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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9-23 02:18: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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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苏]布尔加科夫著

出版社:浙江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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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师和玛格丽特

大师和玛格丽特试读:

译者序

1995年秋天的莫斯科。一个阴冷潮湿的星期六下午。我跟J来到新处女修道院公墓,漫步在幽静的小径上。我心中一直有一个愿望,就是要去看看布尔加科夫的长眠之地。那一天终于有了机会。

凄风冷雨满地黄叶使墓地笼上了一层伤感。我们循着一排排墓碑寻找作家的安息之所。我们并不指望能在高大的方尖碑林中找到作家的坟墓。布尔加科夫生活的清贫和种种不如意的遭际告诉我们,质朴应该是他墓碑上最好的装饰。然而,当寻找的结果把我们带到一座完全可以称之为鄙陋的墓前时,我们还是惊讶了。同周围那一座座以大理石和花岗岩装砌得庄严雄伟、竖立着高大精美雕塑的豪华墓冢相比,它显得那样寒酸: 一圈高不足一尺的锈蚀的长方形铁栅栏,拦出了一块狭窄的土地,上面浅卧着一块未经任何打磨的磨盘大小的粗糙的石头,透过斑驳的苔痕,依稀可以辨识出两行浅浅的字迹:

作家米哈伊尔·阿法纳西耶维奇·布尔加科夫(1891—1940)

叶莲娜·谢尔盖耶芙娜·布尔加科娃(1893—1970)这就是布尔加科夫和他的夫人的合葬墓。它低洼,潮湿,简陋。然而,奇怪的是,就是这样一座坟墓,给人带来的感受却并非凄凉。我忽然发现,原来是那几束整齐摆放在墓石上的黄白红相间的亮丽的玫瑰和石竹,使墓前经过的人们感受到一种隽永的生命活力,一种弥漫于湿润空气中的温馨,一种深切的永恒的怀念。

我们伫立良久,感慨万千,默默沿小径向墓地深处走去。这时,身后一阵活泼的喧声笑语吸引了我们的注意: 原来一群少年在一位女教师引导下,正朝着我们刚刚离开的坟墓走去,看样子大约是六、七年级,为首一名女生手捧一大把鲜花。学生环墓而立,鲜花摆到了那块粗糙的墓石上,响起了女教师清越激动的解说声……

我的记忆中永远留下了这一场景。它生动地说明米哈伊尔·布尔加科夫在千千万万普通俄国人心目中无上崇高的地位。如今,在那块广袤的土地上,他的名字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他杰出的代表作《大师和玛格丽特》当之无愧地被奉为经典,与普希金、陀斯妥耶夫斯基、托尔斯泰等大师的著作交相辉映,共同成为俄罗斯文化和文学最高成就的象征。

1. 早期

米哈伊尔·阿法纳西耶维奇·布尔加科夫诞生于1891年5月3日(旧俄历)。父亲是基辅神学院的一位副教授。膝下三男四女,米哈伊尔是老大。有了这样一大群子女,个个要受教育,家境之窘困可想而知。直到1906年,父亲因病去世后,为了照顾家属能拿到教授的抚恤金,经同事们请求,父亲才被晋升为教授。

1914年俄国卷入第一次世界大战时,布尔加科夫正由基辅大学医学院毕业。他立刻参加了野战医院的工作,不久即获得优秀医生称号。后来,他又志愿受红十字会派遣,上了前线。他的第一个妻子塔姬亚娜充当护士,与他同甘共苦,一起工作到1916年9月。后布尔加科夫接到通知,正式应征入伍,成为二线军人,他同妻子在地方医院工作,直到1918年初。

十月革命的浪潮波及到地方后,混乱的局势使医院工作难以为继。这段时间布尔加科夫目睹了故乡的历史剧变: 乌克兰大地上不断更迭着彼特留拉、邓尼金、盖特曼、德国人和布尔什维克的旗帜。1918年2月他同塔姬亚娜回到基辅,靠开一家诊所维持生活,等待局势的明朗化。这期间他饱经惶惑和痛苦。思想的矛盾、疑虑,心灵的动荡、追寻,后来都化成《白卫军》等作品中人物的感受。

1919年秋,布尔加科夫为了寻找早已参加白军、在战乱中失去联络的弟弟尼古拉,只身前往白军占领的高加索地区。在这里开始了文学生涯。他先是参加《高加索》报的编辑工作。不久白军逃离符拉迪高加索,而他则因斑疹伤寒复发,留在当地。苏维埃政权接管报纸后,布尔加科夫被任命为文学版主编,并从事戏剧创作,成为当地极有影响的剧作家和文学工作者。

然而,莫斯科才是布尔加科夫梦寐以求想要一展才华的地方。1921年秋,他告别南方,经基辅来到首都,开始以文学为生。然而,首都文学界对这位不知名的文学青年十分冷淡。他好不容易找到一家私人办的《工商时报》,当了一名简讯编辑,以图生计。偏巧六期之后,报纸由于不景气而停刊,他只好再次为寻职而四处奔走。期间他写通讯,写小品,打零杂,在生存线上挣扎。艰苦的努力没有白费,情况渐渐好起来: 他的特写、短篇、小品在阿·托尔斯泰主编的《前夜》报文学副刊上不断刊出,引起文学界广泛重视。读者们多为作者敏锐的洞察力、犀利的笔锋、幽默的风格和深刻的心理把握所倾倒。布尔加科夫在最挑剔的莫斯科文苑开始小有文名,文坛泰斗们认为他大有希望。这时,时间已到了1922年末。

当时,俄国正处于由乱入治的变革时期。莫斯科是变化的中心。革命时期的动荡和狂热正逐渐让位于经济与秩序的恢复。新经济政策的实施给社会带来了复兴和繁荣的希望。布尔加科夫也从惶惑中走出来,对新生活充满了赞许和期待。他在这一时期的小品和特写,清晰地展示了这些特点。作品几乎全是当时各种活生生事件的评论和报道,充满了健康乐观的情绪。对于苏维埃国家的未来,充满了信心;对于新条件下产生的贪婪庸俗、唯利是图、损公肥私等人性弱点,给予了无情的嘲讽和鞭挞。

从1923年初开始,布尔加科夫作为作家和记者的地位已经相当牢固。发表作品的园地不仅有《前夜》副刊,还有《劳动报》、《汽笛报》、《教育工作者之声报》……一个偶然的机会,经朋友介绍,布尔加科夫加入到《汽笛报》编辑部,成为这里的固定工作人员。20年代初期的《汽笛报》编辑部,是一个群星荟萃之地,在这里工作的有卡塔耶夫(《时间呀,前进!》的作者)、奥列沙、斯拉文、萨扬斯基、伊利夫、彼得罗夫(《十二把椅子》、《金牛犊》等长篇的作者)、别列列申、帕乌斯托夫斯基(《金蔷薇》的作者)等后来驰骋于苏联文坛的重要人物。这段生活对于布尔加科夫的重要性不言而喻。他的《袖头札记》酝酿出版已有好长一段时间,不过始终没有多大进展。令人喜出望外的是另一部讽刺小说集——《群魔乱舞》却问世了。这时已是1924年3月。长篇《白卫军》也在《汽笛报》连载。不久,大型文学杂志《俄罗斯》又同他签订了全文刊载《白卫军》的合同。1925年2月,《地心》丛刊第6期发表了他的另一部重要讽刺长篇《不走运的蛋》。

