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春华大爱系列:稻田边的童年时光(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9-24 00:02: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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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黄春华

出版社:现代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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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春华大爱系列:稻田边的童年时光

黄春华大爱系列:稻田边的童年时光试读:

1 老屋边的打谷场

人是什么时候有记忆的,很难说。我对这个世界最初的记忆就是,不停地下雨,雨水顺着瓦边边往下流,在台阶下砸起一个个大大的白泡泡,然后,再流到天井里面去。

冬天,瓦边边上滴了一夜的水,一觉醒来,看见都挂着冰锥。拿锹把子敲下来,握在手里,偷着冰舌头,丝丝凉,刺人,但甜。被人看见了,就假装在舞剑,嘎嘣断开,掉到地上,假装叹惜,正好掩过了自己的馋嘴,心中暗喜。

那时,我家住在类似四合院的土坯屋子里,房屋围成了一个“回”字,但中间没有院落,只有一个积水的天井。四面都住着谁,真记不起来了。因为还没等我明白事儿,屋子就拆迁了。我家搬到了离原来院落不过几十米的一个高坎上,还是土坯房屋。

我有一姐一妹,我们三个孩子都出生在回字形的院落里。隐约还记得妹妹在摇窝里的情形。摇窝是竹编的一个大筐,底部是拱圆形,里面垫上稻草,再铺上棉絮,就只剩一个鸟窝状的坑了。妹妹正好放得进去。

爹妈都早出晚归,忙生产队里的活儿,大舅就来照顾妹妹。大舅天生患小儿麻痹,走路不稳,不能上学,也不能下地,正好派上用场。他自己都很难站稳,摇起摇窝来就更加没个准头了,经常和摇窝一起翻倒在地,妹妹就从摇窝里倒了出来,满地打滚,哭声尖厉,有时像鸡叫,有时像猪嚎。大舅有没有让妹妹常在屎尿中泡着,我已经记不得了。

但有一件事我记得特别清楚,他带着我们到高坎上,趴在那里向田畈张望,说有一个邪子(疯子)。我探出头,真的看到一个蓬头垢面的婆子在田埂上奔跑,手舞足蹈。

我们吓得又笑又叫,往家跑。这一幕深深刻在我的脑袋里,以至我回望童年,一直能看到那个手舞足蹈的疯婆子,也能听到我们那又惊又怕的笑声。

回字形的房屋地形低凹,不易久住,拆迁之后,平成了一块大场地,成为一条边子上六户人家公共的打谷场。场地很大,每家都单独划分出一块,打谷晒谷就特别热闹。

我在这打谷场上还闹了一个大笑话。那天,爹在扬谷,我在旁边帮忙,偷闲还聊聊天。我有七八岁,我妈比我大两轮,同一个属相,都属鸡,我爹比我妈大一岁,属猴。那时,在我眼中,六十岁的人就显得老得不行了,于是,我说了句心底话:“一个人只要活到六十岁就行了。”

旁边有人马上就问我:“你爹活到六十岁,怎么办?”

我一看爹,壮得像头牛,根本就没想过他六十岁是什么样,于是,愣在那里。

我爹接话了:“我听儿子的,只活到六十岁。”

哄,满稻场的人都笑了。之后很长时间,一直有人跟我打趣,说什么人到六十岁,只有一死。搞得我很是心虚,好像我一下成了天下最不孝的儿子。

好在我写下这段文字的时候,正是猴年,我爹已经七十二岁,除了哮喘,其他还好。我衷心祝他老人家能长命百岁。

那片打谷场也不是永久性的,后来,各家门口都有了打谷场,就不约而同地把各自那块场子翻耕过来,在不同的季节种各自的庄稼,有时黄豆,有时芝麻,有时花生,有时苞谷……

现在,偶尔回老家,站在屋边,就能望到那片庄稼。我有时会发呆:那些庄稼一茬又一茬,就像人世的轮回。我也是一种庄稼,只不过生长期比它们长些吧。

2 竹林的记忆

老屋拆迁,搬到高岗上之后,我的记忆也多了一些。最打眼的是门前的一片竹林,郁郁葱葱,密不透风。竹子不像山里的品种,一般都有碗口粗,我家竹子长到头也就茶杯粗,适合编箩筐、斗笠之类。

听妈隐约说起过,最初只有一蔸竹,是爹搞建设挖水库从工地带回来的,种在门前,就串成了一大片。

一蔸竟然能串成这么一大片,好嘛,有这种神奇的事情。那段日子,我也迷上了种树,拿个挖猪草的小铲,跑到后山上挖一些野树苗,什么松树苗、樟树苗,不论品种,只管大小,大的挖不了,只能挑小苗挖。挖回树苗,就一头钻进竹林,在里面找到一个空处,挖个小坑,把苗儿栽下,像模像样地培土、浇水。然后,就巴望着它能一夜之间长大,再串成一片树林。

当然没有,印象中,我栽的树苗就没有一棵成活。

栽树梦碎,并没有影响我对竹林的热情,没事我还是爱往里面钻,特别是夏天,外面热得喘不过气,里面浓荫密布,凉气袭人。

不光我爱往里钻,鸟也爱。我在里面常常会碰到成群的鸟,叽叽喳喳。最多的有两种,喜鹊和麻雀。喜鹊个儿大,压得竹子弯成一张弓,快承受不住了,吓得它们自己喳喳叫个不停,飞起又落下,弄得竹子哗哗响。麻雀个儿小,身轻脚灵,在竹叶间穿来蹦去,叽叽喳喳,也弄出不小的响声。都说鸟怕人,可它们不怕我。我一进林子,它们并不惊飞,最多就是给我腾出个地方来,然后,照样在竹枝上蹦蹦跳跳,又叫又闹,就像没我什么事似的。有时我心烦,嫌它们吵,挥手赶它们走,它们马上闭嘴,都一脸奇怪地望着我,好像我做了什么不可理解的事。好嘛,这竹林成它们家的了。

春天的时候,妈就不让我往竹林里钻了,怕踩坏了竹笋。一场春雨,竹笋就破土,新一代又出来了,用不了几天,就一拃高了,再过两天,半人高了,一不注意,就超过我了……我还从来没见过一个能长得像竹笋这么快的人呢!

我跑去问我妈,有什么办法能让我也长得像竹笋那么快。妈说,泼粪。我一听,那还是算了吧,臭大粪往我头上一泼,谁还肯跟我玩呀,哼!

竹林也有痛苦的记忆。有一次,我在里面玩耍出来,就感觉脚脖子疼,当时没太在意。第二天,脚脖子肿了,化脓了,脚都不能落地了。又过了几天,脓包穿了,爹让我忍着疼,然后,帮我挤脓包。不挤不知道,一挤吓一跳,里面竟然藏着一根刺,在我当时看来,是吓人的粗和长。

我从头到尾都没喊声疼,这下被那根刺吓得大哭,满心委屈——这么大一根刺,什么时候扎进脚里的?竟然在里面藏了那么久,谁也不管我……

爹笑着拍拍我的脑袋,说,狗肉,几天就好。

狗是最泼辣的,腿脚残了,不用管,找个僻静地方藏起来,过两天跑出来,全好了。

直到现在,我只要在大街上看见拖着残腿的狗,就会猛然感到自己脚脖子一抽,好像我真的已经和狗同病相怜了。别问我是哪只脚抽,不瞒您说,我真想不起当年伤的是哪只脚了。

常言说,好了伤疤忘了疼。不对呀,我的伤早已经好,也找不到疤在哪儿了,可是,我一生都忘不了那疼。所以,我一直相信,哪怕是条狗,也会疼。

3 妹妹的鞋

从记事起,家里就养了猪,要伺候猪,可不是件轻松的事。每天都要打猪草,一大篓子一大篓子往家提,好像多少都不够。

猪草到了家,还不能直接喂给猪,它不吃,得剁碎了,拌上糠,再倒上汤,才合它的胃口呢。比伺候老爷还讲究,真是。提起剁猪草,我就恨得牙痒痒,不说别的,只说那次一刀下去,差点没把我一根指头剁掉了。别提有多恨人了,为了伺候一头猪,我还得搭上小命吗?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自从剁了自己手指头一刀之后,再剁猪草,我就不敢用左手去把控了,只把猪草往砧板上一放,右手举刀猛砍,有仇似的,咚咚乱响。每每这时,妈总是冲过来喊:“又发懒,抽你的懒筋!”

