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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9-24 19:02: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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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王连文

出版社:黄山书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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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传奇

唐传奇试读:

前言

唐朝传奇是以史传笔法写奇闻异事的小说,鲁迅在肯定这一时期的小说文学成就的时候,说这是一个有意为小说的时代,可谓一语中的。

唐传奇的功绩在于它在秉承了前面的志怪和记人事的笔记小说的同时,有了自己的风格和更为广阔的写作范围,甚至把一些近在眼前的事情都纳入到文字的组织范围之内了,这首先是写作之人集体认识上的一个突破。再者,传奇的讲述已经不再是单纯地记叙或者讲述,而是在原有素材的基础上,加进去许多文人自己的独立创作成分,并且很多篇章都有他们鲜明的褒贬态度,主题也被积极地推放在最显眼的位置。一定程度上来说,传奇是一种可以供今人对唐朝进行考察的风物志,它透露着大唐这个跋扈天朝上下的细节。它的一些篇目,同其他作品诸如诗歌散文一样,已经成了整个民族对这个朝代念念不忘的理由。

唐传奇是一个难以复制的小说高峰,正像那个朝代一样,是个难得再见的盛世。我们在一种叫做唐传奇的小说文体里,从一个个叫做唐传奇的本子里,攫取到了愉快的力量,其中也不乏智慧的营养,这就足够了。为这样的文字作匹配的品读,写作者的感觉便像是为神像穿衣描容,心里总有唯恐不及的惮虑。

本书精选了比较知名、有较强可读性、能反映唐传奇主要特色的作品,用尽可能轻松活泼的品读文字,对经典章节进行详尽并通俗的阐述,使人物形象变得更加生动丰富,使故事情节变得更加离奇曲折。品读时,我们采取对篇幅较长的篇章分节品读的形式,这样不至于使读者看到大幅的原文而感到枯燥和晦涩难懂。另外,本书还精选了200 多幅和文字结合密切、互相彰显的传世绘画及图片,使读者充分体味到一种古色古香的情味。

古 镜 记

王度

原文 隋汾阴侯生,天下奇士也。王度常以师礼事之。临终,赠度以古镜,曰:“持此,则百邪远人。”度受而宝之。镜横径八寸,鼻作麒麟蹲伏之象。绕鼻列四方,龟龙凤虎,依方陈布。四方外又设八卦,卦外置十二辰位,而具畜焉。辰畜之外,又置二十四字,周绕轮廓,文体似隶,点画无缺,而非字书所有也。侯生云:“二十四气之象形。”承日照之,则背上文画,墨入影内,纤毫无失。举而扣之,清音徐引,竟日方绝。嗟乎! 此则非凡镜之所同也。宜其见赏高贤,是称灵物。侯生常云:“昔者吾闻黄帝铸十五镜。其第一,横径一尺五寸,法满月之数也。以其相差各校一寸,此第八镜也。”虽岁祀攸远,图书寂寞,而高人所述,不可诬矣。昔杨氏纳环,累代延庆;张公丧剑,其身亦终。今余遭世扰攘,居常郁怏,王室如毁,生涯何地?宝镜复去,哀哉!今具其异迹,列之于后。数千载之下倘有得者,知其所由耳。(隋)青铜十二辰镜

大业七年五月,度自御史罢归河东,适遇侯生卒,而得此镜。至其年六月,度归长安,至长乐坡,宿于主人程雄家。雄新受寄一婢,颇甚端丽,名曰鹦鹉。度既税驾,将整冠履,引镜自照。鹦鹉遥见,即便叩首流血,云:“不敢住。”度因召主人问其故。雄云:“两月前,有一客携此婢从东来。时婢病甚,客便寄留,云还日当取。比不复来,不知其婢之由也。”度疑精魅,引镜逼之。便云:“乞命,即变形。”度即掩镜,曰:“汝先自叙,然后变形,当舍汝命。”婢再拜,自陈云:“某是华山府君庙前长松下千岁老狸,大行变惑,罪合至死。遂为府君捕逐,逃于河渭之间,为下陈思恭义女,蒙养甚厚。嫁鹦鹉与同乡人柴华。鹦鹉与华意不相惬,逃而东。出韩城县,为行人李无傲所执。无傲,粗暴丈夫也,遂将鹦鹉游行数岁。昨随至此,忽尔见留。不意遭逢天镜,隐形无路。”度又谓曰:“汝本老狸,变形为人,岂不害人也?”婢曰:“变形事人,非有害也。但逃匿幻惑,神道所恶,自当至死耳。”度又谓曰:“欲舍汝,可乎?”鹦鹉曰:“辱公厚赐,岂敢忘德。然天镜一照,不可逃形。但久为人形,羞复故体。愿缄于匣,许尽醉而终。”度又谓曰:“缄镜于匣,汝不逃乎?”鹦鹉笑曰:“公适有美言,尚许相舍。缄镜而走,岂不终恩?但天镜一临,窜迹无路。惟希数刻之命,以尽一生之欢耳。”度登时为匣镜,又为致酒,悉召雄家邻里,与宴谑。婢顷大醉,奋衣起舞而歌曰:“宝镜宝镜!哀哉予命!自我离形,于今几姓?生虽可乐,死必不伤。何为眷恋,守此一方!”歌讫,再拜,化为老狸而死。一座惊叹。壁画舞乐图 佚名

品读一

王度不仅仅是写史的“良才”,且是写小说记逸事的高手,他在书香门第的王氏家族最终的文学排位还有赖于这篇志怪文字的功劳。虽为史家,却以此等文字留名史上,也可以说是“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了。志怪搜神的文字往往有自己的体例风格,常常是以自己听闻到别人如何如何或是别人说别人如何如何的面貌出现的,在记叙之先早就经过了口头语言的深加工。而王度的这一篇则不一样,换成了第一视角的感受见闻。这可能是有意图地为自己的小说加上一些可信的说服力,但这样的话,倘若不是事实,便是他在撒谎吹牛了。并且,从后文的种种叙述看来,王度一定是在吹牛。但就传奇的范畴看来,哪一篇又不是在吹牛呢?所以,且看他是怎样天花乱坠地吹的罢。古人制造器物,讲究良多,但这其中最大的毛病,就是对数字的讲究,在一个小小的镜鼻上演化出了四、八、十二、二十四的礼数,极尽繁复之能事。顺便提一下,镜鼻是镜子背面做成的便于持拿的把柄。对于这块镜子的来历,侯生说是黄帝所造的十五枚镜子中的第八枚,这大概是他信口胡诌的。第一,在黄帝时期,中国人用铜绝对还没有达到这么精湛的技术水准。第二,“法满月之数”的立意不见得有多么高明,以至于听起来不像是轩辕黄帝那样圣明的人所有的主意。至于黄帝铸镜的传说却是有的,那是去拜会西王母用的,每个月用一枚,所以总计有十二枚。关于老祖宗黄帝,历史上似乎并没有什么可信的证据来证明这个人的存在,所以黄帝的名号更多地被人们借来做著书立说的依托。(汉)青铜“吕氏” 铭龙虎神人画像镜“杨氏纳环”和“张公失剑”,分别典取汉代杨宝放雀得环,和晋代张华失却双龙剑最终被司马伦所杀的事情,大抵用来在宝器的得失和所有者的运数之间建立一种暗示性的关系。如果把鹦鹉的故事独立成篇,也不失为一部很好的小说,至少比之其他写狐狸精的小说不会逊色太多。如果要在中国的神话传说里评选一个最为常见的妖精角色的话,那一定非狐狸精莫属了,但各篇演绎的狐狸精性情,却有着很大的差异。或如《封神》之妲己,妖媚惑主;或如蒲留仙笔下的小狐狸,楚楚可怜。王度所记载的这个叫做鹦鹉的狐女,是在人们的感情世界里唤起莫大同情的一位,甚至在封建男权社会里,对女性所处的不利地位也是一种影射。狐狸精变形事人没有害处,但却还要被治死,仅仅是由于坏了规矩的原因,而规矩种种比如道学礼数纲常,在我们今人看来,是一些多么糜烂狗屁的东西啊!

鹦鹉最后的死叫人叹惋,有点西方风格的唯美特色,或者就像天鹅湖,或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的最后一节,有一种不胜悲哀而又决绝的声音在反复咏叹,“非要如此不可?”“歌迄,

再拜”的细节也催人泪下。

原文 大业八年四月一日,太阳亏。度时在台直,昼卧厅阁,觉日渐昏。诸吏告度以日蚀甚。整衣时,引镜出,自觉镜亦昏昧,无复光色。度以宝镜之作,合于阴阳光景之妙。不然,岂合以太阳失曜而宝镜亦无光乎?叹怪未已,俄而光彩出,日亦渐明。比及日复,镜亦精朗如故。自此之后,每日月薄蚀,镜亦昏昧。

其年八月十五日,友人薛侠者,获一铜剑,长四尺。剑连于靶,靶盘龙凤之状。左文如火焰,右文如水波。光彩灼烁,非常物也。侠持过度,曰:“此剑侠常试之,每月十五日,天地清朗,置之暗室,自然有光,傍照数丈。侠持之有日月矣。明公好奇爱古,如饥如渴,愿与君今夕一试。”度喜甚。(秦)戟

其夜,果遇天地清霁。密闭一室,无复脱隙,与侠同宿。度亦出宝镜,置于座侧。俄而镜上吐光,明照一室,相视如昼。剑横其侧,无复光彩。侠大惊,曰:“请内镜于匣。”度从其言,然后剑乃吐光,不过一二尺耳。侠抚剑叹曰:“天下神物,亦有相伏之理也。”是后每至月望,则出镜于暗室,光尝照数丈。若月影入室,则无光也。岂太阳太阴之耀,不可敌也乎?

其年冬,兼著作郎,奉诏撰国史,欲为苏绰立传。度家有奴曰豹生,年七十矣。本苏氏部曲,颇涉史传,略解属文。见度传草,因悲不自胜。度问其故,谓度曰:“豹生常受苏公厚遇,今见苏公言验,是以悲耳。郎君所有宝镜,是苏公友人河南苗季子所遗苏公者。苏公爱之甚。苏公临亡之岁,戚戚不乐。尝召苗生谓曰:‘自度死日不久,不知此镜当入谁手?今欲以蓍筮一卦,先生幸观之也。’便顾豹生取蓍,苏公自揲布卦。卦讫,苏公曰:‘我死十余年,我家当失此镜,不知所在。然天地神物,动静有征。今河汾之间,往往有宝气,与卦兆相合,镜其往彼乎?’季子曰:‘亦为人所得乎?’苏公又详其卦,云:‘先入侯家,复归王氏。过此以往,莫知所之也。’”豹生言讫涕泣。度问苏氏,果云旧有此镜。苏公薨后,亦失所在,如豹生之言。故度为《苏公传》,亦具言其事于末篇,论苏公“蓍筮绝伦,默而独用”,谓此也。铜镜

大业九年正月朔旦,有一胡僧,行乞而至度家。弟出见之,觉其神采不俗,便邀入室,而为

具食。坐语良久,胡僧谓曰:“檀越家似有绝世宝镜也。可得见耶?” 曰:“法师何以得知之?”僧曰:“贫道受明录秘术,颇识宝气。檀越宅上每日常有碧光连日,绛气属月,此宝镜气也。贫道见之两年矣。今择良日,故欲一观。” 出之,僧跪捧欣跃,又谓曰:“此镜有数种灵相,皆当未见。但以金膏涂之,珠粉拭之,举以照日,必影彻墙壁。”僧又叹息曰:“更作法试,应照见腑脏,所恨卒无药耳。但以金烟薰之,玉水洗之,复以金膏珠粉如法拭之,藏之泥中,亦不晦矣。”遂留金烟玉水等法。行之,无不获验。而胡僧遂不复见。

其年秋,度出兼芮城令。令厅前有一枣树,围可数丈,不知几百年矣。前后令至,皆祠谒此树,否则殃祸立及也。度以为妖由人兴,淫祀宜绝。县吏皆叩头请度。度不得已,为之以祀。然阴念此树当有精魅所托,人不能除,养成其势。乃密悬此镜于树之间。其夜二鼓许,闻其厅前磊落有声,若雷霆者。遂起视之,则风雨晦暝,缠绕此树,电光晃耀,忽上忽下。至明,有一大蛇,紫鳞赤尾,绿头白角,额上有“王”字,身被数创,死于树下。度便收镜,命吏出蛇,焚于县门外。仍掘树,树心有一穴,于地渐大,有巨蛇蟠泊之迹。既而坟之,妖怪遂绝。

其年冬,度以御史带芮城令,持节河北道,开仓粮,赈给陕东。时天下大饥,百姓疾病,蒲陕之间疠疫尤甚。有河北人张龙驹,为度下小吏,其家良贱数十口,一时遇疾。度悯之,赍此镜入其家,使龙驹持镜夜照。诸病者见镜,皆惊起,云:“见龙驹持一月来相照,光阴所及,如冰著体,冷彻腑脏。”即时热定,至晚并愈。以为无害于镜,而所济于众,令密持此镜,遍巡百姓。其夜,镜于匣中泠然自鸣,声甚彻远,良久乃止。度心独怪。明早,龙驹来谓度曰:“龙驹昨忽梦一人,龙头蛇身,朱冠紫服,谓龙驹:‘我即镜精也,名曰紫珍。常有德于君家,故来相托。为我谢王公,百姓有罪,天与之疾,奈何使我反天救物?且病至后月,当渐愈,无为我苦。 ’” 度感其灵怪,因此志之。至后月,病果渐愈,如其言也。

品读二

事物之间的联系是普遍的,这也构成了事物然和所以然的道理,但在古人的臆想世界里,联系的存在范围和复杂程度要远比现实中丰富多彩得多。倘若要为光明举其表征的话,人们会很自然地想到白天的太阳和夜里的月亮,这是自然里所能看得到的两个最为显眼的光源。于是,古人的想象力便很容易从宝镜的光开进到日月的光华里去,从而把宝镜的神奇提升到另外一重境界。

似乎不同宝贝之间,也存在严格的级别。而一种高大和美好, 倘若没有可以与之相比较的东西,就会把人们对它的认识引导进入到模糊的领域去。所以,欲要彰显出宝镜的神奇来,就要有一个比之稍次的宝贝来做为梯度,薛侠的那一把二流的宝剑就派上了用场。可以肯定的是,这把剑一定不是太阿或者龙泉那样的神剑,否则也就不会这样寒酸地败北了,那样的剑光是要“冲牛斗之墟”的。而将宝镜放诸日月的光下,也便看不到它的亮光,“天下神物,亦有相伏之理也”。(唐)金银平脱鸾鸟绶带纹铜镜

