母亲(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9-23 01:45:52

点击下载

作者:(意)黛莱达

出版社:北京联合出版社公司

格式: AZW3, DOCX, EPUB, MOBI, PDF, TXT

母亲

母亲试读:

第一章

看来今晚保罗又打算要出门了。

母亲的房间就在保罗隔壁,她可以听到保罗正在房里偷偷做着准备工作,他大约是盘算着等她熄灯上床后便出发。

于是母亲关上了灯,但并没有睡到床上去。

她坐在了门边,那双当惯了老妈子的粗糙的手正紧紧交握着,一只拇指压着另一只,这是能给她带来勇气的姿势。母亲固执地相信她的儿子会安静地坐下来,然后像往常那样去读书或上床睡觉,但她的这种信念渐渐被不安所取代。几分钟后,我们年轻的神父那谨慎的脚步声停了下来。母亲顿觉陷入到了彻底的孤单中。屋外,呼呼的风声吹进小长老院后面那片高地上的树林中,吹得枝叶沙沙作响。风不大,不过一直这么不紧不慢地刮着,听着就像是一层层嘎嘎作响的、看不见的波段将整个房子都包围了起来,这层层波段离屋子越来越近,那势头如同想把房子连根拔起,然后拽出地面一样。

为了防止那些在起风的夜晚咆哮着寻找灵魂的恶魔潜进屋里,母亲早就用两根木闩交叉着闩好了房门。虽然实际上她并不怎么迷信这类事。此时此刻,她觉得很痛苦并对自己有着一种说不清的蔑视感,恶灵已经进入到这间小长老院里,用她儿子保罗的杯子喝着水,并在窗边保罗挂在墙上的那面镜子旁徘徊。

保罗的房间又传出动静来。她觉得保罗可能正站在镜子前,尽管神父不允许照镜子。可话又说回来,保罗这段日子又何尝对自己有过什么约束?

母亲记起最近有几次,她看到保罗像女人似的打量着镜子里的自己,他修剪指甲,把留得长长的头发向后梳着,用来遮盖头上剃度的圣教标记。他还给自己喷香水、用牙粉刷牙并梳理眉毛。

她觉得自己此时就像当中没隔着墙似的能清楚地看到保罗,在他那间全白的房间里有一个黑色的身影,高高瘦瘦,高得几乎离谱,所以来来回回就像是个走起路来漫不经心的男孩,虽然跌跌撞撞却仍然挺着身。他大大的头支在细小的脖子上,脸色苍白,大脑门儿似乎把眉头都压皱了,长长的眼睛也不堪重负地垂了下来。但充满力量的下巴、宽厚的双唇和坚毅的面颊如同是对这种压迫给予的不屑一顾的反抗,虽说反抗没法取得胜利。

现在,他在镜子前停下了脚步,整张脸都焕发出容光来,圆睁的棕色眼睛清澈明亮,瞳仁中闪烁着钻石般的光芒。

实际上,在母亲那颗充满母性的心里,是非常高兴能看到自己的儿子如此英俊而健康的,不过儿子偷偷摸摸移动着的脚步声却再次令她焦虑不已。

保罗无疑正打算要出门。他打开了房间的门并再次驻足。他可能也在侧耳聆听着,但除了屋外呼啸的风声他什么也没听到。

母亲试着从椅子上站起身来大叫:“保罗,我的儿子,天哪,孩子,给我留下!”但有一股强于她的力量令她无法动弹。她的颤抖着双膝,像是要去反抗那股恶魔般的力量一般。虽然如此,她的双脚却还是不肯挪动半分,那感觉就像是有双手在迫使她留在自己的座位上。

保罗悄无声息地下了楼,开门走了出去,屋外的风仿佛瞬间便吞没了他,将他带走了。

直到这时,母亲才得以站起身来去点灯。这对她来说仍不是件易事,因为无论它在墙上哪里刮擦,火柴都没燃起来,只在墙上留下了长长的紫痕。最后她才好不容易点亮了一盏小铜灯,狭窄的小屋里透出了一点昏暗的光亮,依稀而微弱,正好配得上老妈子用,母亲打开门,站在门外倾听着。她仍抖个不停,动作僵硬而呆滞,她硕大的脑袋、又矮又宽的身形,加上那身铁锈黑的衣服,看上去就像是一块从橡树树干上整块砍下的木头。

母亲站在门槛前,顺着白墙间的石板梯向下望去,楼梯底端的大门把手在风的猛力撞击下正和门链碰撞着。当母亲看到保罗开门时抽出来的门闩正倚在墙边时,她不由得火冒三丈。

她必须要打败恶魔。她这样想着,把灯放在了楼梯顶层,然后跟着下了楼。

屋外的风粗暴地揪扯着她,吹翻了她的裙摆和她头上扎着的头巾,就好像要把她赶回家一样。但她将头巾在下巴下系紧后,用手按着继续低头前行,那姿态就如同不怕千难万险一般。她感觉自己正在经过小长老院的前门,沿着厨房和花园边的墙来到教堂正门,走到教堂的角落时,她停下了步子。保罗是在这里转的身,他动作快得就像是只大黑鸟一样,他的斗篷飞扬在空中,看上去如同是飞过田野一般,他来到田野边的一幢老房子前面,房子位于村庄地平线上,靠近山脊对面。

那不明的灯火忽蓝忽黄,挂在天空的明月穿过大朵大朵的云彩,照亮了田间长长的青草,教堂和小长老院正门前那微微升起的广场,以及陡峭小路两边排列成行的农舍,它们起伏着消失在山谷间的树林里。在山谷中央,小河像是又一条刮着风的暗路,潺潺河水在转弯处消融在了河流与道路交错的奇妙景观间,山谷边缘遥远的地平线上,风将云吹得忽隐忽现。

村庄里没有一点灯光,也见不到一缕炊烟。村民们早就睡了,这些目前正贫困交加的农舍像两排山羊似的挤在草木葱郁的山沿,附近是教堂和教堂内细长的钟楼,教堂背后由山脊护着,代表了牧羊人倚靠着他的棍杖。

教堂广场围栏旁长着的古树在狂风中摇摆着枝叶,无形的黑妖在暗夜中出没,山谷中的杨树和芦苇以悲鸣应和着妖怪沙沙的喊叫声。在这个充满悲戚的夜晚,呼啸着的风声和沉溺在怒云间的月亮与寻找着儿子的母亲那深深的悲痛融成了一体。

直到那一刻,母亲还自欺欺人地希望在自己到村庄后能看到保罗在那里慰问生病的教友,但她却看到保罗仿佛受到恶魔刺激般朝着山脊下的老屋冲去。

在这山脊下的老屋中,有一个无人拯救的女人,她年轻、健康而孤单……

保罗并没有像寻常的访客那样从正门而入,他直接从果园墙边的侧门进了屋,门匆匆开合,就像一只的黑色嘴巴将保罗整个吞下。

母亲步履匆匆地穿过草地,踏着保罗在长草上留下的足迹,径直来到了一扇小门前,她双手抵门,用尽全力想推开它。但这扇小门却纹丝不动,它甚至好像还带着一股反挫力,母亲知道自己必须打败它,于是她高喊出声。她打量着墙壁,伸手去试它的坚固程度,最后绝望的她垂下头仔细地聆听起来。可惜她什么也听不到,果园内只有枝叶的沙沙作响声,女主人的朋友和陪客都试图掩藏个中声响。