我不敢顶嘴,又觉委屈,眼睛一眨巴,眼泪就往下滑。

妈一看,不好再发作,一转身,我又剁得震天响。几个回合之后,妈服了我的气,再不要我剁猪草了。用她的话说,再要我剁下去,砧板都换不赢。从那以后,姐姐就接过了我手中的刀。

不剁猪草,但打猪草是必须做的。打猪草也不轻松,因为顺便还得带着妹妹。妹妹还小,肯定是帮不上忙的,我一边打猪草,还要一边防着她走丢。

打猪草有时是在野地里,有时是在田地里。田地里有积水,难下脚,妹妹偏要跟下来。为了不让她把鞋搞坏,我就让她把鞋脱了,光着脚。

我只要在一块田地里埋头铲猪草,用不了多长时间,就会有各路伙伴聚拢过来。他们都提着篓子,捏着铲刀,在田里铲着以黄花菜为主的各种野菜。等大家都打满了一篓子,就有人提议来赢猪草。

这是我们常玩的游戏,在田地里挖一个水瓢大的坑,每人把自己的猪草抓一把放在里面。然后,大家围成一圈划黑白手,把右手背到背后,同时亮出,要么掌心,要么掌背。如果大家都一样,只有一个不同,那么,他就胜出了。他的权力就是可以站在画线的位置向坑里丢一次铲刀,当然,这条线离坑少说有十米远。如果他的铲刀落到了坑里,那么,一坑的猪草都归他了。游戏进入下一轮。如果他没中,那么,就该后面一个划掌胜出的人丢铲刀。

这种游戏的结果往往是,有些人篓子里猪草多得塞不进去了,有些人的篓子却空了。

那一天,只要该我丢铲刀,妹妹就在一旁扯着嗓子喊:“哥哥,赢,哥哥赢!”她就像个小神仙,灵验,我每丢必中,赢了一大篓子猪草,太阳偏西,我高高兴兴地带着妹妹回家了。

一到家,妈刚从水田里回来,卷着裤腿,满脚泥。我不好意思表扬自己,只是把篓子往前送,想让妈看到我的战利品,然后夸我两句。可她不看我的篓子,只盯着妹妹的脚看——也许是妹妹也卷着裤腿满脚泥让妈有些亲近感吧。

我压住心底的得意,不敢说猪草是赢来的,只说:“田里的猪草好多呀,都是黄花菜。”

妈这才看我的篓子,不仅看,还伸手去把猪草都抓出来。哦,妈怕我作假,有时打的猪草不多,为了充数,就把下面弄得很蓬松。这回可是货真价实,您只管检查吧!检查完了肯定会有一个大大的笑脸。

我正期待着,妈抬起了头,不是笑脸,而是怒气。我吓得倒退一步,没明白。猪草打多了也有错?“妹妹的鞋呢?”妈发问了。

我这才明白,脑袋嗡的一下,空白了。我确实想不起把妹妹的鞋搞到哪里去了。

妈狠狠地把篓子里的猪草都倒出来,翻了个底朝天,也没见鞋的影子,就咬牙切齿地说:“你搞到哪里去了?”

我望着妹妹,妹妹望着我,都不敢作声。“还不去找,找不到就不要回来吃晚饭!”妈举起了手,我赶紧转身往外跑,免得落到身上。

妹妹也跟了出来。于是,我们沿着刚才凯旋的路垂头丧气地找了过去。路上没有,路边也没有,田地里那个坑还在,可怎么也找不到鞋。我急得团团转,妹妹跟着我屁股后面只叫哥。我们都清楚,找不到鞋,回去就没有好果子吃。

天黑了,鞋没找到,我不得不牵着妹妹往家走,心底充满了恐惧。

家里人都回来了,围着桌子吃饭,气氛非常沉闷,看来,谁也不能饶了我。我站在门口,低着头不敢往前走。

妈问:“鞋呢?”

我不作声,答案非常清楚了。妈不再说话,爹和姐姐都望着我。妹妹拉着我的衣角,在我身边磨蹭。妈虽然一句也没责怪她,但我知道她的心里和我一样害怕。我们都硬着头皮等待着未知的东西砸到我们头上来,就像这夜的到来,谁也无法阻挡。“这是什么?”妹妹突然叫了一声,伸手摸着我的裤子口袋。

我顺手一摸,差点没有晕厥过去。老天爷,那是鞋,妹妹的鞋,一边一只,一直揣着呢。

接下来发生了什么,我实在记不清了。但我永远记得,那时的一双鞋在妈眼里是多么的重,那份重我扛不起,我和妹妹俩也扛不起。

4 掀桌子

爹妈的结合也算是一段传奇。

爹是家中老大,14岁时,我爷爷就死了,奶奶改嫁。爹带着两个弟弟相依为命,拉扯成人,一路的艰辛不必多说。

妈也是家中老大,下面有两个妹妹三个弟弟。外公是个教书先生,大舅天生腿脚不好,走路不稳,外公活着的时候,每天背着大舅去上学,可惜外公死得早,大舅就没能读两年书。

外公的兄弟有些田产,被定为恶霸,而且潜逃,下落不明。外公就受牵连,被民兵看押,非逼他说出兄弟的下落。外公不能忍辱,就决定结束自己的生命。

下过雨,牛走过,路面就会踩出脚印,最大的应该有脸盆那么大一个坑吧,里面积满了雨水。外公向看守申请上茅厕,人有三急,不得不允,而且没有谁愿意跟到那种臭烘烘的地方去。外公就在上茅厕的路上,把自己的头埋在牛脚印里,活活将自己闷死了。

我曾不止一次试过,把头捂在脸盆里,不管下了怎样的决心,最后还是会挣脱出来。所以,我一直想象不出,一个人能用这么一点点水将自己捂死,那该要怎样的决心呢!