文场得意的时候,作家的婚姻生活却发生了变故。同他患难与共、经历了战乱风雨的妻子塔姬亚娜同他分手了。第二位妻子柳芭是一个聪颖、漂亮、有活力、有艺术修养的女性。我在这里无意评说作家的私生活,只想说他同第一位妻子的离异显然是受到当时苏联社会男女关系的所谓“开放”风气(“一杯水主义”,换个情人就像喝杯白开水那样简单)的影响。可叹的是塔姬亚娜直到最后仍深爱着他。而他在临终前对前妻表达的歉意,说明这次离异在他的心中,始终是抹不去的阴影。第二位妻子很快便成了他在各方面不可缺少的帮手。

1925年3月,布尔加科夫完成了他的第三部长篇——《狗心》。对于布尔加科夫来说,这部作品也许特别重要,因为在这部作品中,他让想象力张开了强劲有力的翅膀。这段时间是作家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文学事业的成功,爱情的温馨使作家焕发出无穷的创造力。他在文学聚会上朗诵自己的作品,耳边不时响起好评,读者中开始出现他的崇拜者。许多人在等待着《狗心》的发表。布尔加科夫手头正在改编的戏剧作品有《倒霉的蛋》、《狗心》,正在写作的剧本有《佐伊卡的住宅》、《血红的岛》。著名导演斯坦尼斯拉夫斯基非常看好他的戏。

2. 成熟

然而,令人懊丧的事情还是发生了。《狗心》未能通过审查,《袖头札记》又被拒绝发表。1925年10月,剧院提出剧本《白卫军》需要彻底修改(后更名为《图尔宾一家的日子》)。还有更糟的: 《消息报》上发表了对他的《群魔乱舞》的评论,给他的讽刺扣上了对苏维埃制度恶毒攻击的帽子。接下来几乎所有的作品都受到了批判,文章最后累计竟达创纪录的298篇之多。他的《白卫军》、《逃亡》等以深入揭示白卫军内心世界复杂性为特色的作品,成了“美化白军”的罪证,成了公开的“反革命文学宣言书”。顺理成章,布尔加科夫也成了“敌对势力在文学界的代表”。

应该指出,这种现象的产生,固然同苏联当时的政治气候有关,但更直接的是同20世纪20—30年代苏联文坛的极左思潮泛滥有直接关系。在狂热的极左思潮鼓动下,人类一切有价值的文化遗产都受到攻击,一律被贴上“资产阶级”的标签。当时流行着年轻诗人基里洛夫的一首诗——《我们》,里头有几句尽人皆知的话:“为了我们的明天,火烧拉斐尔!砸烂博物馆!把艺术的花朵踏成泥!”围绕文化遗产展开的激烈争论,实际早在十月革命之前的俄国就已经开始。某些自诩为“马克思主义理论家”的人物认为,莎士比亚虽是文坛巨匠,但也只不过是一个意义和价值“仅仅局限于自己的时代”的角色,如今早已“过时”了。托派文艺理论家阿维尔巴赫、列日涅夫等则公开号召“无产阶级要起来推翻一切不符合自己观点的文化艺术倾向”。当时的文坛主宰“岗位派”公开号召“重新翻耕文学土地”,“把屠格涅夫、托尔斯泰、契诃夫、果戈理统统送进博物馆”!

岗位派兴起的这种极左时刻,正是布尔加科夫的创作步入成熟期——《群魔乱舞》和《白卫军》即将完成,一颗文学新星即将升起的时候。试想吧,就连高尔基也不再是“领头的鹰”,而只是一条“不左不右的蛇”,费定、阿·托尔斯泰、伊万诺夫、列昂诺夫等人都只是“革命同路人”。在这种情况下,一颗受到传统文学深刻影响,力图以创作实践在传统美学和当代美学之间架设起继承桥梁的文学新人,受到岗位派“迎头痛击”,又有什么奇怪呢?

从1925年到1927年,布尔加科夫的创作越来越受到各方面重视。高尔基从意大利写信回来问《白卫军》是否已有单行本问世。沃罗申指出,《白卫军》是一部“非同凡响的、独具特色的东西。以处女作而论,完全可以同陀斯妥耶夫斯基或托尔斯泰的处女作比美”。作者把小说情节的发展巧妙地架构于尖锐激烈的社会矛盾和冲突之上——既有时代的矛盾冲突和紧张的历史风云作为背景,更重要的是还充分展现了人物命运的冲突、性格的冲突和复杂的心理矛盾。在《白卫军》中,布尔加科夫大展心理大师的风采。主人公是一群友爱、诚实、正派的人,他们爱国,有高度的公民责任感,有自己成形的道德观念。战争和革命冲击了他们的理想和生活。他们痛苦、彷惶。生活要求他们就跟谁走,拥护谁,反对谁,维护什么样的理想和价值的问题作出回答。作家以非凡的洞察力和高超的技巧表现了这一惊心动魄的、痛苦的、无比丰富复杂的内心过程。《白卫军》之前,苏维埃文学很少有把白卫军作为人来表现的,他们仅仅是贴上了阶级斗争标签的固定模式而已。

1926年10月,根据长篇《白卫军》改编的话剧《图尔宾一家的日子》正式公演,取得极大成功。俄国最具权威性的小艺术剧院连演数月,每星期三场,居然场场爆满。另一部戏《佐伊卡的住宅》从1926年10月起在瓦赫坦戈夫剧院公演,连演两年,居然没有从剧目上撤下来。这可以说是史无前例。接着又是剧本《逃亡》获得的巨大成功。布尔加科夫成了家喻户晓的剧作家。

然而,到了20年代末期,特别是30年代初期,苏联社会的阶级斗争形势日趋尖锐。占据文学领导岗位的“岗位派”动员了全部力量,把意识形态的争论变成了宗教裁判所式的对“异端分子”的直接政治迫害。从1929年开始,布尔加科夫的剧一个接一个撤下舞台。报刊上对他点名批判的口气也越来越严厉和粗暴。马雅可夫斯基的诗毫不客气地把他叫做“新布尔乔亚”。他的作品也不再有刊物和出版社发表。他的希望破灭了。作为一个作家,连生存也受到威胁。他向当局要求自我放逐——把他放逐到苏联以外的地方。可是没有人理他。在这种情况下,他给斯大林、加里宁、斯维尔德洛夫、高尔基等人写信。1930年3月28日,斯大林亲自打电话给他。不久,又安排他到艺术剧院,在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领导下工作。

布尔加科夫懂得,他的当代题材的创作生命结束了。作为一个作家,这当然意味着巨大的痛苦,但他无可奈何。此后十年,他几乎全力以赴投入了历史题材戏剧的创作。他先后搞了《莫里哀》、《死魂灵》、《幸福》、《亚当和夏娃》、《普希金》等剧本。他还写了一个反映斯大林早期革命活动的剧本——《巴统》,只是很不成功。在剧院,他又编,又导,又演,是一个全才。有什么办法呢?要活着就得干活,就得写,就得编。说不上喜欢,也说不上不喜欢,反正就得挣工资。这一时期他还写了一部反映剧院生活的长篇——《剧院罗曼史》,还算是他愿意写的东西吧。自20年代末开始,这部东西一直断断续续地在写。都是那些紧赶慢赶要完成的剧本,才限制了它的一气呵成。他想在书中尽情把那些权贵们嘲笑一番,为才华横溢的苦命人一掬同情之泪,可又不得不为了别的“活儿”把它撂下。1936年末又把它捡起来了,但始终也未能完成。