但母亲并未因此气馁,她得听到或知道才行——或者在灵魂深处,她其实早就知道了真相,她只是需要一些用以自欺的借口罢了。无论她看没看到,她沿着果园外墙走了一路,经过屋前,来到了庭院的大门外。她边走边触摸着石头,像是在找哪里藏着机关可以有个洞让她潜入。但所有的一切都固若金汤——大门、厅门、窗户都像城堡的开口一般。

这时,月亮从浮云后面探出脸来,泛着湖蓝的光芒,照亮了泛着淡红色的屋前,垂着草的屋顶深檐在屋前方投下部分阴影;百叶窗帘紧紧地闭合着,窗棂格看着就像是绿色的镜子一般,映照出浮云、蓝天,还有山脊上那摇摆的树枝。

母亲转身,用头敲着墙上拿来系马的铜环。她在大门前再次驻足,三格花岗岩台阶直通往大门,配有哥特式的门廊和铁门。母亲突然觉得很丢脸且对胜利充满了无力感,她觉得自己比孩童时还要渺小,那时她和村里其他的穷孩子一起游荡着,就等屋内当家的出来时能扔给他们几个小钱。

在那遥远的岁月中,有时屋子的门会大大咧咧地敞开着露出黑漆漆的门厅,铺着石砖、摆着石凳。这时孩子们便会嚷嚷着冲进门去,他们的叫声在屋里回荡着,就像是在山洞里一般。然后会有仆人过来驱赶他们。“什么!玛丽亚·马达莱娜,你竟然也在!女孩子家家的,跟着这群男孩子横冲直撞,你就不觉得羞愧吗?”

当时的那个女孩,如今的母亲窘迫地向后瑟缩着,但她的双眼仍然好奇地注视着眼前这幢房子那充满神秘感的内部。她又一次向后瑟缩着逃开了,她的双手因绝望而绞成一团,她再次望向那扇如同陷阱般吞噬了她的保罗的小门。在她沿原路返回时,她开始后悔起来,后悔自己没有大声嚷嚷,没有朝着那扇门扔石子,也没有迫使屋内的人开门好让她救出自己的儿子。母亲为自己的懦弱追悔莫及,她伫立在原地,犹豫不决,是回头,还是回家?何去何从的抉择让她备感煎熬,完全不知该如何是好,最后她出于自卫的本能,集中所有的思想和力量做出了决定,她往家的方向走去,如同一只受伤的野兽回到自己的巢穴去避难一样。

她一进长老院便立刻关上大门,一屁股坐在了楼梯底下。楼梯顶上闪着暗淡的灯光,这所狭小的房子就像是一个建在石头缝里的巢穴,房里每样东西都稳固而安静,石头摇个不停,如同是从这边晃到那边似的。巢穴也落到了地上。

屋外仍响着呼啸的风声,恶魔正在摧毁着长老院、摧毁着教堂、摧毁着整个基督世界。“哦,上帝,哦,上帝!”母亲哀号着,听上去就像是其他女人说话的声音。

母亲冲着自己投在楼梯上的影子点了点头。她感觉自己并非孤身一人,她开始自言自语起来,就好像有谁在聆听并回应着她一般。“我要怎么做才能救他?”“在这里等到他回来,然后坦率而坚定地和他谈谈,一切都还来得及,玛丽亚·马达莱娜。”“但他会生气并否认这一切的。我想还是去找主教才是上策,我要求他把我们送出这个地狱。主教是为神服务的人,他无所不知。我要跪在他脚边;我现在好像就已经看到主教大人了,正坐在红色接待室里的他身穿一身白袍,胸前金色的十字架闪耀着光芒,他伸出二指给予祝福。主教看上去就像上帝一样!我要对他说:大人,阿勒河教区除了是王国中最穷的地方之外,还一直受到诅咒,这些你都是知道的。几百年来,那里都没有一位神父,居住在那里的人早就把神忘了个一干二净;然后终于有一位神父出现了,但大人您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在他美好而神圣的五十岁来临之际,他重修了教堂的长老院,自掏腰包在河上建了座桥,他外出狩猎,和牧羊人、猎人打成一片。但是他忽然就变了,变得像恶魔一样邪恶。他练习巫术,并开始酗酒,变得越来越霸道而情绪化。他抽起了烟斗并满嘴的咒骂,他会坐在地上和当地最声名狼藉的恶棍赌牌,那些恶棍喜欢他并且拥护他,然而其他人因此都开始远离他。在他步入晚年之际,他把自己独自关在了长老院里,连仆人都没一个,他除了作弥撒之外足不出户,但他总在天还没亮时就作弥撒了,所以根本就没人会去参加。据说他总在酩酊大醉后进行狂欢。他所管辖的教区内的教民都不敢指挥他,因为传说他有恶魔在保护着。当他生病时,没有一个女人愿意去照顾他。体面的女人和男人,都没有在他最后的日子里对他加以援手。有人说在最后几晚,恶魔从这间房子挖了条直通河流的地道,用来运走神父的肉体。神父死后的许多年里,他的亡灵仍然会借由这条地道回来,萦绕在长老院里,因此这里一直没有住进其他的神父。曾经有一位神父会在每个周日来这里作弥撒并埋葬死者,但一天晚上,那位死去的神父的亡灵回来弄坏了桥梁,从那以后的几十年里,这片教区都没有神父,直到我的保罗来到这里。我是和保罗一起来的。我们来时,发现村里人非常野蛮而落后,毫无诚信可言,但有了保罗以后,一切都不同了,就像是春色再次降临大地一般。但迷信的力量不容忽略,灾难会降临在新一任的神父身上,因为曾经那位神父的亡灵仍统治着长老院。有人说他还没死,他住在阴曹地府里。我从来不相信这些鬼话,我也从来没听到过什么不该听到的声音。我和我的保罗在这里住了七年,我觉得就像是住在小修道院里一样。就在不久以前保罗还是那样单纯的一个孩子,他努力地学习和祈祷,为了教民们的利益而献上此生。有时他喜欢吹吹笛子。但他并不会因物而喜,他很镇静从容。七年里,我们过得就像《圣经》中的人一样平静而满足。我家保罗滴酒不沾,也不打猎、不吸烟,对女人更是不加理会。他将所有的钱都存起来只为能重修村里的桥梁。可现在,诅咒降临到了我二十八岁大的孩子身上,一个女人将他捕获到了她的网中。哦,我的主教大人,把我们调离吧。救救我的保罗吧,否则他的灵魂会像他的前任那样堕落的!那个女人也需要被拯救。不管怎么说,她也是孤身一人,独自住在那幢房子里散发着她的魅力,在这个荒芜的小村庄里没人能配得上她。我的主教大人,你知道那个女人的,当你来巡视这个教区时,你是她的座上宾。她住的屋子里,有得是房间和好东西!那个女人富有、独立、孤单,非常孤单!她有兄弟和姐妹,但他们要不就是远嫁,要不就是住在其他国家。只有她一人被留在这里看守着房子和财产,她鲜少出门。我的保罗在前一阵子都还不知道有这么一个人在。这女人的父亲是个怪人,既非农民又非绅士,他是个猎人,同时又是个异教徒。他是前任神父的朋友,我想我已经说得够明白了。这个怪人从来也不去教堂,但在他病入膏肓时,他找到了我家保罗,保罗一直陪伴着他直到他死去,还给他举办了一场很有派头的葬礼。村里的每个人都参加了,连襁褓中的婴儿都被母亲抱着参加了。从那以后,我家保罗就开始拜访起那家仅剩的那位成员来。那个孤女和一群刁仆住在一起。那些仆人指使着她,给她出着坏点子。如果我们不帮她的话还能指望谁帮她?”

