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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9-27 00:22: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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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美)费朗西斯·斯科特·基·菲茨杰拉德,田志云

出版社: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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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不起的盖茨比

了不起的盖茨比试读:

第一章

在我年纪轻轻、不谙世事的时候,父亲曾给过我的一句忠告,至今还萦绕在我心头,令我久久难以忘怀。“每当你想要批评别人的时候,”他对我说,“千万记住,世上并非所有的人,都有过你所拥有的那些优越条件。”

他没有再说别的,不过我们之间的谈话向来都是寥寥数语便能心领神会。我知道,他的意思不止如此。因此,我渐渐养成了对人对事不妄加评论的习惯,许多性情古怪的人因此愿意对我敞开心扉,一些满腹牢骚的人也把我看做宣泄的对象。而当这一特点在正常人身上出现的时候,很快便会被心态异常的人抓住不放。于是,上大学时,我被不公正地指责为政客,因为我颇倾听了一些行踪隐秘的无名氏的伤心事。而这些隐私绝大多数都不是我刻意打听来的,而是他们自愿找上门来向我倾诉的。每当我意识到有人明显有打算向我吐露衷情的迹象时,我便故作睡态,或者表现得心不在焉、不耐其烦。因为我知道年轻人在吐露心迹时,总是使用一些陈词滥调,同时又显得遮遮掩掩、吞吞吐吐。不妄下定论说来容易做来难。现在我仍怕有所闪失,怕万一不慎忘了我反复牢记的父亲给我的那句忠告——人的基本道德观念的差异是与生俱来的,不应等量齐观。

在对自己的宽容品德做了一番夸耀之后,我也必须承认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人的行为的基础可以建立在坚硬的岩石上,也可以建立在湿软的沼泽中,而一旦越过了某一点,我就不在乎它是建立在什么上面了。去年秋天,我从东部回来时,感觉我想要全世界变一个样,至少都关注道德。我不想再参与放浪形骸的游乐,也不想再享有窥探人们内心隐秘的荣幸了。唯有盖茨比——这个赋予本书书名的人,对我而言是个例外——盖茨比代表了令我鄙夷的一切事物。如果说人格是一系列不间断的成功姿态,那么在他身上还有一些更为突出的东西,即他对生活前景的异常敏感,仿佛一台精密复杂的仪器,能够测出万里之外地震的发生。这种灵敏的品质与那种美其名曰“创造性气质”的可塑性——易受人影响的特性毫不相干。它是一种异乎寻常的美好天赋,是一种富有浪漫气质的聪颖。我之前从未在其他任何人身上见到过,之后也不大可能会再见到了。不错,结果证明盖茨比总是正确的;对于人们一时的悲伤和短暂的欢乐,我失去了兴趣,吸引我的是吞噬了盖茨比的那些东西,是他梦想幻灭后随之而来的污泥浊水般的灰尘。

在中西部这座城市,我们卡拉韦一家祖孙三代都门第显赫,算得1上是世家。传说我们是布克娄奇公爵的后裔。不过我们族系的真正缔造者是我祖父的哥哥,他五十一岁时来到这里,雇人替他参加内战,自己做起了五金批发生意。我父亲至今仍在从事这一行。

我从未见过这位伯祖父,但是据说我长得像他——特别是有挂2在父亲办公室里的那幅他的画像为证。一九一五年我毕业于纽黑文,时间刚好是父亲从那里毕业后的整整四分之一个世纪。不久,我参加了第一次世界大战,那次战争仿佛是古条顿人民大迁徙的翻版。我在反攻中兴奋不已,以致回来之后百无聊赖,久久不能平静。中西部地区不像世界温馨的中心那样兴旺繁荣,倒像是宇宙边缘般破败凋零——于是,我决定去东部学做债券生意。我所认识的人个个都在做债券生意,因此我认为它多养活一个单身汉总不成问题。我的叔叔伯伯、姑姑阿姨们为此专门商量了一番,像是在为我挑选一所预备学校,最后他们表情严肃而迟疑地做出决定:“那么——就这样吧。”父亲答应为我提供一年的生活费。然后又几经耽搁,最终于一九二二年的春天,我出发到东部去,当时自以为是一去不回了。

现实问题是得在城里找个住处,不过,当时正值温暖季节,加上我刚刚离开的是一个绿荫葱葱、草坪很大的地方,所以当办公室里一个年轻人提议,请我和他一起在上下班往返的近郊区合租一套房子时,我认为是个好主意。他找到了房子,是一座年代久远的木板房,月租八十美元。但在最后一刻,公司派他到华盛顿去,我只好独自一人住到市郊去了。我养了一条狗——它至少陪伴了好几天,然后就跑掉一去不返了——还买了一辆旧道奇车,雇了一个芬兰女佣为我铺床、做早饭。她在用电炉做饭时总是自言自语,念叨一些芬兰格言。

开始一些天我感到有点儿孤寂,直到一天早上,一个比我还晚来到这里的人在路边拦住了我。“请问,到西埃格怎么走?”他无可奈何地问道。

我给他指了路。当我再次赶路的时候,就不再感到孤单了,我成了向导、拓荒者和原住民。他不经意间就授予我这一社区荣誉居民的称号。

随着阳光渐渐和煦明媚,树木忽然间长满了叶子,犹如电影中快镜头播放的那样。我心中重新燃起一种熟悉的信念:生活随着夏天的到来又重新开始了。

首先,有很多书要读,同时,我也要从盎然春意的清新空气中汲取丰富的养料。我买了十几本有关银行、信贷和证券等方面的书,这些红皮烫金的新书摆在书架上,像造币厂新印的钞票一样,准备向我345揭开只为迈达斯、摩根和米赛纳斯所掌握的致富秘籍。此外,我还渴望阅读一些其他方面的书籍,上大学时我就擅长写作——有一年我为《耶鲁新闻》撰写过一些内容严肃而文笔流畅的社论。现在,我打算把这些能力重新施展起来,再次做个“杂家”,一个“万事通”。仅通过一扇窗子去看待生活终究会成功得多——这不只是一个警句。

我居然在北美最为奇特的社区之一租到房子,这事儿纯属偶然。这个社区位于纽约正东方一个狭长的小岛上,一直延伸到纽约东部——在那里,除了其他自然景观,还形成了两个极不寻常的地貌。它们是一对椭圆形的岛屿,距市区有二十英里,中间由一个水湾隔开,末端伸向西半球最为风平浪静的一个海域——长岛大海湾。它们并非完美的椭圆形——更像是哥伦布故事中的鸡蛋,面向大海的一面被撞击成扁平状——但是它们的地貌实在是太像了,从空中飞过的海鸥一定分辨不清哪个是哪个。而在没长翅膀的人看来,除了形状和大小相似之外,它们之间的其他方面都截然不同。6

我住在西埃格,是——呃,两个小岛中不太时髦的那个,不过,这样来形容它们之间那奇特而毫不对立的反差是极为肤浅的。我住的房子在小岛的最顶端,距离海湾仅仅五十码,夹在两座每季度租金在一万二到一万五的豪宅之间。房子右边的那栋别墅,无论以怎样的标准来看都算得上宏伟——实际上它是仿造诺曼底的某座市政厅建造的,房子一侧有个塔楼,墙面上爬满了常春藤,看上去颇为时髦,还有一个大理石游泳池和占地四十多英亩的草坪和花园。这就是盖茨比的公寓。确切地讲,是一位姓盖茨比的先生住的公寓,因为当时我还不认识盖茨比。相比之下,我自己住的房子显得很寒酸,但好在它很小,不碍眼,也就没有人注意。所以我能眺望海景,能看到邻居家的部分草坪,还能体会与百万富翁比邻而居的荣幸——这一切只需要每月付八十美元的租金。