不过,所有这一切,若同他那呕心沥血之作——长篇《大师和玛格丽特》相比,都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3. 《大师和玛格丽特》的前前后后《大师和玛格丽特》断断续续写了十年。即使重病在身,也一直没有停止过。他的第三个妻子叶莲娜·谢尔盖耶芙娜常常是手执铅笔,坐在床前,记录作家疾病缠身时的口授,帮助他一遍又一遍完善手稿。直到最后,布尔加科夫也没有来得及完成一份清稿,就匆匆离开这个世界而去。因此,当这部著作经过二十多年的风雨沧桑终于有机会同读者见面时,仍需要经过他的遗孀叶莲娜·谢尔盖耶芙娜再次整理。

1966年,在暖风频吹的苏联文坛“解冻”的日子里,在所有局内人的一再呼唤声中,大型文学刊物《莫斯科》终于发表了这部堪称20世纪俄国文学最重要作品之一的《大师和玛格丽特》。由于当时苏联国内的政治形势,作品在发表当时删节了许多仍感尖锐敏感的段落和字句。长篇发表后,全国沉浸在文学的亢奋之中。人们在感叹这部长篇气势恢弘、结构奇巧、哲思深邃、人物丰满、想象奇特、语言优美、讽刺有力、抒情真挚、手法新颖的同时,对作者意图表现的主题展开了热烈讨论。这才发现,原来对于这同一本书的理解,每个人几乎都不一样,而且有时差距竟那么大。国外对这部巨著的反响也空前热烈。不久,几乎各种文字的译本就问世了。评论的文字如潮。美国一个学者甚至认为《大师和玛格丽特》是半个多世纪苏联文学存在的唯一价值所在。这当然是偏颇之言,但从一个侧面反映了作品在世界上引起的反响之巨大。

1973年12月末,莫斯科文学出版社出版了布尔加科夫的一卷集,其中对1966年期刊版的《大师和玛格丽特》作了补充。编者说明,这是根据手稿作了全面整理的结果。后来出版的《大师和玛格丽特》,基本都是根据这个版本。读者现在看到的这个译本,是根据莫斯科文艺出版社1992年版的《布尔加科夫文集》(五卷本)翻译的。五卷本《文集》整理研究了作家留下的大量手稿,并加了注释,可以认为是目前最完善的版本。版本问题之所以变得复杂起来,主要是因为这部长篇作者没写完就去世了,最后的文本是他的夫人叶莲娜·谢尔盖耶芙娜整理提供的。作者在生前留下了大量异文,有待于学术界作进一步研究和考订。

4. 长篇的几个形象

我不想对《大师》的“主题思想”作什么阐述。对于它,每个人有每个人的理解和感受。还是把这一过程留给每一位读者自己去完成吧。我只想说,这是一部非常情感化和个性化的书。特别是其中好多人物形象,显然是以独特的方式表现了作者对人生对世界的独特感悟。魔王沃兰德(撒旦)就是这样一个形象。他原是脱离人世“超然物外”的阴世主宰。他以一种毫不动容的冷静,在顷刻之间对生与死这样的重大问题作出无法抗拒的决断。然而在魔鬼般冷漠的表面之下,隐藏的难道不是一颗充满同情与怜悯的心吗?所以在布尔加科夫笔下的这部长篇中,撒旦竟成了惩恶扬善、主持正义的力量。对人性的深刻了解,对人类内心激情的洞悉,对人的命运的同情,使他成为戴着撒旦面具的天使。他不能容忍任何虚伪和欺骗,杀伐褒奖都有十分明确而公正的标准。话又说回来,谁能否认这一切的判断标准都是作者赋予的呢?归根结底,沃兰德的所作所为,都是作者良心和智慧的曲折表现。另一方面我们又不难发现,沃兰德及其一伙身上的许多东西,都是以传统世界叛逆的形式出现的——传统对善恶的理解也好,传统的道德规范也好、价值观也好,在他们身上都被否定了,或是做了某种程度的修正。这样做的原因,也许是出于掩饰作者本意的需要,但也许更大程度上是因为问题本身就非常复杂,以致很难作出线性答复和简单的是非判断。仅以对待暴力的态度为例,有时,唯有暴力方能剪除阻碍进步和正义的罪恶:“大恶人”会令某些人流眼泪,可也许更多的人却因此而得到幸福和欢乐。从这样的视角来看世界,“邪恶”完全可能促进人类的福祉。流行的观点认为魔鬼撒旦是邪恶的化身,可作者的眼睛恰恰看出其中的误谬。所以当沃兰德和他的“犯罪团伙”最后显现自己的真面目时,我们都看到了骑士们那高贵、伟岸、光明的形象。正是透过种种“双重扭曲”或者“否定之否定”的处理手法,沃兰德“匪帮”才成了作者寄托意愿、理念、希望的化身,“邪恶”才成了布尔加科夫笔下的正义之剑。

彼拉多和耶稣也是一对体现了作者复杂理念的形象。有人仅仅把他们看成是恶和善的图解,似乎有把复杂的事物过于简单化之嫌。彼拉多这个形象显然不是浑然的,而是分裂的。他继承了俄国文学写分裂人性的传统,并把它发扬到了极致。这种分裂使人物始终处于矛盾之中。无限权势和有限可能,有心主持公正和身不由己,强大有力和无能为力构成了他分裂心理的基础。他是一个权臣,但也是一个有良心的人。他威严凶狠,但又孤独脆弱。冷漠的外表下隐藏着他对流浪哲学家耶稣火热的同情。他虽握有生杀予夺大权,但又不能拿自己的身家地位去冒险,所以他只好压制内心的激愤与冲动,把明显的不公正作为现实接受下来,与它们妥协。在国家机器和法律面前,他觉得自己无能为力,于是他想出了一种更加残忍,更加狡诈诡谲的手段,而其最终的目的也许只不过是报复——为自己受到伤害的自尊而报复。彼拉多永世的痛苦来源于他良心的折磨: 一个强有力的人意识到自己的软弱,一个勇敢的人意识到自己的怯懦,一个可以行动的人意识到自己的无能为力。在他的身上,也许可以看到作者对当时某些国家权要面对历史选择时处境的理解。从这个角度看来,把彼拉多看作作者历史观、自由观、个人价值观的解说,也许不无道理。从他的身上,我们看到了作者对善与恶的相对性和可转化性的肯定。

耶稣体现了作者复杂理念的另一面。那是一个目无权势的人——因为他根本不知权势为何物,所以也就无从产生对于权势的畏惧。他的心灵是自由的,就连行动和举止也表现得那样天真烂漫,无拘无束。对于社会的权威舆论,他可以毫不在意,因为他已经超越了社会和时代的统治理念,从而步入了一个新境界。他为时代诞育了一种新思想,新道德。(作者并没有去写那些新思想新道德,因为那不是他的任务。)这给了他以巨大的心理道德优势。因此,在同彼拉多的永恒的争论中,他才显得那样毫不矫饰的单纯,那样毫无惶惑的完整,那样充满自信的安详,那样富有生命气息的有力;而他的强大对手,则永远陷于难以抗御的性格分裂的痛苦之中。

