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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9-25 20:25: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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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法)伏尔泰著,傅雷译

出版社:天津人民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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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实人与天真汉(化境文库)

老实人与天真汉(化境文库)试读:

关于译名

本书第一篇《

老实人

》,过去音译为“戆第特”,这译名已为国内读者所熟知。但服尓德的小说带着浓厚的寓言色彩;“戆第特(Candide)”在原文中是个常用的字(在英文中亦然),正如《天真汉》的原文Ingenu一样,作者又在这两篇篇首说明主人翁命名的缘由:固不如一律改为意译,使作者原意更为显豁,并且更能传达原文的风趣。——译者老实人第一章老实人在一座美丽的宫堡中怎样受教育,怎样被驱逐

从前威斯发里地方,森特-登-脱龙克男爵大人府上,有个年轻汉子,天生的性情最是和顺。看他相貌,就可知道他的心地。他颇识是非,头脑又简单不过,大概就因为此,人家才叫他做老实人。府里的老用人暗中疑心,他是男爵的姊妹和邻近一位安分善良的乡绅养的儿子,那小姐始终不肯嫁给那绅士,因为他旧家的世系只能追溯到七十一代,其余的家谱因为年深月久,失传了。

男爵是威斯发里第一等有财有势的爵爷,因为他的宫堡有一扇门,几扇窗。大厅上还挂着一幅毡幕。养牲口的院子里所有的狗,随时可以编成狩猎大队,那些马夫是现成的领队:村里的教士是男爵的大司祭。他们都称男爵为大人;他一开口胡说八道,大家就跟着笑。

男爵夫人体重在三百五十斤上下,因此极有声望,接见宾客时那副威严,越发显得她可敬可佩。她有个十七岁的女儿居内贡,面色鲜红,又嫩又胖,教人看了馋涎欲滴。男爵的儿子样样都跟父亲并驾齐驱。教师邦葛罗斯是府里的圣人,老实人年少天真,一本诚心的听着邦葛罗斯的教训。

邦葛罗斯教的是一种包罗玄学、神学、宇宙学的学问。他很巧妙的证明天下事有果必有因,又证明在此最完美的世界上,男爵的宫堡是最美的宫堡,男爵夫人是天底下好到不能再好的男爵夫人。

他说:“显而易见,事无大小,皆系定数;万物既皆有归宿,此归宿自必为最美满的归宿。岂不见鼻子是长来戴眼镜的吗?所以我们有眼镜。身上安放两条腿是为穿长裤的,所以我们有长裤。石头是要人开凿,盖造宫堡的,所以男爵大人有一座美轮美奂的宫堡;本省最有地位的男爵不是应当住得最好吗?猪是生来给人吃的,所以我们终年吃猪肉;谁要说一切皆善简直是胡扯,应当说尽善尽美才对。”

老实人一心一意的听着,好不天真的相信着;因为他觉得居内贡小姐美丽无比,虽则从来没胆子敢对她这么说。他认定第一等福气是生为男爵;第二等福气是生为居内贡小姐;第三等福气是天天看到小姐;第四等福气是听到邦葛罗斯大师的高论,他是本省最伟大的,所以是全球最伟大的哲学家。

有一天,居内贡小姐在宫堡附近散步,走在那个叫做猎场的小树林中,忽然瞥见丛树之间,邦葛罗斯正替她母亲的女仆,一个很俊俏很和顺的棕发姑娘,上一课实验物理学。居内贡小姐素来好学,便屏气凝神,把她亲眼目睹的,三番四复搬演的实验,观察了一番。她清清楚楚看到了博学大师的根据,看到了结果和原因;然后浑身紧张,胡思乱想的回家,巴不得做个博学的才女;私忖自己大可做青年老实人的根据,老实人也大可做她的根据。

回宫堡的路上,她遇到老实人,不由得脸红了;老实人也脸红了;她跟他招呼,语不成声;老实人和她答话,不知所云。第二天,吃过中饭,离开饭桌,居内贡和老实人在一座屏风后面,居内贡把手帕掉在地下,老实人捡了起来,她无心的拿着他的手,年轻人无心的吻着少女的手,那种热情,那种温柔,那种风度,都有点异乎寻常。两人嘴巴碰上了,眼睛射出火焰,膝盖直打哆嗦,手往四下里乱动。森特-登-脱龙克男爵打屏风边过,一看这个原因这个结果,立刻飞起大腿,踢着老实人的屁股,把他赶出大门。居内贡当场晕倒,醒来挨了男爵夫人一顿巴掌。于是最美丽最愉快的宫堡里,大家为之惊惶失措。第二章老实人在保加利亚人中的遭遇

老实人,被赶出了地上的乐园,茫无目的,走了好久,一边哭一边望着天,又常常回头望那座住着最美的男爵小姐的最美的宫堡。晚上饿着肚子,睡在田里;又遇着大雪。第二天,老实人冻僵了,挣扎着走向近边一个市镇,那市镇叫做伐特勃谷夫-脱拉蒲克-狄克陶夫。他一个钱没有,饿得要死,累得要死,好不愁闷的站在一家酒店门口。两个穿蓝衣服的人把他看在眼里,其中一个对另外一个说:“喂,伙计,这小伙子长得怪不错,身量也合格。”他们过来很客气的邀他吃饭。老实人挺可爱谦逊的答道:“承蒙相邀,不胜荣幸,无奈我囊空如洗,付不出份头啊。”两个穿蓝之中的一个说:“啊,先生,凭你这副品貌才具,哪有破钞之理!你不是身长五尺半吗?”老实人鞠了一躬,道:“不错,我正是五尺半高低。”——“啊,先生,坐下吃饭罢;我们不但要替你惠钞,而且决不让你这样一个人物缺少钱用;患难相助,人之天职,可不是吗?”老实人回答:“说得有理;邦葛罗斯先生一向这么告诉我的;我看明白了,世界真是安排得再好没有。”两人要他收下几块银洋,他接了钱,想写一张借据,他们执意不要。宾主便坐下吃饭。他们问:“你不是十分爱慕?……”老实人答道:“是啊,我十分爱慕居内贡小姐。”两人之中的一个忙说:“不是这意思;我们问你是否爱慕保加利亚国王?”老实人道:“不,我从来没见过他。”——“怎么不?他是天底下最可爱的国王,应当为他干杯。”——“好罢,我遵命就是了,”说着便干了一杯。两人就说:“得啦得啦,现在你已经是保加利亚的柱石,股肱,卫士,英雄了;你利禄也到手了,功名也有望了。”随即把老实人上了脚镣,带往营部,叫他向左转,向右转,扳上火门,扳下火门,瞄准,放开,快步跑,又赏他三十军棍。第二天他操练略有进步,只挨了二十棍;第三天只吃了十棍,弟兄们都认为他是天才。

老实人莫名其妙,弄不清他怎么会成为英雄的。一日,正是美好的春天,他想出去遛遛,便信步前行,满以为随心所欲的调动两腿,是人和动物共有的权利。还没走上七八里地,四个身长六尺的英雄追上来,把他捆起,送进地牢。他们按照法律规定,问他喜欢哪一样:还是让全团弟兄鞭上三十六道呢,还是脑袋里同时送进十二颗子弹?他声明意志是自由的,他两样都不想要;只是枉费唇舌,非挑一样不可。他只能利用上帝的恩赐,利用所谓自由,决意挨受三十六道鞭子。他挨了两道。团里共有两千人,两道就是四千鞭子:从颈窝到屁股,他的肌肉与神经统统露在外面了。第三道正要开始,老实人忍受不住,要求额外开恩,干脆砍掉他的脑袋。他们答应了,用布条蒙住他的眼睛,叫他跪下。恰好保加利亚国王在旁走过,问了犯人的罪状;国王英明无比,听了老实人的情形,知道他是个青年玄学家,世事一窍不通,便把他赦免了;这宽大的德政,将来准会得到每份报纸每个世纪的颂扬。一位热心的外科医生,用希腊名医狄俄斯戈里传下的伤药,不出三星期就把老实人治好。他已经长了些新皮,能够走路了,保加利亚王和阿伐尔王却打起仗来。第三章老实人怎样逃出保加利亚人的掌握,以后又是怎样的遭遇