妈受外公影响,学习一直很好,本来准备把书读到头,可是,三年自然灾害时期,学校解散,妈回到家里,就再也没有机会了。因为成分不好,妈是当地最有文化但从没被重用的非常规农妇,队里的会计遇到难题,也会趁黑偷偷跑到我家,向我妈请教。

爹经过苦难的磨炼,长成了强壮的小伙子,个子不高,挺帅。队长要招他为婿,他竟然不答应,得罪了队长,放弃了前程。队长搞清了状况,原来爹是想跟妈好,那还得了,于是,伸出手掌百般阻挠。爹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没辙,队长只好住手。

爹妈这一生都很相好,在我记忆中,只有一次闹翻了天。

正常情况是中午该我剁猪草喂猪,姐姐做饭。可那天我不想剁猪草,就要姐姐来剁,姐姐当然也不干。我们就开始吵嘴,越闹越大,最后就扭打起来。

爹妈从田地里收工回家,准备吃饭,没看到饭菜,只看到我和姐姐在地上打滚。爹非常恼火,就要揍我们,妈从中拦住,并亲自动手,做好了饭菜端上了桌。

爹的火气一点没消,上了桌子,说妈太娇惯孩子了,妈当然不承认是娇惯,于是,他们就吵嚷起来,越说越火,最后爹一把就掀翻了桌子,气哼哼地出门,下地干活儿去了。妈啥时候受过这种委屈,自然不依,闹着非要离婚不可。

也不知是谁传的信,眨眼之间,外婆、姨外婆都来到我家,一齐劝阻妈,顺便也责备我和姐姐。结果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我着实虚惊了一场,就因为我偷懒不想剁猪草,竟然差一点闹得爹妈离婚。这是什么逻辑?事前事后我都想不明白。

但有一点我明白了,爹是真的疼爱妈的,在他火气冲天、怒发冲冠、忍无可忍的时候,他也没有去动妈一根手指头,而是用力掀翻了桌子,发泄了心中的不满。这在我看来,已经是最高境界的修养了,一个男子汉,有火不能不发,但一个真正的男子汉就算火冲到天上去,也不能动自己的女人一根毫毛。我爹就是这种人,无论是在他身强力壮的时候,还是在他年老体衰的时候,他看妈的眼神总是含着疼爱,就像早晨湿漉漉的雾气。

5 写字

姐姐上学了,每天背着书包出门进门,我觉得特别神气。趁她不注意,我就偷偷翻她的书包,拿出课本来看。字当然不认识,只看上面的画,就美得不行。

姐姐向妈告状,说我乱翻她的书。我死不承认,她又没当场抓着我,气死她。她就把书拿出来,一摊开,上面全是我的脏手留下的印迹。妈就不饶我,狠狠地数落我一顿。姐姐更是不饶我,背地里不是拳头就是飞脚。

我哭着去告状,她已经背着书包上学去了。

妈正在煮猪食,灶门口烟熏火燎的。为了安慰我,她站起身,拍拍手上的灰,说:“你不是要看书吗?我去给你拿一本。”她一转身,一伸手,真的从碗柜顶上摸到一本书,递给我。

我欢天喜地接在手里,一看,又瘪了嘴——全是密密麻麻的字,一张画都没有,一点也不好看。

妈看出了我的心思,就说:“又不是要你看画,是要你写字呢。”

我当时非常吃惊,问:“我还没上学呢,就能写字?”“当然。”妈找来了一张纸和半截铅笔,让我坐在一张小板凳上,纸就铺在一张大凳子上。

她一边教我认,一边让我慢慢照着写——毛,泽,东,选,集……

那是我们家唯一的一本课外书,归我了。我没事就翻开来,随便抓出一个字,照着写。其实都不认识,就像画画一样,照着一笔一画地画,先画出来了,再去找妈问。妈喜得直拍我的脑袋,夸我能写这么多字了,就一个一个教我认。

我没告诉她,我是在玩一种游戏,翻开一页,用铅笔头儿数着字,唱着《丢手绢》,把每一个字都看作一个小伙伴,“丢手绢,丢手绢,轻轻地放在小朋友的后面,大家不要告诉他,快快快快抓住他,快快快快抓住他”,最后铅笔头子戳住的那个字,就是我要写的。一本纯文字的大部头书籍,在我这个学龄前儿童眼里一点也不枯燥,倒更像一座神奇的丛林,里面充满着未知的奇遇,我沉醉在丛林探险之中。

认字写字,我妈是我的启蒙老师,在她手把手的带动下,我求知的热情被渐渐点燃。

我妈是我们队最有文化的,但她并没有空闲专门来指导我,她只是在合适的时候给了我一本书,这就够了。她一开口一伸手,就有知识,就是文化,在她的影响之下,我的命运也由此注定要被知识改变。

6 跟屁虫

小的总是想追着大的玩,大的偏不肯跟小的玩,小的只有吊着鼻涕哼哼叽叽地跟在后面跑,于是,小的常常被叫作跟屁虫。

姐姐去山上打柴,我要跟她去,她不让。姐姐去池塘洗菜,我要跟她去,她不让。我偏要,她就告我妈。妈说:“你再要跟着去,就要你去剁猪草。”我吓得不敢再吵闹了。

平时姐姐上学,我肯定不能跟她去,好不容易等到一个休息天,她在家。太好了,我要她跟我一起玩。她不肯,说累了,睡午觉。好吧,我就跟她一起睡午觉,也算是她带我玩了吧。

可是,一觉起来,姐姐不见了。我问妈,妈说姐姐到嘎嘎(外婆)屋里去了。我转身就往外跑。

嘎嘎家离我家不算远,顶多就三四百米吧,中间隔着水塘。我刚跑到水塘堤上,就看见姐姐迎面走过来了。我伸手拦住了她,不让她回家。

她问我要干什么。我说要到嘎嘎屋里去玩。她说,你去吧。我说要她跟我一起去。她说她已经玩过了,不去了。然后,她一把推开我,就往家走。

我跳起来跺着脚,大哭,至今还能记得心中受的伤有多深。可是,我一路哭哭啼啼跟姐姐回到家,向妈说我的委屈,妈却笑了。妈显然不知道我的伤有多深,亲妈都不懂,那么,全世界都不会知道了。但我坚信,那是真正的伤。

伤过之后,我并没有领悟,照样讨厌跟屁虫。我说的跟屁虫就是我妹妹。那时我还没上学,最大的任务当然是带妹妹玩。

妹妹属鼠,小我三岁,走不稳更跑不快,在那个年龄段,简直就是代沟。我和几个同龄小伙伴一会儿在树林里玩,忽地一下又跑到田地里去了。把妹妹远远甩在后面,哭哭啼啼也不管。

有一次,我们一群小伙伴在稻场上转成一圈,玩丢手绢。这种游戏简单,妹妹还能扎在里面凑个数。玩了一会儿,有人提议到水塘边去捉迷藏。于是,呼啦一下,大家都跑了,直奔水塘。妹妹自然是又喊又叫,远远跟在后面,一步一步地跟过来。

我们捉迷藏不是固定在一个地方,本来是在水塘边开始的,可是,一眨眼,我们都跑到树林里去了。等妹妹来到水塘边上,已经没有人影了。

后来的事情都是听说的。妹妹不知怎么搞的,就顺着堤岸滚到了水塘里面,边上水不深,但她陷在里面爬不上来。就在这时,黄家老婆婆正好路过。黄婆婆已经七十多岁,裹着尖尖小脚,走路摇摇晃晃。她也不敢下去救妹妹,情急之下,不知从哪里搞来一张渔网,撒下去,拼了老命把妹妹拉扯上来。

我们听到喊声赶到,妹妹确实刚从渔网里面解出来,浑身泥水。

我不知道妹妹有没有因为这事恨过我。事隔多年,我一直不能忘记黄婆婆,我觉得她就是一个活菩萨,许多次,妹妹尿湿了裤子,我束手无策,都是她过来帮忙更换,每次都是用她孙女的衣服呢。

7 放牛

在我七岁那年,家里添了一头牛,小牛,水牛,母牛,反正是一头可爱的牛。我一见就喜欢得不得了,下午,姐姐去放牛,牵着牛往山上走,我就跟着去了。姐姐拿着枝条赶我,我都不肯回家,我要看看小牛是怎么吃草的。

到了山上,牛开始吃草,姐姐就不再赶我走了。别人家的牛都是一丢,满山乱跑。姐姐怕小牛过去吃亏,就一直抓着绳子不放,独自在一边。那么大的山,她也许有点害怕了,很乐意有我跟在身边,有时候还把绳头递给我,让我牵一会儿牛。

我牵着牛的时候,她就在四周采野韭菜,最后采了一大把,够我们全家吃一顿的。

天黑了,我们牵着牛回家,妈黑着脸等着我们。“一头小牛要两个人放吗?”妈很大的火气。

姐姐没吭声,牵着牛进牛栏去了。我连忙把野韭菜交给妈,大献殷勤。

要在平时,妈会笑得合不拢嘴,还会夸我一通。可这会儿不行,韭菜是接过去了,火气一点没消,妈指了指猪栏,说:“都这么大的人了,只晓得偷懒,猪饿得直喊,哪个管?”

