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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9-23 21:16: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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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孟明

出版社: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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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色

细色试读:

自序

我早年读《花间集》,读到五代词人顾敻写女子怀人诗,篇中有“我忆君诗最苦”句,不觉为之感动以至不能忘怀。那时的诗人,无论写“杨柳大堤”还是“小楼深闺”,诚如晁谦所言“思深而言婉”。不管后世论家怎么诟詈,至少他们凭亲身经历体会到一点,惟有私生活给人以庇护、勇气和希望,去抵御兵燹、杀戮或政治上的严酷。我这样说,并非主张诗人写我们这个时代的“花间词”。诗似乎比任何时候都无足轻重了;在一切文字的另一边,在琐碎的生命里,就像废名笔下王老大的桃园和杀场,无论人性还是血腥之筹计,诗始终凄美得割不去扯不断,掂在手里依然沉甸甸的,如同一只玻璃桃子。诗,已然成为一种天命。

这个集子所收文字,称得是一部岁月残简。断断续续的写来,纠结于时间、生存、流寓与思考,倏忽之间已近三十个年头。其中,部分作品此前曾发表于海外复刊的《今天》,另有部分诗作刊于国内外其他文学杂志。十二年前,为应友人索集之窘,曾编印私藏本个人诗选《大记忆书》并跋文一篇,仅印51册,分赠诸好。回头翻读,今之心境与彼时竟一脉相通。夫文字之迹,虽时过景迁,亦可鉴矣。承蒙出版人倪为国先生好意,旧稿重刊,个别文字做了订正或改动;同时补增部分未刊诗稿和新作,庶几得以新貌见诸同好。惟其于已无愧无责,而姑寓焉。

书名“细色”来自佛教用语。此词在佛典里通释色法之精妙者或肉眼不可见者,与“粗色”相对;但在这里,这个暗昧的术语当从更广的意义去理解。语言是我们的故乡,所谓更高的精神,虽然是某种已然升华的东西,然其根基和起点不在空洞的人造天堂,而毋宁在生存之细微处。可道的,未必能道尽。

我在此书一首诗(《他回忆起苏州的雨》)的献词提到一位真正的诗人。在1989年以后道路迷茫的年代,我们之间有过一场延续多年关于诗歌、尘俗生活与更高精神的私人谈话。有一年夏天,他从图宾根到巴黎来看我,突然提这样一个问题:“我现在写诗很彷徨,既然诗人不能脱俗,更高的精神中如何容纳尘俗之物?”随着时间的推移,这场谈话断断续续在不同的见面地点展开。我印象最深的,是2001年在苏州那次,我们在琐碎的人生中谈论这过于严肃的问题,显得与时代的气息格格不入,而他对生活,对美食,对酒,对女色天然丽质的爱恋,以及他对“在世”的看法,包括对一盘“韭黄鳝丝”的品尝,令我难忘。这场谈话一直延续到他去世后的若干年。人们可以对比这首诗与先前发表的两份不同笔记体稿本,会看到一些思路的订正和移动。

诗未写完,他已先我而去。我这篇东西至此亦一仍其旧了,不复有定稿。惟陌路念旧,冢树挂剑,作为一份私人谈话的存档,同时也作为一个永恒的纪念。因为按古人的说法,冥冥中的思依然是思,故谈话还会持续,诗亦是如此。是为序。孟明2014年春于巴黎

日昃之离

故乡呀,

挨着碰着,

都是带刺的花。——小林一茶

成长

那时天空堆满了旧物。轻的

是木绳。风刮起阔叶树的大袋子,

我们掉进去了,诞生即失去,

第一次惊叫就失去。笑着笑着,

非要藏进那迷乱,喉音——

改变了它,我们流着血走出来

浮桥上的太阳把河晒成了盐,

亮得发蓝的盐,吓坏绳子和早熟的脸。

她睁大眼睛望着那只很坏的手,

血在五个指头上闪亮。我们坐着

并不痛苦,只是起源带来惊讶和恐惧。

我够不着那对小乳房,她荡去

回来的是木板上晃来晃去的

小小幻想。手抓得那么紧,仿佛

该来的来得太早,夜鸟飞走,

成熟的身体露出短衣,一次荡起

就撕开了所有的秘密。终究

掉下去了。为什么松手?那么突然。

水还是那样。秋天它变红,到冬天

就亮得像水银。从那以后

我和英在S地重逢,一同坐在秋千上

静静回想逃、躲开人类和看月亮。

因为死可能追上幻想,

已不能从高处大叫并松开手。

花开着。没有土地

花开着。没有土地,母亲

不是土地。只有台阶上的人,

弯腰,用木盆晒水,在石上捣苦艾草。

大风吹过,你坐在盐田

心事如盐。关于大地你能说什么

能否找到相似的事物?

你踏着大地的幻想

在词语中流亡。

你举出例子,那秋天的诗人

在格罗岱克,风车木翼断了。

没有大地,木翼断了,妹妹穿着白衣

走过一年一岁的田野,而你

拿起书本,血泊已经浸透书页

——你唯一的大地。

她来,手放在你脸上,云轻轻飘过

如果这是你的大地,开着花,白色的凤仙花

白是你早年的幻觉经验,坚实的

靠得住,你就不会失去。

在烫脚的石上,母亲

捣油枯,她年年晒水洗头,

用苦艾擦身,擦血和伤

这就是你寻找大地的理由吧——

那里生长着多根的人

血红色的旧河岸,妹妹的鞋

在红土路的光芒里发出噗噗的响声

那急促地踢着地上落叶的怪癖。

乱红

风吹红楹。乱了,

荡起,落去,落去还荡起

我捧起肉体,捧起你,

我的第一个词,——疯血开花。

在未犁的田野,

贫穷的家园。我要

看着你长大,看着你

从树上跳下来,坚实的乳房

慌里慌张,一下就撑破了衣裳!