两支军队的雄壮,敏捷,辉煌和整齐,可以说无与伦比。喇叭,横笛,长箫,军鼓,大炮,合奏齐鸣,连地狱里也从来没有如此和谐的音乐。先是大炮把每一边的军队轰倒六千左右;排枪又替最美好的世界扫除了九千到一万名玷污地面的坏蛋。刺刀又充分说明了几千人的死因。总数大概有三万上下。老实人象哲学家一样发抖,在这场英勇的屠杀中尽量躲藏。

两国的国王各自在营中叫人高唱吾主上帝,感谢神恩;老实人可决意换一个地方去推敲因果关系了。他从已死和未死的人堆上爬过去,进入一个邻近的村子,只见一片灰烬。那是阿伐尔人的村庄,被保加利亚人依照公法焚毁的。这儿是戳满窟窿的老人,眼睁睁的看着他们被杀的妻子,怀中还有婴儿衔着血污的奶头;那儿是满足了英雄们的需要,被开膛破肚的姑娘,正在咽最后一口气;又有些烧得半死不活的,嚷着求人结果他们的性命。地下是断臂折腿,旁边淌着脑浆。

老实人拔步飞奔,逃往另外一个村子:那是保加利亚人的地方;阿伐尔人对付他们的手段也一般无二。老实人脚下踩着的不是瓦砾,便是还在扭动的肢体。他终于走出战场,褡裢内带着些干粮,念念不忘的想着居内贡小姐。到荷兰境内,干粮吃完了;但听说当地人人皆是富翁,并且是基督徒,便深信他们待客的情谊决不亚于男爵府上,就是说和他没有为了美丽的居内贡而被逐的时代一样。

他向好几位道貌岸然的人求布施,他们一致回答,倘若他老干这一行,就得送进感化院,教教他做人之道。

接着他看见一个人在大会上演讲,一口气讲了一个钟点,题目是乐善好施。他讲完了,老实人上前求助。演说家斜视着他,问道:“你来干什么?你是不是排斥外道,拥护正果的?”老实人很谦卑的回答:“噢!天下事有果必有因;一切皆如连锁,安排得再妥当没有。我必须从居内贡小姐那边被赶出来,必须挨鞭子。我必须讨面包,讨到我能自己挣面包为止。这都是必然之事。”演说家又问:“朋友,你可相信教皇是魔道吗”?老实人回答:“我还没听见这么说过;他是魔道也罢,不是魔道也罢,我缺少面包是真的。”那人道:“你不配吃面包,滚开去,坏蛋;滚,流氓,滚,别走近我。”演说家的老婆在窗口探了探头,看到一个不信教皇为魔道的人,立刻向他倒下一大……噢,天!妇女的醉心宗教竟会到这个地步!

一个未受洗礼的,再浸礼派信徒,名叫雅各,看到一个同胞,一个没有羽毛而有灵魂的两足动物,受到这样野蛮无礼的待遇,便带他到家里,让他洗澡,给他面包,啤酒,送他两个弗洛冷,还打算教老实人进他布厂学手艺,布厂的出品是在荷兰织造,而叫作波斯呢的一种印花布。老实人差不多扑在他脚下,叫道:“邦葛罗斯老师早告诉我了,这个世界上样样都十全十美;你的慷慨豪爽,比着那位穿黑衣服的先生和他太太的残酷,使我感动多了。”

第二天,他在街上闲逛,遇到一个化子,身上长着脓包,两眼无光,鼻尖烂了一截,嘴歪在半边,牙齿乌黑,说话逼紧着喉咙,咳得厉害,呛一阵就掉一颗牙。第四章老实人怎样遇到从前的哲学老师邦葛罗斯博士,和以后的遭遇

老实人一见之下,怜悯胜过了厌恶,把好心的雅各送的两个弗洛冷给了可怕的化子。那鬼一样的家伙定睛瞧着他,落着眼泪,向他的脖子直扑过来。老实人吓得后退不迭。“唉!”那个可怜虫向这个可怜虫说道:“你认不得你亲爱的邦葛罗斯了吗?”——“什么!亲爱的老师,是你?你会落到这般悲惨的田地?你碰上了什么倒楣事呀?干吗不住在最美的宫堡里了?居内贡小姐,那女中之宝,天地的杰作,又怎么了呢?”邦葛罗斯说道:“我支持不住了。”老实人便带他上雅各家的马房,给他一些面包;等到邦葛罗斯有了力气,老实人又问:“那末居内贡呢?”——“她死了。”老实人一听这话就晕了过去。马房里恰好有些坏醋,邦葛罗斯拿来把老实人救醒了。他睁开眼叫道:“居内贡死了!啊,最美好的世界到哪里去了?她害什么病死的?莫非因为看到我被她父亲大人一边踢,一边赶出了美丽的宫堡吗?”邦葛罗斯答道:“不是的;保加利亚兵先把她蹂躏得不象样了,又一刀戳进她肚子;男爵上前救护,被乱兵砍了脑袋;男爵夫人被人分尸,割作几块!我可怜的学生和他妹妹的遭遇完全一样;宫堡变了平地,连一所谷仓,一头羊,一只鸭子,一棵树都不留了;可是人家代我们报了仇,阿伐尔人对近边一个保加利亚男爵的府第,也如法炮制。”

听了这番话,老实人又昏迷了一阵;等到醒来,把该说的话说完了,便追问是什么因,什么果,什么根据,把邦葛罗斯弄成这副可怜的形景。邦葛罗斯答道:“唉,那是爱情啊;是那安慰人类,保存世界,为一切有情人的灵魂的、甜蜜的爱情啊。”老实人也道:“噢!爱情,这个心灵的主宰,灵魂的灵魂,我也领教过了。所得的酬报不过是一个亲吻,还有屁股上挨了一二十下。这样一件美事,怎会在你身上产生这样丑恶的后果呢?”

于是邦葛罗斯说了下面一席话:“噢,亲爱的老实人!咱们庄严的男爵夫人有个俊俏的侍女,叫做巴该德,你不是认识的吗?我在她怀中尝到的乐趣,赛过登天一般;乐趣产生的苦难却象堕入地狱一样,使我浑身上下受着毒刑。巴该德也害着这个病,说不定已经死了。巴该德的那件礼物,是一个芳济会神甫送的;他非常博学,把源流考证出来了:他的病是得之于一个老伯爵夫人,老伯爵夫人得之于一个骑兵上尉,骑兵上尉得之于一个侯爵夫人,侯爵夫人得之于一个侍从,侍从得之于一个耶稣会神甫,耶稣会神甫当修士的时候,直接得之于哥仑布的一个同伴。至于我,我不会再传给别人了,我眼看要送命了。”

老实人嚷道:“噢,邦葛罗斯!这段家谱可离奇透了!祸根不都在魔鬼身上吗?”——“不是的,”那位大人物回答,“在十全十美的世界上,这是无可避免的事,必不可少的要素。固然这病不但毒害生殖的本源,往往还阻止生殖,和自然界的大目标是相反的;但要是哥仑布没有在美洲一座岛上染到这个病,我们哪会有巧克力,哪会有做胭脂用的胭脂虫颜料?还得注意一点:至此为止,这病和宗教方面的争论一样,是本洲独有的。土耳其人,印度人,波斯人,中国人,暹罗人,日本人,都还没见识过;可是有个必然之理,不出几百年,他们也会领教的。目前这病在我们中间进步神速,尤其在大军之中,在文雅,安分,操纵各国命运的佣兵所组成的大军之中;倘有三万人和员额相等的敌军作战,每一方面必有两万人身长毒疮。”

