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年作家编辑部
出版社:青年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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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作家(二零一五年第11期)试读:
开卷名家
山南记
阿来飞国内航线,我一般会要一个靠走道的座位,为的是进出方便。只有去西藏,如果坐飞机去,我都会要一个靠窗的座位。航程到一半,就是凭窗眺望的时间了。众神退场的时代,人可以飞翔,美丽河山,可以从天上看见。机翼下,一座座雪峰涌现。让人联想到佛教色彩浓重的藏文表达里的修辞,正该说是一朵朵吉祥的莲花浮现。这当然是一种象征的说法。但一个象征反复使用,这比喻刚诞生时的生气便日渐枯萎了。我摇摇头,抛开这个只剩下干瘪的修辞空壳,只是靠在窗口,看座座雪峰在机翼下一一显现。
这群雪峰的东边,是紧邻四川盆地的横断山区的幽深峡谷。那些深切的峡谷中的一派翠绿,因为阳光折射而浮动着淡蓝色的烟岚,峡谷底部,一条条蜿蜒的河流亮光闪闪。我去过那些峡谷中几乎每一条河流,同时也得承认只真正到达过少数几条的源头。因为所有源头都是那样难以抵达。这每一条河流,无论我多么熟悉它们中下游的牧场、村落、城镇,多么熟悉一条河流与另一条河流相逢汇合的地方,但它们的上游,那些远离人烟的雪山丛中的发源地,总是因为险峻而难以抵达。从这样的高度俯瞰,地理的秘密便一览无余。于是每一次飞行到达这个空域,我都会凭窗眺望。我看见雪峰顶上,堆积着厚厚的积雪。积雪堆积到一定数量,就会因为自身的重力慢慢往下滑坠。就这样,一条条冰川在雪山上形成了,它们顺着陡峭的山坡俯冲而下。其实冰川流动非常缓慢,但那庞大的体积,和自上而下的重力感,依然给人俯冲而下的强烈感觉。冰川下降到一定高度,在自峡谷向上蔓延的绿色即将到达的高度上,它们终于融化了,在砾石滚滚的地带形成喧腾的溪流。
这些冰雪在融化之前,它们在山顶深睡了很多年,又变成更坚硬的冰慢慢向着山下滑动了很多年,直到我从这样的高度向着冰川凝视的这一刻,它们在冰川晶莹的舌尖上融化为一滴又一滴水。天空蔚蓝,白云舒卷。下方翠绿的山谷正是盛大的夏天,这一刻,许多鲜花正在绽放。更重要的是,一架飞机,载着那么多不同的人,飞过上方的天空。一滴滴刚刚转换为液态的水悬挂在冰川的舌尖,在我乘坐的这架飞行器横过天空时,轻轻震颤着脱离了冰川,汇入了细细的溪流。那是成千万成亿万融化的水滴的汇聚。突然,这些喑哑了许多年的冰雪听见了自己欢快的声音,同时,它们还感到,速度突然变快了,那些砾石与苔藓一掠而过,当它们涌上青碧的草地时,它们看见了牧人的帐篷和牛羊。再过一个小时,等我降落在拉萨机场的时候,它们一定已经流进了峡谷底部的农庄。
雪峰继续从机翼下滑过。刚才还在雪峰的东边,现在已是在那些高耸的雪峰的西边。我最熟悉的一条大冰川出现在眼前。在上方,它是两条冰川,两条冰川在一片铁灰色的悬崖下汇聚在一起,两边的悬崖像一道紧紧的束腰,使得冰川在这里高高隆起,然后,变成一个宽大的扇面扑向山下。第一次看到这条冰川时,冰川的下方,有一个灰蓝色的小湖泊,然后,才是溪流在砾石中一泻而下。第二年,冰川依旧,小湖却消失了。这回,这个松耳石颜色的湖泊又出现了。和雪峰群东面山谷的幽深翠绿不同,西面的山谷开阔平坦,绿色变得相当稀薄,若隐若显。这就是说,已经离开了横断山区,来到了青藏高原的顶部。这里,那些河谷最深的部分也在海拔三千六七百米。这里,所有从雪山下来的融雪水都改变了方向,它们大多向西向南。
雪峰群东面的河流叫鲜水河,叫雅砻江,叫大渡河,叫金沙江,叫澜沧江。
现在,在雪峰群的西面,机翼下是宽阔的拉萨河谷和更为宽阔的雅鲁藏布江。
这些以雪山为中心,发育众多河流,这些河流又构造出众多适于耕作与游牧的谷地,所以,藏族传统的典籍中才把高原辽阔的大地称为“雪域”。最早具有人文主义启蒙精神的藏族学者更敦群培曾经说过,“自西部的邬仗那至东部的工布直至康定都在这一雪域山脉的范围之内”。
飞机下降。视野里再无亮光夺目的雪峰,而是河谷两边并不高峻的灰色山峦。山峦中间,是闪闪发光的河水涌流,是河岸两边的绿色平野。这些绿色平野,顺水而走,仿佛戈壁中的绿洲。
就这样,我又一次来到西藏。来到喜马拉雅山北侧的雅鲁藏布河谷中间。
终于来到了山南。
到山南很容易,不像在青藏高原别的地方,要穿越崎岖深峡,要翻越陡峭的雪山。出了机场,沿雅鲁藏布江边的公路而下,柏油路面平整,宽阔漫漶的雅鲁藏布江面就在路边,有时,江水去到远处,平整的田畴及柳树和杨树林,或者是宽广的沙滩隔在了江水和公路之间。平坦宽阔的河谷两边,山峦上土质瘠薄干渴,植被稀疏。河岸边生长着茂盛的柳林和高挺的杨树,但高出河岸两三米的山坡,就被稀疏多刺的锦鸡儿与砂生槐组成的低矮灌丛替代了。山坡与河谷仿佛两个不同的世界。大多数时候,沿江而行的公路就是这两个世界的分界线。山崖上,镌刻着佛像和密咒。空气通透,随风振动的经幡上的藏文字母清晰可见。我有些恍然,这是因为神佛护佑了这片土地,还是因为期待中的福祉尚未降临,耐着性子的人们仍在固执地祈求。江流与江岸的绿野那样肥沃,那样生机勃勃,仿佛真受着福佑,而江岸边那些山岗,如此荒凉,似乎早被遗忘。