然后心中另一个自己问母亲道:“玛丽亚·马达莱娜,你确定吗?你确定你所认为的都是真的吗?你真的能就这样走到主教面前,道出你儿子和其他人的事并予以证明吗?那如果这不是真的呢?”“哦,上帝,哦,上帝!”

她将脸埋进双手间,眼前突然出现了这样一幅画面,在那幢老宅的地下室里,她的保罗正和那个女人在一起。那间地下室非常宽敞,直通果园,有着穹形的天花板,水泥地板中镶嵌着贝壳和鹅卵石。屋子一边是一个巨大的壁炉,从右向左的地方放着一把摇椅,摇椅前面是一张别致的沙发。白墙上装饰着武器、鹿头鹿角和油画,那些油画上,发黑的画布早就破破烂烂,依稀可以辨认出画中有灰蒙蒙的手、残存的脸的痕迹、女人的头发和一些水果。

保罗和那个女人紧扣着十指坐在壁炉前。“哦,我的上帝!”母亲啼哭着。

脑海中的画面太过残忍,母亲于是用另一幅画面代替了它。同样的一间地下室,但这次却有绿色的光从窗口的横栏间透了进来将屋子照亮,窗外是一大片草地,打开大门直通向果园,果园内树木和枝叶闪着光亮,枝叶上仍滚动着秋露。地上棕色的落叶有些已经变软,壁炉架上,古色古香的铜灯灯链在空气中晃来晃去。从另一边半开半掩的门缝间她看到了其他的房间,所有房间都是漆黑一团,窗户紧闭。

母亲站在门口等着,她手上是保罗送给这家女主人的礼物。然后女主人出现了,她快步走了过来,表情略显羞涩。她是从那些黑漆漆的房间里走出来的,也穿着一身黑,她面色苍白,两条大辫子各自盘成一个发髻,她修长雪白的手就像墙上挂画中的影子一样。

即使她走过来,站在了房间的光亮处,她那细胳膊细腿的模样仍像是一碰就会碎似的。她那双黑色的眼睛望着桌上的那篮水果,然后移向了母亲所站的地方,脸上立刻浮出笑来,由她双唇那悲伤而感性的曲线来看,半是开心半是不屑。

那一刻,母亲虽然不知道出于何种原因,但心中却第一次生起疑惑来。

母亲无法解释生疑的原因,但她的注意力仍集中在女孩对她的热烈欢迎上,女孩让母亲紧挨着自己坐下并询问起保罗的近况来。她以姐妹般的口吻称他为保罗,但她却没像对自己的妈妈那样对待母亲,反倒是像对待一位要软言相哄的对手一样。女孩为母亲要了咖啡,光着脚的女仆端着放了咖啡的大银盘走了过来,她头上绑着头巾,就像阿拉伯人一样。女孩谈起她的两位哥哥,他们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住得很远,女孩在谈起自己和两个哥哥时,脸上带着暗喜,就好像两个哥哥是支撑她独居生活结构的两边一样。最后,她起身带着访客穿过房间洞开的大门径直走到了果园。

硕大的紫色无花果、闪着银色光泽的梨、大串大串的金色葡萄挂在鲜艳的绿叶和翠藤间。保罗为什么要送果篮给一个已经有吃不完的水果的人?

即便是现在,已经坐在灯光幽暗的楼梯上,灯一个劲地闪着,母亲还是再次想到了那张脸,在自己和她告别时,突然露出了又嘲讽又亲切的表情来,女孩借由垂下眼睑来掩盖着她眼中那难以掩饰的神情。那双掩饰内心的眼中突然流露出真相来,她一下子恢复成了原本的她,像极了保罗。之后的那些天发生了许多事,保罗言行举止上的有所保留让满腹怀疑的母亲深感不安,她并不恨那个将她儿子带向罪恶的女人,相反地,她只希望能拯救她,就像拯救亲生女儿那样去拯救她。

第二章

相安无事地度过了秋冬两季后,母亲怀疑的事并未得到证实,但当春回大地时,三月徐徐的暖风又唤醒了恶魔。

保罗晚上离开家去了老宅子。“我该怎么办?怎样才能拯救他?”

回应她的只有凄厉的风声和大门被用力扇动时发出的声音。

她还记得自己和保罗第一次来到村庄后,保罗立刻被指派为这个教区的神父。二十年来她一直尽心服务上帝,无欲无求,她这样做就是为了能给儿子树立一个好的榜样,让他能端端正正做人。然后母子俩就来到了这里,这股猛烈的风一路成为他们旅途上的困扰。那也是春天的时节,但整个山谷看上去就像是还逗留在冬季。枫叶被吹得四散着,弯曲的树木在裂开前东倒西歪的,仿佛害怕似的凝视着从四面八方涌起的阵阵乌云,与此同时,大块大块的冰雹把娇嫩的绿芽砸得面目全非。

在路的转角处俯瞰山谷,然后顺着山势来到河边,突然狂风大作,惊得马匹停在了原地,双耳被刺痛的它们发出惊恐的嘶叫声来。风声晃动着它们的缰绳,就好像土匪按住它们的头好让它们停下以便打劫一样,就算是一直在尽情享受这趟旅程的保罗,喊出的话都透着模糊的迷信意味:“一定是老神父邪恶的灵魂在阻止我们的到来!”

保罗的话很快就被呼啸的大风给吹散在空中,他露出可怜兮兮的笑来,唇角的一边勾起一抹弧度,当他的眼睛望向村庄时,眼神中流露出哀伤来,湍急的河后面那座村庄就像是挂在青山边斜坡对面的画一样。

当母子两人来到河对岸时,风势已渐渐弱了下来。村里人已经做好了迎接新神父的准备,他们全都聚集在了教堂前的广场上,就好像保罗是他们的救世主一般。一群年纪较小的男人热血沸腾地拥向河岸去迎接来客,他们像雄鹰一样冲下山,空气中回荡着快乐的呼喊声。当他们看到神父时,便将他围在了中间,耀武扬威地将他抬到山上,他们不时地朝天鸣枪以示欢庆。整个村庄都回荡着他们的欢呼声和枪响声,风渐止,又恢复了一派晴空万里。

即便母亲现在处于痛苦中,但一回想起那个得意的时刻,她心中便充满了骄傲。她看上去又像是活在了梦境中一般,被那些熙熙攘攘的年轻人包围着就像是身在云间似的,身边是她那稚气未脱的保罗,当那些强健的男人恭敬地向他弯下身时,他的脸庞亦人亦神。

他们不停地往高处走去。脊坡最高、最空旷的地方燃起了烟火,火焰像红色横幅般溢了出来,背后衬着黑色的云朵,火光倒映在灰色的村庄和翠绿的山边,以及有柽柳和老树铺路的小径上。

人群继续向上走着。在广场的矮墙那边,倚着一群人,男人戴着帽子,女人裹着的头巾拖着长长的镶边,他们脸上都充满了期盼。那些孩子眼中闪动着不同寻常的兴奋与快乐,在山脊处,男孩们的影子连着烟火,看上去就像是站在不远处的黑色瘦削的恶魔一般。

顺着教堂洞开的大门处,烛光在颤抖着,就像风中自恋的身影一样;钟声响彻云霄,就连浅银色天际的浮云都好像要聚拢到钟楼上去看个真切一般。

人群中忽然爆发出高呼来:“他来了!他来了!……他看上去就像是个圣人!”

