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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9-25 14:37: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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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岛田庄司

出版社:新星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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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想,天动

奇想,天动试读:

跳舞的小丑

那是昭和三十二年一月的事。由于位处北海道最北端的山间,春天的脚步还很遥远,山里的林木、蜿蜒曲折的小径、溪谷间形成的小村庄,甚至较大的城镇,都完全被厚厚的积雪掩埋。河川冻结,低垂的枝丫也结冰了。入夜后,天神仿佛在叹息下界人类罪孽之深,地面上充满怒吼的风声,暴风雪肆虐,而且绝对会持续一整夜,直至东方天空泛白。

一辆夜行列车顶着北海道山间的暴风雪,向北前进。

如果自黑暗的上空俯视这列夜行列车前进的情形,隔着飞舞的雪片,看起来就像是一条扭动身体、在一望无际的洁白地面上一寸一寸爬行的黑色蚯蚓!

这是由札幌朝石狩沼田北上的札沼线夜行列车。

列车车厢内充满了各种各样的声音。

由于是在暴风雪肆虐的深夜里前行,列车速度并不快,亮着黄色小灯的朦胧车厢内可以听见列车碾过铁轨的单调声音,时而还有令整辆列车晃动的车厢连接器碰撞的声音,另外也有让外头的黑暗颤抖、仿佛由地底涌出的风吼声,以及吹在车窗玻璃上的雪粒声,甚至还有车厢内稀疏坐着的乘客的鼾声。

但是,除了这些声音,其他却似死亡般的静寂,完全听不见乘客的说话声。

既然是夜行列车,每个人当然以不同的姿态熟睡着。有的年轻男女倚偎着熟睡;也有人以唐松图案的包袱为枕,占据两个座位打鼾;还有人把鸭舌帽往下拉盖住脸,靠窗沉睡……简直是姿态各异。

乘客既是这种情形,车长也就很少巡行整辆列车了。他只是很慢很慢地从一节车厢走到另一节车厢,然后就无事可做,回到最后一节车厢自己的小房间内,也去睡觉了。

这辆载着几乎没有醒着的人、如同死亡般静寂地行驶于暴风雪中的札沼线夜行列车,飞驰于雪原上,形成似乎即将有某种恐怖事件发生的气氛。

就在此时——

黄色灯光模糊照着的车厢走道上,忽然跳出一个阴森的红色人影。

那是马戏团表演时经常会出现的小丑——有张两颌很宽的大脸,双眼圆睁,大圆鼻,大厚嘴唇,厚唇下是清晰可见的络腮胡,胡子上似乎敷着白粉。这个小丑整张脸上同样敷着白粉,妆化得怪异且恐怖。小丑头上什么也没有戴,头发三七分梳,抹着发油,紧贴头皮,身穿宽松的小丑装。

车窗外寒冷到连呼出的气息都会被冻结,所以尽管车厢内开着暖气,仍旧相当冰冷。座位上熟睡的乘客们都将大衣或外套紧拉盖住颈部。

但是,这位小丑涂满厚厚白粉的额际却微微浮现出汗珠!

那是因为小丑一直在跳舞。他额际浮现着汗珠,嘴唇浮现着阴森的微笑,在没有任何人观看、所有人都熟睡的夜行列车车厢走道上,全身浴满黄色灯光,专注地跳着舞。

他所跳的是难以形容的奇妙舞蹈,有些类似泡沫舞,可是手脚却不时痉挛般剧烈颤动。他像西班牙女舞者般做出高难度动作,既像即兴表演,又像事先编排好的一样。

但是,仔细观察便会发现,小丑的舞蹈绝非醉鬼式的即兴表演!他的舞蹈有着一定的套路,像是长时间练习过的动作,很明显并非第一次跳这样的舞蹈。

但即使是这样,在接近拂晓、疾驰于国土最北端的夜行列车中,在大多数乘客都熟睡的列车车厢走道上,小丑究竟有什么理由必须跳这样的舞蹈呢?是小丑发疯了,抑或这只是噩梦中的一幕场景?

的确,各位恐怕认为这太不现实了。事实上,这或许是重度精神病患所做的梦也未可知!

列车发出刻板的声音,继续行驶于札沼线铁路上。

车窗外,暴风雪更大了。

蓝白色的光线从车窗外照进来,是月光。暴风雪的上空究竟是什么样的天气呢?至少可以见到上弦月。

但是,小丑根本不理会这些,在车厢内边跳舞边前进。走过一节车厢后,他打开门,边跳舞边跨越车厢间的连接器。

站在连接器的位置,车轮碾过铁轨的声音更响了。由于这里很暗,隔着列车车门上的玻璃,外面的月光照入车厢内,朦胧映照出涂满白粉的小丑的脸,感觉更是恐怖万分。

小丑踩过发出如同印刷工厂内震耳欲聋的声音的连接器,站在隔壁车厢门后。尽管无人观看,小丑仍独自一边继续舞蹈一边握住门把,推开车门,继续舞动四肢进入下一节车厢内。

隔壁车厢的大部分乘客也都睡熟了。随手掩上车门,乘客的鼾声似乎更响亮了。

画着浓妆的小丑在这节车厢走道上疯狂地继续跳舞。不过,这儿却有一位乘客并未睡着——不,他本来是已经沉睡,却因座位距车门很近,在小丑随手掩上车门时,微微睁开眼皮。

这是个五十开外的男人。隔着盖至鼻尖的高顶帽,此人见到了惊骇的场景!

他不停眨眼,以为是梦的延续,但在意识到这是现实景象后,他双眼圆睁。接着,他在座位上撑起上半身,凝视着正专注跳舞的鲜红色身影。那条红色身影像是一闪一灭正在燃烧的小火团。

不一会儿,小学生般的红色身影边跳边来到另一端的车门前,迅速拉开车门,身影霎时消失于门外。同时,车门也关上了,只留下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的静寂——除了铁轨的咔嚓声、外头的暴风雪声,以及乘客的鼾声。

戴高顶帽的男人虽然看到了小丑的舞蹈,却仍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不住眨眼,感到有点儿可笑。他将双膝前挪,把帽子拉下盖住鼻尖,交抱双臂,闭上眼,打算继续睡觉。

小丑自该节车厢消失后到底经过了多少时间呢?五分钟?不,也许已过了十分钟。男人流连于半梦半醒之间,听着有规律的铁轨碰撞声、在黑暗里呼啸的风声,以及列车最前端时而响起的汽笛声。忽然,一声巨大的异响,让他一跃而起。

跳起来的同时,男人的高顶帽掉落在地板上。但他没有马上捡起帽子,只是茫然呆怔,过了好一会儿才缓缓伸出右手,捡起自己灰色的高顶帽。

男人把帽子放在膝上,凝视前方那个小丑消失的车门上的雾面玻璃——逐渐地,他脸上浮现出不同寻常的表情。

这是因为,刚刚那声巨大异响怎么听都像是枪声!