路牌上出现了一个地方,朗色林庄园。前年冬天我到过那里,那座庄园的主体建筑正在重建。以下的河谷地带,就是我从未到过的地区。
到了桑耶渡口,我有些激动。江流宽阔,有不少人等待过渡到对岸。我没有要求停车,我想,这几天的行程里,我会来这里看看,我会从这里坐船去到对岸,去看看西藏历史上的第一座寺院桑耶寺。至今,在我家乡嘉绒地区,一位名叫白诺杂纳的高僧依然被高度崇拜。这个在远离西藏的大渡河流域最早传布藏传佛教文化的高僧,一千多年前,就在对岸的桑耶寺剃度为僧,是历史上藏族人中最早出家的“七觉士”之一。汽车开过渡口,我回身,看到渡船启动了,去往彼岸。天上大堆的白云倒映在江水里,那渡船仿佛在天上滑行一般。
雅鲁藏布江上的渡口都有漫长的历史。
一个叫做亨利·海登的英国人在一本叫《在西藏高原的狩猎与旅游》的书中描绘了这样的渡口和渡船:“在一个小小的河湾,我们看到有两只渡船正在那里等着送我们过河。这是两只巨大的长方形驳船,在船头雕有粗糙的马头图案。渡船装载着15头负重的骡马,由两名船夫在船头划桨,另外还有一个在船尾掌舵。”时间是1922年。
这位英国人已经是第二次来到这个渡口,他在书中写道:“这次摆渡,让我想起18年前的往事。”那是1904年,因为西藏地方政府拒绝英印殖民政府的通商要求,英印组成远征军,直扑西藏腹地,最后在拉萨迫使西藏地方政府签订城下之盟。这位英国人当时也是远征军中的一员。只不过这一回,他已经是应西藏地方政府的邀请作地质与矿产调查了。他在书中写道:“现在的木渡船看上去就像我们当年用过的那两条,只是如今过渡的只是五六个人和大约三十头牲口。那一次,则有无数的人马和装备源源不断摆渡到对岸,向拉萨进发。”
看过一篇作于1962年的《山南地区调查报告》,其中论及山南的交通:雅鲁藏布江“这条南北大堑,利于行船,沿岸有牛皮船和马头船(一种木船)横渡,沟通两岸居民来往”。
这篇调查报告还提到,没有公路以前的五十年代,风平浪静之时,有牛皮船从拉萨河顺流而下,入雅鲁藏布江,到山南,全程需要三天时间。
今天,我站在渡口,渡船还是长方形的平头船,只是没有船首的马头雕塑,而船尾也装了一台柴油发动机代替了桨手。船上,是游客、村民与朝圣的信徒,牲口变成了摩托车,还有一台小型拖拉机也想上船,但是被拒绝了。往下游不远,有新修的桥梁可供机动车包括载重汽车来往于两岸,只不过需要多绕行一段路程罢了。
五十年代修筑了拉萨至山南首府泽当的公路。
今天,这条柏油路面的高等级公路相当平顺,下飞机才一个多小时,我就到了山南地区的首府泽当。
住进酒店,房间里有当地的旅游宣传品。跟我此前读过的材料相比,更简明扼要。
山南,藏文化发祥地。
这里产生了最早的藏族人,最早的青稞地。第一个国王,第一座宫殿,第一座寺院。
泽当,直译出来的意思是“玩耍的坝子”。谁玩耍呢?不是人,是猴子。那时,猴子们居住在坝子边山前的洞中,后来,旁邻的洞中来了一个魔女,引诱猴子与其交媾,其后代就是今天藏族人的先祖。六十年代搞出《山南地区调查报告》的调查组考察猴子洞,并留下详细的测量数据,“猴子洞全为坚石,洞口东北向,直径2.46米,洞深4.49米,口大底小成一锥形”,“看不出有原始人类居住过的痕迹”。
从网上查猴子洞的相关资料,那个洞的空间就大了很多。想必那是另一个洞窟了。网上资料描述这个更大的岩洞:“东南石壁上有狲猴手捧‘曼扎’坐在莲花上的彩绘壁画及小猴画像,还有浅刻的石板佛像及“六字真言”的各种石刻,和五彩经幡比比皆是。”
传说中有信史的影子,但要将传说像信史一样落实,难免出现这样的局面。所以,那份考察报告也只是说,这对“考察山南历史是不无兴味的”。
传说中还说,那个魔女与猴的后代日益繁衍,自然地便从吃山野之果而转向野生谷物,再从采集野生谷物转向种植谷物。于是,在山南泽当出现了西藏第一块人工耕作的田地。
翻阅完这些资料,天色已近黄昏。我打开窗户,目光越过一大片楼房,投向这座高原城背倚着的灰扑扑的山岗。根据刚才看过的文字,藏人产生的神话发生地就在山岗阴影浓重的某一道皱褶里。那些猴魔交混的后代,遂成就了雅鲁藏布江宽广谷地中最初的文明。
这些初创文明的人群,正是后来在这片河谷中建立了吐蕃王朝的那个族群的祖先。
吃完饭回来,我凭窗眺望,深蓝的天空下,星星闪烁。那山岗在山下城市灯火和天上的星光之间,变成了一个巨大而模糊的阴影,这仿佛是一个意味深长的隐喻。天空笼罩的大地就是整个世界,它能用自然的光亮照亮自己,白天用太阳,晚上用月亮和星光。眼下,山下新城密集的灯光同样强大,仿佛在说,那是过去,而这才是现在,同时是未来。在新城市辉煌灯火的辉映下,那沉陷于阴影中的神话的山岗,现在却如此晦暗不明。
在灯下,打开行李箱,取出几本吐蕃史著作放在床头。有当代人的著作,也有西藏过去的佛教史家的著作。其中一本叫做《西藏的观世音》,据说这本书是由印度高僧阿底峡发掘的“伏藏”。公元十一世纪,阿底峡到西藏译经传法,是藏传佛教史上大有影响的人物。据说,这本书是他从拉萨大昭寺的柱顶上发现的,所以这本书还有另一个名字《柱间史》。这本书对猕猴与魔女的故事有详尽的叙述。
在故事中,那只猕猴是观世音菩萨的弟子,尊观世音之命到雪域山中修行,并给他起名叫猕猴禅师。某天,猕猴禅师修行时,一个岩罗刹女化成雌猴模样来到他面前,一会儿扬土,会儿露阴以求交配,就这样一连折腾了七天七夜,但猕猴禅师不为所动。第八天,岩罗刹女变成妖艳的女人,禅师照样不为所动。于是,罗刹女便以自杀威胁禅师。
禅师起了慈悲心,却又怕毁败戒律,便往普陀山请示观世音这事该如何处理。观世音说:“既如此,就与她成婚好了!”
