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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9-25 13:5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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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英)约翰·勒卡雷

出版社:上海人民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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勒卡雷:谎言定制店

勒卡雷:谎言定制店试读:

[导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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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11)!间谍,在没有敌国的年代

卧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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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95年,有部叫《黄金眼》的电影上映。《黄金眼》,詹姆斯·邦德——亦即大家熟知的“007”——系列电影中的第17部作品;从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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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上映的《Dr No》开始,“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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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维持着每两到三年推出一部新作的节奏,但在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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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的第16部作品《杀人执照》后,却隔了六年才让风流倜傥的“007”情报员重新在大银幕上跑跳冲撞。

虽然间隔稍久,但超过前作两倍以上的票房收入,对这部作品是个极大的肯定。

就“007”系列电影来看,时隔六年才推出的《黄金眼》,与之前的系列作品之间有几个明显的不同:先前的16部电影,都由伊恩·弗莱明的原著改编,但《黄金眼》除了角色设定之外,故事内容是另行编写的全新剧本,同原著小说没有关联;詹姆斯·邦德的上司、代号“M”的情报头子,在本片中也首次由女性影星担任(在本片中饰演“M”的是影后朱迪·丹奇,一直到2008年的第22部系列作品,都由她出演这个角色);同时,《黄金眼》是苏联解体、冷战结束后的第一部“007”电影,这些与前作截然不同的时空状况,也反映在《黄金眼》的背景设定里。

除此之外,这也是皮尔斯·布鲁斯南首度担纲演出的邦德电影。

布鲁斯南是位爱尔兰籍的演员,20世纪80年代时主要活跃在英国的电视连续剧当中,偶尔在一些美国的电影或电视剧当中演配角,直到1995年的《黄金眼》才让他真正走红。从1995年到2002年,布鲁斯南一共在四部“007”电影中出演邦德,直到2006年重新翻拍的《皇家赌场》,才将角色传承给现任的邦德演员丹尼尔·克雷格。

绕了一圈讲“007”电影和布鲁斯南,并非离题。事实上,这两者同《谎言定制店》一书大有关系。

在1999年的《黑日危机》已经拍完,2002年的《择日而亡》尚未开工的两部“007”电影之间,布鲁斯南还接演了两部电影。一部是关于亲情及父爱力量的《伊夫琳》,背景设定在50年代,布鲁斯南饰演一个遭妻子离弃的蓝领父亲,为了争取与三个孩子团聚的机会,不惜杠上最高法院;而另外一部影片,正是与在1996年以《闪亮的风采》一片拿下奥斯卡影帝的杰弗里·拉什同台竞演,在2001年上映的《谎言定制店》,由间谍小说大师约翰·勒卡雷1996年的同名作品改编而成——另一位饰演过“007”情报员,也在勒卡雷小说改编电影中担任主角的,则是初代邦德肖恩·康纳利。

同样被归类为间谍小说,但《谎言定制店》与“007”的基调完全不同。

伊恩·弗莱明笔下的“007”,与现实生活中的间谍截然有别——现实里的间谍行事大多低调平凡,才好融入寻常人的生活以搜集情报,但邦德每次都打着自己的名号到处招摇——这系列电影从初代邦德开始,都有经典的自我介绍台词“Bond.James Bond”。而邦德的工作内容,除了渗入敌国或者邪恶组织之外,大多还会乒乒乓乓地大闹一场,在追逐、大场面爆破以及美女充满恋慕的眼神当中,凭一己之力拯救世界。

但勒卡雷笔下的间谍,从来不是如此工作的。

勒卡雷出生在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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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年,早年任过教职,后来为政府及军方单位所吸收,在大使馆工作,也曾出任领事。勒卡雷开始创作第一本小说《召唤死者》时,仍在英国军情五处(Security Service,亦称为Military Intelligence, Secti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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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常缩写为“MI5”)任职。待到小说出版,他已转任至军情六处(通常缩写为“MI6”)。“MI5”负责英国国内的严重犯罪、军事分离主义、恐怖活动及间谍行动,“MI6”负责的,则是英国在海外的间谍行动,所以也称为“英国秘密情报局”(Secret Intelligence Service,缩写为“SIS”),前述的虚构角色詹姆斯·邦德,也任职于这个机构。

在勒卡雷任职上述机构期间,发生了“金·费尔比”(Kim Philby)事件。

费尔比出生在印度,父亲是位英国军官。1933年,费尔比从英国剑桥大学毕业,来年为苏维埃政府吸收,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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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年进入“MI6”工作,开始他双面间谍的生涯。他在“MI6”工作期间虽然曾被怀疑过忠诚问题,但直到1962年另一个间谍乔治·布雷克的身份曝光,费尔比的真实身份才被揭露,而这二十年间,费尔比已经出卖了许多英国情报人员名单给苏联克格勃(KGB),本名大卫·康威尔的勒卡雷,也在其中。

勒卡雷的情报生涯于是结束,但成为间谍小说大师的路程,才正要开始。

当时勒卡雷已经出版了《召唤死者》《优质杀手》两部作品,主角都是乔治·史迈利,虽说是间谍故事,但其中悬疑推理的成分较大。1963年出版的《柏林谍影》,勒卡雷才真正发挥了他驾驭这类作品的能力——《柏林谍影》的篇幅不长,但色调清冷,情节现实,在架构并不复杂的故事里头,完整地呈现出间谍世界的无奈与残忍,紧绷与忧伤。一直以来,《柏林谍影》都被认为是奠定勒卡雷间谍小说大师地位的作品,同时也是进入勒卡雷笔下间谍世界的最佳入门故事。

若说《柏林谍影》是认识冷战时期间谍处境的入门砖,那么《谎言定制店》或许就是后冷战时期最合适的间谍小说进门阶。

冷战时期泛指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至东西德统一、苏联解体时的年月,也就是1945年到1991年;因为“二战”刚刚结束,所以世界列强及其支持国并不希望再度轻启战端,但“二战”时意识形态、政治以及外交的冲突与分歧,却仍使得这些国家彼此无法信任,于是形成一种相互遏阻,但不真正发动武力的状态。在这种局势中,对“敌国”情报的搜集与战时一样重要,尤有甚者,因为国际态势微妙,所以间谍活动以及情势分析,较之战时,更需细腻谨慎地对待。在如此世局当中,间谍小说自然有许多可以发挥的舞台;但当冷战一结束,这类需求大量减少之后,间谍小说,还能写些什么呢?

勒卡雷的《谎言定制店》,提供了某个方向的启示。

因为认为巴拿马运河极具军事及经济价值,因而在1903年,美国协助巴拿马政府独立后签订条约,条约规定,从1904年起美国拥有巴拿马运河区的永久租借权,并接下法国的运河开发工程;直到1977年,美国才与巴拿马政府签订《巴拿马运河条约》,议定要在1999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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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31日前将运河区主权逐步归还巴政府,虽然如此,老布什仍曾在1989年进军巴拿马运河区,拉美国家因此普遍认为美国想借机推翻条约,重掌运河主控权。《谎言定制店》的故事背景,就设定在运河主权交还之前的90年代中期。

故事主角哈瑞·潘戴尔是个英国混血儿,凭借高明的裁缝手艺在巴拿马开业,替达官贵人、政要名流量身裁制各式西服,娶了运河区主管的秘书露伊莎,育有一女一子,生活美满;某日,一个名叫安德鲁·欧斯纳德的英国顾客来访,参观完了裁缝商号、正在量身闲聊时,欧斯纳德透露,他知晓潘戴尔不为人知的过去以及目前他隐瞒妻子的经济窘境。潘戴尔大惊失色,而欧斯纳德表明自己的身份是英国间谍,只要潘戴尔替他工作,他不但可以继续让潘戴尔的过去免于曝光,还能提供他优渥的酬劳,好解决他所面临的财务困境。

巴拿马运河自始至终与英国毫无关系,英国特务为什么要在此地活动?