保罗身上丝毫没有圣人的踪迹,不过,他倒是有着绝对冷静的气场:他沉默不语,对于人群的欢迎甚至都未加注意,他丝毫不受影响,紧抿着双唇,眼睛望着地面,眉头微皱起来,就仿佛是眉毛太重了似的。当一行人抵达广场时,迎接的人群忽然将他们围住,母亲看到保罗摇摇欲坠,一个男人立刻伸手扶了他一把,保罗很快就恢复了平衡并迅速走进教堂,他在圣坛前跪下身来,吟诵起了晚祷。

女人们以哭泣声作为附和。

可怜的女人们虽然在哭,但那都是开心的眼泪,泪中带着爱与希望,以及对另外一个世界快乐生活的向往,母亲此时纵使悲伤,但仍觉得她们的眼泪滴在心上如同止痛膏一般。她的保罗!那是她的爱、她的希望,以及她对无上快乐希翼的化身所在!现在恶灵要把他带走,她却无能为力地坐在楼梯底就好像坐在井底一样。

母亲觉得自己快窒息了,她的心重似沉石。她站起身来才勉强得以呼吸,爬上楼梯后,她将手中的灯高举起来以便环顾自己的小房间,一张木床挨着一个长了蛀斑的衣橱,算是房内的一家一当了。这间房给下人住还差不多——不过母亲也从来没奢望过日子会有多好,她唯一的财富就是身为保罗母亲的荣耀。

母亲来到保罗的房间,白色的墙壁,狭窄圣洁的床。这个房间简洁得就好像是女孩的房间。保罗喜欢安宁、静谧、有序,他窗前的书桌上总爱放一瓶鲜花。但近来他却什么也不在意了:抽屉和衣橱的门四敞着,书被散落在椅子上甚至是地板上。

他外出前梳洗用的水中散发着深重的玫瑰香味,神父服被随意地扔在地上,看着就像是保罗被瓦解的影子。面前的景象和空气中的味道唤起了母亲的注意,她捡起外套,不懈地想着她会强大到足以让自己儿子振作起来的。接着她整理起了房间,踩着她那厚实的农民鞋咔嗒咔嗒地来来回回走着。她把皮椅子推到桌边,保罗通常都坐在这张椅子上读书,椅子的位置放得很好,就好像听从母亲的命令在自己的位置上等着即将归来的主人一样。然后母亲转身来到窗边挂着的小镜子前……

在神父的家中镜子是禁物,身为神父必须抛却形体。就这点来说,至少那位老神父遵守了这条规定,人们在路过时,曾从敞开的窗户间看到他在刮胡子,他用一块黑色的布盖住窗格,然后通过窗面反射来刮胡子。但保罗却不同,他很迷恋镜子,就像是在深井中有一张脸冲着他在微笑,引诱他毁灭一样。现在,镜子里映出的是母亲那张写着鄙视的脸孔与充满威胁的双眼,母亲心中怒火狂升,她从挂钉上拽下了镜子。然后她把窗户四敞开来,好让风将房间净化一下,桌上摆放的书本和纸张仿佛有了生命,扭动着转着圈飞向各个角落,风将床单的边缘吹出波浪来,灯里的火焰闪烁着几乎熄灭。

母亲将地上的书和纸张拾了起来,重新放回到桌上。紧接着,她注意到摊开的《圣经》上画着的那幅彩画正是她极其仰慕的,她低头凑近细看起来。画上画的是在春天的田野里,好牧人耶稣正在给他的羔羊喂水。在蓝天绿树间,可以看到远处的一座城市被夕阳的余晖染了一层红光,那是一座神圣的城市,救世之城。

保罗曾经每晚苦读到深夜,山上的星星探望着他的窗口,夜莺为他唱着哀婉的歌曲。母子俩第一年来到村里时,保罗常会提到想离开这里回到世界,然后保罗就像如梦初醒般在这个位于山脊阴影处和树语絮絮的地方住了下来。转眼七年韶华逝去,他的母亲从未说过要搬走的话,因为他们在这个小村庄住得很开心,这对母亲来说便是世界上最美好不过的事了,她的保罗既是这个村庄的救世主又是它的君主。

母亲关上窗后又把镜子挂了回去,镜中的她容貌苍白而憔悴,视线被泪水所模糊。她再次问自己是不是真的没错。母亲径直朝着挂在跪凳上方的十字架走去,她将手中的灯高高举起以便自己能看得更清楚些。黑暗中,她借着灯看到了墙上的基督,瘦瘦的、赤裸的身子在十字架上拉伸开来,低着头聆听她的祈祷。热泪沿着母亲的面颊滴落到她裙子上,重得就好像血一样。“神啊,拯救我们吧!求你拯救我,只救我也好。面无表情而无情的你,头戴美如野玫瑰的荆棘王冠的你,凌驾于我们可怜的情感之上的你,拯救我们吧!”

母亲匆匆走出房间,下了楼。经过窄小的餐厅时,昏昏欲睡的苍蝇被灯光惊得嗡嗡地团团转。屋外传来瑟瑟寒风吹动枝条的声音,雨点敲击在小小的天窗上,然后滴落到厨房里,在那里,母亲正站在壁炉边,把当晚烧烬的炉灰聚成一堆。即使站在壁炉边,母亲仍感觉到风仿佛从每条缝隙钻了进来似的,厨房狭窄低矮,被烟熏黑的梁柱支撑着不均匀的天花板,身处其间的母亲感觉就像是坐在暴风雨中左摇右摆的小船里一样。虽然母亲已经决定等儿子回家后就开始作战,但她还是犹豫着试着说服自己她其实弄错了。

母亲觉得上帝让她如此悲痛是件不公平的事,回忆往昔点滴,她试图找出导致她目前不幸的原因所在,但她过去的日子既辛苦又干净,就像她颤抖的指间握着的念珠一样。她并没有做错任何事,除了有些偶尔在脑海闪过的念头。

她再次回忆起自己的孤儿生涯,她在家里得不到善待,村里的其他人也都对她不好,她要光着双脚干苦力,头上顶着沉重的负担去河边洗衣服或是把玉米运去磨坊。有个上了年纪的男人,也是她的一位亲戚,在磨坊干活,每次她去磨坊时,如果没有别人在,这位亲戚都要跟她走进灌木丛在柽柳林内强吻她,他用硬胡子把她脸戳得生痛生痛的,还弄得她一身的面粉。当她回家把这件事告诉同住的阿姨后,阿姨便不再让她去磨坊了。后来有一天,那个平常不踏进村庄半步的男人突然来到女孩的家门口说要讨她做老婆。家里其他人都嘲笑他,捶打他的后背并用扫帚扫着他外套上的面粉。但他对这些玩笑毫不在意,只是直直地注视着女孩。最后女孩答应了嫁给他,但她还是和自己的亲戚住在一起,只不过每天去磨坊看她的丈夫,丈夫天天都瞒着主人偷偷给她一些面粉。有一天,她装了满满一围裙的面粉打算回家时,感觉下面有什么东西。受到惊吓的她松开了围裙的裙角,面粉撒了一地。眼花缭乱的她不得不坐在了地上。她想大概是地震了,眼前的房子都在晃动着,道路忽上忽下的,她用力俯卧在了沾满面粉的草地上。然后她起身狂笑着飞奔回家,同时也满怀忐忑,因为她知道自己怀孕了。

保罗还没学会说话就没了爹,她无论在哪里,他那双明亮的眼睛都会跟着她,她为她那死去的丈夫服丧,那是个待她很好的厚道的老男人,除此之外便别无其他了。她的悲伤很快就得到了抚慰,一位表亲提议让她一起去城里效力。“这样一来你就有钱供你儿子了,等他再大点你可以送他去读书。”

于是她开始为了儿子而工作和生活。

在放纵快乐这件事上她既无时机又无意愿。主人与仆人、农民与城里人,都想抓住她,就像她那位老亲戚在柽柳林内那样。男人是猎人,而女人就是他的猎物,她幸运地逃过了所有的圈套,一如既往地保有着纯洁和美好,因为她那时就已经视自己为神父的母亲了。可现在为什么要受到这样的惩罚,哦,上帝呀!

