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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9-25 17:43: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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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美)皮尔斯·布朗(Pierce Brown),王淑允、陈岳辰

出版社:江苏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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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星崛起(套装共3册)

火星崛起(套装共3册)试读:

火星崛起

(套装共3册)作者:(美)皮尔斯·布朗(Pierce Brown),王淑允、陈岳辰排版:Cicy出版社:江苏文艺出版社出版时间:2017-10-01ISBN:9786013645216本书由上海读客图书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

献给父亲,是你教会我如何走路。致 谢

如果写作是一种发自头脑和心灵的工作,那么我要感谢艾伦·菲力普斯、汉娜·鲍曼,还有麦克·布拉夫,是你们用智慧和建议擦亮了我的头脑。

感谢我的父母、我的姐妹、诸位朋友以及菲利普家族,是你们用爱和忠诚守护了我的心灵。

也谢谢你,我的读者。你们会爱死这套书的。

我想过平静的生活,敌人却将战火引到了我身边。

聚集在我眼前的一千两百名年轻人是从整个种族中挑选出的最强悍的儿女。一个冷酷无情的金种男子站立在高大的大理石柱间,正向他们发表演说。此刻啃噬着我内心的怒火全都因这个男人而起。“人从出生就是不平等的。”男子高声说道,他高大、傲慢,像雄鹰一般不可一世,“弱者欺骗了你们。他们说世界属于温良恭顺的人,强者理应扶助弱者。这就是民主,一个高贵的谎言,一颗长期毒害人类的癌瘤。”

他的目光穿透了聚集起来的人群。“你我都出身于金种。我们是进化树的终点,居于人类金字塔的顶端。我们是牧人,其他孱弱的色族都要受我们管束。你们将继承这个位置。”他停顿了一下,细细观察着听众的表情,“但这并非毫无代价。”“权力和财富都要靠争取才能获得。要构筑帝国,建立统治,更要付出鲜血的代价。你们身上没有一道伤痕,还像孩童一样幼稚。这样的你们不配得到任何东西。你们不知道何为痛苦,不知道为了今天的地位,你们的父辈曾做出过怎样的牺牲。但很快你们就会明白了。我们会让你们懂得金种得以统治全人类的原因。你们之中能活到最后的,只有对权力适应性最好的人,我可以保证这一点。”

但我不是金种,我是个红种。

他认为我这样的种族是弱小的。他觉得我愚笨、孱弱,不配为人。我生长的地方不是高屋华厦,我没骑过马,也没吃过用蜂鸟的舌头做成的精美菜肴。我来自这个世界的最底层,严酷的环境铸就了我,仇恨把我打磨得锋利,爱使我变得坚不可摧。

他错了。

这些人谁都别想活到最后。I  奴 隶

火星上有一种花,红色,生得不美,但很适应我们的土壤。我们管它叫赫墨瑟斯,意思是鲜血之花。第一章  地狱掘进者

关于我,你需要知道的第一件事情是,我是我父亲的儿子。那些人来抓他的时候,我听了他的话,没有哭。殖民地联合会转播他的被捕过程时我没哭;金种长老会判他死刑时我没哭;灰种卫戍军绞死他的时候我也没哭。因为这个,我挨了我妈一顿打。他们觉得我哥基尔兰本应该比我更能控制情绪,因为他比我大,我哭是理所应当的。但光是看见小伊欧往我父亲左脚的工作靴里插了一朵血花,然后跑回她自己父亲身边,我哥就像个小姑娘一样大声哭号起来。我妹妹莉亚娜在我旁边小声哀叹。而我只是看着,心想父亲死时腿蹬得活像在跳舞,可惜脚上穿的不是舞鞋。

火星引力小,要拽着脚才能把人的脖子绞断。他们总是叫受刑者的亲人干这事。

防热服里臭烘烘的,是我自己的味儿。防热服是纳米塑料做的,衣如其名,穿着很热。它把我从头到脚包得严严实实,什么都进不来,什么都出不去,尤其是热量。最糟的是,我没法拭去流进眼睛里的汗水。汗水爬过头带,流到脚踝处的水洼里时,疼得要命。撒尿时的那股骚味就更别提了。你只能这样撒尿,因为你从饮水管里喝下的水可不少。也许插根导尿管会更好,但我们选择难闻一点。

我坐在爪形钻探机顶部,听着和我同一家族的钻探工们在耳边的通信器里闲扯。幽深的隧道里,我独自坐在一个形似金属巨手、不断撕抓翻掘着地面的庞大机械上。悬吊式驾驶舱位于钻机顶部,约莫在肘关节的位置。我坐在那儿,手指插在控制手套里,操纵着那些可以融化岩石的钻头。它们在我下方九十多米远的地方。他们说,想成为一个地狱掘进者,你的手指动起来得像火苗一样快才行。我比火苗快多了。

除了耳边的说话声,这条深深的隧道里只有我一个人。机械在震动,我自己的呼吸带着回音,可怕的高温像沉甸甸、浸满发烫尿水的被褥一样紧紧地裹在我身上。只有这些证明我还活着。

又一股汗水冲过我脑门上的红色吸汗头带,流进眼睛里。我的眼睛火辣辣的,变得像我的头发一样红。以前我总伸手想把汗水擦掉,结果只是徒劳地抓挠着防热服的面板。现在我还是想这么做。尽管已经干了三年,汗水带来的刺痒和疼痛依然是难以忍受的折磨。

悬吊式驾驶舱外,高耸的隧道壁在照明灯的光晕中呈现出硫黄色。我向今天挖掘出的矿道望去,灯光在远处渐渐黯淡下去。珍贵的氦-3呈银色液态,在我头顶上方闪烁着微光,我的眼睛却注视着阴影,寻找矿坑蝮蛇。这种蛇会循着钻头的热量一扭一扭地从黑暗里爬过来,钻进你的防热服,咬破护甲层,找个最暖和的地方把卵产在里面——通常是你的肚子。我曾经被咬过,到现在还会梦到那条蛇,黝黑,像一股黏稠的油。它们可以变得像人的大腿那么粗,三个人的个子那么高,但最令我们恐惧的是幼蛇,它们还不知道怎么控制毒液。来自地球的先祖们,比如我,然后是火星和地底的隧道,改变了它们。

待在矿井深处很可怕。非常孤独。在钻头的轰鸣声之外,我能听到我那些朋友们说话的声音,他们年纪都比我大,离我只有500米,但在黑暗中我看不到他们的身影。他们的采掘位很高,在我挖出的隧道口附近。他们用钩子和绳子把自己挂在隧道壁上,采集小的氦-3矿脉。他们用的钻头有一米长,只能拣点零碎,但这依然需要极高的灵敏性。不过,我才是整个团队的主角。我是地狱掘进者。这活儿可不是谁都能做的。并且,在所有人记忆中,我是最年轻的一个。

我在矿上干了三年了。大家都是从十三岁开始工作。能娶老婆了,就得干活了,至少我叔叔纳罗这么说。但我半年前才结婚,我不明白当时他为什么要那么说。

我望着控制面板的显示器,控制着爪钻的“手指”轻柔地从一条新矿脉旁掠过,这时,伊欧的身影在我脑海里一闪而过。伊欧。有时候我很难想起关于她的其他事,只能想起她小时候的称呼。

小伊欧——个头小小的女孩,顶着一头粗硬的红色头发。那种红和环绕在我身边的岩石差不多,是种不太纯正的锈红色,和火星——我们的家乡一样。伊欧也十六岁了。也许她和我一样是能歌善舞的红土掘矿人的一员,但她也可能是空气的族人,是那种将满天星斗连为一体的以太的化身。这并不是说我见过星星,以采矿为生的红种人从没见过星星。