结果自然是第一个藏人的诞生。“这孩子长得既不像其父,也不像其母,脸面赤红,没长猴毛也没长猴尾,饿了吃生肉,渴了饮鲜血。”“有一天,岩罗刹女饥不择食,竟然要吃掉孩子充饥。猕猴禅师只好把他背到孔雀林中,暂且让他与猴群一起生活。”
不想,一年后,猕猴禅师再去探望自己这个儿子时,发现他与林中雌猴群交已生下四百多个子女,他们因“不善攀援采撷,终日食不果腹”。猕猴禅师只好再往普陀观世音处求解困之道。观世音“赐之以青稞、小麦、谷子、豌豆和小豆等五谷种子”,告诉猕猴禅师,他的子子孙孙就以此为食。
观世音还把手中一把金沙撒向雪域吐蕃,对猕猴禅师说:“你的子孙后代最终将依靠黄金生存”,并预言,“在他们中间将有超凡的菩萨相继如期而至。”
猕猴禅师返回雪域后,当即撒播下了五谷种子。秋天收获,他走出森林的四百多子孙吃饱喝足后,自然欢舞腾跃,因此之故,吐蕃人的最早耕种与定居之地就叫做雅砻泽当。
这是佛教史家以佛教观改写与覆盖西藏史的典型案例。当神话被改写变成浸透宗教观的所谓史实时,历史已经被意识形态固化,质疑这种神话化历史观的人,自会付出沉重的代价。
1934年,一个叫更敦群培的西藏僧人到印度求法,1946年,他返回拉萨。在通常意义上,一个僧人就是一个觉悟者,而当这个僧人走向宽阔的世界,并敞开心胸接纳这个世界提供的新的智识时,他成了一个真正的觉悟者。他开始更贴近历史与现实真实的书写。他说:“使遇人惊愕的浮夸之词,向显贵谄媚的奴颜媚骨,让信徒呻吟的神话故事,统统远抛之,走我正直之路。”正是在这种信念的支撑下,他开始全新的吐蕃史《白史》的写作。他在《白史》中明确地说,他的写作,凭据是三种重要的材料。最重要的是刚发现三十多年的敦煌文书以及汉文史籍《新唐书》和《旧唐书》。可惜,不久他就被旧西藏地方政府投入监狱。《白史》一书写至吐蕃国王芒松芒赞时代便戛然而止。监狱生活严重摧残了这位智者的身心,释放不久,他就于1951年病故于拉萨,走完了四十八年短暂的人生。
再后来,我来到了那个盛极一时的吐蕃王朝的历史开始的地方。吐蕃,一个雅鲁藏布江支流上的小邦而成的大国,宏大帝国又在盛极之时轰然坍塌。从那时到今天,世界又向前行进了一千多年。但是,这个曾经以盛大王朝为荣的族群,却与世隔绝,如今要重图振作已是相当艰难。甚至于,这个族群一面以曾经的吐蕃雄强为荣,一面却连这个王朝的信史都没有留下。曾用藏文写下《西藏简明通史》的恰白·次旦平措先生曾经说,“佛教兴盛的同时,原有的古代文书都被销毁,代替它们的是取自印度的一些传说,这些传说鱼目混珠,掺杂进西藏的历史,使得西藏真实的历史无法传播,搞昏了人们的头脑。”
正是这个原因,这回所带的枕边书,主要是从敦煌和西域流沙中发现的吐蕃文书的断篇残简的汇编,以及对这些断篇残简的研究文献。这些断篇残简,属于名满天下的敦煌文书的组成部分。
那是一个同样令国人伤心的故事。敦煌文书四万余件,由斯坦因、伯希和们带往外国。其中,藏文文书有八千余件。这些文书,对吐蕃王朝由小邦而大国历程(也是藏民族形成过程),及其社会结构、官制、对外关系以及内部权力与宗教斗争的情形均有所记录,可供今天人们来还原一部吐蕃历史。台湾学者林冠群就在其论文集的序言中感叹“吐蕃传世史料的缺轶”,但无论如何,这些敦煌藏文文书,经中外学者孜孜不懈地努力,使得在藏族人自身认知中早已模糊不清的吐蕃王朝的面貌,又开始清晰浮现。所以林冠群们当然有理由感叹“,唐代吐蕃种种,吾人很难与其后代的西藏相联结,因为二者间几成鲜明强烈的对比。”
过去就有机会到山南。但山南,不是地图上一个简单的目的地,山南是历史的深处。一个民族、一个文化幽暗的历史深处,这样的深处,不可能轻易抵达。其实,我一直在期待。这个期待并不是要等学者们把历史深处那些晦暗不明的未解之谜全部解开。我更在等待,这个民族自己——如果不是全部,起码也应该是领受了现代教育的年轻人,知悉并接受这样的研究成果,不止是从这些成果学到正确的历史知识,还能领会到看待历史的正确方法。我想看见,有现代感又具历史感的西藏自己的年轻学人开始书写。就像疯僧根敦群培写作《红史》那样开始书写。僧人们说,这是一个末法时代。据我多年观察,在这个泛物质化的时代,西藏甚至整个藏区同时又进入了一个浅薄的泛政治化时代。这样的时代,理性的觉醒受到了双向阻碍。于是我知道,从历史到现实,把一切该认知的加以认知,把一切该廓清的晦暗加以整理,然后,一个失去活力的民族以理性而觉醒的姿态主动融入现代社会,主动建设一个现代社会的时候并没有真正到来。
我想起一个非洲诗人的诗句:“有人问起,两个国王中哪个更好些?
你们首先应该回答:哪一个更卑鄙?”
我没有见过有人问这样的问题。从古至今,人们争先恐后在做的,只是挑选一个国王。历史进展到现在,已经出现了多少个国王?更有甚者,当统一的吐蕃王朝崩陷,在青藏高原这块以雪山为栅的孤绝之地,常常同时出现好几个王。那样的情形下,如果不问后一个问题,谁的选择也不会正确。
带着满脑子这样纠缠不清的思绪,我睡去。然后又醒来,我看见了天上接近圆满的月亮。我起身到窗前,再次眺望那些灰色山岗。传说中,在山上的某个洞窟,那只禁不起诱惑的猴子,因为自身的不坚定而产生了后代。有人说,那不是猴子不坚定,那是神的安排,是一种宿命。如今星散在高原上宽大河谷中耕种的众生,在那些高旷草原上游牧的众生,他们的命运因此也难以选择?那个山洞依然隐藏在山沟皱褶浓重的暗影中,不能看见。时间是凌晨三点,我倒回床上,却再也不能入睡,一直在想象那个山洞。如果那个山洞真发生过那样的事件,我敢肯定,它早不是原来的模样了,它是一个圣地,空中一定飘扬着经幡,岩壁上一定镌刻了漂亮的字母,这些字母组成一些有奥义的经咒。
天一放亮,我就到这个新城中行走,四处看看。水泥铺就的街道那么宽阔。没有人,也没有车,红绿灯依然在规定的时间间隔里明明灭灭。笔直宽阔的街道用遥远内地的省份命名。因为那些省份出钱建筑了这些街道。我顺着这样的大道走到城外,看见柳林和杨树掩映的村庄升起了炊烟。收割不久的庄稼地里,觅食的鸟群起起落落。在西藏,新起的现代城镇总显得有些突兀,好像是火山突然喷发,一夜之间就造就了一种新的地貌,坚硬,簇新,象征着一种不可阻止的力量。在这些建成不久的街道尽头,是那些有上千年历史的村庄。这些村庄里的人们的祖先,曾经有可能用自己的方式建成城市,但是,他们早就放弃了这样的努力。只是在低矮的土屋中间,建起了一座又一座金碧辉煌的寺院。这些寺院,在内部对于人民取得了无可争辩的胜利。但是,当这个世界有经书中未曾预见的事物与力量出现时,他们显得那样无力而绝望。现在,我就站在古老村庄和崭新的城市之间,身后的城市代表的就是对于充满预言的佛法来说未曾预言的事物与力量。
在我面前的村庄不必要的旧,那么逆来顺受地安静着。而背后的城市,也有不必要的新、不必要的大。太新与太大,都不够自然。难道这个世界,强大的东西必须要以这种不够自然的姿态出现?