5. 几个特点

象征手法的广泛运用构成了这部长篇引人注目的重要特征之一。这一点也同作品的高度感情化个性化有着密切联系,因为它实际是一种表现作者深层意图和隐蔽目的的有力手段。它不仅表现为个别细节的描写,如月光、雷雨、黑气、焚烧的手稿、一汪如血的酒、没有身体的西装等等……而且,还体现在许多完整情节和冲突的安排和设计上,如杂技场的魔术演出,合唱团的走火入魔,花园街50号公寓、格里鲍耶陀夫小楼、特供副食商店、大师居住的地下室等连续四场大火……应该指出,长篇的这种写作手段一定程度上产生于特定时代的政治环境。然而有了它,也深化了魔幻与现实之间的有机联系。对于不熟悉苏联20世纪30年代政治历史背景的读者来说,对于长篇的种种情节和人物,肯定要产生多种基于各自生活经验的解读,这是十分自然的。我甚至以为,今天的读者大可不必顾及当时的种种具体社会历史条件,不必顾及作者浸润于人物和事件的隐秘感情色彩,从一个全新的时空和环境感受出发,来欣赏长篇对于人物、事件、场景和矛盾冲突的描写。这样对作品得出的理解,将会使你得到全然不同的审美感受。事实上,俄国社会的新一代读者正是这样做的。

长篇无与伦比的高度结构技巧是另一引人注目的艺术特点。多重社会背景,多维时空观念,多种透视角度,使作品的画面变得异常复杂起来。在这方面,布尔加科夫表现了超凡的艺术驾驭能力。罗马帝国时代的耶路撒冷,苏维埃俄国的莫斯科,时间和空间完全淡出的人间仙境……共同编织出一幅完整的历史与现实交汇、幻想与生活统一、艺术与哲思交融的绚丽长篇画卷。天马行空般的时空变化,眼花缭乱的魔幻情节,严格的现实描写和堪称经典的抒情段落……水乳交融般结合在一起。作者调动起了丰富圆熟的艺术结构才华和表现手段,把两千年跨度的惊心动魄的历史场景统统有机地纳入了两天的实际叙事时间之中,显现出结构大师高超的叙事才能和缜密精巧的构思。这一切又同作者寻求善与恶相对性和可转换性的答案,思考生活的价值,探寻社会革命的历史意义和代价等目的,完全有机地融为一体,使长篇成为20世纪俄国文学长篇中结构技巧的典范。

布尔加科夫作为心理大师的特色,在长篇中发挥得淋漓尽致。技巧的圆熟,描写的细腻深刻,在20世纪的苏俄文学中堪称楷模。作家善于通过行动和事件描写,揭示人物内心的细微变化,使每个人物都有血有肉地呈现在读者面前。对大师和玛格丽特的描写是这样,对彼拉多、沃兰德也是这样。甚至书中的每个次要人物形象,也不乏心理描写的闪光之笔。布尔加科夫特别善于营造环境和气氛,以烘托人物心理的微妙变化。可以毫不夸大地说,彼拉多的形象在心理描写方面为文学作出的贡献,已经超出俄国文学的范围,成为人类永恒的共同文学财富。

布尔加科夫是语言大师。他的文字准确,洗练,流畅,富于层次,有普希金的雄浑、明快和质朴。清丽脱俗,雍容华美,没有矫饰,没有“污染”,没有拖泥带水。长篇中许多人物和场景的语言运用,被公认为具有无可动摇的典范地位。其中雷雨、飞翔、舞会、耶路撒冷、麻雀山等章节,可以与俄国文学中最优美的散文章节并列而毫不逊色。《大师和玛格丽特》是一个极为复杂的多层面艺术现象。每一个读者都可以从书中找到“自己的布尔加科夫”,但真正的布尔加科夫在哪里,至今仍是一个争论中的问题。因此,对长篇中的许多人物——彼拉多和沃兰德,耶稣和大师,科罗维耶夫和别格莫特……对长篇中的许许多多情节,存在着各色各样的解读,也就不足为奇了。这样的讨论已经延续了几近半个世纪。就拿一个最普通的问题来说——谁是这部长篇的主人公?尽管书名叫做《大师和玛格丽特》,但要肯定地回答这样一个问题,依然很费思量,也许一时还难以得出结论。是沃兰德吗?是耶稣吗?是彼拉多吗?是大师吗?是玛格丽特吗?都未必合适。长篇的情节显然都不是围绕他们展开和发展的。如果仔细琢磨,形式上还真有着一个人物处于这样的地位,那就是诗人伊万·流浪汉。不过,读者,这样的看法你能同意吗?显然也未必。那么,这种独特的复杂性,是否可以算做本书最大的艺术特色呢?它至少可以让你得到无穷的遐思和隽永的回味吧?

6. 身后

1940年3月10日,米哈伊尔·布尔加科夫在莫斯科去世。

苏联著名作家法捷耶夫在3月15日致布尔加科夫夫人的信中,对死者有一段这样的评价:“我立刻就意识到我面对的是一个惊人的天才,一个心地诚挚、禀性耿直的人,一个聪明出众的人。即使在他陷入沉疴的日子里,跟他谈话也依然趣味不减。这种情况在其他人身上是少见的。无论政治家还是文学家,都了解他是一个从不在创作中和生活中用政治谎言玷污心灵的人。他走的是一条真诚的路,是始终如一的。”

法捷耶夫的这段文字,源于长期观察,发自肺腑,客观准确,恰如其分。在当时要写出对布尔加科夫这样的评价,极为难能可贵。还有许多朋友和亲人在回忆中说,他不仅是一位全才的大艺术家,而且是一个非常善良,富于同情,毫无自私之心,英勇无畏,敢于坚持原则,品格十分高尚的人。即使在一生中最艰苦的时刻,也从来没有丧失过信念,丧失过乐观精神和幽默感。他总是相信善良和光明必将取得胜利。

布尔加科夫度过了艰难曲折的一生,命运是悲剧性的。他留下的丰富文学戏剧遗产,死后才得到应有的评价。然而,当年他的写作条件和环境却是那样恶劣。他被切断了同读者观众之间的活生生的直接联系,他的每一部新作都受到可怕的无端怀疑,总是有人想要在里头挑出无稽的“政治问题”来。但布尔加科夫从来没有动摇过对祖国和人民的信心,所以,当斯大林问他是否有移居国外的打算时,他明确地说出了自己的回答: 一个俄国作家是不可能脱离祖国而生存的。

今天,人民对他的热爱构成了对他最好的回报。他的剧至今仍在莫斯科各主要剧院上演并受到热烈欢迎,他的书一版再版,发行量达到惊人的数字。《大师和玛格丽特》、《狗心》、《戏剧罗曼史》、《白卫军》等已被译成数十种文字。对他的研究已经形成一门新的专门学科——布尔加科夫学。他的创作成为世界各国人民共同的宝贵文化财富。借用普希金的一句诗来说,他已为自己树立了一座非人工的纪念碑。译者于哈尔滨蜗居

第一部

第一章千万别跟生人搭话

燠热的春日,夕阳西下,长老湖畔来了两位公民。头里那位四十上下,一身银灰色夏装,矮矮的个头,黑色的头发,顶门已秃,长得富富态态,手拿一顶帽顶打褶、相当体面的宽檐帽,刮得光光的脸上点缀着一副特大号角质黑框眼镜。身后跟着个小伙子,肩宽背阔,赤发蓬松,后脑勺上歪戴着一顶格呢便帽,上身花格翻领衬衫,下身皱皱巴巴的白裤子,脚穿黑便鞋。