小伊欧。她十四岁那年他们想把她嫁出去,像族里其他的女孩一样。但她靠微薄的配给口粮等待着,等我到了十六岁——男性的结婚年龄——才戴上结婚戒指。她说,在我们还小的时候她就知道我们俩会结婚。但我并不知道。“停,停,停!”纳罗叔叔在通信器里吼道,“戴罗,停下,小子!”我的手指立马不动了,仿佛冻住一般。他在上方,正和其他人一起用头戴装置查看我这边的进展。“怎么回事?”我恼火地问。我讨厌被打扰。“我们的小地狱掘进者问是怎么回事呢。”老巴罗咯咯笑了起来。“有瓦斯空腔。”纳罗嚷道,他是我们这两百多号人的头儿,“停工。派一个扫描小队去察看一下,趁你还没把咱们全炸上天。”“瓦斯空腔?是个小的。”我说,“顶多有小脓包那么大。我对付得了。”“当了一年的钻探工,这小子就觉得自己什么都懂了。没用的蠢小子。”老巴罗干巴巴地补上一句,“记得金种大人怎么说的吗?耐心和服从,年轻人。耐心高于蛮勇,服从胜过仁慈。听听老人的话吧。”

我冲他的警句翻了个白眼。要是老家伙干得了我干的活儿,听听他们的话也许还有点好处。但他们的手和脑子都很迟钝。有时我感觉他们想让我变得和他们一样迟钝,尤其是我叔叔。“我正在一条裂缝上,”我说,“要是你们觉得有瓦斯空腔,我可以直接跳下去手动扫描一下。很简单,不耽误时间。”

他们会絮絮叨叨地叫我小心。好像“小心”帮过他们什么大忙一样。我们已经多少年没拿到过桂冠了。“你想让伊欧当寡妇吗?”巴罗大笑起来,电流声让他的声音显得有些破碎,“我没意见。她可是个小美人。你就往那个空腔里钻吧,把她留给我。我虽然又胖又老,可我的钻头还很能干呢。”

两百个矿工的大笑声在我头顶汇成一支大合唱。我攥紧了控制手套,力气大到关节都泛白了。“听你纳罗叔叔的话,戴罗,先后退,等我们拿到数据再说。”我哥哥基尔兰补上一句。他比我大三岁,这让他觉得自己很了不起,什么都比我懂。除了谨小慎微,他什么都不懂。“时间够用的。”“够用?去你的吧,这会耗上好几个小时。”我厉声说。他们都跟我对着干。他们都是错的,又迟钝,不明白只要大胆地往前迈上一步,桂冠就到手了。不仅如此,他们还怀疑我。“你真是个懦夫,纳罗。”

通信线路另一头一片寂静。

管对方叫懦夫——这可不是个让对方合作的好办法。我有点后悔说出那句话。“你自己去扫描吧。”洛兰,我的表兄,纳罗的儿子不满地说,“不然了不起的伽马家族就要夺冠了——是第几次了,第一百次?”

桂冠。莱科斯矿区有二十四个矿工家族,每六个家族角逐一顶桂冠。赢得桂冠意味着得到多得吃不完的食物,抽到更多烟草,还有从地球运来的被褥、带殖民地联合会质量认证的琥珀色美酒。桂冠意味着胜利。在所有人能追溯到的最早的记忆中,那东西一直在伽马家族手里。我们这些弱小的家族只能靠配给的物资勉强过活。伊欧说,桂冠是殖民地联合会的一根胡萝卜,刚好吊在我们看得见却够不着的地方。刚好能让我们知道我们的渺小,我们的力量是多么微不足道。我们本应是拓荒者,伊欧却说我们是奴隶。我就是觉得我们从来没有真正努力尝试过,因为那些长辈,我们从来没有冒过很大的风险。“洛兰,别扯什么桂冠了。一头钻到瓦斯里的话,咱们就只能到天堂里抢那他妈的桂冠了,小子。”纳罗叔叔吼道。

他有点口齿不清。他喝多了。通过通信器,我听得一清二楚。他想叫个探测队来,好救他自己的命。要么就是他害怕了,想靠醉意驱走恐惧。他在怕些什么?害怕我们的金种主人?还是他们的奴才,灰种卫戍军?谁知道?没几个。又有谁在乎?恐怕更少。真正关心我叔叔的人实际上只有一个,而他已经死了。

我叔叔很软弱。他谨小慎微,好酒贪杯,很像我父亲,但比他软弱得多。他眨眼的动作又慢又费力,好像睁开眼看到这个世界让他觉得很痛苦。因为这个,在井下和别的地方我都信不过他。但母亲总要我听他的,给长辈足够的尊重。我结了婚,当上了家族的地狱掘进者,她还是说我“手上的水泡还没磨成老茧”。这和我脸上令人瘙痒难耐的汗水一样难以忍耐,但我还是很听她的话。“好吧。”我嘟哝。

叔叔待在矿井外的安全房间里向我发出命令。我合拢爪钻,原地待命。这会耗上几个小时。我算了算,汽笛信号会在8小时后响起。我必须保持每小时156.5公斤的速度才能胜过伽马家族。扫描小队下到这里要用两个半小时,然后才能继续工作——这是最乐观的估计。所以,接下来我每小时得采掘227.6公斤才行。这是不可能的。但如果我能自己搞定又长又臭的扫描,保持采掘速度,我们就赢了。

不知纳罗叔叔和巴罗是否明白胜利已经近在咫尺。也许他们知道,但觉得不值得冒这个险。也许觉得老天不会站在我们这一边。桂冠在伽马家族手里,从来就是如此,以后也是。我们兰姆达家族只要设法靠配给食品和少得可怜的乐子活下去就好了。不会有起色,但也不会更糟。冒险去改变桂冠的传承是不值得的。直到被吊在绳子上,我父亲才明白了这一点。

用自己的性命去冒险是不值得的。我脖子上挂着一根细线,上面穿着一枚用头发和丝线编成的结婚戒指。戒指触着我的胸口,我想起了伊欧干瘦的两肋。

这个月我又要眼睁睁地看她身上的肋骨多凸出几根。我假装不知道她背着我向伽马家族乞讨残羹剩饭的事,但我们还是会挨饿。我吃得太多了,因为我才十六岁,还在往高里长。伊欧撒谎说她一直没什么胃口。有的女人为了食物和奢侈品,把自己的身体卖给那些锡皮罐子(准确一些说,我应该叫他们灰种人)——殖民地联合会为我们这个小小的矿业殖民区配备的卫戍部队。她不会为了喂饱我而卖身的。她会吗?我又想了想。要是能让她吃饱,我什么都愿意做。

我探头从钻机边缘向我掘出的矿坑望去。从这儿到洞底有很长一段距离,除了熔化的岩石和嘶嘶作响的钻机之外什么都没有。我的身体先于意志动了起来。我解开安全带,提着扫描仪,纵身朝下方一百米处的手指形钻头跳去。为了避免下落太快,我在垂直的井壁和长长的不停震动的钻机机身间来回蹦跳着,时刻提防矿坑蝮蛇的巢,然后奋力伸出手臂,把自己吊在手指形钻头上方的一个部件上。十只钻头在高温下发着光,混乱的气流也闪着光辉。一股热浪扑到我脸上,像小刀一样刺进我的眼睛。我的肚子和睾丸都疼了起来。不小心点的话,那些钻头会把你的骨头都熔掉。而我不怎么当心,我只是身手好。