重要的是,这样的城市不是由这里的人们自己建成的。更重要的是,一千多年前就在这里建成雄伟城堡的人们,不知什么时候已然消泯了创造的欲望,而且很多人因为这些仿佛自天而降的城市建筑感到不适,甚至恐慌。
就在那一刻,我决定不去看那个山洞了。
早餐时,有很多在这个酒店里开会的人。从他们的交谈听得出来,他们是这个地区从事统计工作的人。他们正在这里学习新的统计方法:表格、口径、一些数据的计算公式。也就是说,一种新的方式正将这个地区尽量精细地纳入。
来山南的第四天。
第一天,飞机,汽车,检查站。
第二天,去剧组探班。
第三天,去藏王墓和雍布拉康。
第四天——昨天司机问明天去什么地方,我说什么地方都不去了。没想到的是,晚饭时遇到从拉萨来的熟人。他们陪记者来山南采访。聊天时我问他们,有没有近便而且自然风景好的去处。答说雅拉香波雪山啊!还告诉我,雅隆河就从雅拉香波发源,一路奔流而下,造就了雅隆河谷。于是,我决定上雅拉香波。而且,两位朋友还决定一个人陪记者团,一个人带了他们的车陪我上山。
雅拉香波雪山海拔6636米。就是这座雪山,哺育了全长仅六十八公里的雅隆河。但就是这段短促的河流,在高原河谷中哺育了辉煌灿烂的吐蕃文明。
我想起从飞机上往下俯瞰时所见的景象。雪峰上晶亮的积雪变成一条条冰川,凝重地滑向山下,然后,冰雪变成流泉,流泉壮大,奔向河谷地带的田野……大自然慷慨的赐予,使人类得以繁衍生息,创造文明。人类理应顺应自然,但人类的历史,反倒常常是轻慢与辜负大自然美好情意的历史。正由于此,在好多自然哺育了美好文明的地方,大自然便日益憔悴与枯萎,那些文明也随之萎顿凋零了。人类伐尽山上的树木建造伟大的庙宇与王宫,又在人类自起的冲突与战争中毁掉它们,然后,再次开始重建。就这样,一次次的悲剧重演,终于毁掉了自然的精华。
读到过一则与雅隆河谷的吐蕃王朝有关的史料。我不想费神再次去查阅这则史料,在这里准确引用。在那则史料说到的年代,在雅隆河谷中构建吐蕃国宏伟的建筑已经得翻过大山,去喜马拉雅山更深处的工布地区砍伐柏树,并千辛万苦运送到此地。正是那些无从忍受沉重劳役的奴隶暴动了,结果,不仅是新的建筑没有建成,连一些过去的建筑也毁于战火。战乱平息后,一切重新开始。百姓为重建又担负更多的赋税、更重的劳役。而自然的进一步损毁,却没有在历史书中留下半个字母。以祈求人类幸福为号召的书与经,也没有讨论过人在损毁自然的同时,也损毁了自己的精神与情感。
太阳出来了,我们正穿越河谷中的田野,顺雅隆河而上。
河流的下游,青稞与小麦都收割了,土豆也收获过了,羊群四散在田野中间。相对于荒芜山坡上那坚硬多刺的耐旱植物,田地里、田地边那些草肥嫩又多汁,这样的季节,真是羊群们的节日。我在冬天到过同样的河谷地带。那时,植被都脱尽了叶子,河流枯萎,风把河滩上的沙吹到山坡跟前,又把山坡跟前的沙尘扬到天上。使得河谷中的村庄与日子,都在灰蒙蒙的尘土笼罩之下。现在,在这个世界,大自然正呈现出它最美好的那一面。阳光明亮,植物碧绿,河流丰沛而宽广,一个个掩映在绿树丛中的村庄显得自足而安详。在我眼中,那就是被自然之神祝福与佑庇的模样,那就是幸福的模样。
就在这样的情景中溯河而上,地势渐渐抬升。还未收割的庄稼地出现了。一片片沉甸甸的金黄和蓝天相互映照,除了穿过田野的公路以及田野里的输电线路,一千多年前,这片河谷应该就是这样的景象。吐蕃第八代赞普布德贡杰统治时期,雅砻部落已经有了发达的农业。只是按历史的写法,这样的功绩,总是归之于帝王。藏文史书《贤者喜宴》中记述道:“其(布德贡杰)聪睿之业绩是:烧木为炭;炼矿石而为金、银、铜、铁;钻木为孔;制作犁及牛轭;开垦土地,引溪水灌溉;犁地耦耕:垦草原平滩而为田亩;于不能渡过的河上建造桥梁;由耕种而得谷物即始于此时。”我们当然不相信,一个国王不论如何聪慧睿智,也不可能同时做这么多事情。却可以相信,在他的统治时期,他鼓励和倡导着技术文明的进展。如果换一种历史观,也许这样的国王才是比那些开疆拓土、强力推广佛法的国王更多造福了子民的伟大而贤明的国王。
接下来的吐蕃国王统治时期,生产技术还在继续发展。
美国藏学家皮德罗·卡拉斯科在《西藏的土地与政体》中引述藏文史料。他写道,布德贡杰国王的“继任人赤年松赞的有生期间,边远河谷受到了注意,并开垦为田地。湖都装上了水闸,湖水引进渠道。夜间积蓄的冰河水白天用于灌溉”。“在达日年细时代,开始混杂饲养了犏牛和骡。”这两种力畜,都是不同品种的牲畜杂交的后代。
松赞干布时期,吐蕃社会已经相当发达,人们开始讲求生活享受了。“发明了各种尘世食物:米酒、青稞酒。简言之,各种食物必需品;用牛奶做成了凝乳,用凝乳做成黄油和酥油,由酥油产生奶酪,用泥土做成了坛盆;利用水推磨;用纺织机纺织及多种机械工艺。”
也就是说,藏人今天的生产方式与生活面貌,早在一千多年前就已然确定,以后几乎很少改变。卡拉斯科因此说,“这个古代王朝的农业形态和税收制度与后来各时期完全相似。”这是在说前朝的光荣,还是在说后世的萎靡?
继续转引卡拉斯科的话:“藏王牟赤赞普所进行的三次穷富平均,意图在于保持农民的平均分配制度。”
然后,转折出现了。“藏王赤松德赞制定的法律确立了财产继承权,并一直保持至今:在几个儿子之中,年长者居住在家中,年少者进入法门。那些没有儿子的人要以他们的女儿的丈夫代替。”
再一次经过雍布拉康山下。
未收割的金黄田野在眼前出现。
雅拉香波雪山现身了!在碧蓝天空下面!
田野尽头是村庄,村庄背后,在雅隆河闪闪发光的水流的尽头,雪山庄重地升起。
那是一座金字塔形的雪山,随着汽车的行进,正在眼前缓缓升起。
我期待着,有一个地方这座雪山会显露出它的全貌、它全部的雄伟与高大。但是,再往前走,反倒是近处的没有积雪的山梁升起,渐渐把雪山挡在了后面,赶紧请司机停车。我离开公路,走向田野。沉甸甸的青稞穗子从我的腿上一一拂过,那种触感带着感动与温暖。想起少年时代,春天里土地解冻苏醒,一个少年人牵着两头用木枷并肩相连的犏牛,后面,是一个扶犁的长辈,在用一种特殊的调子歌唱,一些简单的口令也融入在这歌唱中:直行,转弯,快,慢。犁的两边,黑土唰唰地波浪一样翻涌,那位扶犁的男性长辈后面,是一个撒种的姑娘。她也在歌唱。一把一把的青稞种子,随着她的手臂优美地摆动,沙沙地落进了犁沟。正在翻种的土地里,鸟儿起起落落,在啄食刚从泥地里翻出来的虫子。暖烘烘的阳光下,熏蒸起浓烈的泥土香气。锄草的季节。夏季盛大无边的绿阴深处,有布谷鸟悠长的鸣叫。听长辈们感叹过,自然之神怜悯人类,所以使得一年中最美好季节的白昼在一年中最为漫长。也许是为了怀念农耕时代的狩猎与游牧,那个季节,定居的农人会离开老房子,在河边,在草滩搭起帐幕,歌舞嬉游。其间一个最重头的节目,就是祭祀神山。每一座雪山都是神山。因为每一座雪山都哺育了自己的溪水与河流,这些溪水河流,都滋润着山间的牧场和山谷中的农田,都哺育了山下一个又一个村庄。所以,不同河流边的村庄便有着不同的山神。从这个意义上说,神山无论大小高低,在其哺育的流水所经过的村落,就是人们感恩的自然之神。但是,有一天,一些神山在宗教的观念中变得比另外一些神山更伟大。神山也分出了高下,被纳入了一个严整的宗教性的等级系列。雅拉香波在某个神山的等级系列中位列第二。