我这才醒悟,只因为来了一头牛,我就忘了猪,妈刚从田里收工,离家老远就听到猪撕心裂肺的叫声,难怪她心烦,火气大。我连忙去喂猪,才发现猪草也不多了(本来该我打猪草的),惊出一身冷汗。好在我用不多的猪草对付了一下,猪就不叫了,一切平息,等过了夜晚再说吧。

妈却不肯,当晚在饭桌上,又提到放牛的事,要我和姐姐决定,今后到底谁放牛——只能一个人放。

我马上抢宝似的说:“我会放,我放。”一是我真心喜欢这头小牛,再则放牛确实比打猪草剁猪草喂猪要轻松,我想偷懒。

姐姐没有和我争,于是,我轻松获得了放牛权。

妈很认真地对我说:“这牛是我们家的命根子,你要照看好,一天三餐:早上起来,先放牛,再回家吃饭上学;中午放学回家,先牵着牛去喝水,然后再喂草;晚上放学,到山上放牛,让牛吃饱才能回家。”

我满口答应。

从此,这牛就包在了我身上。我亲手拉扯着它从一个小牛犊子长成一头大水牛,我也从小学一直读到了初中毕业。高中我在当阳一中住读,平时就不能放牛了,假期回家还归我放。记得最后一次放牛,是在大学二年级暑假。再往后,爹妈都老了,种不动田地了,牛也老了,耕不动田地了。

有一天,电话里听妈说,牛卖了。我问卖给谁了。她说,屠宰场。我的心顿时像被钝器击中,眼泪顺着鼻边往下爬。那一天,谁也不知道我有多悲伤,为了那头和我一起长大的牛。我打过它,骂过它,也把不能告人的心事告诉它,它只是用大大的眼睛看着我,从来不说话。它为什么不说话呢?它只差说话了呀!

8 和蚂蚁写作业

我们那一条边边上住着一长排人家,呈反L形摆开。短边的两家是挨着的,一个是我们家,另一个是二爹(我爹的大弟)家。最开始幺爹(我爹的三弟)还没结婚,和二爹住在一起,当了几年兵,回来之后就结了婚,房屋够大,就直接把房间分成了两家,幺爹紧贴我家,隔壁。那时,奶奶改嫁的老头死于肺结核,她带着姑姑难以度日,就回来跟二爹住在一起。

那老头就住我外婆家旁边,我还有点印象,干瘦,爱咳嗽,每天挑担粪桶满地里捡粪,据说是队长安排的,这样也可以挣工分。那一天似乎很热,他挑着粪桶在门前面的土岗上走着走着,就歪了下去,嘴吐鲜血,再也没有起来。

长边上依次摆开的是艾国贵家、黄家才(黄婆婆的儿子)家、黄帮成家。

还有一家不在这条边边上,和我们隔着一口池塘,是段德操家。

这些家的孩子大小都差不了几岁,等我上学的时候,大家几乎都进了学校。上学就要写作业,我和他们写作业的方法是完全不同的。他们放了学,就回到家里,各家门前都有个光溜的稻场,搬个大板凳出来,再带个小板凳,就写上了。

我不行,回家第一件事是进牛栏,牵着牛上山去。我和牛经过他们家门口时,就能看到他们在那里舒舒服服地写作业呢。他们写作业的样子一直印在我的脑袋里,只要一想起来,就羡慕得流鼻涕。

我的作业基本都是在山上完成的。

放牛的地方叫黄家冲,就是一条大大的山沟,下游被堤坝堵住,就成了黄家水库。上游无水,满地青草。两边是山,牛高兴了,能从这边山岗上一直吃到那边山岗上去。

上得山来,我只要把牛绳子一丢,就可以写作业了,等牛走远了,再跟上去就是了。

齐老师刚当我们语文老师,就把我大批了一顿。那天,她当着全班同学的面让我站起来,手里扬着我的作业本,说:“你看看,这是掉到粪坑里去了吧!”

全班哄笑,我把脑袋埋下去,不敢吭声。

她把作业本啪地往讲台上一扔,又快步走到我的面前,一把抓起我的语文书,摇晃着让大家看,说:“你们看看,这是腌菜还是烂白菜?”

有人说是腌菜,有人说是烂白菜,争论不休,调笑不止。我则不停地往一边闪躲,生怕她一书砸到我头上。

唉,说起来也不能怪老师批呀,我那书本确实与众不同。远的不说,就说我同桌艾春梅(艾国贵家的老三),作业本那叫一个干净,字写得那个漂亮(我的字被老师称为鸡扒的),人家的语文书用去年的年历包得整整齐齐。

可我也没办法呀。我牵着牛往山上一走,到处都是泥土,牛怕蚊子叮咬,见泥坑就冲进去,打几个滚儿,给自己来个全副武装。它一甩尾巴,就能给我一脸泥,更不用说手和身上了。总之,一个放牛娃想避开泥,就跟现在的城里人想躲开雾霾一样,不可能。

我的书本虽然脏,但我是打心眼里爱写作业。一上山,我就趴在地上,铺开书本。被太阳烘烤了一天的土地热烘烘的,紧贴着肚皮,像烤烧饼,可我一点也不在乎,注意力已经全部集中到作业本上去了。

我在专心写作业的时候,会有许多不速之客光顾。飞虫、蚊子,太讨厌了,落哪里我就在哪里一巴掌下去,打着了,手上一个僵尸一摊血印,打不着也吓它个半死。

只有一种“客”我是不会轻易伤害的,就是蚂蚁。除非它咬得我屁股生疼,我就会不分青红皂白给自己屁股狠狠来上一巴掌。等看到掌上是蚂蚁的尸体,心里也会充满愧疚。

因为网开一面,我写作业的时候,作业本上就时常会有蚂蚁横行。我一点也不烦它们,反而觉得是一种伙伴,多一份乐趣。蚂蚁爬到笔尖尖了,我就停止书写,提起笔来,让它过去。

我写数学作业的时候,蚂蚁爬过来充数,有时正好站在一个空白处,我就把它看作一个数字。我甚至想,蚂蚁是不是也会数学呢?应该都会的,世间万物都不会比人笨,只不过人会写会说。

其实蚂蚁也会交流,两只蚂蚁在作业本上相遇,就会举着触角相互示意,然后,心领神会,各自走开。鸟也会交流,叽叽喳喳就是在说话。牛也会,一头牛站在这边山岗上哞地一叫,那边山岗就有另一头牛哞地回应。茅草也会交流,没风的时候,它们静静地站着,相互看着,千言万语都在无声中;风一来,一根茅草伸过去,搭在另一根身上,另一根马上就会回应,跟着一起摆动,发出沙沙啦啦的响声,那就是它们在说话呀。还有,这山上最多的是马尾松,风起时,每一棵松树都会摇动身子,各自发出呜呜嗖嗖的声音,气势磅礴,应该是在商量一件天下大事吧……

写语文作业的时候,我常常和蚂蚁比赛。一只蚂蚁在作业本上横着爬,我就飞快地写,看谁先到作业本的边上。我有时输有时赢,但总是非常开心。开心之后再看自己写的字,就更像鸡扒的了。

齐老师见怎么批,我也改不了脏,只好不管了,最后甩下一句:“我看你是棍子打断也改不了了。”

她当然没有用棍子打过我,我那时就能看出,她只是表面凶狠,其实是菩萨心肠。我在她班上一直是尖子生,能与我争高低的,只有余梅、陈一兵、伍孟宇,他们都是部队子弟。

事隔多年,我突然觉得齐老师对我的字评价非常准确呀,我属鸡,写出的字就是鸡扒的,多形象!不是鸡扒,难道还是猴扒的吗?