掰开荚果,

细雨濛濛,我们

都要把这少年骨头还给少年。

你哭着跑了,像只

蹦蹦跳跳的小家雀;而我

仿佛,仿佛是那不明世界的乩身,

在这灰暗的人世

偷窥了诗意的血,

它在我手上闪亮,我把它

放进嘴里。我要奔向悬崖了。

疯走的人,

奔向悬崖。

在镇卫生所,那翘腿的老郎中说,

不会的,你不会跳进大海像鱼那样游走。

一定是这样,见了血光

你把鬼推回树干,它急得大叫。

风吹红楹乱了一树血,

你的第一首诗,疯血开花。

她怯生生走来,你在黑暗中抓住一朵云。

那是你第一次看见她的内衣,

乱了,在红楹树下。

爱情故事

看见那块礁石吗?

红色的。据说海妖也是红色的,

她总是在黄昏的镜子里出现。

等你走,他们这么说。

我没有走。露天的桌椅

乱了。一个少年穿过防风林,

那边有人打鼓,用干树枝烧船,

拾针叶的女孩在火上跳房子。

他走上那块礁石,

我坐在椅上读英的故事。

你出现在他的背后:

——“想跳海吗?”

多年以前。我回过头,

你声音沙哑。他们是远远走来的,

我颤栗。每一个声音

简单,饱满,像风聚集了沙。

你说他们还会来吗?

面对海。水母成群的宫殿,

船佬在火上独白。我们

互道晚安。沿沙地走,

你一定说这天很平常,

他无法忍受夕阳下黄金般的海水。

我们是否永远在此地和彼时,

是否也可以倒过来说彼时此地?

起风了。你声音沙哑

好听。往事并不沉重,

海水涨上来。少年走了。

你看,礁石上又站了许多人1987年,三亚

木椅和肖像

1

谁还能听见那里的走动?

孩子,他跑进去——“看见我吗?”从空到空,

声音,击水成花,顷刻落去。

穿过黑暗她伸来手

也是空的。手是一朵花,

从木头上长出,

在回声敞开的地方——

碰到我的肩膀,说又长高了。

她看见我和黑暗纠缠,

从这边缠过去,像个不谙世事的人

与骷髅争夺那根线,而路上

很多人看不见,就走了。2

说是大道海心。

人在路上,心事茫茫。缠向

多风的地界,那里常有化人执鸡而行。

椅背上,那对深暗的眼窝

曾教我习字。她说:“这帖

是你父亲手书,在他年轻时,

为了勾引你母亲。”为何

提起这个?母亲曾拿着帖

去墓地,在镇上革命的那年……

整个夏天,我看见天空中有飞旋的小鬼,

个个像血写的字。3

我的外祖母坐在床边

头向后梳。她不要镜子,

水银照不出心,照不出人。

她用回声说话,好像她藏在

哪我找不着,而秋天的老宅更深了

更暗了。光夹着树叶飘进来,

她穿宽大的黑衣拖到地上;再说

她的大木梳也是黑木做的。

黄历和山水,记忆中的家室,

木椅上那深陷皱纹的面庞与世无争,

祥和超过了警觉。我知道,

她丢下妈妈为她订做的大袖宽衣,

回去找她狂野的少女时代。

我们都不能阻拦。(我

现在还那样想)惟有那边

依然鲜亮地绽放着,她的木篦,园子,

窗牖和时间中摇曳的红石榴……4

那些事物

按照记忆,无声地来。没有尺度。5

没有尺度。我跑进去,

家在水墨色的老年中衰败,

其他物件也已变卖。

空旷了,时间,没有取走一切。

瞧,这木头的宁静——

肖像时而摇晃在剥蚀的暗影

和光线之间。床和鞋。木枕和

扇子。她和黑暗在一起。她失明了

可每次,每次,她都看见我跑来。1986年作,2003年改定。

簕古子开花了

簕古子开花了

开出白花花的肉体。

几时,山道成了小妇人,

你跟在后面,走着

就长成了硬木,跑进姐姐的斗笠。

没有可惦记的了

惟有这生命,混浊到美丽。

人说那花开得野

木心就不会死。

呵我跑不开,这暗影

重重但记住了的门,我贪恋

缀在黑暗里的东西。

别跟我说世界,这就是

世界;别跟我说诗歌,这就是诗歌

生生死死,而生活

用琐碎克服了苦难。

是啊,有血

就有庇护。你能告诉我

这沟垄这河流这心事

为何一次次耗尽没有断念。

更深,更远。那里,

那些像是有罪的,包括你的青春

早已被命运预言。你看,

河流上,白鹭沿着秋天的路径飞走了

我冬天的书架,词语

又飞来筑巢。

神意裁判

失去中心,老宅里藏匿的石人

全都逃到门外,——不是心灵

绝不是。如地上怦然心跳的瓦罐倾倒出

苡米和叹息;或者,一只船被风

击碎了,人在岸上哭海。生活始终平静,

如拄杖人在暮色里顺着狗声张望。

这些人,隐秘家族,怎样来

又怎样制造他们的出场者?瞬间

竹烟筒扔了一地。海市如沙,

黏在皮肤有坐入大地的快感。

呼唤,来自低矮的房子,

常年飘着咸鱼和海水气味的街道。

走出去就能看见,水重复

每日的集市,也重复着挑担过桥的

七个姊妹。哦,那些皮肤晒黑的

女人(她们或许就是一个)。

命运的判别已成了一部世说新语,

七这个没有意义的虚数也变得重要。

这地方,七可能意味着十个葬礼

或者四十九只天鹅从未亡人的宅顶飞过。

天空依旧,农事依旧,街上卖肉,

邻人授衣备食。虚数使我们不安,

或以它古老的数相使人丁兴旺,

或以其溢美的习俗杀死一个不慎的诗人。

细色

往事摇曳。

谁在说话?谁的话语

向我叙说你的事情?大片黄花……

你,旧木门,黑暗之光透出。

此刻已是将来,破碎的,完好的;