男人曾在军队里待过,绝对有自信分辨出枪声和其他声音的差别,尽管是在半睡半醒之间,他仍能肯定那绝对是枪声,而且是手枪的射击声。

其他乘客也被刚刚的响声惊醒,难以置信般地静坐不动。

戴高顶帽的男人继续侧耳倾听,但再也听不到疑似枪响的声音了。考虑到可能是自己听错,一向爽朗的他忍不住起身,沿着走道往前走——那是小丑前行的方向。

男人很快走到车门的玻璃窗前。他戴好帽子,拉开车门。立刻,他听到强劲的风声,同时,车厢连接器发出的声音也传入耳中。男人随手关上车门,走向车厢连接器。左首是洗手间的门,紧紧地关闭着。

男人很快发现风声这样吵人的原因了。列车靠站,乘客走下月台时开过的门留有一道细缝,并未关紧。外面寒冷的风以疾势吹入,夹杂着细雪飘舞,在黑暗中剧烈旋转,发出巨响。

男人快步走到门前,用力一推两片折叠式门的正中央处,门马上关紧了。立刻,风声停止,周围安静了许多,雪花也消失了,只剩下连接器的碰撞声,以及车轮碾过铁轨的声音。

男人站在连接器上方,打开隔壁车厢的车门往里看,却没见到穿红衣服的小丑。

坐在门右侧的乘客并没有睡觉,他回头望着探进头的戴高顶帽的男人。其他乘客似乎都熟睡着。

由于坐在右边座位上的四十岁左右的男人一直凝视自己,戴高顶帽的乘客试着问对方:“刚才有一位穿红衣服的小丑过来这边吗?”“小丑?”坐着的男人似乎还没有完全清醒,用沙哑呆板的声音说,“不,没见到。”“没有过来这边吗?”“没有。”他摇头。“那么,你听见刚才的枪响了吗?”戴高顶帽的乘客问。“这倒是听到了。”“看样子那果然是手枪的击发声。”

这时,坐在左侧座位的乘客忽然坐起身子。“我也听到了。”“我也是。”“我也……”

附近座位上的乘客接二连三地回应。

戴高顶帽的乘客一时怔立当场,沉吟不语。自己在座位上见到不停跳舞、身材矮胖的小丑边跳边走向隔壁车厢……但隔壁车厢的乘客却说小丑并未进入自己的车厢,那么,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回想自己刚刚走过来的路径,马上想到左手边有个洗手间。他觉得那位阴森恐怖的小丑现在应该躲在洗手间内。但他方才路过时,洗手间内并未传出任何声响,只听到单调的铁轨碰撞声、时而由最前头传来的汽笛声,以及外头暴风雪的呼啸声。

距戴高顶帽的男人看见小丑已经过了相当长的时间,小丑会躲在狭窄的洗手间内二十分钟,甚至三十分钟吗?何况,就算他这样做了,又有什么好处?

男人感到背脊逐渐攀升起一股寒意。在车厢内是有暖气开放的,但连接两节车厢的空间里并没有暖气,或许因此他才觉得冷吧!

他感到腹内深处涌起一种既有些害怕,却又有些期待的心情。如果不仔细查看一下洗手间,自己的心境无法恢复平静。

他关上通往车厢的门,鼓起勇气回到洗手间门前。门上的指示孔是红色,写着“使用中”三个字。男人心想:里面果然有人。

他敲门。但里面静悄悄的,没有任何应答。不过很有趣的是,洗手间内是否有人,凭感觉便能知道——至少,男人认定里面潜伏着某种东西。

这大概就是所谓的第六感吧!

所以,他再次边敲门边叫:“喂,喂……”

但同样没有回答。“喂,喂,有谁在里面吗?如果有的话,请回答。”戴高顶帽的乘客提高声调叫着。

可是,还是没有任何应答。不仅如此,他仿佛还听见轻微的呻吟声,但那或许只是一种心理反应——情况太古怪了,所以男人才会有这样的感觉。

男人握住门把手,想用力拉开门。但是,门一动不动——门自内侧锁上了。

这时,刚刚醒来的乘客陆陆续续从隔壁车厢内走过来。“怎么回事?”他们问戴高顶帽的男人。“这个洗手间锁住了。”“可能有谁在里面吧!”“好像是有人在里面,不过怎么叫都没有反应。”“真的吗?让我看看。”说着,那位四十岁模样的乘客也用力敲门。

同样没有回答。他抓住门把用力转动。当然,门还是没打开。“这样看来只好通知车长了。”一位乘客说。“不错,这样比较好。”抓住门把的男人也表示同意。

站在通道的一位乘客匆忙右转,拉开通往车厢的门——他去找车长了。

留在原地的三位乘客静静站立在黑暗中。外面还是呼啸的风声,夜行列车继续在暴风雪里前进。

三位乘客都想不出该说些什么,只是一面听着黑夜中的风声,一面静静等待车长。

不久,门哗啦啦地开了,睡眼惺忪的车长和方才那位戴鸭舌帽的乘客回来了。“这间厕所吗?”车长以稍显粗暴的语气问。

四位乘客一同点头。

车长推开四人,来到门前,开始用力敲门——动作比之前的几个人都粗暴。“谁在里面?”车长大叫。

但还是没有回答。“如果有人请出声,否则我要开门了。”

同样静悄悄的。“好,我要开门了!”

车长边叫边从上衣口袋掏出金属制的小工具。“不回答吗?”

他又叫了一声,把工具尖插入门锁内。“要打开喽!”

他操作工具,咔嚓一声,门锁开了。

站在车长身后的四位乘客都咽下一口唾液,心情亢奋。“要开了哦!”

车长似乎是相当慎重之人,边伸手抓住门把,边叫着。可是,照样没有回答。最后,他抓住门把的右手猛一用力,把门拉开。

瞬间,车长背后响起惊呼声,车长自己也忍不住惊叫后退。

幸好,由于是夜行列车,乘客中几乎没有女性。若在厕所前的乘客中有女性,那么她绝对会大声尖叫,甚至当场晕厥!

洗手间内是恐怖的景象——不,与其说恐怖,倒不如说是不可思议!不可思议又令人毛骨悚然的景象!

洗手间内部狭窄的地板上有不住晃动的小火焰,因此有些许暖空气飘向站在通道的五个人身上。由于处于最北端的寒冷深夜中,这种感觉更加强烈。

洗手间内狭窄的空间因无数点燃的蜡烛而暖和。大大小小的蜡烛密布洗手间的地板,有粗有细,全部被点着,火舌在窗缝吹入的寒风中摇曳。而像火焰之池般狭窄地板的正中央,躺着一个庞大的物体。

是小丑!他身穿宽松的红色小丑服装,仰倒,背部覆盖住小小的马桶。

但最恐怖的却是小丑那颗看起来很大的头颅,额头正中央裂开一个大洞,仿佛被砸烂的石榴一般。洞中流出红黑色的浓稠液体,沿着施浓妆的白粉面孔滴落,连白色头骨都隐约可见。他双目紧闭,不过厚厚的嘴唇微微张开,可以看到洁白的门牙。垂落地板的右手已失去血色,开始泛紫,但却紧握住手枪,食指扣在扳机上。他的膝盖弯曲着,这是因为在洗手间内,马桶位置较高,和地板形成台阶状。小丑身体仰躺在马桶上,褐色鞋子踩在地板上,刚好在洗手间里呈对角线状。

如此恐怖的尸体,好像游乐场鬼屋里常见到的情景一样,令人战栗不已地静静躺在无数蜡烛所形成的火池正中央。

所有乘客的脸都因恐惧和惊悚扭曲了。他们张大嘴巴,露出洁白的牙齿,并发出碰撞声——这绝不是因为寒冷!

车长虽是三十岁模样的年轻人,却努力保持镇定,喃喃说道:“这真可怕,一定是自杀!”