不知道王度在他未完成的国史里有没有确切地记载这样的事情。但是,宝镜的由来经过他这样一点染,倒有种让人很不愉快的感觉,真的会有这样凑巧的事情吗?你老哥哥不是在忽悠我们这些时空隔绝的后人罢?所谓说书人的嘴里有数不清的巧合之事,王度算是一个了。不管怎么说,还是让镜子的人气指数上升了一百个点。接着,又有一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少数民族僧人出来讲述, 所描述的种种情况简直是玄之又玄了。这一节里,读者见识了王度吹牛的本领, 并且是很自吹自擂的那种。

接下来作者描写了一个惊心动魄的降妖伏魔的故事。人们对于掠食者的印象一贯不好,所以它们在传说里扮演的精魅形象一直都很反派, 直到《义妖传》才有所改观。大蟒蛇的穷凶极恶是想当然的,让人们印象最深刻的,是刘邦在芒砀山宰掉的那一条蛇。当然,人们对一种暴虐的力量觉得没有推翻的希望的话,就会转过身来谨慎地敬畏它,大肆祭祀,殷勤地供奉以香火,这几乎形成了一种定势。宝镜和赤蛇之间发生的争斗属于超自然能力范围,人在这一层次上只是看客。经过一个雷电风雨的夜晚之后尘埃落定,蛇死了,人们便迅速地从对蛇的惧怕中解放了出来,烧掉蛇尸,平了蛇穴了事。刘邦故里

以宝镜的能力医人,这也说明了人在面对疾病,尤其是重症的时候,境况还是很可怜的,像天下大乱时候的小民一样无着落。倘若龙驹不照这一面镜子,一家上下十几口的疾病会使这个家庭堕入怎样的困境?还有,尽管可以“密持此镜,遍巡百姓”,但总有荫照不到的地方吧,而那里的人群又要以什么为依靠?当然,这些都是写在镜子主题之外的题外话。镜子的精灵首度亮相并没有同作者和读者打招呼,只是借了龙驹的说辞来有所表现,他的名字叫紫珍。

原文

大业十年,度弟自六合丞弃官归,又将遍游山水,以为长往之策。度止之曰:“今天下向乱,盗贼充斥, 欲安之乎?且吾与汝同气,未尝远别。此行也,似将高蹈。昔尚子平游五岳,不知所之。汝若追踵前贤,吾所不堪也。 ” 便涕泣对。曰:“意已决矣,必不可留。兄今之达人,当无所不体。孔子曰:‘匹夫不夺其志矣。’人生百年,忽同过隙。得情则乐,失志则悲。安遂其欲,圣人之义也。”度不得已, 与之决别。曰:“此别也,亦有所求。兄所宝镜,非尘俗物也。将抗志云路,栖踪烟霞,欲兄以此为赠。”度曰:“吾何惜于汝也。”即以与之。得镜,遂行,不言所适。

至大业十三年夏六月,始归长安。以镜归,谓度曰:“此镜真宝物也!辞兄之后,先游嵩山少室,降石梁,坐玉坛。属日暮,遇一嵌岩。有一石堂,可容三五人, 栖息止焉。月夜二更后,有两人:一貌胡,须眉皓而瘦,称山公;一面阔, 白须,眉长,黑而矮,称毛生。谓曰:‘何人斯居也?’ 曰: ‘寻幽探穴访奇者。’二人坐,与谈久,往往有异义出于言外。疑其精怪,引手潜后,开匣取镜。镜光出,而二人失声俯伏。矮者化为龟,胡者化为猿。悬镜至晓,二身俱殒。龟身带绿毛, 猿身带白毛。“即入箕山,渡颍水,历太和,视玉井。并傍有池,水湛然绿色。问樵夫,曰:‘此灵湫耳。村闾每八节祭之,以祈福佑。若一祭有阙,即池水出黑云,大雹伤稼,白雨流澍, 浸堤坏阜。’ 引镜照之,池水沸涌, 有雷如震。忽尔池水腾出,池中不遗涓滴。可行二百余步,水落于地。有一鱼,可长丈余,粗细大于臂。首红额白,身作青黄间色。无鳞有涎, 蛇形龙角,嘴尖,状如鲟鱼,动而有光。在于泥水,困而不能远去。谓鲛也,失水而无能为耳。刃而为炙, 甚膏,有味,以充数朝口腹。嵩山“遂出于宋汴,汴主人张珂家有女子患病,入夜,哀痛之声,实不堪忍。问其故,病来已经年岁。白日即安,夜常如此。停一宿,及闻女子声,遂开镜照之。病者曰:‘戴冠郎被杀!’其病者床下,有大雄鸡,死矣,乃是主人七八岁老鸡也。“游江南,将渡广陵扬子江。忽暗云覆水,黑风波涌。舟子失容,虑有覆没。携镜上舟,照江中数步,明朗彻底。风云四敛,波涛遂息。须臾之间,达济天堑。跻摄山,趋芳岭。或攀绝顶,或入深洞。逢其群鸟,环人而噪,数熊当路而蹲,以镜挥之,熊鸟奔骇。“是时利涉浙江,遇潮出海,涛声振吼,数百里而闻。舟人曰:‘涛既近,未可渡南。若不回舟,吾辈必葬鱼腹。’出镜照,江波不进,屹如云立。四面江水豁开五十余步。水渐清浅,鼋鼍散走,举帆翩翩,直入南浦。然后却视,涛波洪涌,高数十丈,而至所渡之所也。遂登天台,周览洞壑。夜行佩之山谷,去身百步,四面光彻,纤微皆见。林间宿鸟,惊而乱飞。“还履会稽,逢异人张始鸾,授《周髀》、《九章》及明堂六甲之事。与陈永同归。更游豫章,见道士许藏秘,云是旌阳七代孙,有咒登刀履火之术。说妖怪之次,更言丰城县仓督李敬慎家有三女,遭魅病,人莫能识。藏秘疗之无效。故人曰赵丹,有才器,任丰城县尉。因过之。丹命承人指停处。谓曰:‘欲得仓督李敬慎家居止。’丹遽命敬为主礼,因问其故,敬曰:‘三女同居堂内阁子,每至日晚,即靓妆炫服。黄昏后,即归所居阁子,灭灯烛。听之,窃与人言笑声。及其晓眠,非唤不觉。日日渐瘦,不能下食。制之不令妆梳,即欲自缢投井。无奈之何。’谓敬曰:‘引示阁子之处。’其阁东有窗。恐其门闭,固而难启,遂昼日先刻断窗棂四条,却以物支拄之如旧。至日暮,敬报曰:‘妆梳入阁矣。’至一更,听之,言笑自然。拔窗棂子,持镜入阁照之。三女叫云: ‘杀我婿也!’初不见一物,悬镜至明,有一鼠狼,首尾长一尺三四寸,身无毛齿;有一老鼠,亦无毛齿,其肥大可重五斤;又有守宫, 大如人手,身披鳞甲,焕烂五色,头上有两角, 长可半寸,尾长五寸以上,尾头一寸,色白, 并于壁孔前死矣。从此疾愈。会稽山

品读三

这一段志异已经变换了讲述者,由王度的弟弟王来讲述。应该说隐逸在隋唐时候是一件很愉快的事情,可以快乐地行走于山水之间, 随便地谈论或者写诗,以至有很多人愿意辞去官职去当这样的流浪汉或者游吟诗人,王就是其中的一个。哥俩的告别引发了一通眼泪。但那个时候在偌大的版图上游荡是一件很费心也很让别人担心的事情,似乎很容易就会患上他乡的疫症死掉,或者老死在中途。所以孔子也从孝道的角度教导弟子:为人子的不要在父母尚在的时候远游。第一,这可以守候双亲的终老;第二,最重要的,可以免去他们对自己的担心。弟弟以自己将要远行涉险为理由,把哥哥的宝镜借去了,哥哥也表现得很大方,眉头都没有皱一下。这一去有四年之久,等到大业十三年回来,已经是隋朝的尾声了。靓妆倚石图 清•改琦

在嵩山上,宝镜杀死了一只乌龟和一只猿,从绿毛和白毛看来,都是有些年岁的老动物了。动物似乎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它们在上了年纪以后就有了超凡的能力,可以随意地变化幻

惑,这是最要命的。孙悟空西天取经一路没少对付这一类的精怪。但是,妖精的变化有一个好处,就是它是什么就像什么,无论变成什么东西。所以,孙行者变了庙宇也要把尾巴变的旗杆插在后面。因此,在具备了这样一个基本思想以后,王就对自己遇见的这两人发生了怀疑,从相貌和语言上都觉得怪异。可能, 这个哥们被那两个家伙给吓坏了,把那枚救命的镜子一直举了一个晚上,直到那乌龟和猿死翘翘才肯罢休。这似乎有点过分了, 人家不过是说了几句过激的话而已,就非要把它们治死,也忒不人道了。

从河南经安徽到江苏和浙江,宝镜杀了一条嚣张的带角的鲟鱼,其实是一尾蛟,只是在文中被形容得像鲟鱼。至于“刃而为炙,甚膏,有味”的描述,更让人忍俊不禁地想到中国人对吃的执著。又杀了一只在主人身上作祟的大公鸡,驱散了挡道的熊罴恶鸟,安抚了狂躁的风浪。一路可以说是遇佛杀佛, 逢魔杀魔,好不威风。这是一段光怪陆离的见闻,以至于看上去就能判定是假的。但此时读者的注意力已经被精彩的故事情节吸引了,就原谅了它的荒诞不经。丰城的故事多少有点让人倒胃口,黄鼠狼、老鼠和壁虎,就是那样不济的龌龊的小角色动物在有了一点点道行以后,就可以骑在人的脖子上屙屎,做人可也真是难呐!

这一段也可以看做是世途险恶的写照,可见前面王的心不无道理,如果不是宝镜在身边, 王早已经不知道死过几回了。人要想以袒裸的肉身和生命存活在险象环生的天地间,没有这样的护身符,终究也是不行的。铜镜

原文“其后寻真至庐山,婆娑数月。或栖息长林,或露宿草莽。虎豹接尾,豺狼连迹,举镜视之,

莫不窜伏。庐山处士苏宾,奇识之士也。洞明《易》道,藏往知来。谓曰:‘天下神物,必不久居人间。今宇宙丧乱, 他乡未必可止。吾子此镜尚在,足下卫,幸速归家乡也。’ 然其言,即时北归。便游河北,夜梦镜谓曰:‘我蒙卿兄厚礼, 今当舍人间远去,欲得一别, 卿请早归长安也。’ 梦中许之。及晓,独居思之,恍恍发悸,即时西首秦路。今既见兄, 不负诺矣。终恐此灵物亦非兄所有。”数月, 还河东。庐山图南宋•玉涧

大业十三年七月十五日, 匣中悲鸣,其声纤远。俄而渐大,若龙咆虎吼,良久乃定。开匣视之,即失镜矣。

品读四

这一段,王度要集中力量圆一个弥天的谎言,而最省力的做法便是消磨掉前面的证据,消磨掉证据的最简便的行动便是让镜子消失。作者的想法是,镜子既然可以鬼使神差地来,就可以出人意表地离去,这中间曲折短长的故事,信不信由你们罢。所以说,文末那句“开匣视之,即失镜矣”的弦外之音就是: 镜子都已经丢了,你们也休想就我所说的什么加以考证了。

可以说王度是一个吹牛撒谎讲故事的高手。这就是整个唐传奇的可爱之处,它不介意把一些缥缈的事情讲得好像近距离地发生过,听上去绘声绘色,以至于通篇结束以后,人们的心思还流连在那块镜子上,好像它如今还存在于人间的某一个角落。而与之相关的一些奇异的事情,虽然不为我们所知,也一定是正在发生着。

这实在源于人们心里那份古老的迷信情结,可以自嘲。

补江总白猿传

佚名

原文李师古、纥妻纤白,补江总白猿传佚名梁大同末,遣平南将军兰钦南征,至桂林,破陈彻。别将欧阳纥略地至长乐,悉平诸洞, 入深阻。甚美。其部人曰:“将军何为挈丽人经此?地有神, 善窃少女,而美者尤所难免,宜谨护之。”纥甚疑惧,夜勒兵环其庐,匿妇密室中,谨闭甚固,而以女奴十余伺守之。尔夕,阴风晦黑,至五更,寂然无闻。守者怠而假寐,忽若有物惊悟者,即已失妻矣。关扃如故,莫知所出。出门山,咫尺迷闷,不可寻逐。迨明,绝无其迹。

纥大愤痛,誓不徒还。因辞疾,驻其军,日往四遐,即深陵以索之。既逾月,忽于百里之外丛筱上,得其妻绣履一只,虽侵雨濡,犹可辨识。纥尤凄悼,求之益坚。选壮士三十人,持兵负粮,岩栖野食。又旬余,远所舍约二百里,南望一山,葱秀迥出。至其下, 有深溪环之,乃编木以度。绝岩翠竹之间,时见红彩,闻笑语音。扪萝引,而陟其上, 则嘉树列植,间以名花,其下绿芜,丰软如毯。清迥岑寂, 杳然殊境。

东向石门, 有妇人数十, 帔服鲜泽,嬉游歌笑,出入其中。见人皆慢视迟立。至则问曰:“何因来此?”纥具以对。相视叹曰:“贤妻至此月余矣。今病在床,宜遣视之。”入其门,以木为扉,中宽辟若堂者三,四壁设床,悉施锦荐。其妻卧石榻上,重茵累席,珍食盈前。纥就视之。回眸一睇,即疾挥手令去。诸妇人曰:“我等与公之妻,比来久者十年。此神物所居,力能杀人,虽百夫操兵,不能制也。幸其未返,宜速避之。但求美酒两斛,食犬十头,麻数十斤,当相与谋杀之。其来必以正午后,慎勿太早,以十日为期。”因促之去。纥亦遽退。白猿图 近代•张善孑孑白猿青松图 清•高剑父

品读一

这是一篇带有人身攻击意味的污蔑小说,矛头直指当时名望颇重的欧阳询。大概因为做这种事的确很不光彩,所以作者也不肯在这个故事上署名。但根据一些合乎情理的推断,这样的诋毁大概来自当时一同在太宗皇帝面前以书法争宠的褚遂良或者是他的党人。而如果真是这样,也算得是文人们的一大耻辱了。这篇作品流传千年,今天我们大可摆脱文字中对于人名和历史的附会,权且拿它当做不经之谈看,若能如此,那些小人的计划也就落空了。天都山猿图 民国•程璋