风,早已挖出崩解成

各种元素的骨头。你讲这些,

本质的,空的,足音还在“来,我们一起跑过菜地,

走到那个风吹死人头的弯路口”

那脚步——

我早年写出,

词语,影子花,八月的

透骨草,在你染红的指尖上轻轻一弹

果荚破裂,种子飞出。呵,

随风落地的人,一桌拿着白亮的骨勺。

他们流年不利,眼睛的细缝里

还飞着蝙蝠,落出砂质的红土。

关于他们,记忆也被抹去。

你说,那是村庙里来来去去的供养人

手拿灰刀,一年年

刮去我们脸上衰败的泥墙。“小心,别打碎了

那只碗,妈妈会生气的”

静静的红土路

暗血流淌。这惯常的

纯净到不沾人性的橘红色黄昏

从不让人吃惊,一桌人坐着,

而秋天露出万物的骨头。

事多。家事与人,

你把针头线脑翻出来,

我们,粗色已亡,细色

何在?细色,——时间下面,

泥土下面,那白皙的一堆?“这惯常的

纯净到不沾人性的橘红色黄昏……”

仿佛一种救度。

血变暗了,可以生活,

在门内,在黑暗里;

而风,这拾骨者,卷起一切

投进那血色的轮辋。切莫轻易说

骨髓已落入伤悲。那边

有我们的红土路。你曾踢着

树叶,奔跑在牛角和尖尖月角的光亮之间,

那光细小,而词语从未变暗。

你说来追我。好,我十六岁的灵魂

用韵脚走路,顶着风“把柴捆抱来,站上去

点亮那盏风雨灯,挂在水缸上面”

灯下,一簇簇

影子花。她比你高大,你站树下,

她落你脸上,就这么落着,细细碎碎的。

当人性不能指望自己,

这土地,又留给我们什么?

说色空的人,心中有法;

你没有,你用什么拯救你的时间?“跟不上了。你穿红袄,

我灰地白字,那字花像你五月刘海。”

这些,说不上来,大地,

根源和本色。活着

而存在破碎,仿佛你还没有

出生。那就把这疑问留给

自己。我们再也没有别的承继之物。

我们能说话,仅此。可又有谁

敢问万物,语属何缘?

语言啊,我携着你走,还有时间

拾针采花。走着,就有话语,

就有生命,色彩和月海的飞沫。

小事吉

飘来一片叶,在案头,

想是从秋天槲树的杀红落出的。

掌心的纹路里,

九颗钝齿咬住一根马鬃,

有应无应,乐见鬼车。

当你越过雷雨笑对高高的腐朽,

那叶脉响彻山谷。只有

这尘俗的一刻被人记取,可以了。

刮了一夜风,败枝满地。

外婆的驱魔术

门上,一盏葫芦灯

照亮时间以内,以外;

石灰,已撒在房屋四周。

竹枝嘭嘭打出几个头脸来,

蜥易血滴入黄米酒。

你喝了。顺着你的血管

那蜥易拖着透明的鳞甲爬回山中。

你想它慢吞吞的样子,

会不会死在路上。

外婆说

鬼的世界比人的大。你急于

看见那东西,它的模样

也许就是一只死蜥易的灵魂。

一夜之死,

四月

之棺透明。

所有的问题都在来去中,

理解,月相已朝西。

蜥易驮着你的病走了。

哪里又有终结?

不懂家山,就不懂天命。那次死亡

不是比今生更让人感动?

病榻死亡的面孔

一个少年时代的永别

不再需要什么了,

吗啡,三弦琴,骨头里的信仰。

窗外还是那条河,你的疼痛

流到河口就不流了。

水倒流处,淌回之物

很多,面孔柴捆罐头盒波浪

在人世之上高高挤撞;一望无际的

沙埕和木桩托起耀眼的盐。

你让流水载着你

——从春天

流过雷声沉闷的九月,雨季

就要来浸透

腐朽斑驳的龙血树。

你已经

用一根弦

弹出一个天空,尔后

又用一把细木耙从阳光收获盐粒。

不需要什么了。

你从白布单挣扎而起,

跃上轻如云霞的遗骸,驰骋而去。

父亲,有时飞跑的死亡也懂得停下来

站在人这边。

半截人

你对黑暗说,年月一半

对一半,你把心押在这边。

输的时候,鼻孔朝天,就等

花轿天上过,死鬼做新郎。“娘子,替我收拾

这不死的心,让我的骨头去闯荡。”

你没全输。三角场演过

半截人的鬼戏,那扮鬼的指着你,

兔崽子快走啊,苦楝开花疯女人就来了。

说完他驮你走了大半年。

街市模糊,街市已改道;

你记起了,又忘却了,那条路。

鬼驮人。在地上,在第一

和第三个阶梯,在两种生命之间。

两种生命都在这里,甚至

死后,鬼也不能把你驮到地狱。

你卧病的日子那花又开得很盛,

童年时那高大的鬼还在台子上唱戏,

唱半截人。人呀半截人呀你不能

跑出这双重的根源躲到别处去。

大地

狗骨木亮了。

阿小别跑,

死亡会从门里奔出,

踩烂地瓜叶。

那遥远的……

那遥远的集体洗浴,

性和美。在妙林山水库工地

我们坐在插旗的筏上。夜里

坐在上面如同相拥向死而去的人。

你说:“你进来时常常颤抖。”