水湾对面,东埃格岛上一座座白色宫殿般的豪宅映在水中流光溢彩,夺目耀人。这个夏天的故事正是从那天晚上开始的,当时我开车去东埃格,到汤姆·布坎南夫妇家吃晚餐。黛西是我的一个远房表妹,而汤姆是我在大学时认识的。大战刚刚结束时,我在芝加哥他们那里待过两天。

黛西的丈夫在体育方面成就显著,曾经是纽黑文有史以来最伟大的橄榄球运动员之一——可以说是闻名全国的球星。他属于这样一类人,在二十一岁时就在某一方面达到了顶峰位置,在此之后就开始走下坡路了。他家境十分富有,早在大学时就被人指责挥霍无度——现在,他离开芝加哥搬到东部的排场实在令人咋舌;比如,他7居然从森林湖区的老家把专门打马球用的一队马匹全都运了过来。一位与我同时代的人竟能阔绰到这种地步,实在令人难以置信。

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到东部来。他们曾经在法国闲居过一年,后来四处游玩,居无定所,哪里聚居着打马球的富人,他们就往哪里去。黛西在电话里说,这是他们最后一次搬家了,对此我表示怀疑——我猜不透黛西的心思,但是我觉得汤姆会永远漂泊下去,心怀渴望,去追寻难得的橄榄球赛事带给他的刺激。

那是一个微风和煦的傍晚,我开车到东埃格去看望这两位我了解甚少的老朋友。他们的房子比我想象中的还要豪华。那是一座能够俯瞰海湾的公寓,红白相间的色彩十分夺目,是英国乔治国王殖民统治时期的风格。草坪从海滩一直铺展到前门,长达四分之一英里,这草坪似乎在车旁奔跑,越过日晷,跨过铺了地砖的路道和鲜花盛开的花园——最后一直伸展到房子面前,化作碧绿的藤蔓沿着侧面的墙壁攀缘而上,似乎奔跑的惯性给了它动力。房子正面是一排凸出的法式落地窗,此刻正反射着夕阳的金色余晖,敞开的窗扇让傍晚温暖的和风吹拂而进。汤姆·布坎南身着骑马装,两腿叉开站在正面门廊上。

他跟纽黑文时期相比变了很多。此时已三十来岁,头发稻黄,体格健壮,嘴角略带坚毅,态度傲慢。脸上两只锃亮傲慢的眼睛最为突出,给人一副咄咄逼人的架势。即使身着略带女人气的骑马装也掩饰不住他健壮魁梧的身躯。他的双脚似乎把锃亮的靴子撑得太鼓,连上面的鞋带都绷得紧紧的。他活动肩膀时,你能看到紧身衣里他那发达肌肉的牵动。这是一个力拔千钧的身躯,一个彪悍冷峻的身躯。

他讲话的声音粗暴沙哑,加深了他给人留下的那种暴虐乖戾的印象。他的声音带着一点长辈对晚辈的轻蔑,即使对他亲近的人讲话也是如此。在纽黑文上学时,有人就对他心存反感。“不要以为我比你们更强壮,比你们更有男子汉气概,”他似乎在说,“我对这些事情的看法就是定论。”上大学时,我们都是高年级学生联谊会的会员,尽管我们的关系算不上亲密,但我有一种感觉,就是他欣赏我,用他特有的粗鲁和一厢情愿的方式对我表示赞许,想博得我对他的好感。

我们在阳光照耀的门廊上聊了一会儿。“我这个地方不错吧!”他说话时,眼睛不停地四下扫视。

他拉着我转过身,摊开一只宽大的手掌,指向面前的景色。一个低洼的意大利式花园,占地有半英亩大小,繁茂的玫瑰花散发着醉人的芬芳,还有一艘船头上翘的汽船随着波涛上下起伏。“这房子原先是石油巨头德梅因的,”他再次把我转过身去,动作虽唐突,态度却还友善,“咱们进屋去吧。”

我们穿过一个高大的走廊,走进一个敞亮的玫瑰色大厅,两端都是设计精巧的法式落地窗。窗户敞开着,玻璃反射着阳光,窗外青翠欲滴的绿草仿佛要蔓延进屋子里来了。一阵微风穿堂而过,将一侧的窗帘吹得在屋子里飘荡起来,而另一侧的窗帘则飘出屋外,像白旗一样飞舞起来。扬起的窗帘扫向天花板上像婚礼用的糖花蛋糕似的装饰图案,接着又翻滚着落向葡萄酒色的地毯,在地毯上投下如同微风掠过海面时那样的阴影。

屋子里唯一固定不动的物体是一张硕大的长沙发,只见两个年轻女子飘然坐在上面,活像坐在一个被系牢的气球上。她们身穿白色衣裙,裙裾瑟瑟摆动,仿佛刚刚在屋子里飞舞了一圈回来。我准是站在那里好一会儿,倾听了一阵窗帘飞舞的噼啪声和墙上一幅挂像发出的嘎吱声。后来,汤姆·布坎南砰地一声关上了后面的窗子,屋子里的风顿时停住了,窗帘、地毯,还有那两位年轻女子都缓缓地落了下来。

我未曾见过她们中年纪较轻的那位。她舒展着身子靠在沙发的一端,一动不动,下巴微微抬起,仿佛上面顶着什么东西,她要保持平衡生怕它掉下来。不知她是否瞥见了我,只是她一点儿表示也没有——相反,眼前这一幕让我十分吃惊,我几乎要为自己进门惊扰低声表示道歉。

另一位女子是黛西,她稍微欠了欠身,试着想要站起来,脸上透露出诚意——接着,她扑哧笑出了声,声音娇嗔迷人。我也笑了,迈开脚走进屋子。“我高兴得都醉——醉倒了。”

她又笑了,好像自己说了一句十分俏皮的话。她牵着我的手不放,端详了我一阵儿,那神色仿佛在表示,我是这个世界上她最想见到的人。这正是她的迷人之处。她使了个眼色,轻声介绍说,那个用下巴平衡什么东西的人姓贝克。(我听人说,黛西轻声细语讲话,为的是让别人贴近她;不过,这种无端指责丝毫不能削弱她的魅力。)

贝克小姐的嘴唇总算动了动,朝我微微点点头,动作轻得几乎让人觉察不出,然后迅速把头往上一仰——她正在平衡的东西刚才显然稍有倾斜,让她惊骇不已。一句表示道歉的话再次涌到我嘴边。任何我行我素、特立独行的表现总会让我感到肃然起敬。

我回过头来看我的表妹。她开始用她惯用的细微而诱人的声音向我发问。声音抑扬顿挫,听者必须支起耳朵,全神贯注,好像每句话都是一组不会被重新弹奏的绝妙音符。她的面容幽怨可人,靓丽睿智,眼睛明亮有神,双唇带着迷人的热情。可是,让那些爱慕她的男人们难以忘怀的是她声音中散发的特殊的激情:一种歌唱般的渴求,一声轻柔的“听我说”,仿佛在许诺说她刚做了一件令人兴奋的事情,而那快乐有趣的事情接下来还会发生。

我告诉她说,我来东部的途中在芝加哥逗留了一天,有好多人托我向她问好。“他们想我吗?”她大声问道,欣喜若狂。“全城一片荒凉,司机把所有汽车的左后轮都涂上了黑漆,以示8哀悼。沿着城北的湖边整夜有哀声传来。”“太动人了!咱们回去吧,汤姆!明天就走!”接着她说了一句毫不相干的话:“你应该看看我们的宝贝女儿。”“我很乐意。”“她正在睡觉。已经三岁了。你还从来没见过她吧?”“从没见过。”“那你可得见见她。她——”

汤姆·布坎南一直不停地在屋子里走来走去,这时,他停下来,把一只手搭在我肩上。“你在做什么生意,尼克?”“买卖证券。”“跟谁?”

