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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9-25 18:05: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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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意大利)伊塔洛•卡尔维诺

出版社:译林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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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成两半的子爵

分成两半的子爵试读:

01

2 by Yilin PressAll rights reserved.著作权合同登记号 图字: 10-2010-339 号

书  名 分成两半的子爵

作  者 【意大利】伊塔洛·卡尔维诺

译  者 吴正仪

责任编辑 冯一兵

出版发行 译林出版社

ISBN   97875447223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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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见反馈:@你好小巴鱼01

从前发生过一次同土耳其人的战争。我的舅舅,就是梅达尔多·迪·泰拉尔巴子爵,骑马穿越波希米亚平原,直奔基督教军队的宿营地。一个名叫库尔齐奥的马夫跟随着他。大群大群的白鹳在混沌沉滞的空气中低低地飞行。“为什么有这么多白鹳?”梅达尔多问库尔齐奥,“它们飞往何处?”

我的舅舅是初来乍到,那时他刚刚参军入伍,我们邻近的一些公爵都参战了,他不得不来凑热闹。他在基督徒控制的离战场最近的一座城堡里,得到了一匹战马和一名马夫的配备,赶到帝国的军营去报到。“它们飞往战场,”马夫回答,神情黯然,“它们将一路陪伴我们。”

梅达尔多子爵早就知道白鹳飞过在当地是吉祥之兆,他看到它们理应表示高兴,可是他感觉到的却是相反的东西,心里忐忑不安。“库尔齐奥,是什么东西把这些长脚鸟吸引到战场上去呢?”他问。“它们也吃起人肉来了,唉!”马夫回答,“自从干旱使土地枯荒、河流干涸以来,哪里有死尸,鹳鸟、火鹤和仙鹤就代替乌鸦和秃鹫往哪里飞去。”

我舅舅那时刚刚成年。这种年岁的人还不懂得区别善恶是非,一切感情全都处于模糊的冲动状态;这种年岁的人热爱生活,对于每一次新的经验,哪怕是残酷的死亡经验,也急不可耐。“乌鸦呢?秃鹫呢?”他问道,“其他的猛禽呢?它们都到哪里去了?”他的脸色发白,而眼睛却熠熠生辉。

马夫是一个皮肤黝黑、满脸络腮胡子的士兵,从不抬头看人。“由于猛吃害瘟疫死的人,它们也得瘟疫死了。”他举起矛枪指了一下一些黑糊糊的灌木丛,细看之下就发现这些不是植物的枝叶,而是一堆一堆猛禽的羽毛和干硬的腿爪。“看,不知道谁先死的,是鸟还是人呢?是谁扑到对方的身上把他撕碎了。”库尔齐奥说。

为了免遭灭绝之灾,住在城里的人携家带口地逃避到野外来,可是瘟疫还是将他们击毙在野地里。荒凉的原野上散布着一堆堆人的躯壳,只见男女尸体都赤身裸体,被瘟疫害得变了形,还长出了羽毛。这种怪事乍看之下无法解释,仿佛从他们瘦骨嶙峋的胳膊和胸脯上生出了翅膀,原来是秃鹫的残骸同他们混合在一起了。

他们已经踏上了打过仗的土地,地面上有着战争的遗迹。他们走得慢了,因为两匹马时时扬起前蹄,不肯前行。“什么东西惊吓了我们的马?”梅达尔多问马夫。“先生,”他回答,“没有什么东西能像马肠子的气味一样让马难受了。”

确实,他们一路经过的狭长的平原上马尸横陈:有些仰倒,四蹄冲天;有些趴卧,头颈栽地。“为什么许多战马倒在这里,库尔齐奥?”梅达尔多问。“当马感觉到肚子被划破时,”库尔齐奥解释说,“就不让内脏流出。有的将肚皮紧贴地面,有的翻身仰躺。但是死神照样很快把它们带走了。”“那么在这场战争中是战马先死啦?”“土耳其弯刀好像是专为一下子剖开马腹用的。再往前走您将看到人的尸首了。先是战马,接着,就该是骑士了。可是我们到了,营地就在前面。”

在地平线边缘上出现了帐篷的尖顶、帝国军旗和炊烟。

他们向前急驰,看到前一场战斗的死者几乎全都被运走和埋葬了。只看到有些断肢,特别是指头被扔在庄稼茬子上。“每隔不远就有一根手指头为我们指路,”我舅舅梅达尔多说,“这是为什么?”“愿上帝饶恕他们:活人将死者的手指割下,为的是拿走戒指。”“那边来的是什么人?”一个哨兵问。他穿的大衣上长满绿霉和青苔,活像树皮,他就像是立在寒冷北风中的一棵树。“神圣的帝国皇上万岁!”库尔齐奥大声说道。[1]“苏丹该死!”哨兵回答,“不过,我请求你们,到了司令部时告诉他们派人来替换我,我已经在这里生根啦!”

马在这时扬蹄飞奔起来,为的是躲避那像乌云一样笼罩在战场上的苍蝇,它们在粪便堆上嗡嗡叫。“许多勇士,”库尔齐奥注视着,“他们昨天的粪便还在地上,人已经升天啦!”他在胸前画十字。

在营盘进口处的一侧排列着一行帐篷,从帐篷里走出一些满头鬈发、身着锦缎长裙的妇人,她们袒胸露怀,浪声浪气地叫着笑着迎接他们。“这里是宫廷贵妇们的住处,”库尔齐奥说,“任何其他军队里都没有这么漂亮的娘儿们。”

我舅舅早就在马上扭过脸去盯着她们看了。“当心,先生,”马夫又说,“她们又肮脏又有传染病,连土耳其人都不敢把她们当做战利品抢走。她们身上不仅长了阴虱、臭虫和跳蚤,而且蝎子和壁虎都筑窝了。”

他们从野战炮队前走过,已是傍晚时分,炮兵们在大炮和臼炮的炮筒上烧他们的清水煮萝卜的晚饭。由于白天炮击次数太多,炮筒变得像炭火一样通红发热了。

有人拉来满满几车土,炮兵们用筛子筛那些土。“火药不够用了,”库尔齐奥解释道,“不过打过仗的地方土里含有很多火药,只要肯干,就能收回一些。”