那时肢体的迷乱可能是一种仪式,

岸上踏歌者有人在吹箫。

一支古曲。回望,

抵抗着,不太清楚。可能是

道教或山中人兽相应。

想起去年夏天

我们又去那座水库。

你躺在水面讲摩耶的故事,

我还是那样,削铅笔,在本子上画

小山一样高的乳房。后来

我一个人在城里乱走,

总是进洋灰路那家冷饮店坐着沉思,

水库里红木瓜般透亮的身体,

略尖的瓜子脸。我需要少许黑暗,

因为下面张大着浮起圆形的生命之筏

你说上去吧,上去吧

我想起摩耶和久远的事情。

枫木鞘花

1

你节骨膨大

脚掌有声——

及弟,哪一天

你从赤草的山道下来,

像个跳脚人,三步两步就到沙岸。

太久,太久的

沉默之后,一句话

还没说出就已破碎。你

几乎是一头闯入,而时间

高高矗立着。

小镇,雨点噼啪作响,

初冬的雾霾还拖着夏季的湿热病

向海面撤去。你沐着风

站在一片白光描出的风景里,

记忆已经脱臼了

我们仍冀望它铺出一条重合的路。

我们,——你我,以及

来来去去的人。2

时间,在前

在后。你四顾茫茫

然后就迈开了脚步。

从石面一样锲入天空的街角

拐入那条白色的石灰走道。

还和从前一样,夕阳

从海面射来,肮脏的露天茶座

那些在穷日子中消闲的人

农民,季节工,挑夫

站起来,回家的时光,吹散了一堆骷髅

在路上。你指着说

是这条路,我又能描述什么?

重合,而岸消失了;

重合,一切都在融化,吹蚀;时代

高耸着,吹蚀的生命,

夷平,而后高耸,更高的重迭猥闶的时代,

单调而乏味,但高耸。

你努力从时光中敲出的东西

每次,都在墙上撞得粉碎。3

也许我们都错了。你还是

比我自如。你的沉默里还有

真实的时间,不管人们

怎样固执于纠正错误的想法。

及弟,你更孤独了。

时光,一如脸上千盏风灯,一如冲刷和吹蚀的生命。我

没有的,你有。一口锅在沙地里歌唱,灶也歌唱。你的

沉默里有真实的东西。

什么也没少。就算

空手而来,也会带上一只

草篮,不止提着岁月,也提着你,

你一把骨头绿如葱!别的,

我们都说不清了。不死之物

掖在身边,一如时间之无以节制,

说不清,就能再来。

拾起半截砖头也能听见鬼叫,

还有那老一套,推倒了,

一种不轻但更古老的时间,

甚至台阶下面簸箕与石臼的拌嘴……

你提着,不管今天,人们

出于恐惧,或为了富足,

怎样固执于纠正错误的想法。4

山中骷髅,你有一把

时光油纸伞,轻盈的伞骨上

撑着一个遥永的“昨日”

而钟摆并没有高高晃入时代。

你剥出日子,把它放到

飞旋的伞骨上,让它透明地

转出那不易看见的东西。

嚄,巧手匠,猜得出

你平日就坐在竹子上暗自比划

山势和路径,而那把刀

削着词语,如鹧鸪在黑夜里

覆叶而飞。我记得它镶银的刀把,

蚀了,又握在手中

教我击劈,将死亡从根部

劈成一根骨,种在木叶靡乱的红土地。

剑麻死了,剑麻生了,

老人都不再悲伤。

谁也没有教导我们,一根骨质木

在空气里转了一圈,变黑的部分

依然长出溅血的花柱。

那粗大红红的柱头,

让你想起年轻时的蠢事。5

时代高耸,词语

也不同了。你有一把

好用的油纸伞。管他呢!