如上所述,90年代正是运河区主权即将易主、形势尚未明朗的时期,所以虽然没有实质介入,但英国仍然希望在如此时局里趁乱捞一点好处,分一些甜头。因此,巴拿马政要的动向、名流的状况、异议分子的活动以及运河区主管的工作方针,便成了英国极欲获得的重要情报。同时,这也反映出了冷战之后间谍可能活动的场域——虽然所谓的“敌国”可能不复存在,但为了国家(或者企业)利益,间谍们仍需隐在不同的场合,执行他们的指令作业。

一边是棍棒,一边是胡萝卜,潘戴尔于是作出决定。

以潘戴尔的交游人脉以及工作背景,自然可以提供一些欧斯纳德想要的信息,但是,潘戴尔喂给情报系统的信息,当真是他们所需要的重要情报吗?这出谍报大戏揭幕了:每个角色都有秘密,每个动作都能被解读出不同含义,潘戴尔的家庭、员工、友人以及欧斯纳德所属的情报系统,全都在有意或者无心当中卷入其中;随着情节的开展,我们还会发觉,连欧斯纳德这个角色,或许都怀抱着与间谍任务不尽相同的个人盘算。

这也正是勒卡雷小说吸引人的特色。

间谍工作基本上是以欺瞒的方式获取所处群体的信任,再以背叛的态度输出数据以完成工作;

但在这样的情境当中,对于周围人物以及间谍本身,会造成什么影响?除了尔虞我诈之外,勒卡雷更细腻地刻画了这些人性的底层内里,替这些在组织与组织的抗衡之间勉力生存的角色,添加了属于人的深度。

与大部分的勒卡雷作品相比较,《谎言定制店》算得上是比较轻松的一部。

挥别英国欧陆的凄冷氛围,《谎言定制店》从一开始就带我们闯进拉丁美洲的热带环境当中,嘈杂、热闹、纷乱,甚至带着欢乐的色调;欧斯纳德和潘戴尔这对搭档之间的信息传递,读来几乎是场荒唐搞笑的喜剧。所幸,勒卡雷并不只想写出一个以谍报工作为背景的笑闹故事,看似胡闹的情节终究还是会撞上无奈的现实,于是在间谍世界残酷无情的成分缓缓渗入的时候,在时势变迁中被卷入的渺小个人,便多了令人怜悯的庶民色彩。

间谍,在没有敌国的年代。

愉快,荒谬,谎话连篇却也值得同情,勒卡雷写出一个混乱的时代环境下人类充满自私、误解,理想与现实不断冲撞的内里,让间谍小说不只是高科技玩具的展示间、异国美女的调情场,而是深入、立体,令人读后能够反复咀嚼思索的人性故事。这是《谎言定制店》值得一读的理由;这是勒卡雷小说与众不同的魅力。1

这是热带巴拿马再寻常不过的周五下午,至少在安德鲁·欧斯纳德闯进哈瑞·潘戴尔店里要求量制西装之前是如此。他冲进店里时,潘戴尔是某一种人;但等他出了店外时,潘戴尔已经变成另一种人了。整个过程用了七十七分钟,根据的是艾克尔斯那座萨谬尔·克利尔出品的桃花心木框时钟,也是御用裁缝潘戴尔与布瑞斯维特有限公司里,许多极富历史意义的物品之一。这家公司原址在伦敦的萨维尔路,现在则位于巴拿马市西班牙大道。

或者在西班牙大道附近。反正近得没差别。缩写为P&B。

这天从六点整开始,潘戴尔被谷地里传出的带锯噪音、建筑工地与交通喧闹声,以及美军电台播送的刚强男声给惊醒了。“我不在场,是另外两个家伙干的。她先动手打我。这其实是她同意的,阁下。”潘戴尔意识到早晨来临了,隐隐有种惩罚迫近的感觉,却又不知所以。然后他想起八点三十分与银行经理预约了会面,急急跳下床。几乎就在此时,老婆露伊莎狂叫“不,不,不”,拉起床单盖住头,因为早晨是她最糟的时刻。“干吗不换个词,说‘好,好,好’啊?”他正等着水龙头里的水变热,对着镜子问道,“我们乐观一点嘛,好不好,露?”

露伊莎呻吟了一下,但床单里的身体一动也不动。潘戴尔只好跟新闻播报员玩起一问一答的游戏聊以自娱,提振精神。“美国南方司令部指挥官昨晚重申,美国将坚守对巴拿马的条约义务,信守承诺,说到做到。”新闻播报员阳刚味十足地堂皇宣告。“这是骗局,亲爱的,”潘戴尔把肥皂泡沫涂到脸上,“如果不是骗局,你也用不着再三重申,对不对啊,将军?”“巴拿马总统今天抵达香港,展开为期两周的东南亚之旅。”新闻播报员说。“听好,你老板来啰。”潘戴尔叫道,伸出满是肥皂泡的手想引她注意。“陪同前往的是一组国内经贸专家,包括他的巴拿马运河计划推动顾问艾尔纳斯托·狄嘉多博士。”“干得好,艾尔尼。”潘戴尔赞许地说,一只眼睛瞄着还瘫在床上的老婆。“周一,总统一行将继续转往东京,就日本加强对巴拿马的投资展开实质会谈。”新闻播报员说。“那些艺伎还不知道自己会碰上什么事哩,”潘戴尔刮着左脸,放低声音,“更别提还有我们那位四处觅食的艾尔尼啰。”

露伊莎猛然清醒。“哈瑞,我不希望你用这种调调说艾尔纳斯托,就算是开玩笑也不行,拜托。”“喔,亲爱的,对不起。不会再犯了,永远不会。”他满口承诺,一边搜寻鼻孔底下最难应付的部分。

但是露伊莎仍不肯善罢甘休。“为什么巴拿马不能自己在巴拿马投资?”她抱怨道,同时拉开床单,笔直坐起来。身上那件白色亚麻睡衣是她母亲的遗物。“我们为什么非要亚洲人来做不可?我们有钱哪。单这个城里,我们就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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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家银行不是吗?我们为什么不能用我们贩毒的钱来盖我们自己的工厂、学校和医院啊?”

这个“我们”并不名实相符。露伊莎是运河区人,在巴拿马运河区长大。当时美国通过豪夺强取的条约,宣称该区是美国的永久领土,尽管那只是一条十英里宽五十英里长的区域,四周还全是心怀怨恨的巴拿马人。她已故的父亲是位美军工程师,后来调任到运河区,提早退休成为运河公司的雇员。她已故的母亲是自由派的圣经教师,在运河区的一所隔离制学校任教。“亲爱的,你知道他们是怎么说的吗?”潘戴尔应着,一边拉起一只耳垂刮下面的部分。他刮胡子就像其他人作画,对瓶罐与刷子珍爱有加。“巴拿马不是个国家,是家赌场,而且我们也认识经营这家赌场的老板。你还替其中一个工作呢,不是吗?”