他们走到骑兵的马厩前。兽医们在苍蝇的包围之下,在那里替骡马医治外伤,忙着用针缝合,用热药膏敷好,用绷带缠扎。马匹嘶吼,蹄子乱蹬,医师们也大呼小叫,手忙脚乱。

他们向前走了一大段路,来到步兵营地。夕阳西下,士兵们坐在各自的帐篷前,将赤脚浸泡在温水桶里。由于经常不分白天黑夜地突然发警报,他们洗脚时也头戴铁盔手握长矛。

在一些围成亭台形状的更高一些的帐篷里,军官们往腋下扑香粉,手摇折扇扇风。“他们这副模样并不是娇气,”库尔齐奥说,“相反,他们是要在艰苦的戎马生活中做出优游裕如的姿态。”

泰拉尔巴子爵很快被引至皇帝面前。皇帝的帷幄里挂满壁毯,装饰着许多战利品。皇上正伏在地图上研究新的战斗部署。桌面上摊满了展开的地图,皇帝往上按图钉,从一位元帅捧着的针囊上要取小图钉。图上已经扎上许多图钉,弄得什么也看不清了,看地图时先要拔掉钉子,看完后再按上去。这样拔拔按按,为了腾出手来,皇帝和元帅们都把图钉衔在嘴唇上,只能含糊不清地说话。

皇帝看到了跪在他面前的年轻人,发出呜呜的疑问声,从嘴里取出图钉。“他是刚从意大利赶来的骑士,陛下。”有人这样向皇上介绍,“泰拉尔巴子爵,出身于热那亚公国最高贵的家族。”“立即任命为中尉。”

我舅舅马上跳起来,双脚一碰立正站好,这时皇帝威严地大手一挥,所有的地图都转动起来,收卷好。

那天夜里,梅达尔多虽然感到疲倦,却迟迟不能入睡。他在自己的帐篷周围来回踱步,耳里听着哨兵的呼喝、战马的嘶鸣和士兵时断时续的梦中呓语。他仰望着波希米亚夜空中的繁星,想到自己的新军衔,想到次日的战斗,想起遥远的故乡,想起家乡河里芦苇沙沙的响声。他的心中没有怀念,没有忧伤,没有疑虑。他感到这一切都是那么的完满而实在,他本人也是健全而充实的。如果他那时能够预见到等待着他的可怕命运的话,大概他也会认为那是自然的、注定要到来的痛苦。他凝视着夜空与大地的交接处,知道那里是敌人的阵地。他双臂交叉,用手紧抱肩头,觉得自己把握住了未来的新的现实,同时也对自己新的境遇抱有信心。他踌躇满志。他觉得残酷的战争使大地上汇集成了千万道血河,一直流淌到了他这里;他任凭这血的波涛轻轻地撞击自己,既没有产生出义愤填膺之感,也没有激发起悲伤哀怜之情。

02

战斗在上午十点准时开始。梅达尔多中尉骑在马背上,凝视着基督教军队排列好的强大阵容,波希米亚平原上的风吹来稻米的清香,仿佛来自某个沸沸扬扬的打谷场。他把脸转向来风的方向。“不行,不要向后转,先生。”库尔齐奥惊呼,他佩戴着下士军衔,跟在中尉的身旁。为了解释他的阻拦,他又不慌不忙地补充道:“人们都说打仗前这么做会招来不吉利的事情哩。”

其实,他是不想让子爵看见后面的待援候补队伍,那是由几小队瘸腿跛足的步兵拼凑起来的。他担心子爵明白基督教军队的全部兵力几乎都投入了战场之后会感到沮丧。

但是我的舅舅向远处眺望,遥望着向地平线飘去的白云,心里想的是:“对,那片白云就是土耳其人,真是土耳其人,而我身边的这些抽着烟的人是基督徒老兵,现在军号吹响的是进攻的信号,我生平第一次进攻,这隆隆的响声和震动,这栽进地里的流星就是炮弹,老战士和战马毫不在乎地看着,这是我有生以来遇见的第一颗敌人的炮弹。但愿不会有那么一天我说,‘这是最后一颗了。’”

他手里高擎着出鞘的利剑,眼睛看着在硝烟中时隐时现的帝国军旗,策马在战场上飞奔急驰起来。我方的炮火从他头上掠过,敌人的炮击在基督教军队的阵地上打开一些缺口,炸起一团团烟尘。他想:“我就要看见土耳其人了!就要看见土耳其人了!”对于参战的人来说,没有什么比同敌人遭遇,并看一看他们是否真像自己想象的那样更令人兴奋了。

他看见他们,看见土耳其人了。两个人正迎面而来,骑着披挂铠甲的战马,手持皮制的圆形小盾牌,身穿黑红条相间的长袍。他们裹着头巾,脸上的皮肤像海豚一般是棕褐色的,胡须真同泰拉尔巴村那个被人叫做“土耳其佬”的米凯一模一样。两个土耳其人中的一个被打死了,另一个杀死了别的一个人。但是谁晓得他们多少人正在走来,一场白刃战即将开始。看见了那两个土耳其人,就如同看见了他们全体。他们也是军人,他们的那些东西也都是军队的装备。他们的面孔像农民的一样饱经日晒,一样显出执拗的神情。梅达尔多,原来一心想看看他们,现在已经看到了;他可以马上回到泰拉尔巴来,趾高气扬地从我们面前走过,昂首挺胸像只鹌鹑一样。然而他是来打仗服役的。于是他向前冲去,避开了弯刀的袭击,发现了一个步行的小个子土耳其兵,挥剑劈倒了他。既然已经杀了这么一个,他再找一个骑马的高个子兵试一试,结果很糟糕。因为他们小巧灵活,很有攻击力,一直钻到马肚子底下来,用他们的那种弯刀刺剖马腹。

梅达尔多的马撇开腿站立不动了。“你怎么啦?”子爵问道。库尔齐奥赶上前来指着下面说:“您看那里。”马的内脏已经流淌到了地面上。可怜的牲畜向上望望主人,然后低下头去,仿佛想去舔食那些肠子,但这仅仅显示出了英勇无畏的气概:它昏倒了,然后断了气。泰拉尔巴的梅达尔多没有了坐骑。“请您骑我的马,中尉。”马夫说道,可是他还没来得及勒住自己的马就摔落地下了,他被土耳其人的箭射伤,那匹马趁机逃脱。“库尔齐奥!”子爵呼喊着,扑到在地上呻吟的马夫跟前。“您不要为我担心,先生。”库尔齐奥说道,“只希望医院里还有烈性酒。每个伤员都能分到一碗喝!”