在国人一些不好的传统里,用语言攻击敌人,最恶毒也最有效的莫过于攻击他的先人们。所以,祖宗们, 有些尽管已经死去好多年了,却也还往往因为后生与别家之间的纠葛背上莫须有的骂名,这实在是极不人道的。欧阳纥(537-569)是南朝梁陈间的豪杰,坐拥一方, 最终因为争夺天下失利在 569 年被杀,时年 33 岁。欧阳询生于公元 557 年,大同末年(546 年)欧阳纥还不过 10 岁。所以,在这两人之间杜撰父子关系,即或是非亲生的,也让人觉得很虚妄。

这一故事的主要元素都是现成的,汉朝焦延寿就曾经在《易林》里讲过“南山大玃盗我媚妾”的瞎话,晋朝张华在《博物志》里又进一步发挥了这样的情节。至于这篇小说的直接灵感,则大约来自于长孙无忌对欧阳询的嘲讽,事见于《隋唐嘉话》。白猿的形象,在民间的传说里面已经具备了最初的模样。《吴越春秋》里面,就有以浪漫主义手笔写一只白猿同赵处女比剑落败的故事。把这些零件一拼凑,一篇志怪的小说就形成了。褚摹《兰亭序》卷

唐•褚遂良

鬼怪妖魔的事情,从我们的阅读经验上来说,大多发生在王化不行的边鄙地区,本篇也是这样,发生在广西。人之看动物,往往难以辨别其中个体的美丑,但这篇文字正好相反,动物可以理会人的美丑,虽然只是相貌上的。文中的这只白猿专门掳掠人间美貌的女子以供淫乐。欧阳纥在听闻了这样的传言之后,似乎并不以为意,却也加以小心防范。但是,那只白猿大变活人的把戏还是成功了,欧阳纥的妻子在众目睽睽之下居然消失了。

从一双绣鞋入手,欧阳纥顺藤摸瓜找到了白猿的居所。好一座险山,山下面环绕着深不可测的流水,连一条上山的道路也没有。等攀上山顶,一片大好的景色出现在眼前。不过,这里有一个让人捉摸不透的细节,那些被白猿掳掠来的妇人为什么要欢笑呢?试想她们与人境隔绝,对亲人的思念无处寄托,又怎么会有心情“嬉游歌笑”呢?或者说这里的生活对比山下的人间还是很幸福的,至少要丰裕一些,以至于每个妇人都可以“帔服鲜泽”。不过,即或是这样,妇人们还是很爽快地把白猿给出卖了,把他的命门和短处都一一告诉了欧阳纥。

格杀白猿的日子约在了十天之后,而这时候的欧阳妻似乎已经有孕了。

原文遂求醇醪与麻、犬,如期而往。妇人曰:“彼好酒, 往往致醉。醉必骋力,俾吾等以彩练缚手足于床,一踊皆断。尝纫三幅,则力尽不解。今麻隐帛中束之,度不能矣。遍体皆如铁,唯脐下数寸,常护蔽之,此必不能御兵刃。”指其傍一岩曰:“此其食廪,当隐于是,静而伺之。酒置花下,犬散林中,待吾计成,招之即出。” 如其言,屏气以俟。日晡,有物如匹练, 自他山下,透至若飞,径入洞中。少选,有美髯丈夫长六尺余,白衣曳杖,拥诸妇人而出。见犬惊视,腾身执之,被裂吮咀,食之致饱。妇人竞以玉杯进酒,谐笑甚欢。既饮数斗,则扶之而去。又闻嬉笑之音。良久,妇人出招之,乃持兵而入。见大白猿,缚四足于床头,顾人蹙缩,求脱不得,目光如电。竞兵之,如中铁石。刺其脐下,即饮刃,血射如注。乃大叹咤曰: “此天杀我,岂尔之能!然尔妇已孕,勿杀其子。将逢圣帝,必大其宗。”言绝乃死。进酒图清•周璕

搜其藏,宝器丰积,珍羞盈品,罗列几案。凡人世所珍,靡不充备。名香数斛,宝剑一双。妇人三十辈,皆绝其色,久者至十年。云:色衰必被提去,莫知所置。又捕采唯止其身,更无党类。旦盥洗,著帽,加白袷,被素罗衣, 不知寒暑。遍身白毛,长数寸。所居常读木简, 字若符篆,了不可识。已,则置石磴下。晴昼或舞双剑,环身电飞,光圆若月。其饮食无常, 喜啖果栗。尤嗜犬,咀而饮其血。日始逾午, 即然而逝,半昼往返数千里,及晚必归,此其常也。所须无不立得。夜就诸床嬲戏,一夕皆周,未尝寐。言语淹详,华旨会利。然其状, 即猳猳类也。今岁木落之初,忽怆然曰: 为山神所诉,将得死罪。亦求护之于众灵,庶几可免。”前月哉生魄,石磴生火,焚其简书,怅然自失曰:“吾已千岁而无子。今有子,死期至矣。”因顾诸女, 澜者久, 且曰:未尝有人至。上高而望, “此山复绝,绝不见樵者,下多虎狼怪兽。今能至者, 何耶?”

纥即取宝玉珍丽及诸妇人以归,犹有知其家者。纥妻周岁生一子,厥状肖焉。后纥为陈武帝所诛。素与江总善,爱其子聪悟绝人,常留养之,故免于难。及长,果文学善书, 知名于时。

品读二

猿和狗之间似乎并没有什么特别成文的冤仇,但这匹白猿就特别钟情于狗肉,胜过对妇人们美貌的眷爱,一看到有狗可以吃,就扔下女人不管了。这样看来,食色就不仅仅是存在于人性里面的问题了,扩展到整个动物领域都差不多,至少从这只白猿的实验来说,灵长类都普遍是这种德性。白猿吃狗的情形似乎也格外残忍,好像带着上下八代的仇恨一样吃下去,大快朵颐而鲜血淋漓。不过说实话,白猿的化身造型似乎还是蛮帅的,有很漂亮的胡子,就是个子有点矮,比普通男儿的七尺身高短了一尺。

一般来说最放纵自己的时候,也便最容易受到攻击,无论是人还是兽。白猿的酒量即使很好,还是被灌醉了,被妇人们绑在床上。当刀兵加在它身上的时候,它现出了一只动物可怜巴巴的原形,“顾人蹙缩,求脱不得”。只是,那目光里还含着心有不甘的锐气。内功好的高手往往也有其修炼的弱点,白猿的薄弱环节就在肚脐之下,至于这以下的分寸有多少,便不得而知了。这里似乎也有一种特别的暗示,或者云, 色字头上一把刀,雄性动物身上放纵的情欲总是害它们自身性命的大敌。倘若这只白猿不是生性爱风流,不是招惹了欧阳纥的妻子,最终一定会修成正果与天齐寿的。可惜了!

猿之将死,其言也善。不过,听了遗言感觉最受用的一定是那个时代坐在最高位子上的统治者。毕竟这也是借神物的灵验之口,婉转地奉承了当今的皇帝,大概是李世民吧,这更显得小说作者是一个玲珑逢迎的小人。白猿脐下血流如注之际,它说, 这是上天要杀我,否则你们根本杀不死我,留下那个孩子,他将来会出息。欧阳纥一定是带着满怀的好奇心把这个猿孩子带大的,他倒想看看,这个孩子会有怎样不凡的将来,只可惜,他还没有看到就死了,孩子便托付给了江总。九成宫醴泉铭唐•欧阳询楷书兰亭记唐•欧阳询

故事的末段,借妇人之口,通过一些细节的描述, 把白猿这一形象补充丰满。白猿读书行剑犹如人中俊杰,其捉犬生食又大非人的理念所可以接受,神行百变,有求必应,荒淫无度,这些描述在读者的想象中形成了一个矛盾的阅读客体形象,好像是人, 又更像是兽,可恨,又不全然可恶。最后的几句谈话似乎使这一形象显得特别萧索而招人同情。第一, 他很怕死,跟一般人一样愿意活并留恋活着的美好感觉;第二,对自己的所作所为,当着被害人的面, 说出了悔恨的话。这样的表现让它有别于以往那些神话里活该被打死的妖怪形象,它的眼泪甚至有让人觉得应该容它改过自新活下去的感染力。

之后的文字便是影射欧阳询,而名之《补江总白猿传》,则更加将这种诋毁推向了一种赤裸裸的恶意,唯恐天下人不知道。

离 魂 记

陈玄佑

原文天授三年,清河张镒,因官家于衡州。性简静, 寡知友。无子,有女二人。其长早亡;幼女倩娘,端妍绝伦。镒外甥太原王宙,幼聪悟,美容范。镒常器重,每曰: “他时当以倩娘妻之。”后各长成,宙与倩娘常私感想于寤寐, 家人莫知其状。后有宾寮之选者求之,镒许焉。女闻而郁抑; 宙亦深恚恨。托以当调,请赴京。止之不可,遂厚遣之。梧桐双兔图

清•冷枚

宙阴恨悲恸,决别上船。日暮,至山郭数里。夜方半,宙不寐,忽闻岸上有一人行声甚

速,须臾至船。问之,乃倩娘徒行跣足而至。宙惊喜发狂,执手问其从来。泣曰:“君厚意如此,寝梦相感。今将夺我此志, 又知君深情不易,思将杀身奉报,是以亡命来奔。”宙非意所望,欣跃特甚。遂匿倩娘于船, 连夜遁去。倍道兼行,数月至蜀。凡五年,生两子,与镒绝信。其妻常思父母,涕泣言曰:“吾曩日不能相负,弃大义而来奔君。向今五年,恩慈间阻。覆载之下, 胡颜独存也?”宙哀之,曰:“将归,无苦。”遂俱归衡州。

既至,宙独身先至镒家, 首谢其事。镒曰:“倩娘病在闺中数年,何其诡说也!” 宙曰:镒大惊, “见在舟中!”促使人验之。果见倩娘在船中,颜色怡畅,“大讯使者曰:人安否?”家人异之,疾走报镒。室中女闻,喜而起, 饰妆更衣,笑而不语,出与相迎,翕然而合为一体,其衣裳皆重。

其家以事不正,秘之。惟亲戚间有潜知之者。后四十年间,夫妻皆丧。二男并孝廉擢第,至丞、尉。

玄祐常闻此说,而多异同,或谓其虚。大历末, 遇莱芜县令张仲规,因备述其本末。镒则仲规堂叔祖, 而说极备悉,故记之。《离魂记》插图版画

品读

在西方对梦的解析最有成就的当属弗洛伊德了。而在中国, 梦与灵魂紧密结合,梦被解释为灵魂的离身外行,也就是所谓的灵魂出窍。古典文学中还形成一个离魂题材系列。两个相爱到极致的青年男女在现实生活中如果不能结合到一起,一方就会灵魂出窍,进入另一方的梦中,在梦中他们摆脱了现实世界的束缚,自由地相爱。或者,当恋爱双方的一方死去后,其灵魂便会附着于别一方身体上,来了结未完的爱恋。关于这一题材的故事最早见于南朝宋刘义庆的志怪小说《幽明录》中。关于倩女离魂,后人对之敷衍的本子很多,但陈玄佑在这里讲述的,却是本故事最初的原版。

话说张镒的小女倩娘,跟自己的表哥王宙情投意合、魂梦相交,两人的婚姻一度被家人们看

好,但是张镒后来又把倩娘许配了别人。这样一来,倩娘就生病卧床不起了,而王宙也找借口打算到长安去。就在王宙心里怀着怨恨上路的第一天晚上,倩娘光着脚急匆匆地追来。于是两人就私奔了,也没有去长安,而是改道去了四川。

两个人同居五年,生了两个男孩。然而倩娘想念父母,便觉得很苦,王宙安慰她说,那我们回去罢。于是又重新回到了衡州。先是由王宙跑去对舅舅一家道歉。张镒感到非常惊讶,说倩娘生病在家中好几年,怎么会有这事?于是,张镒就让人跟着王宙去船上察看,而船中倩娘就向使者问父母的安。等到回家的时候,两个倩娘合为一体。“其衣裳皆重”的细节,给人以虚实莫辨的错觉。但是,张家人认为这件事情太奇怪了,就没有声张。

然而,故事的破绽却也恰恰在于这“其家以事不正,秘之”之上。由此看来,故事本身并不

是当事人亲自讲述的,而是来自于路人之口。当事人的侄子,也终不过是路人中的一个。称灵道异的事情,总少不了这一类人的口舌,这简直是一定的。蜀道图

明•谢时臣

枕 中 记

沈既济

原文开元七年,道士有吕翁者,得神仙术,行邯郸道中,息邸舍。摄帽弛带,隐囊而坐。俄见旅中少年,乃卢生也。衣短褐,乘青驹,将适于田,亦止于邸中。与翁共席而坐,言笑殊畅。久之,卢生顾其衣装敝亵,乃长叹息曰:“大丈夫生世不谐,困如是也!”翁曰: “观子形体,无苦无恙, 谈谐方适,而叹其困者,何也?” 生曰:“吾此苟生耳。何适之谓?”翁曰:“此不谓适, 而何谓适?”答曰:“士之生世,当建功树名,出将入相,列鼎而食,选声而听,使族益昌而家益肥,然后可以言适乎。吾尝志于学,富于游艺。自惟当年,青紫可拾。今已适壮,犹勤畎亩,非困而何?” 言讫,而目昏思寐。

时主人方蒸黍,翁乃探囊中枕以授之,曰:“子枕吾枕, 当令子荣适如志。”其枕青瓷,而窍其两端。生俯首就之, 见其窍渐大,明朗。乃举身而入,遂至其家。瓷枕

品读一

这并不是一篇简简单单的以志异为主题的文字,而是就人生观这样的沉重话题,有所争辩。从小说的中心思想来看,沈既济似乎在宣扬一种浮生若梦,一切当归于虚空的消极人生态度。他好像是否定了一切,从而达到道家清静修身、寂寞无为的目的。这种思想唐宋时期非常流行,以至于很多英明的知识分子都难逃它的荼毒。然而,在道家所反对的虚空里面,它自身的虚空便是其中最大的虚空:既然人生能够不借助任何痕迹孤立成章,那这样的经历还有什么意思?所以,这是一种生命不能承受之轻。而既然结蒂于这样沉重的大地,就应当量自己的才能踏踏实实地有所作为才好。这样的态度可以返躬于自然:一棵树因为结果或能提供良材而显得富裕,一株草因为开花和结出种子而美丽。玉枕——高枕无忧