母亲垂着疲惫的头颅,眼泪从她面颊滚落下来,落在她膝间的念珠上。

她渐渐犯起困来,思绪中漂浮着混乱的记忆。她觉得她正待在神学院那宽敞温馨的厨房里,她在那里当了十年的老妈子并成功地让保罗入学就读。黑色身影安静地在外面的走廊上走来走去,她能听到那些没人看管的男孩玩得尽兴时压抑的笑声。累得要死的母亲坐在窗外,敞开的窗户外面是幽暗的庭院,她的膝头放着掸帚,不过她已经累得连根手指头都动弹不了了。在梦里,她也在等着保罗,他瞒着她悄悄从神学院溜了出去。“他们发现后会立刻开除他的。”她边想边焦急地等着,直到院里悄然无声时,她才趁人不备地把保罗放进来。

突然她惊醒过来,发现自己正待在长老院那狭小的厨房里,风吹得她瑟瑟直抖,如同海上的船只一般,梦里的一切仍是如此鲜明而强烈,她能感觉到膝头放着的掸帚,还有走廊上互相碰撞着的男孩们那压抑的笑声。思绪跳回到现实中,母亲觉得保罗一定已经在自己熟睡时回来了,这样一来就能顺利避开她的注意。不过事实上,所有的嘎吱声和摇晃声都是风惹出来的,母亲听到屋内有脚步声:有人正在从楼上走下来,穿过底楼的房间,来到了厨房。当一位个子矮矮胖胖的神父出现在她面前时,她觉得自己现在可能还在做着梦。那位神父下巴上的胡子已经有一周没刮过了,他站在母亲面前,面带微笑注视着她。他嘴里仅剩的几颗牙全都因为抽烟太多而变黑,他那浅色的瞳仁里透着伪装的凶猛劲,但母亲能看出他眼中实际上是透着笑意的,母亲立马明白过来,他就是那位前任神父——不过她倒并没有觉得怎么害怕。“这只不过是个梦。”母亲告诉自己道,但事实上她知道她这样说只不过是在给自己打劲罢了,这里并没有什么幽灵,眼前是个活生生的人。“请坐吧。”母亲边说边将小凳子移开,让对方能在壁炉前坐下。那人坐了下来,微微提起他的神父服,露出一双退了色的蓝色破袜子来。“你反正也坐在这里无所事事,不如给我补一下袜子吧,玛丽亚·马达莱娜,我身边没什么女人伺候着。”他简单明了道。母亲心中暗想:“这就是那位声名狼藉的神父吗?这说明我还在梦里。”

于是母亲试着让神父露出脚来。“要是你都死了的话,哪里还用得上袜子。”她说。“你怎么知道我死了?恰恰相反,我正活生生地坐在这里呢。之前我一直试图把你和你的儿子赶出我的教区。你们到这里来可真不是什么明智之举,让你的儿子去子承父业有多好。偏偏你这个野心勃勃的女人想以女主人的身份回到这个你曾当过用人的地方,现在等着瞧你会有什么报应吧!”“我们会离开的,”母亲的语调谦卑而伤感,“实际上,我是想走的。无论你是人是鬼,都请你耐心等上两天,我们会离开的。”“你们能去哪儿?”老神父问道,“无论你们去哪儿都是一样的。听听明眼人的意见吧,让你的保罗跟随自己的命运去认识那个女人吧,否则降临在我身上的事也会降临到他身上。在我年轻时,我对女人和玩乐全都一无所知。我只知道要去天堂,我没有意识到天堂就在这个世界上。当我意识到时,一切都已经晚了。我抬起胳膊也摘不到树上的果子了,我渴了想喝些溪水也蹲不下身子了。于是我开始喝酒、抽烟、和当地的无赖玩牌。你口中的这些个无赖,我管他们叫诚实的家伙,他们知道人生要及时行乐。有这些人陪在身边的一大好处就是,身边会弥漫着那么一点点温暖和快乐,这就像在节日时有一群小男孩陪在身边一样。唯一不同的就是,他们这些家伙天天都像过节,而且他们比小男孩更快乐也更无忧无虑,那些男孩子可是总忘不了很快就得回到学校去这件事。”

当老神父喋喋不休时,母亲心中想着:“他说这些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让我遗弃我的保罗,由着他自甘堕落下去。魔鬼是他的朋友和他的主人,我必须要当心才是。”

想虽然是这样想的,但她轻易就听进去了他的话并几乎赞同起来。尽管母亲努力挣扎,却还是觉得保罗应该“享受一下节日”,出于本能,她那颗慈母的心立刻就为儿子寻找起借口来。“或许你说得没错,”她声音中徒增了几分伤心和谦卑,不过目前为止仍有部分是假装的。“我只是一个又可怜又愚昧的女人,我懂得又不多,不过有一件事我很肯定,那就是神送我们来这个世界就是让我们受苦受难的。”“神送我们来这个世界是让我们享受来的。他会惩罚那些不懂享受的人遭受苦难,这才是真相,你这个蠢女人!神把这个世界创造得如此美好,就是让男人高兴的,要是他不明白这道理那才叫糟糕!不过我干什么要费事解释给你听——我要做的就是把你们赶出这里,你和你的保罗要是不走,那接下来你们可有得受了。”“我们会走的,你不用担心,我们马上就会走的。我可以向你保证,因为我也是这样希望的。”“你说这些只是因为你害怕我。但其实你根本不用害怕。你觉得是我阻止了你前进的脚步,让你的火柴划不亮来着。可能确实是我捣的鬼,但这不表示我想伤害你或是你的保罗。我只想让你们离开。不过记住,要是你说话不算话,你会后悔的!好吧,下次再见时我会提醒你的。还有,我会把我的袜子留下来给你补。”“很好,我会帮你补好的。”“那么闭上你的眼睛,我可不想让你看到我光着双脚的样子。哈哈!”老神父边笑边用脚蹭下鞋来,然后弯腰脱下袜子,“无论他们怎么中伤我,至今还没女人见过我光着脚,可不能让又老又丑的你破了例。这里一只袜子,还有这里一只。我很快就会回来拿的……”

母亲睁开双眼,她发现厨房里除了自己,只有风在身边呼啸着。“哦,神哪,好一场梦!”她叹息着喃喃自语道。不过她还是弯腰找起袜子来,她觉得她听到幽灵微弱的脚步声传过了厨房,消失在关闭的门外。

第三章

当保罗离开女人的屋子发现自己又回到了草地上时,他敏锐地感觉到风中飘着什么活着的幽灵般的东西。在他热烈的爱情之梦过后,那东西追击着他,让他一次又一次身陷寒冷中。当那东西把保罗的外套吹起吹落时,保罗颤抖了一下,觉得那就像是女人热情的拥抱。

当保罗来到通往教堂的转角处时,狂暴的风迫使他停了一会儿,他低下头,一只手按住帽子,另一只手拉紧了外套。无法呼吸的保罗只觉得天旋地转,这感觉一如遥远的某天,他母亲年轻时从磨坊离开时的感觉。