头里这位赫赫有名,叫做米哈伊尔·亚历山德罗维奇·别尔利奥兹,是一家颇有分量的文学杂志主编,莫斯科某文学协会(简称“莫文协”)主席。同行的年轻人是诗人伊万·尼古拉耶维奇·波内廖夫,笔名流浪汉革命后的苏联文学界,有一种流行趋势,就是以形容词为笔名。比如高尔基(苦涩的)、别德内(贫穷的)等等。“流浪汉”直译起来是“没有家的”。这是一种追逐时尚的做法。本书脚注皆为译注。。

两位作家同志走进绿荫乍起的椴树林,径直奔向油漆得花花绿绿的小卖亭,亭子上悬着一块招牌:“啤酒、矿泉水”。

说到这里,且容我先把当晚第一桩咄咄怪事作上一笔交代: 这是一个毛骨悚然的五月的傍晚,商亭左近以及平行于小铠甲街的整条林荫路到处阒无一人。夕阳正穿过干燥的雾氛,朝花园环城路冉冉西沉,烈日把莫斯科烤得滚烫,热得人透不过气来。怪的是椴树荫下却不见游客,路边长椅无人问津,整个林荫路空空荡荡。“来瓶矿泉水。”别尔利奥兹说。“矿泉水没货。”卖亭里的女人说不上为什么没好气地回答。“啤酒有吗?”流浪汉哑着嗓子问。“啤酒晚上才能来。”女人回答。“那有什么?”别尔利奥兹问。“杏汁汽水,只有温吞的。”女人说。“好吧,好吧,温吞就温吞吧……”

杏汁汽水上泛着厚厚一层黄沫,飘出一股剃头铺子的怪味。两位文学家一顿豪饮,接着马上打起嗝来。他俩付过茶钱,坐到一张临湖背街的长椅上。

这时又出了第二桩怪事,不过仅同别尔利奥兹有关: 一时间他的嗝突然止住了,心脏却咚地猛跳了一下,好似朝什么地方直坠下去,待到回归原位时,疼得就像扎进了一根秃针。更有甚者,这位别尔利奥兹蓦然间被一股莫名而强烈的恐怖感攫住了: 他恨不得拔腿就跑,立刻从这长老湖畔逃之夭夭。

别尔利奥兹心情抑郁地朝身后看了一眼: 恐怖感从何而来呢?实在莫名其妙。他脸色惨白,掏出手帕擦擦脑门,心想:“这是怎么啦?从来没有过的事呀!心脏出毛病了?……疲劳过度?……兴许,该把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先撂在一边,到基斯洛沃茨克苏联南部的温泉疗养胜地。去歇上两天……”

正在这节骨眼上,一团热气飘到他眼前凝聚起来,形成一位怪模怪样的透明的公民: 小脑袋上扣着一顶马车夫戴的小巧玲珑的硬檐大盖帽,穿着一件也是轻飘飘的花格上衣……个子足足两米出头,但人却瘦得出奇,是个溜肩膀。列位注意,这家伙脸上完全是一副幸灾乐祸的表情。

别尔利奥兹一辈子不信邪,哪见过这等活见鬼的怪事。他脸色更白了,眼珠子瞪得差点没掉出来,心里直犯嘀咕:“这绝不可能……”

惜乎事实就在眼前,不容不信!这位透明透亮、又高又瘦的公民正悬在半空中左摇右晃。

这一来别尔利奥兹吓得非同小可,连眼睛都闭不上了。待到再一睁眼,一切早已杳然: 幻影消失了,穿花格上装的不见了,扎进心里的秃针也同时被人拔掉了。“呸,真见鬼!”主编喊了一声,“伊万,你看我,方才差点没热昏过去!甚至产生了某种幻觉……”他想挤出一丝笑容,可眼神里却余悸未消,两只手还在哆哆嗦嗦。但他总算一点点镇静下来,取出手帕扇了两下,摆出精神头十足的架势说了一句:“来吧,咱们接着谈……”于是,被杏汁汽水打断的话头又接了下去。

事后方知,这番话谈的是耶稣基督。原来这位主编约了诗人给下期杂志写一部反宗教长诗。时过不久,伊万便应约交稿,遗憾的是主编竟一点儿也不满意。尽管流浪汉不惜浓墨重彩,把长诗主人公耶稣涂抹得一团漆黑,但依着主编的意思,整部长诗还得重写。这会儿主编正在给诗人大讲耶稣,颇有给学生上课的味道,目的,就是要指出诗人的基本错误。

伊万不成功的原因何在?是才尽智穷、力不胜任,还是对问题一无所知?这就很难说了。不过若要说他笔下的这个耶稣,可也真算得活灵活现,只不过浑身毛病罢了。

别尔利奥兹呢,却打算向诗人证明,问题并不在于耶稣有没有赞美,而是世上压根儿就没有这么一号人,种种有关耶稣的传说,纯属子虚乌有,都是最不值钱的瞎话。

列位须知,主编本是一位饱学鸿儒,言谈中他巧妙地指出,许多古代历史学家,如名满天下的亚历山大城的斐洛亚历山大城的斐洛(前25?—50年?),哲学家和宗教思想家。,学富五车的约瑟夫·弗拉维弗拉维(37—100),著有《犹太战争》、《犹太古代史》、《生命》等。,都不曾有一个字提及耶稣的存在。好个别尔利奥兹,果然不愧是纵览经史、学识渊博,话里话外又告诉诗人,在塔西佗塔西佗(55?—117),古罗马历史学家。著名的《编年史》十五卷四十四章虽有一处提到耶稣之死,其实那纯粹是后人的伪托。

主编这番谈话,诗人听来处处新鲜。他洗耳恭聆别尔利奥兹的教诲,一双充满活力的碧眼目不转睛盯着主编,只是不时打两个嗝儿,惹得在心里不由得直骂杏汁汽水可恶。“所有东方宗教,”别尔利奥兹说,“几乎都出过一个什么童贞女诞育的神。基督教也没有做什么新鲜事,它不过是依样画葫芦地炮制了自己的耶稣而已。其实,历史上哪有过耶稣这个人呐,需要着重说明的应该是这一点……”

别尔利奥兹那尖声尖气的高嗓门响彻了空荡荡的林荫路。只有他这样一个博古通今之人,才敢于涉足如此深奥的学问而不至于碰得头破血流。诗人呢,也得以与闻多多趣闻逸事,增长不少有益的知识。比如,埃及的欧西利斯是天地之子,是一位德行崇高的神祇;腓尼基有个神祇叫法穆兹,还有个神祇叫巴杜克;墨西哥的阿兹德克人过去特别崇拜一个鲜为人知的可怕神祇维茨里普茨里,等等。正在别尔利奥兹对诗人讲到阿兹德克人用泥团捏制维茨里普茨里的当儿,林荫路上出现了第一个人。

后来不少单位出过证言来描绘此人的外貌。不过,说实在的,那放的都是马后炮。然而,若将这些证言的内容加以对照,真叫个使人无所适从。比如,第一份材料说此人身材矮小,镶金牙,跛右足;第二份却说他身材魁梧,戴白金牙套,跛左足;第三份只是一笔带过,说此人并无特征。应该承认,这些证言全都漏洞百出。

事实上这位公民哪条腿也不瘸,身材既不矮小,也不魁梧,只不过个头稍高而已。至于牙,左侧镶的是白金牙套,右侧是金牙。穿着一身价格昂贵的灰常服,脚上是一双与衣服同色的进口皮鞋。灰色贝雷帽潇洒地歪戴在脑袋上,腋下夹着一根文明棍,黑色镶头雕成了狮子狗脑袋形状。此人看上去四十出头,嘴角微歪,胡子刮得挺干净,黑发,右眼珠乌黑,左眼珠不知为什么却是绿的。眉如漆描,一高一低。一句话,是个外国佬。

他从主编和诗人并坐的长椅前走过,瞟了一眼,收住脚步,一屁股坐到旁边那张长椅上,距两位朋友只有几步。“是德国人。”别尔利奥兹暗忖。“是英国佬……”流浪汉脑子里寻思,“嚯,还戴着一副手套,也不嫌热!”