所以,主人公的梦中故事本身并没有什么不好,或者应该说很美。在这场酣畅淋漓的梦里,卢生数度有功于百姓社稷,从来没有做过什么特别有愧于心的事情,而在政敌的编排诬陷之下,他经历了一生难忘的悲喜变迁,这些都构成了他丰满的人生。人生不会自动地被充实,多附丽于一些深刻的经历和美妙的回忆,而这些必须依赖于个体生命和人间世事的终日肉搏才能体会得到。倘使人的一生果真如卢生梦中一样地度过,可以说,也没有什么可值得遗憾了。

沈既济把故事的背景放在开元中,一来是给小说增添了一些真实可信的气氛,不像一些以“很久很久以前”开头的故事那样,听起来就像是瞎话。这第二个原因,或许多少也有一些借纸笔自谓的成分,从下文卢生的几度仕途起落来看,这种猜想不无道理。现实中的沈既济也经历了数次这样的人生低谷。当然,他的政治年代比开元稍晚几年,在天宝到贞元年间。貔貅玉枕

卢生在同这个道士的谈话中流露出了以利己主义为最终目的的人生抱负,这一点是必须给以迎头批评的。他说:成功人士嘛, 应该有明显的建树,出入上流社会的场合,想吃什么就能吃到什么,想听什么音乐就听什么音乐,建立一个大家族。哪里像我现在这样,虽然学历很高却还要扛着锄头在田野里种庄稼。倘若说,人生的追求可以建立在这样的目的之上的话,那么就会更加容易地被引导走上一条歪曲的道路。说实话,做坏事比做好事更容易赚取富贵的资本。卢生说这些话,原本不过是牢骚, 不料却可以借着吕老头的枕头,大大地过一把瘾。在卢生就枕躺下的那一刻, 旅店的主人刚刚把小米饭下在锅里。

原文数月,娶清河崔氏女,女容甚丽,生资愈厚。生大悦。由是衣装服驭,日益鲜盛。明年,举进士,登第;释褐秘校;应制,转渭南尉,俄迁监察御史;转起居舍人,知制诰。三载,出典同州,迁陕牧。生性好土功,自陕西凿河八十里,以济不通。邦人利之,刻石纪德。移节汴州,领河南道采访使,征为京兆尹。

是岁,神武皇帝方事戎狄,恢宏土宇。会吐蕃悉抹逻及烛龙莽布支攻陷瓜沙,而节度使王君

新被杀,河湟震动。帝思将帅之才,遂除生御史中丞、河西道节度。大破戎虏, 斩首七千级,开地九百里。筑三大城,以遮要害。边人立石于居延山以颂之。归朝册勋,恩礼极盛。转吏部侍郎,迁户部尚书兼御史大夫。时望清重,群情翕习。大为时宰所忌, 以飞语中之,贬为端州刺史。番王礼佛图 北宋•赵光辅

三年,征为常侍。未几,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与萧中令嵩、裴侍中光庭同执大政十余年,嘉谟密令,一日三接,献替启沃,号为贤相。同列害之,复诬与边将交结,所图不轨。下制狱。府吏引从至其门而急收之。生惶骇不测,谓妻子曰:“吾家山东,有良田五顷,足以御寒馁,何苦求禄?而今及此,思衣短褐,乘青驹,行邯郸道中,不可得也。”引刃自刎。其妻救之,获免。其罹者皆死,独生为中官保之,减罪死,投州。

数年,帝知冤,复追为中书令,封燕国公,恩旨殊异。生五子,曰俭,曰传,曰位,曰倜,曰倚,皆有才器。俭进士登第,为考功员外;传为侍御史;位为太常丞;倜为万年尉;倚最贤,年二十八,为左襄。其姻媾皆天下望族。有孙十余人。两窜荒徼,再登台铉,出入中外,徊翔台阁,五十余年,崇盛赫奕。性颇奢荡,甚好佚乐,后庭声色,皆第一绮丽。前后赐良田、甲第、佳人、名马,不可胜数。蓬莱仙境图 清•袁耀

后年渐衰迈,屡乞骸骨,不许。病,中人候问,相踵于道,名医上药,无不至焉。将殁,上疏曰:“臣本山东诸生,以田圃为娱。偶逢圣运,得列官叙。过蒙殊奖,特秩鸿私,出拥节旌,入升台辅。周旋中外,绵历岁时。有忝天恩,无裨圣化。负乘贻寇,履薄增忧,日惧一日,不知老至。今年逾八十,位极三事,钟漏并歇,筋骸俱耄,弥留沉顿,待时益尽。顾无成效,上答休明,空负深恩,永辞圣代。无任感恋之至,谨奉表陈谢。”诏曰:“卿以俊德,作朕元辅。出拥藩翰,入赞雍熙,升平二纪,实卿所赖。比婴疾疹,日谓痊平。岂斯沉痼,良用悯恻。今令骠骑大将军高力士就第候省。其勉加针石,为予自爱。犹冀无妄,期于有瘳。”是夕,薨。

卢生欠伸而悟,见其身方偃于邸舍,吕翁坐其傍,主人蒸黍未熟,触类如故。生蹶然而兴,曰:“岂其梦寐也?” 翁谓生曰:“人生之适,亦如是矣。”生怃然良久,谢曰:“夫宠辱之道,穷达之运,得丧之理,死生之情,尽知之矣。此先生所以窒吾欲也。敢不受教!”稽首再拜而去。

品读二

梦想旅行的第一站从女色开始,卢生得到了一位美女做他的妻子。而“清河崔氏”从汉朝到隋唐就是名门望族,卢生一泰山石刻登龙门,身价也就增了百倍,成为仕途最好的辅助。泰山石刻 秦 •李斯

因为是在做梦,所有一切的好事和坏事都加速出现,以至到了叫人应接不暇的地步,好像电光火石一般闪过。卢生先是考取了进士,三年里工作调动了四次,在陕西任上开渠通河, 取得了良好的口碑。之后到了河南做地方官,恰逢战乱,又被皇帝钦点做讨贼的节度大将军。如此一番历练,不但证明了卢生文治才能卓越,武功也是非常了得。在建立了一系列功业之后,他回到内阁做了财政部长和组织部长。这个时候的他,简直耀眼极了,终于招来了宰相的妒嫉。人说宰相的肚子里是可以撑船的,但这个宰相可不是。卢生被从中央下调到了地方, 可是似乎不久后,就重新回去了。回去之后, 他做到了宰相。人人都称说他的贤能,但还是不免被同僚们所诬陷,说他有叛国罪, 牢狱和死亡第一次这样深刻地降临到他的头上。李斯篆书

卢生表现得像当年的李斯,“吾欲与汝复牵黄犬俱出上蔡东门逐狡兔,可乎?”一样的脓包。他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道,我的家在山东,有屋又有田,冻不着也饿不着,多好啊 !我现在多么想再次穿着粗布的大 T恤,骑着小毛驴走在去往邯郸的路上啊,这样的请求还能实现吗?

幸得不死,辗转几年之后,皇帝了解了他的冤情,为他拨乱反正,升了他的官,又加封他为公爵。生了五个儿子,五个儿子又生了十多个孙子,一时成为望族。这个时候的卢生,已经五十岁了,还是很好色。后来渐渐地老了,就淡出了权力核心,向朝廷请求回到家乡,但是没有被准许。不久就生病了,在一疏一诏之后就咽了气。应该说,沈既济的这一封疏写得还是满光滑的,感觉像他自己写给德宗皇帝。这也难怪,毕竟,他是有写史之能的“良才”啊!

卢生醒来的时候,店主人的黄米饭还没有煮熟。梦里的生死不过煮一碗粥的时间不到,而其中的荣华美好,又是何等渺茫的弹指一挥间。醒来的卢生大受教育,终于明白了吕道士所倡导的人生最好的状态。从这里看,卢生倘若因为一个荒凉的梦中结局,把人生的一切追求一齐否定,不免十分唐突,至少是不公正的。既然是人,又怎么会逃得开一死呢?而死亡不都是凄凄惨惨的吗?所以,以死后的虚空来判断生时的价值非常偏颇。

明代汤显祖在这个传奇故事的底稿上敷衍成《邯郸梦》,结果安排卢生跑到蓬莱岛上给仙姑打扫卫生去了,可以说是彻彻底底地毁了这个青年的大好未来,真不知道老先生是怎么想的。

唉!

柳 毅 传

李朝威

原文仪凤中,有儒生柳毅者,应举下第,将还湘滨。念乡人有客于泾阳者,遂往告别。至六七里,鸟起马惊, 疾逸道左;又六七里,乃止。见有妇人,牧羊于道畔。毅怪视之,乃殊色也。然而蛾脸不舒,巾袖无光,凝听翔立, 若有所伺。毅诘之曰:“子何苦而自辱如是?”妇始楚而谢, 终泣而对曰:“贱妾不幸,今日见辱问于长者。然而恨贯肌骨, 亦何能愧避,幸一闻焉。妾,洞庭龙君小女也。父母配嫁泾川次子,而夫婿乐逸,为婢仆所惑,日以厌薄。既而将诉于舅姑,舅姑爱其子,不能御。迨诉频切,又得罪舅姑。舅姑毁黜以至此。”潇湘八景图(部分)元·张远

言讫, 欷流涕,悲不自胜。又曰:“洞庭于兹,相远不知其几多也?长天茫茫,信耗莫通。心目断尽,无所知哀。闻君将还吴,密通洞庭。或以尺书,寄托侍者,未卜将以为可乎?”毅曰:“吾义夫也。闻子之说,气血俱动,恨无毛羽, 不能奋飞。是何可否之谓乎!然而洞庭,深水也。吾行尘间, 宁可致意耶?惟恐道途显晦,不相通达,致负诚托,又乖恳愿。子有何术,可导我邪?”女悲泣且谢,曰:“负载珍重, 不复言矣。脱获回耗,虽死必谢。君不许,何敢言;既许而问, 则洞庭之与京邑,不足为异也。”毅请闻之。女曰:“洞庭之阴, 有大橘树焉,乡人谓之‘社橘’。君当解去兹带,束以他物,然后叩树三发,当有应者。因而随之,无有碍矣。幸君子书叙之外,悉以心诚之话倚托,千万无渝!”毅曰:“敬闻命矣。”女遂于襦间解书,再拜以进,东望愁泣,若不自胜。毅深为之戚。乃置书囊中,因复问曰:“吾不知子之牧羊,何所用哉?神岂宰杀乎?”女曰:“非羊也,雨工也。”“何为雨工?”曰:“雷霆之类也。”毅顾视之,则皆矫顾怒步,饮甚异;而大小毛角,则无别羊焉。毅又曰:“吾为使者,他日归洞庭,幸勿相避。”女曰:“宁止不避,当如亲戚耳。”语竟,引别东去。不数十步,回望女与羊,俱亡所见矣。

品读一

仪凤是唐高宗李治的年号,从 676年农历十一月到 679年农历六月,共计四年的时间。但这个故事具体发生在哪一年,却已经无从考证了。事实上也没有人会去考证具体的时间,不然就不是一个故事或者传奇,而变成了信史。把它放在唐朝或者南朝,乃至于魏晋或者秦汉也无不可,放在唐朝的原因或者是因为离作者的时代近一点,增加它的可信度。就像最会讲故事的人总是扔一块石头,然后说:“就在那里,当时并不是一片荒野,那里曾经存在着一个世界上最繁华的都市。”洞庭渔隐图元•吴镇

这是一个落第考生的故事。《柳毅传》作者李朝威的生平事迹已经磨灭,但我们尚可以猜测在当时他是极不得志的,甚至也落第过。从无数小说当中,我们可以得出这样一个结论,就是小说无非是“为别人立传”和“为自己立传”,主人公多多少少都带有作者自己的影子。“物不平则鸣”,正因为作者自我感觉似乎当时的社会对自己未免残忍,失去的太多,得到的太少。但是幸好想象力还在,可以射两支暗箭,骂骂人, 或者给自己编一个童话。童话当然是美丽的,“失之东隅, 得之桑榆”,心理得到满足。落第的柳毅就碰见了陷于悲惨处境的龙女。

一般人碰见落魄之人的反应,一个是“落井下石”, 另一个是漠然置之,但这两种态度,柳毅都不会选择。毕竟“同是天涯沦落人”,“同病相怜”很正常,何况对方又貌美如同仙女,“英雄救美”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如果个男人在深夜的大街上独自徘徊,恐怕最希望看见这样一个楚楚可怜的女性,处境悲惨,帮助她也不会面临大的危险,不会陷入自身难保的境地。没有危险系数,又可以帮上大忙,简直就是惠而不费的绝大好事。若泾阳小龙当时就在旁边监工,想他柳毅也未必敢于“见义勇为”。

龙女所称的“舅姑”是“公公婆婆”的代称。过去有个风俗,嫁出去的女子所生下来的女孩子,很多时候要嫁给自己的舅舅的儿子——所以嘛,过去的女子出嫁都叫做“归”,回到了自己母亲做姑娘的时候的家里——如此,新婚的夫妇,一方面女的称呼自己的公公为“舅舅”,另一方面男子要称呼自己的岳母为“姑姑”,所以“姑舅”也就成为这种近亲结婚的衍生词。

龙女所放牧的羊群,称为“雨工”,这一段比较含糊。雨工肯定不是雨师,雨师是上古的神灵,几乎和黄帝一样早。龙女解释说是“雷霆”之类,还是让人费脑筋。难不成下雨打雷的时候,就是雷神把一只只羊扔下去?那么雷震子手中的锤子和凿子哪里去了?再说扔羊也丝毫显示不出雷震子的“雷霆之威”啊。条屏仕女图之箫韵图 清•包栋

原文其夕,至邑而别其友。月余,到乡。还家,乃访于洞庭。洞庭之阴,果有社橘。遂易带向树,三击而止。俄有武夫出于波间,再拜请曰:“贵客将自何所至也?”毅不告其实,曰:“走谒大王耳。”武夫揭水指路,引毅以进。谓毅曰:“当闭目,数息可达矣。”毅如其言,遂至其宫。始见台阁相向,门户千万,奇草珍木,无所不有。夫乃止毅,停于大室之隅,曰:“客当居此以伺焉。”毅曰:“此何所也?”夫曰:“此灵虚殿也。”谛视之,则人间珍宝,毕尽于此:柱以白璧,砌以青玉,床以珊瑚,帘以水精,雕琉璃于翠楣,饰琥珀于虹栋。奇秀深杳,不可殚言。然而王久不至。毅谓夫曰:“洞庭君安在哉?”曰:“吾君方幸玄珠阁,与太阳道士讲《火经》,少选当毕。”毅曰:“何谓《火经》?”夫曰:“吾君,龙也。龙以水为神,举一滴可包陵谷。道士,乃人也。人以火为神圣,发一灯可燎阿房。然而灵用不同,玄化各异。太阳道士精于人理,吾君邀以听焉。”阿房宫图 清•袁耀

