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山淡影(双语版石黑一雄作品)(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9-24 00:58: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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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石黑一雄

出版社:上海译文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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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山淡影(双语版石黑一雄作品)

远山淡影(双语版石黑一雄作品)试读:

远山淡影

(双语版石黑一雄作品)作者:石黑一雄排版:HMM出版社:上海译文出版社出版时间:2019-04-01ISBN:9787532780747本书由上海译文出版社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远山淡影

第一部

第一章

我们最终给小女儿取名叫妮基。这不是缩写,这是我和她父亲达成的妥协。真奇怪,是他想取一个日本名字,而我——或许是出于不愿想起过去的私心——反而坚持要英文名。他最终同意妮基这个名字,觉得还是有点东方的味道在里头。

妮基今年早些时候来看过我,四月的时候,那时天还很冷,细雨绵绵。也许她本打算多待几天,我不知道。但我住的乡下房子和房子里的安静让她不安,没多久,我就看出来她急着想回伦敦自己的生活中去。她不耐烦地听着我的古典唱片,随意地翻着一本本杂志。经常有她的电话,她大踏步走过地毯,瘦瘦的身材挤在紧紧的衣服里,小心地关上身后的门,不让我听到她的谈话。五天后她离开。

直到来的第二天她才提起景子。那是一个灰暗的、刮着风的早晨,我们把沙发挪近窗户,看雨水落在花园里。“你指望过我去吗?”她问。“我是说葬礼。”“不,没有。我知道你不会来。”“我真的很难过,听到她的死讯。我差点就来了。”“我从不指望你会来。”“别人不知道我到底是怎么了,”她说,“我没有告诉任何人。我想我那时觉得很丢脸。别人不会真的理解的,他们不可能理解我的感受。姐妹之间应该是很亲近的,不是吗?你可能不太喜欢她们,可你还是和她们很亲近。但是我和她根本不是这样。我甚至都不记得她长什么样了。”“是啊,你很久没见到她了。”“我只记得她是一个让我难受的人。这就是我对她的印象。可是我真的很难过,听到她的消息。”

也许不单单是这里的安静驱使我女儿回伦敦去。虽然我们从来不长谈景子的死,但它从来挥之不去,在我们交谈时,时刻萦绕在我们的心头。

和妮基不同,景子是纯血统的日本人,不止一家报纸马上就发现了这个事实。英国人有一个奇特的想法,觉得我们这个民族天生爱自杀,好像无需多解释;因为这就是他们报导的全部内容:她是个日本人,她在自己的房间里上吊自杀。

那天晚上,我站在窗前,看着外面漆黑一片,突然听到妮基在我身后问:“你在看什么呢,妈妈?”她坐在房间那头的长靠背椅上,膝盖上放着一本软皮书。“我在想以前认识的一个人。以前认识的一个女人。”“在你……来英国之前认识的?”“我在长崎时认识的,要是你指的是这个。”她还看着我,我就补充道,“很久以前了。在我认识你父亲之前很久。”

这下她好像满意了,嘟囔了句什么,继续看她的书。从很多方面来说,妮基是个孝顺的孩子。她不仅仅是来看看景子死后我的情况;她是出于一种使命感来的。这几年,她开始欣赏起我过去的某些方面。她来是准备告诉我:事实仍旧如此,我不应后悔从前做的那些决定。简而言之,是来安慰我说我不应为景子的死负责。

如今我并不想多谈景子,多说无益。我在这里提起她只是因为这是今年四月妮基来我这里时的情形,正是在那段时间里,我在这么多年后又想起了佐知子。我和佐知子并不很熟。事实上我们的友谊就只有几个星期,那是在许多年前的一个夏天。

那时最坏的日子已经过去了。美国大兵还是和以前一样多——因为朝鲜半岛还在打仗——但是在长崎,在经历了那一切之后,日子显得平静安详。空气中处处感觉到变化。

我和丈夫住在东边的城郊,离市中心有一小段电车的距离。旁边有一条河,我听说战前河边有一个小村庄。然而炸弹扔下来以后就只剩下烧焦的废墟。人们开始重建家园,不久,四栋混凝土大楼拔地而起,每栋有四十间左右的独立公寓。这四栋楼里,我们这一栋是最后建的,也宣告重建计划暂告一段落;公寓楼和小河之间是一片好几英亩废弃不用的空地,尽是污泥和臭水沟。很多人抱怨这会危害健康,确实,那里的污水很吓人。一年到头死水积满土坑,到了夏天还有让人受不了的蚊子。时不时看见有公务人员来丈量土地、在本子上写写画画,但是好几个月过去,没有任何动静。

这些公寓楼的住户都和我们相似——都是刚结婚的年轻夫妇,男人们在规模渐大的公司里找到了不错的工作。很多公寓都是公司所有,然后以优惠的价格租给员工们。每间公寓都是一样的:榻榻米的地板,西式的浴室和厨房。房子不大,天气暖和一点时又不凉快,不过大家普遍感到心满意足。可是我记得公寓楼里又确实有一种临时过渡的感觉,好像我们都在等着有一天我们会搬到更好的房子里去。

一座小木屋在战争的炮火和政府的推土机中幸存下来。我从窗户就能看见木屋独自伫立在那片空地的尽头,就在河岸边上。是乡下常见的那种木屋子,斜斜的瓦屋顶都快碰到地面了。我不干活时经常站在窗前盯着它看。

从佐知子搬到那里受到的关注看来,我不是唯一一个盯着木屋看的人。有一天大家看到两个男的在那里忙活,大家议论着他们是不是政府的人。后来就听说有个女的带着她的小女儿住进了那里,我自己也看见过她们几次,看见她们小心翼翼地走过臭水坑。

我是在快夏天时——那时我已经怀孕三四个月了——第一次看见那辆破旧的白色美国大车的,车子正跌跌撞撞地穿过空地朝河边开去。那时天已经快黑了,小屋后的最后几缕阳光滑过金属的车身。

后来一天下午,我在电车站听到两个女人在谈论刚搬进河边那间破房子的那个女人。其中一个对另一个说,那天早上她跟那个女人说话,却受到了明显的冷落。听话的人也觉得新来的人似乎不是很友善——大概是傲慢。她们觉得那个女人至少有三十岁了,因为那个孩子至少十岁了。第一个女人说陌生人是东京腔,肯定不是长崎人。她们说了一会儿她的那个“美国朋友”,然后第一个女人又回头说这个陌生人早上是如何冷落她的。

如今我并不怀疑那时和我住在同一区的女人里有的也受了很多苦,也充满了痛苦、可怕的回忆。但是看着她们每天围着自己的丈夫和孩子忙得团团转,那时的我很难相信——她们的生活也曾经历了战争的不幸和噩梦。我从来不想显得不友好,可是大概我也从来没有刻意努力显得友好。因为那时我还是想独自一人、不被打扰。

那天我饶有兴趣地听着那两个女人谈论佐知子。我至今还清楚地记得那天下午电车站的情景。六月的雨季终于过去,天开始放晴,湿透了的砖头和水泥都开始变干。我们站在一座铁路桥上,山脚下铁路的一侧是鳞次栉比的屋顶,好像一座座房子从山坡上滚下来。越过这些房子,再过去一些,就是我们的公寓楼,像四根水泥柱子立在那里。当时我隐隐地同情佐知子,有时我远远地看着她,感觉她不太合群,而我觉得自己可以理解她的那种心情。