他又犯了。每当良心不安的时候,他就无法克制自己,就像露伊莎无法让自己起床一样。“不,哈瑞,我不是。我替艾尔纳斯托·狄嘉多工作,艾尔纳斯托不是他们的其中之一。他是个正直的人,有理想,希望巴拿马未来是国际社会里自由的主权国家。他和他们不一样,他无所求,没算计国家的遗产,这让他与众不同,也非常非常难能可贵。”

潘戴尔暗自感到羞愧。他转开莲蓬头,用手试试水温。“水压又下降了,”他轻快地说,“对我们住山上的人可真好哪。”

露伊莎下床,把睡衣从头上扯掉。高挑长腰,一头浓密黑发,还有女运动员般的高耸胸部。处于忘我状态的她其实很美,但一记起自己,肩膀就会垂下来,看起来怏怏不乐。“只要一个好人,哈瑞,”她把头发塞进浴帽时还执拗地说,“就能让这个国家上轨道。只要一个像艾尔纳斯托这样有才干的好人。不需要再来一个演说家,不需要再来一个自大狂,只要一个有良好基督教道德的人就够了。一个品格高尚又有能力的管理者,一个不腐败的人,他可以整治马路、水管、贫穷、犯罪和毒品,可以保存运河,而不把它卖给出价最高的人。艾尔纳斯托真心希望成为这样的人,不管是你或其他任何人都不该中伤他。”

潘戴尔快速着装,但仍不改惯有的小心谨慎,匆匆进了厨房。潘戴尔夫妇和巴拿马其他的中产家庭一样,雇了一大串用人,但又严守不言自明的清教徒家规:由一家之主做早餐。马克是吐司加荷包蛋,汉娜是百吉饼夹奶酪。潘戴尔愉快哼唱着深藏记忆中的《天皇》乐章,因为他喜欢这个旋律。马克已穿好衣服,在厨房的桌子上写功课。汉娜担忧鼻子上的小伤痕,得巧言哄骗才肯走出浴室。

然后是手忙脚乱的相互怪罪、道别。此时露伊莎虽然穿戴整齐,但到巴拿马运河管理局大楼上班已经快来不及了。她跳上她的标致汽车,潘戴尔和孩子们则开着丰田,超车抢道地往学校去。左,右,向左开下陡峭的山坡到主道,汉娜吃着她的百吉饼,马克则在颠簸的四车道上与功课搏斗。潘戴尔一直说很抱歉今天这么忙乱,伙计们,我和那些见钱眼开的小子有个晨会,一面暗自希望自己刚才没对狄嘉多太刻薄。

接着疾驰在反向的车道,拜上班高峰时车道调拨措施之赐,往市区通勤的车辆双线都可以行驶。拼命冲锋陷阵,从车水马龙的大街再次转进小路,经过和他们家非常类似的北美风格住宅,再到那座玻璃与塑料建材盖成的小型建筑群,那里有查理饮料、麦当劳、肯德基,还有一座游乐场。去年7月4日马克在这里玩碰碰车时被敌车撞断胳膊,到医院时,院里早就挤满被烟火灼伤的儿童。

接下来是混沌魔窟。潘戴尔摸出两毛五给在红绿灯下卖玫瑰花的黑人小孩,然后三个人齐对着街角的老人猛挥手。过去六个月以来,那个老人一直站在同一个街口卖同一把摇椅,价钱哪,两百五十元整,写了牌挂在脖子上。又转进岔路,这回轮到马克先下车。进入曼纽·艾斯宾诺萨·巴帝斯沙大道臭气冲天的炼狱,经过国立大学时,渴望地偷瞄一眼穿白衬衫、臂下夹书的长腿美眉,领会卡门教堂那一抹结婚蛋糕般的荣光——早安,上帝——他们继续拼了老命穿过西班牙大道,解脱似的呼了口气,潜进费德里科·鲍伊大街,钻进以色列大道到圣弗朗西斯科,顺着往派提拉机场的车流,再次向从事毒品买卖的女士先生问早——一排排漂亮的私人飞机,停在破破烂烂东倒西歪的建筑及流离四散的狗群鸡仔之间,飞机多半属于那些毒贩的——但是控制住自己吧,小心点,拜托,深呼一口气,在拉丁美洲,四处飞射的反犹太轰炸可还没成为过去:那些站在艾尔伯特·爱因斯坦学校大门口、看起来面容严峻的年轻人,代表的可是生意,所以注意你的态度。马克跳下车,不过动作太快了,汉娜大叫:“你忘了这个,呆瓜!”同时把他的书包丢出去。马克跨步走开,一点表情也没有,连手都没挥一下,怕被同学误以为他依依不舍。

再度回到混乱之中,回到警笛恼人的鸣响,推土机与电钻的咆哮磨转,回到这个等不及把自己噎死的第三世界热带城市,回到其中所有漫不经心的叫嚣、蠢事与抗议;回到每个红绿灯前蜂拥而上的乞丐,瘸子,卖手巾、花、马克杯与饼干的小贩——汉娜,把窗子打开,那罐半巴布亚硬币呢?——今天轮到那个没腿的白发参议员,他坐在一辆狗车里,自己划着前进;在他之后是位美丽的黑人妈妈,膝上抱着她快乐的小宝贝,给妈妈五毛钱,给宝贝挥挥手;然后又是那个撑着拐杖哭泣的男孩,一条腿弯折得像根过熟的香蕉。他是整天哭个不停,还是只在交通高峰时间哭呢?汉娜也给他半巴布亚。

一阵清爽的雨水打下,我们全速开上山丘到“圣母玛利亚无玷受孕”学校,粉脸修女在前庭的黄色校车旁忙来转去——Senor Pendel, Buenos dias(日安,潘戴尔先生)!Buenos dias,琵耶达修女!还有你,伊美达修女——汉娜记得今天要捐献给那个什么圣人的钱吗?不,她也是呆瓜。这里有五块钱,亲爱的,你时间还多得很,希望你今天过得愉快。汉娜蹦下车,给了潘戴尔一个柔软的亲吻,就跑去找她这星期的密友莎拉;同时有个戴金表的胖警察在旁边看着,笑眯眯的,像个圣诞老人。

没人会对这一切大惊小怪,看着汉娜消失在人群中,潘戴尔几乎觉得心满意足了。孩子们不会奇怪,没人会奇怪。甚至我也不会。一个接受犹太教育的男孩(只是他并不是犹太人),一个接受天主教教育的女孩(但她也不是纯正的天主教徒),对我们所有的人来说,这一切再正常不过。亲爱的,对不起,我对那天下无敌的艾尔纳斯托·狄嘉多这么无礼,可是今天不是我该当好孩子的日子。

之后,在只有自己相伴的甜蜜中,潘戴尔再次开上高速公路,打开他的莫扎特。知觉刹那间敏锐了起来。独处时常常如此。他习惯性地检查车门是否锁好,眼睛不时留意是否有公路抢匪、警察和其他危险人物出现。但他不是很担心。在美国入侵之后几个月,荷枪实弹的匪徒和平接管巴拿马。今天如果有人在塞车时段掏出一把枪,所有车子里的人肯定跟着掏枪齐射。只有潘戴尔的车子除外。

灼热的太阳从又一栋半完工的建筑后面扑到他身上,阴影加深了,城市的喧嚣更浓了。在他必须穿过的窄小街道里,在那些摇摇欲坠的房舍暗影之间,出现了彩虹般的色泽。人行道上的面孔有非洲人、印度人、中国人和各种混血人种。巴拿马的人种像鸟类般快速膨胀,每天都让本身是混血的潘戴尔雀跃不已。之中有些人是奴隶的后裔,或许其他人也都是,因为他们的祖先数以万计,被船载到此地工作,甚至因为运河而送了命。