那些装作没看见的心灵季节工,

两面人,马齿人或飞快的蒲公英人

不是已经站到公众席上

用更现代,系着小点心盒丝带的语言

和诗句,——称之为“情怀”,

讴歌世界进步了吗?而在变暗的,

迅速踏过,推倒,埋葬,

下陷的石灰渣路基,那里——

越过火石榴和美子姑姑的丝瓜棚,沿沙丘而去

漫山遍野,那时间中永恒的

一种始终更高的语言,

久而不废。那里有一条小路

依然通向前方,而那风

年年吹过,仿佛找寻并掀开什么。

也许,那是你的时代之路,

踏着天命,还能走;还能走

但不要强求词语说尽一切。

这季节,你尽可以放下那些东西,

踏着天命,与灵魂同行。6

出生,并不能肯定

生命已获得。一根骨头跳起,你按住它,

母亲没有按住它,而是扶住,让你站起。

母亲,大地7

如果有另一种生活,

无需人性寄身的光明,

那就转入这耐心的荒凉吧。

这里有一条路,它的石级

是用古老的字石铺成的,惟有时间中的脚步

能将它磨亮。

向家园而死的人

心扉早已化作山门

你用木髓喂养心事,直到

它长出一串在时间中红透的浆果

挂在光亮的木疤上,像是指引,又像是——

漫长秋冬的祭事灯笼,逝去之物

于是长存。家,最后的庇护1998年冬初稿/2014年春改定

时间和两个人

对面,是什么?是沙堆和缺口,

是桌子的长度和一个女人用肘臂托起

沉寂,像母亲托起孩子的头

放进时间对面的海。

记得她,也就记得沙地,石灰窑,

从大木桶拖出树皮浸染的船,

载着一只捕获的红鹿。不要回头,你会

使我成为命运这个词并为之静静地拥有。

真的。一张瘦削的脸,闪过木桩,

在玻璃窗上显出海的流逝,我没有

听见那些伤害从铺满针叶的海上走来。

是啊,那女人把你带到雨落下的地方

也就结束了。结束了,她说。

你们在这双重的故事里离开家,

船坏了,石灰窑也废弃了,

父亲死了,没有人再出海去采石灰石。

后来,关于那件事(我们在林中

的事)你说最好把它放回黎人古老的传说,

以后我们还可以回到它的木麻黄林,

重新讲述一只红鹿的故事。

对面是小村,生活着的人;经过沙丘

的缺口。她来。她坐下,开始讲述,

我们都在平常的日子里讲述,像陌生人

谈论家乡、石灰、红鹿、父亲的死

以及那失语的时代最美的记忆。

它消除了我的时间,而我总在追问对面,

是否来临如同逝去?对面,是一个女人

在沉默中为我托起生活高贵的头。1998年6月

梦〔1973年〕

1

我做过一个梦,

逝去了,至今眼里带着它。

我梦见一个白悬谷,

茅草深暗,里面藏着光,

像稻米。光升上来,又像你内衣,

丝绸那样藏藏隐隐

在山野上,刹那就不见了。2

我知道,

我们同来,也将同往

向着更深的年月。许多事淡忘了,

想起她,我就想起那座

白悬谷,风中摇着高高的紫红色花蓇葖,

那是,哦,我曾经的青山。

曾经的青山

光秃秃

长着木薯叶。我们

把心留在黑暗,让骨头

去承受一种教育。当暮色落向山脚,

四月的农场,野猪乱跑。3

我放下草帽

禾锄,你给我打水洗衣。

井台上,月笑水桶太小,你说

水井深暗。不,我们同来,也将同往。

当我路断回头——

那梦就抱着我,从血里抱起,

太深,太暗,如重新翻开的血肉。4

你该记得,我曾深耕

为的是埋葬我。当初我们说,

落进泥土,要么腐烂,要么发芽,冒出头来。

死亡也像稻花,

白中带紫,我们曾经采撷,以——

无畏的青春和对苦难的无知。

石灰走道

潜入预感的那些力量,

来自家神和土地的一个古老意念。

那声音,是否比命运更沉重?

你要回去,回到一座岛,

伊人领你走进盐田,

走到你曾爬过的木风车底下。

母亲倚门。风从沙丘吹来

吹来你戴上草帽就走了,跟着旧人;

山根纸钱飘灰时,你站在

斑蚀的墓前。某个冬日,

灰濛濛的,你扯着他的大衣角,

小跑着经过那条唯一的石灰走道。

镇子。海的声音就在不远处,

你已经成年。那种在飞沫上破碎的东西

还能听见。说话吧,父亲,

我在你的声音里躲藏,就像小时候

我躲在你的大衣底下……1992年9月24日

他又回到魔花之乡

他又回到魔花之乡。整个春夏

他将倒楣。恋爱的女人要把小鬼撵跑。

去去!别站在苦楝树下,

当心花掉你身上你就疯了。

小寡妇能风雨。女人呼风

胸脯最挺;呼雨,就见花打人,

花打人左襟右襟都是心,

轻的重的,打得少年青烟满头白。

白,一串纠葛明明朗朗。

你想,那就是一个人的自己,

披着时间的蓑衣。我们的女人

花容长新,她们自有心中的沙壶。

岸是模糊的,街道已改变,

他在这虚幻的镇子寻找他自己,

找不到那条苦楝苦瑟瑟的

七女巷,那里一定年年花开花落——

抽水烟的娘儿们,高坐木凳

心飘飘。想起弱冠之年,心比天高,

恁是扎不起尺头捻儿!对着

绽开的红石榴,他的语言还没成熟。1994年夏

两姐妹

——给G,早年女友

蓝是我早年的花

在井里诞生。两朵

吃刺果的小花

笑着,嘴唇刺出了血

井是黑的。井底

有母亲的骨和亚麻天空

从雨天拖出父亲的木船

我们去玳瑁的灯塔

大的说不要白天

小的说不要黑夜

两个合谋的潮汐

我浮于上。她们说快划呀

回声传来

死水失去的时间刻度1988年,三亚

日昃之离

1

豆棚开花了。伊把木盆搁在矮墙,钗头一落闪出千千声音来。发髻散开了,一头乌发披下来长长飘在背后。那发丝荡呀,在炎热寂静的天空下,萧萧的回风山也跟着飘起来了,发出隆隆的回声。2

当我第一次懂得看世界,女人的头发是我见到的最美的东西。不是生活的狭窄,不是。你几乎不用去寻找理由,一次闪烁就是无尽的闪烁,已经让生命进入最宽广的形式。那一甩是多么的有力,你看,一切都荡在透明中。看见了,未决还乱。有时,我伸手想抓住它,又唯恐一碰就逸去。这招,这乱。3

不会的。我们的女人的头发是最健康之物,与梳子一样结实;即使落下,弃在地上,剪断,在死亡中也光泽照人。伊倒水时,让我过来替她把着头发,把在手里沉甸甸的。捧着。只有风吹过,我才颤栗地醒过来,但在那风吹起的头发中,我看得更远。4

飘着,缠着。是什么如此的长久和牵缠,让我在那一丝丝迷离的光泽中涌出泪花?5

那头秀发,一根根荡开,那秀发,我是要缠进去了,跟着走了。我看见时光与人,越过水塘,走向田野。姊妹,母亲。在水田和牛角的光亮里。6

那是什么时候?母亲靠在竹椅上吃槟榔,孩子们围站她背后。风忽地吹来,做了一绺头发的姊妹,偷了唇上的槟榔红。那红是一种喜气,母亲的喜气。她支我去买腌菜和鱼。我不想错过伊洗头。

木盆起烟了,往事殢人。伊把捣碎的油枯细心包在一方花绸,用丝绳扎了放进盆里。那丝绳如游丝动动,像知道了人的心事,也在这小小日子里穿梭。她揉搓头发,一年年,在太阳下。她的名字叫木豆。7