我告诉了他。“从未听说过他们。”他直截了当地说。

这话使我感到难堪。“你会听说的,”我简短地回道,“你在东部待下去,准会听说的。”“噢,我会在这儿待下去的,不用担心,”他说着,先是看了黛西一眼,继而转向我,仿佛在提防什么似的,“要是我再搬到别处去住,准是个十足的傻瓜。”“确实如此!”贝克小姐这时插话道,她说得太突然,吓了我一跳——这是我进屋以来她说的第一句话。话一出口,显然她自己也和我一样感到吃惊,她连忙打了个哈欠,动作利索地站起身来。“我身子都僵了,”她抱怨道,“我都不记得自己在沙发上躺了多久了。”“别盯着我看,”黛西嗔道,“我整个下午都在劝你到纽约来。”“不,谢谢,”贝克小姐对着刚从配餐室端来的四杯鸡尾酒说,“我正刻苦锻炼呢。”

男主人望着她,不相信她的话。“真的!”他一口把自己的那杯灌下喉咙,仿佛那酒只剩下杯底的一滴。“我还真不知道你什么时候真正做成过什么事情。”

我望着贝克小姐,心里纳闷这“做成”是什么意思。我喜欢她的模样。她身材苗条,乳房娇小,上身笔直,两肩微微后张,像个军校里的学员。阳光照耀下,她眯起一双灰色的眼睛回望着我,迷人张扬的脸上表现出彬彬有礼的好奇。此刻,我突然觉得之前在什么地方见过她,至少见过她的照片。“你住在西埃格,”她用不屑的口气说道,“我认识那边的一个人。”“我一个人都不认识——”“你总该认识盖茨比吧。”“盖茨比,”黛西问道,“哪个盖茨比?”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说他是我的邻居,用人宣布开饭了。汤姆·布坎南不由分说用他粗壮有力的胳膊挟着我,走出屋子,好像在把一只棋子挪到另一个棋盘格子里似的。

两位年轻女子身材窈窕、姿态慵懒,相互搂着腰肢,先行走过让落日的余晖染成玫瑰色的门廊。风势渐弱,餐桌上点着四支蜡烛,烛光随风摇曳。“干吗点蜡烛?”黛西紧蹙眉头,表示反对。她用手指将蜡烛一个个弹灭。“再过两星期,就到了一年中白昼最长的日子了。”她又神采飞扬地望着大家,“你们是不是也常常盼望,等待一年中白昼最长的一天,可是却常常错过。反正我总是盼着一年中白昼最长的一天,结果却总是错过。”“我们得做个计划才对。”贝克小姐打着哈欠,说着像上床般自然地在餐桌旁坐下。“对,”黛西说,“我们计划做什么呢?”她一脸无奈地转向我,“人们一般计划做什么?”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只见她盯着自己纤细的手指,面露惊慌。“哎哟,”她嚷道,“我受伤了。”

我们一齐望去——她的指关节有点发青。“是你干的,汤姆,”她埋怨道,“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可的确是你干的。活该我嫁了个粗野的男人,典型的四肢发达,又粗又笨……”“我讨厌你说粗笨这样的字眼,”汤姆恼火地反驳道,“就是开玩笑也不行。”“就是粗笨。”黛西不依不饶。

有时,黛西和贝克小姐一起又说又笑,不张扬,只是闲聊,引不起人们的注意。她们的谈吐就像她们穿的白裙以及她们的眼睛一样冷淡无奇,超然物外。她们只是坐在这儿应酬汤姆和我,尽量表现出礼貌和客套,彼此应酬和被应酬。她们知道晚餐不久便会结束,随后,夜晚也会在不经意中被打发掉。这和西部截然不同,在西部,人们总是在紧张忙碌着直到夜晚结束,惋惜和失意总是萦绕心头,忐忑不安中唯恐时光匆匆逝去。“你让我觉得自己不够文明,黛西,”我一边坦白一边开始喝第二杯红葡萄酒,这酒带点软木塞气味,不过味道很美,“你就不能聊一些实际的东西吗?”

我说这话只是随便应酬,不料话题被接了过去。“文明要完蛋了,”汤姆突然开口嚷道,“我近来对一切都感到绝望。有个叫戈达德的写了一本书叫《有色帝国的崛起》,你看过没有?”“怎么啦,没看过。”我答道。他的腔调让我相当惊讶。“哦,那是一本好书,人人都应该读一读。书中的观点认为,如果我们不警醒的话,我们白种人将会……将会完全湮没。这有科学根据,是被证明了的。”“汤姆变得越来越渊博了,”黛西说道,脸上露出一种漫不经心的忧伤,“他在阅读一些深奥的书籍,里面尽是些长长的术语。刚才那个词是什么来着?”“哼,这些书全都有科学根据,”汤姆坚持说道,不耐烦地瞥了她一眼,“这人把问题讲得一清二楚。我们占统治地位的白色人种必须保持警惕,否则其他种族就要控制一切了。”“我们必须把他们打垮。”黛西低声说,目光望着一轮残阳。“你们该住到加利福尼亚去……”贝克小姐才开口,汤姆就重重地移了一下椅子,打断了她的话。“书中观点认为,我们都是北欧日耳曼人种。我是,你是,你也是,还有……”他犹豫一下,朝黛西点点头,算是把她也包括在内。黛西再次朝我眨巴了下眼睛。“……是我们创造了一切,进而构成了文明——比如科学、艺术,以及其他所有的一切。你们明白吗?”

他那正经的模样中带着一种感伤的神情,仿佛他已经不满于往常自以为是的态度了。这时电话铃响了,管家从门廊走出去,黛西立即抓住这个间隙,朝我俯过身来。“告诉你个家庭秘密吧,”黛西兴致盎然,小声说道,“是关于这位管家的鼻子。你想听听管家鼻子的故事吗?”“我今晚来就是为了这个。”“好吧,他以前可不是管家;他从前在纽约给一家人做餐具抛光工,那家人有一套足供二百来人使用的银餐具。他整天从早到晚抛光餐具,到后来,这活儿开始影响他的鼻子……”“而且越来越严重。”贝克小姐插了一句。“是的,越来越严重,到后来,他不得不辞掉那份工作。”

此时,最后一抹夕阳的余晖温柔而浪漫,投在她神采飞扬的脸上;她的声音迫使我俯身侧耳屏息聆听——接着,她脸上的余晖渐渐退去,每一束光线都恋恋不舍地离开了,就像孩子们黄昏时离开充满欢乐的街道那样。

管家回来后,凑到汤姆的耳边低声说了点什么。汤姆听后皱起了眉头,把椅子挪开,一句话不说走进了屋子。他的离开使得黛西更活跃了,她再次俯过身来,声音婉转动听。“尼克,我真高兴你能来我家吃饭,你让我联想到——联想到一朵玫瑰花。他绝对像一朵玫瑰花,是吧?”她转向贝克小姐寻求证实,“他像不像一朵玫瑰花?”