他想伸手触碰尸体,却被脚边的蜡烛阻挡而无法接近。不过他反而像松了一口气似的,开始检查蜡烛下面的地板。“这是一支一支点着的,滴下熔蜡之后才牢牢黏插在地板上,这样就算轻轻晃动也不会倒下。”车长自言自语地说着,站起身来。“是以手枪射击头部吧?”戴高顶帽的乘客问车长。“嗯,不错。”车长颔首。“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后面的一位乘客双手合十,开始念佛。

见到这情形,其他四人也不由自主朝尸体双手合十,默默祷告。“真可怜!大概内心有很深的苦恼吧……”“嗯……但也没有必要自杀吧?人活着还是有很多乐趣的。”

站在后面的乘客正在交谈时,忽然听到“砰”的一声。小丑开枪了——看起来已经死亡的小丑其实并未死亡。

众人惊叫着往后退,脚步快的已逃进隔壁车厢,较慢的则趴在地板上。小丑好像已经爬起来,随时都会朝众人冲过来。

过了良久,没有再听到第二声枪响。由车长带头,大家畏畏怯怯地回到厕所前。仔细一看,小丑真的已经死了。

前面车厢的车门突然被用力拉开,两三位乘客出来,快步走向这边。如同是一种约定,后面车厢的车门也开了,同样走出两位乘客。“发生了什么事吗?”最前面的一个人问。

可能是察觉有异状吧,围观的人越聚越多。最前面的人见到厕所内宛如地狱般的景象时,倒抽一口冷气。毕竟躺在无数烛光中央的小丑尸体,是只有在噩梦中才能见到的!

小丑化了浓妆的脸映照着摇曳的烛影,看起来触目惊心。已呈紫色的厚嘴唇显得更加凄厉,让看到的人不由自主地感到害怕。

车厢门又开了,人越聚越多。

车长慌了,心想这样下去可糟了。但厕所四周已形成人墙,人墙后面更是挤成一团,甚至还有人为了能看得更清楚,开始在后面频频跳起。

车长回头望着乘客,举高双手,要求大家保持安静。可是没有用,有很多人甚至异口同声地开始嚷叫。不得已,车长伸手把站在前头的乘客向后推,关闭了洗手间的门。

由于突然遭遇剧变,车长的情绪也相当亢奋,关门时非常用力,发出巨大的声响。看热闹的乘客们一瞬间怔住了,静谧无声。

车长又从口袋里取出工具,把尖端插进门锁,将门锁上。他再度转身面向人群说:“各位,请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列车抵达终点站时,我会和警方联络,把尸体交给他们。”

站在人墙最前头的就是那位戴高顶帽的男人。车长推他的胸口,在他身后的人因反应不及,背部撞到车厢壁,不禁发出怒吼。“别这么粗暴,我还没看清楚呢!”

洗手间的门已被锁上,除了携有专用工具的车长外,没有人能够把门打开,这也难怪乘客会愤怒。但自杀的小丑尸体终究不是观赏品,凑热闹的也没有付费,嚷叫自是白费气力。

乘客之中有人明白已经没什么看头了,快步走回座位;有人却仍在叫嚷着,充满了想再看仔细的意图。“车长先生,蜡烛就那样点着放置很危险,一旦引起火灾就糟了,所以就算尸体保持原状,至少也必须把烛火吹灭。”

聚集的乘客们一齐点头,异口同声表示赞成。“不错,应该吹灭蜡烛。”

可能众人都有再看一眼那幕恐怖景象的心理吧!

车长虽已准备回自己的休息室,但转念一想,那位乘客的话也有道理。他考虑到如果漠视众人的意见,万一真的发生火灾,那么责任全都会由自己承担。

所以,他又从上衣口袋拿出工具,开锁,抓住门把,迅速开门。“啊!”

乘客们惊呼起来。

连开门的车长也忘了放开门把。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为何会有如此不可思议的事情?小丑的尸体消失了!

额头开了大洞、连头盖骨也能见到、躺在烛火正中央的小丑尸体,仅经过几十秒,居然如烟雾般消失无踪。

蜡烛仍然在,无数的小火焰左右摇曳,但正中央却空无一物——小丑刚才躺着的地方现在只剩下白色的马桶。

众人在开门时因恐惧而一起后退,此时都回过神来,不约而同地挤向门口。

大家最先想到的是:尸体还魂后躲在什么地方?

但厕所里空间狭窄,没有任何可以躲藏的地方。门也不是由外向内开关式的,而是由左向右拉开的日式拉门。另外,里面连橱柜或网架都没有,整个厕所只是个狭小的四方形空间。

车长抬头望向天花板——他在想象那位小丑或许如蜘蛛般紧贴在天花板上。但天花板毫无异状。

接着,他跨过烛火,右脚踩在马桶上,检查窗户。

窗户牢牢地关着。再说,这扇窗户即使打开,也只是向斜前方打开一道缝隙而已。这道缝隙宽仅十公分,人根本挤不出去。

车长满脸狐疑地回到通道上,摇摇头。“会从马桶跌下去吗?”一位乘客说。“不可能的!”另一人回答,“不管身材怎么矮小,成人绝对不可能从马桶跌下去的。你看,马桶孔洞的直径顶多只有二十至三十公分。”

刚刚开口的乘客也点头表示同意。

车长也是这样想。马桶的确有一个孔洞,可以见到底下的铁轨和枕木,但是洞很小,如果是成年人,连头是否能穿过都很难说。何况,从车长关闭洗手间到再次打开,时间不到三十秒。在如此短暂的时间内,又能做些什么呢?

不,这样的想法本身就很可笑!

若是活着的人还有话说,但小丑很明显已经死亡,嘴唇变成淡紫色,手臂也呈紫色浮肿,最重要的是,额头有个很大的伤口,流出黑红色血液,连头骨也能见到,像那种情形,人实在不可能活着!

但是,如果小丑的确已经死亡,为什么他又能够起来,而且消失不见了呢?

忽然,众人注意到冻凝的车窗玻璃外——雪已停了,也听不见风声了!

怔立之间,所有乘客都认为自己做了一场古怪的梦,不禁面面相觑。

吹口琴的老人

1

要由成田国际机场前往首都,通常要搭乘自西乡隆盛像耸立的上野山下的京成上野车站开出的特快。

这班列车要穿过上野公园的地底部分,到德川家坟墓坐落的谷中灵园一带才驶出地面,途经日暮里、新三河岛、京成盯屋等京成线的车站,一路朝成田前进,接着在昔日江户时代唯一一座横跨隅田川的大桥附近渡过隅田川,又经过京成关屋、堀切菖蒲园、御花茶屋等名称很美的车站。

但车窗外的风景却与这些美丽的站名背道而驰,显得贫脊单调。若是昔日的江户,这一带应该是一派田园风光吧!