我的舅舅梅达尔多投入混战之中。战斗的胜败尚无定论。在这场混战中,似乎是基督教军队方面取胜。可以肯定的是他们冲乱了土耳其军队的阵线,包围了他们的几处阵地。我舅舅和其他的勇士一起冲到敌人的大炮近前。土耳其人移动炮位,以便把他们置于炮火射程之内。两个土耳其炮手转动一尊大炮的轮子。他们动作迟缓,蓄着长胡子,战袍垂到脚背,活像两个天文学家。我舅舅说:“现在我上那边去,把他们摆平。”他热情有余,经验不足,他不懂得只能从侧面或后面去靠近大炮,他跃马横刀,直冲大炮口奔去,心想可以吓唬住那两位天文学家。然而是他们对着他当胸开了一炮。泰拉尔巴的梅达尔多飞上了天。

晚上,战事暂停,两辆马车在战场上收拾基督教士兵的躯体。一辆载伤员,一辆装死人。战场上进行的是初步分选。“这个我收,那个你管。”碰到似乎还有救的就放到伤员车上;遇到肢体残缺不全的块块段段就装到死人车上,以便进行安葬;那些已经算不上是一具尸体的残骸就留在原地让鹳鸟吃掉。在那些天里,由于兵员损失与日俱增,决定采取尽量多收伤员的办法。于是梅达尔多的残身就被当做受伤的躯体安置到那辆装伤员的车上了。

再次筛选在医院里进行。仗打完了,战地医院里的景象比战争本身更为残酷可怕。地上摆着长长的一排担架,里面躺着那些不幸的人,医生们聚集在担架四周,手里拿着镊子、锯子、针、线和手术刀。一个死人接着一个死人地检查过去,他们尽力使每具尸体复活。锯掉这里,缝合那里,在创口上塞进药棉,将血管像手套一样翻过来,重新放回原位,缝线比血管还多,但毕竟是修补好并缝合上了。如果一个病人死去,他所有完好的部分都用于修补另一个人的肢体和器官,如此不断地循环下去。最麻烦的事情是处理肠子:一旦散开来,简直就不知道怎样才能使它们复归原位了。

揭掉被单,子爵残缺不全的身躯令人毛骨悚然。他少了一条胳膊,一条大腿,不仅如此,与那胳膊和大腿相连的半边胸膛和腹部都没有了,被那颗击中的炮弹炸飞了,粉碎了。他的头上只剩下一只眼睛,一只耳朵,半边脸,半个鼻子,半张嘴,半个下巴和半个前额:另外那半边头没有了,只残留一片黏糊糊的液体。简而言之,他只被救回半个身子——右半边。可这右半身保留得很完整,连一丝伤痕也没有,只有与左半身分割的一条巨大裂口。

大夫们都很知足:“哟,太巧了!”只要他不当场死去,他们就会设法拯救。他们围着他忙开了,而这时有些可怜的士兵只在一条胳臂上中了一箭,却死于败血症。大夫们缝合,上药,包扎,弄不清他们做了些什么。结果是第二天早上,我舅舅睁开了那唯一的眼睛,张开了那半张嘴,翕动了那一个鼻孔,又呼吸起来。泰拉尔巴人特有的强健体质使他终于挺过来了。现在他活着,是个半身人。

03

我舅舅被人抬回泰拉尔巴时,我大约七八岁了。那是在晚上,天已经黑了,是十月里的一天,阴沉沉的天空。白天我们摘收葡萄,从葡萄架中间望见灰蒙蒙的海面上一只帆船正在驶近,船上飘着帝国的旗帜。那时人们每逢见到有船只开来,就说:“这是梅达尔多老爷回来了。”这倒不是因为我们盼望他归来,而只是由于有了一件可以期待的事情。那一次我们猜中了。傍晚时我们几个还在地里,一个叫菲奥尔菲埃罗的小伙子站在酿酒桶顶上踩葡萄,突然他叫喊起来:“哟,快看那边!”天几乎全黑了,我们看见山谷的尽头有一行火把沿着骡马走的小路移动,接着过了桥,我们这时看清有人抬着一副担架来了。毫无疑问,是子爵打仗回来了。

消息传遍山谷。城堡的院子里挤满了人:家里的人,仆人,收葡萄的工人,牧羊人,武士。唯独不见梅达尔多的父亲阿约尔福老子爵。他是我的外公,很久不露面了,连院子里也不来。他厌倦了世上的俗务,在独生子去当兵打仗前夕,宣布把爵位的特权让出。现在他热衷于养鸟,在城堡里设了一只巨大的鸟笼。他一心喂鸟,旁的事情一概不闻不问。他把自己的床也搬进大笼子里,住在里面,白天黑夜都不出来。人们从鸟笼的铁栅栏门里把他的饭菜同鸟食一起送进去,阿约尔福同鸟儿们分享一切食物。他整日摩挲着山鸡和野鸽子的羽毛,等待儿子从战场上归来。

我从来没见过我们家的院子里来这么多人。从前同邻邦打仗时在这里点兵点将和欢庆胜利,那种热闹的场面,我只是听人们说过而已。我第一次发现围墙和塔楼快要坍塌了,院子里遍地泥淖,我们在这里放羊和喂猪。大家一边等待,一边谈论梅达尔多子爵将怎样回来。早就有消息说他被土耳其人伤得很重,但是还没有人确切地知道他是肢体残废了还是内脏受损了,或者只是被伤疤毁坏了容貌。现在看见担架,人们估计情况更糟。