外国佬举目朝那环湖列成方阵的一幢幢高楼眺望,看来此地显然他是第一次光临,故而兴味盎然。

他的目光滞留在大厦的顶端几层,上面的玻璃窗映着即将同别尔利奥兹永别的太阳,闪动着万点碎金,发出耀眼的光辉。接着,又把目光向下移动,但见苍茫暮色之中,一扇扇玻璃窗已变得昏暗无光。他说不上为啥傲慢地冷笑一声,眯起眼睛,双手扶定文明棍的圆柄,下巴颏压到手背上。“伊万,”别尔利奥兹说,“你有些地方,比如上帝之子耶稣诞生那段,写得相当精彩,讽刺也很深刻。不过关键在于耶稣降生之前早已出现过不少别的神子,像古代腓尼基人信奉的阿多尼斯,弗里吉亚人古代小亚细亚西北部的游牧民族。信奉的阿提斯,波斯人信奉的密特拉都是。简而言之,他们谁也谈不上降生不降生的,谁也没有真正存在过。其中包括耶稣。所以,你千万别去写什么耶稣诞生的场面,或者,比方说,写什么智者报信据《旧约》马太福音第一章: 耶稣降世时,有许多博士到犹太的伯利恒地方去寻找新诞生的犹太王。智者报信即指此而言。的场面,而是要把报信之说的种种荒诞不经写出来。否则照你那么一写,就像真有那么一回子事儿似的!……”听到这儿,流浪汉忙屏住呼吸,强忍着把一股难受的逆呃压了下去,结果打出的嗝更不是味儿,声音也益发响亮。这当儿别尔利奥兹也收住话头,因为外国佬竟突然起身,朝两位作家走来。他俩瞅着来人,满面愕然。“请原谅,”外国佬来到面前,话虽带点洋腔,说得倒还清楚,“我同二位素昧平生,不揣冒昧……不过,二位这一番宏论实在太精辟,太有意思了,故而……”

他客客气气除下贝雷帽,这一手搞得两位朋友毫无办法,只好起身答礼。“八成是法国人。”别尔利奥兹想。“准是波兰人……”流浪汉寻思。

笔者还得交代两句: 打从外国佬一开口,诗人对他的印象就十分糟糕,不过别尔利奥兹倒似乎挺喜欢这个人。其实也算不上喜欢,而是,怎么说呢……就算感兴趣吧。“我可以坐一坐吗?”外国佬彬彬有礼地问。两位朋友身不由己地往边上一闪,外国佬就势一转身坐到他俩之间,立刻加入了谈话。“如果鄙人不曾听错,二位方才好像说,世上没有耶稣?”他用左边的碧眼盯住别尔利奥兹问。“是的,您没听错,”别尔利奥兹也恭而敬之地回答,“我正是这样说的。”“啊!太有意思了!”外国佬叫了起来。“这家伙搞什么鬼名堂?”别尔利奥兹皱起眉头心中暗想。“阁下也同意贵友的这番高见吗?”陌生人又往右一转,朝流浪汉问。“完全的百分百!”诗人说话总爱别出心裁。“妙哉!”不速之客叫了一声,但说不上为什么又鬼鬼祟祟朝身后张了一眼,把本来就不算高的嗓门压得更低了,“请原谅鄙人这样喋喋不休,不过,抛开别的先不论,以我的理解,二位竟不信上帝吗?”他眼里流露出又惊又惧的神情,接着加上一句:“我发誓,一定守口如瓶!”“是的,我们不信上帝。”别尔利奥兹见这位外国游客如此胆小怕事,微微一笑,“不过,这事完全可以放心大胆地谈嘛。”

外国佬朝椅背上一靠,好奇得甚至发出一声轻轻尖叫。“你们都不信神?”“是的,我们是无神论者。”别尔利奥兹笑眯眯地回答。流浪汉却火冒三丈,心想:“缠住不放了,这洋鬼子!”“啊,太好了!”让人纳闷的外国佬大叫一声,转动脑袋,一会儿朝这位文学家瞧瞧,一会儿朝那位文学家看看。“在我们国家,不信神绝不会有人感到奇怪,”别尔利奥兹彬彬有礼地说,颇有外交家的风度,“我国大多数人出于自觉,早就不相信上帝的种种神话了。”

谁知这时外国佬竟站起来同惊愕不已的主编握握手,冒出这么一句:“请允许我向您表示衷心感谢!”“您干吗谢他?”流浪汉眨巴着眼睛问。“为的是这条非常重要的新闻啊。对于我这样一个旅行者来说,这条消息实在太有意思了。”洋怪物意味深长地竖起一根手指说。

看来,这条重要新闻给外国佬留下的印象的确十分深刻,只见他又惊又惧地抬起头来,把幢幢楼宇一一看过,仿佛生怕每个窗口都会冒出个什么不信神的人物来似的。“不,他不是英国人。”别尔利奥兹心想。流浪汉却琢磨:“这家伙俄语怎么说得这么地道?哪儿学的?真有意思!”接着,又蹙起眉头。“不过,鄙人倒要请教,”外国佬经过一番忧心忡忡的思索,又开口了,“对于那些上帝存在说的论据又作何解释呢?众所周知,这样的论据足有五条之多呢!”“咳,”别尔利奥兹不无遗憾地回答,“哪一条论据也是一文不值!人类早就把它们统统塞进历史博物馆啦。您总该承认,对一个心智健全的人来说,任何证明上帝存在的论据,都是难以成立的啊!”“妙哉!”外国佬又叫道,“妙哉!在这个问题上,您同康德那不知安分的老儿说法倒是如出一辙。不过怪就怪在虽说这五条论据已被他彻底推翻,可后来他却像自嘲似的反倒又搞出来个第六条。”“康德的论据,”满腹经纶的主编委婉地一笑,“同样不足为训。难怪席勒说,康德对这个问题的观点只能使奴才感到满意。施特劳斯施特劳斯(1808—1874),德国哲学家。对第六条可是公然嗤之以鼻的。”

别尔利奥兹一边说话一边心里嘀咕:“这到底是个什么人,俄语怎么这么棒?”“真该把康德抓起来。单冲他这套谬论,就该打发他到索洛夫基索洛夫基是俄国人对索洛韦茨基群岛口语化的说法。群岛位于苏联北方白海海湾,为流放犯人的传统所在。去蹲上三年!”伊万冷不防脱口说了这么一句。“伊万。”别尔利奥兹搞得很窘,轻喊了一声。

不过,把康德送往索洛夫基的建议非但没使外国佬惊讶,反倒逗得他大为开心。“着哇,着哇!”他喊,那只死盯着别尔利奥兹的碧绿的左眼闪出一缕光芒,“那地方他去正合适!那天吃早饭的时候我就对他说过: ‘教授,一切悉听尊便。不过您琢磨出来的那一套,实在不怎么合乎情理。也许挺高明,可谁也闹不明白。人家会笑话您的。’”