这毫无根据。我和玫瑰丝毫不搭界。虽然她只是在随意胡说,不过由于其中饱含深情,仿佛她的心就藏在那一声声语带喘息、令人激动的话语之后,急切地准备向你袒露。接着,她猛地把餐巾往桌上一扔,道了声歉,走进了屋子。

贝克小姐和我下意识地交换了一个眼色,都故作正经。我正要开口说话时,只见她坐直身子,提高警惕,警告了一声“嘘”。屋子里激动的交谈声依稀可辨,贝克小姐侧身细听,毫无顾忌。那交谈声时而清晰,时而模糊,接着又变得高昂,最后完全停止了。“你刚才提到的盖茨比先生是我的邻居……”我说道。“别说话,我想听听出什么事了。”“出了什么事吗?”我茫然问道。“难道你不知道?”贝克小姐说,显得难以置信。“我以为谁都知道呢。”“我不知道。”“这个嘛……”她迟疑地说道,“汤姆在纽约有个女人。”“有个女人?”我茫然重复道。

贝克小姐点了点头。“她本不该在晚饭时间打电话过来,你说不是吗?”

我还没来得及弄懂她的意思,就听见瑟瑟的裙裾声和皮靴的咯吱声,汤姆和黛西回到了餐桌旁。“真是没办法!”黛西强颜欢笑大声地说道。

她坐下来,目光扫视了贝克小姐一眼,然后望着我,接着说:“我朝屋外望了一会儿,外面真是美极了。草坪上落着一只鸟,我猜9是只夜莺,乘着‘康拉德’或‘白星轮船公司’航线的轮船来的。那鸟儿正在歌唱……”她自己的声音也像是在歌唱。“浪漫极了,是吧,汤姆?”“非常浪漫,”他说,接着他转向我,苦着脸说,“要是晚饭后天色还早,我想带你去看看我的马厩。”

屋里的电话又响了,大家都吃了一惊,黛西态度坚决地朝汤姆摇了摇头,关于马厩的话题被打断了,实际上所有的话题都消失到九霄云外去了。我关于餐桌旁最后五分钟的记忆,只剩下一些零零散散的印象,我记得又点起了蜡烛,其实没这个必要。我感觉自己想看清每一个人,又不想正视他们的眼睛。我猜不出黛西和汤姆当时在想什么。不过我相信,尽管贝克小姐显得料事如神,她也不可能把这第五位客人不断打来的刺耳的电话完全置之脑后。在某种性情的人眼中,这情景或许很有趣——而我本能的反应却是立即打电话叫警察。

不用说,马的话题没有人再提起。汤姆和贝克小姐前后相隔数英尺,迈步走进书房,好像是去一个躺在那里的尸体旁守灵。与此同时,我装出一副饶有兴趣的样子,跟在黛西身后,穿过一连串相连的走廊,来到屋子正面的门廊上。暮色苍茫中,我们肩并着肩坐在一张长藤椅上。

黛西双手捧着脸颊,仿佛在感受她那可爱的脸蛋,眼睛逐渐朝天鹅绒般的暮色望出去。我看得出她内心汹涌澎湃,便询问起她的女儿来,自认为这会平复她的心情。“尼克,我们之间并不熟悉,”她突然开口说,“尽管咱俩是表兄妹。你都没来参加我的婚礼。”“当时我还没从战场回来。”“没错,”她犹豫着,“我的日子过得很糟,尼克,我甚至把一切都看透了。”

显然她这样认为是有原因的。我等着她说下去,可她没有再说什么。片刻之后,我试着把话题转到她女儿身上。“我想她已经会说话,吃饭——什么都会了吧?”“噢,是的,”她心不在焉地看了我一眼,“听着,尼克,我想告诉你她出生时我说了什么。你想听吗?”“非常愿意。”“你听了之后就会明白,我怎么会对周围的一切抱有这种态度。当时她出生还不到一个小时,不知道汤姆跑到哪里去了。我从乙醚麻醉的状态中苏醒过来时,有一种被遗弃的感觉。我立刻就问护士,生的是男孩还是女孩。她告诉我说是个女孩,我就扭转头哭了出来。‘好吧,’我说,‘我很高兴是个女孩,我还希望她是个傻女孩——在这个世界上,做个傻女孩再好不过了,一个漂亮的傻女孩。’”“你看,我总是把一切都看得很糟,”她接着说,对自己的话深信不疑,“人人都这样认为——包括思想开明的人们也是如此。我全知道。我什么地方都去过,什么事情都见过,什么事情都做过。”她的眼睛环顾四周,目光坚定,傲气逼人,有点像汤姆的那双眼睛。忽然,她放声大笑,让人毛骨悚然,“饱经世故,上帝呀,我是个饱经世故的人。”

她话声刚落,我松了口气,不必强迫自己注意去听、去相信她的话了。我感到她刚才所说的话并非出自真心。这让我很不安,好像整个晚上都是一个圈套,想赚取我对她的同情。我等待着,果然,过了一会儿,她看着我,可爱的面容上浮现出一丝明白无误的假笑,仿佛宣称她是某个秘密上流团体的成员,她和汤姆都属于这个社团。

深红色的房间里灯火辉煌。汤姆和贝克小姐各自坐在长沙发的两端,她在读《星期六晚邮报》给汤姆听,声音低沉、平稳,语调连在一起使人心定神闲。灯光照耀下,汤姆的皮鞋闪闪发亮,贝克秋叶般的黄头发却暗淡无光,她每翻过一页报纸,手臂的肌肉便随之颤动一下,照在报纸上的灯光便随之晃动一下。

我们进屋时,她举手示意,要我们别出声。“未完待续,”她说着,随手将那份报纸丢在桌子上,“下期续载。”

她弯腰屈膝,动作敏捷地站起身来。“十点了,”她说道,似乎从天花板上看到了时间,“到我这个好姑娘上床睡觉的时间了。”“乔丹明天要参加比赛。”黛西解释道,“在威斯切斯特那边。”“噢——原来你是乔丹·贝克。”

我这才明白为什么看着她很眼熟——她那张讨人喜欢又稍带傲慢的脸,我曾多次从体育画报的照片上看到过,背景有的在阿希维尔,10有的在温泉,有的在棕榈海滩,贝克小姐常去参加球赛的地方。我还听说过有关她的传言,令人不快的闲言闲语,但具体内容我早已完全忘记了。“晚安,”她声音温和地说,“八点钟叫醒我,好吗?”“如果你能起得来的话。”“我会的。晚安,卡拉韦先生,再见。”“你们当然会再见的,”黛西肯定地说,“其实,我想促成一对婚事。你常来啊,尼克,我会设法……嗯……把你们撮合在一起。要么不小心把你们单独关在大衣柜里,要么在你们坐船时把你们推下海,或者诸如此类的事……”“晚安,”贝克小姐在楼梯口喊道,“我可什么都没听见。”“她是个好姑娘,”过了一会儿,汤姆说,“他们不该这样让她这样到处乱跑。”“谁不该?”黛西冷冷地问道。“她家人。”“她家里只剩一位老姑妈了。再说,尼克会照顾她的,对吧,尼克?今年夏天她会常到这儿过周末的,我想这儿的环境对她很有好处。”

汤姆和黛西默默地对视了片刻。“她是纽约人?”我很快问道。11“路易斯维尔人,我们一起在那里度过了单纯的少女时期。那是我们最美好最纯洁的……”“你刚才和尼克在阳台上说了些什么知心话?”汤姆突然质问道。“我说了吗?”她望着我,“我怎么记不得了,不过我想我们谈论了北欧日耳曼种族。没错,我想我们肯定谈论过这个话题。不知不觉谈论起这一话题……”“尼克,不要相信她说的话。”汤姆告诫我说。