我倒换着双手,脚朝下地从手指形的钻头之间一点点往下降,好让扫描仪靠近空腔,弄到数据。这里的温度高得让人无法忍受,我肺里的空气热得几乎不能呼吸。我犯了个错误。通信机里全是人大吼大叫的声音。我终于降到了足够近的距离,但差点蹭到一个钻头上。扫描仪闪了一下,开始显出读数。我的防热服冒起泡来,我闻到一股烧煳的糖浆一般又甜又难闻的气味。对一个地狱掘进者来说,这意味着死亡。第二章  城 镇

我的衣服抵挡不住下面的温度。最外层已经差不多熔穿,第二层眼看也要完蛋了。扫描仪银光一闪,我几乎没注意到,数值已经到手了。我又晕又怕,倒替着双手离开钻头,一点一点让自己远离那可怕的高温。突然,我的身体被什么东西钩住了。我的脚卡在了爪形钻机的一根指状钻头下。一阵恐慌从我身体深处涌了上来,我倒吸一口气,眼睁睁地看着靴子的后跟在慢慢熔化,第一层很快不见了,第二层也冒起了泡。接下来化掉的就是我的皮肉了。

我吃力地深吸一口气,把几乎冲口而出的尖叫硬生生咽了下去。我想起了我的刀。那刀和我的腿一样长,刃口呈弧形,看上去相当凶残。被机器卡住的时候,这东西可以让你截肢脱身,还能给伤口烧灼止血。眼下的情形正是如此。大多数人被卡住时都会惊慌失措,而这种半月形的恐怖工具正是给手脚笨拙的人准备的。我把折叠起来的甩刀从刀匣里弹了出来。尽管满心恐惧,我的手还算灵活。我轻轻划了三刀,三刀都割在纳米塑料上,没有碰到皮肉。割完第三刀,我把手往下一伸,使劲把腿拽了出来。我的指节在钻头边上擦了一下,一阵灼痛射穿了我的手掌。皮肤焦裂的气味窜到我鼻子里,但我已经爬出了地狱的热浪,爬回到悬吊式座舱里。我放声大笑,感觉却像是在号哭。

叔叔是对的。我犯了个错误。但我死也不会让他知道这一点。“蠢货”已经是最好听的词了。“疯子!你他妈的是个疯子!”洛兰吼道。“瓦斯值非常低。”我说,“继续掘进吧,叔叔。”

停工哨声响起,拖车运走了我今天采掘的氦-3。我从机舱里脱身出来,把钻机留在了深深的巷道里。轮夜班的人会来接手的。我精疲力尽地握住绳子,让上面的人把我从一公里深的竖井拉上去。我一路向上滑行,出了竖井,灼伤的手背渗着血。沿着新矿井幽深的K形传送带走上一公里,就是最近的重力浮梯了。我和基尔兰、洛兰一起走过去,和其他人会合。黄色的照明灯从洞顶垂下,晃来晃去,活像一群蜘蛛。

我们走到矩形浮梯跟前,我的族人和伽马家族的三百个工人已经把脚固定在金属安全杆下了。我怕叔叔气得冲我吐口水,就躲开了他。其他人赞许地拍着我的背。和我差不多的年轻人们觉得桂冠已经是我们的囊中物了。他们知道,我这个月的氦-3毛产量超过了伽马家族。而老家伙们却在嘀嘀咕咕,骂我们是蠢货。我藏起受伤的手,把脚固定好。

重力一变,我们猛地向上升去。一个下井不到一星期的伽马族小子忘了把脚放好,六千米的垂直爬升中,他只能张着手脚浮在半空里。我的耳膜鼓胀起来。“那伽马小鬼飘起来了。”巴罗笑着对兰姆达家族的人说。

这只是件小事,但看伽马家族的雏儿出丑还是很让人愉快的。他们能领到比我们更多的食物、烟草和一切,因为他们有桂冠。我们无法不去恨他们。很快桂冠就是我们的了,我想。不知现在他们是不是已经在恨我们了。

我觉得那小子的苦头已经吃够了,伸手抓住那小毛孩的防热服,把他拽了下来。小毛孩?不。他顶多比我小三岁。

那孩子看到我血红色的防热服时已经累得半死,但他还是浑身一僵,不敢直视我——这同时也使他成为唯一一个发现我受伤的人。我冲他使了个眼色,那小子吓得快把屎拉在裤子里了。谁都会有这样的时候。我记得第一次见到地狱掘进者时的情形。在我眼里,他就是一位神。

现在他已经死了。

升降梯顶端的中转站是个用金属和水泥建成的灰色洞穴。这儿离热熔钻很远,我们脱掉上衣,大口呼吸着新鲜凉爽的空气,不一会儿,我们身上的臭气和热汗就把这里变成了个大泥坑。灯光在远处一明一灭,警告我们不要靠近中转站的另一头。那边是磁力运输车的水平轨道所在地。

身穿锈红色工作服的工人们排成一队,向运输车蹒跚走去。我们这伙人从不跟伽马家族的人混在一起。一半人背上有代表兰姆达的L形标志,一半人背上是代表伽马家族的深红色手杖。两个穿猩红色衣服的工头,还有两个浑身血红的地狱掘进者。

在一个锡罐子小头目的监视下,我们步履沉重地从磨损的水泥地面上走过。他们个个没精打采,头发凌乱而肮脏,和他们简陋的灰色杜罗钢护甲一样。这种护甲能挡住普通的刀,但挡不住离子武器,脉冲刀和激光切起它来跟切纸没两样。但我们只在立体全息影像里见过那些东西,灰种守卫根本懒得向我们展示武力。震击枪晃晃荡荡地挎在他们身体一侧,但他们心里很清楚,这些不会有派上用场的机会。

服从是至高的美德。

灰种人的头子,满脸油污、相貌丑陋的丹恩冲我扔了块石头。他的皮肤因为日晒,颜色略深,头发却和其他灰种人一样灰暗无光,杂草般稀稀拉拉地搭在眼前,而他的眼睛活像两块在灰堆里打过滚的冰疙瘩。他所属色族的纹章是灰色的,形似一个卷曲的数字4,旁边还有几根横条,从手掌一直延伸到手腕,残忍而死板,和灰种人的个性一样。

听说丑八怪丹恩是欧亚大陆前线撤下来的老兵。天知道那是哪儿。他丢了一条胳膊,但没人想出钱给他买条新的。他现在用的是个型号很旧的置换品,这让他很自卑。我故意瞄了那胳膊一眼。“你今天好像很开心,宝贝儿。”他的嗓音像我防热服里的空气一样酸臭又沉重,“当上大英雄了,是吧,戴罗?我一直觉得你能变成大英雄。”“大英雄是你才对。”我冲他的假胳膊扬了扬脑袋。“你觉得你挺聪明,是吧?”“我只是个红种人。”

他冲我挤挤眼。“替我向你的小鸟儿问个好。她已经会下崽儿了吧,”他舔了一下牙齿,“就算男人是个铁锈种。”“我没见过鸟。”除了在立体全息影像里。“算你会说。”他咯咯笑了。“等等,你要去哪儿?”我转身想走的时候,他忽然说,“难道不应该向你的上级鞠一躬吗?”他边说边向其他守卫窃笑。我一点都不在意他的讥讽,转身深深地鞠了一躬。我叔叔目睹了这一切,厌恶地别过了脸。

我们从灰种身边走了过去。我不在乎鞠一两个躬,但如果有机会,我大概会割断那丑八怪的脖子。尽管这跟乘上火炬飞船到金星兜一圈一样是异想天开的事。“嘿,达戈,达戈!”洛兰冲伽马家族的地狱掘进者喊道。别的地狱掘进者都只能风光一时,那人却是个传奇。我也许能超过他。“你今天干了多少?”