来了,担架被放到地上,人们看见黑色的身影上一只瞳仁在闪亮。高大的老奶妈赛巴斯蒂娅娜走上前去,但是黑影子伸出一只手来做了一个粗暴的动作,表示拒绝。接着只见那个身躯在担架上使劲地顽强扭动一阵,泰拉尔巴的梅达尔多就拄着一根拐杖站到了我们面前。一件带帽子的黑斗篷从他的头顶一直垂及地面,右半边被掀到身后,露出半个脸和拄着拐杖的半边细窄的身子,左边好像完全被掩藏起来,裹进那件宽大衣服的衣襟和褶皱里。

他立着看了看我们,我们围着他站成一圈,没有人开口说话。也许他那只直愣愣的眼睛并没有看我们,他想的只是依靠自己的力量离开我们这些人。一阵风从海上吹来,刮断了一棵无花果树顶梢上的一根枝条,发出一声呜咽。我舅舅的斗篷飘动着,风把它吹得鼓起来,像船帆一样张开着,这意味着风穿过了他的身体,甚至,那躯体根本不存在,斗篷也许是空的,就像幽灵穿着那样。后来,我们看得清楚一些了,看出它像是挂在一根旗杆上,这根旗杆由一个肩膀、一条胳臂、半边上身和一条腿组成,而他所有的那一切又全都支撑在拐杖上,其余的部分没有了。

那群山羊呆呆地望着子爵,它们全被拴住了,每只羊从各自不同的位置扭过头来,很奇怪地将脑袋同背脊组成一些直角。猪呢,反应更敏锐,动作更迅速,它们尖叫起来,互相碰撞着肚皮要逃跑。这时我们再也无法掩饰住心中的惊恐。“我的孩子!”奶妈赛巴斯蒂娅娜呼唤,并张开了臂膀,“不幸的孩子呀!”

我的舅舅,对于他在我们身上造成的这种反应很厌烦,他在地上向前挪动拐杖的底端,以两脚规的方式走动起来,朝城堡的大门走去。那几个抬担架的脚夫正盘腿坐在大门口的台阶上哩,赤裸着膀子,戴着金耳环,头发梳理成鸡冠状或马尾式。他们站起身来,其中一个梳辫子的像是头儿,他说:“我们在等您付报酬呢,先生。”“要多少?”梅达尔多问道,似乎是笑了笑。

梳辫子的那人说:“您知道用担架抬送一个人的价钱……”

我舅舅从腰带上解下一个钱包,叮当一声扔到脚夫们的脚边,那人刚一掂量那钱包,就叫嚷道:“这可比我们讲好的数目少多了,先生!”

梅达尔多呢,这时风掀开了他的斗篷的两襟,说声:“一半。”他从脚夫们中间走过,凭着他的独脚,一小步一小步地跳着登上台阶,走进向城堡内敞开着的大门,抡起拐杖去捅那两扇沉重的门板,将它们咣当直响地关上了。因为还留着一条缝,他又推一下,便从我们的视线中消失了。我们依然听得见脚和拐杖交替落地的声音,那声音从走廊上移向城堡里他个人的住处那边。然后在那里响起关门上锁的响声。

他的父亲站在鸟笼的铁栅门后等着他。梅达尔多连他那里也没有去打个招呼,他独自关闭在自己的屋里,不论奶妈赛巴斯蒂娅娜敲多长时间的门,说多少安慰他的话,他都不露面,也不回答。

老赛巴斯蒂娅娜是位身材高大的妇人,穿一身黑衣服,戴面纱,脸色红润,没有皱纹,眼角上的那一道几乎看不出来。她哺育了泰拉尔巴家所有的年轻人,曾与家里所有的老一代的男人同床共眠,还闭合了所有死者的眼睛。现在她在两位闭门自守者的屋子之间来回走动,不知如何帮助他们才好。

第二天,我们照旧摘收葡萄。由于梅达尔多还不露面,葡萄园里没有了往日的欢声笑语,大家只是议论他的命运。这倒不是因为我们很替他担心,而是因为这样一个颇费揣测的话题很是助人谈兴。只有奶妈赛巴斯蒂娅娜留在城堡里,小心地窥视着屋里的动静。

可是老阿约尔福似乎早就预料到儿子回来时会变得如此阴沉和孤僻,早就训练了他最喜爱的小动物,一只伯劳,让它每天飞往城堡另一头的梅达尔多的住处,从窗户飞进那时还空无一人的房间。这天早晨,老人打开铁栅门,放出伯劳,看着它飞至儿子的窗口,然后才转身给喜鹊和山雀撒食,并学鸟儿们的啼叫。

片刻之后,他听见有件东西撞到鸟笼框架上。他伸头探看,只见他的伯劳僵死在檐口上。老人双手把鸟儿捧起,看见它的一只翅膀折了,像是有人打算把它撕下来,一只爪子断了,似乎有人用两个指头硬掰的,一只眼睛也被抠去了。老人将鸟贴在胸口上,呜呜地哭了。

当天他就倒床不起了,仆人们从鸟笼的铁网里看见他病得很厉害。可是谁也不能进去照顾他,因为他人在里面,又把钥匙藏起来了。鸟儿们都围绕在他的床边飞。自从他躺下之后,它们就一齐飞来飞去,不肯停落,不停地扇动翅膀。

第二天早晨,奶妈向笼里张望,发现老子爵阿约尔福死去了。所有的鸟儿都停栖在他的床上,好像飞落在一根海面漂浮的树干上。

04

他的父亲死后,梅达尔多开始走出城堡。又是奶妈头一个发现的。一天早晨她看见门敞开着,房间里没有人,就派出一小队仆人去野外追踪子爵。仆人们一路小跑,来到一棵梨树下,头一天傍晚他们还看见那上面晚结的果子尚未成熟。“你们看那上面。”一个仆人说。他们朝在曙光逆照中挂着的梨望去,都惊呆了。因为梨都不是完整的了,变成了许多个被竖切一半的梨,每一个还都挂在各自的把柄上,而且每只梨都只剩下右边的一半(或者说是左边的一半,这要看从哪边望过去了,但是都留着相同的半边),另外那半边不见了,被切掉或咬掉了。“子爵到过这里!”仆人们这么说。当然,他把自己关闭了许多天,没吃过饭,前一天夜里他感到腹中饥渴,首先见到这棵树,就爬上去吃梨。