我口吻轻松地说我什么都没听说。几分钟后,我动身回家。他们送我到门口,两人并肩站在一片明亮的灯光里。我发动车子后,黛西突然喊住我:“等一等!”“我忘记问你一件事了。这很重要,我们听说你跟一个西部的姑娘订了婚。”“对啊,”汤姆态度和蔼地附和道,“我们听说你订婚了。”“纯属谣言,我这么穷,订什么婚?”“可我们确实听说了,”黛西坚持说,让我吃惊的是,她又像一朵花一样绽开了笑颜,“我们听三个人说过这事儿,所以一定是真的。”

当然,我知道他们指的是什么,可我根本没订婚。事实上,传言说我订了婚,这也是我到东部来的一个原因。你不能因为谣言就断了和一个好朋友的来往。另一方面,我也不能因为谣言就真的去订婚。

他们对我的关心让我感动,也使他们与我在财富方面的差距显得不那么遥远——然而,我开车离去时心里还是感到迷惑。在我看来,黛西唯一该做的事就是抱着孩子逃出那个家,不过她脑子里显然没有这种想法。至于汤姆,他“为一本书感到悲观”比他“在纽约有个女人”更让人感到诧异。某些东西正促使他对那些陈腐的思想开始感兴趣,仿佛他那强壮的身躯已经不能再为他那专横武断的心提供营养了。

一路上,从路边旅馆的屋顶到加油站门前的场地都呈现出一派盛夏的景象,一台台崭新的红色加油机被灯光照得十分醒目。我到了西埃格的住处之后,把车开进车库,在院子里一架闲置的割草机上休息了一会儿。风已经停了,留下一个喧闹明亮的夜晚,树上有鸟儿拍打翅膀的声音,地下有持续不断的风琴演奏声——那是大地的风箱鼓满了风,吹得满地的青蛙在不停地欢唱。月光之下,一只脚步蹒跚的小猫映入眼帘,我忍不住扭头去看。这时,我才注意到,此时此刻并非只有我一个人——五十尺开外,有个人从邻居家公寓的阴影里走出来,双手插着口袋,仰望着满天银色的繁星。从他那悠闲的神态和稳健的站姿来看,那应该是盖茨比先生本人。他走出房门,仿佛是想确定一下我们头上的天空哪一片是属于他的。

我决定跟他打声招呼。贝克小姐晚饭时提到过他,那正好用来作自我介绍。可我并没有跟他打招呼,因为他突然做了个动作,使我感到他乐于独处——他朝黑黝黝的海面伸出双臂,模样古怪。尽管我离他很远,但我敢肯定他在颤抖。我不由朝大海方向望去,结果什么也没有看见,除了远处有一盏孤零零的绿灯。灯光微弱而遥远,那或许是码头的尽头。等我再次回望盖茨比时,发现他已经不见了。不宁静的夜色中,又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第二章

在西埃格与纽约之间大约一半路程的途中,公路与铁路交会并行了四分之一英里,为的是避开一片荒凉的地方。那是一个灰渣遍野的谷地——一个离奇古怪的农场。灰渣像麦子一样疯长,遍布山岭、山谷和庭院,十分奇特。在那些庭院里,灰渣变成了房屋和烟囱的形状,就连烟囱冒出来的也都是灰渣。最后,灰渣慢慢幻化成人形,行走在街道上,直到在空中再次被粉碎成灰渣。灰蒙蒙的车队顺着看不见的道路驶来,在一阵刺耳的刹车声中停了下来,接着便会看到灰蒙蒙的人群蜂拥而上,手握铁锹,扬起云雾般的灰尘,看不清他们究竟在干什么。

但是,在这片灰蒙蒙的土地以及被灰尘笼罩的阴霾上面,你过一会儿就会看到两只眼睛,那是T.J.艾克尔伯格医生的那双湛蓝的、硕大无比的眼睛,光瞳孔直径足有一码高。这对眼睛并不是长在一张脸上,而是从一副巨大的眼镜后面望出来,眼睛架在一个不存在的鼻子上。显然是某位想象力十足的眼科医生为了招揽生意而在这一地区竖起的广告牌。然而,不是他自己永远地闭上了眼睛,就是搬家时忘了把它们带走,他竖起的这双眼睛尽管饱经风吹日晒,变得暗淡无光,但是仍然俯视着这片阴暗的灰渣场,带着若有所思的神情。

在这个灰谷的一侧有一条污水河,每当河上的吊桥升起来让船舶通过时,受阻而停在那里的列车车厢里的乘客一等就是半个钟头,只能眼巴巴地望着眼前这片凄凉景色。平时火车开到这里至少也要停留一分钟,我第一次见到汤姆·布坎南的情妇就是因为这个原因。

汤姆有个情妇这事儿几乎无人不知。他经常带她去咖啡厅,把她留在桌旁,自己四处溜达,找认识的熟人聊天。虽然我对她感到好奇,但并不想认识她,不过我们还是会面了。一天下午,我和汤姆一起乘火车去纽约。我们在山谷旁停下等候的时候,他一下站起身来,拽住我的胳膊,几乎是硬拉着我走下车厢。“咱们在这儿下车,”他不由分说,“我带你去看看我的姑娘。”

我猜他午饭时一定喝多了,他几乎是胁迫着让我跟着他。他自以为是地认为,反正是星期天下午,我没有什么事情可做。

我跟在他身后,跨过一道低矮的被刷成白色的铁路围栏,沿着公路往回走了一百码,艾克尔伯格的眼睛几乎是一刻不停地注视着我们。举目望去,唯一可以看得见的是一排用黄砖盖的小房子,位于这片垃圾场边缘,是类似配合其他建筑的辅助建筑,可是周围什么都没有。其中有三家店铺,一家正在招租,另一家是通宵营业的餐馆,门前有一条炉渣铺的小道。再有一家是汽车修理铺,招牌上写着:“汽车修理,乔治·B.威尔逊,买卖汽车。”我跟着汤姆走了进去。

店铺里空荡荡的,生意并不好。唯一可以看得见的是一辆布满尘土的福特牌旧汽车,停在一个阴暗的角落里。我突然有一个念头,这个修车铺一定是个幌子,为楼上豪华的公寓掩人耳目。这时,店主出现在门口,用一块抹布揩着双手。他一头黄发,脸色苍白,无精打采,模样倒不难看。他看到我们后,淡蓝色的眼睛里流露出一丝朦胧的希望。“嘿,威尔逊,伙计,”汤姆乐呵呵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生意怎么样?”“还凑合,”威尔逊无力地答道,显得令人难以信服,“你什么时候卖给我那辆车?”“下个礼拜,我正叫我的人修理它呢。”“干得挺慢,是吧?”“不,他干得不慢,”汤姆冷冷地说,“要是你那样认为,或许我还是卖给其他人吧。”“我不是这意思,”威尔逊急忙解释道,“我只是……”