那年夏天我们成了朋友,至少有一小段时间她允许我介入她的私事。如今我已经记不得我们是怎么认识的。我只记得一天下午,我在出公寓区的小路上看见她在我前头。我急忙走上前去,而佐知子不缓不慢地迈着步子。那时我们应该已经知道对方的名字,因为我记得我边往前走边叫她。

佐知子转过身站住、等我追上她。“什么事?”她问。“找到你太好了,”我有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你女儿,我出来时看见她在打架。就在水沟旁。”“她在打架?”“和另外两个孩子。其中一个是男的。看起来打得挺凶。”“我知道了。”说完她继续往前走去。我跟在她的旁边。“我不是想吓你,”我说,“可真的看起来打得挺凶。事实上我想我看到你女儿脸划伤了。”“我知道了。”“就在那里,空地边上。”“你想他们还在打吗?”她继续往山上走。“呃,我想不打了。我看见你女儿跑了。”

佐知子看着我,笑了笑。“你不习惯看小孩子打架?”“呃,我想小孩子是会打架。但我想我应该告诉你一声。还有你看,我想你女儿不是要去上学。另外两个孩子继续往学校的方向走,而她却回河那边去了。”

佐知子没有回答,继续往山上走。“其实,”我接着说,“我以前就想跟你说了。是这样的,最近我时常看见你的女儿。我在想,她是不是偶尔会逃学。”

小路在山顶上分岔了。佐知子停住脚步,转向我。“谢谢你的关心,悦子,”她说,“你真好心。我肯定你会是一位好母亲。”

之前我和电车站的女人一样认为佐知子三十岁上下。然而也许是她略显年轻的身材骗了大家,她的脸远不止三十岁。她用一副觉得有点好笑的神情看着我,而她神情里的某些东西让我尴尬地笑了笑。“很感激你这样来找我,”她又说道,“可是你瞧,我现在忙得很。我得到城里去。”“知道了。我只是想最好来跟你说一声,没别的。”

她又用那副觉得好笑的神情看了我一会儿,然后说:“太谢谢你了。现在请原谅,我得到城里去了。”她欠了欠身,走向通往电车站的小路。“只是她的脸划伤了,”我稍稍提高了声音,说。“而且河那边有些地方很危险。我想最好来跟你说一声。”

她再次转过身来,看着我。“你要是有空,悦子,”她说,“今天能帮我看一下女儿吗?我下午会回来。我肯定你们能处得来。”“要是你希望如此,我不介意。我得说,你女儿看上去还很小,不能让她一整天自己一个人待着。”“太谢谢你了,”佐知子再次说道,然后又笑了笑。“没错,我肯定你会是一位好母亲。”

和佐知子分开后,我走下山,穿过公寓区,很快回到了我们的公寓楼外,面对着那片空地。我没有看见小女孩,正打算进去,突然看见河边有动静。万里子刚才肯定是蹲下去了,因为现在我可以清楚地看见她小小的身影穿过泥地。刚开始,我想忘了这整件事,回去干活。但是最后,我迈开步子向她走去,小心地避开水沟。

我印象那是我第一次跟万里子说话。所以很可能她那天早上的反应并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毕竟我对她来说是陌生人,她很有理由不相信我。要是我那时确实感到一种奇怪的不安,那也只不过是对万里子的态度的自然反应。

那时雨季刚过去几个星期,河水还很高、很急。空地和河岸之间有一道陡坡,小女孩就站在坡底的泥地里,那里的土显然湿得多。万里子穿着一件普通的到膝盖的棉布连衣裙,剪得短短的头发让她的脸像个男孩子。她抬头看着站在泥土坡上头的我,没有笑容。“你好,”我说,“我刚刚和你母亲说话。你肯定就是万里子吧。”

小女孩还是盯着我,没有吭声。之前我以为她的脸受伤了,现在看清楚那只是被土弄脏了。“你怎么没去上学?”我问。

她还是不说话。过了一会儿才说:“我不上学。”“可小孩子应该上学。你不想去吗?”“我不上学。”“可你妈妈没有送你到这里的学校去吗?”

万里子没有回答。相反,她往后退了一步。“小心,”我说。“你会掉到河里的。很滑。”

她还是站在坡底抬起头来瞪着我。我看见她的小鞋子躺在旁边的泥土里。她的脚丫子和鞋子一样陷在泥土里。“我刚刚和你母亲说过话,”我说,亲切地笑了笑,“她说你可以到我家来等她。就在那里,那栋楼里。你可以来尝尝我昨天做的蛋糕。好不好,万里子?你还可以跟我说说你自己。”

万里子还是小心地看着我。然后,她一边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一边弯下腰捡起鞋子。一开始我以为她这是要跟我走。可是她还是一直盯着我,我才明白她是抓住鞋子随时准备跑掉。“我不会伤害你的,”我紧张地笑了笑,说,“我是你妈妈的朋友。”

我记得这就是那天上午我和万里子间发生的一切。我不想吓着她,不久就转身回去。这孩子的反应着实让我失望;那时,这类小事都会让我对做母亲产生怀疑。我对自己说,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将来我一定有机会和这个小女孩做朋友。而后来,我是在大约两周后的一个下午才又和万里子说话的。

那天下午之前,我从没进去过那间房子,佐知子请我去时我很意外。我马上想到她是有事才请我去的,而事实确实如此。

屋里很整洁,但是很破旧。屋顶的木梁看上去很旧、不牢固,到处都有一股霉味。房前的大部分拉门都打开了,好让阳光从走廊照进来。尽管如此,房子里的大部分地方还是照不到太阳。

万里子躺在离阳光最远的角落里。我看见她身旁的影子里有什么东西在动,走近一看,一只大猫蜷缩在榻榻米上。“你好,万里子,”我说,“你还记得我吗?”

她停下抚摸猫的手,抬起头来。“我们以前见过,”我又说,“记得吗?在河边。”

小女孩好像没有认出我来。她看了我一会儿,又继续抚摸她的猫。我听见在我身后,佐知子正在屋子中间地面的炉子上准备泡茶。我正想走过去,突然听见万里子说:“它快生小猫了。”“哦,真的?太好了。”“你要一只小猫吗?”“谢谢你,万里子。我得看看。可是我肯定它们全都会找到好地方的。”“你为什么不要一只?”孩子说,“另外一个女人说她要一只。”“我得看看,万里子。另外一位女士是谁?”“另外一个女人。在河对岸。她说她要一只。”“可是我想河对岸没有人住,万里子。那里只有树和林子。”“她说她要带我去她家。她住在河对岸。我没有跟她去。”

我看了她一会儿。突然我想到了什么,笑了出来。“那是我,万里子。你不记得了吗?那天你妈妈进城去时我叫你去我家。”

万里子再次抬起头来看我。“不是你,”她说,“是另外一个女人。她住在河对岸。她昨晚来这儿了。那时妈妈不在。”“昨晚?你妈妈不在?”“她说她要带我去她家,可是我没有跟她去。因为天黑了。她说我们可以拿那个灯笼”——她指了指挂在墙上的灯笼——“可是我没有跟她去。因为天黑了。”

在我身后,佐知子站起身来,看着她女儿。万里子不说话了,转过身去,继续抚摸她的猫。“我们到走廊去吧,”佐知子对我说,手里端着盛着茶具的托盘。“那里比较凉快。”

我们去了走廊,把万里子留在角落里。在走廊上看不到河水,但是可以看到斜坡和河边潮湿的泥土。佐知子在垫子上坐下,开始倒茶。“这里到处都是流浪猫,”她说,“对要出生的这些小东西我可没那么乐观。”“是啊,很多野猫野狗,”我说,“真不像话。万里子的猫是在这里捡的吗?”“不,我们带来的。我是不想带它来,可是万里子不听。”“你们从东京一路带来?”“哦,不。我们在长崎住了快一年了。在城市的另一头。”“哦,真的?我才知道。你和……和朋友一起住?”