仆人们往前走,看见半只青蛙在一块石头上跳跃,由于青蛙的特性,它还活着。“我们走对了路线!”他们继续追赶,后来迷路了,因为没有看见绿叶掩藏着的半个甜瓜,他们不得不往回走,直到发现了那半个瓜才算回到正确的方向上。

仆人们就这样从田野上找到森林里,他们看见一个切成一半的蘑菇,半个石菌,随后又是半个石菌,半个有毒的红蘑。他们继续向森林中走去,不时看见一个个蘑菇从地面冒出来,只有半边把和半个顶。仿佛有人一刀把它们劈成两半,而另一半连一点渣子也没有留下。这是一些各式各样的蘑菇,有马勃、胚珠、伞菌,有毒的和可食用的数量上差不多是对半分。

仆人们沿着这延伸的痕迹来到名叫“修女地”的草坪上,那里的绿草中间有一口池塘。霞光初照,池塘边的水面映出梅达尔多披着黑斗篷的修长身影,还漂浮着白色、黄色和褐色的蘑菇。这是他摘掉的半边蘑菇,现在都漂散在明净清澈的水面上。水上的蘑菇看起来像是完整无缺的,子爵注视着它们。仆人们躲在池塘的对面,不敢吭声,也盯着漂浮的蘑菇,终于发现这些只是食用菌类。那些毒菌呢?既然他没有丢入池塘,那又派了什么用场?仆人们跑回森林里,没走多远,就在小路上遇见一个提篮子的男孩,篮子里装的净是半边有毒的蘑菇。

那个孩子就是我。夜里我一个人在“修女地”的草坪上玩耍着,一个人突然从树丛里钻出来,真把我吓坏了。当我迎着我舅舅走过去时,他正在惨淡的月光下,用他的一只脚在草地上跳行,手臂上挎着一个篮子。“你好,舅舅!”我大声招呼。这是我头一次敢同他说话。

他看起来讨厌见到我。“我去采蘑菇了。”他向我解释。“你采到了吗?”“你来看。”我舅舅说着,我们坐到了那口池塘边。他开始挑选蘑菇,把一些扔进水里,另一些留在篮子里。“给你,”他把装着他挑好的蘑菇的篮子递给我,“拿油煎。”

我想问他为什么篮子里的蘑菇都只是半个,可是我知道他不会理睬这个问题,于是说了一声“谢谢”就跑开了。我正要回去用油煎蘑菇时,遇见了那一帮男仆人,才知道全是些有毒的。

赛巴斯蒂娅娜奶妈听他们讲了这件事情后,就说:“回来的是梅达尔多坏的那一半,谁知道今天的审判会搞成什么样啊!”

那天要审判由城堡里的卫士们抓住的一伙土匪。匪徒是我们领地上的,因而必须由子爵来处置他们。开庭审判时,梅达尔多斜着身体坐在椅子上,直咬手指甲。匪徒们被锁着镣铐带上来,为首的就是那个名叫菲奥尔菲埃罗的小伙子,就是他在踩榨葡萄时首先看见担架的。受害的那一方也来了,他们是开往普罗旺斯的几位托斯卡纳骑兵,路过我们这里时,在森林里遭到了菲奥尔菲埃罗及其同伙们的袭击和抢劫。菲奥尔菲埃罗辩解说,是那些骑兵来我们的领地里偷猎,被他阻拦住,当做偷猎者解除了他们的武装,而卫士们却不认为他们是偷猎者。应当说当时土匪袭击是很普遍的事情,对此法律是宽大的。再说我们这地方又特别适合土匪出没,连我们家族中的一些成员也入伙了,在动乱的年代里,甚至自己纠结成匪帮。至于偷猎就更不用说了,是最轻不过的犯罪。

可是赛巴斯蒂娅娜奶妈的忧虑是有根据的。梅达尔多把菲奥尔菲埃罗和他的全体同伙当做抢劫犯判处绞刑。而被抢的那些人,由于本身是偷猎者,也被判处绞刑,为了惩处干预太迟的卫士们,他对他们也宣判绞刑,因为他们既不懂得预先阻止偷猎的人活动,也不懂得防范土匪的犯罪。

被判死刑的共有二十多人。这一残酷无情的判决使我们深为震惊,那些从前谁也不曾见过的托斯卡纳绅士倒也罢了,对于一般说来并不令人讨厌的那些土匪和卫士,大家痛惜不已。造骡马驮架的木匠师傅彼特洛基奥多负责造绞刑架。他是一位能干而认真的工人,尽职尽责地完成自己的每一项工作。被判决的人中有两个是他的亲人,他忍受着巨大的悲痛,还是制造出一台像树那样多枝丫的绞刑架,而它的全部绳索只用一个绞盘就能提升起来。这台机器庞大而巧妙,一次能吊起的人数比那天判处的人还多,因此子爵利用多余的绞索在每两个犯人之间吊上十只猫。僵直的尸体和死猫悬挂了三天,起初谁也不忍心去看。但是人们很快发现那是颇为壮观的景象,我们对这桩惨案的认识也起了变化,产生出不同的感受,对于卸下尸体和拆毁大绞刑机的决定感到很是遗憾。