道路通畅。太平洋潮水退了颜色,晦暗起来。海湾那头的深灰色岛屿像遥远的中国山脉,绵延在灰扑扑的迷雾中。潘戴尔很希望到那里去。这或许是露伊莎的错,因为有时候她强烈的不安全感折磨得他精疲力竭。或者是因为,他已经在正前方看见银行的那幢摩天大楼,红色的顶端耸入云霄,与同样丑陋的伙伴一较长短。隐隐约约的海平线上,十多艘船漂浮在模糊的边缘,打发等待进入运河的无聊时光。出神的一刹那间,潘戴尔感同身受地想到了船上的无聊生活。在动也不动的甲板上汗流浃背,躺在挤满外国人与石油臭味的船舱里。我不要再有那么可怕的时光了,谢谢你,他打个哆嗦对自己承诺。绝不再有。终此一生,哈瑞·潘戴尔会好好享受每天的每一小时,绝无戏言。问班尼叔叔去,无论他是生是死。

进入威严堂皇的巴布亚大道,他有腾云驾雾的感觉。左边经过的是美国大使馆,比总统府还大,甚至比他的银行大。但是,此刻,却没露伊莎那么大。我太好大喜功了,他转进银行前庭时心里对她解释道。如果我的脑袋没那么不切实际,就不会卷进现在这团混乱里;如果我没把自己当成大地主,没欠一分一厘不属于我的钱,也停止攻击艾尔尼·狄嘉多,或任何你刚好认为道德无瑕、不容冒犯的人就好了。他心不甘情不愿地关掉莫扎特,走到车后,从衣架上取下西装外套——选了深蓝色——套进去,对着后视镜调整他那条“丹曼与嘉达”领带。一个表情严肃、穿制服的男孩,正看守着宏伟的玻璃门入口。他小心照管一把压动式霰弹枪,对每个穿西装的人敬礼。“爱德瓦多先生,今天过得好不好啊,先生?”潘戴尔用英文大叫,一条手臂挥啊挥。小伙子露出愉快的神情。“早安,潘戴尔先生。”他回答道,这是他惟一会的一句英文。

就一个裁缝而言,哈瑞·潘戴尔的体格超乎预料地好。或许他也心知肚明。因为走路的时候,他总带着保留实力的气息。他既高且壮,一头灰发剪得短短的。胸膛厚实,肩膀宽阔倾斜像拳击手,行走时则像个训练有素的政治家。起初他两手微微弯曲,垂在两侧,随后又一本正经地交叠在壮硕的背后。这是检阅仪仗队或大义凛然面对刺杀时的步伐。在潘戴尔的想像里,他觉得自己两者兼具。他只允许西装背后开一个衩,并称之为布瑞斯维特法则。

但在他四十岁的脸上,却明显流露出男人的风采与愉悦。婴儿蓝的眼睛闪烁着无可救药的天真;即使在平静的时候,他的嘴也会绽放温暖而无往不利的微笑。若是不小心瞥到,这抹微笑甚至会给人带来更好的感觉。

巴拿马的大人物,都有身穿端庄的蓝色公交制服的美貌黑人秘书。大人物们有装饰着嵌板及镶铁条的雨林柚木防弹门,门上的铜把无法从外头转开,因为是由里面的蜂鸣器控制,这样大人物们才不会被绑架。拉蒙·卢尔德的房间宽大而摩登,高居十六楼,可以从天花板到地板的落地彩色玻璃窗俯瞰海湾,办公桌则大得像网球场。拉蒙·卢尔德攀在书桌远远的那端,像只小老鼠攀在巨大的救生艇上。他身材粗短,下颚呈暗青色,有着光洁的深色头发与墨蓝色的鬓角,还有一对贪得无厌的亮眼睛。为了练习,他坚持说英语,而且是通过鼻子说。他曾花了大把银子寻根,最后宣称自己是某位在达黎安遇难搁浅的苏格兰探险家后裔。六个星期前,他定制了一条卢尔德家族花格的苏格兰裙,好到联合俱乐部跳苏格兰舞。拉蒙·卢尔德欠潘戴尔五套西装共一万元,潘戴尔则欠卢尔德十五万元。为了表达善意,卢尔德把未付的利息列入本金,这也是为什么本金会不断增加的原因。“要不要薄荷糖?”卢尔德问道,同时推过来一个铜盘,里面搁着包装的绿色糖果。“谢谢你,拉蒙。”潘戴尔说,但没有伸手拿。拉蒙自己拿了一颗。“你干吗付这么多钱给律师?”两人各自对着稻米农庄最近的账单凝重沉默两分钟后,含着薄荷糖的那个问道。“他说他要贿赂法官,拉蒙,”潘戴尔像是提供证据的被告,谦卑地解释,“他说他们是朋友,说他不想把我卷进去。”“可是如果你的律师已经贿赂法官,他干吗延后听证会?”卢尔德分析着,“为啥他没照约定把水给你?”“拉蒙,那是另一个法官。选举之后任命了一个新法官,但贿款又没从旧法官转到新法官手里,了解了吧。现在新法官就等着,看哪一边提出比较好的条件啰。书记说这个新法官比以前的法官正直,所以理所当然,也比较贵。在巴拿马,瞻前顾后是很昂贵的,他这么说。而且情况会越来越糟。”

拉蒙·卢尔德取下眼镜,在上头哈口气,从身上那套“潘戴尔与布瑞斯维特”西装的胸前口袋掏出一块羚羊皮,逐一擦拭镜片,最后把金镜架放在他闪闪发亮的小耳朵上。“你干吗不贿赂农业发展部的人?”他摆出一派大人大量的宽容,提出建议。“我们试过了,拉蒙,但他们人格高尚,这你也知道的。他们说另一边已经贿赂他们,所以要是换边站,就太不道德了。”“难道你的农庄经理就不能想想办法吗?你付他那么高的薪水,他干吗不卖力些啊?”“嗯,是啊,安吉是有点混。老实讲,拉蒙,”潘戴尔说,“我想,坦白说,他不在那里,还比较有用呢。如果不会引起误会,我打算硬起心肠讲几句话。”

拉蒙·卢尔德的外套仍然让他的腋下发紧。他们面对面站在大窗户边。他把手臂环在胸前,然后又垂在一侧,接着又交叠在背后;潘戴尔则专心用指尖扯扯接缝处,像是医生等着知道哪里会痛一样。“其实是小事一桩。如果真要说哪里有问题,”他终于宣告,“除非必要,我不会把袖子拆下来,因为这样做对外套不好。如果下次你把衣服送到店里,我们会想办法。”

他们又坐了下来。“农庄种出米来了吗?”卢尔德问。“拉蒙,一点点。这样说吧,我们是和全球化竞争,我听来的,也就是和那些从有政府补贴的国家进口的便宜稻米。太轻举妄动了。我们两个都是。”“你和露伊莎?”“嗯,实际上是你和我,拉蒙。”

拉蒙·卢尔德皱起眉头,瞄一眼手表。这是他面对没钱客户时惯有的动作。“哈瑞,很可惜,当初还有机会的时候,你没让农庄成为独立的公司。抵押一家好铺子来替一个缺水的稻米农庄做担保,实在没道理。”“可是拉蒙——当时是你坚持要这么做的。”潘戴尔反驳,但他的羞愧已吞噬了他的愤怒。“你说除非我们开立关联账户,否则你不能冒险投资稻米农庄,这是贷款的条件。好吧,是我的错,我不该听你的,可是我听了。我想那天你代表的是银行,不是哈瑞·潘戴尔。”