他的话没说完就打住了,汤姆不耐烦地打量着这间修车铺。这时,我听见楼上传来脚步声,不一会儿,一个身材臃肿的女人站在了办公室的门口,挡住了门外的光线。她三十五岁左右,像某些女人那样,身材丰腴,不乏性感。她身穿一件深蓝色连衣裙,上面有些污渍,面容谈不上漂亮,但能让人一眼看出,她富有活力,仿佛她身体的每一根神经都在不停地燃烧。她脸上露出一丝微笑,从她丈夫身边走过时,旁若无人,仿佛他只是一个幽灵。她和汤姆握了握手,盯着他的眼睛,容光焕发。接着,她舔了舔嘴唇,头也不回,就用低声粗气的声音对她丈夫说:“你怎么不给两位客人拿把椅子来,让人家坐下!”“噢,对啊,”威尔逊连忙表示赞同,随即走向办公室。他灰蒙蒙的身影很快就融合在水泥墙壁的颜色里了。灰白色的尘土落在他深色的外套和浅黄色的头发上,同时笼罩住了周围的一切——除了他的妻子。她走到汤姆身边。“我要见你,”汤姆急切地说,“坐下一班车走吧。”“好。”“我会在车站下面的报摊旁等你。”

她点了点头走开了,威尔逊刚好从办公室里搬了两把椅子走出来。12

我们在公路旁四处无人的地方等她。这天离七月四日还有一段13日子,一个满身尘土瘦骨嶙峋的意大利孩子在沿着铁路点放鱼雷炮。“这地方糟糕透了,对不对?”汤姆边说边朝艾克尔伯格医生皱了皱眉头。“很糟糕。”“换换环境对她有好处。”“她丈夫不反对吗?”“威尔逊?他以为她到纽约去看她妹妹呢。他傻得连自己是死是活都搞不懂。”

于是,汤姆·布坎南、他的情妇和我一起上了去纽约的火车——其实,也算不上是一起,威尔逊太太十分知趣,坐在另一节车厢里。汤姆这样安排也是有所顾忌,火车上可能有住东埃格的人。

她换了一身衣服——一件棕色花布裙。到了纽约,汤姆扶着她下火车时,只见那裙子紧紧地绷在她的肥臀上。她从报摊买了一本《纽约闲话》杂志和一本电影杂志,在车站的药店里买了一瓶冷肤霜和一小瓶香水。在响着回声的阴沉车道旁,她放过四辆出租车,然后选择了一辆淡紫色的新车,里面是灰色的套座。我们乘着这辆出租车从偌大的车站里驶进灿烂的阳光中,可是她猛然扭过头来,俯身去敲车挡风玻璃。“我想买一只狗,”她认真地说,“我想买一只狗养在公寓里,养一只狗挺好。”我们的汽车倒退着停在一个头发灰白的老人面前,他14长得有点滑稽,像约翰·D.洛克菲勒,挂在他脖子上的篮子里蜷缩着十来只小狗崽,弄不清是什么品种。“它们是什么品种?”老人刚走到车窗前,威尔逊太太就急切地问道。“什么品种的都有。您想要什么品种的,夫人?”“我想要一只警犬,恐怕你没有吧?”

那人朝篮子里瞅瞅,犹豫不决,然后伸手抓出一只,小狗身子乱动。“这不是警犬。”汤姆说。“对,它不是正宗的警犬,”老人有点失望地说,“可它是只硬毛猎犬。”他用手抚摸着小狗背上棕色的皮毛,“瞧它的毛,多顺溜。养这种狗,你绝对省心,它绝不会感冒。”“真讨人喜欢,”威尔逊太太动情地说,“多少钱?”“这只狗?”他有点怜爱地望着它,“这狗十块钱卖给你吧。”

于是,这只硬毛猎犬换了主人,随即到了威尔逊太太的怀里。她高兴异常,用手抚摸着它那御寒的皮毛——毫无疑问,是有一种狗叫硬毛猎犬,只不过那种狗的四条腿是纯白色的。“它是男孩还是女孩?”她问得很微妙。“这狗?这狗是雄的。”“是条母狗,”汤姆一口咬定,“给你钱,去买十条这样的狗来吧。”15

我们的车驶进了第五大道。这个星期日的午后,正值夏季,气候温暖舒适,颇有田园气息,这时要是看到一群雪白的羊群出没,我也不会感到惊讶。“等一等,”我说,“就在这儿和你们分手吧。”“不,别走,”汤姆连忙阻止,“要是你不到公寓去,梅特尔会不高兴的,是吧,梅特尔?”“来吧!”她劝道,“我给我妹妹打个电话,认识她的人都说她长得很漂亮。”“我很想去,可是……”

车继续向前行驶,再次穿过公园,朝西区一百多号街驶去。走到一百五十八号大街,出租车停在一幢楼前面,这是一座白色蛋糕样的公寓。威尔逊太太如女王回宫一般朝公寓楼看了一眼,然后,她抱起小狗,拿起其他买的东西,趾高气扬地走了进去。“我要把麦基夫妇请过来,”我们乘电梯上楼时,她说,“当然,我也要打电话把我妹妹叫过来。”

他们的房间在公寓楼顶层——有一间小客厅,一个小厨房,一间小卧室和一个浴室。客厅里塞得满满当当,一套织锦沙发大得与房间极不相称。只要在房间里稍一走动,就会与织锦画上在凡尔赛宫打秋千的女士们迎面相撞。墙上唯一的装饰是一张被放得很大的照片,乍一看是一只母鸡蹲在一块模糊的石头上。从稍远一点看,母鸡化为一顶女士遮阳帽,戴在一位健壮的老太太头上,她满脸笑容,在俯视着屋子。桌子上丢着几本过期的《纽约闲话》杂志,一本通俗小说《名字叫彼得的西门》,还有几本内容低俗的百老汇杂志。威尔逊太太首先关心的是那只狗。她打发电梯工搬来一个铺满干草的纸箱子和一些牛奶。他还主动给小狗买回一打又大又硬的狗饼干,其中一块被丢在一个装着牛奶的盘子里泡了一下午,竟毫无变化。这时,汤姆从一个带锁的柜子里取出一瓶威士忌。

我这辈子只醉过两次,第二次就是在那天下午;所以尽管直到晚上八点房间里还充满阳光,可当时发生的一切都像是笼罩了一层迷雾,模糊不清。威尔逊太太躺在汤姆的怀里,给好几个人打电话。后来香烟没了,我便出去到街角的店铺里买烟。我回来后,他们俩都不见了,我便知趣地坐在客厅里读《名字叫彼得的西门》其中的一章——要么是书写得太糟糕,要么是威士忌把一切都歪曲得面目全非,我看了大半天都不知所云。

汤姆和梅特尔刚好再次出现时(刚喝完一杯酒,威尔逊太太便和我互相以教名相称),朋友们到达的敲门声便响起来了。

妹妹凯瑟琳三十岁左右,身材苗条,满身俗气,一头被染成红色的浓密短发,脸上擦了粉,弄得像牛奶一样白。她的眉毛是全部拔掉之后再描上去的,角度画得还算俏皮,但是真眉毛重新长了出来,真假眉毛相互交织,弄得她脸有点眉目不清。她稍一走动,胳膊上戴着的数不清的陶瓷手镯便来回碰撞,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她像房间的女主人一样匆匆进门,轻车熟路,朝屋子里环视一周,仿佛家具都是她的,让我不禁怀疑她就住在这里。但是当我这样问她时,她放声大笑,重复了一遍我的问题,然后告诉我说她和一位女伴一起住在旅馆里。

麦基先生一脸白净,带点女人气,就住在楼下。他显然刚刮过胡子,因为颧骨上还残留着一点白色的泡沫,他和屋子里每个人打招呼都毕恭毕敬。他告诉我说他是搞艺术的。后来我才知道他是个摄影师,墙上那幅被放大的模糊不清的照片就是他的杰作。那是威尔逊太太的母亲,却模糊得像个放大的细胞。他妻子说话尖声尖气,无精打采,姿色不错,但不讨人喜欢。她得意地告诉我说,自从他们结婚后,她丈夫已经为她拍过一百二十七张照片了。