混合着兴奋与厌恶,保罗感觉自那一刻起有件糟糕又美好的事在心中滋生起来。他平生第一次那么清晰无误地感觉到他如凡夫俗子般爱恋着爱格妮斯,而这份爱令他备感自豪。

几小时前他还错以为自己和爱格妮斯之间是纯粹的精神恋爱。但他不得不承认是爱格妮斯先把目光投注在自己身上的,从最初相遇时,她的眼睛便向他寻找着帮助和爱。渐渐地,保罗为爱格妮斯所吸引,他对她心生怜意,她那挥之不去的孤独处境让他们彼此靠近。

当爱格妮斯和保罗双目相交时,两人的手也在寻找着彼此,那一晚他们接了吻。保罗那静静流淌了许多年的血液现在像液体的烈火般从他的血管内奔流而过,软弱的肉体臣服了,汹涌的爱意取得了胜利。

爱格妮斯曾建议保罗两个人秘密私奔,要么一起离开村庄要么死在一起。当时正沉醉其中的保罗答应了她的提议,他们在当天晚上再次碰面商定他们的私奔计划。但现在他回到了外面的现实世界中,风好像要将他剥得一丝不挂,撕掉他自欺的面具。保罗悄无声息地站在教堂门外。他冷得都快结冰了,感觉就像是光着身子站在村庄正中央,而他那些因疲倦而睡得正香的可怜的教民们正在梦中看着他,他赤裸着的身子,泛着罪孽的黑。

但保罗的脑袋里仍在想着与那位女士私奔的最佳方案。爱格妮斯告诉他说,她拥有很多的钱……然后他突然觉得自己必须立刻回到爱格妮斯那里并阻止她。实际上保罗是来到了爱格妮斯家的墙外,在他母亲曾经站过一会儿的地方,然后绝望地转身离开并跪倒在了教堂的门前,他以头碰门,低声呐喊着:“哦,神哪,救救我吧!”保罗跪在地上时,他那黑色的斗篷被吹起到肩头,就像一只被钉在门上的秃鹰一样。

保罗的灵魂激烈地交战着,比高山上涌起的风还要肆虐,这是盲目的肉体直觉对抗精神统治的最强交战。

过了一会儿,保罗站起身,仍不知道精神和肉体谁是赢家。不过他的思绪却清楚了不少,他认清了自己的动机,自我坦白着他最害怕的并不是对神的敬畏和爱,也不是什么弘扬教法和对罪孽的仇恨,他最害怕的是一段丑闻就此大白于天下。

他如此毫无慈悲地揭穿自己并仍然希望能得到拯救。但在保罗心底深处,他知道自己的命运就此与爱格妮斯纠缠在了一起,她的影子将浮现在他家中,白天他会和她并肩而行,夜晚在她黑色长发的缠绕下睡去。在保罗的懊恼和自责背后,更为深层而强烈的是一种在他内心深处萌动着的快乐,就像一团隐蔽的火焰在地下燃烧着。

保罗径直打开小长老院的大门,他察觉到厨房有亮光,穿过狭小的餐厅照进了入口的大厅。既而保罗看到了自己的母亲正坐在剩着一堆死灰的壁炉前,看上去就像是死尸一般,带着一种始终萦绕在心上的悲痛感,保罗立刻明白了一切。

他顺着那缕亮光穿过狭小的餐厅,在厨房门外停了停,然后走到了壁炉边,他伸出手来好像以此来防止自己会倒下一般。“你怎么还没睡?”保罗漫不经心地问道。

母亲抬头看他,她那惨白的脸上有着梦游般的表情,尽管她镇定而安静,近乎严厉。当她的双眼望向保罗时,保罗试图回避她的目光。“我在等你,保罗。你去哪儿了?”

直觉告诉保罗撒任何一个字的谎都会让一切成为闹剧,但他不得不对母亲撒谎。“我和一位病人在一起。”他飞快地答道。

在那一瞬间他低沉的嗓音似乎驱散了那个关于恶魔的梦,但仅仅是一瞬间罢了,母亲的脸因喜悦而变了形。很快阴影又重新落回到脸上和心上。“保罗,”她温和地唤道,双眼因为羞耻而垂下,但对于想要说的话她却并没有迟疑,“保罗,到我身边来,我有些话要对你说。”

尽管保罗并没有向母亲靠近,但母亲仍低声说了起来,就好像是在与保罗耳语一般:“我知道你去了哪里。你在晚上出去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今晚我跟着你而且看到你去了哪里。保罗,想想你自己都干了些什么吧!”

保罗没作声,就好像没听到似的。母亲抬起双眼注视着高高直立在自己面前的儿子,他脸色苍白得如同死了一般,灯光在他身后的墙上映出他的影子来,静止不动就像被十字架刺穿了一样。母亲多希望儿子能大声斥责自己来捍卫他的清白。

但保罗仍记得自己跪在教堂门外恳求灵魂的帮助,现在神听到他的呐喊,让他的母亲来拯救他。当时保罗很想在母亲面前弯腰跪倒在她膝头,并恳求她带自己离开这个村子。但同时他又觉得恼羞成怒,他为母亲发现了自己的弱点而觉得丢脸,母亲的监视和跟踪则令他怒火升腾。但他又为自己带给母亲的悲伤而痛心。然后保罗忽然想起他不仅要自我拯救,还要拯救颜面。“母亲,”他边唤边走向母亲并将手放在母亲的头上,“我说了我是和病人在一块儿。”“那间屋里没什么病人。”“并不是所有的病人都得待在床上。”“既然如此,那看来你比你去看望的那个女人病得还要厉害,你必须得照顾好你自己。我虽然是个无知妇人,但我是你的母亲,我告诉你,罪孽这种病比任何病都要可怕,因为它残害的是灵魂。再说,”母亲边说边握住保罗的手,将保罗拉到自己面前以便他能听得更清楚些,“你要拯救的不仅是你自己,哦,神的孩子啊……你得谨记你不能毁了她的灵魂……也不该给她的人生带去伤害。”

原本弯着腰的保罗听到母亲的这些话后又直起身来,就像是钢丝弹簧一样。母亲的话将他割得体无完肤。这些话说得没错,在他离开爱格妮斯后这段混乱的时间里他一直只考虑着自己。

保罗试图从母亲那里抽出手,母亲的手又粗又冷,她抓得那么强势以至于保罗感觉自己是个被捕了要送进监狱的家伙一般。接着保罗又想到了神,抓住他的人其实是神吧?所以他必须认命,他感觉罪有应得的犯人无论怎么反抗和拼命都没有逃跑的可能。“你少管我,”他漠然道,用力抽回了自己的手,“我已经不是小男孩了,我分得出好坏!”“不,保罗,你根本看不到自己错在哪里。如果你能知道的话就不会这样说话了。”“那我该怎么说话?”“你不会这样大喊,但你会向我保证你和那个女人之间什么事也没有。但你没那么说,因为你不可能本着良心说出这些话来,所以你还是不说为妙。别再说了!我现在什么也没问,不过好好想想你吧,保罗。”

保罗没有作声,但他慢慢从母亲身边走到了厨房中间,等着母亲继续说下去。“保罗,我没什么可说的了,我什么也不想说了。但我会和上帝谈谈你的。”

保罗突然跳回到母亲身边,他目露凶光的样子就好像想攻击她母亲一样。“够了!”他大声道,“你最好放聪明点,无论是对我还是对谁都别再提这件事了,那些假想的故事你自己留着吧!”