老实人道:“这真是妙不可言。不过你总得医啊。”邦葛罗斯回答:“我怎么能医?朋友,我没有钱呀。不付钱,或是没有别人代付钱,你走遍地球也不能放一次血,洗一个澡。”

听到最后几句,老实人打定了主意;他去跪在好心的雅各面前,把朋友落难的情形说得那么动人,雅各竟毫不迟疑,招留了邦葛罗斯博士,出钱给他治病。治疗的结果,邦葛罗斯只损失了一只眼睛和一只耳朵。他笔下很来得,又精通算术。雅各派他当账房。过了两月,雅各为了生意上的事要到里斯本去,把两位哲学家带在船上。邦葛罗斯一路向他解释,世界上一切都好得无以复加。雅各不同意。他说:“无论如何,人的本性多少是变坏了,他们生下来不是狼,却变了狼。上帝没有给他们二十四磅的大炮,也没有给他们刺刀,他们却造了刺刀大炮互相毁灭。多少起的破产,和法院攫取破产人财产,侵害债权人利益的事,我可以立一本清账。”独眼博士回答道:“这些都是应有之事,个人的苦难造成全体的幸福;个人的苦难越多,全体越幸福。”他们正在这么讨论,忽然天昏地暗,狂风四起,就在望得见里斯本港口的地方,他们的船遇到了最可怕的飓风。第五章飓风,覆舟,地震;邦葛罗斯博士,老实人和雅各的遭遇

船身颠簸打滚,人身上所有的液质和神经都被搅乱了:这些难以想象的痛苦使半数乘客软瘫了,快死了,没有气力再为眼前的危险着急。另外一半乘客大声叫喊,作着祷告。帆破了,桅断了,船身裂了一半。大家忙着抢救,七嘴八舌,各有各的主意,谁也指挥不了谁。雅各帮着做点儿事;他正在舱面上,被一个发疯般的水手狠狠一拳,打倒在地;水手用力过猛,也摔出去倒挂着吊在折断的桅杆上。好心的雅各上前援救,帮他爬上来;不料一使劲,雅各竟冲下海去,水手让他淹死,看都不屑一看。老实人瞧着恩人在水面上冒了一冒,不见了。他想跟着雅各跳海;哲学家邦葛罗斯把他拦住了,引经据典的说:为了要淹死雅各,海上才有这个里斯本港口的。他正在高谈因果以求证明的当口,船裂开了,所有的乘客都送了性命,只剩下邦葛罗斯,老实人和淹死善人雅各的野蛮水手;那坏蛋很顺利的泅到了岸上;邦葛罗斯和老实人靠一块木板把他们送上陆地。

他们惊魂略定,就向里斯本进发;身边还剩几个钱,只希望凭着这点儿盘川,他们从飓风中逃出来的命,不至于再为饥饿送掉。

一边走一边悼念他们的恩人;才进城,他们觉得地震了。港口里的浪象沸水一般往上直冒,停泊的船给打得稀烂。飞舞回旋的火焰和灰烬,盖满了街道和广场;屋子倒下来,房顶压在地基上,地基跟着坍毁;三万名男女老幼都给压死了。水手打着唿哨,连咒带骂的说道:“哼,这儿倒可以发笔财呢。”邦葛罗斯说:“这现象究竟有何根据呢?”老实人嚷道:“啊!世界末日到了!”水手闯进瓦砾场,不顾性命,只管找钱,找到了便揣在怀里;喝了很多酒,醉醺醺的睡了一觉,在倒坍的屋子和将死已死的人中间,遇到第一个肯卖笑的姑娘,他就掏出钱来买。邦葛罗斯扯着他袖子,说道:“朋友,使不得,使不得;你违反理性了,干这个事不是时候。”水手答道:“天杀的,去你的罢!我是当水手的,生在巴太维亚;到日本去过四次,好比十字架上爬过四次,理性,理性,你的理性找错了人了!”

几块碎石头砸伤了老实人;他躺在街上,埋在瓦砾中间,和邦葛罗斯说道:“唉,给我一点儿酒和油罢;我要死了。”邦葛罗斯答道:“地震不是新鲜事儿;南美洲的利马去年有过同样的震动;同样的因,同样的果;从利马到里斯本,地底下准有一道硫磺的伏流。”——“那很可能,”老实人说;“可是看上帝份上,给我一些油和酒呀。”哲学家回答:“怎么说可能?我断定那是千真万确的事。”老实人晕过去了,邦葛罗斯从近边一口井里拿了点水给他。

第二天,他们在破砖碎瓦堆里爬来爬去,弄到一些吃的,略微长了些气力。他们跟旁人一同救护死里逃生的居民。得救的人中有几个请他们吃饭,算是大难之中所能张罗的最好的一餐。不用说,饭桌上空气凄凉得很;同席的都是一把眼泪,一口面包。邦葛罗斯安慰他们,说那是定数:“因为那安排得不能再好了;里斯本既然有一座火山,这座火山就不可能在旁的地方。因为物之所在,不能不在,因为一切皆善。”

旁边坐着一位穿黑衣服的矮个子,是异教裁判所的一个小官;他挺有礼貌的开言道:“先生明明不信原始罪恶了;倘使一切都十全十美,人就不会堕落,不会受罚了。”

邦葛罗斯回答的时候比他礼貌更周到:“敬请阁下原谅,鄙意并非如此。人的堕落和受罚,在好得不能再好的世界上,原是必不可少的事。”那小官儿又道:“先生莫非不信自由吗?”邦葛罗斯答道:“敬请阁下原谅;自由与定数可以并存不悖;因为我们必须自由,因为坚决的意志……”邦葛罗斯说到一半,那小官儿对手下的卫兵点点头,卫兵便过来替他斟包多酒或是什么奥包多酒。第六章怎样的举办功德大会禳解地震,老实人怎样的被打板子

地震把里斯本毁了四分之三,地方上一般有道行的人,觉得要防止全城毁灭,除了替民众办一个大规模的功德会,别无他法。科印勃勒大学的博士们认为,在庄严的仪式中用文火活活烧死几个人,是阻止地震万试万灵的秘方。

因此他们抓下一个波斯加伊人,两个葡萄牙人;波斯加伊人供认娶了自己的干亲妈,葡萄牙人的罪名是吃鸡的时候把同煮的火腿扔掉。刚吃过饭的邦葛罗斯和他的门徒老实人也被捕了,一个是因为说了话,一个是因为听的神气表示赞成。两人被分别带进一间十分凉快,永远不会受到阳光刺激的屋子。八天以后,他们俩穿上特制的披风,头上戴着尖顶纸帽:老实人的披风和尖帽,画的是倒垂的火焰,一些没有尾巴没有爪子的魔鬼;邦葛罗斯身上的魔鬼又有尾巴又有爪子,火焰是向上的。他们装束停当,跟着大队游行,听了一篇悲壮动人的讲道,紧跟着又是很美妙的几部合唱的音乐。一边唱歌,一边就有人把老实人按着节拍打屁股。波斯加伊人和两个吃鸡没吃火腿的葡萄牙人被烧死了,邦葛罗斯是吊死的,虽然这种刑罚与习惯不合。当天会后,又轰隆隆的来了一次惊心动魄的地震。

老实人吓得魂不附体,目瞪口呆,头里昏昏沉沉,身上全是血迹,打着哆嗦,对自己说道:“最好的世界尚且如此,别的世界还了得?我挨打屁股倒还罢了,保加利亚人也把我打过的;可是亲爱的邦葛罗斯!你这个最伟大的哲学家!我连你罪名都不知道,竟眼看你吊死,难道是应该的吗?噢,亲爱的雅各,你这个最好的好人,难道应该淹死在港口里吗?噢,居内贡小姐,你这女中之宝,难道应当被人开肠剖肚吗?”