他们谈起赛马。拉蒙有一对马。他们谈论财产。拉蒙在大西洋边上拥有一大片海岸。也许哈瑞该找个周末开车出去,或许买个一小块地,即使一两年内不想盖房子也不打紧,拉蒙的银行会提供贷款。但拉蒙没说带露伊莎和孩子们一起去,尽管拉蒙的女儿也上“圣母玛利亚无玷受孕”学校,两个小女生交情还挺好呢。此外,让潘戴尔大大松了一口气的是,拉蒙也没觉得应该提起那笔二十万元。那本来是露伊莎继承自已故父亲的钱,后来交给潘戴尔作正当投资。“你打算把你的账户转到其他银行吗?”拉蒙·卢尔德问,所有无法说出口的话都留着没说。“拉蒙,我想在这个关头,没有什么银行会要我吧。干吗问?”“有一家商业银行打电话给我,想知道你的事,你的信用记录、契约、周转,等等。当然,是一些我不会告诉其他人的事。”“他们疯了,他们想问的一定是别人。哪一家商业银行?”“一家英国银行,从伦敦打来的。”“伦敦?他们打给你?为了我?谁?哪一家?我以为他们全倒闭了。”

拉蒙·卢尔德很遗憾无法透露更多。当然,他什么都没说。他不受诱惑。“什么诱惑,看在老天的分上?”潘戴尔吼道。

但卢尔德似乎已经全忘了。诱惑,他暧昧地说。推荐。没什么大不了。哈瑞是朋友。“我一直想要一件休闲外套,”他们握手时,拉蒙·卢尔德说,“海军蓝的。”“这种蓝吗?”“更深一点。双排铜扣,苏格兰风的。”

所以潘戴尔又满是感激地开始说,他最近从伦敦徽章与纽扣公司引进了一批上好的纽扣新货。“他们可以替你定制家族徽纹,拉蒙,我看到过蓟花的。他们也可以帮你做袖扣。”

拉蒙说他会考虑。这天是星期五,他们互道周末愉快。为什么不呢?这只是热带巴拿马再寻常不过的一天。或许个人的前景有几片乌云,但在潘戴尔的生涯里,没什么不能应付的。一家古怪的伦敦银行打电话给拉蒙——或者又来了,根本没这回事。在这行来说,拉蒙算是够好的家伙了,在他愿意付钱的时候也是重要的客户,他们还有过几次口角。但是你得要有超感能力的博士学位,才能知道他那个西班牙与苏格兰混血的脑袋里在打什么主意。

每次抵达他的小街,潘戴尔都有种船入港口的感觉。有一天,等这家店铺消失了,被偷了,被炸弹毁了,他或许会嘲笑自己的这种感觉。或者这家店从一开始就不存在,一切都只是他的幻想,只是已故的班尼叔叔放进他想像中的东西。但今天造访银行让他心神不宁。踏进大树阴影的一刹那,眼睛就搜出了那家店铺,盯着它瞧。你是一幢货真价实的房子。他对着透过枝叶对他眨眼的西班牙式褪色粉红屋瓦说。你不只是一家铺子。你是一个孤儿终其一生所梦想的那种房子。如果班尼叔叔此刻也能看见你……“注意到开满鲜花的玄关吗?”潘戴尔用胳膊肘碰碰班尼,“请进到里面去,又凉爽又舒服,你会被伺候得像个帕夏。”“真是太棒了,哈瑞小子。”班尼叔叔回答道,两只手掌摸着他那顶黑色汉堡帽的帽缘,就像他煮东西时会有的动作。“一间像这样的铺子,你可以收一镑的入场费哩。”“还有油漆的招牌呢,班尼?P&B缠绕成羽毛花样,无论你在联合俱乐部或立法会议厅或苍鹭宫,让这个铺子的名字在城里到处流传?‘最近去过P&B吗?——他的P&B西装如何如何。’他们就是这样聊来聊去的,班尼!”“我早说过,哈瑞小子,我愿意再说一遍。你有说服力,目测精准,到底是谁遗传给你的,我真是怀疑。”

他几乎完全恢复了勇气,拉蒙·卢尔德已经差不多被抛在脑后。哈瑞·潘戴尔昂首阔步,开始一天的工作。2

欧斯纳德在十点半左右打电话来,没有激起一丝涟漪。他是新顾客,新顾客照例要转给哈瑞先生;或者,如果他抽不出空,就请他们留下电话号码,好让哈瑞先生立即回电。

潘戴尔在他的裁剪室里,和着古斯塔夫·马勒的旋律,就着棕色纸型,裁剪出一套海军制服。裁剪室是他的庇护所,他不与任何人分享,钥匙稳稳安放在背心口袋里。偶尔,为了享受钥匙对他代表的意义,他会把钥匙插进锁里,转动它,把世界关在外面,证明他是自己的主人。偶尔在再次打开门锁之前,他会以降服的姿态垂下头,双脚并拢站一秒钟,才重新展开美好的一天。除了旁观这戏剧性动作的部分自我之外,没有人看见他这样做。

在他后面,一间间相同高度、有崭新照明与电动吊扇的房间,他娇纵过度的各色人种雇工在里头缝衣烫裳,以巴拿马劳动阶级通常无法拥有的自由谈天说地,但是没有一个像老板潘戴尔那般辛勤劳动。他略一停顿,迎上马勒的波涛涌动,然后灵巧地沿着黄色粉笔线一刀剪下,就成了哥伦比亚裔舰队司令的后背与双肩。这位司令一心一意想以优雅的仪表,和被解职的前任一较高下。

潘戴尔替司令设计的制服格外灿烂夺目。那条白长裤,已经交给远远躲在他后面那条走廊房间里的意大利长裤缝纫师傅;可以服服帖帖抵着座位,适合站而不适合坐。而潘戴尔正在裁剪的这件燕尾服,是白色及深蓝色配上金色肩章与穗带的袖口,金色盘扣与高高的纳尔逊式衣领绣着一圈环绕船锚的橡树叶——这是潘戴尔自己的神来一笔,司令的私人秘书看到传真的图样时表示非常喜欢。潘戴尔从来没真的理解班尼叔叔说的“目测精准”是什么意思,但看着图样时,他知道自己的确有此能力。

他继续和着音乐裁剪,拱起背,思绪飞扬,直到他变成潘戴尔舰长,步下宏伟楼梯,参加自己的就职舞会。这种无伤大雅的想像,无损他的裁缝技艺。他一贯主张——这应归功于他已故的合伙人布瑞斯维特,最理想的裁剪师,天生的模仿者——不管手上裁剪谁的衣服,要让自己融入其中,成为那个人,直到真正的主人来取走为止。

接听欧斯纳德的电话时,潘戴尔正沉浸在出神入化的愉悦之中。一开始是玛塔接起电话。玛塔是他的接待员,接线生,会计与做三明治的人,一个顽固、忠心耿耿、黑白混血的小东西,一张歪斜的脸疤痕累累,满是皮肤移植与拙劣手术的痕迹。“早上好。”她用的是西班牙文,声音甜美。

不说“哈瑞”,也不说“潘戴尔先生”——她从来不这么叫他,只用天使般的声音道早安,因为声音和眼睛是她脸上幸免无伤的两个部分。“你也早啊,玛塔。”“电话上有位新客人。”“从桥的哪一边来的?”