9 大舅

大舅也放牛,不过,别人总爱说,不是他放牛,是牛放他。

他走路不稳,牛一动身,他就被牵扯得东倒西歪,然后,扑倒在地,不得不放开牛鼻绳子。有几次被我撞见,我跑过去揪住牛鼻子,狠狠地抽了它几枝条,警告它不准再欺负我大舅。

说欺负,一点都不过分。我们上山放牛,大多赤着脚,手脚灵活,当然可以躲开刺柯树桩。大舅不行,越是刺多的地方,他越是容易摔倒,爬起来,就已经是手脚带伤,血红一片。

我很正经地找外婆谈过,不要再让大舅放牛了。可外婆只是笑了笑,轻骂我两句,不再理论。之后,那头牛还是包在大舅身上。

看来,小孩儿说话没分量呀。我不服,找我妈去说。妈虽然是嫁出去的姑娘,但回了娘家,说话还是有分量的。可妈这回不站在我这边,她说:“你大舅又不能下地干农活,再不放牛,吃白食呀?”

大舅确实不能下地,要他锄草,他举着锄头,随时都会倒在地里,草没锄几棵,庄稼倒被他压折了一大片。

大舅其实早就是成年人了,可大人们都说他脑袋不好,说话还像个三岁的小孩子。我不同意,觉得他的脑袋其实很正常,我也是唯一跟他谈得来的人。每次到外婆家玩,我就会和大舅关着门谈我们的秘密话题。

记得有一次,我们谈到“鹊嘎子(喜鹊)喳喳叫,贵客要来到”这句当地俗话,我认为鹊嘎子是一种神鸟,能够预测将来的事情,而且专门预测好事,跟乌鸦正好相反。

大舅摇了摇头,很认真地说,没那么神秘,鹊嘎子能预告客人到,主要是因为它会飞。它在天上一飞,就能看到远路上的行人,而且,它能知道谁是谁家的客人,然后,它就飞到这个人家门口,喳喳地叫。

我听得眼睛都圆了,觉得他说得特别有道理。然后,我还问:“这么说,鹊嘎子比狗都聪明?”

他得意地一笑,说:“那是当然。”那样子,就像他是鹊嘎子,一直没人知道他的聪明劲似的。

大舅确实聪明,外公死后,他就再没有上学了,可以说文化程度相当低。可是,他会修理收音机,竟然把一台废弃的收音机修好了,吱啦吱啦,能收到好几个台呢。从此,那台变废为宝的收音机就成了他最亲密的伙伴,没事他就躲在屋子里收听。

我受益最多的就是定时跑到他那里去收听“小喇叭开始广播了,嘀嘀嗒,嘀嘀嗒,嘀嘀嗒嘀嗒”。

作为交换条件,我也会帮他到服务社去买电池。服务社离家有三四里路,他不可能去,每次收音机吱啦乱响,听不清楚,他就说该换电池了。钱当然是他掏,至于他的钱是从哪里来的,我就不知道了。

就是因为这收音机,他惹事了。

有一天,天黑了,饭都摆上了桌,外婆没见大舅回家。外婆到牛栏里一看,牛已经系在里面了,于是大惊,到后山上扯着嗓子喊,没有回音。

后来,有人说太阳没落山的时候就看见大舅往前面走了。外婆着了慌,顺着大路往前面赶,赶出几里路,终于把大舅给追上了。一问才知道,大舅在收音机里听到县城有招工信息,做手工劳动,他要去试下,要自食其力。

外婆气得当场就摔了收音机,踩得稀烂,拖着大舅回家了。

这是大舅一生中最大的一次壮举。县城离家至少有八里路,大舅摇摆着过去,只要不放弃,到天亮大概就能到吧。可惜,这段路他没有走完,也就没有答案了。

这事闹得满村风雨,家里人都瞪着大舅,说他不懂事,平白添乱,让外婆不省心。我问我妈,为什么不让大舅去?妈叹了口气,说:“唉,那种好事多少健全的人都抢破脑袋,人家怎么可能要大舅呢?”

我一直认为大舅的脑袋没有问题,是他身体的残疾让他失去了自信,时间一长,他就无法正常与成年人交流了。外婆是这个世界上唯一疼爱他的人,但外婆的年纪越来越大,再无力护卫他了。

大舅最后被送进了福利院。

我参加工作之后,有一次回家过年,妈把大舅从福利院接到我们家吃了一顿饭。大舅坐上了轮椅,老了,胖了,需要人推着。我和大舅相对,竟已经没有话说。他望着我,只是笑,笑得让我心酸。

听妈说,大舅在福利院过得还不错,和刘大华成了最要好的朋友。

刘大华最早是姐姐的同学,留了好几级,后来跟我同学。他个头大,手脚健全,就是整天咧着嘴,不停地流涎水,考试常常得鸭蛋,偶尔还追着女生跑。没想到他也进了福利院,没想到他还跟大舅成了好朋友。太好了,有他的手脚,大舅应该不用愁了。

好景不长,过了些年,听妈说,刘大华死了,好像是心脏病。

又过去好多年了,大舅还活着,在福利院。我再没有见过他,也许是没时间,也许是害怕再见到他。

10 小舅

我妈有三个弟弟,两个妹妹。第二个弟弟,我叫他小舅,第三个弟弟,我叫他幺舅。

小舅聪敏好学,高考落榜,被县农基站抽调过去。这可是件大喜事呀,大家都以为他从此要跳出农门了。可是,天有不测风云,队长眼热了,不答应,最后硬是把他拖回了原地。

这对小舅是个沉重的打击。不过,他没有消沉,在短暂的伤心之后,又恢复了乐呵呵的状态。他不止一次握紧拳头偷偷对我说:“你等着吧,我会活出个样子给他们看的!”

我到外婆家去玩,小舅就爱带着我下地,也不让我干活儿,就要我坐在田埂上。他在地里给油菜浇粪,拿个长柄粪瓢,从粪桶里挖一瓢,浇上个三五株,就像给小孩儿分糖果,不多不少不偏心。他嘴里从不闲着,反复哼唱着“我衷心地谢谢你,一番关怀和情意,如果没有你给我爱的滋润,我的生命将会失去意义,我们在春风里陶醉飘逸,仲夏夜里绵绵细语,聆听那秋虫它轻轻在呢喃,冰雪花飘满地,我的平凡岁月里有了一个你,显得充满活力”,非常沉醉,好像从没觉得干活儿是一件累人的事。

好多年后,我才搞清楚,他哼的是《北国之春》的旋律,歌词是邓丽君翻唱的。在那个年代,邓丽君是被禁止的。我不禁佩服小舅是多么新潮。

小舅确实新潮,记得那时他常爱系一条围巾,不是先生似的长巾,而是一条红短巾,刚刚把脖子围住。在我们村(我们那以前叫当阳县望城七队,后来改为望城村七组)里,他绝对算得上是集青春亮丽和知识修养于一身的帅哥。喜欢他的女孩儿自然不少,他恋爱了。

对象也是我们村的,也姓黄,住得有点远,不过,我见过她一次。小舅很在意我这双小眼睛的看法,背地里问我:“怎么样?”