不过,通往成田还有另一条路线,那就是浅草线地铁——由因赤穗浪士复仇而闻名的泉岳寺出发,经新桥、日本桥以及人形町抵达浅草……

列车在抵达浅草后继续北上,由本所吾妻桥经过押上回到地面上,自青砥转入京成线,然后直通成田机场。

在这条路线上,乘客需要转搭由押上发出的京成线列车。不只是为前往国际机场的人提供服务,事实上,对于浅草附近的居民而言,这也是通往小岩方向的重要线路。

平成元年四月三日下午四时,这班经过押上的京成列车上乘客比较少。就在此时,和前面车厢相通的门开了,一位弯腰驼背的瘦小老人蹒跚出现。进入这边的车厢后,他慢慢转身,小心地关上车门。

坐在长椅式座位上的乘客几乎全部转头,注视着这位老人的一举一动。

老人身高不满一百五十公分,非常瘦小,而且腰很弯,乍看像是孩童。他头戴又黑又脏、原本是蓝色的棒球帽,帽子下面可以窥见白发。

他关上车门,转正身子。看清整个车厢后,他堆出满脸笑容,朝坐着的乘客们鞠躬致意。

当然,乘客中无人回礼,只是以见到异物般的眼神注视着老人。

老人脸上的笑容如化石般凝固住。白色的胡髭、额头和眼角的皱纹、深褐色的皮肤等,也如蜡像一样凝固了。

看上去,那是很客气的笑容,但是当笑容冻凝的时间太长时,看起来就具有其他意义了——即无法认同这个笑容反映了老人本来的意志。嘴唇虽是笑的形状,可是充血的眼眸却几乎满溢了怯惧和恐慌,以致无法区别老人究竟是笑还是哭了。

老人站在车门附近的座位旁。

车窗外掠过盛开的樱花。

列车地板不住地轻微摇晃,老人用力站稳。他前面的座位上坐着一位高中女学生。他保持着那种哀求般的笑容,对女学生点了两三下头后,从作业服似的灰色夹克口袋中取出一支脏污的小口琴,拿至嘴边。接下来,老人开始吹口琴。琴声让车厢内的每位乘客都惊讶不已——那是流畅的、打动心灵的音乐!

与老人那邋遢模样完全无法联系在一起,口琴发出的美妙乐曲已经达到了很高的艺术境界。强有力的、节奏清晰的旋律,形成悠扬的高音。但最值得一听的却是颤音。老人扶在口琴侧面的右手拍击般地剧烈颤动,澄亮的高音立刻如民谣歌手握拳高歌时那样,变成了颤音。

虽然是体力已衰退的老人的演奏,却有足够音量,而且该控制的地方也控制得恰到好处。他嘴上的小口琴发出委婉优雅的音乐,溢满整节车厢,这远远超越外行人能达到的境界。

虽然完美的乐曲就在自己眼前响起,女学生却似乎无法忍受一样站起身,拉开通往隔壁车厢的门,消失于刚才老人走过来的方向。

尽管失去听众,吹口琴的老人仍旧在演奏完一曲后,以卑屈的姿势朝无人的空间点了两三下头,才缓缓转身,面向其他乘客。

那是带着一个小男孩的胖妈妈。老人同样面带和善笑容,向两人点头后,又把口琴拿至嘴边。

车厢内再度溢满美妙的旋律。

大多数乘客都觉得这是支曾经听过的曲子,好像叫做《美丽的大自然》。“妈妈,好脏呢!”小男孩说。

母亲拍拍男孩的膝盖,不让他继续说下去。

老人的鼻孔流出少量鼻涕,沾到口琴上;和口琴接触的嘴角也积满了白色唾液。这是因为他完全专注于演奏!

老人对此毫不在乎,圆睁红色充血的眼睛,哀求似的凝视着那位母亲,扶住口琴的右手剧烈颤动,专注地吹奏口琴。

旁观的人们唇际虽浮现一抹冷笑,却也有人暗自被老人专注的表情所打动。“嘿,老爷爷,您吹得很高明哩!”在曲子即将结束时,那位母亲说。

曲子结束了。老人的笑容也更璀璨。他拿开口琴,用力扭动积满唾液的嘴唇,笑了笑,无数次朝那位母亲颔首致意。“吹得太好了,太美妙了!”她鼓掌。

老人拼命点头后,便向车厢后方的下一位听众走去。他迅速走过自动开关的车门,站在一位推销员模样的男人面前。

老人脸上虽仍挂着和善的笑容,充血的眼角却隐隐浮现出泪痕。恍如裂开般的唇端黏附着唾液白沫,鼻涕也粘在白色胡须上。

不管怎么看,老人弯着腰步履蹒跚的模样、因车身摇晃而用力踩踏的双脚,以及时而痉挛般的颤抖都不像正常人。当他用那种卑屈笑脸和畏缩动作无数次点头后,又将被污垢染黑的口琴慢慢拿到唇边,用被唾液弄脏的双唇含住。立刻,能令灵魂震撼的音乐又飘了出来。

只要是有耳朵的人,目睹眼前的情景,内心都会被打动。老人那沾满污垢的口琴孕育出了真正的音乐!

但是很遗憾,乘客没有注意到这点。有人露骨地讽刺演奏中的老人;不过那还算好的,还有人大声怒斥。对于有良知的人来说,这是应有的行为吗?

老人默默地承受着讽刺与怒斥,不断点头致意。

两位中年男人远远望着像老虎布偶般频频点头、脸上挂满笑容的老人,彼此交谈着。“那就是京成线上著名的吹口琴的老人!”“哦,是吗?”另外一人说。

两人都笑了。“他经常在这个时间搭乘这班车。”“是老年痴呆吗?”“可能吧!也许因为很擅长吹口琴,才会特别乘车吹给大家听。”“车长允许吗?”“不,车长怕给大家造成困扰,发现时会撵他下车。可是他很快又会再上车,而且继续吹奏。”“身材很矮呢,是流浪汉吧……”“或许是吧。听说在浅草一带生活。”“每天会搭车的流浪汉很难得一见呢!”“是很难得!不过,拥有某种才艺的流浪汉还不少呢!像所谓的街头艺人,也和流浪汉差不多。”“不过,那位老人好像并不要钱。”“那是因为已经痴呆了,所以忘记了钱的重要性。”“他日子一定很难过吧!”“没错!还好我们都不是流浪汉,这值得庆幸。”“哈哈,不错。但世事难料,也许以后会破产,窝在隅田公园里生活。”“别开玩笑!这种话太不吉利了。”

列车由青砥驶往浅草方向,过了本所吾妻桥在押上停靠,然后抵达浅草。

一直吹奏口琴的老人像忽然想起什么一样,下了车,踏上月台。

下车的乘客相当多。老人随着人流走,不过由于步行速度很慢,没多久就落在人群后头,孤零零一个人了。

让人想不到的是,老人也购买车票。在检票口投入车票后,他蹒跚着爬上台阶。看样子他无法大步行走,那蹒跚的步伐既像刚开始学步的幼儿,又像傀儡玩偶。再加上他身材非常瘦小,不管平地行走还是爬台阶,都花费了相当的时间。

他好不容易来到地面。老人的身影和路上熙攘来往的人潮以及汽车噪声慢慢融为一体。

夕阳西斜,江户街的柏油路面闪烁着泛黄的光线,前方有一株烟雾状的桃色小樱树。老人边以笨拙的动作闪躲汽车,边蹒跚着前行。

路上行人的步伐很快,老人沿着护栏走到柏油路最旁边,以便不妨碍其他人前行。他的脸上已经没有了笑容,表情奇妙地扭曲着,既像是因风而蹙眉,又像是在轻轻地哭泣。

他在信号灯前停下来。斑马线的另一侧是红灯。

风中带着春天的气息。一种酷似樱花花瓣的香味在飘荡,阵阵暖意里似乎含有些许轻狂。

老人与身旁貌似学生的年轻人相比,才刚到对方的肩膀。

行人专用的信号灯转为绿灯,老人仍以蹒跚步伐穿越江户街。在他尚未完全走过马路之前,信号灯又变成红灯了——以这样的步行方式,就算只穿越单车道马路,都非常危险。

过了大马路,瘦小的老人走上尽头是浅草雷门的马路。远处可见到悬挂在雷门上的红色大灯笼。老人直行于宽广的柏油路上,看来是朝大灯笼走去——他是想回自己的栖身处吗?