这是他们一再重复的笑话。“你那边。他叫欧斯纳德。”“叫什么?”“欧斯纳德先生。英国人。而且爱说笑。”“哪一种笑话?”“你对我说的那种。”

放下剪刀,潘戴尔把马勒转到几乎静音,依序拉出一本预约登记簿和一支铅笔。在裁剪桌上,众所周知,他是个执着精确的人:布料在这里,纸样在那里,发票和订单在另一边,每样东西都井然有序。裁剪时,惯常穿着他自己设计缝制的背心,前掩襟后丝背。他喜欢这件背心传达出的那种提供服务的气息。“您的名字该怎么拼呢,先生?”欧斯纳德再次报上名号后,潘戴尔愉快地问。

潘戴尔对着话筒说话时,一抹微笑渗进他的声音里,完全陌生的人会立刻感受到自己是对着他们喜欢的人说话。但欧斯纳德也有相同的讨喜天分,这点很明显,因为两人之间很快就愉悦自如,从他们接下来十足英国式对话的长度与轻松气氛就可以印证。“开头是O—S—N,结尾是A—R—D。”欧斯纳德说。他说话的口气一定让潘戴尔觉得特别诙谐有趣,因为潘戴尔照欧斯纳德的说法写下这个名字,三个字母一组,中间还加上一个&。“顺便一问,你是潘戴尔还是布瑞斯维特?”欧斯纳德问。

经常碰到这个问题的潘戴尔,雍容大度地把两种身份都据为己有,“嗯,先生,这么说吧,两个都是。很遗憾告诉您,我的合伙人布瑞斯维特已经过世许多年了。但我可以向您保证,直到今天,他的典范仍在这间铺子长存,这让认识他的人都很欣慰。”

在对职业验明正身画下句点之际,潘戴尔的话活力十足,犹如放逐良久才返回熟悉世界的人。它所附带的含义比你预期的更多,特别在结尾部分,颇像协奏曲的乐章,听众一直以为要结束了,结果却迟迟未了。“很遗憾听到这个消息。”欧斯纳德充满敬意地略微停顿后,压低声调说,“他怎么死的?”潘戴尔对自己说,真古怪,这么多人问这个问题,但是只要想到这种结局迟早会降临到我们身上,也就不足为奇了。“喔,他们说是中风,欧斯纳德先生。”他用健康的人谈及这个问题时惯常会有的声调,肆无忌惮地回答,“但我说呀,老实讲,我会说他是心碎,因为惩罚税,让我们在萨维尔街的基业落得悲剧收场。欧斯纳德先生,您是巴拿马这儿的居民吗?希望这样问没太失礼。或者您只是路过?”“几天前才到的,打算在这里待一阵子。”“那么,欢迎莅临巴拿马。先生,我能留下您的联系方式,以防我们的线路被切断?在我们这几个区域这恐怕是常有的事。”

这两人,两个英国人,都带着烙印般的口音。在这位欧斯纳德看来,尽管潘戴尔急切想摆脱他的出身,但却明显得不容错认。他熟腻老练的声音从没洗刷掉伦敦东区雷曼街的标记。即使元音正确,抑扬顿挫与连读音还是让他露出马脚。而且就算一切都正确无误,他对自己的词汇量也太有野心了。另一方面,在这个潘戴尔看来,欧斯纳德就像对班尼叔叔的钞票不屑一顾的人一样,因为粗鲁又拥有特权而言辞轻慢。但随着彼此交谈倾听,潘戴尔似乎感到他俩之间油然生出投契之情,好比两个放逐的人,为了共同的联系,很乐意把各自的偏见先搁在一边。“在我的公寓弄好前,会先住在巴拿马饭店。”欧斯纳德解释,“那地方早在一个月前就该准备妥的。”“都是这样,欧斯纳德先生,全世界的地产商都一样。我以前就说过很多遍了,现在还是要再说一遍。你在廷巴克图或纽约市,不管在哪里都一样,没有哪一行像地产商那么没效率的。”“你那里五点钟很安静,是不是?五点时大家不会争相奔逃吧?”“五点钟是我们的快乐时光,欧斯纳德先生。我那些‘午餐时间’先生已经安安稳稳回去工作,而我称之为‘饭前酒’的先生还没出来玩乐。”他抑制住自谦的笑声。“把你唬住了。骗你的。今天是星期五,所以我的‘饭前酒们’回家陪老婆了。五点钟,我可以全心全意地接待您。”“你亲自?本人?你们这些高贵的裁缝,有很多是请奴才来做这种粗重工作的。”“恐怕我算是你心目中那种老派的人,欧斯纳德先生。对我来说,每位顾客都是挑战。我量身,我裁剪,我试穿,而且从不在乎试穿多少次,只要能让我做出最好的衣服。制作每套西装都不离这个原则,我也会监督制作过程中的每一个步骤。”“很好。多少?”欧斯纳德追问。口气带着戏谑,但没有挑衅的意思。

潘戴尔愉快的笑意更浓了。如果他说的是西班牙文——这已经是他的第二灵魂,而且是最偏爱的——他就能毫无困难地回答这个问题。在巴拿马,没有人会对钱的事感到难为情,除非他缺钱。但众所周知,你们英国上流阶级对钱的态度是难以预料的,最有钱的人往往也是最节俭的人。“我提供最好的,欧斯纳德先生。我总是这么说,劳斯莱斯可不是免费的,潘戴尔与布瑞斯维特也一样。”“那么,多少?”“嗯,先生,标准的两件式,一套通常是两千五百元,但也要看布料和式样。西装外套或休闲外套是一千五,背心六百。因为我们倾向用比较薄的料子,所以也会建议多裁制一条裤子搭配,第二件长裤的优惠价是八百。我听见你吓得说不出话来啦,欧斯纳德先生?”“我以为行情是一套两千。”“以前是,先生,一直到三年前。那时候啊,唉呀呀,美元冲破地板,而我们P&B还是必须买最顶级的布料。我其实不必多说,我们不计成本,全用最好的,很多都从欧洲进来,而且全部都是——”就在他即将说出诸如“相关强势货币”之类的奇言怪语时,顿时又改变了心意。“想想我说的,先生,你们上流阶级现在穿的成衣——我拿拉尔夫·劳伦当基准好了——也逼近两千,有时甚至还更高。先生,可否容我告诉您,我们有售后服务?我不认为你能够回到一般的服饰店,告诉他们说你的肩膀有点紧,对吧?不可能有免费服务的。您想要做什么样子呢?”“我?噢,一般的样子。先做几套日常西服,看看怎么样,之后再做全套。”“全套?”潘戴尔敬畏地说,此时对班尼叔叔的回忆全涌上心头。“我一定有二十年没听人家用这个词儿了,欧斯纳德先生。老天保佑。全套。我的天哪。”

又到了这种时候,任何一位裁缝都会合情合理地收起情绪,回到他的海军制服上。如果今天是其他的任何一天,潘戴尔也会这么做。时间预约好了,告知价钱了,初步的社交问候也交换过了。但潘戴尔自得其乐。今天的银行之行让他觉得很孤单。他的英国顾客不多,英国朋友更少。露伊莎秉承已故父亲的遗训,对英国佬不很待见。“P&B仍然是城里惟一上得了台面的,对吧?”欧斯纳德问,“替巴拿马最顶级、最聪明的大户量制衣服的裁缝师?”