威尔逊太太不知何时换了衣服,现在穿着一件做工精致的午间礼服裙,是一件奶油色的薄绸带花边裙袍,在屋子里走动时不断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由于衣服的影响,她的个性也发生了变化,原先在修16车房里展露出的活力此时已变成目空一切的傲慢,她的笑声、手势以及言辞态度都变得越来越矫揉造作,随着她气势的膨胀,房间似乎变得越来越小。到最后,她似乎坐在一个吱呀作响的转轴上,在烟雾缭绕的房间里旋转。“亲爱的,”她矫揉造作地对她妹妹说,“这年头什么人都时刻想着欺骗你,他们满脑子都是钱。上星期,我找了个女人上来给我看脚,等她给我看账单时,让人以为她是给我割了阑尾。”“那女人姓什么?”麦基太太问道。“埃伯哈特太太,她经常到别人家里给人看脚。”“我喜欢你这条裙子,”麦基太太说,“我觉得很漂亮。”

威尔逊太太对这句恭维不以为然,不屑地挑了挑眉毛。“不过是条烂裙子,”她说,“我只在不在乎自己的形象时,才捡出来往身上一套。”“但是它穿在你身上就显得漂亮极了,你明白我的意思。”麦基太太并不罢休,“要是切斯特把你这神态拍下来,我想准会是一幅杰作。”

我们都默默瞧向威尔逊太太,只见她把一缕头发从眼前撩开,望着我们,粲然一笑。麦基先生正歪着脑袋仔细地端详着她。然后伸出一只手在他面前来回比划。“我想改换一下光线,”过了一会儿,他说,“我想突出面孔的立体感,还要设法把后面的头发也捕捉到。”“我可不认为要改换光线,”麦基太太嚷道,“我觉得……”

她丈夫“嘘!”了一声,我们再次把目光转向被拍摄的对象,这时,汤姆·布坎南打了一个响亮的哈欠,站起身来。“麦基家两口子想喝点什么呢,”他说道,“多放点冰和矿泉水,梅特尔,不然大家都要睡着了。”“我告诉过那孩子要送冰来,”梅特尔挑了挑眉毛,对用人的懒惰拖沓表示无奈。“这些人!你得盯着他们,时刻不能放松。”

她看了我一眼,莫名其妙地笑了笑。接着,她跑到小狗面前,动情地亲吻着小狗,然后又一阵风似的跑进厨房,仿佛那儿有十几位厨师在等着她下命令。17“我在长岛拍过一些很好的照片。”麦基先生自信地说道。

汤姆面无表情地望着他。“其中两幅我们镶好挂在楼下了。”“两幅什么?”汤姆问道。“两幅习作。一幅我称之为《蒙涛角——海鸥》,另一幅叫《蒙涛角——大海》。”

威尔逊的妹妹凯瑟琳挨着我坐在沙发上。“你也住在长岛,是吗?”她问道。“我住在西埃格。”“真的吗?我参加了那里的一个舞会,大概是一个月前,在一个姓盖茨比的人家里。你认识他吗?”“我住他隔壁。”“是吗?有人说他是德国威廉皇帝的侄子或表弟。他的钱都是从那儿来的。”“真的?”

她点了点头。“我有点怕他,不愿和他打交道。”

有关我邻居的这段谈话十分迷人,可是却被麦基太太打断了。她突然指着凯瑟琳说:“切斯特,我想你可以给她拍张好照片。”她发出一阵嚷叫,可是麦基先生只是厌烦地点了点头,将注意力转向汤姆。“要是有人引荐,我想在长岛多做点业务。我只是希望有人给我开个头。”“问梅特尔吧,”汤姆哈哈一笑说,威尔逊太太这时刚好端着托盘走进来,“她会给你写封推荐信,对不对,梅特尔?”“写什么?”她吃了一惊。“你可以给麦基写封推荐信,介绍给你丈夫,好让他给你丈夫拍几张作品。”他的嘴唇动了几下,没有出声,琢磨着字眼。“《乔治……B.威尔逊在加油站》或者诸如此类的主题。”

凯瑟琳靠向我,在我耳边低语道:“他们谁都受不了自己家的那口子。”“是吗?”“都受不了。”她看了看梅特尔,又看了看汤姆。“在我看来,既然都受不了对方,干吗还在一起过?要是换作我,就马上离婚,然后再结婚。”“难道她也不喜欢威尔逊?”

对于这个问题的回答出乎意料,是梅特尔回答的。她刚才无意中听到了交谈,她的回答粗俗而下流。“瞧,”凯瑟琳洋洋得意地大声说道,接着又压低嗓门,“其实是他老婆从中作梗,不让他们在一起,她是天主教徒,天主教徒不准离婚。”

黛西并不是天主教徒,我对这个精心编造的谎言感到有点儿吃惊。“等他们结了婚,”凯瑟琳接着说道,“他们打算到西部去住一段时间,躲避风头。”“去欧洲更加明智。”18“啊,你喜欢欧洲吗?”她惊叫起来,“我刚从蒙特卡罗回来。”“真的吗?”“就是去年,我和另外一个姑娘一块儿去的。”“待的时间长吗?”“没多久,我们只去了蒙特卡罗,然后就回来了。中途经过马赛。我们出发时身上带了一千两百多美元,可是在我们住的旅馆里,两天就赌光了。我和你说,我们回来的时候吃了不少苦头。天哪,我恨死那个鬼地方啦!”

快到傍晚时候,窗外的天空像地中海的海水一样蓝——接着麦基太太的尖叫声把我的思绪拉回屋子里。“我也差点犯了大错,”她兴致勃勃地说道,“我差点儿嫁给一个犹太人,那小子追了我好几年。我知道他配不上我。人人都不断劝告我:‘路西尔,那人差你太多,绝对配不上你!’不过要是我没有遇到切斯特,他肯定把我追到手了。”“不错,可是你听我说,”梅特尔·威尔逊晃动着脑袋说,“好在你没有嫁给他。”“我知道这一点。”“可是我嫁了他,”梅特尔含糊不清地说,“这就是你和我不同的地方。”“你为什么要嫁给他,梅特尔?”凯瑟琳质问道,“没有人逼你。”

梅特尔思索着。“我嫁给他,是因为我当初以为他是个绅士。”她最后终于说,“我以为他还有些教养,结果发现他甚至连给我舔鞋都不配。”“有一阵子,你爱他爱得很疯狂。”凯瑟琳说。“爱得很疯狂!”梅特尔怀疑地叫道,“谁说我爱他爱得很疯狂?说我疯狂地爱上他就像说我发疯爱上那边那人一样,简直是胡扯。”

她突然指向我,大家都向我投来责备的目光,我极力保持镇静,表示并不指望有人爱上我。“我唯一发疯干的事就是当初嫁给了他。事后我马上就发现这是一个错误。他借了一身礼服跟我结婚,甚至都没和我说起过。借他礼服的那个人有一天来取,而他当时不在家。”她看了大家一圈接着说,“‘噢,这是你的礼服’我说,‘我还是头一次听说。’不过我还是把礼服给了他,然后就在床上号啕大哭了整整一个下午。”“她真该离开他。”凯瑟琳再次对我说,“他们在那个车铺的楼上住了十一年了,汤姆是她的第一个情人。”