老实人听过布道,打过屁股,受了赦免,受了祝福,东倒西歪,挣扎着走回去,忽然有个老婆子过来和他说:“孩子,鼓起勇气来,跟我走。”第七章一个老婆子怎样的照顾老实人,老实人怎样的重遇爱人

老实人谈不到什么勇气,只跟着老婆子走进一所破屋:她给他一罐药膏叫他搽,又给他饮食;屋内有一张还算干净的床,床边摆着一套衣服。她说:“你尽管吃喝;但愿阿多夏的圣母,巴杜的圣·安东尼,刚波斯丹的圣·雅各,一齐保佑你:我明儿再来。”老实人对于见到的事,受到的灾难,始终莫名其妙,老婆子的慈悲尤其使他诧异。他想亲她的手。老婆子说道:“你该亲吻的不是我的手;我明儿再来。你搽着药膏,吃饱了好好的睡罢。”

老实人虽则遭了许多横祸,还是吃了东西,睡着了。第二天,老婆子送早点来,看了看他的背脊,替他涂上另外一种药膏;过后又端中饭来;傍晚又送夜饭来。第三天,她照常办事。老实人紧盯着问:“你是谁啊?谁使你这样大发善心的?教我怎么报答你呢?”好心的女人始终不出一声;晚上她又来了,却没有端晚饭,只说:“跟我走,别说话。”她扶着他在野外走了半里多路,到一所孤零零的屋子,四周有花园,有小河。老婆子在一扇小门上敲了几下。门开了;她带着老实人打一座暗梯走进一个金漆小房间,叫他坐在一张金银铺绣的便榻上,关了门,走了。老实人以为是做梦,他把一生看作一个恶梦,把眼前看作一个好梦。

一忽儿老婆子又出现了,好不费事的扶着一个浑身发抖的女子,庄严魁伟,戴着面网,一派的珠光宝气。老婆子对老实人说:“你来,把面网揭开。”老实人上前怯生生的举起手来。哪知不揭犹可,一揭就出了奇事!他以为看到了居内贡小姐;他果然看到了居内贡小姐,不是她是谁!老实人没了气力,说不出话,倒在她脚下。居内贡倒在便榻上。老婆子灌了许多酒,他们才醒过来,谈话了:先是断断续续的一言半语,双方同时发问,同时回答,不知叹了多少气,流了多少泪,叫了多少声。老婆子教他们把声音放低一些,丢下他们走了。老实人和居内贡说:“怎么,是你!你还活着!怎么会在葡萄牙碰到你?邦葛罗斯说你被人强奸,被人开膛剖肚,都是不确的吗?”美丽的居内贡答道:“一点不假。可是一个受了这两种难,不一定就死的。”——“你爸爸妈妈被杀死,可是真的?”——“真的。”居内贡哭着回答。——“那末你的哥哥呢?”——“他也被杀死了。”——“你怎么在葡萄牙的?怎么知道我也在这里?你用了什么妙计,叫人带我到这屋子来的?”那女的说道:“我等会告诉你。你先讲给我听:从你给了我纯洁的一吻,被踢了一顿起,到现在为止,经过些什么事?”

老实人恭恭敬敬听从了她的吩咐。虽则头脑昏沉,声音又轻又抖,脊梁还有点儿作痛,他仍是很天真的把别后的事统统告诉她。居内贡眼睛望着天;听到雅各和邦葛罗斯的死,不免落了几滴眼泪。接着她和老实人说了后面一席话,老实人一字不漏的听着,目不转睛的瞅着她,仿佛要把她吞下去似的。第八章居内贡的经历“我正躺在床上,睡得很熟,不料上天一时高兴,打发保加利亚人到我们森特-登-脱龙克美丽的宫堡中来;他们把我父亲和哥哥抹了脖子,把我母亲割做几块。一个高大的保加利亚人,身长六尺,看我为了父母的惨死昏迷了,就把我强奸;这一下我可醒了,立刻神志清楚,大叫大嚷,拼命挣扎,口咬,手抓,恨不得挖掉那保加利亚高个子的眼睛;我不知道我父亲宫堡中发生的事原是常有的。那蛮子往我左腋下戳了一刀,至今还留着疤。”天真的老实人道:“哎哟!我倒很想瞧瞧这疤呢。”居内贡回答:“等会给你瞧。先让我讲下去。”——“好,讲下去罢。”老实人说。

她继续她的故事:“那时一个保加利亚上尉闯进来,看我满身是血,那兵若无其事,照旧干他的。上尉因为蛮子对他如此无礼,不禁勃然大怒,就在我身上把他杀了;又叫人替我包扎伤口,带往营部作为俘虏。我替他煮饭洗衣,其实也没有多少内衣可洗。不瞒你说,他觉得我挺美;我也不能否认他长得挺漂亮,皮肤又白又嫩;除此以外,他没有什么思想,不懂什么哲学;明明没受过邦葛罗斯博士的熏陶。过了三个月,他钱都花完了,对我厌倦了,把我卖给一个犹太人,叫做唐·伊萨加,在荷兰与葡萄牙两地做买卖的,极好女色。他对我很中意,可是占据不了;我抗拒他不象抗拒保加利亚兵那样软弱。一个清白的女子可能被强奸一次,但她的贞操倒反受了锻炼。“犹太人想收服我,送我到这座乡下别墅来。我一向以为森特-登-脱龙克宫堡是世界上最美的屋子,现在才发觉我错了。“异教裁判所的大法官有天在弥撒祭中见到我,用手眼镜向我瞄了好几回,叫人传话,说有机密事儿和我谈。我走进他的府第,说明我的出身;他解释给我听,让一个以色列人霸占对我是多么有失身分。接着有人出面向唐·伊萨加提议,要他把我让给法官大人。唐·伊萨加是宫廷中的银行家,很有面子,一口回绝了。大法官拿功德会吓他。犹太人受不了惊吓,讲妥了这样的条件:这所屋子跟我作为他们俩的共有财产,星期一、三、六,归犹太人,余下的日子归大法官。这协议已经成立了六个月。争执还是有的,因为决不定星期六至星期日之间的那一夜应该归谁。至于我,至今对他们俩一个都不接受,大概就因为此,他们对我始终宠爱不衰。“后来为了禳解地震,同时为了吓吓唐·伊萨加,大法官办了一个功德大会。我很荣幸的被邀观礼,坐着上席;弥撒祭和行刑之间的休息时期,还有人侍候太太们喝冷饮。看到两个犹太人和娶了干亲妈的那个老实的皮斯加伊人被烧死,我的确非常恐怖,但一见有个身穿披风,头戴纸帽的人,脸孔很象邦葛罗斯,我的诧异,惊惧,惶惑,更不消说了。我抹了抹眼睛,留神细看;他一吊上去,我就昏迷了。我才苏醒,又看到你剥得精赤条条的;我那时的恐怖,错愕,痛苦,绝望,真是达于极点。可是老实说,你的皮肤比我那保加利亚上尉的还要白,还要红得好看。我一见之下,那些把我煎熬把我折磨的感觉更加强了。我叫着嚷着,想喊:‘喂,住手呀!你们这些蛮子!’只是喊不出声音,而且即使喊出来也未必有用。等你打完了屁股,我心里想:怎么大智大慧的邦葛罗斯和可爱的老实人会在里斯本,一个挨了鞭子,一个被吊死?而且都是把我当作心肝宝贝的大法官发的命令!邦葛罗斯从前和我说,世界上一切都十全十美;现在想来,竟是残酷的骗人话。“紧张,慌乱,一忽儿气得发疯,一忽儿四肢无力,快死过去了;我头脑乱糟糟的,想的无非是父母兄长的惨死,下流的保加利亚兵的蛮横,他扎我的一刀,我的沦为奴仆,身为厨娘,还有那保加利亚上尉,无耻的唐·伊萨加,卑鄙的大法官,邦葛罗斯博士的吊死,你挨打屁股时大家合唱的圣诗,尤其想着我最后见到你的那天,在屏风后面给你的一吻。我感谢上帝教你受尽了折磨仍旧回到我身边来。我吩咐侍候我的老婆子照顾你,能带到这儿来的时候就带你来。她把事情办得很妥当。现在能跟你相会,听你说话,和你谈心,我真乐死了。你大概饿极了罢;我肚子闹饥荒了;来,咱们先吃饭罢。”