我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写逝去的事情。记得木豆晒水洗头,水中有天,天上有人。水是年月的水,手是年月的手;捧着的,与水是并流。没有什么比一双年月中的女人手更好的了;也没有什么比一个女人洗头的姿势更平静的了。当她仰起头来,向后一甩,十指在颈后灵巧地移动着,时而将发丝揉成山水,时而从天地分开头路。拧干,盘起,又放下。8

你还能说什么是生存?你让心去容纳更多,而凝结落定的依旧是那很少的一点。世界已放下。她故意从你跟前过,好让你知道,女人有一头闪亮的头发就能走过岁月。我说木豆,你是年月,你等着我。9

她抓起那只幸福的小瓶,飞快跑进沙丘那边的树林子,躺在柔软的针叶床上。蓖麻油!蓖麻油!我从母亲梳妆台偷来的一小瓶!她递给我,命我打开。记得老人说:“小孩子别碰这东西!你会生病,变成花痴。”我说木豆,别滴在头上!你会死的,一滴就能开出一树花。她闭上眼睛,软绵绵的像睡着了。10

我们的女人年年晒水洗头,那么认真。桫椤树下的水和豆蔻。一次次,我把蓖麻油倒在手心,搓到那成熟的肉体上,直到她的乳头在最后的夕阳里发出迷离的红光。母亲总是站在木屋外,远远望过来。11

蓖麻叶红了。红得宁静,又红得细碎,摇摇落落殢染着贫瘠的山野。日照,强光和那热气浮动的近乎恢宏的橙黄色天空,沉重的缓缓的浮云,让人想到无言无悔的时日,日子中的日子,时间中的时间。家山既重又轻,惟有在宁静中延续。此时我又有什么能告诉一个人?从墙头望去,墓草,青山起伏,最后的青山,他在那里站了一会儿就不见了。12

水岸边,红树依然葳挺,根一半在水里,一半裸向天空。人我之间,一足的距离。母亲依了风水师,移床坐死向生,摘白窗帘,换火色。帐子里人影摆摆手,示意不要了。他已在路上,一朵灰色的云13

难道没有什么可回望了么?

山野有一条路通向那边。

这里,我们依然忙碌,风咿呀吹动家门,药罐子跳进跳出。守岁人从未出现,药渣子泼在路上。14

古书说,止而麗乎明。向死而去,为何抓住这虚幻的最高原则,像攀住一棵树,在过去的和未来的之间?圣人皆说静以入明。你看他,望山野之垂垂落日而去,有什么比这个时刻更宁静?15

太阳砸在墙上,砖影突起。“附丽”啊,这笛子之音清亮地吹入死亡。止,止于何处?

你思入这宁静的光,像跨进另一道门。仿佛都布置好了。这思想,这古老的光,难道是一只瓮里的脑壳,思碎了,连人世的一张瓮听皮也没惊动?16

人啊,我看见你回过头来犹豫片刻,然后转身渐远渐去,在迷离的无所附丽的夕阳下。家门的影子深了。当你看见黄昏,我们都得把一些东西藏进那弥满声音的土瓮。吹入死亡的笛音,转眼又落在箫上。墙头,还是那只青烟木盆。一个女人晒水洗头:我的母亲。她已年老,我不能不为她捧起那把头发,只要山风年年吹过,那秀发还年年飘起,头路依然清晰。家山既重又轻,惟有在你的凝视中,有一荫豆棚。1994年初稿/1995年二稿/2003年春三稿

去玳瑁岛

那年夏天,说去玳瑁岛,

我们从沙丘跑下来,拖着

那条早已朽烂的天使船,碎木横飞,

像树上落下鸟巢。起风了,

你在夕阳里,我在浪花里。

我不知道,天地

作合真有前世和未来?

指派给人的,想必有其道理,

譬如落水死去,或者远行他乡。

记得,站在沙丘顶上,

我们望见——

那岛驮着青山,波涛滚滚。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仿佛今生再无来世。

词语太轻,姐姐,

还用浮木,为我奏飓风歌。

击弦风来,如坐舟中。

那是甚么韵律,你为我

解衣作帆。你手巧,

长锁短锁,勾剔吟猱,

一夜舟,七年路。你说那曲调无文字,

何又熟若一支旧谱?

姐姐,玳瑁岛从未存在。

天命

四月

火跳眼也跳(见佛花的人

必见白色风铃)谁在说话,谁?