语毕而宫门辟。景从云合,而见一人,披紫衣,执青玉。夫跃曰:“此吾君也!”乃至前以告之。君望毅而问曰:“岂非人间之人乎?”毅对曰:“然。”毅遂设拜,君亦拜,命坐于灵虚之下。谓毅曰:“水府幽深,寡人暗昧,夫子不远千里,将有为乎?”毅曰:“毅,大王之乡人也。长于楚,游学于秦。昨下第,闲驱泾水之,见大王爱女牧羊于野,风鬟雨鬓,所不忍视。毅因诘之。谓毅曰:‘为夫婿所薄,舅姑不念,以至于此。’悲泗淋漓,诚怛人心。遂托书于毅。毅许之,今以至此。”因取书进之。洞庭君览毕,以袖掩面而泣曰:“老父之罪,不能鉴听,坐贻聋瞽,使闺窗孺弱,远罹构害。公,乃陌上人也,而能急之。幸被齿发,何敢负听!”词毕,又哀咤良久。左右皆流涕。

时有宦人密侍君者,君以书授之,令达宫中。须臾,宫中皆恸哭。君惊,谓左右曰:“疾告宫中, 无使有声,恐钱塘所知。”毅曰:“钱塘,何人也?”曰:“寡人之爱弟。昔为钱塘长,今则致政矣。”毅曰: “何故不使知?”曰:“以其勇过人耳。昔尧遭洪水九年者,乃此子一怒也。近与天将失意,塞其五山。上帝以寡人有薄德于古今,遂宽其同气之罪。然犹縻系于此,故钱塘之人,日日候焉。”钱塘秋潮图 南宋•夏圭

语未毕,而大声忽发,天拆地裂, 宫殿摆簸,云烟沸涌。俄有赤龙长千余尺, 电目血舌,朱鳞火鬣,项掣金锁,锁牵玉柱,千雷万霆,激绕其身,霰雪雨雹,一时皆下。乃擘青天而飞去。毅恐蹶仆地。君亲起持之曰:“无惧。固无害。”毅良久稍安,乃获自定。因告辞曰:“愿得生归,以避复来。”君曰:“必不如此。其去则然,其来则不然。幸为少尽缱绻。”因命酌互举,以款人事。

俄而祥风庆云,融融怡怡,幢节玲珑,箫韶以随。红妆千万,笑语熙熙,中有一人,自然蛾眉,明满身,绡参差。迫而视之,乃前寄辞者。然若喜若悲,零泪如丝。须臾,红烟蔽其左,紫气舒其右,香气环旋,入于宫中。君笑谓毅曰: “泾水之囚人至矣。”君乃辞归宫中。须臾,又闻怨苦,久而不已。有顷,君复出,与毅饮食。又有一人,披紫裳,执青玉,貌耸神溢,立于君左。君谓毅曰:“此钱塘也。”毅起, 趋拜之。钱塘亦尽礼相接,谓毅曰:“女侄不幸,为顽童所辱。赖明君子信义昭彰,致达远冤;不然者,是为泾陵之土矣。飨德怀恩,词不悉心。”毅退辞谢,俯仰唯唯。然后回告兄曰:“向者辰发灵虚,巳至泾阳,午战于彼,未还于此。中间驰至九天,以告上帝。帝知其冤,而宥其失,前所谴责,因而获免。然而刚肠激发,不遑辞候,惊扰宫中,复忤宾客。愧惕惭惧,不知所失。”因退而再拜。君曰:“所杀几何?”曰:“六十万。”“伤稼乎?”曰:“八百里。”君曰:“无情郎安在?”曰:“食之矣。”君抚然曰:“顽童之为是心也,诚不可忍。然汝亦太草草。赖上帝显圣,谅其至冤。不然者,吾何辞焉。从此已去,勿复如是。”钱塘复再拜。宫乐图 唐·佚名璕

是夕,遂宿毅于凝光殿。明日,又宴毅于凝碧宫。会友戚,张广乐,具以醪醴,罗以甘洁。初,笳角鼙鼓,旌旗剑戟,舞万夫于其右。中有一夫前曰:“此《钱塘破阵乐》。”旌杰气,顾骤悍栗,坐客视之,毛发皆竖。复有金石丝竹,罗绮珠翠,舞千女于其左。中有一女前进曰:“此《贵主还宫乐》。”清音宛转,如诉如慕,坐客听之,不觉泪下。二舞既毕,龙君大悦,锡以纨绮,颁于舞人。然后密席贯坐,纵酒极娱。酒酣,洞庭君乃击席而歌曰:“大天苍苍兮,大地茫茫。人各有志兮,何可思量。狐神鼠圣兮,薄社依墙。雷霆一发兮,其孰敢当!荷贞人兮信义长,令骨肉兮还故乡。齐言惭愧兮何时忘!”洞庭君歌罢,钱塘君再拜而歌曰:“上天配合兮,生死有途。此不当妇兮,彼不当夫。腹心辛苦兮,泾水之隅。风霜满鬓兮,雨雪罗襦。赖明公兮引素书,令骨肉兮家如初。永言珍重兮无时无。”钱塘君歌阕,洞庭君俱起,奉觞于毅。毅踧踖而受爵,饮讫,复以二觞奉二君。乃歌曰:“碧云悠悠兮,泾水东流。伤美人兮,雨泣花愁。尺书远达兮,以解君忧。哀冤果雪兮,还处其休。荷和雅兮感甘羞。山家寂寞兮难久留。欲将辞去兮悲绸缪。”歌罢,皆呼万岁。洞庭君因出碧玉箱,贮以开水犀;钱塘君复出红珀盘,贮以照夜玑,皆起进毅。毅辞谢而受。然后宫中之人,咸以绡彩珠璧,投于毅侧,重叠焕赫,须臾埋没前后。毅笑语四顾, 愧揖不暇。洎酒阑欢极,毅辞起,复宿于凝光殿。

品读二

说实话,柳毅到洞庭湖报信并没有费太大的手脚,不过就是在回家的路上顺道做了一点事情,如果这样也说是建立大功, 那么世间所有的邮差还不个个有神仙伴侣?何况做的事情又非常简单,拿着带子包块石头在橘子树上敲了两下。中国古人的想象力已经严重超越了“大胆”的范畴。“大胆”,不过是想象力在逻辑范围内继续夸张和前进,但总还在一个“合理”的范畴之内。而中国的古人偏偏做到了“匪夷所思”,你想都想不出来。一棵大树,尽管是“社橘”,被当成土地公公崇拜,但古人就敢说它是信号树,或者说是洞庭龙宫的大门。这还不算,《西游记》里面更加玄幻,那不仅仅是一扇门,连得其门而入的方法都非常详细。大师兄和二师兄围着一棵大柳树左转三圈,右转三圈, 双手一扑,连喊三声“开门”,于是就出现了一座“清华仙府”。这想象力,简直就是羚羊挂角,无迹可寻,饶是那些外国佬想破脑筋也参透不出来——这本来就不是可以推理和证明的,逻辑学到此无法可施。奥维德的《变形记》相比之下,那些人变树、变芦苇都差远了。明人绘伍子胥图

话说洞庭龙宫中, 从龙王爷到蟹蚌——想当然应该是此类神灵——可都窝囊得够呛,一听到柳毅报信说龙女受到了种种不堪,马上开始痛哭。亏这龙王爷还跟什么道士谈论《火经》,居然一点火气都没有。私下里还互相警告,千万别让那哥们听见。那哥们谁呀?钱塘江龙王,犯错了,正关在这里呢。这钱塘江龙王脾气不好,是有现实根据的。钱塘江就是江浙之间大喇叭形状的海湾,钱塘江的江神是伍子胥。伍子胥向吴王夫差忠言进谏,让夫差注意越王勾践的动向。夫差不但不肯听, 赐伍子胥自裁不算,还把他的尸体扔到了钱塘江里。吴国不旋踵就被灭了。伍子胥凭一股怨气和满腔愤怒,化做了钱塘江江神。从此之后就有了钱塘江大潮,千里一线,铺天盖地,传说就是素车素马的伍子胥在巡按。钱塘江的脾气不好,龙神的脾气肯定也好不到哪里去。观潮图 清•袁江

这不,钱塘江龙神一飞冲天去报复了。他一口气就吞吃了六十万,应当指的是鱼虾之类——海洋里的须鲸每次进食也少不了这个数——八百里的庄稼被淹没了,未免要伤及无辜。那个始终没有露面的泾阳小龙,还没有露面就被吞到了肚子里。怎么能这样?钱塘君,拜托,这是你的侄女婿好不好!至于洞庭龙君所说“钱塘君去的时候动静大,回来的时候动静小”很好理解,活脱脱就是钱塘江大潮的化身嘛!涨潮的时候惊涛裂岸,不可遏抑,退潮的时候,早已没有了那股气势。

原文

翌日,又宴毅于清光阁。钱塘因酒,作色,踞谓毅曰:“不闻猛石可裂不可卷,义士可杀不可羞耶?愚有衷曲,欲一陈于公。如可,则俱在云霄;如不可,则皆夷粪壤。足下以为何如哉?”毅曰:“请闻之。”钱塘曰:“泾阳之妻, 则洞庭君之爱女也。淑性茂质,为九姻所重。不幸见辱于匪人。今则绝矣。将欲求托高义,世为亲戚。使受恩者知其所归,怀爱者知其所付,岂不为君子始终之道者?”毅肃然而作, 然而笑曰:“诚不知钱塘君孱困如是!毅始闻跨九州,怀五岳,泄其愤怒;复见断金,掣玉柱,赴其急难:毅以为刚决明直,无如君者。盖犯之者不避其死,感之者不爱其生,此真丈夫之志。奈何箫管方洽,亲宾正和,不顾其道, 以威加人?岂仆之素望哉!若遇公于洪波之中,玄山之间, 鼓以鳞须,被以云雨,将迫毅以死,毅则以禽兽视之,亦何恨哉!今体被衣冠,坐谈礼义,尽五常之志性,负百行之微旨,虽人世贤杰,有不如者,况江河灵类乎?而欲以蠢然之躯, 悍然之性,乘酒假气,将迫于人,岂近直哉!且毅之质,不足以藏王一甲之间,然而敢以不伏之心,胜王不道之气。惟王筹之!”钱塘及逡巡致谢曰:“寡人生长宫房,不闻正论。向者词述疏狂,妄突高明。退自循顾,戾不容责。幸君子不为此乖间可也。”其夕,复欢宴,其乐如旧。毅与钱塘,遂为知心友。

明日,毅辞归。洞庭君夫人别宴毅于潜景殿。男女仆妾等, 悉出预会。夫人泣谓毅曰:“骨肉受君子深恩,恨不得展愧戴,遂至暌别。”使前泾阳女当席拜毅以致谢。夫人又曰:“此别岂有复相遇之日乎?”毅其始虽不诺钱塘之请,然当此席, 殊有叹恨之色。宴罢,辞别,满宫凄然。赠遗珍宝,怪不可述。毅于是复循途出江岸,见从者十余人,担囊以随,至其家而辞去。韩熙载夜宴图(部分)五代南唐•顾闳中

毅因适广陵宝肆,鬻其所得; 百未发一,财已盈兆。故淮右富族, 咸以为莫如。遂娶于张氏,亡。又娶韩氏,数月,韩氏又亡。徙家金陵。常以鳏旷多感,或谋新匹。有媒氏告之曰:“有卢氏女,范阳人也。父名曰浩,尝为清流宰。晚岁好道, 独游云泉,今则不知所在矣。母曰郑氏。前年适清河张氏,不幸而张夫早亡。母怜其少,惜其慧美,欲择德以配焉。不识何如?”毅乃卜日就礼。既而男女二姓,俱为豪族,法用礼物,尽其丰盛。金陵之士,莫不健仰。居月余,毅因晚入户,视其妻,深觉类于龙女,而逸艳丰厚,则又过之。因与话昔事。妻谓毅曰:“人世岂有如是之理乎?”经岁余,有一子。毅益重之。

既产,逾月,乃饰换服,召毅于帘室之间,笑谓毅曰:“君不忆余之于昔也?”毅曰:“夙非姻好,何以为忆?”妻曰:“余即洞庭君之女也。泾川之冤,君使得白,衔君之恩,誓心求报。洎钱塘季父论亲不从,遂至暌违,天各一方,不能相问。父母欲配嫁于濯锦小儿某。遂闭户剪发,以明无意。虽君子弃绝,分无见期;而当初之心,死不自替。他日父母怜其志,复欲驰白于君子。值君子累娶,当娶于张,已而又娶于韩。迨张、韩继卒,君卜居于兹,故余之父母乃喜余得遂报君之意。今日获奉君子,咸善终世,死无恨矣!”因呜咽,泣涕交下。对毅曰:“始不言者,知君无重色之心;今乃言者,知君有爱子之意。妇人匪薄,不足以确厚永心,故因君爱子,以托相生。未知君意如何?愁惧兼心,不能自解。君附书之日,笑谓妾曰:‘他日归洞庭,慎无相避。’诚不知当此之际,君岂有意于今日之事乎?其后季父请于君,君固不许。君乃诚将不可邪,抑忿然邪?君其话之!”毅曰:“似有命者。仆始见君于长泾之隅,枉抑憔悴,诚有不平之志。然自约其心者,达君之冤,余无及也。以言慎勿相避者,偶然耳,岂有意哉。洎钱塘逼迫之际,唯理有不可直,乃激人之怒耳。夫始以义行为之志,宁有杀其婿而纳其妻者邪?一不可也。某素以操贞为志尚,宁有屈于己而伏于心者乎?二不可也。且以率肆胸臆,酬酢纷纶,唯直是图,不遑避害。然而将别之日,见君有依然之容,心甚恨之。终以人事扼束,无由报谢。吁! 今日,君,卢氏也,又家于人间,则吾始心未为惑矣。从此以往,永奉欢好,心无纤虑也。”妻因深感娇泣,良久不已。有顷,谓毅曰:“勿以他类,遂为无心,固当知报耳。夫龙寿万岁,今与君同之。水陆无往不适。君不以为妄也?”毅嘉之曰:“吾不知国容乃复为神仙之饵。”乃相与觐洞庭。既至, 而宾主盛礼,不可具纪。