达戈露出一丝假笑,苍白的窄脸皱得像块有了年头的皮子。他点起一根长长的烟卷,喷出一团云雾来。“不知道。”他慢吞吞地说。“说啊!”“我可不在乎。毛产量并不重要,兰姆达家族的小子。”“鬼才信你呢!他这周的产量有多少?”洛兰嚷道。我们开始上车,人们点起烟来,一边吞云吐雾,一边专心地倾听着他的回答。“9821公斤。”一个伽马族人用夸耀的语气回答。这个答案让我微笑起来,身子往后一靠。年轻的兰姆达人开始欢呼。老家伙们没有反应。我满脑子想着伊欧会怎么使用这个月的糖。我们从没挣到过糖,有过的也都是在牌桌上赢的。还有水果,听说得到桂冠就能领到水果。说不定她会把水果分给饥饿的孩子们,好让殖民地联合会知道我们不需要他们的奖励。至于我,我会把水果吃掉。填饱了肚子再谈政治。她会为一个理想付出热情,而我的热情只属于她。“你们赢不了。”车开了,达戈故意拖长了调子说,“戴罗是个毛头小子,但脑袋不傻,他明白这一点。是不是,戴罗?”“管我是不是毛头小子,我都会赢你。”“你确定?”“确定得不能再确定了。”我冲他挤挤眼,抛了个飞吻,“桂冠归我们了。这回叫你的姐妹们到我们区找糖吧。”我的朋友们用防热服面罩拍着大腿哄笑起来。

达戈盯着我,叼住烟深深吸了一口。烟头亮起来,烧得飞快。“这就是你的下场。”他对我说。半分钟之后,那根烟就只剩灰烬了。

下了运输车,我和其他人一起挤挤挨挨地走进浴室。那地方是个狭小的金属屋子,很冷,长着霉。几千名工人在这里脱下穿了几个小时,又是汗又是尿的防热服,在这里做空气浴。这儿闻起来就是这么个味道。又臭,又暗,地上很脏,墙壁咯吱咯吱响。水泥裂开缝的地方积满了毛发和皮屑。

我剥下防热服,戴上浴帽,赤身裸体地向最近的透明浴槽走去。同样的设备在浴室里有好几排。光着身子的男人和半大孩子们互相推搡着,轮流把自己弄干净。马达的嗡嗡声和漏气声不绝于耳。没有人跳舞,没有人炫耀地做后空翻。能让我们产生某种同伴情谊的只有疲惫和手掌轻轻拍击大腿的声音,那声音和唰唰的淋浴声混在一起,酝酿成某种旋律。

浴槽的门咝咝响着在我身后关闭,把旋律隔在了外面。浴槽已经破旧不堪了。污物、死皮和陈年毛发糊住了底部出气的孔洞。机器启动,我把脚从那些污物上挪开。马达发出熟悉的轰鸣声,强大的气流喷涌而下,在被抽吸出去时发出呜呜的共鸣声。含有抗菌剂和摩擦颗粒的空气从机器顶上喷出,搔刮着我的皮肤,除去死皮和污垢,而后从浴槽底部的孔洞排出。这个过程很疼。

之后我就没和洛兰和基尔兰在一起了。他们要去公共区的酒馆喝酒跳舞,等桂冠舞会开幕。锡罐子们会发放食物券,并在午夜宣布这一期的桂冠得主。消息公布前后的时间,我们这些值白班的人可以跳跳舞。

在传说中,战神马尔斯只会带来眼泪,舞蹈和音乐都是他的仇敌。我赞同前者。但生活在莱科斯矿区——火星最早的地下殖民区之一——的我们,生来热爱歌舞、重视家庭。我们抛弃了传说,创造了属于我们自己的传统。这是对骑在我们头上的殖民地联合会做出的唯一反抗,让我们觉得还有点尊严。只要我们老老实实地采矿,把火星改造得适合其他族类生活,他们是不会在乎我们跳什么、唱什么的。但是,为了让我们牢记本分,他们规定有一首歌和一种舞蹈是不被允许的,犯禁者要受到死亡的惩罚。

我父亲死前跳的最后一支舞就是它。我只见过一次,歌也只听过一次。我那时很小,不明白歌里唱的远方山谷、弥漫的雾霭、逝去的爱人,还有某个会带领我们到眼睛看不到的家园的收割者是什么意思。那时我年纪很小,又很好奇。一个女人的儿子因为偷窃食品被吊死了,她便唱了那首歌。那孩子个头长得太快,但没有足够的食物,瘦得皮包骨头。紧接着他母亲也被处死了。莱科斯的人们用拳头捶打胸膛,发出悲哀而沉重的声音,为他们奏响了逝去之歌。女人的心跳渐渐变慢,逝去之歌的节奏也随之变得迟缓而微弱。心跳停止的那一刻,拳头捶击的声音也停下来,归于乌有。

那天夜里,悼念仪式的捶击声萦绕着我。我在狭窄的厨房里独自哭泣。我想不出自己为什么要哭,而父亲死时我都没落过泪。我躺在冰冷的地上,忽然听到有人在轻轻抓挠我家的门。我打开门,门前红色的泥地上静静地躺着一朵血花的花蕾。四下一个人影都没有,只有伊欧留在泥地上的小小脚印。这是她第二次在有人死去时送血花给我。

我对伊欧的爱意是在一场歌舞中觉醒的,这并不令人吃惊,因为歌声和舞蹈早就融在我们的血脉中了。我是因为她本人,而不是她幼时为我做过的事爱上她的,尽管她告诉我,早在我父亲被处死之前她就爱着我了。在一家烟雾弥漫的小酒馆里,她一圈圈旋转甩动着锈红色的头发,脚踩着齐特拉琴的拍子,臀部随着鼓的节奏扭动着。我的心脏漏跳了几拍。她既不急速旋转,也不翻跟头,年轻人特有的饱含炫耀意味的动作一概没有。她的舞姿优美而高傲。没有了我,她会吃不下饭,而没有她,我会拒绝活下去。

这些话说出来也许会被她笑话,但她身上体现出了我的族人的精神。我们的生活如此艰辛,要为从未见过的男男女女奉献自己,在火星地下辛勤挖掘,好让其他人能在这里生存。有些人为此变得满怀怨恨。但伊欧的善良、笑容和坚定意志,无疑是这样一个家族中能够诞生出的最美好的东西。

我打算回家找伊欧。我们住的分区是城镇的一个分支,到公共区域只要走半英里的地道。城镇由围绕着公共区域的二十四个分区组成。房屋是在旧矿坑的石头墙上挖掘出来的,像蜂巢一样挤在一起,岩石和泥土就是我们的天花板、墙壁和地板,构成了我们的家。家族就像一个大家庭,伊欧长大的地方离我家只有一石之遥,她的兄弟就像我的兄弟,她父亲待我也和我早逝的父亲一样。

电缆杂乱无章地从矿洞顶上垂下来,仿佛一片由红黑两色血管组成的丛林。几个照明灯吊在丛林间,在中央供氧系统吹来的循环气流中微微摆动。城镇正中的天顶上挂着一个巨大的全息屏幕,方方正正,四面都有图像。尽管像素点已经发黑,图像暗淡失真,但那东西始终亮着,从没关闭过。建在一起的房屋沐浴在它苍白的光辉之下,屏幕上永远播放着殖民地联合会传来的影像节目。