05

那一阵对于我是快乐时光,总是在林子里跟特里劳尼大夫找海洋动物的化石。特里劳尼大夫是英国人,在一次海难中骑一只波尔多酒桶来到我们这里的海岸。他当了一辈子随船医生,做过许多漫长而危险的旅行,其中有些是同著名的库克船长一起,可是他没有看见过任何世界风光,因为他总是在船舱里玩“三七牌”。这位难民到我们这里之后,很快就贪恋起那种叫“坎卡罗内”的葡萄酒,那是我们这里最苦涩和最浓稠的酒,他再也离不开它,甚至总在肩膀上挎着那么满满一壶。他留在泰拉尔巴,成了我们的医生,但是他并不管病人,而是搞他的科学发现,忙得团团转,我陪着他不分白天黑夜地在田间和林中奔走。他先是热衷于蟋蟀的病,一千只当中仅有一只会生的小毛病,也不会造成什么危害,特里劳尼大夫却要把得病的蟋蟀全找到并研究出恰当的治疗办法。后来便是对大海覆盖我们这块土地时留下的遗迹感兴趣。于是我们去背回那些石头块和矽石片,大夫说它们原本是鱼。最后是新近迷上的磷火。他想找一种方法获取并保存磷火,为此我们夜间在坟地里奔跑,当我们等候到那飘忽不定的荧光从坟冢的杂草中闪现时,就设法把它引向我们,让它跟在我们身后跑,再捉住它,放进容器里不让它熄灭。我们一次次地换用各种器皿做实验:布袋啦,细颈瓶啦,剥去包装草的玻璃坛子啦,手炉,漏勺,都被用来装过磷火。特里劳尼大夫就住在坟场边上的一间茅屋里,从前那是埋尸人的住处,在闹灾荒、战争和瘟疫的年代里需要有一个人专门从事这项职业。大夫在那里设立起他的实验室,里面有用来装磷火的各种玻璃瓶,有用来捕捉磷火的像渔网似的小网子,还有蒸馏器和坩锅,用来研究坟地的泥土和尸体的腐败物为什么会发出绿荧荧的光来。可惜他不是一个能长久地专心致志从事研究的人,他很快就丢开不干了,走出实验室,邀我一道去探索新的自然现象。

我自由得像空气一样,因为我没有父母,既不在仆人之流,也不入主人之列。我是泰拉尔巴家族中的成员,只是后来才被认同,但我不采用他们的姓氏,也没有人愿意教养我。我可怜的母亲是阿约尔福老子爵的女儿,梅达尔多的姐姐,可是她玷污了家族的名誉,同一个偷猎人私奔,那人便是我的父亲。我出生在偷猎人搭在森林中间一块荒地上的茅舍里。不久后我父亲在一次口角中被人杀死,而母亲又被蜀黍红斑病夺去生命,她孤零零地死在那间凄凉的破屋里。我在那时由于外祖父阿约尔福起了怜悯心,被收留在城堡里,由大奶妈赛巴斯蒂娅娜抚养长大。记得梅达尔多还是个少年时,我还没几岁,有时候他让我参加他的游戏,就好像我们处于同等的地位。后来差距随同我们的年龄一起增大了,我留在奴仆群里。现在我把特里劳尼大夫看成一个我从未有过的伙伴。

大夫有六十岁,可是同我一般高。他有一张干栗子一样的皱巴巴的脸,上面戴着三角帽和假发;他的腿呢,因为皮靴筒一直套到大腿中部,显得特别长,像蟋蟀腿那么不成比例,迈开的步子也很大。他穿一件滚红边的灰鸽子色的燕尾服,挎着他的一壶坎卡罗内酒。

他对磷火着了迷,以至于我们夜里长途跋涉到别的市镇的墓地里去,在那里有时可以看到比我们荒芜的公墓里更艳丽和更大团的火。但是我们的轻举妄动如果被当地人发现就倒霉了,会被误认为是盗墓的贼,有一次一群人手持大砍刀和三股叉追了我们好几里路。

我们跑到临河的悬崖边,我和特里劳尼大夫飞快地跳上山岩,可是听见愤怒的乡民们从身后追上来了。在一处叫做“冷面跳”的地方,有一座由树干搭起的桥架在一道看不见底的深渊上。我和大夫没有过桥,躲入了一块正好凌空翘在深渊之上的巨石底下。刚藏好身,乡民们就接踵而至。他们看不见我们了,就大声叫嚷:“那两个杂种上哪里去啦?”一面鱼贯而行,跑上了桥。轰隆一声响,几个人惨叫着跌落下去,被底下湍急的水流吞没了。

我和特里劳尼为自身命运感到的恐慌,由于逃脱了危险而减轻了,然而接着又因追踪者们的可怕下场而惊恐不安,我们只敢稍微伸出头来往下观望,乡民们在黑暗的深渊里消失了。再抬头看看残存的桥。一截截的树干仍然紧密相连,只是每一段树干从正中间断开了,好像是被锯开的;用别的解释无法说明为什么粗壮的木头会出现如此笔直的断裂。“我知道这是谁的手笔。”特里劳尼大夫说道,我心里也早就明白了。

果然,听见了急驰的马蹄声,在山涧边上出现了一匹马和一个半边身子裹在一件黑斗篷里的骑士。这是梅达尔多子爵,他那三角形的嘴边挂着一丝冷笑,默然注视着预谋的可悲得逞。他本人或许也不曾料想会是如此:他肯定是想弄死我们两人,结果却救了我们一命。我们吓得瑟瑟发抖,眼望着他骑着那匹瘦马离去。那马在岩石上蹦跳着,像是一只母羊生的崽子。

我舅舅那时候总是骑马溜达。他让制造驮架的彼特洛基奥多师傅做了一副专用马鞍,可以把他的身子用皮带稳稳当当地拴在一只脚镫上,另一只脚镫上则用一个秤锤固定住。马鞍的一侧挂着剑和拐杖。这样子爵便可以骑在马上了,他头戴插有羽毛的宽边帽,半个身子裹藏在总是飘荡荡的斗篷里。人们听见他的马蹄声就逃开,比麻风病人伽拉特奥从身边走过时还要恐慌,连孩子和牲畜也都带走;又担心地里的庄稼,因为子爵的心肠坏,从不轻易放过任何人,随时随地可能做出最难预料和最不可理解的行为。

他从不生病,因此从不需要特里劳尼大夫医治。可是我不知道万一出现这种情况,大夫如何能逃脱他的魔掌。大夫尽量避开我舅舅,甚至不听旁人议论他。每当同他谈起子爵及其残酷行为时,特里劳尼大夫就摇摇头,撮起两片嘴唇来含糊其辞地说:“噢,噢,噢!……啧,啧,啧!”好像人们在对他议论不该说的事情。而且,为了转移话题,他就滔滔不绝地讲起库克船长的旅行故事。有一次,我试探着问,依他之见,我舅舅残废得如此严重为何能生存。这个英国人不知道说别的,只是对我一个劲地:“噢,噢,噢!……啧,啧,啧!”好像从医学的角度上,我舅舅的这种病例倒也丝毫不能引起大夫的兴趣。于是我猜想他成为医生也许只是为了服从家人的安排或者图谋实惠,完全不是因为看重这门科学。也许他的船医职业仅仅是靠他玩“三七牌”的高超技术得来的,那些著名的航海家和其中首屈一指的库克船长是看中了他的这一特长而把他留在船上作牌局伙伴。