佐知子停下正在倒茶的手,看着我,双手握着茶壶。我在她眼里又看见了上次她看着我的那种觉得好笑的神情。“我想你搞错了,悦子,”她终于说道,又接着倒茶。“我们住在我伯父家。”“我向你保证,我只是……”“是啊,当然。所以没什么不好意思的。”她笑了笑,把茶递给我。“抱歉,悦子,我并没有要取笑你。其实,我有事要找你。一点小忙。”佐知子开始给自己倒茶,这时,她的态度变得严肃许多。倒完茶,她放下茶壶,看着我。“是这样的,悦子,一些事情没有照我计划的那样。结果,我发现自己钱不够了。不是什么大数目,你知道。就一点点。”“我明白的,”我压低声音,说。“你一定很艰难,带着万里子。”“悦子,能帮帮我吗?”

我鞠了鞠躬。“我自己有些积蓄,”我说,几乎是耳语。“我很乐意帮忙。”

可是让我想不到的是,佐知子大笑起来。“太谢谢你了,”她说,“可是我并不是要叫你借钱给我。我有别的打算。前几天你提到一个开面店的朋友。”“你是指藤原太太?”“你说她需要一个帮手。像这样的小工作就可以帮我大忙。”“这个嘛,”我拿不准地说,“你要的话我问问。”“那真是太好了。”佐知子看了我一会儿。“可是你好像很没有把握,悦子。”“没有的事。我下次看到她就帮你问。可是我在想”——我再次压低声音——“白天谁照顾你女儿呢?”“万里子?她可以在店里帮忙。她很能干。”“我相信她行。可是您看,我不知道藤原太太会怎么想。毕竟其实万里子白天应该上学才对。”“我向你保证,悦子。万里子决不会造成什么麻烦。况且下星期学校就都放假了。我会保证不让她碍事的。这点你可以放心。”

我再次鞠了鞠躬。“我下次看到她就帮你问。”“太感谢你了。”佐知子呷了一口茶。“其实我想让你这几天就去找你的朋友。”“我试试看。”“你真是太好了。”

我们沉默片刻。之前我就注意到了佐知子的茶壶;是用浅色瓷器做的,做工很精细。我手里的茶杯也是同一种精美的材料做的。精美的茶具与破旧的屋子和走廊下方泥泞的土地形成了强烈的对比。我之前就注意到这点,喝茶时这种感觉更加明显。当我抬起头来时才发现佐知子在看着我。“我用惯了好陶瓷,悦子,”她说,“你瞧,我不是一直都住在这种”——她朝屋子挥了挥手——“这种地方。当然了,我不介意吃一点苦。可是对有些东西,我还是很讲究的。”

我欠了欠身,没说什么。佐知子也研究起她手里的杯子来。她小心地转动着杯子,细细观察,然后突然说道:“我想可以说我偷了这套茶具。可是我想伯父他不会太想它们的。”

我有些吃惊地看着她。佐知子把杯子放下,挥手赶走几只苍蝇。“你说你住在你伯父家?”我问。

她慢慢地点了点头。“一栋很漂亮的房子。花园里还有池塘。和眼前的这一切很不一样。”

一时间我们两个人都往屋子里看。万里子还像我们出来时那样躺在她的角落里,背对着我们,好像在跟她的猫说话。

我们俩沉默了片刻后,我说:“我还不知道河对面住着人。”

佐知子转头看着远处的树木。“不,我没见过那里有人。”“可是帮你看孩子的那个人。万里子说她是从那里来的。”“我没有人帮我看孩子,悦子。我在这谁也不认识。”“刚才万里子跟我说有个女的……”“请别当真。”“你是说那是万里子编出来的?”

有那么一小会儿,佐知子像是在想些什么。然后她才说:“对。是她编出来的。”“我想小孩子经常干这种事。”

佐知子点点头。“你当妈妈后,悦子,”她笑着说,“你就得要习惯这种事了。”

接着我们聊到别的事上去了。那时我们的友谊刚刚开始,我们只谈论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直到几个星期后的一天早上,我才再次听到万里子提起那个来找她的女人。

第二章

那时,回到中川一带仍然会令我悲喜交加。这里山峦起伏,再次走在一座座房子间那些狭窄、陡峭的街道上总是给我一种深深的失落感。虽然我不会想来就来,但总也无法长久地远离这里。

拜访藤原太太同样会给我这种感觉;因为她是我母亲最好的朋友之一,一位和蔼的女士,头发已经花白。她的面店开在一条热闹的小巷子里;店门口有一块水泥地,屋顶伸了出去,客人就在那里,坐在木桌和长凳上吃面。她的客人主要是午休和下班时来光顾的上班族,其他钟点则没有什么客人。

那天下午我有点紧张,因为那是佐知子到那边工作后我第一次去。我在担心——替她们两个都担心——尤其是因为我不知道藤原太太是不是真的需要帮手。那天很热,小巷里都是人。进到阴凉处我真高兴。

藤原太太见到我很高兴。她让我在一张桌子旁坐下,然后去取茶。那天下午没有什么客人——可能一个都没有,我不记得了——也没有看见佐知子。藤原太太取来茶时,我问她:“我的朋友在这里做得怎么样?她还行吧?”“你的朋友?”藤原太太转头朝厨房的门看去。“她在削土豆。我想很快就会出来了。”然后,好像转念一想,她站起来,朝厨房门口走了几步。“佐知子太太,”她喊道,“悦子来了。”我听见里面传来一声应答。

藤原太太回来坐下,伸过手来摸我的肚子。“开始变明显了,”她说,“你现在开始可得当心啊。”“反正我也没干多少活,”我说。“我日子很清闲。”“那就好。我记得我怀第一胎时,遇上了地震,挺大的地震。我那时怀的是和夫。可他后来也健康得很。别太担心,悦子。”“我会的。”我朝厨房门口看了一眼,“我的朋友在这里做得还好吧?”