两人坐上饭桌;吃过晚饭,又回到上文提过的那张便榻上;他们正在榻上的时候,两个屋主之中的一个,唐·伊萨加大爷到了。那天是星期六,他是来享受权利,诉说他的深情的。第九章居内贡,老实人,大法官和犹太人的遭遇

自从以色列国民被移置巴比仑到现在,这伊萨加是性情最暴烈的希伯来人了。他说:“什么!你这加利利的母狗,养了大法官还不够,还要我跟这个杂种平分吗?”说着抽出随身的大刀,直扑老实人,没想到老实人也有武器。咱们这个威斯发里青年,从老婆子那儿得到衣服的时候也得了一把剑。他虽是性情和顺,也不免拔出剑来,叫以色列人直挺挺的横在美丽的居内贡脚下。

她嚷起来:“圣母玛丽亚!怎么办呢?家里出了人命了!差役一到,咱们就完啦。”老实人说:“邦葛罗斯要没有吊死,在这个危急的关头,一定能替咱们出个好主意,因为他是大哲学家。既然他死了,咱们去跟老婆子商量罢。”她非常乖巧,刚开始发表意见,另外一扇小门又开了。那时已经半夜一点,是星期日了。这一天是大法官的名分。他进来,看见打过屁股的老实人握着剑,地下躺着个死人,居内贡面无人色,老婆子正在出主意。

那时老实人转的念头是这样的:“这圣徒一开口叫人,我就万无侥幸,一定得活活烧死;他对居内贡也可能如法炮制。他多狠心,叫人打我屁股;何况又是我的情敌;现在我杀了人,被他当场撞见,不能再三心两意了。”这些念头来得又快又清楚;他便趁大法官还在发愣的当口,马上利剑一挥,把他从前胸戳到后背,刺倒在犹太人旁边。“啊,又是一个!”居内贡说。“那还有宽赦的希望吗?我们要被驱逐出教,我们的末日到了。你性子多和顺,怎么不出两分钟会杀了一个犹太人一个主教的?”老实人答道:“美丽的小姐,一个人动了爱情,起了妒性,被异教裁判所打了屁股,竟变得连自己也认不得了。”

老婆子道:“马房里有三匹安达鲁齐马,鞍辔俱全;叫老实人去套好牲口;太太有的是金洋钻石;快上马,奔加第士去;我只有半个屁股好骑马,也顾不得了;天气很好,趁夜凉赶路也是件快事。”

老实人立刻把三匹马套好。居内贡,老婆子和他三人一口气直赶了四五十里。他们在路上逃亡的期间,公安大队到了那屋子;他们把法官大人葬在一所华丽的教堂内,把犹太人扔在垃圾堆上。

老实人,居内贡和老婆子,到了莫雷那山中的一个小镇,叫做阿伐赛那。他们在一家酒店里谈了下面一段话。第十章老实人,居内贡和老婆子怎样一贫如洗的到加第士,怎样上的船

居内贡一边哭一边说:“啊,谁偷了我的比斯多和钻石的?教咱们靠什么过活呢?怎么办呢?哪里再能找到大法官和犹太人,给我金洋和钻石呢?”老婆子道:“唉!昨天晚上有个芳济会神甫,在巴大育和我们宿在一个客栈里,我疑心是他干的事;青天在上,我决不敢冤枉好人,不过那神甫到我们房里来过两次,比我们早走了不知多少时候。”老实人道:“哎啊!邦葛罗斯常常向我证明,尘世的财富是人类的公产,人人皆得而取之。根据这原则,那芳济会神甫应当留下一部分钱,给我们做路费。美丽的居内贡,难道他什么都不留给我们吗?”她说:“一个子儿都没留。”老实人道:“那怎办呢?”老婆子道:“卖掉一匹马罢;我虽然只有半个屁股,还是可以骑在小姐背后;这样我们就可以到加第士了。”

小客栈中住着一个本多会修院的院长,花了很低的价钱买了马。老实人,居内贡和老婆子,经过罗赛那,基拉斯,莱勃列克撒,到了加第士。加第士正在编一个舰队,招募士兵,预备教巴拉圭的耶稣会神甫就范,因为有人告他们煽动某个部落反抗西班牙与葡萄牙的国王。老实人在保加利亚吃过粮,便到那支小小的远征军中,当着统领的面表演保加利亚兵操,身段动作那么髙雅,迅速,利落,威武,矫捷,统领看了,立即分拨一连步兵归他统率。他当了上尉,带着居内贡小姐,老婆子,两名当差和葡萄牙异教裁判所大法官的两匹安达鲁齐马,上了船。