听到“大户”这个词儿,潘戴尔微微一笑。“我们的确这么认为,先生。不是自鸣得意,但我们以我们的成就为荣。我可以告诉您,过去十年来并不是一帆风顺。坦白说,巴拿马的品位并不怎么样。或者应该说,在我们来之前是这个样子。我们得先教育他们,才能向他们推销。花这么多钱就为了一套西装?他们以为我们疯了,甚至比发疯还糟。我很欣慰地告诉您,慢慢的,大家也就接受了,一直到现在仍是如此。他们开始了解,我们不只是把西装扔给他们,要他们付钱;我们提供维护,我们修改,我们就在这里等他们回来,我们是朋友,也是后援者,我们是人哪。您该不会是新闻界的朋友吧,先生?最近《迈阿密先锋报》的本地版登了一篇报道,让我们受宠若惊,我不知道您是不是刚好看见了?”“我一定错过了。”“嗯,欧斯纳德先生,这样说吧。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我想用比较严肃的态度告诉您。我们帮总统、律师、银行家、大主教、立法议员、将军和舰队司令置装。我们替能欣赏定制西装、也负担得起的人置装,无论其种族、宗教或声望。您觉得如何?”“很有前途,真的,非常有前途。那么,五点钟,快乐时光,欧斯纳德。”“五点钟,欧斯纳德先生。我很期待。”“就我们两个。”“又一个好顾客,玛塔。”玛塔带着一叠账单进来时,潘戴尔这么告诉她。

但他对玛塔说话的模样从来就不太自然,连她听他说话的样子也是:伤痕累累的头部撇向其他地方,聪慧的黑眼睛看着别处,乌黑头发如帘幕般遮住她最糟的部分。

就是这样。潘戴尔很愉快,被捧得飘飘然,虽然事后他说自己是个自负的笨蛋。这位欧斯纳德显然是个人物,潘戴尔就像班尼叔叔一样喜爱大人物;更何况,不管露伊莎和她已故的父亲怎么说,英国人比大多数人更像大人物。或许这么多年来他背弃的那个国家,其实还是不赖的地方。欧斯纳德完全不提自己的职业,潘戴尔并不以为意。许多顾客都绝口不提,其他人就算提了也不见得是真的。他很愉快,他无法未卜先知。放下电话,回头埋首做他的舰队司令制服,直到快乐周五的正午慌乱到来。大家就是这么称呼周五午餐时间的。直到欧斯纳德进来,摧毁了潘戴尔最后一丝清白。

今天带头领军的不是别人,正是拉菲·多明哥本人,巴拿马头号花花公子,也是露伊莎深恶痛绝的人之一。“多明哥先生!”——张开手臂——“我一定得说,见到你真是太好了,你穿上这件衣服显得好年轻哪!”——迅速压低声音——“我也得提醒你,拉菲,根据已故布瑞斯维特先生的定义,完美的绅士”——恭顺捏住拉菲上衣袖子的下方——“衬衫的袖口是一个指节宽,不能再多?”

这件之后,他们又试了拉菲的新晚宴服;若不是要展示给其他的周五客人看,其实毫无必要试穿。此时顾客开始挤进店里,带着移动电话,吞云吐雾,大开黄腔,谈论买卖的英勇事迹和性爱的攻城略地。下一位是“braguetazo”阿里斯帝德,意思是为钱而结婚的,如是之故,朋友视他为男性殉道者。接着是利加多——叫我利奇。他曾在公共工程部位居高官,时间虽短却获利颇丰,有权盖巴拿马的每一条马路,从此刻到永远。和利奇结伴来的是泰迪,也就是大熊,巴拿马最令人痛恨,无疑也是最丑陋的报纸专栏作家,同时带来他的孤独冷漠,但潘戴尔一点都不受影响。“泰迪,述说传奇、传扬美名的作家。让生活喘口气,先生,让我们疲惫的灵魂安歇吧。”紧接着他们后面进来的是菲利普,曾在诺列加时代当过卫生部长——还是教育部长?”玛塔,给部长阁下来一杯!还有晨装,拜托,那件也是阁下要的——再试穿最后一次,我想我们差不多了。”他放低声音。“恭喜你啊,菲利普,我听说她很淘气,很漂亮,也很爱你。”优雅合宜地,他低声谈起菲利普最新的爱人。

这些人和其他英勇的人,无忧无虑地进出潘戴尔的名店,在人类历史上最后的这个快乐星期五。潘戴尔在他们之间敏捷穿梭,大笑,推销,引用亲爱的老阿瑟·布瑞斯维特的隽永名句,借来喜悦,如期兑还。3

潘戴尔后来想到,欧斯纳德抵达P&B时伴随的那声雷鸣,班尼叔叔一定会称之为配料,这倒是再恰当不过了。在此之前,这天是闪闪发亮的巴拿马雨季午后,阳光灿烂,两个漂亮女郎看着对街莎莉礼品屋的橱窗。隔壁花园里的九重葛,可爱得让人想咬一口。然后,四点五十七分——潘戴尔从没怀疑欧斯纳德会不准时——来了一辆褐色掀背福特,后车窗贴着埃尔维斯租车贴纸,停进留给顾客的停车位。这张吊儿郎当的脸孔顶着一头黑发,像颗万圣节南瓜种在挡风玻璃里。到底为什么会想到万圣节,潘戴尔实在不明白,但就是想到了。一定是因为那双圆圆的黑眼睛。事后他这么对自己说。

就在这一刹那,巴拿马闪起电光。

就是这样,起先只是一朵不比汉娜手掌大的雨云飘到太阳前面,下一秒钟就变成六英寸大的雨滴,宛如纺梭在前门台阶上上下下蹦跳,雷声与闪电打得街上每辆车的警报器都呼啦作响,水沟盖的外框被炸开来,然后在棕色的水流中像铁饼似的沿路往下滑,棕榈叶和垃圾桶也惹人厌地轧上一脚。每次倾盆大雨,戴着帽子的黑人就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透过车窗向你推销高尔夫球伞,或者开价一块钱,帮你把车推到较高的地方去,如此一来你的汽车分电器就不会弄湿。

其中一个黑人已经对那位南瓜脸出言不逊了。南瓜脸坐在离门阶十五码处的车里,等待末日之战平息。但是末日之战还没完没了,因为风还不够大。南瓜脸不想理黑人,但黑人不肯善罢甘休。南瓜脸让步,摸索他的西装外套——在巴拿马,这件外套只有重要人物或保镖才穿——抽出皮夹,从皮夹里抽出一张钞票,再把皮夹塞回内侧的左口袋,摇下车窗,让黑人可以把伞递进车里。南瓜脸和他说笑,给他十块钱,免去淋得一身湿。操作完成。记上一笔:南瓜脸会说西班牙文,虽然他才抵达此地。

潘戴尔微微一笑。是真正充满期待的微笑,而非随时挂在他脸上的那种微笑。“比我想的还年轻。”他对着玛塔婀娜的背影大声说。玛塔正缩在她的玻璃隔间里,紧张地拿她的彩票,核对她从没赢过的中奖号码。

赞许有加。仿佛他已凝望经年,就为了推销西装给欧斯纳德,就为了拥有欧斯纳德的友谊,而非立时察觉对方真正的身份:一个来自地狱的顾客。

潘戴尔大胆对玛塔说出他的观察,玛塔只抬起秀发乌黑的头表示会意,没答话。潘戴尔将自己整顿好。有新客户上门时他一贯如此,并带着希望被发现的神态。

因为他的生活训练他要信赖第一印象,所以他也同样重视自己在别人眼中的第一印象。例如没有人会希望裁缝是坐着的。但潘戴尔很早之前就已经决定,P&B应该成为喧嚷尘世里的静谧绿洲。因此,他刻意要让人看见他坐在那把古旧的门房椅上,简直就是他膝上那本年代久远的《时代》杂志的翻版。