我们一家的屋子在离城镇最底层一百米高的地方,有一条陡峭的小道通下去。靠绳子和滑轮也能把人送到城镇最高层,但只有老人和体弱的人会使用。这两种人这里都没有几个。

我们家的房间很少。我和伊欧刚刚得到自己的房间。基尔兰一家占了两个房间,我母亲和我妹妹住在另一间。

莱科斯矿区的兰姆达族人都住在这个区。欧米伽族和伊普西隆族的居住区分别在我们两边,有两条宽敞的地道连接,走过去只需要一分钟。居住区都连在一起,只有伽马家族例外。他们住在公共区的酒馆、维修站、丝绸店和集市的上面一层。锡皮罐子们的要塞离火星荒凉的表面更近一些,港口也位于那一层,把从地球运来的补给品转运到我们这些孤立无援的拓荒者手中。

立体全息影像在我头顶上方播放着人类的奋斗史。伴随着激越的音乐,殖民地联合会历次凯旋的情景一闪而过,紧接着,殖民地联合会的纹章缓缓出现在了屏幕上。纹章是一个金色的金字塔,三个面上各有一对平行线,外面套着一个圆圈。奥克塔维亚·欧·卢耐,殖民地联合会的最高统治者讲述着人类开拓太阳系行星和卫星的艰辛历程。“从走出蒙昧开始,人类文明就充满了种族冲突。历经种种考验和漫长的流血牺牲,人类开始勇敢地反抗自然,突破她加在人类身上的限制。今天,为了责任和服从,我们紧密地团结在了一起,但形势依然严峻。各个色种的儿女们,再次做出奉献的时候到了。我们在最完美的时刻将最优秀的种子撒向了星辰之海。它们最早会在哪儿生根发芽、茁壮成长呢?金星?海王星?水星?火星?还是海王星或木星的卫星?”

她的声音变得无比肃穆,庄严的面庞居高临下地从全息屏幕里望出来。她手背上,金色的纹章闪闪发光。那是一个圆圈,中间有个圆点,外面有两个翅膀。她右侧的颧骨上有一条新月形的伤痕,这是她金色脸庞上唯一不完美的东西。这让她的美带上了几分猛禽的残忍。“勇敢的红色火星拓荒者们,你们是最坚强有力的人类种族,你们的牺牲将带来进步,铺就通往未来的道路。你们的生命和热血使得飞出地球、飞越月球的人类得以繁衍。你们能够进入我们无法涉足的地方,你们历尽辛劳,让后来者无受苦之虞。“我向你们致敬。我爱你们。你们开采出的氦-3是星球改造工程的血液。不久以后,这颗红色星球将拥有可以呼吸的大气,可以孕育生命的土壤。等你们——英勇的开拓者,将火星改造得适宜我们这些软弱种族生存的那一天,我们就会团聚,而你们会在这片奉献了艰辛努力的天空下得到至高的礼赞。你们的热血和汗水就是改造工程的燃料!“英勇的开拓者们,永远不要忘记,服从是至高的美德。服从命令,恭谨克己,甘于奉献,严守等级,这是高于一切的准则……”

我走进厨房,里面空无一人。卧室传来了伊欧的声音。“在原地待着别动!”她隔着一扇门发号施令,“不管怎样都别往屋里看。”“好吧。”我停了下来。

一分钟后她出来了,脸颊泛红,看起来有点慌乱。她头发上蒙了一层灰尘和蛛网。我伸手梳理她乱蓬蓬的头发。她刚收完生物蛛丝,从丝厂回来。“你没做气浴。”我微笑着说。“没时间。我得从丝厂溜出来,取点东西。”“什么东西?”

她甜甜一笑:“你可不是因为我什么话都跟你说才娶我的,记得吗?还有,别进那间屋子。”

我作势要冲进去,她挡住我,把我的吸汗头带拉到我眼睛上,用脑门抵住了我的胸口。我大笑着抬起头带,抓住她的肩膀,推到能看到她眼睛的地方。“不然呢?”我抬起一边眉毛。

她只冲我笑笑,扬起脑袋。我从那扇金属门前退开了。我可以钻进炽热的矿井,眼睛眨都不眨一下,却无法对某些警告置之不理。

伊欧踮起脚尖在我鼻子上使劲亲了一下。“乖孩子,我知道你很好管教。”她说。她闻到我伤口的焦味,皱了皱鼻子。她既没有大惊小怪地给我治疗,也没有数落我。除了“我爱你”,她什么都没有说。她的声音里有一丝淡淡的担忧。

伤口从手指关节一直蔓延到手腕。她把防热服焦煳的碎片从伤口里取出来,用含有抗菌剂和神经镇痛剂的蛛丝绷带紧紧裹在上面。“这是哪儿来的?”“我不对你唠叨,你也别对我刨根问底的。”

我亲了亲她的鼻子,把玩着她无名指上的头发戒指。我的头发加上一点丝线,编结在一起,就是她的结婚戒指了。“今晚我为你准备了个惊喜。”她告诉我。“我也是。”我回答,心里惦记着桂冠的事。我像戴皇冠一样把头带套在她脑袋上。潮乎乎的头带让她皱起了鼻子。“哦,说实话,我其实有两个惊喜,戴罗。真可惜,你没有提前打算。你大概弄到了一块糖或者一条真丝床单,甚至……一点咖啡,这样才配得上我的第一个礼物。”“咖啡!”我笑起来,“你以为你丈夫是什么色族出身?”

她叹起气来:“嫁给地狱掘进者有什么好处呢。一点都没有。你疯狂,脾气倔,又鲁莽……”“身手很敏捷?”我恶作剧地笑了,手顺着她裙子一侧往上滑去。“这应该算是个优点。”她微笑着,像打蜘蛛一样使劲把我的手打开,“不想被女人们缠着说这说那的话,就快点把手套戴上。你母亲已经先去了。”第三章  桂 冠

我们手拉手和其他人一起走出自己的居住区,穿过隧道,走进公共区。卢耐的声音像蜂鸣声一般在我们头顶上的立体全息影像中轰响,和所有金额人(准确地说,是金种人)一样。他们正播放着在一次恐怖袭击中被炸身亡的红种矿工和橙种技术队。这桩惨事被算在“阿瑞斯之子”头上。代表战神的符号很古怪——一顶造型残酷的头盔,头冠部位迸发出的旭日型锐刺燃烧着从屏幕上闪过,锐刺上滴着血。荧屏上展示着儿童残缺不全的肢体。阿瑞斯之子被叫作种族谋杀者、混乱之源。他们已被定罪。殖民地联合会的灰种警察和士兵搬着瓦砾,两个高大的黑曜种战士——差不多有我两倍高——和手脚利索的黄种医生把爆炸受害者抬了出来。

莱科斯没有阿瑞斯之子的人。他们那毫无意义的战争没有波及到我们,但针对恐怖分子领袖阿瑞斯的悬赏信息仍在播放。我们已经听了几千遍,但依然没有任何实感。阿瑞斯之子坚信我们受到了非人的待遇,为此他们到处制造爆炸。但这些破坏都毫无意义,他们所做的一切只会延后火星适宜其他色种生活的进程,是对全人类的损害。

男孩们在隧道中比赛着看谁能摸到隧道顶部。居住区的人们欢欣鼓舞地向前涌动,好加入桂冠舞会。我们边走边唱着桂冠之歌——一首婉转回环的曲子,唱的是一个男人在一片金色的田野里找到他的新娘的故事。年轻男孩们大声欢笑,试着在墙壁上跑,或者连翻几个跟头,但要么脸朝下摔在地上,要么败给一个女孩。