航行途中,他们一再讨论可怜的邦葛罗斯的哲学。老实人说:“现在咱们要到另外一个世界去了;大概那个世界是十全十美的。因为老实说,我们这儿的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的确有点儿可悲可叹。”居内贡道:“我真是一心一意的爱你,可是我所看到的,所经历的,使我还惊慌得很呢。”——“以后就好啦,”老实人回答;“这新世界的海洋已经比我们欧洲的好多了;浪更平静,风也更稳定。最好的世界一定是新大陆。”居内贡说:“但愿如此!可是在我那世界上,我遭遇太惨了,几乎不敢再存什么希望。”老婆子说:“你们都怨命;唉!你们还没受过我那样的灾难呢。”居内贡差点儿笑出来,觉得老婆子自称为比她更苦命,未免可笑;她道:“哎!我的老妈妈,除非你被两个保加利亚兵强奸,除非你肚子上挨过两刀,除非你有两座宫堡毁掉,除非人家当着你的面杀死了你两个父亲两个母亲,除非你有两个情人在功德会中挨打,我就不信你受的灾难会超过我的;还得补上一句:我是七十二代贵族之后,身为男爵的女儿,结果竟做了厨娘。”——“小姐,”老婆子回答,“你不知道我的出身;你要是看到我的屁股,就不会说这种话,也不会下这个断语了。”这两句话大大的引起了居内贡和老实人的好奇心。老婆子便说出下面一番话来。第十一章老婆子的身世“我不是一向眼睛里长满红筋,眼圈这么赤红的;鼻子也不是一向碰到下巴的,我也不是一向当用人的。我是教皇厄尔彭十世和巴莱斯德利那公主生的女儿;十四岁以前住的王府,把你们日耳曼全体男爵的宫堡做它的马房还不配;威斯发里全省的豪华,还抵不上我一件衣衫。我越长越美,越风流,越多才多艺;我享尽快乐,受尽尊敬,前程远大。我很早就能挑动人家的爱情了。乳房慢慢的变得丰满,而且是何等样的乳房!又白,又结实,模样儿活象梅迭西斯的《维纳斯》身上的。还有多美的眼睛!多美的眼皮!多美的黑眉毛!两颗眼珠射出来的火焰,象当地的诗人们说的,直盖过了天上的星光。替我更衣的女用人们,常常把我从前面看到后面,从后面看到前面,看得出神了,所有的男人都恨不得做她们的替工呢。“我跟玛沙-加拉的王子订了婚。啊!一位多么体面的王子!长得跟我一样美,说不尽的温柔,风雅,而且才华盖世,热情如火。我爱他的情分就象初恋一样,对他五体投地,如醉若狂。婚礼已经开始筹备了。场面的伟大是空前未有的;连日不断的庆祝会,骑兵大操,滑稽歌剧;全意大利争着写十四行诗来歌颂我,我还嫌没有一首象样的。我快要大喜的时候,一个做过王子情妇的老侯爵夫人,请他到家里去喝巧克力茶。不到两小时,他抽搐打滚,形状可怕,竟自死了。这还不算一回事。我母亲绝望之下,——其实还不及我伤心,——想暂时离开一下那个不祥之地。她在迦伊埃德附近有块极好的庄田。我们坐着一条本国的兵船,布置得金碧辉煌,好比罗马圣·比哀教堂的神龛。谁知海盗半路上来袭击,上了我们的船。我们的兵不愧为教皇的卫队,他们的抵抗是丢下枪械,跪倒在地,只求饶命。“海盗立即把他们剥得精光,象猴子一般;我的母亲,我们的宫女,连我自己都在内。那些先生剥衣服手法的神速,真可佩服。但我还有更诧异的事呢:他们把手指放在我们身上的某个部分,那是女人平日只让医生安放套管的。这个仪式,我觉得很奇怪。一个人不出门就难免少见多怪。不久我知道,那是要瞧瞧我们有没有隐藏什么钻石。在往来海上的文明人中间,这风俗由来已久,从什么时代开始已经不可考了。我知道玛德会的武士们俘获土耳其人的时候,不论男女,也从来不漏掉这个手续;这是没有人违反的一条公法。“一个年轻公主,跟着母亲被带往摩洛哥去当奴隶,那种悲惨也不必细说了。在海盗船上受的罪,你们不难想象。我母亲还非常好看;我们的宫女,连一个普通女仆的姿色,也是全非洲找不出来的。至于我,长得那么迷人,赛过天仙下凡,何况还是个处女。但我的童贞并没保持多久:我替俊美的王子保留的一朵花,给海盗船上的船长硬摘了去。他是一个奇丑无比的黑人,自以为大大抬举了我呢。不必说,巴莱斯德利那公主和我,身体都很壮健,因此受尽折磨,还能捱到摩洛哥。闲言少叙;这些事也太平常了,不值一提。“我们到的时节,摩洛哥正是一片血海。摩莱·伊斯玛伊皇帝的五十个儿子各有党派;那就有了五十场内战;黑人打黑人,黑人打半黑人,半黑人打半黑人,黑白混血种人打黑白混血种人。全个帝国变了一个日夜开工的屠宰场。“才上岸,与我们的海盗为敌的一帮黑人,立刻过来抢他的战利品。最贵重的东西,除了钻石与黄金,就要算到我们了。我那时看到的厮杀,你们休想在欧洲地面上看到;这是水土关系。北方人没有那种热血,对女人的疯劲也不象在非洲那么普遍。欧洲人血管里仿佛羼着牛奶;阿特拉斯山一带的居民,血管里有的是硫酸,有的是火。他们的厮杀就象当地的狮虎毒蛇一般猛烈,目的是要抢我们。一个摩尔人抓着我母亲的右臂,我船上的大副抓着她的左臂,一个摩尔兵拽着她的一条腿,我们的一个海盗拽着另外一条。全体妇女几乎同时都被四个兵扯着。船长把我藏在他身后,手里握着大弯刀;敢冒犯他虎威的,他都来一个杀一个。临了,所有的意大利妇女,连我母亲在内,全被那些你争我夺的魔王撕裂了,扯做几块。海盗,俘虏,兵,水手,黑人,半黑人,白人,黑白混血种人,还有我那船长,全都死了;我压在死人底下,只剩一口气。同样的场面出现在一千多里的土地上,可是穆罕默德规定的一天五次祈祷,从来没耽误。“我费了好大气力,从多少鲜血淋漓的尸首下面爬出来,一步一步,挨到附近一条小溪旁边,一株大橘树底下:又惊又骇,又累又饿,不由得倒下去了。我疲倦已极,一忽儿就睡着;那与其说是休息,不如说是晕厥。正当我困惫昏迷,半死半活的时候,忽然觉得有件东西压在我身上乱动。睁开眼来,只见一个气色很好的白种人,叹着气,含含糊糊说出几个意大利字:多倒楣啊,一个人没有了……”第十二章老婆子遭难的下文“我听到本国的语言惊喜交集,那句话也同样使我诧异。我回答他说,比他抱怨的更倒楣的事儿,多得很呢。我三言两语,说出我才经历的悲惨事儿,但我精神又不济了。他抱我到邻近一所屋子里,放在床上,给我吃东西,殷勤服侍,好言相慰,恭维我说,他从来没见过我这样的美人儿,他对自己那个无可补救的损失,也从来没有这样懊恼过。他道:‘我生在拿波里;地方上每年要阉割两三千儿童:有的割死了,有的嗓子变得比女人的还好听,又有的大起来治理国家大事。我的手术非常成功,在巴莱斯德利那公主府上当教堂乐师。’我叫起来:‘那是我的母亲啊!’——‘你的母亲!’他哭着嚷道。‘怎么!你就是我带领到六岁的小公主吗?你现在的才貌,那时已经看得出了。’——‘是我呀;我母亲就在离开这儿四百步的地方,被人剁了几块,压在一大堆死尸底下……’“我告诉了他前前后后的遭遇;他也把他的经历告诉了我。某基督教强国派他来见摩洛哥王,商量一项条约,规定由某强国供给火药,大炮,船只,帮助摩洛哥王破坏别个基督教国家的商业。那太监说:‘我的使命已经完成,正要到葛太去搭船,可以带你回意大利。可是多倒楣啊,一个人没有……’“我感动得流下泪来,向他千恩万谢。但他并不带我回意大利,而是带往阿尔泽,把我卖给当地的总督。我刚换了主人,蔓延欧、亚、非三洲的那场大瘟疫,就在阿尔泽发作了,来势可真不小。你们见过地震,可是,小姐,你可曾见过鼠疫?”——“没有。”男爵小姐回答。