品读三

一般故事在男女主角以外,往往还有一个作者着力表现的第三人,当然,他或是她有时候是正面形象,有时候是反面。在《柳毅传》的故事里面,钱塘君就是那个最佳第三人。前段表演完了快餐式的复仇后,这一节他又把自己直爽可爱的性情表露无遗。在人们的阅读习惯里,英雄救美的情节总是暗示了一种理想化的大团圆结局——救和被救那两个人最终凑成了一双,所以,这一模式也被各种文学作品演绎了长达几千年,屡试不爽。钱塘君虽然贵为龙王,又刚猛绝伦,却也免不了这样俗套的思路,所以有劝婚之举。洞庭春色赋宋•苏轼

换了别的男人,有人为自己向这样一“殊色”的女子做媒, 恐怕早已经拍手称是,兴奋得哇哇大叫。但柳毅毕竟是柳毅, 柳下惠一般的“儒生”也,尽管他的心里也那样期待,但他还是作出了跟别人不一样的选择。听他的语气,几乎因此与钱塘君翻脸——枉我敬你是个磊落的好汉,你却怂恿我做这样不道德的事情!一番话教钱塘君羞愧得从脸红到脚跟,哎呀那个汗呀!应该说,柳毅的反应有点过激了。在与龙宫里的一切,包括那位美丽的小龙女做别的时候,柳毅的懊悔一定达到了最高点。他情愿自己从那里带走的不是累累的珠宝,挥手的那一刻,他的肠子一定青得像四月里的麦田。

如果故事到此结束,那这个故事只是一个蹩脚的传说,充其量只能算是一个大财主的发迹史。离开龙宫后,柳毅结了一次又一次婚,妻子也死了一个又一个,当他寻思着娶第三任妻子的时候,他守候的那一份真爱来了。如果柳毅没有对龙女真正动心的话,那么,这个时候他一定已然将这一段人事忘诸脑后了,可见痴心不死。当一件梦寐以求的事情悄然来临而当事人并不自知的时候,就比较有喜剧效果了。这是造化用悲喜对人心的愚弄。

报恩这种事情,说多了显迂腐。倘若小龙女对柳毅不是意有所属,而只是纯粹的投桃报李,用木瓜换琼瑶的人情交易,那李朝威的这几千字就无异于扯淡了。所以,建议李先生在地下把这个故事细节修改得再饱满一些。一番互诉衷肠之后,这两人又回忆起了当初托书时,柳毅对龙女说的那句话:等你回到洞庭湖的时候,千万不要躲着我呦!这个语言细节有点滑头,细细揣摸,至少这个时候男主角已经对女主角产生了不庄重的企图了,虽然柳毅否认说是无心之言,可我还是坚持这样认为。最后一番心理斗争的回顾,可谓是戳穿了假道学的金粉形象, 使人读此,虽然欷歔感于二人的好合,还是要露出牙齿来,狡黠一笑。

原文后居南海,仅四十年,其邸第、舆马、珍鲜、服玩,虽侯伯之室,无以加也。毅之族咸遂濡泽。以其春秋积序,容状不衰,南海之人,靡不惊异。洎开元中,上方属意于神仙之事,精索道术。毅不得安,遂相与归洞庭。凡十余岁, 莫知其迹。

至开元末,毅之表弟薛嘏为京畿令,谪官东南。经洞庭, 晴昼长望,俄见碧山出于远波。舟人皆侧立,曰:“此本无山,恐水怪耳。”指顾之际,山与舟相逼,乃有彩船自山驰来, 迎问于嘏。其中有一人呼之曰:“柳公来候耳。”嘏省然记之, 乃促至山下,摄衣疾上。山有宫阙如人世,见毅立于宫室之中, 前列丝竹,后罗珠翠,物玩之盛, 殊倍人间。毅词理益玄,容颜益少。初迎嘏于砌,持嘏手曰: “ 别来瞬息, 而发毛已黄。”嘏笑曰:“兄为神仙,弟为枯骨,命也。” 毅因出药五十丸遗嘏,曰: “此药一丸,可增一岁耳。岁满复来,无久居人世,以自苦也。” 欢宴毕,嘏乃辞行。自是已后,遂绝影响。嘏常以是事告于人世。殆四纪,嘏亦不知所在。

陇西李朝威叙而叹曰:五虫之长,必以灵著,别斯见矣。人,裸也,移信鳞虫。洞庭含纳大直,钱塘迅疾磊落,宜有承焉。嘏咏而不载,独可邻其境。愚义之,为斯文。

品读四

故事至此已经到了油腻肉麻的尾声,柳毅和小龙女可以在大地和海洋上共同生活到永远,如果为这个永远加一个凡人们可以理解的期限的话,是一万年。在这里,严重地为那些人和狐狸、人和蛇以及人和鬼魅的恋情抗议一下,以鸣不平。凭什么人和龙就可以生活在一起,万年美满,而上面的那些就不可以, 人家的感情不是感情吗?天道不公呐!

薛嘏的出现可谓是一个无趣的尾巴。倘作者要为这样的故事创造一点现实可考的气氛的话,多少有些愚不可及,甚至赠延寿丸药,也不过要在几个鄙薄的人中间唤起一点艳羡的意识

来罢。但看来开元时候的唐玄宗,已经有些不务正业了,对鬼神之事的张罗搜索,已经到了连鬼神本身都觉得厌烦的地步了。柳毅和薛嘏的谈话里,也有一些唐人习气的玄言意味,说归隐, “无久居人世,以自苦也”,语气活像是王维,“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

最后作者感慨说,人和龙之间的信像任交往是多么可赞啊! 活脱脱一个太史公笔法,像电影后面响着主题曲有演员表从荧屏底下冒上来的感觉。从头到尾,柳毅所做一直都让人觉得并不是多么了不起的善事,然而却得到这样丰厚的回报,着实便宜了这小子。不是吗? 不过,我们也不妨借此勉励自己“日行一善”啦。明人绘唐玄宗像

霍小玉传

蒋防

原文大历中,陇西李生名益,年二十,以进士擢第。其明年,拔萃,俟试于天官。夏六月,至长安,舍于新昌里。生门族清华,少有才思,丽词嘉句,时谓无双;先达丈人, 翕然推伏。每自矜风调,思得佳偶,博求名妓,久而未谐。长安有媒鲍十一娘者,故薛驸马家青衣也;折券从良,十余年矣。性便僻,巧言语,豪家戚里,无不经过,追风挟策, 推为渠帅。常受生诚托厚赂,意颇德之。

经数月,李方闲居舍之南亭。申未间,忽闻叩门甚急, 云是鲍十一娘至。摄衣从之,迎问曰:“鲍卿今日何故忽然而来?”鲍笑曰:“苏姑子作好梦也未?有一仙人,谪在下界, 不邀财货,但慕风流。如此色目,共十郎相当矣。”生闻之惊跃,神飞体轻,引鲍手且拜且谢曰:“一生作奴,死亦不惮。” 因问其名居。鲍具说曰:“故霍王小女,字小玉,王甚爱之。母曰净持。——净持,即王之宠婢也。王之初薨,诸弟兄以其出自贱庶,不甚收录。因分与资财,遣居于外,易姓为郑氏, 人亦不知其王女。姿质艳,一生未见;高情逸态,事事过人; 音乐诗书,无不通解。昨遣某求一好儿郎格调相称者。某具说十郎。他亦知有李十郎名字,非常欢惬。住在胜业坊古寺曲, 甫上车门宅是也。已与他作期约。明日午时,但至曲头觅桂子, 即得矣。”古代铜锁

鲍既去,生便备行计。遂令家僮秋鸿,于从兄京兆参军尚公处假青骊驹, 黄金勒。其夕, 生浣衣沐浴,修饰容仪,喜跃交并,通夕不寐。迟明,巾帻,引镜自照,惟惧不谐也。徘徊之间,至于亭午。遂命驾疾驱,直抵胜业。至约之所,果见青衣立候,迎问曰:“莫是李十郎否?”即下马,令牵入屋底,急急锁门。见鲍果从内出来,遥笑曰:“何等儿郎,造次入此?”生调诮未毕,引入中门。庭间有四樱桃树;西北悬一鹦鹉笼,见生入来,即语曰:“有人入来,急下帘者!”生本性雅淡,心犹疑俱,忽见鸟语,愕然不敢进。逡巡,鲍引净持下阶相迎,延入对坐。年可四十余,绰约多姿,谈笑甚媚。因谓生曰:“素闻十郎才调风流,今又见容仪雅秀,名下固无虚士。某有一女子,虽拙教训,颜色不至丑陋,得配君子,颇为相宜。频见鲍十一娘说意旨,今亦便令永奉箕帚。”生谢曰:“鄙拙庸愚,不意顾盼,倘垂采录,生死为荣。”遂命酒馔,即令小玉自堂东阁子中而出。生即拜迎。但觉一室之中,若琼林玉树,互相照曜,转盼精彩射人。既而遂坐母侧。母谓曰:“汝尝爱念‘开帘风动竹,疑是故人来’,即此十郎诗也。尔终日吟想,何如一见。细语曰:”玉乃低鬟微笑,“见面不如闻名。才子岂能无貌?”生遂连起拜曰:“小娘子爱才,鄙夫重色。两好相映,才貌相兼。”母女相顾而笑,遂举酒。数巡,生起,请玉唱歌。初不肯,母固强之。发声清亮,曲度精奇。《霍小玉传》 插图版画

酒阑,及暝,鲍引生就西院憩息。闲庭邃宇,帘幕甚华。鲍令侍儿桂子、浣沙,与生脱靴解带。须臾,玉至,言叙温和,辞气宛媚。解罗衣之际,态有余妍,低帏昵枕,极其欢爱。生自以为巫山、洛浦不过也。中宵之夜,玉忽流涕观生曰: “妾本倡家,自知非匹。今以色爱,托其仁贤。但虑一旦色衰,恩移情替,使女萝无托,秋扇见捐。极欢之际,不觉悲至。”生闻之,不胜感叹。乃引臂替枕,徐谓玉曰:“平生志愿,今日护从,粉骨碎身,誓不相舍。夫人何发此言!请以素缣,著之盟约。”玉因收泪,命侍儿樱桃褰幄执烛,授生笔研。玉管弦之暇,雅好诗书,筐箱笔研,皆王家之旧物。遂取绣囊,出越姬乌丝栏素缣三尺以授生。生素多才思,援笔成章,引谕山河,指诚日月,句句恳切,闻之动人。染毕, 命藏于宝箧之内。自尔婉娈相得,若翡翠之在云路也。

如此二岁,日夜相从。其后年春,生以书判拔萃登科, 授郑县主簿。至四月,将之官,便拜庆于东洛。长安亲戚, 多就筵饯。时春物尚余,夏景初丽,酒阑宾散,离思萦怀。玉谓生曰:“以君才地名声,人多景慕,愿结婚媾,固亦众矣。况堂有严亲,室无冢妇,君之此去,必就佳姻。盟约之言,徒虚语耳。然妾有短愿,欲辄指陈。永委君心,复能听否?”生惊怪曰:“有何罪过,忽发此辞?试说所言,必当敬奉。”玉曰:“妾年始十八,君才二十有二,迨君壮室之秋, 犹有八岁。一生欢爱,愿毕此期。然后妙选高门,以谐秦晋, 亦未为晚。妾便舍弃人事,剪发披缁。夙昔之愿,于此足矣。” 生且愧且感,不觉涕流。因谓玉曰:“皎日之誓,死生以之。与卿偕老,犹恐未惬素志,岂敢辄有二三。固请不疑, 但端居相待。至八月,必当却到华州,寻使奉迎, 相见非远。”更数日,生遂诀别东去。

品读一

虽然唐朝人刚刚开始把小说当做小说来写,但也写得很精彩。鲁迅说,唐朝是一个开始“有意为小说的时代”,这话是不假的。把蒋防的这篇《霍小玉传》和唐朝之前的那些笔记小说相比,可以明显看出作者的用心之处。这篇小说有很强的穿透时代的魅力,它所挖掘的是人们对于理想爱情的永恒的追求,和对背叛爱情的行为自古不变的唾弃。这些在人性里面闪着光亮的品格使这篇文字具有一种迷人的力量。它打动了所有读者的心,无论流传的时间有多长;它模糊了所有读者的眼眶,不管这个感动的瞬间有多短。这就是悲剧的文学作品所能获得的最好的成功,比如《孔雀东南飞》,比如川端康成的《雪国》。

这个故事放在中唐刚刚好,事情一直都是这样的:先是时代在沦丧,然后是人心中最宝贵的东西在沦丧。所以说,一个悲剧故事最好放在一种无奈的大环境中去讲述,而一出乐观的音乐剧需要在人心大定的情况下才能获得积极的表演效果。当然,这话也可以反过来说,乱世总是易于出产悲剧的,而喜剧却非要有太平盛世的暖房不能开花。

古代的士子告别了娘老子的管教带上银钱跑到京城考试,大概是一件很惬意的事情,最快活的莫过于有了充分的行动和经济自由,可以肆意妄为。以前在家里不敢做的,现在都可以去做了,比如狎妓,这一风气在唐朝尤其昌盛。甚至对当事人的名声好坏没有什么消极的影响,反而成了一种作为风度表现的可以炫耀于人前的资本。不过似乎可以肯定的是,这些人中间没有几个好东西,不信看看那些小说和戏曲里面演绎的情况就知道了。而李益就是这始乱终弃的负心汉中的典型代表,并且征之下文的情节、心理及语言描写,几乎可以断言,这个故事应该是有它所附丽的原型的。东山携妓图 明•郭诩

当然,反面人物一般都带着蛊惑的面具出场。李益乍一看太像骑着白马的王子了,人长得帅,会吟诗作词,家庭条件好,又考了进士,几乎是那些要嫁女儿的人家首选的对象。就在这个时候,他遇到了霍小玉,一个异常美丽的落魄的豪门女子。一时间,所有让男人们羡慕的好运都降临到这个小子头上。尽管有这样的好运,他未必能担待得起。去见霍小玉的头一个晚上,这伙计浑身上下洗得干干净净,好像就要被人煮了的唐僧,心里想,我是带玫瑰去呢,还是拿百合好?就这样折腾了一晚上。第二天见面还算顺利,基本没费什么唇舌,也没动什么心机,居然就把霍小玉给泡到手了。蒋老先生,这样怕是不妥罢?虽然小玉的居所在桃李之下,但她人却远没有堕入风尘之中呀!怎么会在第一时间就对李益这样的人面畜生以身相许了呢?有没有搞错啊?拜托,至少给千把字的情节缓冲一下好吗?书曹植《洛神赋》佚名