没得说,那叫一个漂亮,可以说是村花呀。我太为小舅高兴了,巴望着他早点把这位舅妈娶进门。

可是,全家人都反对。一向被我看作知书达礼正义化身的妈,这回也站在反对的阵营里,态度强硬,不容动摇。

我还是想帮小舅说句话,就问我妈为什么反对。妈给出了两条理由:一是黄某不稳当——就是她人长得漂亮,追她的男青年不少,她以前也处过几个对象。二是她跟我们是同宗,论起来,她跟小舅还是堂兄妹,近亲不能结婚。好嘛,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有这门亲戚?偏偏这时就成了同宗。直到很多年后,我才明白,真正的原因是,黄某家人逼死了我外公。这事当时只有外婆和我妈清楚。

这一通闹呀,黄某和小舅死去活来。黄某最后一次到小舅家来,拉着小舅到稻草堆里,直到半夜才出来。我真心祝愿他们把生米煮成了熟饭,那时,谁也无法阻挡了。

可事实不是我想的那样,没几天,黄某就跟一个当兵的跑了(我们当地有驻军),远嫁异乡,从此没有音信。

小舅大病一场,这次打击比农基站回来那次狠十倍不止。不过,好歹他还是挺过来了。

妈的两个妹妹,我叫大丫丫(大姨)和小丫丫(小姨)都嫁到了建设村。她们从建设村给小舅物色了一个大辫子姑娘。这姑娘身强体健个头高,脸面一看就是一个踏实人,更重要的是,她不嫌小舅家穷,一见小舅就铁了心。

正是农忙季节,大辫子姑娘卷起裤腿就下了田,帮小舅插秧,惊得我妈直竖大拇指,说这姑娘实在,认为这事必成。可是,一季秧插完,小舅死活不同意,姑娘家只得哭哭啼啼没再露面。

事后,家里人把小舅好一阵骂,好像他就是一个屎壳郎,谁都能冲他吐一口吐沫。

又过了一些日子,不知是谁做媒,把我们村一个李姓的姑娘介绍过来。我看她跟前面那个大辫子姑娘也差不多呀,估计小舅不会同意。谁知这回小舅没有反对,相处了一段日子,两家人就公开了,进入谈婚论嫁的实质阶段。

一天晚上,小舅把我拉到一个无人的角落,很慎重地问我:“你觉得这个舅妈怎么样?”

我很坦诚地说:“没有第一个漂亮。”

小舅一伸手就捂住了我的嘴,生怕有人听见。我知道小舅这回是选择准了这人。

小舅结婚了,生活得很美满,小舅妈通情达理,疼爱小舅,为他生了两个孩子,老大是女儿,老二是儿子。

小舅不甘心守着田地过日子,早早就到县城里当起了菜贩子,骑着个载重自行车,驮着两个大篓子,每天早出晚归。

我在上大学期间,放假回家,到县城去逛,在南正街上碰到过小舅。他推着带篓子的自行车,大太阳底下还穿着长筒雨鞋,和几个同行在一起聊天。

我过去跟他打招呼,他很高兴,把我介绍给同行,言语中显然是以我为荣。其中一个同行就嘲笑小舅,说他读书没用,就只能当个菜贩子。说着话,那家伙还伸手扒了一下小舅的脑袋。这个动作让我非常恼火,我冲上去就要跟那家伙打架。小舅用力拉住了我,还不停地劝我,说是开玩笑的,别当真。

那时,我虽然少不更事,但一眼就能看出来,小舅身单力薄,在人群中是常受欺负的,平时还不知被那些家伙怎么踩过呢?他该放开手,让我冲上去。可他不会,我太了解他了,他表面阳光灿烂,内心却一直是委曲求全。他其实是一个只适合从文的人,我妈都说,他像极了我的外公。可是,在荒蛮的乡村,哪有什么文武之分,手脚并用,连滚带爬,能活下去,已经是谢天谢地了。

2002年,我正为生计所迫,忙得焦头烂额,突然就接到了妈的电话,说小舅死了。

小舅满算才四十岁呢,怎么会死?我不信。

妈强压着哭声,说是真的,是胃癌晚期。妈为了让我确信,还补充说,死的时候,抱在怀里,轻得像一团棉花。

我信了,泪水就滑落下来。我又想起了小舅偷偷对我说过的那句话——你等着吧,我会活出个样子给他们看的!

我相信小舅所说的“样子”,绝对不只是一个菜贩子的模样,他一定还在向一个心中的样子拼命去争。

可是,时间没有了。我相信小舅死不瞑目——他心中该藏着多少锦绣呀,有多少心愿还没有来得及实现呀……那一刻,我真实地感受到,生命未必都有一个圆满的结局,有些生命是被齐头斩断。

小舅走后,媒人登门,想让小舅妈改嫁。小舅妈态度坚决,不再改嫁。她说,小舅给她留下了两个孩子,足够了。

一般情况是,小舅不在了,小舅妈就会渐渐疏远。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听妈说,小舅妈一直走得很亲,跟以前一样。

我终于明白小舅当年为什么要捂住我的嘴了,那一刻,他其实已经明白找到了一个爱自己的人。如果说当年我还不懂事,那么,现在我可以高兴地告诉小舅:你都走了这么些年了,小舅妈都没有忘记你呢,你一直还活在她心中。就冲这一点,你就选对了。

11 砍核桃树

我们村有一点特殊,四周都是驻军。站在我家门口,往东看,田畈中间是一块平地,那里修建了一个军用机场,上面停着军用运输机和战斗机,时常会有起飞降落的,动静特别大。南边山上驻着汽车一连、油料股,一辆辆绿色军用卡车进进出出,上面装满了穿着绿军装的士兵,很是威武。西边山上是汽车二连、修理所,出了毛病的汽车都会弄到修理所来,所以,修理所满地摆着破铜烂铁。北边的高岗上主要驻着飞行团,还有军用服务社、招待所等。

汽车二连紧挨着黄冲水库,有自己的菜地、篮球场、猪场,猪场后面是一个养鱼池,鱼池的东边有四棵核桃树,遮天蔽日。我们每次打猪草经过,都喜欢在树下歇脚。

歇着也不老实,我们会在树下玩各种游戏,有的抓石子,有的爬树,有的无聊就拿着镰刀砍核桃树玩。树干很粗,当然砍不断,只能留下一道道伤口,流出一些汁水,下次来就结出了疤。

就为这个,当兵的对我们有意见了,再见到我们在核桃树下停留,就跑过来追我们,搞得我们像破坏军队的特务。之后很长时间,我们都不敢再靠近核桃树了。

但汽车二连还是要去的,因为他们菜地种得好,趁他们不注意,我们可以顺手偷一些。

正是西红柿成熟的季节,当兵的都在午睡,我们提着篓子在菜地边打猪草,顺手摘了几个红透的西红柿埋在篓子里,然后,悄悄地离开。

没走出多远,忽然听到一阵脚步声,一队当兵的飞跑过来,把我们团团围住。一个当兵的一脸喜气地叫了起来:“你们可来了,我们已经等你们好几天了。”

好嘛,人家早就布置了陷阱,我们直接就跳进去了。认倒霉吧!我当时吓得脸色发白,准备直接投降,还没等我举起手来,另一个当兵的就直接抢过我的篓子,说:“别怕,我们连长要请你们喝啤酒呢!”