让月亮姑姑在枯枝败叶的回声里等待。

四月,没别的热情,你给我手。

度过生死劫,我

踏着风掘的沙器一路喧响。

你忘不了,鼓楼街,拐进深巷的冬天,

那么多人围着小屋的炉火,

他们默默喝酒,为琐事干杯。

这天一个瘦小的女人与你同行,

在地安门,石头那么静,人活过

四月,骨也清亮。当你听见梅花三弄,

可能还有一场雪,最后的,

顺从地飘下来,在手指之间。1989年初春,北京

簪花人

插花的头,我这样称呼她,

坐在桌前,长发飘拂,头上缠着藤。

想起小时候看花,乡村的或母亲

扎出来的,一座义山果园。

现在放你头上,你用我买来的

两根银针搭起一座花梯。光从

左侧窗帘透进来,我站在门厅暗处,

站在暗处总有很多灰暗的东西。

灰暗的词,书架,阴影和鸡毛掸子。

我从后面偷看,不敢用手去碰

怕掉下来,花熄灭或什么的。迷信的

婶婶说手会脱落,人头掉地,削好的铅笔和

保留至今的中学生笔记本

会像花痴朽烂。不,是我那时说要

写作,贪恋缀在黑暗里的花。

我看见,你坐在那里,

簪花人,年龄成熟又喜又忧的女人。

你在早晨的雾里,在路上

我们说好一起出门

中午吃小豆冰棍,乘地铁去苹果园

参加一个朋友的葬礼(他不久前

死了)你在四月,在七月,在十二月

像丝绸人,坐在胡同的

镜子里,在丝的梦里。你非要梳妆,

还戴上不是很合常理的红玫瑰。为了那个葬礼(你说那是他的血。他死的时候我站

在窗前,拿着书)可是

这儿还有生活,原谅我,我们很少使用

这个词,它属于遥远的公民。

当我站在门厅,不管

什么时候,你是不是在那里

梳头,我都闻到果园的花香和被葬的

东西;光从左侧窗子投进来

你长发飘拂,头上插着两根我用沙纸擦亮的

银针。一朵栀子花,让夜大白,

一串茶藨子在我周围挂满红黄绿的小灯笼

要么一束蓝蓝的雨久花,

从夏季的胡同飘过,湿漉漉的

你推着那辆雨中自行车;

或者一串伤心凤仙花,呵,白、黄或

粉红,难以描述,像那

弱冠之年前来疗救一个人,敷着薄薄一层

诗。或者一朵山茶,跳动着大红的火焰

在夜里,当你躺在床上;或者一朵

感伤的广州

1

回到初次的河流。你的双脚

灰色的,像我血液中的马来人

在卖粥船上跳起野鬼舞蹈。

啊灶神跑了!此刻的我,看见

一个用水勺舀水的青春

被狂暴年代刈倒。悲伤

躺在那穿木鞋的尸体旁边。

二十年后天性不改,

长堤的灯里,你的瘦鬼,不安分的

异乡人,怀想什么?

呵,他跑遍全城找一双红漆木屐。

多像那时,为了你,跑来踢踏的木头。

快到这儿来,撩起你的长裙,

为了一双花屐你哭过鼻子,

跳吧,我放在你细瘦的少女时代下面。

听见笃笃声,我就知道

你在空气里以不死的双脚跳舞。2

腥味里升起的火焰在唠叨,

念天地,念死者,哪一种更符合

泰初之言?哦,时间在逼问!

也许你已化作一条月光鱼,

而我知道,海的性格是自由而迷人的。

海已追上来,海流,浪花,你

手执葵扇走过高街的店铺

在水缸和大花瓶之间,海流,浪花,

我看见虚幻的前辈,那老人

拿着册簿,追来翻开你的半生。

他,舌头蹦出一句东井弁星,

笈籖抓了三回,说:人不死,

往事亦不灭。是的,肯定有别的东西

譬如孩童初次的眼睛

太阳是绿的,榕树在秋天里长大。

卜师又投出骰子:有孚盈缶。

啊,苦尽甘来,这圣杯是你的。3

如今我们安坐如髑髅

在玻璃幕墙后面共进晚餐,

痛恨灵魂转世的学问。

不再有美人着屐满街登登,

她整夜在数铁桥上的车马星象。

有两颗没有落,一颗叫做

月亮女娲,一颗叫做天狗屈原。

更远的呢?撒出手的

黑骰子,都说长大了豁出去。

大有之城啊,还是收集

这份不孝的血吧——

有毒的一滴将使一个灵魂站起,

像古代仕女在你心脏饮酒舞剑。

倒下,就不再有未来,

家园和木瓜,血光熠熠。

至今,向前的路

依然从黑暗的地方开始,

我背向人世,才能看见

一双木鞋向我跑来:小少年,

别忘了回家路上的新娘。4

忍土之魂,是否习惯了

在火中打小阳伞,当夜的蹼爪

丢开它,丢开一切,

它快活地拉掉血肉模糊的皮

迅速痊愈?诞生了,重新塑造了,

残损部分安装了白金属犬牙,

施者和被施者都同样有福。

血不妨碍生存,就像生存不拒绝

夜蝴蝶和甲壳虫的现代主义。

从茶楼的窗口飞身而出,

人群,强壮的一群,手粗大,

心像心形物,半黑的面具。

既然灵魂已经出窍,

皮囊,这可朽也能行于街市。5

季节富有。季节堆在橱窗,

我们说到热带,雨季,人的急迫。

好像生存铭刻了可怕的事件,

人们宁愿卸下老面孔,换新的;

旧的不知放进哪一只匣子,

只好提着,像一枚擦亮的铜钱。

他们将卸去残骸人形而出现,

新的,分裂的,第三只手拎着,

那以往的面孔,已被时间敲掉一半。

他们深信没有往日的人类了,

连绵而去的黑暗骑楼跑着两个青年,

他们为往事所纠缠,

大概偏爱一种没人理会的冒险。6

啊,她伸出手(夕阳在

她脸上描绘出我已故的姨妈)

她要惩罚没有经验的男孩。

可是一个树神模样的人过来了,

三人在她的手和魔杖间,

左脸半城青草,右脸半城废墟。

她要为我们断是非,我们

因一些淡漠了的事发生争执

关于往事、恋爱和过日子之类。

我要夺下她的魔杖,她叫出声来。

天呀,多像我的姨妈!

那时,为了一种不洁的爱情

我吻了她操起木棍的手,

然后爬到高高的猴子树上。1988年广州/1994年改讫

假如

假如诗歌在恐怖之上飞翔,

你可以走下内心的阶梯。更深的

焦虑,蛾子也亮起来了,更暗的文字

的游魂。哦,来谈谈古老的养生学。

这年月,除了这盏灯,

除了重新被它照亮的事物,

人们怎样区分言说和沉默的界限,

时钟之摆是否在十二点消失?