老婆子又道:“要是见过,你们就会承认比地震可怕得多。鼠疫在非洲是常事;我也传染了。你们想想罢:一个教皇的女儿,只有十五岁,短短三个月时间就变做赤贫,变做奴隶,几乎天天被强奸,眼看母亲的肢体四分五裂,自己又尝遍饥饿和战争的味道,在阿尔泽得了九死一生的鼠疫。可是我竟没有死。不过我那个太监和总督,以及总督的姬妾,都送了命。“可怕的鼠疫第一阵袭击过了以后,总督的奴隶被一齐出卖。有个商人把我买下来,带往突尼斯,转卖给另一个商人;他带我上的黎波里,又卖了;从的黎波里卖到亚历山大,从亚历山大卖到斯麦那,从斯麦那卖到君士坦丁堡。最后我落入苏丹御林军中的一个军官手里,不久他奉派出去,帮阿左夫抵抗围困他们的俄罗斯人。“那军官是个多情种子,把全部姬妾都带着走,安置在阿左夫海口上一个小炮台里,拨两个黑人太监和二十名士兵保护。我们这边杀了无数俄罗斯人,俄罗斯人也照样回敬我们。阿左夫变了一片火海血海,男女老幼无一幸免,只剩下我们的小炮台;敌人打算教我们活活饿死;可是二十名卫兵早就赌神发咒,决不投降。他们饿极了,没有办法,只得拿两名太监充饥,生怕违背他们发的愿。几天以后,他们决意吃妇女了。“我们有个很虔诚很慈悲的回教祭司,对卫兵恳切动人的讲了一次道,劝他们别把我们完全杀死。他说:‘你们只消把这些太太们割下半个屁股,就可大快朵颐;倘若再有需要,过几天还有这么丰盛的一餐等着你们。你们这种大慈大悲的行为,足以上感苍天,得到救助的。’“他滔滔雄辩,把卫兵说服了。我们便受了这个残酷的手术。祭司拿阉割儿童用的药膏,替我们敷上。我们差不多全要死了。“卫兵们刚吃完我们供应的筵席,俄罗斯人已经坐了平底船冲进来,把卫兵杀得一个不留。俄罗斯人对我们的情形不加理会。幸而世界上到处都有法国军医;其中有个本领挺髙强的来救护我们,把我们治好了。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我的伤疤完全结好的那天,他就向我吐露爱情。同时还劝我们大家别伤心;说好几次围城的战争都发生同样的事,那是战争的定律。“等到我的同伴们都能走路了,就被带往莫斯科。分派之下,我落在一个贵族手里;他叫我种园地,每天赏我二十鞭子。两年之后,宫廷中互相倾轧的结果,我那位爵爷和三十来个别的贵族,都被凌迟处死。我乘机逃走,穿过整个俄罗斯,做了多年酒店侍女,先是在里加,后来在罗斯托克,维斯玛,来比锡,卡塞尔,攸德累克德,来顿,海牙,罗忒达姆。贫穷和耻辱,磨得我人也老了;我只剩着半个屁股,永远忘不了是教皇之女;几百次想自杀,却始终丢不下人生。这个可笑的弱点,大概就是我们的致命伤:时时刻刻要扔掉的枷锁,偏偏要继续背下去;一面痛恨自己的生命,一面又死抓不放;把咬你的毒蛇搂在怀里抚摩,直到它吃掉你的心肝为止:这不是愚不可及是什么?“在我命里要飘流过的地方上,在我当过侍女的酒店里,诅咒自己生命的人,我不知见过多多少少;但自愿结束苦命的,只见到十二个:三个黑人,四个英国人,四个日内瓦人,还有一个叫做罗贝克的德国教授。最后我在犹太人唐·伊萨克家当老妈子;他派我服侍你,美丽的小姐;我关切着你的命运,对你的遭遇比对我自己的还要操心。我永远不会提到自己的苦难,要不是你们把我激了一下,要不是船上无聊,照例得讲些故事消遣消遣。总而言之,小姐,我有过经验,见过世面;你不妨请每个乘客讲一讲他们的历史,借此解闷;只要有一个人不自怨其生,不常常自命为世界上最苦的人,你尽管把我倒提着摔下海去。”第十三章老实人怎样的不得不与居内贡和老婆子分离

美丽的居内贡听了老婆子的故事,便按照她的身分与品德,向她施礼。居内贡也听了老婆子的主意,邀请全体乘客挨着次序讲自己的身世。老实人和居内贡听着,承认老婆子有理。老实人说:“可惜葡萄牙的功德大会不照规矩,把大智大慧的邦葛罗斯吊死了;要不然他对于海陆两界的物质与精神的痛苦,准能发挥一套妙论,而我也觉得颇有胆气,敢恭恭敬敬的向他提出几点异议。”

每个乘客讲着他的故事,不觉航行迅速,已经到了布韦诺斯·爱累斯。居内贡,老实人上尉和老婆子,一同去见唐·斐南多总督,他有伊巴拉,腓加罗阿,玛斯卡林,朗波尔陶和索萨五处封邑。那位大人拥有这么多头衔,自然有一副高傲的气概,配合他的身分。他和人说话,用的是鄙夷不屑的态度,鼻子举得那么高,嗓子喊得那么响,口吻那么威严,神情那么傲慢,使晋见的人都恨不得揍他一顿。他好色若命,觉得居内贡是他生平第一次见到的美人儿,一开口便问她是不是上尉的老婆。老实人看了问话的神气吓了一跳:他既不敢说是老婆,因为她其实不是;又不敢说是姊妹,因为她其实也不是;虽则这一类的谎话在古人中很通行,对今人也有很多方便,但老实人太纯洁了,不敢有半点儿隐瞒,便道:“承蒙居内贡小姐不弃,已经答应下嫁小人,我们还要请大人屈尊,主持婚礼呢。”

唐·斐南多·特·伊巴拉翘起胡子,狞笑了一下,吩咐老实人去检阅部队。老实人只得遵命;总督留下居内贡小姐,向她表示热情,宣布第二天就和她成婚,不管在教堂里行礼还是用别的仪式,他太喜欢她的姿色了。居内贡要求宽限一刻钟,让她定定神,跟老婆子商量一下,而她自己也得打个主意。

老婆子对居内贡说:“小姐,你没有一个小钱,空有七十二代的家谱;总督是南美洲最有权势的爵爷,长着一绺漂亮胡子;要做总督夫人只在你自己手里。莫非你还心高气傲,打算苦熬苦守,从一而终吗?你已经被保加利亚人强奸;一失身于犹太人,再失身于大法官。吃苦吃多了,也该尝尝甜头。换了我,决不三心两意,一定嫁给总督大人,一方面提拔老实人,帮他升官发财。”老婆子正凭着年龄与经验,说着这番考虑周详的话,港口里却驶进一条小船,载着一个法官和几名差役。事情是这样的:

老婆子原没猜错,当初居内贡和老实人匆匆忙忙逃走,在巴大育镇上失落的珠宝,的确是一个宽袍大袖的芳济会神甫偷的。他想把一部分宝石卖给一个珠宝商,珠宝商识破是大法官的东西。神甫被吊死以前,供认珠宝是偷来的,说出失主的面貌行踪。官方发觉了居内贡和老实人逃亡的路由,一直追踪到加第士,到了加第士,立即派一条船跟着来。那船已经进入布韦诺斯·爱累斯港,外面纷纷传说,有个法官就要上岸,缉捕谋杀大主教的凶手。机灵的老婆子当下心生一计,对居内贡说道:“你不能逃,也不用怕,杀大主教的不是你;何况总督喜欢你,决不让人家得罪你的,你尽管留在这儿。”她又赶去找老实人,说道:“快快逃罢;要不然一小时之内,你就得送上火刑台。”事情果然紧急,一刻都耽误不得;可是怎么舍得下居内贡呢?又投奔哪儿去呢?第十四章老实人与加刚菩,在巴拉圭的耶稣会士中受到怎样的招待

老实人曾经在加第士雇了一个当差。在西班牙沿海和殖民地上,那种人是很多的。他名叫加刚菩,四分之一是西班牙血统,父亲是图库曼地方的一个混血种。他当过助祭童子,圣器执事,水手,修士,乐器工匠,大兵,跟班。加刚菩非常喜欢他的东家,因为东家待人宽厚。当下他抢着把两匹安达鲁齐马披挂停当,说道:“喂,大爷,咱们还是听老婆子的话,三十六招走为上。”老实人掉着泪说:“噢!我亲爱的居内贡!总督大人正要替我们主婚了,我倒反而把你扔下来吗?路远迢迢的来到这里,你如今怎么办呢?”加刚菩道:“由她去罢,女人家自有本领;她有上帝保佑;咱们快走罢。”——“你把我带往哪儿呢?咱们上哪里去呢?没有了居内贡,咱们如何是好呢?”——“哎,”加刚菩回答,“你原本是要去攻打耶稣会士的,现在不妨倒过来,去替他们出力。我认得路,可以送你到他们国内;他们手下能有个会保加利亚兵操的上尉,要不高兴才怪!你将来一定飞黄腾达。这边不得意,就上那边去。何况广广眼界,干点儿新鲜事也怪有趣的。”

老实人问:“难道你在巴拉圭耽过吗?”加刚菩道:“怎么没耽过?我在阿松西翁学院做过校役,我对于耶稣会政府,跟加第士的街道一样熟。那政府真是了不起。国土纵横千余里,划作三十行省。神甫们无所不有,老百姓一无所有,那才是理智与正义的杰作。以我个人来说,我从来没见过象那些神甫一样圣明的人,他们在这里跟西班牙王葡萄牙王作战,在欧洲听西班牙王葡萄牙王的忏悔;在这里他们见到西班牙人就杀,在马德里把西班牙人送上天堂;我觉得有意思极了;咱们快快赶路罢。包你此去成为世界上第一个有福的人。神甫们知道有个会保加利亚兵操的上尉投奔,不知要怎样快活哩!”