然后,就押着我们向食堂走去。

啤酒是什么?我们都没听说过,一路小声讨论着,就进了食堂。

连长不在,几个炊事员正在打扫卫生,见我们过来,也都喜气洋洋,好像是打了胜仗抓了俘虏。他们洗了洗手,拿出大碗,摆在我们面前,然后,提出一个大钢瓶子,从里面倒出一些黄淡淡的水,每人一碗。

我们都望着,心想:抓着俘虏就让喝这个呀?

一个当兵的见我们都不动,就说:“喝呀,这就是啤酒。”

啤酒,一定是好东西。我们都喝了一口,又连忙把头抬起来,伸着舌头望着当兵的。“味道怎么样?”当兵的巴巴地望着我们,等待着夸赞。

我先摇了摇头,说:“真难喝,像猪潲水。”我恨恨地把碗蹾到桌上,心想:就算我偷了你的西红柿,也不能用这种方法惩罚我呀!

几个小伙伴都放下了碗,没一个喝完那啤酒。

当兵的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笑了起来。其中一个端了一满碗,一仰脖,咕嘟咕嘟,一口气就喝了个底朝天,末了,他说:“这是好东西呀,你们还不习惯。”

我吃惊地望着他,暗想,这家伙有可能是属猪的,要不,他怎么这爱喝猪潲水呢!

大兵抹了一下嘴,说:“今天请你们来,是有正经事。”然后,他不说了,直接带着我们来到核桃树下,把树干上的刀疤指给我们看。

我暗想:坏了,都过去这么长时间了,他还记仇呢。那疤子是我们砍的没错,可是,都什么时候的事了,还想让我们当面认错吗?

我正胡思乱想,当兵的说:“你们帮忙把那几棵树也砍成这样。”

我当时就认为这家伙喝醉了,肯定说胡话,要不就是说反话。谁敢动呀?

他见我们都不动,就抢过我的镰刀,在树干试砍了几下,说:“就像这样砍。”然后,把镰刀递给我。

我们还是不敢,都望着他。他急得一跺脚,说:“实话告诉你们吧,就是那棵被你们砍过的核桃树,结的核桃又多又好。连长说了,怕我们的手不知轻重,一定要请你们来砍。”

早说呀,吓得我篓子里的西红柿都破了汁了。这还不容易吗?我们拿着镰刀,轻轻松松就把核桃树砍了个遍体鳞伤。

从那以后,我们又可以在核桃树下歇脚了,爱怎么玩就怎么玩。可是,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核桃树为什么要砍几刀,才肯多结果子。

12 一碗炒现饭

饥饿,是童年最主要的记忆,虽然没有到饿死人的程度,但缺吃少穿是家常便饭。我之所以不想把这作为主线,是因为我觉得我的饥饿跟莫言比起来,还差一截。至于吃白泥巴啃树皮,我也只是听爹妈讲起过。

我的童年,饭是有的吃的,但不管饱。

记得有一天,爹妈收工很晚,一家五口,炒了一锅现饭,每人一碗,锅里就只剩下一坨了。我忽忽几口就扒完了,觉得牙齿缝都没塞满,于是,起身把锅里的那坨饭添到了自己碗里。

天塌下来了。啪的一声,妈把筷子往桌子上一拍,拿眼睛横着我。不仅她横着我,全家人都瞪着我。这一刻,我才意识到自己犯了错,但已经没有退路了,在看到妈的眼光之前,我已经吃了几口,碗里所剩不多了。

妈狠狠地盯着我,屋子里空气相当紧张,好半天,才有声音传来:“你真是个吃独食的家伙!一家人,就你最饿?我看你是一条喂不饱的狗……”

在我们村,我妈是个读书人,她用最文明的话,恶狠狠地数落着我。我站在那里,僵持着,眼泪落到碗里。我真的没有多想,只是因为饿,我就添了那砣饭。我要知道我粘上了吃独食和一条喂不饱的狗,真愿意把吃进去的吐出来。可事实是,我没吐出来,而是和着眼泪把最后一口饭吃进了肚子。

印象中,肚子总是饿饿的,放了学,走在路上,总是头痛,四肢无力。直到现在也有这毛病,最怕饿,一饿就浑身发抖,四肢发麻。

大人盼种田,小孩儿盼过年。只有在过年的时候,才能名正言顺地吃,腊肉、香肠、年糕……摆满一桌。妈说,吃吧,这就是给你们吃的。于是,我张开嘴巴狂吃。

嘴巴快活了,肚子出问题了。每年过年,我都会因暴食不停地打馊嗝,痛苦极了。

姐姐常常取笑我,说我好吃不胖,长得像螳螂。

我觉得自己真的很像一只螳螂,总想把肚子捞饱,可是,捞到的往往是一把狠话和一把嘲笑。

13 一杯炒米子

快过年了,家家户户都会炒年货,炒花生、炒苕片、炒米子……

糯米用蒸笼蒸熟,晒干,然后,在锅里一炒,就胀了起来。一部分和熬熟的苕糖搅拌,做成糖果子,剩下的就装进坛子里,封严口子,一直可以吃到年后。

年后一天下午,我装了一杯炒米子,坐在自家的门槛上,小口吃着,就像端着一杯酒,舍不得一饮而尽。这时,黄开国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站在我面前,眼睛盯着我的杯子,嘴里却问我什么时候放牛去。

我知道他的心思不在牛身上,就让出一个空。他很快坐到我身边,还是商量放牛的时间,眼睛一刻也不离开我的杯子。我只好夹起一颗,喂给他吃。

他一吸气就吞进去,然后,再把嘴巴凑近,等着我喂。我不肯了,用手捂住杯口。

他猛地站了起来,从口袋里摸出两分钱,递给我。

那是我生平第一次做生意,胸口乱跳。两分钱,可不是个小数目呀,一杯炒米子就能换来?我狂压住心头的惊喜,说:“不准反悔。”

他二话不说,伸出小指,就和我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要。

我踏实了,接过钱,把一杯炒米子给了他。他就当着我的面,忽忽地一仰脖子,像喝凉水一样,倒了个精光。

我怀揣着两分钱,觉得自己干了一件惊天动地的事儿,但一丝风也不能漏。我得藏着,自己用——怎么用呢?还真是一个难题。

整个下午我都被这难题折磨着,没琢磨个眉目,天就黑了。我们一家正在吃晚饭,黄开国的妈进来了,找我妈要钱。

我妈把扒到一半的饭碗放下,问清事由,就拿眼睛瞪着我。我只得乖乖地把两分钱掏出来,交出去。

黄开国的妈拿着钱走了,我心不甘:都拉过钩了呀,还有我那一杯炒米子呢,就算我吃过几口,少说还有大半杯吧……

我这边心难平,妈那边埋怨不断,谁也没料到激怒了一个人——我爹。

我爹啪地一蹾碗,忽地站起来,一把抓住我,就提溜到堂屋中央,一甩手,让我跪下。他没有直接下手,转了一圈,从门旮旯里找到一把十字镐,高高举了起来。

我的天哪,那可是劈树蔸子的专用工具呀!我妈当时惨叫一声,差点坐到地上,幸好姐姐和妹妹从身后扶住了。

我一闭眼,双手抱头,趴在地上,就把自己当一回树蔸子吧,看这一镐下来是什么结果……

镐头下来了,触到了屁股,没觉得疼,但就光那阵势,我已经吓得瘫在地上,像一团烂泥了。

记忆中,爹从来没有打过我,这是唯一一次。妈夜里关着门,抹着泪责怪爹,说要么就不动手,动手就这么狠。爹说:“我能真下手吗?不就是吓唬一下!”