她情愿这样:把时间

归结为一年或六个诙谐的冬天,

许多可爱的面容成为昆虫故事后,

可以在餐桌上清议天下事。

死神说时间是无害的。它可以

裹着羽绒钻进你胸前大衣的气息,

你们混在新时代的人物中那次寒冷的

邂逅,当午夜最后一班电车开走。

冬天很冷。你想着别的事情

总是别的事情一部忘了片名的电影,

有个画面邀请了你。记得有过类似的事,

她在无人的长椅上给你留出空位,

你坐在那里(你想那个时代是

陌生的)马利·里维叶扮演海边的女人,

好像偶然来到但她演得实在太好,

你们看见太阳在波涛里挣扎,

沉落时没有留下使人得救的绿光。

走出电影院她在风中啜泣,

冬天很冷你搂着她走了很远很远在一个

旧时代的故事里在三里屯那条街上。

黑暗中你看不清她的脸,

仿佛在那黑暗画面里我们未曾远去。1988年,北京

旧图片、庞德和煤炉

访客走了。婆罗门式的静观,

在石头里论道,在客厅发脾气,

就是这人教我铜蚀术、篆和书写的技艺,

昨夜他的黑大氅也许派了别的用场。

月光石板路上的他,在老年中独行。

院子荒凉了,死去的爬山虎窜入室内,

茶炊离开煤炉。二月生的人

总是害怕睡眠的头颅飞出纸糊的窗缝。

他跨进跨出,在门上画符,

在持关刀的门神左眼画一个止字,

说:“晨光照亮鸦嘴,冬至伐木。”

两百年后,请用楚声读我的名字。

门外飘雪,他的影子大于夜色。

我想,我的前世一定隐居山中,

这生性寡言的人从一帧旧图片出来,

拿了他的手杖和大氅,狠狠敲着

大地:“该你了,木头已经锯开,

请你重新刻字。请你把最简单的宗教

还给抄书人。”二月里

我总是梦见渔父和卜师手上的大龟。1987年冬/北京东总部胡同

岁月三籤

艸狗、马和蝴蝶一籤

斯人言:灵魂若骏

奔驰无形。我们给自己

造新的躯壳,插上

芦笛和呼吸器,从虚空飞向

虚空。词语血浆,你把它输给电子狗

让它跳起来,半斤八两。

正月初五,龙多

不下雨,草狗加入合唱团,

土俑的盛世之会

吟哦入云霄。

你我一知半解

坐在风雨飘摇的乌桕树下,

有根青枝弯下来,碰掉了我的帽子

像是为我辞别而赋的小令。二籤

看着岁月把人领去,

罢了,那东西却飞回来

揪住我们,一边扑打,一边

啄开死亡:啄你啄你,白云苍狗

不明不白落了一地。

如此一个大世

挤进挤出,望去——

风骑瘦马,看着是领完自己那份儿了

我留有两颗青果,

包在红叶里,不成敬意。三籤

盘缠

未筹好,

白驹已过隙。

箭囊落了,袋子破了,骨头散出。

解弢堕,不必伤怀。

也就这一天吧,在河边

开怀畅饮,不知命在何处,

高谈之间,口中飞出一只阴阳蝶,

两翼扑扑翛翛,遥然

物我两不得。黑的那面翻过来,

你打籤打出那白骨就是我。

算得真准啊!啤酒,闹市,河水静静流过

这感人的彼岸之一日。

多么希望稿纸飞扬,

乌呼!日子清晰远在日子以外,

那躁动一生的飘游无据者,

将从哪一个世界,朝我们吹息?

趺坐

豆荚

突然裂开,

我听见心怦的一声,

灵魂

飞出沙海。

还有一种语言,

在青林与黑塞之间。

世界变轻了,透明的翅从骨化中

落出,回到一和万物。

六块窗玻璃

季节啊,死亡,

蓝木镶边的人,坐在深处。

月季在季节以外燃烧,你为自己

准备了最好的床,槐花落下的,

落得好似一翦枝头词。

当然,他会来。

这来人,须眉稠稠

穿过城市的火光。你多想

敲开这无边无际的死,

让他轻轻推门进来——

左边最高那一块,空了,时间的缺失!

下面,中间那一块,阳光,

衬出细碎的花衣:鸢尾眷恋

杨树,小女巫

守着草地,消磨此刻

或最后的生活——

蓝木和白窗。右边

那一块,梳辫子的女人

出现在黑色镜子里。那裸露的

显露于黑,是死不敢靠近的,或者

因为生活,你不顾忌,

仅仅为了要把头搁在上面,仿佛有

始终有古老的庇护,母土的庇护,等待

白色落下,手合上你的眼睛。

这白中显露的凹凸

深邃宁静,不需要世界——

这一块,它已凹入内心。

你们是蓝木镶边的人,坐在

火的深处,昼夜,死亡之床。

窗飘着。夜里你读书,六月火山灰

到处飞着。长脚蚊,长脚蚊,越过空气的

小羽翅,也与你在这黑夜快速划动

——敝开的

幻觉里,云飘过;

什么东西扯下来了,黑下来

低低的,与视线平行。黑暗中

六块绷紧的眼球,一块接一块

碎落。一个雨天,而后一个雨季,她们进城……

这哭泣的雨落向

围了铁蒺藜的

黑暗工地;那里,你的小路

你的三人车站,也消失了。

日子,你的彩画,碎片中的碎片,

你让它们变轻,看得见。

这块,灯亮着;旁边你合上书;

中间的,她们坐在桦树林里;远处,

六公坟那边

也黑了,勇武的死神在大路上行进。

六块窗玻璃

怎样变换,都是寂静的。

槐花飘进来,飘进来;蓝木镶边的人,

夏季最后的日子;不,第五块,一缕暗光在窗上

漫开。哦,想想生活中那些平常时刻吧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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