藤原太太顺着我的目光朝厨房看去。然后又转向我,说:“我想还好。你们是好朋友,对吗?”“是的。我在现在住的地方没有多少朋友。我很高兴认识了佐知子。”“是啊。那太好了。”她坐在那里,看了我几秒钟。“悦子,你今天很累的样子。”“我想是很累。”我笑了笑。“我想是怀孕的缘故。”“是啊,自然。”藤原太太还是看着我的脸。“但我是说你好像——不太开心。”“不开心?才没有呢。我只是有点累,我没有比现在更开心了。”“那就好。你现在得多想想开心的事。孩子啊。未来啊。”“是的,我会的。想到孩子我就很开心。”“很好。”她点点头,但还是盯着我。“心态决定一切。一位母亲应该得到她想要的所有的照顾,她需要以一种积极的心态来抚养孩子。”“我确实很期待。”我笑了笑,说。厨房里传出声响,我又一次看过去,但还是没有看见佐知子。“我每周都看见一个年轻的女子,”藤原太太接着说道。“怀孕六七个月了。我每次去墓地都看见她。我没有跟她说过话,但是她看上去很悲伤,和她的丈夫站在那里。真是羞愧啊,一个孕妇和她的丈夫每周日不做别的,就想着死人。我知道他们是敬爱死者,但仍旧不应该这样。他们应该想着未来才是。”“我想她很难忘记过去。”“我想是吧。我很同情她。但是现在他们应该向前看。每周都来墓地,这样怎么能把孩子带到这个世上来呢?”“大概不能。”“墓地不是年轻人去的地方。和夫有时会陪我去,但我从来没有要他一定要去。他现在也应该向前看了。”“和夫还好吗?”我问。“他的工作顺利吗?”“工作很顺利。下个月他就会得到晋升。但他也该想想别的事了。他不可能永远年轻。”

突然我看见外面太阳下来来往往的人群中站着一个小小的身影。“哎呀,那不是万里子吗?”我问。

藤原太太坐在椅子上转过头去。“万里子,”她喊道。“你到哪里去了?”

万里子站在马路上不动。但不一会儿,她走进阴凉的水泥地,走过我们,在旁边的一张空桌子坐下。

藤原太太先是看着万里子,然后不安地看了我一眼,好像要说什么,但是她站了起来,朝小女孩走去。“万里子,你到哪里去了?”藤原太太压低了声音,但我还是听得见。“你不可以老是这样子乱跑。你妈妈很生气。”

万里子看着自己的手指,没有抬头看藤原太太。“还有万里子,请你不要那样子跟客人说话。你不知道那样子很没礼貌吗?你妈妈很生气。”

万里子还是看着自己的手指。在她身后,佐知子出现在厨房门口。我记得那天早上看见佐知子时,我再次惊讶于她比我原先以为的要老得多;她的长发都塞进了头巾里,这样一来,眼角和嘴角的皱纹变得更加明显。“你妈妈来了,”藤原太太说,“我想她一定很生气。”

小女孩还是坐在那里,背对着她妈妈。佐知子很快地瞥了她一眼,笑着转向我。“你好啊,悦子,”她说,优雅地鞠了一躬。“在这里见到你真是惊喜。”

在水泥地的另一头,两个上班模样的女人走进来坐下。藤原太太朝她们鞠了个躬,又转向万里子。“你为什么不到厨房去一会儿呢?”她小声说。“你妈妈会告诉你要做些什么的。很简单的。我相信像你这么聪明的女孩子一定会做的。”

万里子没有反应。藤原太太抬头看看佐知子,一刹那,我觉得她们冷冷地交换了眼神。然后藤原太太转身向她的客人走去。看来她认识她们,边走过水泥地,边熟识地跟她们打招呼。

佐知子走过来在桌子边坐下。“厨房里真热啊,”她说。“你在这里做得怎么样?”我问她。“做得怎么样?哦,悦子,这真是很有趣的经历,在面店里工作。我得说,我从没想过有一天我会在这种地方擦桌子。但是”——她很快地笑了笑——“很有趣。”“我知道了。那万里子呢,她习惯吗?”

我们都往万里子的桌子看去;那孩子还是看着她的手。“哦,她很好,”佐知子说。“当然了,她有时候很好动。但是你怎么可能要她安静地待在这里呢?真遗憾,悦子,但是你看,我的女儿并没有我的幽默感。她不觉得这里很有趣。”佐知子笑了笑,又看看万里子。然后她站起来,朝她走去。

她静静地问:“藤原太太跟我说的是真的吗?”

小女孩没有回答。“她说你又对客人不礼貌了。是真的吗?”

万里子还是不做声。“她跟我说的是真的吗?万里子,人家问你话时你要回答。”“那个女人又来了,”万里子说。“昨晚。你不在的时候。”

佐知子看了她女儿一两秒钟,然后说:“我想你现在最好进去。进去,我来告诉你要干些什么。”“她昨天晚上又来了。她说她要带我去她家。”“进去,万里子,到厨房里去等我。”“她要带我去她住的地方。”“万里子,进去。”

水泥地的那边,藤原太太和那两个女人为了什么事大笑起来。万里子还是看着她的手掌。佐知子走开了,回到我这张桌子。“请原谅,悦子,”她说。“我有东西在煮。我一会儿就回来。”然后她降低声音加了句:“你不能指望她会对这种地方感兴趣,不是吗?”她笑了笑,走向厨房。到了门口,她再次转向她的女儿。“快点,万里子,进来。”

万里子没有动。佐知子耸耸肩,进去了。

同样在那段时间,初夏时,绪方先生到我们这里来了,那是他那年早些时候搬出长崎后第一次到这里来。他是我的公公,可是我却老是把他当作“绪方先生”,即使在我自己也姓绪方的时候。那时,我已经认识他很久了——比我认识二郎还要久——一直叫他“绪方先生”,我从来不习惯叫他“爸爸”。

他们父子俩长得不像。如今回想起二郎,我的眼前出现一个矮矮、结实的、表情严肃的男人;我丈夫对外表一丝不苟,即使在家里,也经常穿衬衫、打领带。现在我还能想见他坐在客厅的榻榻米上,弓着背吃早、晚餐,就像我以前常见的那样。我记得他老是弓着背——像拳击手那样——不管站着还是走路。相反,他的父亲总是坐得直直的,神情轻松、和蔼。那年夏天他来的时候,他的健康状况还很好,身体硬朗、精神矍铄,不像有那么大岁数。

我记得一天早上,他第一次提到松田重夫。那时他已经住了几天了,显然觉得这间小四方屋子很舒适,想多住几天。那是一个明媚的早晨,我们仨在吃早餐,二郎还没去上班。“你们的同学会,”他对二郎说。“在今晚,是吧?”“不,是明天晚上。”“你会见到松田重夫吗?”“重夫?我想不会见到。他不常参加这些活动。我很抱歉得出去,不能陪你,爸爸。我想不去的,但是那样会让他们不高兴。”“别担心。悦子会把我照顾得很好的。而且这些活动也很重要。”“我想请几天假,”二郎说,“可是眼下我们很忙。我说过了,订单刚好在您来的那天来了。真是讨厌。”“哪儿的话,”他父亲说。“我完全理解。我自己前不久也还在为工作忙碌呢。我没有那么老,你知道。”“没有,当然没有。”