一道亮光沿着长长的走廊延伸而去。远处,醉醺醺的纳罗叔叔正弹着齐特拉琴,为几个在人们的腿丛里蹦来跳去的孩子们伴奏。他三十五岁,已经老了,但好歹也有不那么阴沉的时候。一条肩带挂在他髋骨上,把扁平的塑料琴仰面朝天地吊在他身上。琴面正中有个圆孔,绷紧的金属琴弦张在上面。他用右手拇指漫不经心地拨弄着琴弦,时不时地把食指往下一伸,或者用拇指钩住某一根琴弦。他的左手依次按压着每根琴弦的基线。齐特拉琴的音质非常哀伤,想弹出其他声音是非常困难的。纳罗叔叔两种都能弹,但我只弹得出悲伤的曲调。

以前他也为我弹奏过,教我跳那些我父亲没来得及教给我的舞蹈。他把那支禁忌的舞也教给了我,一跳就要被处死的那支。我们在老矿坑里学。他用鞭子抽我的脚踝,直到我能踮着脚尖流畅地完成那些快速的舞步,手里拿着一根长长的金属条,仿佛握着一把剑。我跳对了他就会亲吻我的眉毛,说有其父必有其子。他教会了我如何移动身体,而这让我成了孩子们追逐游戏里的佼佼者。“金种人成对成对地跳舞,黑曜人三个一组,灰种十二人一组。”他告诉我,“我们跳的是独舞,因为地狱掘进者只能孤身下井。只有孤独才能让人从男孩成长为男人。”

我怀念那些日子,那时我很小,不会因为他呼吸中的酒臭评判他的为人。那时我十一岁。只不过是五年前的事,感觉却像已经隔了一生。

兰姆达族的人在我背上拍着,面包师瓦尔洛也冲我扬了扬眉毛,递给伊欧拳头大的一块面包。毫无疑问,他们听说了桂冠的事。伊欧把面包卷到裙子里留着晚点再吃,然后不解地看了我一眼。“你笑得像个傻子,”她对我说着,在我腰上掐了一下,“你干了什么?”

我耸耸肩,努力抚平脸上的笑意。但这太不可能了。“好吧,有什么东西让你骄傲得不得了?”她满腹怀疑。

基尔兰的一双儿女——我的侄子侄女——轻快地跑了过去。一对三岁的双胞胎。他们跑得恰好比他们的母亲和我母亲快。

我的母亲露出微笑。这样的笑容只有看清了生活能提供些什么并为之麻木的女人才会有。“看样子你把自己烧伤了,亲爱的儿子。”见我戴着手套,她对我说。她的声音很低沉,充满讽刺。“起了个水泡,”伊欧替我回答说,“挺大的。”

母亲耸耸肩:“他父亲带着更严重的伤口回来过。”

我伸手揽住她的肩膀。她比以前消瘦多了,那时,她和所有做母亲的一样,把我们色族的歌教给了我。“你在担心我吗,妈?”我问。“我?担心?哦,你这蠢小子。”妈叹了口气,微笑慢慢绽开在脸上。我吻了吻她的脸颊。

来到公共区时,家族里一半的人已经喝醉了。除了歌舞,我的家族还热衷于酗酒。在这一点上锡皮人对我们非常宽容。无缘无故吊死一个人,居住区里总会有不满之词。如果再禁止我们酗酒,他们就得为接下来的乱子善后整整一个月。伊欧相信我们用来酿造烈酒的格伦戴尔真菌不是原生物种,而是被投放在这个星球上的,目的就是让我们成为醉意的奴隶。每当我母亲开始酿造一批新酒的时候她都会这么说一次,我母亲总会喝上一大口,说:“和人相比,我宁可做酒的奴隶。至少它的锁链是甜的。”

配上桂冠之匣里的糖浆,这酒的味道会变得更甜些。他们有给酒增加风味的东西,比如浆果和一种叫作肉桂的香料。说不定我还能得到一把新齐特拉琴,不是金属的,而是木头做的。有时他们会配给这一类的东西。我自己那把已经旧了,弹了太长时间,磨损得厉害。它曾经属于我父亲。

在我们前面,一阵由即兴打击乐的纵情鼓点和齐特拉琴的哀伤旋律汇成的乐声,在公共区上空回荡着。欧米伽族和伊普西隆族也加入了我们的行列,兴高采烈、推推搡搡地向酒馆走去。所有的酒馆都打开了门,好让烟气和人声倾泻到公共区广场中。广场周围环绕着的桌子空着,中央的绞刑架周围也被清了出来,为群舞做准备。

公共区往上几层是伽马家族的居住区,然后是补给仓库层,紧接着是一座高墙。在天顶之上很远的地方是一个金属的地下要塞,有纳米玻璃观察口。我们管它叫罐子。我们的监管人就住在那里。要塞再往上,就是这颗星球无法居住的地表了——一片我们只在立体全息影像中见到过的不毛之地。我们开采出的氦-3能改变它。

桂冠舞会的歌手、舞者和杂技演员们已经开始演出了。伊欧看到洛兰和基尔兰,不高兴地冲他们喊了一声。他们正跟一群人一起挤在酒馆“掺水酒”旁边的一张长桌上。那儿是这个家族聚居地最老的酒馆之一,欧尔·里帕负责照顾店面,给喝醉的人讲故事。今晚他已经在酒桌上不省人事了。真可惜。我本希望他能亲眼看到我们夺得桂冠的情景。

在我们的宴会上,因为食物几乎不够填饱肚子,酒和舞蹈就成了主角。不等我坐下,洛兰就给我倒了一杯。他总爱把别人灌醉,然后在他们头上绑可笑的缎带。他在妻子迪欧旁边给伊欧找了个坐的地方。迪欧是伊欧的姐姐,虽然不是双胞胎,长得却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洛兰对伊欧的感情就和伊欧的兄弟利亚姆一样。但我知道他曾经爱过她,就像现在他爱着她的姐姐迪欧一样。事实上,我妻子满十四岁的时候,他曾经单膝跪地向她求婚。但没多久一半年轻人都这么干了。不用担心,她做了一个聪明而正确的决定。

基尔兰的孩子们围在他身边,他妻子亲吻了他的嘴唇,我亲吻了他的眉毛,抓乱了他的红头发。我弄不懂女人们在丝厂收了一天蛛虫丝之后为什么看上去还是如此惹人喜爱。我脸型瘦长,生来就相当英俊,但采矿生活改变了我。我很高,而且还在长高。头发的颜色像陈旧的血,虹膜是锈红色,和奥克塔维亚·欧·卢耐的金色眼睛别无二致。我的皮肤紧绷而苍白,但布满伤痕,烧伤或是割伤。过不了多久,我的模样就会变得和达戈一样结实,或者和纳罗叔叔一样疲惫。

但女人们远比我们强,远比我强。虽然要在丝厂干活,身上还背着孩子,她们依然美丽活泼。她们身穿长过膝盖,有层层褶皱的裙子,半打衬衫的红色各不相同。始终是红色。没有任何其他颜色。她们是家族的核心。要是有桂冠之匣里那些舶来的蝴蝶结、缎带和花边,不知道会给她们添上多少光彩。

我摸了摸手背上的纹章。一个粗糙的红圈,里面有支箭,还有交叉的阴影线,质地摸上去很像骨头。和我很配。但和伊欧不配。她的发色和虹膜有着和我们的种族相衬的颜色,但她也许和立体全息影像上的那些金眉人同属一族。她有这个资格。然后,我看到她在洛兰头上狠狠地打了一下,他扔回了一杯妈妈酿的米酒。如果我们是神创造的,那么她确实被创造得分外好些。我微笑起来。但当我向她身后望去时,我笑不出来了。舞者们飞快地奔走着,一百条裙摆在旋转,一百双靴子跺着地面,一百双手拍击着。在这一切之中,在他们头顶,一个孤零零的骷髅头高悬在冰冷的绞刑架上。其他人没有注意到,但对我来说,这是一个阴影,向我提醒着我父亲的命运。