到了第一道关塞,加刚菩告诉哨兵,说有个上尉求见司令。哨兵把话传到守卫本部,守卫本部的一个军官亲自去报告司令。老实人和加刚菩的武器先被缴掉,两匹安达鲁齐马也被扣下。两个陌生人从两行卫兵中间走过去,行列尽头便是司令:他头戴三角帽,撩起着长袍,腰里挂着剑,手里拿着短枪。他做了一个记号,二十四个兵立刻把两个生客团团围住。一个班长过来传话,要他们等着,司令不能接见,因为省长神甫不在的时节,不许任何西班牙人开口,也不许他们在本地逗留三小时以上。加刚菩问:“那末省长神甫在哪儿呢?”班长答道:“他做了弥撒,阅兵去了;要过三个钟点,你们才能亲吻他的靴尖。”——“可是,”加刚菩说:“敝上尉是德国人,不是西班牙人。他和我一样饥肠辘辘;省长神甫没到以前,能不能让我们吃顿早饭?”

班长立即把这番话报告司令。司令说:“感谢上帝!既然是德国人,我就可以跟他说话了。带他到我帐下来。”老实人便进入一间树荫底下的办公厅,四周是绿的云石和黄金砌成的列柱,十分华丽;笼内养着鹦鹉,蜂雀,小纹鸟和各种珍异的飞禽。黄金的食器盛着精美的早点;巴拉圭土人正捧着木盅在大太阳底下吃玉蜀黍,司令官却进了办公厅。

司令少年英俊,脸颊丰满,白皮肤,好血色,眉毛吊得老髙,眼睛极精神,耳朵绯红,嘴唇红里带紫,眉宇之间有股威武的气概,但不是西班牙人的,也不是耶稣会士的那种威武。老实人和加刚菩的兵器马匹都发还了;加刚菩把牲口拴在办公厅附近,给它们吃燕麦,时时刻刻瞟上一眼,以防万一。

老实人先亲吻了司令的衣角,然后一同入席。耶稣会士用德文说道:“你原来是德国人?”老实人回答:“是的,神甫。”两人这么说着,都不由自主的觉得很惊奇,很激动。耶稣会士又问:“你是德国哪个地方的?”——“敝乡是该死的威斯发里省。我的出生地是森特-登-脱龙克宫堡。”——“噢,天!怎么可能呢?”那司令嚷着。老实人也叫道:“啊!这不是奇迹吗?”司令问:“难道竟是你吗?”老实人道:“这真是哪里说起!”两人往后仰了一跤,随即互相拥抱,眼泪象小溪一般直流。“怎么,神甫,你就是美人居内贡的哥哥吗?就是被保加利亚人杀死的,就是男爵大人的儿子吗?怎么又在巴拉圭做了耶稣会神甫?这世界真是太离奇了。噢,邦葛罗斯!邦葛罗斯!你要不是吊死的话,又该怎么髙兴啊!”

几个黑奴和巴拉圭人端着水晶盂在旁斟酒,司令教他们回避了。他对上帝和圣·伊涅斯千恩万谢,把老实人搂在怀里;两人哭做一团。老实人道:“再告诉你一件事,你还要诧异,还要感动,还要莫名其妙哩。你以为令妹居内贡被人戳破肚子,送了性命;其实她还在人世,健康得很呢。”——“在哪里?”——“就在近边,在布韦诺斯·爱累斯的总督府上;我是特意来帮你们打仗的。”他们那次长谈,每句话都是奇闻。两人的心都跳上了舌尖,滚到了耳边,在眼内发光。因为是德国人,他们的饭老吃不完;一边吃一边等省长神甫回来。司令官又对老实人讲了下面一番话。第十五章老实人怎样杀死他亲爱的居内贡的哥哥“我一世也忘不了那悲惨的日子,看着父母被杀,妹妹被强奸。等到保加利亚人走了,大家找来找去,找不到我心爱的妹子。七八里以外,有一个耶稣会的小教堂:父亲,母亲,我,两个女用人和三个被杀的男孩子,都给装上一辆小车,送往那儿埋葬。一位神甫替我们洒圣水,圣水咸得要命,有几滴洒进了我的眼睛;神甫瞧见我眼皮眨了一下,便摸摸我的心,觉得还在跳,就把我救了去。三个星期以后,我痊愈了。亲爱的老实人,你知道我本来长得挺好看,那时出落得越发风流倜傥;所以那修院的院长,克罗斯德神甫,对我友谊深厚,给我穿上候补修士的法衣;过了一晌又送我上罗马。总会会长正在招一批年轻的德国耶稣会士。巴拉圭的执政不欢迎西班牙的耶稣会士,喜欢用外国籍教士,觉得容易管理。总会会长认为我宜于到那方面去传布福音。所以我们出发了,一共是三个人,一个波兰人,一个提罗尔人,一个就是我。一到这儿,我就荣任少尉和助理祭司之职;现在已经升了中校,做了神甫。我们对待西班牙王上的军队毫不客气;我向你担保,他们早晚要被驱逐出教,被我们打败的。你这是上帝派来帮助我们的。告诉我,我的妹子可是真的在近边,在布韦诺斯·爱累斯总督那儿?”老实人赌神发咒,回答说那是千真万确的事。于是两人又流了许多眼泪。

男爵再三再四的拥抱老实人,把他叫做兄弟,叫做恩人。他说:“啊,亲爱的老实人,说不定咱们俩将来打了胜仗,可以一同进城去救出我的妹子来。”老实人回答:“这正是我的心愿;我早打算娶她的,至今还抱着这个希望。”——“怎么!混蛋!”男爵抢着说。“我妹妹是七十二代贵族之后,你好大胆子,竟想娶她?亏你有这个脸,敢在我面前说出这样狂妄的主意!”老实人听了这话呆了一呆,答道:“神甫,家谱有什么用?我把你妹妹从一个犹太人和一个大法官怀中救出来,她很感激我,愿意嫁给我。老师邦葛罗斯常说的,世界上人人平等;我将来非娶她不可。”——“咱们走着瞧罢,流氓!”那森特-登-脱龙克男爵兼耶稣会教士一边说,一边拿剑背往老实人脸上狠狠的抽了一下。老实人马上拔出剑来,整个儿插进男爵神甫的肚子;等到把剑热腾腾的抽出来,老实人却哭着嚷道:“哎哟!我的上帝!我杀了我的旧主人,我的朋友,我的舅子了;我是天底下最好的好人,却已经犯了三条人命,内中两个还是教士!”

在办公厅门口望风的加刚菩立刻赶进来。主人对他道:“现在只有跟他们拼命了,多拼一个好一个。他们一定要进来的,咱们杀到底罢。”加刚菩事情见得多,镇静非凡;他剥下男爵的法衣穿在老实人身上,把死人头上的三角帽也给他戴了,扶他上马。这些事,一眨眼之间就安排停当了。“大爷,快走罢;他们会当你是神甫出去发布命令;即使追上来,咱们也早过了边境了。”说话之间,加刚菩已经长驱而出,嘴里用西班牙文叫着:“闪开!闪开!中校神甫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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