母亲站起身来,面容坚定而刚毅,她抓住保罗的手臂强迫他直视自己的双眼,然后他放开了保罗再次坐起身来,她的双手在膝头交握着。

保罗走到门口,又转身回到了厨房。屋外,风的呼啸声合着他衣服如女人裙子般的沙沙声,他穿着的袈裟是丝绸做的,他的斗篷同样选料上乘。在他左右为难的时候,他感觉自己卷进了情绪的旋涡中,就连丝绸的沙沙声在他听来都像是在警告他,说他至此的人生都将陷入一个满是错误、轻贱和卑劣的迷宫中。屋外的风、年轻时漫长孤单的记忆、房里母亲悲恸的身影、他自己的脚步声、他落在地上的影子,所有这一切都在向他表述着什么。保罗来回踱着步,他踏上自己的影子想战胜并踩扁自己。他骄傲地认为自己并不需要什么神力的帮助,就像他曾恳求谁来拯救自己一样,然后这种可怕的骄傲很快就填满了他。“快起来去睡觉吧。”他回到母亲身边,对她说道。不过他看到母亲并没有移动,她耷拉着脑袋就像睡着了一样,于是他弯腰靠近母亲,发现她正在静静地哭泣着。“母亲!”“不会了,”母亲说话时一动不动,“我再也不会对你提起这件事了,无论对你还是对谁。但我不该再搅和进这个地方,我要离开小长老院和这个村庄再也不回来,除非你向我发誓再也不会踏进那家半步。”

保罗抬起身来,再次感觉头晕目眩,迷信的力量再次掌控了他,迫使他答应了母亲任何的要求,因为这是神在借母亲之口说的话。与此同时,他满嘴怀恨的话,他想冲着母亲吼出那些话来,想责怪并埋怨她把自己从他生长的那个村庄带出来将他送上了并不属于他的路。但这又有什么用?她甚至都不会懂他到底说了什么。好吧,好吧!他伸出一只手来,挥去了眼前的阴影,然后突然将手伸到母亲头上,想象着自己张开的指间有光芒在母亲上方亮起:“母亲,我向你保证我永远也不会再踏进那家半步。”

然后他马上离开了厨房,感觉所有的事情就此画上了句号。他得到了拯救。但当他在邻近的餐厅画着十字时,他听到母亲失声痛哭的声音,就好像在哭丧一样。

保罗回到了自己的房间,玫瑰的芳香,触目可及地散落在房内的各类东西让他联想到他的恋情来,充盈并赋予其色彩,再次震颤了他。保罗在房里没来由地走来走去,他打开窗,把头伸到窗外的风中,感觉自己就像那无数的被风卷起的树叶一样,那些树叶在黑色的阴影下,在明亮的月光下,沦为风与云的玩物。最后他抽回身并关上了窗,他用尽全力大声喊道:“让我们像男人一样吧!”

保罗将身子绷得笔直,麻木得就好像他全身都又冷又硬似的,他用骄傲将自己全副武装起来。他希望不再有肉体的感知,无论是奉献带来的喜悦也好、孤独引起的悲伤也好。他甚至不想再对神屈膝、聆听神的意旨、甘当神的奴仆。他对他人别无所求,他只想在这条直路上孤单而无望地走下去。他不想关灯上床,所以他坐下身来读起了科林斯《圣保罗的书信》:印刷字体和他的视线玩起捉迷藏来,它们忽大忽小,跳上跳下。为什么母亲会那样痛哭?哈,是了,她是想通了,她那颗慈母的心了解到了儿子身为凡人的痛苦——他放弃了生命的本质。

红色的波浪突然扑面而来,保罗抬起头,聆听着风声。“我根本就没必要去发誓,”他自言自语道,脸上浮现出可疑的笑容来,“真正的强者从不发誓。无论谁像我这样立下了誓言,他都已经准备好了打破自己的誓言,我就已经准备好了。”

保罗立刻意识到了内心的挣扎都仅仅只是开始,令他大吃一惊的是他起身到了镜子前,望着镜子里的自己。“汝立于此地,汝乃神指定的男子,若汝未将自己尽数奉献于神,那恶魔之灵就将永世占据汝身。”

保罗说罢便摇摇摆摆地来到他那张狭窄的床边,他没脱衣服便一头栽进床里,眼泪潸然而下。他静静地哭泣着不想让母亲听到,连他自己都听不到自己的哭泣声,但他的心却在呐喊着,他的五脏六腑都因悲痛而拧成了一团。“哦,神啊,你带上我,把我带离这一切吧!”

这些脱口而出的话让保罗如释重负,就像沉溺在悲伤海洋中的人找到了用以自救的木板一般。

保罗反思着这场危机。现在所有一切对他来说都已经清楚了,就像在太阳下看着窗外的景色一样。他是个神父,他相信上帝,他将自己的终生献给了教堂,并宣誓要忠贞,他就像个已婚的男人,没有权利去背叛自己的妻子。他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爱上爱格妮斯并且仍然爱着她。或许他遭遇的是一种身体危机,二十八岁的时候,他沉睡着的年轻与血气方刚一下子苏醒过来,他渴望爱格妮斯是因为爱格妮斯和他同病相怜,她和他一样不再是青葱少年,没有自己的生活和爱情,爱格妮斯那个与世隔绝的家就如同修道院一般。

最初时,爱情乔装成了友情的模样。保罗和爱格妮斯陷进了一张由巧笑倩兮和明眸善睐所织起的网中,爱情绝对不会出现的想法将两个人拉到了一起。没人对他们之间的关系产生过丝毫的怀疑。两个人的相遇无惧、无欲、无私情可言;但欲望一点点渗入到他们的爱情中,像井底静止的水池一般纯洁无瑕的感情顷刻间分崩离析。

当保罗深究自己的良心时,过往的事情都涌现在脑海中,他发现了事实真相。他知道从第一眼起,自己就开始渴望那个女人了,从第一眼起,爱格妮斯就已经占据了他的心房,之后的一切都不过是他自欺欺人罢了,是他用自己的双眼为自己寻找的辩护。

事已至此,保罗不能不面对真相;事已至此,因为男人就该受苦、就该去爱、就该找到自己的另一半并拥有她,然后再去受苦。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这就是男人的一生。他所有的反应都只是他心头痛苦的九牛一毛,现在他理解了那种痛苦的真正意义:放弃爱情、放弃爱格妮斯就是放弃生命,这是死一般的痛苦。既而保罗又想到了更多:“即使空虚和无用,那如果不放弃呢?当那因爱而起的快乐刹那而过时,灵魂又重新大权在握,对孤单的渴望就会比之前来得更强烈,待在这监狱般的地方就像是避难一样,凡夫肉胎就是这样。那他为什么要因为这种孤单而郁郁寡欢呢?他不是已经接受并忍受了这么多年了吗?这些年可都是他最美好的年华。即便他和爱格妮斯私奔后能结为夫妻,他就能如此这般永远不再孤单了吗……”

只是提到了爱格妮斯的名字,能与她生活在一起的念头已经让保罗极其兴奋地弹起身来。他想象着再次见到她对自己张开双臂,而也伸手将她拉到自己身边,她是如此地修长而柔弱,就像水中荡漾的芦苇;他在她耳边轻声说着甜言蜜语,脸上覆盖着她那头蓬松的头发,那么温暖,那香气就像是野生的藏红花。保罗用力咬着自己的枕头,他不断为她吟唱着《雅歌》,当要分开时他告诉她自己明天还会来的,自己的母亲和上帝为此而悲伤让他觉得开心,自己在宣誓后懊恼、怀疑和害怕的感觉让他觉得开心,现在他可以不顾一切地回到爱格妮斯身边了。