挖掘是我们的天职,而他们却不允许我们埋葬死去的人——另一条殖民地联合会的法规。我父亲在绞刑架上摇晃了两个月,最后他们砍下他的头骨,把其余的骨头碾成了尘土。那时我只有六岁,但第一天我就试图把他扯下来。我叔叔阻止了我。我恨他,因为他不允许我靠近父亲的尸体。之后,我更加恨他,是因为我发现了他的软弱。我父亲为了某种理由死去了,活下来的纳罗叔叔却沉湎于酒精,虚掷着自己的生命。“他是个疯子,总有一天你会知道的。疯子,却聪明,又高贵。纳罗是我兄弟中最优秀的一个。”我父亲曾经说过这样的话。

但现在他只是活得最久的一个。

我从没想到过父亲会跳魔鬼之舞。这是老家伙们给绞刑取的名字。他生性平和,喜欢夸夸其谈,心里却向往着自由,建立属于我们的秩序。梦想是他的武器。舞者暴动是他的遗赠,但这场暴动和他一道被终结在了绞架上。九个人一起跳起了魔鬼之舞,在半空中踢蹬挣扎着,最后只剩下他自己。

这场叛乱小得微不足道,他们以为和平的抗争能说服联合会,增加食品配给。于是他们在重力升降梯前跳起了收获者之舞,从钻头上拆掉了点小零件,让它无法工作。他们以为走了一步好棋,却失败了。只有夺取桂冠,才能得到更多食物。

十一点钟,叔叔拿着齐特拉琴坐了下来。他喝得烂醉,望着我的眼神里有些不祥的东西。他不和我交谈,却和伊欧亲切地说了几句。所有人都喜欢伊欧。

伊欧的母亲走了过来,在我后脑勺亲了一下,用很大的声音说:“我们听说了,黄金男孩。桂冠!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这时我叔叔离席走了。“你怎么了,叔叔?”我问,“想放屁吗?”

他的鼻孔鼓了起来:“混账小子!”

他从桌子另一头猛扑过来,我们滚倒在地,用拳头和手肘混战起来。他块头很大,但我把他甩到地上,用受伤的那只手猛击他的鼻子,直到伊欧的父亲和基尔兰把我拉开。纳罗叔叔冲我吐唾沫,但吐出的只有血和酒。然后我们又隔着一张桌子喝起酒来。我母亲翻了翻眼珠。“他只是在自怨自艾,因为他没为桂冠出一点力,只能露个面。”洛兰对他父亲说。“就算桂冠自动掉到他腿上,他妈的那个懦夫也不知道怎么把它争到手。”我皱眉说。

伊欧的父亲在我脑袋上拍了拍,注视着女儿在桌下照料我那只烧伤的手。我重新把手套戴好,他冲我眨了眨眼。

锡皮人出场的时候,伊欧猜出了桂冠的事,但没有像我期待的那么兴奋。她双手扭绞着裙子,向我微笑。与其说是微笑,不如说是苦相。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这么担心。家族里的其他人都不担心,他们过来向我们表示敬意,所有地狱掘进者也都来了,唯独达戈没有。他坐在伽马族闪闪发光的桌子跟前抽烟。只有伽马家族桌上的食物比酒多。“我真等不及看那浑蛋吃配给食品的样子。”洛兰咯咯笑着,“达戈从没尝过下等人的食物。”“可他还是比娘们儿还瘦。”基尔兰补上一句。

我和洛兰一起笑了起来,把一小块面包推到伊欧面前。“高兴点,”我对她说,“今晚会有一场盛大的庆祝。”“我不饿。”她回答。“上面撒了肉桂你也不饿?”很快就会有了。

她又露出了那种半笑不笑的表情,仿佛她知道什么我不知道的东西。

十二点钟,一小队穿着反重力靴的锡皮人从他们的锡罐子里降落下来。他们的盔甲粗制滥造,满是污迹。他们之中的大多数要么是年轻小子,要么是从地球战场撤下来的老家伙。但这并不是重点。他们扣紧的枪套里有震击枪和热熔枪。我从没见他们用过任何一种。没有那个必要。他们控制着空气、食品,控制着港口。我们没有热熔枪。不过能偷到一把的话,伊欧是不会反对的。

伊欧下颌的肌肉收紧了。她望着靠反重力靴浮在半空的锡罐子们。长着赤铜色头发的提莫尼·丘·波吉努斯,这个赤铜种矿山官员也加入了他们的行列。“注意,注意,肮脏的铁锈!”丑八怪丹恩喊道。他们浮在我们头顶上,一阵寂静降落在欢庆的人群之上。治安官的反重力靴是个次品,弄得他上了年纪似的在空中晃悠着。又有几个锡罐子落到升降梯上,波吉努斯张开了他保养得相当好的小手。“开拓者同胞们,能加入你们的欢庆真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我得说,”他发出哧哧的傻笑,“我很喜欢你们质朴的欢乐。简单的饮料、简单的食物、简单的舞蹈。哦,你们的心灵该多么高贵才能获得如此巨大的欢乐!哦,我真希望我自己也能这么快乐。这些日子以来我始终感觉不到一丝一毫的欢愉,哪怕是身处妓院粉红色的房间里,刚刚享用过一顿美味的火腿和菠萝馅饼。我是多么悲哀啊!而你们的心灵又是多么享福!要是我能成为你们中的一员该多么美妙。但我的颜色是与生俱来的,我注定要作为一个赤铜种人,度过只有数据、管理和官僚机制的一生。”他发出咯咯的声音。反重力靴升了起来,他赤铜色的卷发跳了跳。“言归正传,你们的份额都已经完成,但缪家族和凯家族除外。这个月他们将得不到牛肉、牛奶、调味料、药品和娱乐品的供给,也不能接受牙医治疗了。只有燕麦和其他必需品。你们明白,地球轨道过来的运输船只能给殖民地带来这么点东西。资源是宝贵的,必须分配给那些好好完成任务的人。下个季度,缪家族和凯家族,也许你们就不会这么吊儿郎当了!”

缪家族和凯家族在一次瓦斯爆炸事故中死了十二个人。就是纳罗叔叔害怕的那种。他们没有吊儿郎当。他们死了。

他又胡扯了好一会儿,才开始说起正经事。他取出桂冠,用两根手指捏着,高高举到了半空里。桂冠上涂的金粉是假的,但那细细的枝条依然熠熠闪光。洛兰用胳膊肘捅了捅我。纳罗叔叔皱起眉。我觉察到投到自己身上的视线,往后斜了斜身子。年轻人们想从我的举动中找到什么暗示。孩子们都崇拜地狱掘进者。年长的人们也望着我,和伊欧说的一样。我是他们的骄傲,他们杰出的儿子。我会让他们看看什么是一个真正的男子汉的做法。我不会为了胜利而欢蹦乱跳。我只会报以微笑和点头。“在此,我万分荣幸地代表火星首席执政官尼禄·欧·奥古斯都,将这顶桂冠授予本月最有生产力,最坚忍不拔、服从指挥,最富有自我牺牲精神的家族……”