这话把别尔利奥兹听傻了,心想:“吃早饭的时候?……对康德说?……胡诌些什么呀?”“可是,”外国佬毫不在乎别尔利奥兹这副大吃一惊的表情,接着又对诗人说,“要想把他打发到索洛夫基去怕是没法办了。早在一百多年前他就上比索洛夫基远得多的地方去了。而且,实话对您说吧,谁也没那个能耐把他再弄回来。”“真遗憾。”诗人挑衅似的说。“我也深以为憾。”陌生人说话时一只眸子熠熠发光。随即又说:“不过,有这么一个问题我始终百思不解: 如果没有上帝,那么请问,谁来支配芸芸众生的一切呢?谁又是天下的主宰呢?”“人自己支配自己呗。”流浪汉忙愤愤地回答。其实,这个问题他也闹不清。“对不起,”陌生人客客气气地说,“若是说到支配,总得在一段说得过去的时间里有一个比较拿得准的计划才成吧?人要是非但无法对短得可笑的一小段时间——比如说一千年吧——提出任何计划,甚至连自己的明天也无法担保,那么请问二位,这支配二字又怎能谈得上呢?”“说实在的,”这回陌生人转向了别尔利奥兹,“就拿您来说吧,试想,正当您支配着别人和自己,在那儿发号施令的时候,总之,正当您春风得意的时候,突然,您……嘻嘻……肺子里冒出个大瘤子……”只见外国佬甜蜜地一笑,仿佛能琢磨出肺子里长瘤子这档子事来心里不知有多高兴似的。“是的,瘤子……”他像只猫似的眯起眼睛,把这个刺耳的词儿又说了一遍,“结果呢,您这种支配说完就完!“于是您哪,除了保命要紧,别的事可就一概不感兴趣了。一来二去家里人事事瞒着您,您也估摸出大事不好,赶紧四处求访名医。后来就连走方郎中也不放过了,甚而至于还算命打卦。可是求医问药也好,求神打卦也罢,全都无济于事了。这您心里明镜似的。最后的结局别提多惨: 两天前还自以为能支配这支配那,如今却躺在木头匣子里一动不动了。身边的人也心里有数: 躺着的这家伙再也不中用了。于是就把他塞进炉膛,一烧了之。“有时还更糟: 某某人刚打算到基斯洛沃茨克去疗养,”说到这儿外国佬拿眼睛朝别尔利奥兹一瞟,“心里想,这还不是小事一桩吗?可谁知就连这点小事也支配不了,因为不知怎么搞的他竟会一跤滑到电车轮子底下轧死!您说,自己支配能支配到这个份上吗?您难道不认为,说他完全受别人支配反倒更合乎情理吗?”说罢,陌生人吃吃怪笑起来。

别尔利奥兹聚精会神听完这段关于瘤子和电车的很不入耳的奇谈怪论,种种想法搞得他心烦意乱。“他不是什么外国人……绝不是外国人……”他寻思,“叫人琢磨不透……不过你倒说说,他究竟是个什么人……”“我看,您是想抽支烟吧?”身份不明的人蓦然间对流浪汉说,“爱抽哪种牌子的?”“您随身还带着好几种牌子怎么的?”诗人气不打一处来。他的烟果然抽完了。“您喜欢哪种?”陌生人又问。“就给来支‘伸手牌’的吧。”流浪汉恶叨叨地回答。

陌生人立刻从衣袋中掏出烟盒,朝流浪汉递过去。“请吧,‘伸手’牌的……”

主编和诗人全都惊傻了,原因不仅在于烟盒里的香烟果然是“伸手”牌的,更出奇的是那只烟盒: 它硕大无比,赤金打就,盖子开合之间,钻石镶嵌的三角图案三角形具有多种象征意义,关于此处的象征意义众说纷纭。有的说它象征对人心灵的控制,有的说它象征共济会。究竟指什么很难说得清。闪出蓝白二色光焰。这一来,两位文学家的想法可就不尽相同了。别尔利奥兹想:“唔,的确是个外国人!”流浪汉却想:“真他妈的带劲!吓!……”

诗人和烟盒主人都点上了烟,不抽烟的别尔利奥兹谢绝了。“应该这么驳他,”别尔利奥兹拿定了主意,“是的,人总是要死的,这谁也不反对。但问题在于……”

但不等他说完,外国佬又说:“是啊,人总是要死的,不过,这并不算糟糕。糟糕的是往往会暴死、横死,这才叫祸从天降呢!谁也说不准今儿个晚上自己会怎样。”“说的什么话!多荒唐!”别尔利奥兹心想,嘴上却说:“您未免过甚其辞了。要说今天晚上,自己总还能做点主吧?当然啰,如果走到铠甲街,不巧有块砖头飞到我脑袋上……”“无缘无故,”陌生人颇有把握地打断他说,“砖头绝不会飞到谁头上。至于您,我敢担保,砖头也绝不会伤害您一根汗毛。您另有死法。”“您兴许能知道我究竟是怎么个死法吧?”别尔利奥兹不由自主地拿出了一副讽刺的腔调,他已经不知不觉被这荒唐透顶的话题吸引住了,“请问,能否赐教呢?”“遵命。”陌生人应声答道。他把别尔利奥兹上下打量一番,仿佛打算给他量体裁衣似的,嘴里叽里咕噜叨咕着:“一、二……水星入于二宅……月隐于……六——有难……晚——七。”接着兴冲冲大声宣布:“您是断头而死!”

流浪汉横眉立目直盯盯瞪着放肆的陌生人。别尔利奥兹却苦笑着问:“谁来断我的头?敌人吗?外国干涉军吗?”“不,”对方说,“一个俄国妇女,还是个共青团员。”“哼……”别尔利奥兹被陌生人的玩笑搞得很恼火,鼻子里哼了一声,“对不起,这不大可能。”“我可要向您说声对不起,”外国佬回答,“这是命中注定的。对呀,我正要问您今晚有何贵干呢。不保密吧?”“不保密,我这就要回花园路,回家。晚上十点莫斯科文协还要开会,我得去主持。”“哦,这事可以免了。”外国佬的口气不容置辩。“为什么?”

这时,几只黑色的鸟儿预感凉爽的夜晚即将来临,在天空悄然回翔。外国佬眯起眼睛朝天上望望说:“因为安努什卡已经买到了葵籽油,不但买到,还把它弄洒了,所以,会也就开不成了。”

此时此刻,不难想象椴树荫下那种鸦雀无声的场面。“对不起,”别尔利奥兹看了看信口雌黄的外国佬,出言打破僵局,“这跟葵籽油有什么相干?……哪个安努什卡?”“葵籽油是这么回事。”流浪汉突然开了口,看来他决心要同这位不速之客来一场舌战,“公民,您有幸进过疯人院吗?”“伊万……”别尔利奥兹轻声喊。