这里李益有两句话说得比较无耻,就是“小娘子爱才,鄙夫重色。两好相映,才貌相兼”那一段。至于真正有才与否我们不得而知,但看“开帘风动竹,疑是故人来”一联俗套矫情得要死,还自称“好色”,跟宋玉所倡导的“好色者”相比,他充其量也就算是一个登徒子罢了。但是,他所做的更卑鄙的事情便是在霍小玉犹豫不决的时候给了她那样肉麻的保证,越是信誓旦旦在后来越被证明是釜底抽薪。摧毁一个人生活的全部信心最容易的做法,便是为他把希望的楼台一再筑高,让他站在最高的地方,然后轰的一声把这一切夷为平地,李益就是这样对霍小玉的。

原文到任旬日,求假往东都觐亲。未至家日,太夫人已与商量表妹卢氏,言约已定。太夫人素严毅,生逡巡不敢辞让,遂就礼谢,便有近期。卢亦甲族也,嫁女于他门,聘财必以百万为约,不满此数,义在不行。生家素贫,事须求贷,便托假故,远投亲知,涉历江、淮,自秋及夏。生自以孤负盟约,大愆回期,寂不知闻,欲断其望,遥托亲故,不遣漏言。

玉自生逾期,数访音信。虚词诡说,日日不同。博求师巫,遍询卜筮,怀忧抱恨,周岁有余。羸卧空闺,遂成沉疾。虽生之书题竟绝,而玉之想望不移,赂遗亲知,使通消息。寻求既切,资用屡空,往往私令侍婢潜卖箧中服玩之物,多托于西市寄附铺侯景先家货卖。曾令侍婢浣沙将紫玉钗一只,诣景先家货之。路逢内作老玉工,见浣沙所执,前来认之曰:“此钗,吾所作也。昔岁霍王小女,将欲上鬟,令我作此, 酬我万钱。我尝不忘。汝是何人,从何而得?”浣沙曰:“我小娘子,即霍王女也。家事破散,失身于人。夫婿昨向东都, 更无消息。悒怏成疾,今欲二年。令我卖此,赂遗于人,使求音信。”玉工凄然下泣曰:“贵人男女,失机落节,一至于此!我残年向尽,见此盛衰,不胜伤感。”遂引至延光公主宅, 具言前事。公主亦为之悲叹良久,给钱十二万焉。

时生所定卢氏女在长安,生既毕于聘财,还归郑县。其年腊月,又请假入城就亲。潜卜静居,不令人知。有明经崔允明者,生之中表弟也。性甚长厚,昔岁常与生同欢于郑氏之室,杯盘笑语,曾不相间。每得生信,必诚告于玉。玉常以薪刍衣服,资给于崔。崔颇感之。生既至,崔具以诚告玉。玉恨叹曰:“天下岂有是事乎!”遍请亲朋,多方召致。生自以愆期负约,又知玉疾候沉绵,惭耻忍割,终不肯往。晨出暮归,欲以回避。玉日夜涕泣,都忘寝食,期一相见,竟无因由。冤愤益深,委顿床枕。自是长安中稍有知者。风流之士,共感玉之多情;豪侠之伦,皆怒生之薄行。游骑图 唐·佚名

时已三月,人多春游。生与同辈五六人诣崇敬寺玩牡丹花,步于西廊,递吟诗句。有京兆韦夏卿者,生之密友,时亦同行。谓生曰:“风光甚丽,草木荣华。伤哉郑卿,衔冤空室。足下终能弃置,实是忍人。丈夫之心,不宜如此。足下宜为思之!” 叹让之际,忽有一豪士,衣轻黄衫,挟弓弹,丰神隽美,衣服轻华,唯有一剪头胡雏从后,潜行而听之。俄而前揖生曰:“公非李十郎者乎?某族本山东,姻连外戚。虽乏文藻, 心尝乐贤。仰公声华,常思觏止。今日幸会, 得睹清扬。某之敝居,去此不远,亦有声乐, 足以娱情。妖姬八九人,骏马十数匹,唯公所欲。但愿一过。”生之侪辈,共聆斯语,更相叹美。因与豪士策马同行,疾转数坊,遂至胜业。生以近郑之所止,意不欲过,便托事故,欲回马首。豪士曰:“敝居咫尺,忍相弃乎?”乃挽挟其马,牵引而行。迁延之间, 已及郑曲。生神情恍惚,鞭马欲回。豪士遽命奴仆数人,抱持而进。疾走推入车门,便令锁却,报云:“李十郎至也!”一家惊喜, 声闻于外。牡丹图 明·陈鹤

先此一夕,玉梦黄衫丈夫抱生来,至席, 使玉脱鞋。惊寤而告母。因自解曰:“‘鞋’ 者,‘谐’也。夫妇再合。‘脱’者,‘解’也。既合而解,亦当永诀。由此征之,必遂相见, 相见之后,当死矣。”凌晨,请母梳妆。母以其久病,心意惑乱,不甚信之。勉之间,强为妆梳。妆梳才毕,而生果至。玉沈绵日久,转侧须人;忽闻生来,然自起,更衣而出,恍若有神。遂与生相见,含怒凝视,不复有言。羸质娇姿,如不胜致,时复掩袂,返顾李生。感物伤人,坐皆欷。顷之,有酒肴数十盘,自外而来。一座惊视,遽问其故,悉是豪士之所致也。因遂陈设,相就而坐。玉乃侧身转面,斜视生良久,遂举杯酒酬地曰:“我为女子,薄命如斯!君是丈夫,负心若此!韶颜稚齿,饮恨而终。慈母在堂,不能供养。绮罗弦管,从此永休。征痛黄泉,皆君所致。李君李君,今当永诀!我死之后,必为厉鬼,使君妻妾,终日不安!”乃引左手握生臂,掷杯于地,长恸号哭数声而绝。母乃举尸,于生怀,令唤之,遂不复苏矣。绣栊晓镜图 北宋·王诜

生为之缟素,旦夕哭泣甚哀。将葬之夕,生忽见玉帷之中,容貌妍丽,宛若平生。着石榴裙、紫裆、红绿帔子,斜身倚帷,手引绣带,顾谓生曰:“愧君相送,尚有余情。幽冥之中,能不感叹。”言毕,遂不复见。明日,葬于长安御宿原。生至墓所,尽哀而返。

后月余,就礼于卢氏。伤情感物,郁郁不乐。夏五月,与卢氏偕行,归于郑县。至县旬日,生方与卢氏寝,忽帐外叱叱作声。生惊视之,则见一男子,年可二十余,姿状温美,藏身映幔,连招卢氏。生惶遽走起,绕幔数匝,倏然不见。生自此心怀疑恶,猜忌万端,夫妻之间,无聊生矣。或有亲情,曲相劝喻。生意稍解。后旬日,生复自外归,卢氏方鼓琴于床,忽见自门抛一斑犀钿花合子,方圆一寸余,中有轻绢,作同心结, 坠于卢氏怀中。生开而视之,见相思子二, 叩头虫一,发杀觜一,驴驹媚少许。生当时愤怒叫吼,声如豺虎,引琴撞击其妻, 诘令实告。卢氏亦终不自明。尔后往往暴加捶楚,备诸毒虐,竟讼于公庭而遣之。

卢氏既出,生或侍婢媵妾之属,暂同枕席,便加妒忌。或有因而杀之者。生尝游广陵,得名姬曰营十一娘者,容态润媚,生甚悦之。每相对坐,尝谓营曰:“我尝于某处得某姬,犯某事,我以某法杀之。”日日陈说,欲令惧己,以肃清闺门。出则以浴斛覆营于床,周回封署, 归必详视,然后乃开。又畜一短剑,甚利,顾谓侍婢曰: “此信州葛溪铁,唯断作罪过头!”大凡生所见妇人,辄加猜忌。至于三娶,率皆如初焉。清刻巾箱本《紫钗记》《紫钗记》便是由《霍小玉传》所改。

品读二

约期既在八月,“授衣”了,“蟋蟀入我床下”了,甚至所有的季节,春、夏、秋、冬都经过了,李益依然不来。这时候霍小玉不知道会不会有一种洪水缓缓没顶的感觉,不过她还是像尾生一样紧紧地抱着那根柱子——李益临行前给的承诺——不愿意松开。她不知道自己以一种渐渐死去的心情所等待的那个人已经抛弃了她,已经忘了当初那番言辞激烈的允诺,正在刻意地躲避自己,正在为迎娶别人而奔走。所以, 莎翁告诉年轻人不要为爱情发誓,因为倘若是薄情之人,发誓跟放屁一般容易,也会跟放屁一般不被信守;而那些钟情的人永远也不需要这样做。

李益的怯懦和遭遇绝对不足以构成他对霍小玉绝情的充分理由,最多只能说明他是一个多变思迁的小人。如果这个故事到这里结束了,只能算是一段人事的舛错,但那个黄衫客的出场却把这个故事里面所有的悲剧力量推向了一个顶点,闻者伤心,见者流泪。黄衫客是用欺骗的办法才诱得李益去见霍小玉的,说自己家里有一班漂亮的姑娘,把李益带到了霍小玉的居所。听得李十郎来了,一家欢喜,却不知道这欢喜从何而来?难道还指望他在这个时候回心转意吗?

霍小玉既然梦见了李益,又知道大凡一见即成永诀,心里自然无比哀伤。此番相见,不由让她想起以前两人的种种,眼下又是多么冷清悲凉。此时的李益,好比一根木头,不能说话,没有表情,任霍小玉一句一行泪、一字一滴血地责骂。应该说,霍小玉死前的这一番话和讲这话时的神态是很让人印象深刻的,尤其是“李君李君”四字,大有咬牙切齿的痛苦包藏在字句里面。这次见面,对于李益来说,是一次挽回和赎罪的机会,只是他没有抓住,霍小玉就这样绝望地死了。花容玉貌图 清•任颐

最后李益成了一个变态。这不是死人的诅咒,而是活人的命分。只能说李益这个人有人格缺陷,最终导致了其人格分裂。他依赖女人,又怀疑女人,并因此虐待女人,最终把自己引入一种可怜的光景里面。这种结局跟《奥赛罗》恰恰相反,莎剧中的人性和爱情在最后实现了回归,尽管也很凄惨,却让人看到了安慰,而在蒋防的故事里,李生却永远地迷失了。

南柯太守传

李公佐

原文 东平淳于棼,吴、楚游侠之士。嗜酒使气,不守细行,累巨产,养豪客。曾以武艺补淮南军裨将, 斥逐落魄,纵诞饮酒为事。家住广陵郡东十里。所居宅南有大古槐一株,枝干修密, 南柯太守传国学杂谭李公佐因使酒忤帅,清阴数亩。淳于生日与群豪大饮其下。

贞元七年九月,因沉醉致疾。时二友人于坐扶生归家, 卧于堂东庑之下。二友谓生曰:“子其寝矣!余将秣马濯足, 俟子小愈而去。”生解巾就枕,昏然忽忽,仿佛若梦。见二紫衣使者,跪拜生曰:“槐安国王遣小臣致命奉邀。”生不觉下榻整衣,随二使至门。见青油小车,驾以四牡,左右从者七八,扶生上车,出大户,指古槐穴而去。使者即驱入穴中。生意颇甚异之,不敢致问。忽见山川风候,草木道路,与人世甚殊。前行数十里,有郛郭城堞,车舆人物,不绝于路。生左右传车者传呼甚严,行者亦争辟于左右。又入大城,朱门重楼,楼上有金书,题曰“大槐安国”。执门者趋拜奔走, 旋有一骑传呼曰:“王以驸马远降,令且息东华馆。”因前导而去。御车图 佚名 洛阳朱村东汉墓壁画

俄见一门洞开,生降车而入。彩槛雕楹,华木珍果,列植于庭下;几案茵褥,帘帏肴膳,陈设于庭上。生心甚自悦。复有呼曰: “右相且至。”生降阶祗奉。有一人紫衣象简前趋,宾主之仪敬尽焉。右相曰:“寡君不以弊国远僻, 奉迎君子,托以姻亲。”生曰:“某以贱劣之躯,岂敢是望。”右相因请生同诣其所。行可百步,入朱门。矛戟斧钺,布列左右;军吏数百,辟易道侧。生有平生酒徒周弁者,亦趋其中。生私心悦之,不敢前问。右相引生升广殿,御卫严肃,若至尊之所。见一人长大端严,居正位,衣素练服,簪朱华冠。生战栗,不敢仰视。左右侍者令生拜。王曰:“前奉贤尊命,不弃小国,许令次女瑶芳奉事君子。”生但俯伏而已,不敢致词。王曰:“且就宾宇,续造仪式。”有顷,右相亦与生偕还馆舍。生思念之,意以为父在边将,因没虏中,不知存亡。将谓父北蕃交通,而致兹事。心甚迷惑,不知其由。

是夕,羔雁币帛,威容仪度,妓乐丝竹,肴膳灯烛,车骑礼物之用,无不咸备。有群女,或称华阳姑,或称青溪姑,或称上仙子,或称下仙子,若是者数辈,皆侍从数十。冠翠凤冠,衣金霞帔,彩碧金钿,目不可视。遨游戏乐,往来其门,争以淳于郎为戏弄。风态妖丽,言词巧艳,生莫能对。复有一女谓生曰:“昨上巳日,吾从灵芝夫人过禅智寺,于天竺院观石延舞《婆罗门》。吾与诸女坐北牖石榻上。时君少年,亦解骑来看,君独强来亲洽,言调笑谑。吾与穷英妹结绛巾,挂于竹枝上,君独不忆念之乎?又七月十六日,吾于孝感寺侍上真子,听契玄法师讲《观音经》。吾于讲下舍金凤钗两只,上真子舍水犀合子一枚。时君亦讲筵中,于师处请钗合视之,赏叹再三,嗟异良久。顾余辈曰:‘人之与物,皆非世间所有。’或问吾氏,或访吾里,吾亦不答。情意恋恋,瞩盼不舍。君岂不思念之乎?”生曰:“中心藏之,何日忘之。”群女曰:“不意今日与君为眷属。”复有三人,冠带甚伟,前拜生曰:“奉命为驸马相者。”中一人与生且故。生指曰:“子非冯翊田子华乎?”田曰:“然。”生前,执手叙旧久之。生谓曰:“子何以居此?”子华曰:“吾放游,获受知于右相武成侯段公,因以栖托。”生复问曰:“周弁在此,知之乎?” 子华曰:“周生,贵人也。职为司隶,权势甚盛。吾数蒙庇护。” 言笑甚欢。俄传声曰:“驸马可进矣。”三子取剑佩冕服,更衣之。子华曰:“不意今日获睹盛礼。无以相忘也。”游禅智寺五言诗 清•金农