得到桂冠的是伽马家族。

我们两手空空。第四章  礼 物

缠绕着月桂枝条的箱子被送下来,交付给伽马家族。我思忖着这一招的高明之处。他们不会让我们得到桂冠。数字毫无用处,他们一点都不在乎。孩子们抗议地尖叫着,老人们也在哀叹。他们饱经风霜,深谙世事,早就把这些看透了。一切都为了彰显他们的权力。权力掌握在他们手中,胜者要由他们指定。在这场游戏中,有人一出生就注定是得益者,在他们的维护下。继承权牢不可破,我们只知努力,而不知谋划。

虽然失望,我们中的一些人却并不会怪罪联合会。我们将这一切归罪于得到了奖品的伽马家族。我想这是因为一个人只有这么多的恨意可以宣泄。当他眼看着自己孩子的肋骨从衬衫下面显出来,而与他近在咫尺的人肚子里塞满炖肉和蜜糖馅饼时,除了眼前这个人,他很难去恨别人。你觉得他们应该和你分享,但他们并没有这么做。

叔叔冲我耸了耸肩,其他人脸颊通红,怒不可遏。洛兰好像要对锡罐子和伽马族人动手。伊欧很快就把我带出了那个热锅一般的地方。怒火让我攥紧了拳头,但她没有留足够的时间让我把关节捏到发白。她懂得我深藏在心里的暴烈,甚至比我母亲还了解。她也知道怎么在爆发之前将其抽离。见伊欧挽住我的手臂,我母亲温柔地笑了。她真爱我的妻子。“和我跳舞吧。”她轻声说。她高声招呼齐特拉琴手和鼓手继续演奏。当然,她也怒火熊熊。她对联合会的憎恨远在我之上。我就是爱着她这一点。

不久,齐特拉琴那节奏极快的旋律就升了起来。年纪大的人们拍着桌子。层层叠叠的裙摆飞了起来。我拉起我的妻子,整个家族像潮水一般涌上广场和我们一起舞蹈。我们流着汗,大笑着,竭力忘记我们的愤怒。我们一起长大,现在已经成年。在她眼中,我能看到一颗和我一样的心。在她的呼吸里,我能听到一个和我一样的灵魂。她就是我的国度,我的亲人,我的爱。

她笑着把我拉到一边。我们七转八弯,寻找可以独处的地方。脱离了人群,她还是不停步,领着我穿过一条长长的金属步道和一片低矮黑暗的屋顶,来到了旧巷道里,靠近女人们工作的丝厂。此时正是交接班的空当。“我们这是去哪儿?”我问。“记得吗,我给你准备了礼物。你的礼物泡汤了,但别为这个跟我道歉,否则我就狠狠地朝你肚子来一下。”

一朵血红色的赫墨瑟斯花从墙上探了出来。我伸手把它拔下来,交给伊欧。“我的礼物。”我说,“我的确打算给你一个惊喜来着。”

她咯咯笑了。“好吧。靠心的那半是我的,靠皮的那半是你的。不!别乱掰。你那半我会给你好好留下。”我闻到了她手里赫墨瑟斯的气味。那气味很强烈,像母亲煮的稀汤掺进了铁锈。

丝厂里,大腿那么粗、长着棕黑两色绒毛和瘦骨嶙峋的长腿的蛛虫在我们身边吐着丝。它们在屋梁上爬动着,细细的腿和臃肿的身体不成比例。伊欧带我走上丝厂最高层。陈旧的梁木上缠满蛛丝。栖息在我上方和下方的生物让我一看就忍不住打哆嗦。我了解矿坑蝮蛇,但不了解蛛虫。他们是委员会的雕刻家创造出来的。可笑。伊欧把我带到一堵墙跟前,推开一道蛛网结成的帘子,露出一条锈迹斑斑的管道。“通风管,”她说,“差不多一个星期前,墙上的灰泥掉了,它就露出来了。一条老通道。”“伊欧,要是他们发现了,我们都要挨鞭子的。按规定我们不能……”“我不会让他们连这份礼物也毁掉的。”她亲了一下我的鼻子,“来吧,地狱掘进者,里面没有热熔钻。”

我跟在她身后,在狭窄的管道里拐来拐去,钻过一道格栅,最后来到一个充满不是人类发出的声音的地方。黑暗中,某种嗡嗡声轻柔而持续地响着。她握住我的手。这只手是我唯一熟悉的东西。“那是什么声音?”我问。“有生命的东西。”她说着,领我走到那片奇异的夜色之下。脚下有什么东西,非常柔软。我提心吊胆地让她拉着我往前走。“是草,还有树,戴罗。我们在一片森林里。”

花香。黑暗中的光亮。有着绿色腹部,一明一灭地闪烁着的小生物在一片漆黑中飘荡着。有着虹彩翅膀的巨大甲虫从阴影中飞出来。它们充满了色彩,充满了生命。一只蝴蝶从我身边飞过,近得伸手就能碰到。我屏住了气。伊欧大笑起来。

我们在歌里唱过它们,所有的这一切。但除全息影像之外,我们从没见过它们。我无法相信它们有这样的色彩。我的眼睛只看过泥土、钻头的闪光、灰色的混凝土和金属。全息屏幕像一扇窗,我只在那里面见到过颜色。但眼前的景象完全不同。

那些生物翩翩飞舞着,亮丽的颜色灼伤了我的眼睛。我边哆嗦边笑,伸手去触摸那些飘浮在黑暗中的生物,围拢双手,把它们捧在手心里。我仰起头,向澄澈透明的天花板望去。这是一个透明的气泡,直直地凝视着天空。

天空。曾经,它只是一个单词。

我看不到火星表面,但能看到它的影像。星星优雅地在平滑如镜的黑色天空中闪耀着光辉,和我们居住区悬吊下来的照明灯一样。伊欧看上去仿佛要变成它们中的一颗了。她望着我,脸颊红得发亮,笑着看我。我双膝跪地,把草的气息深深吸入肺中。那是一种奇异的气味,甜蜜而令人怀恋,尽管我记忆中从没接触过草。昆虫们在灌木和树丛从中嗡嗡鸣叫,我拉着伊欧坐下,第一次睁着眼睛吻了她。树木和叶子在通风孔的气流中款款摆动。以青草为床,在星空之下,我与我的妻子融为一体。所有声音、气味和景象都被我饮下。“那是仙女座星云。”后来,我们仰躺着的时候,她这么告诉我。昆虫在黑暗中窸窸窣窣地鸣叫着。天空是一种可怕的东西,如果盯得太用力,会忘记自己被引力牢牢拉着,产生一种坠入夜空的错觉。一阵颤抖顺着我的脊椎传了下去。我生在地穴和隧道里,矿坑是我的家,我身体的一半想要跑回安全的地方,远离这异质的、充满生物、广大无边的空间。

伊欧翻身望着我,视线沿着我胸口河道一样的累累伤痕向下游移。矿坑蝮蛇在我肚子上留下的伤痕在更靠下的地方。“我妈妈给我讲过仙女座的故事。那个叫布里吉的锡罐子给了她墨水,她就用那个画画。你知道,布里吉一直很喜欢她。”

我们躺在一起,她深吸了一口气。我知道她有个计划,有些话一直留到现在才说。带我来这儿是她的一个手段。“大家都知道,赢得桂冠的人是你。”她对我说。“你不用这么哄我。我已经不生气了。没关系。”我说,“看过了这些,那些事情都不重要了。”“你说什么?”她尖声问,“那件事从没像现在这么重要过。你要桂冠,但他们不肯给你。”“没关系。这个地方……”“这个地方是存在的,他们却不准我们来,戴罗。锡罐子只想独占这儿。他们从不分享。”“他们为什么要分享?”我不解地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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