我们安静地吃着早餐。突然绪方先生说:“那么你觉得明天不会遇到松田重夫。但是你们偶尔还是会碰面吧?”“最近不常见了。长大以后大家就各走各的了。”“是啊,都是这样。学生们都各走各的,然后发现很难保持联系。所以这些同学会就很重要。人不应该那么快就忘记以前的感情。应该时不时地看看过去,才能更好地认识事情。没错,我觉得明天你当然要去。”“也许爸爸星期天的时候还在这里,”我丈夫说。“那样我们也许能去哪里走走。”“嗯,好啊。好主意。但是如果你得上班,那一点儿也不要紧。”“不,我想我星期天没事。很抱歉眼下我太忙了。”“明天你们请了以前的老师没?”绪方先生问。“据我所知没有。”“真是遗憾啊,这种场合老师不太常被邀请。我以前有时也被邀请。在我年轻的时候,我们总是不忘要邀请老师。我认为这样才恰当。这是一个机会让老师看看他的劳动成果,让学生们向他表示感激。我认为老师应该出席才对。”“是,也许您说得对。”“现在的人很容易就忘记他们的教育归功于谁。”“是,您说得很对。”

我丈夫吃完早餐,放下筷子。我给他倒了些茶。“有一天我碰到了一件奇怪的小事情,”绪方先生说。“现在想想我觉得挺有趣。一天我在长崎的图书馆看见了一本期刊——一本教师期刊。我没听说过那个期刊,我教书的时候没有那个期刊。读那本期刊,你会以为现在日本的教师都变成共产主义者了。”“显然共产主义现在在日本越来越流行,”我丈夫说。“你的朋友松田重夫在上面发表了文章。想想我看见文章里提到我的名字时是多么惊讶。我没想到现在还有人记得我。”“我肯定在长崎还有很多人记得爸爸,”我插了一句。“太奇怪了。他提到远藤老师和我,说到我们的退休。要是我没理解错的话,他暗示说这一行没了我们真是庆幸。事实上,他甚至觉得我们在战争结束后就该被解职了。太奇怪了。”“您确定是同一个松田重夫吗?”二郎问。“同一个。栗山高中的。太奇怪了。我记得他以前常来我们家和你玩。你妈妈特别喜欢他。我问图书馆的管理员可不可以买一本,她说她会帮我订一本。到时我拿给你看。”“这不是忘恩负义吗?”我说。“当时我可惊讶了,”绪方先生转向我说。“是我把他介绍给栗山高中的校长的。”

二郎喝完茶,用毛巾擦了擦嘴。“太遗憾了。我说过了,我有一段时间没见到重夫了。请原谅,爸爸,但是我得走了,不然要迟到了。”“哦,当然。工作顺利。”

二郎走下玄关,开始穿鞋。我对绪方先生说:“像爸爸这种地位的人一定会听到一些批评。这是很自然的。”“是啊,”他说,笑了起来。“别在意这件事,悦子。我一点都不介意。只是二郎要去参加同学会,让我又想起了这件事。不知道远藤读到这篇文章没有。”“祝您今天愉快,爸爸,”二郎在玄关那里说道。“可以的话我会争取早点回来。”“胡说什么。别为我操心。工作重要。”

那天上午晚些时候,绪方先生从房里出来,穿着外套、打着领带。“您要出去吗,爸爸?”我问。“我想去见见远藤老师。”“远藤老师?”“对,我想去看看他最近过得怎么样。”“可是您不是要在吃午饭前去吧?”“我想我最好马上就去,”他看了看表,说。“远藤现在住的地方离长崎市区有点远。我得搭电车。”“那让我给您准备一份便当吧,不用多长时间。”“哎呀,谢谢了,悦子。那我就等几分钟。其实我是想让你帮我准备便当的。”“那您就说出来,”我站起身来,说。“您不能老用这种暗示来得到您想要的东西,爸爸。”“可是我知道你会领会我的意思的,悦子。我对你有信心。”

我走向厨房,穿上拖鞋,走进铺着瓷砖的地面。几分钟后,拉门开了,绪方先生出现在门口。他就坐在门口看我准备便当。“你在给我做什么呢?”“没什么。只是昨晚的剩菜。这么短的时间里,不可能要求更好的了。”“但是我肯定你还是会把剩菜变得很可口。你拿蛋要做什么?那个不是剩菜吧?”“我要加一个煎蛋。您运气好,爸爸,我那么慷慨。”“煎蛋。你一定要教我怎么做煎蛋。难不难?”“很难。您这个年纪是学不来的。”“可是我很想学。还有,你说‘您这个年纪’是什么意思?我还年轻,还可以学很多新东西。”“您真的打算成为一名厨师吗,爸爸?”“没什么可笑的。这些年来,我渐渐懂得欣赏做菜了。它是一门艺术,我确信这点,就像绘画或诗歌一样高雅。不能因为它的产品很快就消失了而不懂得欣赏。”“您要坚持画画,爸爸。您画得越来越好了。”“画画啊。”他叹了一口气。“画画已经不能像以前那样给我满足感了。不,我想我应该学做煎蛋做得跟你一样好,悦子。我回福冈前你一定要教我。”“一旦您学会了,您就不会再觉得它是什么艺术了。也许女人应该把这些事情保密。”

他笑了起来,像是在对自己笑,然后又安安静静地看我做事情。“你想是男孩还是女孩呢,悦子?”过了好一会儿他问道。“我一点儿都不在乎。要是男孩就取您的名字。”“真的?一言为定?”“现在再想想,我又拿不准了。我不记得爸爸的名字了。征尔——这个名字不好听。”“那只是因为我长得丑,悦子。我记得有一个班的学生说我长得像河马。可是你不应该光看外表就觉得不行。”“没错。我们还得看看二郎是怎么想的。”“是。”“可是我希望我的儿子能取您的名字,爸爸。”“那可真让我高兴。”他笑着朝我微微鞠了一躬。“可我是知道家人坚持要用自己的名字给孩子取名是多么讨人厌的。我记得我和老伴给二郎起名字的时候,我想用我一个叔叔的名字,可是孩子他妈不喜欢这种用亲戚的名字给孩子取名的做法。当然,后来她让步了。景子是个很固执的人。”“景子是个好名字。要是女孩,也许可以叫景子。”“你可不能这么匆忙地做决定。你要是没有说到做到,会让老人家很失望的。”“对不起,我想到了就说出来了。”“而且,悦子,我相信还有其他人的名字你想用。其他跟你亲近的人。”“也许吧。不过要是男孩,我想用您的名字。您以前就像我的父亲。”“我现在不像你的父亲了?”“像,当然像。可是不一样。”“我希望二郎是个好丈夫。”“当然是了。我再幸福不过了。”“孩子也会让你幸福。”“是。怀孕的时机再好不过了。现在我们在这里安定下来了,二郎的工作也很顺利。这个时候要孩子最好。”“那么你觉得幸福?”“是的,我很幸福。”“很好。我真替你们两个高兴。”“给,做好了。”我把涂漆的便当盒递给他。“啊对了,剩菜,”他说,接过去,深深地鞠了一躬。他微微打开盖子。“但看上去很可口。”