我躺在隔壁,听得真切,打心眼儿里佩服我爹。我想,他一定是暗藏的武林高手,那么重一把十字镐,在他手里能收放自如,一镐头下来,我的屁股竟然毫无损伤。我劈过树蔸子,常常把自己搞得东倒西歪,一镐头下去,劈不到树,也要把旁边的石头砸出个伤。

多年之后,我一直清楚地记得这件事,但我一直没想清楚,我到底错在哪里——我不该给黄开国炒米子?不该要他的钱?似乎都不是。也许就是稀里糊涂吧,这样子,我就长大了。

14 窑厂

有一段时间,爹在大队砖瓦厂烧窑,姐姐已经上学了,我和妹妹在家没人看管,就跟着爹往窑厂跑,早出晚归。

下雨天,妹妹走不得泥巴路,爹就挑一担箩筐,一头装着家伙式,一头装着妹妹,上面罩个斗笠,严严实实,滴雨不透。

我光着脚戴个斗笠跟在后面跑,有时会滑一跤,有时斗笠会滚到雨地里……妹妹一听到异常动静,就会把斗笠掀开一条缝好奇地往外看,那时的她,像极了一只出壳的小鸡。这小鸡太不老实,常把斗笠掀掉。我就得跑过去帮着捡起来。

风里来雨里去,爹从来没有过闪失,就算偶尔会滑一下,但他决不会摔跤,最多一个趔趄,然后稳稳地站住。

那时候,我踩着泥跟在后面跑,对爹就是这种印象——他是整个天,有他在,世界都安稳。他若指东,东边一定是朝阳;他若指西,西边一定是晚霞。

到了窑厂,那里就是我们的游乐场。

就在窑厂边上,住着一户人家,有三个孩子,田军是姐姐,大弟叫田华,小弟叫田勇。我们一下就混熟了,成天在一起疯玩。一行行一垛垛的砖坯,是捉迷藏的好地方。我们穿行在里面,大呼小叫,玩得忘形。大人有时也会参与进来,故意逗我们玩。

爹从来不,他总是忙着往一个木头盒子里面砸满泥巴,然后,用一张弓上的钢丝弦划掉表面的泥,拆开大头盒子,一个漂漂亮亮的砖坯就出来了。

我躲在不远处的砖垛里,常常看得入迷,忘了自己是被捉的对象。

印象中,爹无论是在窑厂烧窑,还是在田里种庄稼,都是扎实肯干、精壮有力的,我却很少遗传他这方面的基因,倒更多地承接了妈的衣钵。

田家姐弟都很友善,尽管我们每天玩得满天飞,但从没有闹过别扭红过脸。在窑厂跑累了,我们就会到他们家里去玩一些安静的游戏,比如过家家、抓石子之类的。他们的爹妈也很好,常常把家里好吃的分给我们一些。

跟他们姐弟在一起玩,真的是无比快乐,每天都盼着见面。我想他们也是一样的心情。

有时候,因为烧窑到了关键时刻,爹就不回家了,守着窑洞,盯着火,等着出窑。那时,我和妹妹就在大棚里搭个地铺过夜。第二天一早,我和妹妹还在被子里窝着,他们姐弟就过来了,喊我们起床。于是,我们麻利地爬起来,马上就组成一支疯玩的队伍,满世界乱跑开了。

我以为这种美好的日子能够一直持续,可是,没过多久,我们就都上学了。我和田军在一个年级不同的班,再碰面就变得陌生了,互相之间不说话,甚至连招呼都不打。学校大,学生多,渐渐地,我们就各自被淹没在人群中了。

如果不是后来发生了意外,我差不多都快忘记她了。那是上了初中以后,突然有一天,学校里疯传,说田军被一个中年人强奸了。我特别紧张,盘算着该不该去找她,找她又说些什么呢?我被各种头绪缠绕着,上课都心神不定,总是望着窗外,希望能看到田军的身影。后来才知道,她已经不来上学了。

又过了一些时,隐隐约约听说,田军嫁人了。按当地的说法,她已经败坏了家风,名声扫地,不能在家久留,也不会有像样的人家要她,只能胡乱找个人,一嫁了事。

我的心像刀割一样疼,我眼前不停地浮现她的面孔,圆圆的脸,白里透红,鼻孔总是急促地喘着气,就像刚跑完步。她时常从砖垛后面钻出来,喊着:“我来捉你了!”一笑两个酒窝,那么无忧无虑,那么甜。

我时常想,我要是个魔法师该多好呀!那样,我就能让时间停止,让田军一直在砖垛后面喊:“我来捉你了!”

15 过家家

我又想起了另一个女孩儿,名叫张祖红。她不是本地人,父亲是油料股的修理人员,就算是部队里的人了。

我们那所学校叫望城中小学,是军民共建的,一个班上既有部队的孩子,也有农村的孩子。部队的孩子一个个长得水水灵灵、穿得干干净净的,就像刚涮洗过的白萝卜;农村孩子大多衣衫不整、乌眉糙眼。

就说我吧,上山放牛多是赤着脚,上学的时候才勉强套上一双鞋子,多半是捡姐姐的旧鞋,她不能穿了,正好我穿。冬天的时候,路边的枯草上一层霜,我不能赤脚放牛了,就会光脚穿着姐姐女式的布鞋,上面露着脚背,前面破个窟窿,露出马脚,冻得疼,脚趾使劲儿往里勾着,也不管事。

最头疼的是那双手,指甲缝里永远是黑魆魆的,手指头染上各种植物的浆汁,洗都洗不掉,两只手一伸出去,就像乌龟爪子。一到学校,看见部队孩子那一双双干净白嫩的手,就不敢把自己的手伸出来吓人了。

简单地说,部队孩子和农村孩子不是同类物种。

我和张祖红上小学时在一个班,她回家的路正好从我屋后过,一来二去,我们就混熟了。她人长得漂亮,性格也开朗,主动提出要到我家去玩。我当然求之不得,开门欢迎,就像破窑里迎来了七仙女。

来到家里,也没什么可玩的,我们玩得最多的是过家家。

我们用几把靠背椅放倒了围成一圈,就是家。再用手绢扎个小人,就是孩子。我当爹,她当妈,瓦片当碗,泥土当饭,捡几个圆石头当馒头,瘪石头当粑粑……她忙着烧火做饭,一会儿打发我去找点柴火,一会儿打发我去掐根大蒜,还不时让我去哄哄孩子……一切都是按大人的样子来,支得我满头大汗团团转。

一开始,我总是偷笑,觉得不自在。渐渐地,她的专注影响了我,我也起劲儿地为这个家忙活,那架势好像我真的娶了个媳妇,人长得漂亮,又会持家,嘿,这小日子过得有模有样。那一刻,我好像已经实现了一生的梦想。

忙活一阵儿,吃完喝完,大门一关,假装天黑,她就拉着我跟她一起睡。我有点不敢。她就说,不睡在一起怎么能叫一家人呢?这话在理,我就挨着她,靠着椅子,躺下。

后来我们吵架了,为给孩子端尿。我说,得到外面去尿,因为茅厕在外面。她说不对,屋里也有厕所,就在椅子旁边尿。我说在屋里尿太脏了。她说不是在屋里尿,是在厕所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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