但我来到这座雪山跟前,不是因为这种神圣的排位,而是想亲眼看到这座哺育了藏民族文明源头的雪山的模样。
又往前行几公里,因为过于抵近山前,雪峰从眼前消失了。
当地人以为,雅拉香波的山形是一头白象。据说,卫星遥感图片证实了这一点,但我并未搜得这样的图片。倒是在雅拉香波山跟前,从庞大山体中伸展出来一道陡峭山脊很像大象的鼻子,长长地伸到了山下村庄前的溪流跟前。这道象鼻样的山脊直逼面前,遮去了背后晶莹的雪峰,公路也在此一分为二。往象鼻的右边,是一道狭窄幽深的山沟,公路分岔处立着一块牌子,上面是一座寺院的名字。往左,公路更平坦,山谷更开敞。司机看我,我指了左边的道路。经验主义,从开敞的山谷里,更容易望见积雪的主峰。
公路开始上山了。熟悉路况的司机主动停了车。他说路边有一眼治病的神泉。果然,就在公路路肩上有一个用石板护着的泉眼。泉水底下有一层乳白色凝结物,捻在指间手感滑腻,可以闻到硝石的味道。泉旁,有一个山南藏医院立的水泥碑。读此文知道泉叫壤穆。公元十二世纪时由一个藏医所发掘。泉以开掘者的名字命名。“传说壤穆神泉是雅拉香波神山的‘桑巧布’(尿水)。此药泉水主要成分为石膏、矾等矿物质,从此药水中用一两勺,对治疗‘培、隆’引起的胃胀、胃痛等胃肠疾病具有很好的疗效。”我的胃肠也有毛病,但没有医生在旁指引,未敢取饮,只把那碑文拍了照片,便继续上山。
有好几公里,公路穿行在那些干旱而土质瘠薄的山坡。但这只是一个过渡地带,越往山上去,山间谷地越来越宽阔,越来越湿润,其间开满了黄色的花朵。我知道,那一团团鲜亮的黄色是喜欢湿润的斑唇马先蒿。两边的山坡上绿草也越来越茂密了。这一天是2012年9月5日,已不是高原植物的盛花期,但还是不断有稀疏的花影在车窗外闪现。斜挂在庞大山体上的草甸中,出现了牦牛的身影。没有高大的树,但那些金露梅和杜鹃灌丛散布在山坡上,也有相当的美感。我停下来观察植物。小小一块地方,还在开花就有肉果草、虎耳草、委陵菜、黄芪、红景天、金露梅、臭党参、橐吾、狗娃花、火绒草……竟有十一种之多。在它们的根部翻掘一下,立即就显现出了湿润肥沃的黑色土。这一切说明这座山依然充满活力。
再次停车,已经到了4800米的高度。那是一片碧绿的草坡,上面有牧人的帐篷和羊群。羊群从半坡上一直散布到浑圆的山梁上。山梁背后,是不知深浅的峡谷。一座陡峭的岩石山峰从峡谷那边升起来,直刺蓝天。青色的石壁被阳光照亮,带着金属的光泽与质感,但看不见雪山。我爬上那道山梁,意图是可以从那里看见雪山。用了半个多小时,终于气喘吁吁地上了那道山梁。眼前所见,只是脚下的深峡和对面更显高峻的岩石山峰,依然没有看见雪山。我意识到从这条路线可能看不见雪山,于是转而去看脚下的植被。浅浅的牧草中间,星星点点的蓝色花在盛开,这是属于秋天的龙胆花在贴地开放。我伏下身来,细细地拍摄这些美丽的蓝色花。那是比背后洁净深邃的天空更深的蓝。眼前有两种龙胆,花朵大的那种我认识,华丽龙胆。一簇簇紧挨着,花丝伸出花冠,还顶着紫红花药的那种是第一次看见。满坡都是半球形的垫状点地梅。它们的花期已过,但那一团团垫状植株依然颜色苍绿,缀满了草坡。在这样的高度上,植物都改变了形态。低矮,多毛,紧挤在一起,变成了垫状。我还发现了一种开黄花的虎耳草。花朵还是和别处所见一模一样,但叶子的形态却变化了,变成了厚厚的肉质叶,贴着地紧叠在一起,成为植物学描述中的石莲叶。
第三次停留盘桓的地方,是公路经过的山口。山口的路牌上,标志这里的海拔高度是5200多米。我们在山口停好车,到处都是风化中的巨大岩石。太阳照耀着,岩石中夹杂的云母与石英碎屑闪闪发光,雪山仍然隐身于一些青色的岩石山峰后面,不能看见。身旁有一个小湖,雨水不断把公路路基上裸露的泥土与砂石冲刷到小湖中,那个本应碧蓝的小湖便浑浊了。在山的那一面,公路盘旋而下的方向,有一个更大的湖,在光线迷离间。山口旁边的山梁上,有一个移动通讯基站,公路边停着一辆小货车,有几个人在上面,为通讯基站新装一组太阳能电池板。我想上去看看。爬到半途,却被意外遇见的植物吸引住了。这个地带,除了裸露的岩石,植被相当稀疏,但居然还有漂亮的开花植物。先是看见多刺绿绒蒿。然后,看见了形态跟垫状点地梅形态相似的癣状雪灵芝。多刺绿绒蒿开着一朵朵硕大的蓝色花,癣状雪灵芝那半圆状球体上开满的是细碎洁白的小花。用广角镜头,这些花朵在近景里清晰呈现,同时,那些逶迤的远山,深远的蓝空也得以在背景里呈现。这是属于高山之山才能得到的视角。这时,那几个人已经完成了工作,从山梁上下来了,我听见他们是互相交谈,是几个四川民工,在这样走路都难喘上气来的地方从事着艰苦的工作。我想问他们是怎样得到这样的工作,但看到他们被高原阳光烤焦的脸庞,这话没有出口。
我们在山口一块巨大的岩石后吃简单的午餐。说午餐太正式了,火腿肠、面包、瓶装水,都是上山前在超市里买的,我还带了剧组送到我房间里的几个苹果。司机是一个沉默但却有自己主意的当地藏人。我问他,在西藏,修路、盖房子,到维护或修建通讯基站诸如此类的工作为什么都是外地人来干,当地人不干是什么原因:一,不会干?二,不愿干?三,想干,但在竞争中失败?司机依然沉默,没有回答。我所以问这个问题,是因为在香港机场买过一本有关西藏的书,没有看完,到内地机场时,就被作为违禁品没收了,但我记得那本书把内地民工的进入看成是西藏动荡的原因之一。
我提醒自己是来看雅拉香波,但雪山并没有在眼前显现。
意料之外,是在这山上看见那么多正在开放的花朵,以此看到了生态脆弱的高山草甸还生机勃勃。在自然中,可以想起人类文明的消长与命运。在这里,我想起美国人利奥波德的话:“像山一样思考。”这种思考当然是一种审美,“如同在艺术中一样,我们洞察自然本质的能力,是从美的事物中开始的。”但进入大自然,对于一个现代人,又绝非只是单纯的审美。
在我看来,当一片土地上的文明面临着前所未有的困境时,这个困境在这一两代人看来,除了泛意识态的诉求,并不会有真正的解决方案。那么,当看到曾经哺育过这个文明的自然界还保持着生机,比起那些与自然一起同归于尽的文明,由雅拉香波发源的雅隆河起源的文明,还有一个摧折不算厉害的自然界可以依托,那么,当今天的人们走不出历史的怪圈,总还可以寄望后来人的觉醒,找到进入现代文明的通路时,这个美丽的自然至少可以为未来的文明选项提供一个坚实的依托。
吃饱了肚子,有那块高大的岩石挡住了山口那边横吹过来的风,太阳暖烘烘地照着,我躺在草地上,看着天上的流云,假寐片刻。在海拔五千多米的高度上,自然有点缺氧。闭上眼睛,身子便轻飘飘的,像是在下坠,也像在飞升,我但愿这是飞升。真的是在飞升,在洁白的流云之上,雪峰在眼前出现了,那些千年的积雪,正在阳光下融化,融雪水正欢快地奔向山下宽阔的河谷,从雅隆河一直奔流到雅鲁藏布江。特别推送小昌短篇小说辑