我终于回到客厅。绪方先生在玄关那里穿鞋。“告诉我,悦子,”他头也不抬地说。“你见过这个松田重夫吗?”“一两次。我们结婚后他来过。”“但是现在他和二郎不是什么特别要好的朋友吧?”“不是。我们寄寄贺年卡,仅此而已。”“我要叫二郎写信给他。重夫应该道歉。要不然我就要叫二郎跟这个年轻人断交。”“我知道了。”“我本想早点跟他说,就在刚才吃早饭的时候。但是这种事最好留到晚上再说。”“也许您说得对。”

绪方先生再次感谢我做的便当,然后出门了。

结果,那天晚上他并没有提起这件事。他们两个回家时都很累了,一整晚大都在看报纸,很少说话。只有一次绪方先生提到了远藤老师。那是在吃晚饭的时候,他轻描淡写地说了句:“远藤看来不错,只是想念他的工作。毕竟教书是他的生命。”

那天晚上躺在床上准备睡觉时,我对二郎说:“我希望爸爸对我们的接待还满意。”“不然他还想要怎么样?”我丈夫说。“你要是这么不放心,干吗不带他出去走走?”“你周六下午要上班吗?”“怎么可能不上班?我进度已经落后了。他刚好挑在最不方便的时候来。实在太糟了。”“但是我们周日还是可以出去,对吧?”

印象中我好像没有得到回答,虽然我久久地仰望着漆黑的房间、等着。辛苦地工作了一天之后,二郎总是很累,不想说话。

不管怎样,看来我是瞎操心绪方先生了,因为那次是他待得最久的一次。我记得佐知子来敲门的那天晚上他还在。

佐知子穿着一件我之前从没见过的裙子,肩膀上披着一条围巾。脸上仔仔细细地化了妆,但是有一小撮头发松了,垂到了脸上。“很抱歉打扰你,悦子,”她笑着说。“我在想万里子是不是在这里。”“万里子?怎么了,没有啊。”“哦,没关系。你没有见到过她?”“抱歉,没有。她丢了?”“不是的,”她笑了笑,说,“只是我回去时她不在屋子里,没别的。我肯定我很快就能找到她。”

我们在玄关那里说话,我突然发觉二郎和绪方先生在看这边,就介绍了佐知子。他们相互鞠了躬。“真让人担心,”绪方先生说。“也许我们最好马上打电话给警察。”“没这个必要,”佐知子说。“我肯定我会找到她的。”“可是也许安全起见,还是打一下好。”“真的不用”——佐知子的声音里有一丝生气——“没有必要。我肯定我会找到她的。”“我帮你找,”我边说边穿上外套。

我丈夫不满地看着我,好像要说什么,但又没说。最后,他说:“天快黑了。”“真的,悦子,不必这么大惊小怪的,”佐知子说。“不过要是你不介意出来一下的话,我感激不尽。”“要小心,悦子,”绪方先生说。“要是没有很快找到孩子,就给警察打电话。”

我们下了楼。外面热气还未散尽,空地那头,太阳落得低低的,照亮了泥泞的水沟。“公寓这一带你找了吗?”我问。“没有,还没有。”“那我们找找看吧。”我开始加快步子。“万里子可能待在什么朋友家吗?”“我想不可能。真的,悦子”——佐知子笑了笑,拉住我的胳膊——“没必要这么慌张。她不会有事的。其实,悦子,我来找你是想告诉你一些事情。你瞧,事情终于定下来了。我们过几天就要去美国了。”“美国?”也许是因为佐知子抓住我的胳膊,也许是因为吃惊,我停住了脚步。“对,美国。你肯定没听说过这么个地方。”看到我吃惊她好像很开心。

我又走了起来。公寓楼这一带都是水泥路,偶尔会遇见几棵细细的小树,是楼盖好了以后种的。头顶上,大部分窗户的灯都亮了。“你不再问我别的了吗?”佐知子追上我,说。“你不问我为什么要去?要和谁去?”“若这是你想要的,那我真替你高兴,”我说。“可是也许我们应该先找到您的女儿。”“悦子,你得明白,我没有什么丢脸的。我没有什么好隐瞒的。请你问些你想知道的事吧,我不觉得丢脸。”“我想也许我们应该先找到您的女儿。我们可以以后再说。”“好吧,悦子,”她笑了笑,说。“我们先找万里子吧。”

我们找了孩子们玩耍的地方,看了每一栋公寓楼,很快发现我们回到了原来的地方。突然,我看见其中一栋公寓的主入口有两个女人在说话。“那里的两位太太也许能帮我们,”我说。

佐知子没有动。她朝她们看了看,说道:“我不觉得。”“但是她们可能见过她。她们可能见过您的女儿。”

佐知子还是看着她们。然后她冷笑一声,耸耸肩,说:“好吧,我们去给她们一些嚼舌根的东西吧。我不在乎。”

我们走过去,佐知子礼貌又镇静地问了她们。两位太太交换了关切的眼神,但是她们都没有看见小女孩。佐知子请她们放心,没什么可担心的,我们就离开了。“我肯定这下她们高兴了,”她对我说。“现在她们有东西可聊了。”“我相信她们肯定没有恶意。她们看上去都是真的很关心。”“你真好,悦子,不过不必跟我说这些。我从来不在乎她们那样的人想什么,现在我更不在乎了。”

我们停住脚步。我看了看四周,又望望公寓的窗户。“她会在哪儿呢?”我说。“你瞧,悦子,我没有什么丢脸的。我没有什么好瞒着你的。或者是瞒着那些女人。”“你想我们要不要到河边找一找?”“河边?哦,我已经找过了。”“那另一边呢?她可能到对面去了。”“我想不会,悦子。其实,要是我没猜错的话,她现在已经回去了。大概还很高兴自己惹了这些麻烦。”“那我们去看看。”

我们回到空地边,太阳已经落到河的下面去了,只能看见河边柳树的轮廓。“你不用跟着我,”佐知子说。“我很快就会找到她了。”“没关系。我和你一起去。”“那好吧。一起走吧。”

我们朝小屋走去。地上凹凸不平,我只穿着木屐,很难走。“你出去了多久?”我问。佐知子在我前面一两步;她没有回答,我想她可能没有听到,又问了一遍:“你出去了多久?”“哦,不太久。”“是多久?半小时?不止?”“我想大概三四个钟头。”“我知道了。”

我们一路穿过泥地,尽量当心不踩到臭水坑。快到小屋时,我说:“也许我们应该到对面看一看,以防万一。”“树林里?我女儿不会在那里的。我们进屋去看看吧。没必要这么担心,悦子。”她又笑了笑,但是我觉得她的笑声里有丝丝的颤抖。

屋里没有电灯,一片漆黑。我在玄关等着,佐知子进屋去。她叫她女儿的名字,打开连着主室的两个小房间的拉门。我站在玄关,听着她在黑暗里来回走动,然后她回到玄关。“也许你是对的,”她说。“我们最好到对面看看。”

河边的半空中有很多小虫子。我们静静地朝下游的小木桥走去。走过木桥,对岸就是之前佐知子提到的树林。

我们正走在桥上,佐知子突然转向我,飞快地说道:“我们最后去了酒吧。我们本来是要去看电影的,加里·库珀演的,可是排队的人太多了。城里很挤,又有很多喝醉酒的。最后我们去了酒吧,他们给了我们单独的一间小房间。”“我知道了。”“我想你没有去过酒吧吧,悦子?”“没有,没去过。”