而且他完全不在意面前的桌上摆着一个茶盘,就像此刻一样,摆在《伦敦画报》与《乡村生活》的旧杂志中间,茶盘上有只货真价实的银茶壶,还有新鲜可口的小黄瓜三明治。特薄三明治是玛塔在她的厨房里精心制作的完美成品。每回新顾客刚上门的敏感阶段,玛塔就坚持待在厨房里,免得一个满脸伤疤的混血女人,会威胁到白种巴拿马男人耽溺于自我修饰的尊严。而且她也喜欢在那里看她的书,因为他终于让她重拾学业。心理学,社会历史,还有一科什么他老记不得。他希望她读法律,但她直言不讳地拒绝了,理由是律师全是骗子。“那是不对的,”她会用她那仔细推敲、充满讽刺意味的西班牙文说,“老黑木匠的女儿怎么可以为了钱自贬身价。”

一个身形高大的年轻人要撑着蓝白相间的赌马经纪伞钻出小车,进到倾盆大雨里,有好几种方式。欧斯纳德的做法——如果这个人是他的话——很灵巧,但不无瑕疵。他的策略是在车里就稍微打开伞,笨拙地弯起身子,屁股朝外,同时迅速拉出雨伞盖住自己,以得意洋洋的胜利姿势一次把雨伞开到底。但不知道是欧斯纳德或雨伞塞住了车门,有那么一晌,潘戴尔只能看见一个颇有分量的英国屁股,裹在胯部裁剪过深的褐色华达呢长裤里,披着开双衩的套装上衣,被暴雨炮火轰得七零八落。

十盎司的夏季轻便布料,潘戴尔注意到了。达克龙混纺,这对巴拿马来说实在太热了些,难怪他急着要几套西装。三十八的腰,至少。伞打了开来。有些伞是打不开的,但这把伞像即刻投降的旗帜般瞬间冲出,以相同的速度倾斜,掩住身体上半部。然后他消失了,每个顾客从停车位走到前门之间都是如此。他的脚步声来了,潘戴尔心满意足地想。踩在湍急雨流上的脚步。他来了,他站在门廊,我可以看见他的身影。进来呀,傻瓜,门没锁。但潘戴尔还是坐着。他要自己这样做,否则他就要整天开门关门了。雨水浸湿的褐色华达呢像万花筒里的碎纸片,斑斑片片出现在毛玻璃上镌刻的透明半镂空字母里:潘戴尔与布瑞斯维特,巴拿马及萨维尔街,1932年创立。下一刻,整个庞大的身躯小心翼翼,雨伞在前,蹒跚进到店里。“我想您是欧斯纳德先生。”——他从那张门房椅的深处说道——“请进,先生,我是哈瑞·潘戴尔。真是对不起啊,我们这场雨。来杯茶还是烈点儿的东西?”

好胃口是他的第一个念头。敏捷的棕色狐狸眼睛,迟缓的身体,大大的四肢,又一个怠惰的运动员,要让衣服还有扩张空间。在这之后,他想起班尼叔叔乐此不疲的歌舞杂耍笑话,这会让露丝婶婶装出被激怒的样子:“大手,女士们,大脚,你们知道这代表什么——大手套和大袜子。”

进到P&B的绅士可以有些选择。他们或许坐下来,惬意自在的人就会这么做,接下一碗玛塔的汤或一杯什么东西,交换八卦,让屋里的气氛抚慰他们,然后才转移到楼上的试衣间,能够不经意瞥见散放着苹果的木茶几上摊开的服装图册。或者他们可以走直线进入试衣间,局促不安的人会这样做,大部分是新客户,透过木板隔间对司机大吼大叫,用移动电话和他们的情人与股票经纪人通话,就为了让人注意到他们的重要性。随着时间过去,局促不安的人会变得惬意自在,然后另有一批新客户取而代之。潘戴尔等着看欧斯纳德属于哪一类。答案:两者皆非。

就一个打算花五千大洋打扮外表的男人来说,他没表现出任何已知的症状。他不紧张,不因缺乏安全感或犹豫不决而沮丧;他不仓促,不絮叨,不过分熟稔。他没有罪恶感。此时的巴拿马,罪恶感极其罕有。就算你来的时候还带着一点,也很快就逃逸无踪了。他镇静得令人不安。

他的做法是,用湿漉漉滴水的雨伞撑住自己,一脚踏前,另一脚规规矩矩踩在门垫上,这也是后回廊的铃一直响个不停的原因。但欧斯纳德并没听见铃声,或者他听见了却不为所动,毫不困窘。因为尽管铃响不断,他脸上还是带着开朗的表情左顾右盼。恍然认出的微笑,宛如碰见失散已久的朋友。

桃花心木的回旋楼梯通向顶层绅士席:我的老天哪,亲爱的老楼梯……印花软绸,晨袍,绣有名字的家用拖鞋:噢,对,我记得你……图书室阶梯巧妙改成领带架:谁想得到以前这是做什么用的?木质吊扇懒洋洋地在镶饰线条的天花板上转动,一卷卷布匹,一个柜台,角落边上摆着年代可溯及世纪之交的剪刀与铜尺:老朋友,每一位都是……最后是磨损的门房皮椅,在本地的传奇里,这是布瑞斯维特的遗物。潘戴尔本人就坐在椅子上,对他的新顾客露出和颜悦色却不失权威的神态。

欧斯纳德回头看潘戴尔——彻头彻尾、毫不掩饰地上下打量。先从脸开始,然后一路往下到掩襟的背心,再到墨蓝长裤、丝质袜子和牛津达克牌的黑色便鞋,楼上从六号到十号,存货一应俱全。然后又往上,在长驱直入店铺深处之前,花了足足一秒钟,端详那张脸。门铃直响,因为他那条粗壮的后腿动也不动,就踩在潘戴尔的椰丝门垫上。“了不起,”他宣布道,“棒极了!千万别更动,一丁点都不要。”“请坐,先生,”潘戴尔热诚地催促,“就当在家里,欧斯纳德先生。每个人在这都像在家一样,我们希望他们有这种感觉。进来聊天的比做西装的还多呢。你旁边有个雨伞架,摆在那里吧。”

但欧斯纳德没把伞摆到任何地方,而是像拿根指挥棒般举起来,指着挂在后墙正中央、裱在框里的照片。照片里是个身穿圆领黑外套、戴着眼镜的苏格拉底式绅士,对着眼前青涩年轻的世界皱起眉头。“那是他,对不对?”“谁啊,先生?在哪儿?”“那边,那一位伟大的人物,阿瑟·布瑞斯维特。”“的确是,先生,我得说你眼力真好,就是那位伟大人物,你形容得真贴切。这是他巅峰时期的照片,钦敬万分的员工请求他拍的,并在他六十岁生日时送给他。”

欧斯纳德跃向前看个清楚,门铃终于不响了。“‘阿瑟·G’,”他大声念出贴在相框底边的铜牌,“‘1908至1981。创立者’。我真该死,竟没认出他来。G代表什么?”“乔治。”潘戴尔说,纳闷欧斯纳德为什么会觉得早该认出来。但他还不打算问。“打哪儿来的?”“皮纳。”潘戴尔说。“我是说这张照片。你带来的吗?哪里来的?”

潘戴尔纵容自己露出悲伤的微笑及一声叹息。“他亲爱的未亡人送的,欧斯纳德先生,就在她随之过世前不久,真是一番美意。想想看,从英国寄到这要花多少钱,对她是很大的负担,但她还是毫不在乎地寄了。‘那是他想待的地方’,她是这么说的,没人能劝她打消念头。虽然他们想叫她别这么做,但她把心和照片一起寄出来了,谁能劝得动呢?”“她叫什么名字?”“朵莉丝。”“有孩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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