有仙姬数十,奏诸异乐,婉转清亮,曲调凄悲,非人间之所闻听。有执烛引导者亦数十。左右见金翠步障,彩碧玲珑, 不断数里。生端坐车中,心意恍惚,甚不自安。田子华数言笑以解之。向者群女姑姊,各乘凤翼辇,亦往来其间。至一门, 号“修仪宫”。群仙姑姊亦纷然在侧,令生降车辇拜,揖让升降, 一如人间。彻障去扇,见一女子,云号“金枝公主”。年可十四五,俨若神仙。交欢之礼,颇亦明显。

生自尔情义日洽,荣曜日盛。出入车服,游宴宾御,次于王者。王命生与群备武卫,大猎于国西灵龟山。山阜峻秀,川泽广远,林树丰茂,飞禽走兽,无不蓄之。师徒大获, 竟夕而还。生因他日启王曰:“臣顷结好之日,大王云奉臣父之命。臣父顷佐边将,用兵失利,陷没胡中,尔来绝书信十七八岁矣。王既知所在,臣请一往拜觐。”王遽谓曰:“亲家翁职守北土,信问不绝。卿但具书状知闻,未用便去。”遂命妻致馈贺之礼,一以遣之。数夕还答,生验书本意,皆父平生之迹。书中忆念教诲,情意委曲,皆如昔年。复问生亲戚存亡,闾里兴废。复言路道乖远,风烟阻绝。词意悲苦,言语哀伤。又不令生来觐,云:“岁在丁丑,当与女相见。”生捧书悲咽,情不自堪。歌舞图明•吴伟

他日,妻谓生曰:“子岂不思为政乎?”生曰:“我放荡不习政事。”妻曰:“卿但为之,余当奉赞。”妻遂白于王。累日,谓生曰:“吾南柯政事不理,太守黜废。欲藉卿才,可曲屈之。便与小女同行。”生敦授教命。王遂敕有司备太守行李。因出金玉、锦绣、箱奁、仆妾、车马, 列于广衢,以饯公主之行。生少游侠,曾不敢有望,至是甚悦。因上表曰:“臣将门余子,素无艺术,猥当大任,必败朝章。自悲负乘,坐致覆。今欲广求贤哲,以赞不逮。伏见司隶颍川周弁,忠亮刚直,守法不回,有毗佐之器。处士冯翊田子华,清慎通变,达政化之源。二人与臣有十年之旧,备知才用,可托政事。周请署南柯司宪,田请署司农。庶使臣政绩有闻,宪章不紊也。”王并依表以遣之。功德碑

其夕,王与夫人饯于国南。王谓生曰:“南柯,国之大郡,土地丰壤,人物豪盛,非惠政不能以治之。况有周、田二赞。卿其勉之,以副国念。”夫人戒公主曰:“淳于郎性刚好酒,加之少年,为妇之道,贵乎柔顺。尔善事之,吾无忧矣。南柯虽封境不遥,晨昏有间。今日暌别,宁不沾巾。”生与妻拜首南去,登车拥骑,言笑甚欢。

累日达郡。郡有官吏、僧道、耆老、音乐、车舆、武卫、銮铃,争来迎奉。人物阗咽,钟鼓喧哗,不绝十数里。见雉堞台观,佳气郁郁。入大城门,门亦有大榜,题以金字,曰“南柯郡城”。见朱轩户,森然深邃。生下车,省风俗,疗病苦,政事委以周、田,郡中大理。自守郡二十载,风化广被,百姓歌谣,建功德碑,立生祠宇。王甚重之,赐食邑,锡爵位,居台辅。周、田皆以政治著闻,递迁大位。生有五男二女。男以门荫授官,女亦娉于王族。荣耀显赫,一时之盛,代莫比之。

品读一

一个故事,一把苍凉。

司汤达在《红与黑》结尾处,写到了一个意象:一个猎人对着猎物开了一枪,奔跑过去的时候,他的靴子踢翻了一个蚁穴,于是视角便转移到蚂蚁身上,“这一窝蚂蚁中顶顶聪明的哲学家也决不能理解这个巨大而可怕的黑的东西,这双猎人的靴子是什么,它突如其来地冲进了它们的巢穴,还伴着一声可怕的轰响, 和一束红色的火光……”这里所描述的情形既是蚂蚁的,也可以是人群的。

通常情况下,我们不知道自己追逐和得到的东西有多么可靠,也不会发觉它有多么不可靠。观察蚂蚁群落的时候,我们觉得它们是一群卑茫的存在,它们那样辛辛苦苦地爬来爬去、交头接耳,在我们的眼睛里面,又有什么意义?但是,我们没有想过,我们的情况在另外一重高耸的意志的注视之下,不过也跟蚂蚁一样。如果存在着一个或者是一群有知觉的上帝的话, 那么我们人群在相较之下,也会显得像蚂蚁一样寒伧渺小。这就是我们的存在,它既不太过于卑微,却也绝没有我们所一贯自负的那样高大。

看透了生命和存在的人,往往有两种态度:其中一类,会因此鄙视生活和人群,最终选择离开他们独居或者死掉;第二类, 因为洞悉了生活和生命,所以会从人的本位上更加珍惜生活的一切美好细节,这一类的智者是少数的,但也是真正聪明的人。其实,人的和谐构成,是他的精神同他的生理机体如符契一般无缝隙的吻合,这是人的存在形态的最美进阶。而与此相对的情况有两种,第一种是机体不能匹配精神的,这种人我们通常称之为生理和心理的病人,他们的灵魂渴望在大地上奔跑,而身体却终日被束缚在病床上,他们虽然向往自由纯净的空气, 而内心却被自私和偏见所戕害。第二种是精神不能匹配机体的, 这种人的思想会给他们带来身心不能承受的压力,表现为对一切自由活泼的活动的无能为力和不感兴趣,直接导向悲观的念头,这些人最具有自杀倾向。

在李公佐的这篇小说里,我们读到一个因为在梦里经历一场极致繁华,醒来后觉得一切虚空的人,名字叫做淳于棼,他最后做了道士。可能李公佐老先生把这样的结局写出来显得很潇洒,笔者却不以为然,理由便是我上面论述的这些观点。我们不能糊涂到拿一种大的空虚来掩盖小的空虚,并声称自己从中找到了解脱的道路,这不仅仅是对自己的虐待,也是对别人的欺骗。经过对小说主题做戡乱和辨证之后,我们不妨再拜读下这一篇文字优美、视角独特的唐传奇。

李姓以陇西贵,公佐也是陇西人。这个人的事业就是在做官的时候,收集一些异谈敷衍成文字,官做得不大,小说家的名气却结结实实地留在了历史上。一个浪漫的传言说此公在留下一些诗作后就飞上天空成仙了,这种说法虽然僭妄,却让人觉得很舒服。他一生不曾领郡县,只是侍弄文字,所以对别人的腾达也很敏感。醉或者梦是离奇的事情在现实中发生的引子,话说淳于生喝醉了,魂魄被人驱车送到了淮安国的蚁穴。这里值得注意的一点便是,尽管实际中他并没有这样的遭遇,梦境中却对一系列事情感觉理所当然。对于被人家招为驸马、前缘邂逅诸女、父守边土、巧逢旧交这些原本乌有的事件,他没有表现出一点点的怀疑,这就表现出梦境高于现实的创造力来。但梦境又是现实的谶语,所以现实中周、田两人果然一死一病,蚁穴被大雨冲走,而淳于本人也于丁丑岁死了。所以人们才会有破解这些谶语的学问,称做解梦。云山清趣图 元•赵衷

蚁穴中的一切组织和礼仪都是按照现实来的。倘若那时的蚂蚁也正处于封建社会的话,不知现在又是什么情形,是资本主义社会呢,还是社会主义初级阶段?所以鲁迅论鬼神的虚妄的时候,只用了一个例子,说鬼神的形象不过是附会于人的形象之上的,或者多了一只眼睛,或是少了两只耳朵之类的。因此我们不需要相信蚁穴的事情是真的,只不过是李公佐所记的淳于生对别人所讲的一段瞎话而已。在这一段瞎话里,活人和蚂蚁相遇到一起,经历了成亲、宴游、从政、败绩的事情,倘若不是有前面的引题的话,也真的好像是一段酣畅淋漓的人生。在这一段经历中,淳于本人的行状没有什么可以指摘的污点, 他同好友一起无为治郡有政绩,所做的事情也都很得体。所以, 这不该构成他可以对现实中的人生否定的理由。

原文是岁,有檀萝国者,来伐是郡。王命生练将训师以征之。乃表周弁将兵三万,以拒贼之众于瑶台城。弁刚勇轻敌,师徒败绩。弁单骑裸身潜遁,夜归城。贼亦收辎重铠甲而还。生因囚弁以请罪。王并舍之。是月,司宪周弁疽发背, 卒。生妻公主遘疾,旬日又薨。生因请罢郡,护丧赴国。王许之。便以司农田子华行南柯太守事。生哀恸发引,威仪在途, 男女叫号,人吏奠馔,攀辕遮道者不可胜数。遂达于国。王与夫人素衣哭于郊,候灵舆之至。谥公主曰“顺仪公主”。备仪仗、羽葆、鼓吹,葬于国东十里盘龙冈。是月,故司宪子荣信,亦护丧赴国。高桐幽筱图

明•弘仁

生久镇外藩,结好中国,贵门豪族,靡不是洽。自罢郡还国,出入无恒,交游宾从, 威福日盛。王意疑惮之。时有国人上表云: “玄象谪见,国有大恐。都邑迁徙,宗庙崩坏。衅起他族,事在萧墙。”时议以生侈僭之应也。遂夺生侍卫,禁生游从,处之私第。生自恃守郡多年,曾无败政,流言怨悖,郁郁不乐。王亦知之。因命生曰:“姻亲二十余年,不幸小女夭枉,不得与君子偕老,良用痛伤。”夫人因留孙自鞠育之。又谓生曰:“卿离家多时,可暂归本里,一见亲族。诸孙留此,无以为念。后三年,当令迎卿。”生曰:“此乃家矣,何更归焉?”王笑曰:“卿本人间,家非在此。”生忽若睡,瞢然久之,方乃发悟前事,遂流涕请还。王顾左右以送生,生再拜而去。

复见前二紫衣使者从焉。至大户外,见所乘车甚劣,左右亲使御仆,遂无一人,心甚叹异。生上车,行可数里,复出大城。宛是昔年东来之途,山川原野,依然如旧。所送二使者,甚无威势。生逾怏怏。生问使者曰:“广陵郡何时可到?”二使讴歌自若,久乃答曰:“少顷即至。”

俄出一穴,见本里闾巷,不改往日,潸然自悲,不觉流涕。二使者引生下车,入其门,升其阶,已身卧于堂东庑之下。生甚惊畏,不敢前近。二使因大呼生之姓名数声,生遂发寤如初。见家之僮仆拥于庭,二客濯足于榻,斜日未隐于西垣,余樽尚湛于东牖。梦中倏忽,若度一世矣。

生感念嗟叹,遂呼二客而语之。惊骇,因与生出外,寻槐下穴。生指曰:“此即梦中所经入处。”二客将谓狐狸木媚之所为祟。遂命仆夫荷斤斧,断拥肿,折查,寻穴究源。旁可袤丈,有大穴,洞然明朗,可容一榻。根上有积土壤,以为城郭台殿之状。有蚁数斛,隐聚其中。中有小台,其色若丹。二大蚁处之,素翼朱首,长可三寸;左右大蚁数十辅之,诸蚁不敢近,此其王矣。即槐安国都也。又穷一穴,直上南枝,可四丈,宛转方平,亦有土城小楼,群蚁亦处其中,即生所领南柯郡也。又一穴,西去二丈,磅礴空圬,嵌异状。中有一腐龟壳,大如斗。积雨浸润,小草丛生,繁茂翳荟,掩振壳,即生所猎灵龟山也。又穷一穴,东去丈余,古根盘屈,若龙虺之状。中有小土壤,高尺余,即生所葬妻盘龙冈之墓也。追想前事,感叹于怀,披阅穷迹,皆符所梦。不欲二客坏之,遽令掩塞如旧。《南柯太守传》插图版画

是夕,风雨暴发。旦视其穴,遂失群蚁,莫知所去。故先言“国有大恐,都邑迁徙”,此其验矣。复念檀萝征伐之事, 又请二客访迹于外。宅东一里有古涸涧,侧有大檀树一株, 藤萝拥织,上不见日。旁有小穴,亦有群蚁隐聚其间。檀萝之国,岂非此耶。

嗟乎!蚁之灵异,犹不可穷,况山藏木伏之大者所变化乎?时生酒徒周弁、田子华并居六合县,不与生过从旬日矣。生遽遣家僮疾往候之。周生暴疾已逝,田子华亦寝疾于床。生感南柯之浮虚,悟人世之倏忽,遂栖心道门,绝弃酒色。后三年,岁在丁丑,亦终于家。时年四十七,将符宿契之限矣。

公佐贞元十八年秋八月,自吴之洛,暂泊淮浦,偶觌淳于生儿楚,询访遗迹,翻覆再三,事皆摭实,辄编录成传, 以资好事。虽稽神语怪,事涉非经,而窃位著生,冀将为戒。后之君子,幸以南柯为偶然,无以名位骄于天壤间云。

前华州参军李肇赞曰:“贵极禄位,权倾国都。达人视此, 蚁聚何殊。”

品读二

梦境故事的转折在这里出现了,再好的局面也会有破败的一天,这就是事物本身的形态。淳于生的梦境中前面如气泡一样升腾而起、光彩炫目的骄傲开始一个个地破灭:战败了,周生死了,公主妻子死了,受他人诽谤门庭冷落了。这些事情让他开始从梦中醒来,他忽然记起自己来自于人间,于是回去。回去的道路还是来时的那一段,只是车马和二吏的态度跟以前大不同了。从蚁穴中返回,感觉像是狼狈逃出来的。

梦醒时候,梦中一切都已不在,徒然留下一段清醒的记忆, 同现实构成清晰的嘲讽。两个客人还在洗脚,太阳还没有落下去,梦里过尽的一生在天日之下竟然不到一个下午。然而,这个故事最浪漫的地方却在于梦醒后对蚁穴的探掘。倘若没有后面这一段,前面的文字也可独立成章,只是意义和主题就都不一样了。后面的这一段在于用颠覆的事实证实梦境的虚妄,却又把这一段梦拉到了现实之中,从而构成了一段迷失的现实和梦想交混在一起的旅途。梦蝶图(部分)元•刘贯道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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