夕阳更加倾斜,风开始稍稍带上寒意时,老人终于来到雷门前的丁字路口。等行人专用步道的信号灯变成绿灯后,他穿越大灯笼前的马路,融入人群中,经过了雷门的派出所,穿过正在拍摄纪念照的观光游客。

虽已是日暮时分,雷门四周仍旧人来人往。大灯笼下,一位带着一只戴了大号眼镜的狗的男人正在吹奏口琴。但是,他的功力明显比不上瘦小的老人。

老人融入仲见世街的人潮里。观光客人数很多,看上去,老人只到他们腰间。

仲见世街左右两边各有一列整齐的纪念品店。有发簪店、煎饼店、玩具店、书店、糕饼店等,每间店都充满了色彩,也散发出特有的气息——华丽、丰富,却又带着些许寂寞。这可能是因为这些店面小得像夜市的小摊一样吧。

或许已经司空见惯,老人对这些店面毫不在意,只是默默闪躲往来行人。

风自浅草寺方向吹来,又可闻到些许樱花香。

老人在仲见世街右转进入巷道,这里的行人没有那么多了。老人马上又左转,眼前是仲见世商店街的红色建筑物。自背后望去,仿佛是某种宗教建筑,又似乎是江户时代的遗迹——这片低矮的红色建筑物似乎在诉说着江户时代这个城市的规模吧。

实在是不可思议的情景!

在屋檐低矮的红色建筑物背面,仿佛在地面爬行般行走——身高不满一百五十公分的老人,却比周围任何人或物都更能融入此背景,好像仲见世街的背面就是为这位瘦小的人物特别开辟的空间!

在整个浅草,只有他才是真正的江户人。在浅草后街这处仍保存着江户遗迹的角落,这位老人如同来自两百年前的彼方,除了他,所有的人都是生活在浅草的外国人!

前方又是熙熙攘攘的人潮。老人没有了笑意,只剩下哭丧着的脸——那种表情像是对前方人潮一种无言的憎恶。

这个世界被人挤满了,就好像尘土覆盖都市的每个角落般,世界也被人所掩埋。

和人群合流后慢步前进时,老人的表情里流露出自己独有的元素。那很像屏息静气、马上就要潜入海中的潜水员的神情,也酷似即将骑摩托车飞越十辆汽车车顶的冒险家的表情。老人和这个充斥着人类的世界的对抗已经持续了不知多少时日!

然而,那只不过是他日常的表情。瘦小老人只有两张面孔,一种是嘴唇两端积满唾液的微笑,另一种就是像现在这样似哭非哭般板着脸——好像只有外出服和家居服两套服装的人一样。

老人保持穿家居服的表情再次与人潮合流,右转后又马上左转。

商店街飘扬着轻轻的音乐声。老人来到食品店前,露出些许困惑的神情,接着慢吞吞地进入店内。

店内看起来略显昏暗,老人弯曲着穿灰色夹克的瘦削背部,拿起内侧平台上装着圈饼和米叶的透明袋子,翻面一看,上面写着“四百元”。他将手伸入沾满黑垢的长裤口袋,掏出四个一百元铜板。

这时,一直在里面看着老人、年龄约莫五十岁的长脸女人走过来,伸出右手。

老人主动将掌上的四个铜板递给对方,然后转身,想要走向传来音乐声的马路。“喂,等一下!”女人冷冷叫着。

老人停住。“对不起,从本月开始附加消费税,你还得给我十二元。”

老人不予理睬,似乎不明白女人话中之意。“等一等!这不够,还差十二元呢!”她边说边追着老人走出店。

老人假装没听见,继续慢慢往前走,但由于动作不便,很快就被追上了。

女人和老人并肩走着,嘴里反复说着“还差十二元”。她可能以为老人耳背,大声叫着“还差十二元”。就这样,两人一起走了大约十米左右。“像你这样,简直就是行窃嘛!”女人终于忍不住大叫,“等于偷了价值十二元的东西!”

这时,老人的身体突然倒向女人。

过往行人很多,不少人后来都证实了这一点。女人发出很大的声音,引起很多人关注。

老人的腿看起来像是抽筋了,他那瘦小的身体剧烈碰撞女人的身体,两个人一起摔倒在地。他想爬起来,某个靠过来的人伸手拉他。

女人呻吟着,久久不绝,瘦小的身体也频频痉挛,脚也不住地拍打着地面。由于动作异常,另外两三个人跑过来,想扶起她。

弯腰想帮助女人的年轻人忽然惊叫:“啊!”

女人咬紧牙根忍住痛苦,呻吟声从齿缝间不断地发出。她穿着薄衬衫的左胸插着刀——只有刀柄,刀刃部分已完全刺入体内。她的双腿痉挛,继续挣扎。这情景让所有人都惊恐不已。“喂,快叫救护车,快!”

从某间店面出来的中年男人回头朝自己的店内大叫着。刚走出店的妻子马上跑回店里。“喂,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中年男人脸色苍白地询问老人。

老人被学生模样的男人扶起,呆怔不语,脸上又浮现出那哀求般的和善笑容,然后,又一次、两次地慢慢点头。

风吹过马路,周围弥漫着樱花香。“这家伙脑筋有毛病吗?还是老年痴呆?”中年的商店老板狠狠地说道。

他低头一看,女人已翻起白眼,动作也变得有气无力了。“喂,谁快去雷门的派出所找警察过来。还有,你可别放开那个老头子。”他对学生模样的年轻人说。

人群开始聚集,转眼已是人山人海。在人群脚边、心脏被刀刃刺穿的女人已缓缓停止了呼吸。

老人被年轻人按住双臂,脸上浮现出愚蠢且空洞的笑容,简直就像电动傀儡般,不住点头——毫无目标地继续道歉。“发生什么事了?”人群中有人大声问。“这个老头子为了不付消费税,杀了老板娘。”中年男人狠狠地回答。

这时,人群里很多人开始嚷叫。“有这种家伙?”

另外一人说:“太差劲了!”“老头子,你不觉得惭愧吗?你看,这人如此痛苦。真是混账东西!”

女人身体的痉挛越来越微弱。老人的脸仍旧扭曲,用搓成一团的笑容面对众人,不停地点头。似乎除此之外,他没有任何动作。他充血的眼角浮现泪痕,扭曲的唇角积满了唾液。

远处传来警察的脚步声。人群慢慢朝左右两边分开,两名警察跑进来。

不知从何处静静传来莫扎特的钢琴曲。2

吉敷竹史在侦讯室前的走廊上问小谷:“命案吗?”

小谷厚厚的嘴唇轻蔑地歪斜着,冷笑道:“是的,为了钱。”“是抢劫杀人?”“抢劫……不,不算,虽然是为钱行凶,却只不过是为了十二元。”“十二元?”“是消费税。凶手买了一袋四百元的圈饼和米叶,付了钱就想离开,老板娘叫住他,要他付十二元消费税。”“嗯。”“可是,老头子好像不明白什么是消费税,所以气愤之下刺杀了对方。”小谷说。

吉敷很不愉快地闷哼出声。“我一直认为这是不可能的——想不到会和消费税扯上关系,而且还是杀人事件。”小谷以厌恶的语气说。

吉敷也无法抑制不快的情绪。这实在是太没有意义了,尽管是杀人事件,却绝对不该是由搜查一课出面调查的事件。但是,所谓败坏世间善良风俗的不祥事件,大多都是如此微不足道!