一天夜里,特里劳尼大夫在旧坟场上用网子捕磷火时,突然看见泰拉尔巴的梅达尔多就在面前,他正在坟头上放他的那匹马吃草。大夫害怕极了,慌乱得不知所措,可是子爵还叫他走近一些,并且用那半张嘴发出极不清楚的咬字吐音问他:“您是在找夜间的蝴蝶吗,大夫?”“噢,大人,”大夫回答,声音细若游丝,“噢,噢,不是蝴蝶,大人……是磷火,您知道吗?磷火……”“知道,磷火。我也时常琢磨它的来源。”“这一直是我在研究的问题,搞了很久了,还没有什么结果,大人……”特里劳尼说。由于子爵的语气和善,他稍稍地壮起胆子。

梅达尔多的尖瘦的半边脸——皮肤紧绷绷的活像个骷髅——抽搐着微笑了。“您作为学者值得给予各种帮助,”他对医生说,“可惜的是这块坟地已经废弃多时,不再是产生磷火的好场地了。但是我向您允诺,明天我将出力帮助您。”

次日是规定的执法日,子爵将十个农民判处死刑。因为按照他的算法,他们没有缴足应向城堡交纳的收获物的数量。死者被埋葬在公共墓地里,坟上每夜都冒出大量的磷火。特里劳尼大夫被这一帮助吓瘫了,虽然这对于他的研究很有益处。

在这样可悲的情形之下,彼特洛基奥多师傅制造绞刑架的技术大为完善。他做的那些东西,不仅有绞刑架,还有供子爵对被告人进行酷刑逼供的三角架、绞盘等其他刑具,都堪称木工和机械工的杰作。我时常到彼特洛基奥多的铺子里去,因为看他那么熟练灵巧而且又那么劲头十足地干活,我觉得饶有兴趣。但是敢怒不敢言的苦恼刺痛着这位原本是驮架师傅的心。他制造的可是处死无辜百姓的绞刑架啊。“我怎么办,”他想,“才能让他派我造别的什么东西,一样的精工细作,别样的用途呢?什么是我最喜欢制造的新机器呢?”但是他没有往下想,竭力从头脑里驱除这些念头,想方设法做出最美观和最实用的刑具。“你应当忘掉它们的用处,”他还这样对我说,“你只当它们是机器。你看它们多漂亮呀!”

我望着那些由横梁、升降绳索、连环绞盘和滑轮组成的装置,尽量不去想在那上面受折磨的躯体。可是我越是努力不想,越是不得不想。我问彼特洛基奥多:“我该怎么办呢?”“就像我这样做,孩子。”他回答,“就像我这样做,好吗?”

那些日子虽然使人痛苦和恐惧,也自有它欢乐的时光。最美好的时刻是旭日升起之际,看大海万顷金波,听母鸡咯咯下蛋,还有那个麻风病人沿小路吹响的号角声。他每天早上来为他的不幸的同伴们乞讨。他名叫伽拉特奥,在脖子上挂一把打猎用的号角,老远就通知人们他的到来。妇女们听见号角响,就把鸡蛋,或是丝瓜,或是西红柿,放到墙角边,有时候还会放上一只剥了皮的小兔子,然后带着孩子躲避起来。因为当麻风病人走过时谁都不应该留在街上,麻风病不接触也会传染,甚至眼睛看见他也是危险的。伽拉特奥沿着空无一人的小路慢慢地走来,手里拄着一根长棍,破烂不堪的长衫拖到了地上。他有一头长而硬的黄头发,一张白惨惨的圆脸,脸上已经有点被麻风病侵蚀。他收集起施舍物品,把它们装进背篓里,朝避开的农民的房屋大声道谢,说些甜言蜜语,里面总要夹带点逗笑或挖苦人的双关语。

那时候在沿海地区麻风病是一种常见病,在我们村旁边就有一个专住麻风病人的小村子,叫布拉托丰阁,我们承担了向他们施舍的义务,就是由伽拉特奥取走的那些东西。

在船上或在乡间有人一旦染上麻风病,就要离开亲友到布拉托丰阁去度过余生,等待着被疾病吞噬。据说每次为欢迎新的患者到来,那里都要举行盛大的庆祝,老远就能听到从麻风病人屋里传出的吹奏弹唱声,入夜不息。

关于布拉托丰阁的传说很多,虽然健康的人谁也没到过那里,可是大家都说在那里生活是无穷无尽的狂欢作乐。在变成麻风病隔离区之前,那里曾是一个娼妓窝,各民族和各宗教的海员都去光顾,现在那里的女人们似乎还保持着当年的放荡作风。麻风病人不事耕种,只有一园草莓。他们终年饮用自制的草莓酒,总是处于微醉的状态之中。麻风病人们的头等大事就是吹拉弹奏他们自己发明的古怪乐器,他们的竖琴弦上挂着许多小铃铛;他们用假嗓音唱歌,还用彩笔涂抹鸡蛋壳,好像永远在过复活节。他们把茉莉花环套在变了形的脸上,沉醉于极为轻柔的音乐声里,这样就忘掉了疾病使他们从人世间那里隔离出来的痛苦。

从来就没有医生愿意治疗麻风病人,可是当特里劳尼大夫来到我们这里定居之后,有人希望他愿意施展医术来治好本地的这个痈疽。我也曾怀有这样的希望,而且想得很幼稚,我早就很想去布拉托丰阁观看麻风病人的联欢会,如果大夫要在这些不幸的人身上试验药效,也许有时候会允许我陪他一起走进村子里面去。可是这样的事情根本不会出现。特里劳尼大夫一听见伽拉特奥的号角声,立即拔腿就逃,显得比谁都更怕传染。有几次我试图向他询问那种病的性质,他给我的答复是含含糊糊、不着边际的,仿佛一提“麻风病”这个词就令他很不自在似的。