小昌,原名刘俊昌,1982年出生。曾获2013年度广西文学金嗓子中篇小说奖。先后在《十月》《上海文学》《小说界》《山花》等杂志发表小说若干,有作品在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选载。小说集《小河夭夭》入选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 2015卷)。飞来一爿村庄小昌
我们三个人又聚在一起了。洪义坐在我对面,洪仁挨着我坐。我叫洪顺,他们喊我顺儿。一坐下来,他们挨个喊了我一声顺儿,我就有点眼热,连忙抿了一口茶。茶是茉莉花,这个地方的人都喝茉莉花。猴王牌的,金色的包装袋,我打小就喜欢它的颜色。从前收集过不少,有特级的、一级的,还有二级的,有时我会用它们包书皮,有时我会用它们叠四角,或者剪个小鸟小兔子什么的,贴在窗棂上。茶没什么味道了,洪仁喝了一小口,就让他们换茶,说都没味儿了。
这个小饭馆名字叫霞光,坐落在国道边上,开了没几年,生意时好时坏。老板也是我们村的,他穿着吊带皮裤在后厨炒菜。他比我小两岁,在我上大学的时候,他就干上了厨师,先在大城市干了几年,又在县城里干,后来攒了点钱就把饭馆开在了马路边。饭馆对面是几家工厂,常有工人过来这里吃喝玩乐。我们仨人坐在里间,没人打扰,有只落地的空调呜呜地响着,吹着干燥的热风。我喊他们仁哥义哥。我们仨同岁,爷爷的爷爷是亲兄弟,或者是同一个人。他们俩血缘更近一些,究竟近多少,我也说不清了。反正从小总在一块儿玩,有时可以不分彼此,有时好多天谁也不理谁。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们又坐在一起,不知道该说点啥。我跟义哥埋头磕着瓜子,仁哥一直在讲电话。他嗓门很大,声音有些暗哑,大概是酒喝多了的缘故。我坐在他旁边,耳朵里嗡嗡地响。过了一阵子,电话终于讲完了,整个屋子突然静了下来。仁哥说:“你们知道吗?大雁儿也回家过年了。”后来我们就说起了大雁儿。好像聚在一起就为了说大雁儿似的。
窗外下起了雪。服务员喊了一声下雪了,我拨开棉布帘子探出头,向外看了一眼。服务员从外面冲进来喊着:下雪了,下雪了。我们仨互相看了一眼,决定为今年的第一场雪干一杯。隔着窗子向外看,灰蒙蒙的,不贴着玻璃仔细看,瞧不出外面的世界在下雪。义哥把外套脱掉了,捋了捋袖子,又继续摸鼻子。前年他鼻子里长过息肉,一场手术后,总是没完没了地摸鼻子。他说:“差点忘了,后备箱里还有两瓶威士忌,今天咱们喝点洋酒吧。”站起来,抱上外套向外走。棉布帘子猛地被掀开又落下,“啪”的一声砸在墙壁上。
义哥说:“顺儿,我信基督了,早上起来就去村东头安叔家念经。”
我说:“念经的人多吗?”
义哥说:“娘们儿多,男人少。原来我不信这个,自从那次儿子出了车祸,我就觉得这事靠谱。也许真有上帝,你说呢。”
我说:“我姑也信,你见过她吗?”
义哥说:“要不是她老人家,我也不会信。”
我说:“她也跟我说,让我信,还送给我一个十字架,瞧,我把它挂在脖子上了。”我从脖子里掏出个铜质的十字架来。十字架太小,看不出耶稣的表情。义哥说了一句基督保佑,我不打算继续说下去了,就问他村里的小超市生意怎么样。义哥在村中央开了家小超市,有两间房那么大,房外还搭了间棚子,棚子下面支了个台球桌。很多小学生也拿着长长的杆子,踩着板凳打球。
义哥说:“不死不活的,哪像洪仁,人家干大买卖呢。”
棉布帘子被掀开。仁哥进来了,额头上的头发,有星星点点的白。我问:“仁哥,雪大吗?”仁哥拍了拍身上的雪,说:“不小,明天一早孩子们就可以堆雪人了。”他坐下来,接着说:“我们去打野兔吧,就这么定了,明天我们去打野兔。”说完,打开了威士忌酒,给我们每人倒了一杯,继续摸鼻子。
义哥突然问:“顺儿,你多大了。”
我笑起来说:“你多大,我就多大,这都忘了。该罚。”义哥把面前的酒一饮而尽,咂了咂嘴,说:“他娘的,劲儿还挺大。”
仁哥说:“顺儿,你跟着我干吧。”
义哥说:“人家现在干得可大了,要不是你来,才不跟我喝酒呢。”
仁哥说:“洪义你啥意思呀,你要是想来我公司,我也欢迎,就怕你不来。”
义哥说:“我去了能干啥,给你看大门吗?”
仁哥说:“像你这块头,至少干个保安队长呀。”我们笑起来,一起端起酒杯又喝了一口。
义哥说:“富贵死了,你知道么,顺儿。”我瞧了仁哥一眼,他神情凝重。我说:“不是吧,富贵怎么死了,家里人也没跟我说。”义哥说:“估计他们忘了说吧。”富贵和我们差不多大,喜欢笑,一笑起来,就看不到眼睛了,眯成一条缝。脸上的肉团在一起,像个土豆,我一下子就想起了他的笑。我向外看了一眼,感觉他正在窗外笑呢。我问怎么死的。
义哥说:“喝了防锈粉。死之前,给我打过电话,说起来,我也有责任,要是能好好劝劝他,估计死不了。”我问为啥,义哥接着说:“活着没意思呗,我也没意思,可我没富贵那么傻,喝防锈粉。”
我说:“来,走一个。”
仁哥喝了一小口,说:“洪义,我也有一年没见你了吧,一年前,你去了趟青岛,那事儿是真的吗?”
义哥说:“知道你早晚要问的,我还不知道你?”
外面有人在大声叫喊,像是在打架。义哥说要出去看看,我说:“瞧啥热闹。”我没拦住他,还是出去瞧热闹去了。我跟仁哥在说他去青岛的事。我说:“他就好这口,你记得吗,你可能不记得了,很多年前他牵一只羊去过桥洞。”仁哥笑起来,说:“母羊吧。”我说:“当然是母羊了,那年我们15岁,他不知道我在后面跟着。”仁哥张了张眼睛,问我:“你看见了?”我说:“看见了,我怕被他看见,只是远远地看,看不清楚。”我们俩笑成一团,碰了杯抿了口酒,接着笑。外面吵闹声更大了。
义哥进来了,说:“两个小孩儿要比武,谁也不服谁。”
他坐下来,点了一支烟,吁了一口说:“现在小男孩儿,谁也不敢惹,都是雷哥的人。世道不一样了,还记得吗,我们小时候也喜欢在大坑里比武,顺儿,我记得你是第一个,敢朝下面翻跟头的人。”我问雷哥是哪个,义哥说:“镇上的头头,叫什么流星帮,上次村上人闹别扭,都喊了黑帮的人,两拨人在咱们村大坑边上对峙,刀枪剑戟,跟他娘的演电影似的。”我问:“后来打了吗?”义哥说:“人那么多,打不起来,后来一聊,两拨人都认识某个人,一说和就散了。”
仁哥说:“你信上帝了,他在哪儿呢?”说完笑了笑。义哥没理他。
他继续说:“要不你念一段吧,那天我起得早,从安叔家门口过,一群老娘们像唱戏似的。”义哥说:“快看!”他向外指着,窗外两个年轻小伙子对峙着。雪花飘呀飘,落在他们头上、肩膀上、伸出的拳头上。他们在雪地里转圈,杀气腾腾。不知是谁先踢了一脚,很快扭打在一起。其中一个很快处于弱势,不断向后退,只有招架之力。后面只有一堵墙了,那人只好倚在一堵墙上,对手来了个上勾拳。我为了看得更清楚,就找纸巾擦了擦玻璃。
义哥说:“像他们那样,我们也来一次。还记得小时候吗?在大坑里练八卦掌。”说完看着仁哥。仁哥也看着他。
沉默了一阵,仁哥说:“不准揍鼻子。”
义哥说:“那还有什么意思,就想揍你鼻子。”
仁哥说:“你什么意思,是不是看我不顺眼。”
义哥说:“早就看你不顺眼了。”
仁哥软了下去,说:“早知道你看我不顺眼。”
外面的年轻人亮出了刀子,我说:“快看,要出人命了。”我站起来要出去,被他们俩拦住了,让我别管闲事。后来厨师提一把菜刀出来了,菜刀扬起来,对着他们指指戳戳。义哥说:“上帝保佑!”