进入侦讯室一看,身穿沾满污垢的灰色夹克的瘦小老人呆呆坐在椅子上。老人头发花白,后脑勺的头发已快掉光,正在把玩置于膝上的蓝色帽子。

土田刑事独自在老人面前抽烟。他吐出的烟雾在由窗户射入的光线下聚积在侦讯室里。

小谷和吉敷一进入,土田立刻站起来,走向这边。他是位体格魁梧的柔道高手。

他以略带厌恶的表情低声说:“我拿他没办法,他一句话也不说。”“行使自己的沉默权吗?”小谷低声问。“不,也不是,看样子好像这儿有问题!”土田用食指指着自己额前,转了几圈。“神经搭错线?”“嗯,完全乱了。只是嘿嘿笑着,一句话也不说。”“不会是演戏吗?”“看他的样子不像。”“被害者呢?”吉敷问。“好像刚刚死了。”“他们认识吗?”“不,似乎不认识。”“那个老头是什么人?”“浅草的流浪汉,冬天租住三之轮或森下町的廉价木屋,天气暖和时就四处流浪。”“这么说他现在已经开始四处流浪了?”“应该是吧!但是他不吭声,什么都没办法了解。带他前来的警察稍微查访了一下,但仲见世街商店区的人只说曾在浅草见过他。”“很久以前就见过?”“不,好像是最近一年内。”“这么说,他是居无定所了?”“是的。”“姓名呢?”“不知道。”“年龄?”“不知道。”“籍贯之类呢?”“完全不知道。不管是恫吓还是讲好话,他一概不回答。”“身边有什么物品?”吉敷问。“现金两千九百元和一把口琴。”“口琴?”“是的,可能是行乞时使用的东西吧!很脏很旧的口琴。此外,可确认身份的驾驶执照、国民健康保险证、养老金手册之类的东西完全没有。”“这么说是无法调查出其身份和户籍了?”“是的,连姓名都不知道,实在是束手无策!”“是刻意隐瞒不说呢,还是他自己也不知道?”“我想是自己也不知道吧!不论从外表或是什么地方观察,我只能认为他是老年痴呆症患者。”“痴呆的老人杀人吗?这真令人心情沉重……”小谷说着,隔着桌子,在瘦小老人对面坐下。吉敷和土田则站在他背后。“喂,你不知道自己的名字吗?”小谷大声问。

老人缓缓抬起低垂的脸,脸上漾满笑容。但那种笑容并非一般人正常、健康的笑容,而是卑屈、病态的笑容。他的嘴唇两端积满唾液白沫,鼻下有已干涸的白色鼻涕的痕迹;好像在皱纹累累的深褐色皮肤中龟裂开的小眼睛充满了血丝,如同鱼眼般被泪水湿润。

就是这双眼睛和堆满唾液的厚唇,让瘦小老人挤出哀求般的极端表情。“姓名呀!你的姓名。”小谷大声说,“喂,演戏也没用,你一定明白吧!别再装糊涂了,快说出你的姓名。你杀了人,对吧?”

小谷一副眼看就要把对方的椅子踢倒的凶状,自己的鼻子都快碰到老人的鼻尖了。

但老人只是慢吞吞地把身体向后缩,向小谷鞠躬,两次,三次……“你在做什么?喂,你在做什么?像玩偶一样点头鞠躬也没有用的,快说出姓名,快!”

但老人仍像想不出其他任何事一样继续点头鞠躬,一直保持着那似哭非哭般的表情。“老先生,你真的不知道自己的姓名吗?”

老人点头。“真是没办法!老先生,你住在哪里?浅草?上野?日暮里?”

老人把头前后甩动,唇际仍保持浅笑。“保持沉默?老先生,你不会是智慧型罪犯吧!”小谷说着,回头望向背后的吉敷。

土田也看着吉敷,好像在说——如何?我说得没错吧!“老先生,你刮过胡子吧?”吉敷静静地开口。

一瞬间,老人充血的眼睛望向吉敷。

吉敷并没有忽略对方的反应,他很清楚自己的话已被对方的神经接收到。“你是怎么刮胡子的呢?你一定刮过胡子吧?”

这时,老人也不知道是对吉敷的问话颔首答复,还是一心一意乞求原谅,仍然像老虎布偶似的将脖子前后甩动。“喂!胡子呀,胡子,就是这个。”小谷以右手指背频频敲打老人脸颊,声音粗暴。“如果不刮一定会越长越密吧?你几天刮一次?带着刮胡刀吗?”吉敷问。

老人还是不开口,只是不住点头。“喂,你有电动刮胡刀或别的什么吗?”小谷问。

老人不理睬。“是向有刮胡刀的同伴借用吗?嗯?是同伴借你的吗?”吉敷问。

老人点头。

吉敷注意到对方头部的动作不是机械式的重复,更像是本身意志的体现。他心想:这位老人绝对不是老年痴呆!“没办法,我放弃了。”说着,小谷靠向椅背。“让我来。”吉敷说。

小谷露出讶异的表情,站起身来。“口琴呢?”吉敷问一旁的土田。“在抽屉里。”

老人头部的动作忽然停住了。“是你的吗?”

老人的头再度前后甩动。“看样子终于可以沟通了。希望我还你吧?那么,你吹吹看。”

吉敷将口琴递至老人鼻尖前。老人伸出皱纹累累的右手,缓缓接过口琴。“吹吹看,放到嘴边。”吉敷比出姿势。

老人缓缓把口琴拿到嘴边,吹奏出熟悉的旋律。约莫十秒,他停止了。“怎么啦?再多吹一会儿。”

老人点头,却似不想再吹。“你吹得很好呀!在哪里学的?”

老人只是微笑。“是自学的?”

老人点头。“从小就会吹吗?”

老人颔首。“你不会讲话?”

老人缓缓点头。“不会讲话?那么,会写自己的姓名吗?”说着,吉敷递出纸和圆珠笔。

老人畏怯似的把身体往后缩,并不想写。

吉敷静静等待着,但老人始终不肯写。“你口袋里的钱是用这支口琴乞讨来的?”

老人笑了。“是不是?”

老人点头。“你在东京出生?”

老人点头。“家人或亲戚呢?”

还是点头。“你刺伤的女人已经死了,你认识她吗?”

又是点头。“你和她有仇怨吗?”

脖子前后甩动。“以前就认识她?”

虽然点头,但看样子老人好像已不明白吉敷话中的意思了。“是因为被要求付莫名其妙的什么消费税才一怒之下刺伤她?”

老人点头。

不过,这应该不能作为他的回答吧!