那是我第一次到河对岸去。脚下的泥土很软,甚至感觉要陷下去。这也许只是我的想象,但是那时我在河边觉得凉飕飕的,很不自在,像是感觉到有事要发生。我重新加快脚步,朝前面漆黑的树林走去。

佐知子拉住我的胳膊不让我往前走。我顺着她的目光看见河边草地上离河很近的地方躺着一捆什么东西。模模糊糊地看不清楚,只看见地上有一团比周围草地颜色深的黑影。我的第一反应是要冲过去,却发现佐知子还呆呆地站着,盯着那团东西看。“那是什么?”我傻乎乎地问。“是万里子,”她静静地说。当她转过头来看着我时,眼睛里有一种异样的神情。

第三章

也许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对这些事情的记忆已经模糊,事情可能不是我记得的这个样子。但是我清楚地记得有一个神秘的咒语把我们两个定住了。天越来越暗,我们呆呆地站在原地,盯着远处河边的那个影子。突然间,咒语解除了,我们两个都跑了起来。跑近时,我看见万里子缩成一团侧躺着,背对着我们。佐知子比我早一点到那里,我怀着孕,行动不方便,等我到时,佐知子已经站在孩子身边了。万里子的眼睛睁着,一开始我还以为她死了。但是后来我看见她的眼睛动了,用奇怪的、空洞的眼神盯着我们。

佐知子单腿跪下,扶起孩子的头。万里子还是那么盯着。“你没事吧,万里子?”我有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到。

她没有回答。佐知子也不做声,检查着她的女儿,把她在怀里翻来翻去,好像她是一个易碎的、没有感觉的洋娃娃。我发现佐知子的袖子上有血,再一看,是万里子身上来的。“我们最好叫人,”我说。“不严重,”佐知子说。“只是擦伤。看,伤口不大。”

万里子躺在水沟里,短裙有一面浸在黑色的水里。血从她大腿内侧的伤口流出来。“怎么了?”佐知子问她女儿。“出什么事了?”

万里子还是盯着她妈妈看。“她可能吓着了,”我说。“现在最好别问她问题。”

佐知子扶万里子站了起来。“我们很担心你,万里子,”我说。小女孩狐疑地看了我一眼,转过去,走了起来。她走得很稳;腿上的伤看来并无大碍。

我们往回走,过了木桥,沿着河边走。她们两个走在我前面,没有说话。我们回到小屋时,天已经全黑了。

佐知子把万里子带进浴室。我点燃主室中间的炉子泡茶。除了炉子,刚才佐知子点亮的一盏吊着的旧灯笼是屋子里唯一的亮光,屋里大部分地方都还是漆黑一片。角落里,几只黑色的小猫仔被我们吵醒,开始骚动不安。它们的爪子在榻榻米上发出沙沙的声音。

再次出现时,母女两人都换上了和服。她们进了隔壁的一间小房间,我又等了一会儿。佐知子的声音透过隔板传了出来。

最后,佐知子一个人出来了。“还是很热,”她说,走过房间,把通向走廊的拉门打开。“她怎么样了?”我问。“她没事。伤口没什么。”佐知子在拉门旁坐下来吹风。“我们要不要把这件事报告警察?”“警察?要报告什么呢?万里子说她爬树,结果摔倒了,弄了那个伤。”“这么说她今天晚上没有和什么人在一起?”“没有。她能和谁在一起呢?”“那个女人?”我说。“哪个女人?”“万里子说的那个女人。你现在还认为是她编出来的吗?”

佐知子叹了口气。“我想不完全是编的,”她说。“是万里子以前见过的一个人。以前,她还很小的时候。”“可是这个女人今晚会不会在这里呢?”

佐知子笑了笑。“不会的,悦子,不可能。不管怎么说,那个女人已经死了。相信我,悦子,说什么有个女人,都是万里子发难时的小把戏。我已经很习惯她这些小把戏了。”“可是她为什么要编这些故事呢?”“为什么?”佐知子耸了耸肩。“小孩子就喜欢做这些。悦子,你自己当了妈妈以后也要习惯这些事情。”“你肯定她今天晚上没有和什么人在一起?”“很肯定。我很了解自己的女儿。”

我们都不说话了。蚊子在我们周围嗡嗡叫。佐知子用手掩住嘴打了个哈欠。“你瞧,悦子,”她说,“我很快就要离开日本了。你好像不是很在意。”“我当然在意了。而且我很高兴,要是这是你所向往的。不过不会遇到……很多困难吗?”“困难?”“我是指,搬到另一个国家,语言、习惯都不同。”“我明白你的意思,悦子。但是说真的,我不觉得有什么可担心的。你瞧,我听说过很多有关美国的事,对美国并不完全陌生。至于语言嘛,我已经会说很多了。我和弗兰克都说英语。我在美国住一阵子后,就能像美国女人一样说话了。我真的不觉得有什么可担心的。我知道我能行。”

我微微鞠了一躬,但没说什么。两只小猫朝佐知子坐的地方走来。她看了它们一会儿,然后笑了笑。“当然了,”她说,“有时我也在想事情会怎么样呢。但是真的”——她对我笑了笑——“我知道我能行。”“其实,”我说,“我担心的是万里子。她会怎么样呢?”“万里子?哦,她没问题的。你了解小孩子。他们比大人更能适应新环境,不是吗?”“不过对她来说仍是个很大的变化。她准备好了吗?”

佐知子不耐烦地叹了口气。“说真的,悦子,你觉得我难道没有考虑过这些吗?你以为我决定要离开这个国家前没有首先考虑女儿的利益吗?”“当然,”我说,“你一定会仔仔细细地考虑。”“对我来说,女儿的利益是最重要的,悦子。我不会做出有损她的未来的决定。我已经仔细地考虑过了整件事情,我也和弗兰克商量过了。我向你保证,万里子没事的。不会有问题的。”“可是她的学习呢,会怎么样呢?”

佐知子又笑了。“悦子,我又不是要到深山老林去。美国有学校。而且你要明白,我的女儿非常聪明。她爸爸出身名门,我这边也是,我的亲戚都是很有地位的人。悦子,你不能因为……因为眼前的事物就认为她是什么贫农的孩子。”“没有。我从来没有……”“她很聪明。你没有见过她真正的样子,悦子。在眼前这种环境里,小孩子自然有时有点笨拙。但你要是在我伯父的家里头看见她,你就会发现她真正的品质。大人跟她说话时,她回答得清楚、流利,不会像很多小孩子那样傻笑或者扭扭捏捏。而且绝没有这些小把戏。她去上学,跟最优秀的孩子交朋友。我们还给她请了一位家庭教师,老师对她的评价很高。她这么快就能赶上真是叫人吃惊。”“赶上?”“这个”——佐知子耸耸肩——“很不幸,万里子的学习总是时不时地被打断。这个事,那个事,我们又经常搬家。但是我们现在比较困难,悦子。要不是战争,要是我丈夫还活着,万里子就能过上我们这种地位的家庭应有的生活。”“是的,”我说。“没错。”