我们互相看了看,有一阵子谁也没说话。义哥端起酒杯来,一饮而尽,说:“想知道我去青岛干了什么吗?你们想知道吗,你们不是想知道吗,我跟小倩啥也没干,说了你们也不会信。”仁哥问:“那你们干啥了?”
义哥说:“在海边晒太阳,晒晒太阳真舒服。早晨看太阳升起来,下午看太阳落下去,我说了你们也不信,那几天我过得很开心,什么也不想。小倩是个好孩子,知道我的苦。”仁哥问:“小倩没过多久就大了肚子?”义哥说:“他娘的,这你也信,我做了结扎手术,你不是不知道,二十二岁我就被阉了,小倩怀了他男人的种。”仁哥说:“总有漏网之鱼。我就很好奇,小倩怎么会喜欢你。顺儿,你见过小倩吗?”
义哥说:“你在审我吗?你有什么资格审我?小倩喜不喜欢我,跟你有什么关系?跟他娘的任何人都没关系。洪仁,我还不知道你,你那些钱怎么来的,没人比我更清楚?”
我有些垂头丧气,问义哥要了支烟,啪嗒一下,点上火,他们才静下来。我说:“这么聊有劲吗?”他们俩也有些垂头丧气。接下来仁哥义哥又把注意力放在了我身上,问我在外面都干些啥,有没有挣到钱。
我说:“看见我那辆自行车了吗?”他们都摇头。我接着说:“我打算骑上它,从这里出发,去拉萨。”仁哥义哥笑了起来,给我竖大拇指。我继续说:“沿着这条国道就可以去西藏,从这个小饭馆出发,对,就从霞光饭馆出发,过黄河跨长江进四川,一路骑下去。”这么一说,他们仍不相信,我把手举起来,握成拳,说:“我发誓!”
仁哥说:“顺儿,你也变了。”
我们三个喝得有点多了,仁哥脸色愈发苍白,义哥却红透了半个脑袋,连耳朵也红得发紫。我有些想吐,去了趟厕所,吹了一阵冷风,没有吐出来。等我坐回去,见仁哥掏出一沓钱来,在那里一张张数钱。义哥说:“数啥呀。”仁哥就停了下来,用那一沓钱不住地拍桌子,酒杯里威士忌都溅了出来。拍了几下,把一沓钱递了过去。义哥抬了抬眼,还是伸手接了,说:“钱是好东西。”仁哥说:“钱算个屁。”义哥点着了打火机,要烧这些钱,我在后面猛地抱住他。仁哥说:“让他烧。让他烧。”说完瞪着我,脸白得发亮,像是透明的。
打火机的火在义哥拳头上摇曳,他说:“我才不舍得烧呢。”把那一沓钱塞进裤兜里了。仁哥坐在对面,搓了一把脸,眼泪突然涌出来,接下来就泣不成声了。我跑过去拍他的肩膀,他让我坐下来。我坐在他身边,挽着他的胳膊。
仁哥说:“头几天鼻子一直不舒服,我就去检查,医生怀疑是那个,我不敢说,明天我去医院取结果,我有个预感,不会是好结果,顺儿,洪义,我可能活不成了。”
义哥说:“你又在骗人,你就是大骗子。”
仁哥说:“骗你们,我就是乌龟王八蛋。谁会拿这种事骗人。”
义哥说:“早死早托生,临死前有啥愿望?”
仁哥:“洪义,你够狠。我是没什么心思去青岛晒太阳。”义哥嚯地站了起来,说:“别阴阳怪气的,有时我真想把你的大鼻子割下来。扔给狗,狗也不吃。”仁哥把脑袋探了过去,说:“来吧,我也早想把鼻子割了。”
义哥又坐了下来,耷拉着红了半边的脑袋,低声说:“顺儿,我们真的啥也没干,只是晒了几天太阳。回来了,他们这些人就不把我当人看。真想这辈子就那样晒着太阳。”听上去,他也在抽噎。
我拉他们起来,说:“咱们出去看看雪吧。”仁哥义哥都不愿起来,在桌子上趴着,说雪有啥好看的。不过还是去了,我左拥右抱。仁哥义哥在我裹挟之下,走出了霞光饭馆。天已经黑透了,冷风灌进我的鼻子,我一边哈气一边说:“你们还记得吗,我在大坑里学那只雕,那天下着雪,我在大坑里来回跑,就像那只雕在飞似的,是你,还是你,在后面用高粱秆做的箭射我。”仁哥说:“是我,义哥去找那只母羊了。”我笑起来。后来我们都笑了起来。我们在雪地里,走成一排。雪下了没多久,还没把柏油路完全盖住。沿着这条路走下去,走不了多久,就会到我们村,接下来就会穿过这个村子,直上防护堤。到了水闸处,柏油路也就尽了。
我们有一阵子没说话了,谁也没问要去哪,就那样一路走下去,把脚下的雪踩得咯吱响。好像走出来就为了踩雪似的。雪下得越来越大,田野里也白透了,过了小桥就到我们村子。我们在小桥上停了下来,一起向远处看。也没什么可看的,除了星星点点的灯光,就是灰蒙蒙一片。多年前,洪义牵一只母羊进了其中一个桥洞,我就呆在一个坟头后面看他。
义哥从桥上走下来,跨过沟渠,进了田野。话也不说,匆匆地向前走。仁哥和我还在桥头上并排站着,他把胳膊搭在我的肩膀上。他身子有些抖,说“:顺儿,是不是有报应。”我说“:仁哥,别乱想,等结果出来了再说,八成又是虚惊一场。”
义哥在远处喊我们。我俩慢慢走了过去。义哥说:“我记得二爷的坟头就在这里,怎么没了?”仁哥说:“好像在前面。”我们继续向田野深处走,终于发现了那个小坟包。义哥很开心,把外套脱了下来,扔在坟头上。两只手握成拳,不断向拳头上哈气,对仁哥说:“来,我俩就在这干一场。”仁哥说:“你别这么幼稚嘛,我想给二爷立块碑,你说呢,顺儿。”
义哥扑了过来,将仁哥扑倒在雪地里。两人扭打在一块。我上去制止他们,被义哥吼了一声。我只好站在旁边看。仁哥一拳冲出来,正中义哥的鼻子。洪仁有点急了,说:“不让我打你的鼻子,你却打我的鼻子。”两个人在雪地里滚了一阵,突然停下了。两人在地上蹲着,哈哈喘着气。
义哥说:“洪仁,这么多年,你总是偷偷笑我。我做梦都能梦见你,我被老师揪耳朵,你在旁边偷笑。”
仁哥不理他,仰起头,张着大嘴,向空中呼呼吹气。
义哥说:“一想到你会死在我前头,我就想笑。”义哥朝天上哈哈笑了两声。
仁哥站起身,拍身上的雪,我也帮他拍。
义哥接着说:“二爷都看着我们仨呢。二爷说过,你们是兄弟。我们还是兄弟吗?”我把义哥拉起来,往回走。跨过沟渠,就走上了柏油路,继续向村子里走去。