吉敷心想:已经没办法了,跟他无法沟通。

他站起身来。“没法写调查报告。”“但他是老年痴呆症,可以这么填写吧!毕竟算是特殊案件,没必要记明姓名和年龄。”小谷说。“不,这位老人仍有理智。”吉敷说,“他并非出于冲动殴打或碰撞对方,而是以刀子刺伤,很难视为是理智丧失者的行为,应该被视为故意杀人。”“是吗?”小谷似乎不能认同。“患痴呆症的老人不可能那样吹奏口琴。”“不,正因为是痴呆老人才有可能吧!”小谷反驳。“无论如何,我希望稍微深入调查这事件,我心中有些疑点不能解释。”“我不觉得……”“只要明天一天就行,好好地查访。”“在浅草吗?我认为不会有效果。”“或许吧!但总得试试看。这位老人有明显的特征,说不定可查出什么眉目。不论如何,总不能放任没姓名的杀人凶手存在吧!”“但是,吉敷,在上野和新宿流浪的流浪汉中,没有姓名和户籍的有很多呢!只要申报失踪,过了七年,户籍上就自动视为死亡了,这位老人或许也是这种情况。”“话是这样说,不过,很少听说新宿的流浪汉杀人,不是吗?何况,在刑事诉讼法上,这位老人是否有七十岁也是重要问题。”吉敷说。“所以,只要比照申报失踪者或户籍上有疑问者的资料,应该已经足够了……”“这方面当然也必须同时进行。但我希望至少能够有一天的时间深入查访。现在已经太晚了,就从明天一早开始吧!你们帮忙准备照片。”吉敷肯定地说。3

第二天,四月四日星期二,是个晴朗的日子。

吉敷和小谷上午九点半前往雷门前的派出所,向昨天押送刺杀食品店老板娘的瘦小老人到警局的警察询问当时的情景。

自称姓大口的警察表示,昨天那位老人虽像是新来的流浪汉,不过最近的确经常在浅草见到。由于以前他未曾惹过什么麻烦,所以没有较深接触,但多次见到老人睡在松屋背面大楼铁卷门前的硬纸箱内。

大口又说,他做梦也没想到老人是凶暴的人。还有,他完全不知道老人过往的经历、身份和姓名。

吉敷和小谷心想,照这种情形,也只有试着去找隅田公园一带的流浪汉们碰碰运气了。

两人出了派出所,经过大灯笼,沿着铺了石板的仲见世街往浅草寺方向走去。有几只鸽子掠过仲见世街两旁商店的低矮屋檐,消失于远方。

春日上午,阳光明亮,被洒上水的石板湿湿的,反射着灿烂的春日阳光。

三位金发少女踩着亮丽的阳光走向这边。或许因为时间尚早,仲见世街的行人稀少。“浅草看起来干净多了。”吉敷说。

小谷点头。“以前,这附近简直就是流浪汉的窝巢!”

风里透着轻柔的春日气息,也不知是树木的味道还是花香。

右转后马上再左转,两人沿着仲见世街背面的屋墙走着。前方可以看到像一团淡淡的桃红色烟雾般盛开的樱花。

这是樱花绽放的季节,一年中只有一次,是极短暂却又最美丽的季节,更是人类在樱树底下暴露丑态的季节!

两人来到昨晚遇害的老板娘所经营的食品店门前。淡绿色的铁卷门已拉下,门上写着“食品杂货樱井商店”几个字。

大概是邻居帮忙关上店门的吧!

食品店隔壁是药店。吉敷和小谷进入药店,向身穿白衣的青年出示警察证件后,询问有关隔壁的老板娘的事。“我看得很清楚。”不到三十岁的青年说,“老板娘一直追着不想付消费税的客人,结果被刺伤了。我们也同样必须向顾客索要消费税,像这种情形,真的太可怕了。自从命案发生后,在向顾客要求支付消费税时,我一直胆战心惊呢!”“顾客大多不愿付消费税吗?”小谷问。“与其说不愿付,不如说因为我们商店街的顾客几乎都是熟悉的街坊邻居,很难开口要求他们支付消费税。结果,因为不能向顾客收取,只好由我们自行吸收了。其实想一想,消费税根本就是‘虐待’以老顾客为对象的零售商店!”“但只要向每位顾客对等收取不就行了?”小谷说。“不行!有时候家长会叫孩子拿和定价等值的百元铜板来买东西,在那种情形下就没办法要求付消费税了,所以,都由我们自行吸收差额。”“你和隔壁的樱井太太也谈过这件事吗?”吉敷问。“曾经谈过。樱井太太对于药品好像很内行,所以经常过来我这边串门,也谈过这种话题。樱井太太的店和我差不多……町内的人都认为我们的年营业额应该不会超过三千万元,所以没有人愿意付什么消费税。樱井太太曾为此发过牢骚。”“或许吧!”吉敷点点头,“因此,樱井太太对于向顾客收消费税的事很在意?”“这我就不太清楚了。我虽不想批评已死之人,但她的确有些过于在意向顾客收消费税。不过,她在隔壁做生意才两年,当然会急一点儿。”“啊,樱井太太开始经营食品店才两年?”“是的。”“原来如此,太令人意外了,我还以为很久呢!”“不,没有多久。”“她以前是做哪一行的?”“我也不太清楚,不过,邻居们好像说过她以前在吉原的料理店待过。”“吉原的料理店?知道名称吗?”“名称嘛……好像是叫‘浮叶屋’。”

一旁的小谷在记事本上记下。“浮叶屋?没记错吗?”“嗯,飞鸽巴士都把它列入观光景点了,相当出名呢!”“在这商店街,有谁更详细地知道这些事情吗?”“这附近我想没有,因为樱井太太是新来的人。”“是吗?”

这点只要去浮叶屋询问就可以了吧!“樱井太太有先生和小孩吗?”“她好像是一个人呢!没听她提过孩子的事。”“哦……但是,在这地价高涨的东京,拥有一家店面很不容易吧?她是否有相当的积蓄?”小谷问。“不,那可难说……这一带都属于浅草寺的租地。樱井太太的店面以前也有人做生意,她可能是购买转让的经营权吧!土地是不能出售的。”

吉敷点点头。“樱井太太有可能是独身,那么,你了解和她有过来往的男性吗?”“这种事我完全不知道。”“她是受男性欢迎的女人吗?”“这……我实在……”穿白衣服的药剂师苦笑着搔搔头,“她长的虽然不错,但是毕竟已经五十多岁了……”“是否有男性或女性朋友定期来找她?”“我没有注意到。”“樱井太太经常出门吗?”“不,好像一直待在家里,夜晚也都是在店后面的住家客厅看电视。”

吉敷和小谷走出药店后,又继续在附近查访,但已无法获得比年轻药剂师所提供的线索更有价值的东西了。

关于老板娘樱井佳子的身世,邻居们无人知道,顶多只知道她曾在吉原的浮叶屋做过事。另外,在事件发生前,也没有任何人见过吹口琴的老人。

而樱井佳子以前在浮叶屋做什么样的工作,也同样无人知晓,因为她一向不太与邻居打交道。不过,附近面馆的老板提到一件挺有趣的事:在浮叶屋主办的花魁道中游行里,食品店的樱井太太打扮成花魁,在浅草的仲见世街和橙街游行过。

吉敷问所谓的“花魁道中”是怎么回事。对方回答说那是浅草春季的祭典之一,由浮叶屋举办,目的是吸引国内外游客,在上个星期的三月二十六日刚举行过。

由于花魁的服饰、动作、化妆等都有一定规矩,因此邻居们都说樱井太太绝非普通人。“照这情形看来,那位瘦小的老人应该不是之前就与樱井太太有牵联。”两人走向隅田公园时,吉敷说。“那是当然了,以目前的状况而言,应该不可能是报复杀人!只是消费税引起的争执。”“或许如此。”吉敷说。“对了,吉敷,关于刚才消费税话题中提到的三千万元什么的,说是因为未达到三千万元而很难收取消费税,那是怎么回事?”“啊,那是税法规定,每年营业总额未达三千万元的零售商店不需要缴纳消费税。”“不需缴纳……这表示也不必向顾客收取?”“不,还是要向顾客收取消费税,只是到了年底结算时,很多商店未达到三千万元营业额,因此不必缴纳消费税,所以……”“这种商店收取的消费税就成了店主的收入?”“应该说是这样的。所以,邻居们也都估计到樱井食品店的年营业额不可能达到三千万元,因此不愿意付消费税。”“原来如此。但是,以樱井太太的立场,如果营业额达到三千万元就麻烦了,所以她急于向顾客收取消费税,才惹出这次的事……她做生意的经验太浅,还无法判断自己店里的年收入究竟有多少。”“可以这么说。”“那么,店老板在年营业额达到三千万元时,一定要向税捐处缴纳总额百分之三的消费税了?”“不,准确说并非如此。零售商店需要采购商品的本钱,而这一部分已经支付过消费税了,因此只要缴纳定价和采购价差额部分的消费税即可。”“那么就不是百分之三了?”“不是,是定价的百分之三中的两成,即百分之零点六。”“是吗?”“因为采购价格一律以八折计算。”“但这样一来,就可能有人刻意设法让年营业额不超过三千万元吧?”“没错,比如把店面分成好几个不同部门,每一部门独立计算营业额。我认为樱井商店也有这种可能性,不过,才第二年,又……”