那瓶威士忌——已经是第二瓶——大家都不停地喝,只有凯瑟琳例外,她说她不吃不喝反倒好受。汤姆按铃叫来看门人,叫他去买一种很出名的三明治,这种三明治能当一顿晚饭来吃。我几次想告辞,打算到室外去散散步,在柔和的月光下朝东面的公园走走,可是每当我提出要走,就引起一阵狂暴刺耳的争执,像绳子一样将我拉回到椅子上使我不得脱身。然而,城市上方这一排排泛着黄色灯光的窗户,一定会给那些在暮色中的街道上行走的人们增添几个人间隐秘的故事。我能看到他们——包括我自己——正在那里仰头观望、沉思。而我既身处其中,又身在其外,既对生活的无穷变幻和多姿多彩感到陶醉,又感到深深的厌恶。

梅特尔把椅子拉到我旁边,突然热烈地向我讲起她和汤姆初次相遇时的情景。“那事儿发生在两个面对面的座位上,列车上这种座位总是空着没人占的。当时我要去纽约看我妹妹,并在那里住一个晚上。他身穿礼服,脚踏黑皮鞋,我没法不盯着他看。但是每次他看我时,我都假装看他头顶上方的广告。我们出站时,他紧挨着我,他那雪白的衬衫前胸紧贴着我的胳膊。我对他说我要叫警察了,但他知道我在撒谎。当时我是那样激动,竟跟着他上了出租车,还没意识到自己不是坐在地铁里。我脑子里翻来覆去想个不停的是:‘你不能永远活着;你又不能永远活着。’”

她转向麦基太太,屋子里充满了她做作的笑声。“亲爱的,”她大声说道,“我今天这条裙子换下来送给你,明天我再去买一条。我要把所办的事情写个清单。按摩,烫发,给小狗买个链子,买个小巧精致带弹簧的烟灰缸,还要给妈妈的墓买一个带黑丝带的花环,摆一个夏天也不坏。我一定得写个单子,免得忘掉做那些事情。”

这时已经九点了——转眼我再次看表时,已经十点了。麦基先生坐在椅子上睡着了,双拳攥紧放在腿上,像一个斗士的照片。我掏出手帕,把他颧骨上的那点已经干了的肥皂泡揩掉,这东西让我别扭了一下午。

那只小狗蹲在桌子上,两眼在迷雾中迷茫地张望,不时发出微弱的哼哼声。人们出去又进来,商量着出行计划,接着却又找不到对方了,到处互相寻找,结果发现对方就在眼前。午夜时分,汤姆和威尔逊夫人发生了争吵,面对面僵持在那里,话音激动,争论的焦点是威尔逊夫人有没有权利喊黛西这个名字。“黛西!黛西!黛西!”威尔逊夫人大吼道,“我什么时候愿意就什么时候喊。黛西!黛……”

汤姆稍一闪身,一个巴掌打过去,就把她的鼻子都打破了。

于是,浴室的地板上便扔满了满是血渍的毛巾,还有女人的叫骂声,同时在这一片混乱中,夹杂着痛苦的、经久不息的嚎叫声。麦基先生从瞌睡中醒来,懵懵懂懂朝门口走去,走到一半,又转过身来,瞪着眼前的一幕发呆——他妻子和凯瑟琳一边责骂一边安抚,在拥挤的家具之间跌跌撞撞来回奔跑,拿急救的药物。那个凄楚的人躺在沙发上,血流不止,还挣扎着要把一份《纽约闲话》盖在印有凡尔赛风景的织锦毯上。然后,麦基先生又调转身子,继续朝门口走去,我从衣架上取下帽子,也跟着走了出去。“改天一道吃午饭吧?”我们在电梯里谈话时,他提议道。“去哪儿?”“随便什么地方都行。”“别碰电梯开关。”电梯工冷不丁说了一句。“对不起,”麦基先生不失尊严地说道,“我不知道我碰了它。”“好,”我表示同意,“我乐意奉陪。”

……我站在麦基先生床边,而他从两侧床单中间站起来,身上只穿着内裤,手拿一本大画册。“‘美女与野兽’……‘孤独’……‘杂货店老马’……‘布鲁克林大桥’……”

之后,我在宾夕法尼亚车站冷冰冰的地下候车室里躺了下来,半睡半醒,一边盯着早上刚出的《论坛报》,一边等着清晨四点钟的那班火车。

第三章

整整一个夏天的夜晚,我邻居家的音乐声都不绝于耳。在他家蓝色的花园里,男男女女们像飞蛾一般在笑语、香槟和星光之间嗡嗡飞舞。下午涨潮时,我远远看见他家的客人在搭在木筏上的高台跳水,或者躺在他家那烫滚滚的沙滩上晒日光浴,同时他的两条汽船划破水面,拖着滑水板在飞溅的浪花中疾行。每到周末,他的那辆罗尔斯19—罗伊斯豪华轿车就变成公共汽车,从早上九点直到午夜来回穿梭,接送从城里来的一批批客人,而他的那辆面包车则像一只行动敏捷的甲壳虫,蹦来跳去接送所有的火车班次。到了星期一,八个仆人,外加一名园丁,要忙一整天,手拿拖把、刷子、锤子和修枝剪,收拾前一天晚上留下的一片狼藉。

每到星期五,都有五箱橙子和柠檬从纽约的水果商那里搬来——而到了星期一,这些橙子和柠檬就变成了没了果肉的皮,半拉半拉地被扔在后门外,堆成了一座金字塔。他家厨房里有一台果汁压榨机,可在半个钟头里将二百个橙子压成汁,只要管家用大拇指在一个小按钮上按上两百次就行。

至少每隔两周,便有一大帮包办酒席的人从城里赶来,带着好几百英尺的篷布和足够多的彩灯,足以把盖茨比巨大的花园布置得像一棵圣诞树。自助餐桌上摆满了各式冷盘,琳琅满目,一条条加有香料的五香火腿,一盘盘鲜亮动人的色拉,一只只烤得金黄透亮的乳猪和火鸡。大厅里设有一个用真正的铜把手搭的酒吧,备有各种杜松子酒和烈酒,还有早已被人淡忘的甘露酒,来的女宾们大多是年轻人,根本分不清这些酒的品种。

七点之前,乐队就会到来,绝不像五人小乐队那么简单,而是包括有双簧管、长号、萨克斯管、大提琴、小提琴、短号、短笛、高音鼓和低音鼓等一整套乐器的大乐队。最后一批客人此时也从海滩上游泳回来,正在楼上换衣服;从纽约开来的汽车五辆一排停在车道上。所有的厅室和阳台都被装饰得五彩缤纷,女宾们的各式发型争奇斗20艳,肩披的纱巾样式和图案之奇特,就连卡斯蒂尔人都想不到。酒吧那边热闹非凡,同时一盘盘鸡尾酒被传送到外面花园的每个角落,使整个花园处处弥漫着酒香,到后来整个空气都活跃起来,充满了欢声笑语,充满了脱口而出、转眼即忘的插科打诨和寒暄介绍,充满了女人们之间热情无比的谈话,即便她们连对方的名字都不知道。

随着大地蹒跚着离开阳光,灯光显得越发明亮,乐队开始演奏起温馨的鸡尾酒乐曲,众人的声音也像大合唱一般提高了一个音调。笑声越来越随意,毫无节制地倾泻出来,只要一句笑话就会引得哄然大笑。人群的变化组合也越来越快,随着新客人的加入时而分散,时而又重新组合。已经有一些人开始到处游荡,也有一些大胆的年轻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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