村东有一个大坑,许多年过去了,大坑更大了,甚至称得上巨大,只是从村东落在了村中。一栋栋红瓦高墙将它团团围住了,这样也好,从高窗里探出来,竟有点悬崖峭壁的意思了。我们这个村子也算日新月异,像那个坑似的变得更大了。从这头走到那头,没人再轻易走了,除了那些想活更久的老人,才会在太阳没出来之前,匆匆走上一遭,再折回来,好像还得好好活上一阵子。不知何时,村子也修了下水道,挖了一道道方方正正的沟渠,用水泥抹得溜光水滑,又盖上了钢筋水泥做的盖子,什么也看不到了,走在上面跺两脚,发出几声空洞的闷响。遇上下雨天,再也不像从前,街上有汪汪的水在流淌了,记得那时候,巷子里的路总是两边高、中间低,甚至像伤疤似的,沟沟坎坎,不小心就跌上一跤。现在好了,水在下水道里再欢腾也见识不到了,全村的水呀,向大坑汇集,大坑很快就成小湖了。可乐瓶子、塑料袋、饭盒、破纸箱子等等,在上面飘呀飘,过些日子,水就干涸了,它们就沉了底,甚至陷了进去,没头没脑了。
我们三个人围着大坑转悠,一边走一边说着二爷的故事。我们三个人在他院子里站桩,谁要动一下,就被他敲一下脑袋。说起这些来,我们每个人都有很多要说的。仁哥从兜里掏出一只铁盒,铁盒里装着酒,仨人一人一口继续喝着。
不说二爷了,仁哥就说起了大坑,二爷和大坑有什么必然联系似的。他说:“我早想把这个大坑填满了,然后种上好多梨树,一到春天,千树万树梨花开。你们还记得吗,村南头种过很多梨树,顺儿最喜欢爬梨树了。”我把手掌伸出来,告诉他们,爬树时留下的伤疤依然在。他接着说:“我想好了,再盖上几间房,房前屋后都是梨树,房子要跟二爷的房一模一样。不,我不仅要盖几间房,我要建个村子,像我们小时候一样的村子,就在这个大坑上建。一模一样,你们懂吗?”仁哥有些激动,抓住我的肩膀摇晃我,喊着:“一模一样,好不好,顺儿。”
我说:“好,就这么办。”
仁哥又去摇晃义哥的肩膀,义哥也说好,一屁股在坑沿上坐了下来。他说:“还能找到那张大闹天宫的画吗,到哪里去买一模一样的画呢。你们还记得吗,那张画就挂在二爷的堂屋里。”我们仨都有些兴奋,开始回忆那个老村子,甚至某株梧桐树。
我们说起了那株梧桐树,我一个人是抱不住它的,大雁总在下面跳房子,马尾辫一扬一扬的,有时我们也去跳。大雁比我们大几岁,不愿跟我们玩,她是看不上我们这些小毛孩的。在我印象里,她似乎不属于我们那个村子,她是外面的人。
仁哥一下子轻松起来,在雪地里学大雁跳房子。他有些喘不上气了,停下说:“你们还记得吗,她总去我们家挑水。有几天她不来挑水了,我就天天盼着她来,还去她家里找她,想问问为什么不去挑水了。”
义哥说:“走。”
也没问他要去哪,我们就跟着他走。雪下得愈发大了,雪花有时会被风吹成一片,洋洋洒洒。仁哥义哥的头发都白了。我们深一脚浅一脚,继续向前走着。很奇怪,我们没有遇上一个人。整个村子静得出奇,好像我们走错了路。也许要酝酿个巨大的声响似的,雪静悄悄地下,偶尔有一连串风声在我们头上一扫而过。
我说:“大雁她爹死的那天,也是下雪天吗?好像是下雪天。”
义哥说:“没错,也是下大雪,她门前的那条路被踩得稀巴烂。那天有几个警察在门口守着。我爬上树去看,你们呢,你们在哪里看。”
仁哥说:“我也在树上。不过我什么也没看见,你看见了吗。”
义哥说:“我看见大雁了,你看见了吗?她也看见了我。她回头往树上看,一眼就看见了我。我还以为她有点喜欢我呢。”
我从没说过,大雁摸过我的头。她说过我的眼睛像女孩的眼睛。那天出殡,她走在棺材后面,我紧跟着,不知道是跟着棺材走,还是跟着她。大雁拍了下我的头,冷不丁地被她拍了一下。她穿一身白,缠着白头巾,裤腿上全是泥点子。我看了她一眼,不知道什么缘故,我就记住了那一眼。在我印象里,大雁总是那个样子的。我上了大学后,也见过她一次,她怔了一下,突然感觉我那么高,大男人似的站在面前,也想拍下我的后脑勺,我那么高地站着,最终只好拍了下我的肩膀,说长这么高了。她一点也不像干那种营生的,说起话来轻声细语。
仁哥说:“她爹的脑袋瓜子被人撬开了,一想起来,就觉得我的脑袋瓜子也被撬开了,我好久都不敢走他家门前那条路。”
义哥说:“你还记得她爹的样子吗。我记不太清了,好像总披一件黑袄,背着箩筐在村里转悠。像他那样的人,怎么会有大雁这样的女儿。”
我说:“她喜欢过一个男的,你们还记得吗,叫俊万。当时我还想怎么会有人叫万呢,高高瘦瘦的,把自行车骑得飞快。”
仁哥说:“对,就叫俊万,想起来了,他们俩偷偷亲过嘴。大雁儿那时候就不是等闲之辈,说亲嘴就敢亲嘴。”
义哥说:“我见过大雁哭,在大坑边上。那一阵子,大雁都不想活了,真不知道她是怎么走向那条道的。她还认识我们吗?”
我说:“俊万还活着吗?你们有他的消息吗。”
仁哥说:“八成是死了,要不然怎么一点消息也没有。”
有光从大雁家的高窗上漫射出来,落在地上。我说:“有人,大雁在家呢。”我们从房后折出来,沿着墙根走。仁哥侧着耳朵听,我也侧着耳朵听。义哥对我们俩指指点点。我竟有些兴奋,好多年没见大雁了。我冲义哥摇了摇头,表示什么也没听见,仁哥还在继续听着,听了一阵子,也摇了摇头,放弃了。
我们三个挤在门口,敲响了大雁家的门。有女人喊了一声,谁呀。我们屏住声息,只等着她来开门。女人又喊了一声,谁呀。仁哥一连串拍了几下门。里面说:“要是不说是谁,我就不开门。”我不知哪来的勇气,喊了一声:“是我,洪顺。”她又问一声:“谁?”我又喊:“洪顺。”她接着问我:“有事吗?”
我想她早就不知道洪顺是谁了。
我没说话,不过她还是开了门,见我们三个站在门前,她又把门关上了,我们一个个说。她说:“原来是你们仨呀,吓死我了,像我这样的人,晚上是不敢随意开门的。”我们尾随她进了堂屋。
我们三个人坐在沙发上有点挤,大雁坐在对面一只木凳子上。起初没人说话,我盯着眼前的那只火盆,火还没烧上来。我抬头看她,有些背光,面目模糊不清。大雁拿出一支烟来,啪嗒一声,打火机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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