说到底,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们非要死心眼地认定他是大夫不可。对于牲口,特别是对于小动物,对于石头,对于一切自然现象,他满怀一腔关注之情。可是对于人类和他们的疾病,他心里充满厌恶和恐惧。他害怕鲜血,只用手指尖触碰病人。遇到危重病人,他就用一块在醋酸里浸过的丝绸手帕捂住鼻子。他像女孩子一样害羞,见到裸体就面红耳赤。如果给一个女人看病,他就不敢抬眼看人家,说话也结巴起来。他在漂洋过海的漫长旅途中,似乎从未结交过任何女人,幸亏那时我们这里接生是产婆的事情,要不然的话,真不知道他如何能履行职责。

我舅舅又想起了纵火。夜里,突然间,穷苦农民的干草棚着火,或者是一棵成材的树木,甚至整片树林烧起来。于是,我们只好排成长队传递水桶,将火浇灭,往往要忙到天明。遭殃的总是那些同子爵争执过的人,他们曾经抱怨他的规章越来越苛刻和不近情理,或者指责他加倍提高捐税。他焚毁财物还不解恨,开始放火烧住宅。他好像是夜里溜到屋边,将点燃的火绒扔到屋顶上,然后骑马逃走。但是从来没有谁能当场捉住他。一次烧死两位老人,一次把一个男孩子的头烧得像被剥了皮一样惨。农民中对他的仇恨情绪高涨起来。与他不共[2]戴天的仇敌是那些住在杰毕多山口农舍里的信奉胡格诺教的人家。在那里男人们整夜轮流站岗,防备起火。

没有任何说得过去的理由,一天夜里他跑到了布拉托丰阁的房檐下。那些房子是茅草盖顶,他在房顶上浇上松油,点起火。麻风病人有着被烧时无灼痛感的优越之处,如果他们在睡觉时被火烧着,肯定不会再醒过来。可是子爵骑马逃离时,听见村子里响起了一把小提琴的独奏声。原来布拉托丰阁的居民并没有睡觉,正玩得起劲哩。他们都烧伤了,但不觉得疼痛,还在随兴玩乐。他们很快扑灭了火。他们的房子,或许因为也传染了麻风病,被火烧坏得不多。

梅达尔多也糟践自己的财产:在城堡里放火。火从仆人们居住的那一侧烧起来,熊熊烈火中有一个被困的人在声嘶力竭地呼救,子爵置若罔闻,骑马跑向田野。他存心害死自己的奶妈赛巴斯蒂娅娜。女人们都想对自己从小养大的孩子保持永久的权威,赛巴斯蒂娅娜对子爵干的每一件坏事都少不得要数落一番,即使当大家都一致认为他的本性已经变得残忍到不可救药的地步时,她仍然要教训他。赛巴斯蒂娅娜被人从四壁烧焦的屋里救出来时已经烧伤得不成样子了,她只得卧床多日,等待创伤痊愈。

一天晚上,她那间房门被推开,子爵站到她的床前。“奶妈,您脸上的那些斑点是什么呀?”梅达尔多说着,指了指烧伤处。“你的罪孽留下的痕迹,孩子。”老妇人说话时神态安详。“您的皮肤凹凸不平,颜色深浅不一,您生什么病了,奶妈?”“我的孩子,你如果不悔改,等待着你的是下地狱。相比之下,我的伤痛算不了什么。”“您应当尽快痊愈。我可不想让左邻右舍的人知道您病成了这个样子……”“我又不嫁人,用不着为我的容貌担心。我只要良心还在就行。这话对你也合适。”“您的新郎还在等您,他要带您走,您不知道吗?”“孩子,你的青春美貌被损坏了,也不要拿上年纪的人来开心啊。”“我不是说笑话。您听,奶妈,您的未婚夫正在您的窗子下面吹奏……”

赛巴斯蒂娅娜侧耳细听,听见了那个麻风病人在城堡外面吹号角。

第二天,梅达尔多派人把特里劳尼大夫叫来。“可疑的斑点不知为什么出现在我们一个老女仆的脸上,”他对大夫说道,“大家怕这是麻风病症。大夫,我们全靠您的明鉴了。”

特里劳尼大夫弓了弓身,嗫嚅道:“大人,我的职责……就是永远听从您的吩咐,大人……”

他转身出去,抱着一小桶“坎卡罗内”酒溜出城堡,消失在森林里。一星期不见他的人影。当他再露面时,赛巴斯蒂娅娜已经被打发到麻风村去了。

她是在一天傍晚太阳落山时离开城堡的。她身穿黑衣,头戴面纱,胳臂上挽着一个装着衣物的包袱。她知道她的命运已经被决定了:她只能去布拉托丰阁。一直关着她的房间这时才打开,她从中走出来,走廊上和房间里都空无一人。她走下楼,穿过庭院,来到屋外。到处不见人,她所到之处人们都躲避起来。她听见了仅有两个音符的低沉的猎号声:在前面的小路上伽拉特奥正把他那件乐器对着天空翘起。奶妈缓慢地挪动脚步;小路蜿蜒伸向前面西下的夕阳。伽拉特奥远远地走在她前头,不时停下来好像是观看在树叶间嗡嗡乱飞的黄蜂,举起号角,吹出凄凉的音调。奶妈打量着她就要永远离开的田园和河堤,觉出人们就在篱笆后面远远地躲着她,她接着往前走,孤身一人,跟着前面离她老远的伽拉特奥,走到了布拉托丰阁。当村子的栅栏门在她背后关上时,小提琴开始奏乐。

特里劳尼大夫让我非常失望。他没有想办法使年老的赛巴斯蒂娅娜不被宣判为麻风病而进麻风村,他一点忙都不帮——明明知道她的疤痕不是麻风病引起的。这是懦弱的表现,我第一次对大夫产生了反感。还有一点,他知道我是捉松鼠和采山莓的好手,对他大有用处,他逃进森林时不带着我。现在我不像以前那样喜欢随他去找磷火了,而是经常一个人四处逛悠,物色新伙伴。

现在最吸引我的人是住在杰毕多山口的那些胡格诺教徒。他们是从法国逃出来的,法国国王下令把所有信奉他们那种教的人都剁成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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