第四章

然后保罗越发冷静下来,他再次陷入反思中。

作为一个病人他至少欣然知道自己得了什么病,于是他最起码也知道了这些事情会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原因是什么,这同样令他释然,保罗像其母亲一样,开始回顾起自己以往的人生来。

屋外呼啸的风声混合着他人生最初那懵懂的记忆。保罗看到自己在庭院里,谁家的,他不怎么清楚,但可能这是他母亲当老妈子的那家人家,保罗此时正和其他男孩们在爬墙。墙顶边缘插着像刀一样锋利的玻璃,但这也没法吓退那些想爬上来俯望下面的男孩,就算会被割破手。事实上,受伤的同时他们会生出一种勇敢者的快乐来,他们互相炫耀自己的血迹并让血迹在胳膊下风干,在这种时候没人会注意到他们受伤的手。在墙顶他们除了街道什么也瞧不着,踏上这条街他们就能畅通无阻了。不过他们还是喜欢爬墙,因为大人们禁止他们这样做,他们会玩向路人扔石子然后藏起身来的游戏,这让他们既能感觉到大胆放肆带来的快乐,同时又体会到了被人所发现带来的恐惧。有个又聋、又哑、又瘸的女孩会经常坐在庭院后面的木堆上,她经常会望着他们,黑色的大眼睛里写着乞求和凶猛。男孩们都很怕见到她,但他们并不敢戏弄她,他们甚至会小声说话,就好像她能听到一样,有时他们还请她一起玩。然后那个瘸孩子经常会疯了似的发出开心的笑来,但她从来没有离开过她的角落。

透过脑海中的画面,保罗再次看到了那双黑色的眼睛,那双眼睛的深处悲伤和渴望的光芒早已透了出来。保罗看到那双眼远远地待在他记忆的最下面,就像在那个神秘庭院的最下面一样,在他看来这双眼像极了爱格妮斯的那双眼。

然后保罗又看到了自己,他站在了那条自己曾向路人扔过石头的街道,不过在街道更远处的下面,在一条小巷的转角处,周围都是面目全非的老房。保罗的家就在街道和巷子间,那是一户家境不错的人家,屋子里全是又胖又严肃的女人。她们在黄昏时会紧闭所有门窗,除了其他女人和神父,从来没人会登门,她们经常会和神父开玩笑,不过都是有礼而谨慎的。

有一天,其中一位神父抓着保罗的双肩将他牢牢放在自己瘦骨嶙峋的膝头,用他那强健的手抬起保罗羞涩的小脸问道:“你真的想当个神父?”

男孩点头承认,神父赠送了他一幅神圣的画并友好地拍了他一下,保罗留在房间一角聆听起了神父和女人们的谈话。他们辩论阿勒河的教区神父并绘声绘色地说着他是如何去打猎、如何抽烟并不刮胡子的,但主教却犹豫着是否要对他下禁令,因为没有哪个神父愿意把自己的一生葬送在那个偏远的山村里。而且那位放浪形骸的现任神父放言说,要是有谁敢来把他赶出他的地盘,他一定会阻止那个人并把他丢进河里。“最麻烦的是阿勒河有那些笨蛋还依附着那个男人,尽管他们很害怕他和他的巫术。他们中有一些人竟然还真的相信他是个伪基督徒,那些女人全都宣称会帮他绑起他的继任者并把他扔进河里。”“你听到了没,保罗?如果你成为了一名神父并打算回到你母亲的村庄,你就得提心吊胆一辈子!”

冲保罗开玩笑的女人名叫玛瑞莱娜,她是保罗的负责人之一,当玛瑞莱娜把保罗拽到自己面前替他梳头时,她胖胖的肚子和柔软的胸脯总让保罗觉得这女人是用垫子做成的。保罗很喜欢玛瑞莱娜,玛瑞莱娜的身躯虽然肥硕但却长着一张精致漂亮的脸蛋儿、粉扑扑的面颊和温和的棕色眼睛。保罗常常像望着树上成熟的果实一般望着玛瑞莱娜,而这个女人可能就是保罗的初恋。

既而保罗去了神学院。母亲和他是在十月的一天清晨到达的,当时天空湛蓝,所有东西都飘着新酿葡萄酒的香氤。道路陡然而上,山顶是个连通神学院和主教楼的拱门,这门就像是一幅巨大的画框,里面镶嵌着的风景画上有阳光灿烂的农舍、树林和花岗岩台阶,画面底端是大教堂的塔楼。主教楼前的鹅卵石间长着茂盛的青草,几个男人骑马而过,那马腿上毛很密,脚上的马蹄铁熠熠生辉。保罗会注意到这些是因为他害羞的目光一直都望着地面,他觉得自己有些丢人,也觉得自己的母亲有些丢人。是呀,为什么不一次坦白个痛快?他总是或多或少地觉得他的母亲很丢人,因为她来自一个全是愚昧穷人的村庄,干着老妈子的活儿。直到后来,很久之后,保罗才克服了这种卑贱感,拥有了足够的骄傲和信心。他越是对自己的出身莫名地感到不耻,就越是为后来自己取得的成就而感到光荣。他在神授意前就自愿来到这个不幸的小村庄,听从母亲的管制,尊重她那些极其微不足道的愿意,遵从她那种谦卑的生活方式。

保罗回忆起母亲在神学院的厨房当老妈子的那段经历——其实连老妈子都不如,她就是个打杂的——这可谓是他年轻时最屈辱的一段记忆。尽管母亲是为了他才会去当老妈子的。有一天,保罗奉上级之命前去坦白和恳谈,他亲吻了母亲的手并请求她宽恕自己所犯的错误。母亲那只在抹布上擦干的手闻上去有一股肥皂泡沫味而且皱巴巴的,就像是年代旧远的墙面一样,保罗为自己不得不吻这样一只手而觉得极其耻辱和愤怒,但他请求上帝宽恕他无法请求他母亲宽恕的罪孽。

上帝早就在保罗面前现过身了,在神学院那个潮湿的、冒着烟的厨房里,上帝藏在了母亲的身后:上帝无所不在,天地万物间皆有其踪影。

得意扬扬的保罗躺在他的小房间里睁大眼望着眼前的一片漆黑,踌躇满志地想着“我要成为神父,我要献身我主,成为上帝的化身”。想到这些时,保罗同样也会想起母亲,当他离开母亲身边见不到她时,他还是爱她的,并知道自己的伟大全都来自母亲,母亲没有送他去放羊或是让他像他父亲那样运装着谷物的袋子去磨坊,是母亲让他成为了神父,成为了一个有能力献身我主并化身为上帝的人。

正因为如此他才有了人生的使命。他对这世界一无所知,他记忆中最明亮也最让他心潮澎湃的是那些宗教节日的典礼,现在所回想起来的这些事,让他从目前所有的痛苦中唤醒出了他心中那光明而喜欣的感觉,为他的心灵之眼呈现出一幅伟大生活的画面。他还记得大教堂风琴奏出的旋律,圣礼拜典礼上的神秘感,这些都化作了他此刻悲伤的部分,生与死的痛苦似乎从他的床上压下来,就如同压在墓地中的基督身上的人类的罪孽。

在那段日子里,当保罗第一次与女性有亲密接触时产生了一种神秘的躁动。现在回想起来,保罗觉得那就像是一场梦,不好也不坏,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下载完整电子书


相关推荐

最新文章


© 2020 txtepub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