佐知子可能是听出我的语气不大对,抬起头来看着我。当她往下说时,语气变紧了。“我不用离开东京的。悦子,”她说。“但是我离开了,为了万里子。我大老远地来我伯父家住,是因为我认为这样对我女儿最好。我本来不用这么做的,我根本用不着离开东京。”

我鞠了一躬。佐知子看了我一会儿,然后转头凝视着屋外漆黑的一片。“可是如今你离开了你伯父家,”我说。“现在又即将要离开日本。”

佐知子生气地看着我。“你为什么这么说话呢,悦子?你为什么不能祝福我呢?就因为你妒忌?”“我是祝福你的。而且我向你保证我……”“万里子在美国会过得很好的,你为什么不肯相信?那里更适合孩子的成长。在那里她的机会更多,在美国女人的生活要好得多。”“我向你保证我替你高兴。至于我自己,我再心满意足不过了。二郎的工作很顺利,现在又在我们想要的时候有了孩子……”“她可以成为女商人,甚至是女演员。这就是美国,悦子,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弗兰克说我也有可能成为女商人。在那里这些事情都有可能发生。”“我相信。只是就我而言,我对我现在的生活非常满意。”

佐知子看着那两只小猫在她身旁的榻榻米上乱抓。有几分钟我们两个都没有说话。“我得回去了,”我打破沉默。“他们要担心我了。”我站起来,可是佐知子仍然看着那两只小猫。“你们什么时候离开?”我问。“这几天。弗兰克会开车来接我们。周末我们就会坐上船了。”“那么我想你不会再去给藤原太太帮忙了吧。”

佐知子抬起头来看我,冷笑道:“悦子,我要去美国了。我不再需要到面店工作了。”“我知道了。”“其实,悦子,要请你转告藤原太太。我不会再见到她了。”“你不自己跟她说吗?”

她不耐烦地叹了口气。“悦子,难道你不能体会对我这样的人来说每天在面店里工作有多讨厌吗?不过我不抱怨,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但是现在都结束了,我不想再见到那个地方了。”一只小猫在抓佐知子和服的袖子。佐知子用手背重重地拍了它一下,小家伙急忙往回跑过榻榻米。“所以请向藤原太太转达我对她的问候,”她说。“也祝她生意兴隆。”“我会的。现在请原谅,我得走了。”

这次,佐知子站起来,送我到玄关。“我们离开前我会去道别的,”我穿鞋时她说。

一开始这好像只是一个很普通的梦;我梦见了前一天看见的事——我们看见一个小女孩在公园里玩。第二天晚上,我又做了同样的梦。其实,这几个月里,我做了几次这样的梦。

那天下午,我和妮基到村子里去时,看见小女孩在玩秋千。那是妮基来的第三天,雨小了,变成毛毛细雨。我有几天没有出门了,走在蜿蜒的小路上,户外的空气令我神清气爽。

妮基走得很快,每走一步,窄窄的皮靴子都咯咯响。虽然我也可以走得很快,但是我更喜欢慢慢走。妮基,我认为,应该懂得走路本身的快乐。再者,虽然她在这里长大,却体会不到乡下给人的感觉。我们边走,我边把我的想法原原本本地说给她听。她反驳说这里不是真正的乡下,只是迎合住在这里的有钱人的一种居住模式。我想她说得对;我一直没敢到英国北部的农业区去,妮基说,那里才是真正的乡下。尽管如此,这些年来,我越来越喜欢这些小路带来的平静和安详。

到村子后,我带妮基去我有时光顾的茶馆。村子不大,只有几间旅馆和商店;茶馆开在街角,在一家面包店楼上。那天下午,妮基和我坐在靠窗的桌子,我们就是从那里看见小女孩在底下的公园玩。我们看见她爬上一个秋千,朝坐在旁边长椅上的两个女人喊。她是个活泼可爱的小女孩,穿着绿色橡胶雨衣和小橡胶雨靴。“也许你很快就会结婚生孩子,”我说。“我怀念小孩子。”“这是我最不想做的事了,”妮基说。“好吧,我想你还太年轻。”“这和年不年轻没关系。我就是不喜欢一群小孩子在你旁边大喊大叫。”“别担心,妮基,”我笑了,说。“我不是在强迫你生孩子。我刚刚突然心血来潮想当外婆,没别的。我想也许你能让我当上外婆,不过这事不急。”

小女孩站在秋千上,拼命拉链子,可是不知怎么,就是没办法让秋千荡得更高。但是她仍旧笑着,又朝那两个女人喊。“我的一个朋友刚生了孩子,”妮基说。“她高兴得不得了。我真不明白。那小东西乱喊乱叫的。”“至少她很开心。你的朋友几岁?”“十九岁。”“十九岁?比你还小。她结婚了吗?”“没有。这有什么差别?”“可是这样子她肯定不高兴。”“为什么不高兴?就因为她没结婚?”“是的。还有她才十九岁。我不敢相信这样她会高兴。”“她结没结婚有什么差别?她想要孩子,所有的事情都是她计划好的。”“她告诉你的?”“可是,妈妈,我了解她,她是我的朋友。我知道她想要孩子。”

长椅上的女人站了起来。其中一个喊那个女孩子。小女孩从秋千上下来,跑向她们。“那孩子的父亲呢?”我问。“他也很高兴。我记得当他们发现他们有孩子了,我们全都出去庆祝。”“可是人们总是假装高兴的样子。就像昨天晚上我们在电视上看的那部电影。”“什么电影?”“我想你没有在看。你在看你的杂志。”“哦那个。那电影很烂。”“是很烂。但我就是这个意思。我肯定没有人在知道有孩子时会像电影里的人那样。”“说真的,妈妈,我真不知道你怎么能坐得住看那种垃圾。你以前都不习惯看电视。我记得以前我电视看太多,你总是叫我把电视关掉。”

我笑了。“你瞧,我们的角色变了,妮基。我相信你是为我好。你一定不能让我像那样浪费时间。”

我们离开茶馆往回走时,空中乌云密布,雨也变大了。我们刚走过一个小小的火车站不多远,就听见后面有人喊:“谢林汉姆太太!谢林汉姆太太!”

我回头看见一个穿着大衣的小个子女人正急急地走过来。“我猜是你,”她追上我们,说。“你最近好吗?”她给了我一个灿烂的微笑。“你好,沃特斯太太,”我说。“很高兴又见到你。”“看来又是坏天气。哦,你好,景子”——她碰了碰妮基的袖子——“我没注意是你。”“不是,”我急忙说,“这是妮基。”“妮基,没错。天啊,你长这么大了,亲爱的。难怪我弄混了。你长这么大了。”“你好,沃特斯太太,”妮基舒了口气,说。

沃特斯太太住在附近。现在我偶尔才见到她,几年前她教我的两个女儿钢琴。她教了景子好几年,而妮基只在小时候教了一年左右。我很快就发现沃特斯太太的钢琴技术有限,而且她对音乐的总的看法也常常让我生气。比如说,她把肖邦和柴可夫斯基的作品都称为“动听的旋律”。可是她为人和蔼可亲,我不忍心把她换掉。“你最近怎么样,亲爱的?”她问妮基。“我?哦,我住在伦敦。”“哦,是吗?你在那里干什么呢?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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