两人来到隅田公园。

樱花盛开,风从隅田川吹来,公园上空的樱花花瓣立刻翩翩飞舞,四处飘落。

但与此优雅风景正好形成对比,桃红色的樱花树下却是醉倒一片的飨宴。在公园空地上,很多男女坐在铺着塑胶布或硬纸板的地上,大声喧闹。或许因为是工作日的上午,大部分是学生模样的男女。这座公园本来是流浪汉的天堂,可是在赏花游客侵入之下,今天反而到处都见不到流浪汉。

两位刑事绕开赏花的醉客,仔细寻找着流浪汉。由于醉酒者高声喧哗,若不大声讲话便无法交谈。

好不容易在公共厕所旁的树荫下找到一个把硬纸箱撕开、躺在上面的肮脏男人。

吉敷走进树荫,搭讪道:“这种季节很烦人吧?”

貌似五十多岁的男人睡眼惺忪,起初毫无反应,但很快开口说道:“是啊,真让人受不了。”

吉敷蹲下,把吹口琴老人的照片拿至男人鼻子前,问:“你认识照片上的人吗?”

男人瞥了一眼,回答道:“见过,不过不认识。”“是瘦小的老人,没错吧?”吉敷问。

男人点点头,仍旧回答:“可是我并不认识他。”“你和他不熟?”“完全不认识。”“知道谁和他比较熟吗?”“不知道。”“这位老人平常都睡在什么地方?”“那边。”男人指着言问桥方向。“他都睡在那里?”“我不清楚,你们去问别人吧!”男人说。

吉敷站起身来,和小谷继续往前走。醉客们挡住了两人的行进路线。他们只好爬上石阶,来到隆起的土堤旁。隅田川就在水泥堤的下方,上方安着东武浅草线的护栏。

吉敷曾听前辈刑事说过,以前隅田川有屋形船,能在河上观赏樱花。但现在被这段又高又丑、像是监狱围墙的堤防挡住,若在河面上赏樱,顶多也只能从墙上隐约见到几片樱花。

他们在东武线护栏下又找到一位蜷缩的流浪汉。两人走过去,让对方看吹口琴老人的照片。男人瞄了一眼照片,便马上慢吞吞地摇头。“不认识吗?”

男人继续摇头,并不开口。

两人又问过附近其他流浪汉,但结果全都相同。流浪汉全都只是摇头,不开口,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像是老年痴呆的病人——这点和吹口琴的老人一模一样。

两人过了言问桥,来到樱桥附近,每见到流浪汉就让对方看吹口琴老人的照片。但这些又脏又黑的流浪汉全都不想开口,唯一说话的只有最初见到的那个男人。

而且,流浪汉在休息时虽聚在一处,可是醒来后却经常单独活动,和同伴们不在一起。这样,他们当然不可能知道彼此的身世。

他们对于别人并不关心,甚至对于自己的生存状况也十分麻木。

从隅田公园的流浪汉口中查出吹口琴老人姓名和身世的行动失败了。流浪汉彼此互不关心,当然不可能成功。“快离开这地方吧,那些酒鬼烦死人了!”小谷说。

吉敷也有同感,两人快步离开公园,朝浅草寺方向走去。“奇怪,为什么那些青年要喝得烂醉呢?而且是在大白天?拿父母的钱念大学,经常上迪斯科舞厅找女人,他们还有什么不满吗?见到喝醉酒后那样乱蹦乱跳的年轻人,我实在是气不过。搞什么名堂嘛!”小谷愤愤不平地说。“可能因为大家都这样吧!”吉敷说,“也或许是因为小学、中学和高中一路饱受考试压力,才借此放松吧!”“这么说,吉敷,你认同那些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喝酒瞎闹?”小谷神情严肃地问。他似乎感到很没面子。“我并非认同。但他们至少并没有犯罪,对吧?那么,就不是我们干刑事的所能置喙之事,只有交给教育委员会去伤脑筋了。”“教育委员会……”“当然啦!不过,那些教育官员会向教科书出版社强索回扣,而文部省的高官也会接受贿赂,也许没有时间管这些事。”

小谷笑了笑。“对于这种现象,最该生气的是那些乱嚷乱叫的年轻人,他们是借此来转移愤怒。还好日本现在是太平盛事,如果是幕府末年,说不定有人就要造反了。毕竟,在目前这种时代,一般老百姓只能以那种方式来表示内心的愤怒。”

小谷有些不满地蠕动嘴唇,并未做声。“现在的年轻人还算是很单纯,更可恨、更邪恶的成年人多得是哩!”吉敷说着,大步往前走。

来到大马路,两人拦下一辆出租车。吉敷说:“到吉原去看看吧!”4

两人在吉原大门的十字路口下了出租车。

现在,这里是充满车辆排放的废气的十字路口了,但以前却是花街吉原的大门。

吉敷和小谷踏入昔日吉原的区域。现在,此地已是和往昔无法比拟的风化区,从很久以前,这儿的皮条客就已是一道另类的风景。

两人向貌似皮条客的年轻男人询问浮叶屋的地点——还是上午,这种时间就已有人来寻花问柳吗?由大门向西走,穿过吉原的大马路再向右转,两人走入小巷。每一家店几乎都有土耳其浴。依年轻男人所指的路径,两人来到浮叶屋门前。门灯的毛玻璃上写着“料亭浮叶屋”的字样。门内有一棵樱树,开满似桃色云雾般的樱花。

风很暖和,两人闻到那股春天特有的香味。

吉敷和小谷低头穿越樱花树,走进木板墙内。地面铺着白色细沙,也有踏脚石,还洒了水。

拉开木制双层建筑的玄关玻璃门,里面是略显昏暗的脱鞋间。“有人在吗?”吉敷大声问。“来啦!”

里面传来似乎很年轻、很客气的女人声音。同时,一位约莫二十岁的少女自柱后走出。

少女在木板地面并膝跪着,问:“有何贵干呢?”

吉敷认为这女孩太年轻了,便说道:“我们希望能见见老板娘。”

之后,他出示警察证件,接着说:“想要请教以前在这儿的樱井佳子的事。”

少女知道对方是刑事后,浮现出畏怯的神情,匆忙转身入内。

等了约莫五分钟,两人正觉得有些不耐烦时,一位大约六十岁、打扮华丽的女人出现了。“可以坐下吗?”吉敷说着,和小谷一同在入口的木板阶梯上坐下。“是问曾在我们这儿待过的樱井的事吗?”老板娘微笑问道。她的眼尾和额际虽有皱纹,不过肌肤却很细嫩。“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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