但外国佬毫不介意,居然高高兴兴笑起来。“进过,进过,还不止一次呢!”他笑着嚷道,不过眼睛里却毫无笑意,直勾勾盯着诗人,“我哪有没去过的地方呀?只可惜没顾上向教授打听打听,精神分裂症是怎么回事。那么,劳您大驾,将来亲自问问教授吧,伊万先生!”“您怎么知道我的名字?”“这是哪里话,伊万先生!您大名鼎鼎,哪个不知,谁人不晓啊!”外国佬顺手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张昨天的《文学报》。伊万在第一版上看到了自己的照片,下面还登着他的一首诗。这种荣誉和名声的佐证昨天还使他沾沾自喜,如今却弄得他怿意全无了。“对不起,”诗人的面容黯然失色,“能不能稍候片刻?我想跟朋友说句话。”“哦,请便!”陌生人高声说,“这树荫里实在太舒服了,好在我又不急着上哪儿去。”“米沙,听我说,”诗人把别尔利奥兹拉到一边咬耳朵,“他绝不是外国游客,他是特务,是个潜回来的白俄。朝他要证件,不然他可就要溜了……”“是吗?”别尔利奥兹小声问。他有些慌,暗想:“说得有道理……”“听我的话准没错。”诗人贴在他耳边嘶声说,“他在装疯卖傻,套咱们的底。你听,他俄语说得多地道。”诗人边说边用眼睛瞟着陌生人,生怕他逃跑,“咱俩拖住他,别让他溜了……”

于是诗人又把别尔利奥兹拉回长椅旁。

这会儿陌生人不是坐着,而是在长椅旁站着,手里拿着个深灰封皮的小本本、一个厚厚实实的高级信封,还有一张名片。“对不起,我只顾同二位争论,忘了自我介绍一下。这是我的名片、护照和聘书。本人是应聘到莫斯科来就任顾问的。”陌生人颇有分量地说,目光炯炯逼视着对方。

两位文学家好不尴尬。“见鬼,全听见了……”别尔利奥兹想。他不失风度地把手一挥,表示无须出示什么证件,可外国佬还是一个劲儿把证件往主编手里塞。诗人一眼瞥见名片上用洋文印着“教授”二字,姓名的头一个字母是两道弯——“W”。“很荣幸。”主编不好意思地咕哝了一句。外国佬这才把证件揣进口袋。

这样一来,关系恢复了。三人重新落座。“教授,您是应聘来做顾问?”别尔利奥兹问。“是的,做顾问。”“您是德国人?”流浪汉打听。“我吗?……”教授反问了一句,突然犯起寻思来,“唔,也可以算是德国人吧……”“您的俄语说得太棒了。”流浪汉说。“噢,我是个语言通,懂的语言太多了。”教授回答。“您搞什么专业?”别尔利奥兹又问。“我是魔法专家。”“我的天……”别尔利奥兹脑子里一震。“您就是以这个身份应聘到我们这边来的吗?”“是的,以这个身份。”教授说,接着,又解释道,“这里的国立图书馆请我来作研究,他们发现了赫伯特·阿夫里拉克斯基的一部手稿真迹,请我来鉴定。那是个十世纪的魔法师。我是世界上唯一的专家。”“哦,原来您是个历史学家?”别尔利奥兹肃然起敬,心头一块石头落了地。“是搞历史的。”这位学者承认,接着,又不知所云地加了一句,“今晚在长老湖畔准能看到一段有趣的历史!”

主编和诗人更觉得摸不着头脑。教授招招手,请他俩过去,等到脑袋凑到跟前,悄声说:“记住,耶稣是确有其人的。”“您瞧,教授,”别尔利奥兹强挤出一丝笑容,“我们尊敬您学识渊博,不过在这个问题上,却不敢苟同。”“什么问题不问题!”古怪的教授答道,“的确是实有其人,就这么回事。”“不过,总该有点证据吧……”别尔利奥兹又要大发议论了。“什么证据也不用,”教授说,随后就低声讲了起来。不知怎的,他的洋腔一点也听不出来了:“一切都再明白不过,那是春季尼桑月古犹太教历中的一月,约相当于现行公历的三四月间。十四日清晨,他身披猩红衬里白披风,拖着骑兵那种沙沙磨地的步履……”

第二章本丢·彼拉多...

春季尼桑月十四日清晨,犹太总督本丢·彼拉多身披猩红衬里的白色披风,拖着骑兵那种沙沙磨地的步履,来到大希律王宫邸正殿的柱廊。

总督大人世上最恨玫瑰油香味。种种兆头预示,今日绝非吉日,因为这股子香味儿天一亮就不断刺激着他。

总督大人觉得花园里的柏树和棕榈也散发着玫瑰油的香味,甚至卫士们的汗臭和皮具的气味中,也仿佛混进了这股可恶的玫瑰芳香。“哦,神祇呀神祇!何苦要罚我活受罪呢?……啊,果然又发作了,要命的偏头风……真是痼疾难医!……一发作半个脑袋就疼得要命……无药可医,无计可施……脑袋连动都不敢动……”

喷泉旁嵌花地坪上,已备好一把扶手椅。总督大人旁若无人地坐了上去,把手朝旁边一伸。书记官朝这只手毕恭毕敬呈上一张羊皮纸。总督大人实在疼痛难忍,龇牙咧嘴偏着脑袋,一目十行看过文件,把羊皮纸朝书记官手里一塞,有气无力地说:“罪犯是加利利的?案子由州判过目了吗?”“是的,大人。”书记官回禀。“怎么说?”“他不敢专擅,把耶路撒冷贵族院所判死刑呈请大人定夺。”书记官说。

总督面颊一抽,轻声吩咐:“带犯人。”

转眼间,两名军士带过一名二十七八的男子,从花园平台进入柱廊的露台,直趋总督座前。此人双手反缚,穿一件半旧希腊长袍,浅蓝颜色,撕了好些个口子;额缠白布,外勒皮条;左眼下一大块乌青,嘴角已破,凝着血痕。进殿之后,以一种好奇而又不安的目光打量着总督。

总督略一沉吟,用阿拉梅语即古叙利亚语。轻声问:“煽惑民众捣毁耶路撒冷圣殿的就是你吗?”

总督说话之间正襟端坐,仿佛一尊石像,唯见两唇在轻轻翕动。之所以端凝如此,是因为脑袋疼得要命,不敢有所动作。

那人反剪双手,趋步向前说:“善人哪,请相信我……”“你称我为善人?”总督突然打断对方,身子依然纹丝未动,声音也没有提高,“错了。耶路撒冷满街都在窃窃私议,视本督为凶神恶煞——这倒还言之不谬。”接着淡淡加上一句:“传小队长鼠见愁。”

一小队队长马克,绰号鼠见愁,应声来到总督座前。他一踏上柱廊,人们顿觉眼前一黑: 鼠见愁比军团里最高的军士还高出一头,肩宽有如一堵墙,竟把爬得还不算太高的太阳也全遮住了。

总督操着拉丁语对小队长说:“这囚人称本督为善人。带下去,开导开导他!让他明白明白,该怎么跟我说话。不过可不许落下残疾。”

鼠见愁马克一挥手,示意囚徒跟他下去。总督照旧纹丝不动,其他人都注视着马克。无论在什么地方,鼠见愁总是个惹人注目的人物。这主要是因为他身材高大。初见的人还有另一个原因,就是小队长的尊容实在不堪入目: 他吃过日耳曼人的狼牙棒,鼻子揍得开了花。

马克脚穿大皮靴,把嵌花地坪蹬踏得咚咚作响,囚徒轻手轻脚跟在他身后。柱廊内肃静异常,就连露台外花园平台上咕咕的鸽子叫,喷泉那奇妙动听有如仙籁的淙淙流淌,都能一一传入耳中。

总督大人很想起身移步,伸出额头去承受那股飞泉,但他知道,这样也还是无法减轻半点疼痛。

鼠见愁把囚徒由柱廊带入花园,从鹄立在青铜像旁的罗马军士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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