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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9-28 11:52: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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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日)三浦紫苑

出版社: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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强风吹拂(新版)

强风吹拂(新版)试读:

序章

[1]

尽管这块土地距离环状八号线 的外侧仅二十分钟路程,入夜后空气却相当清净;很难想象在晴朗的白天,这里经常会广播提醒民众小心光化学烟雾的危害。小小的独栋住宅鳞次栉比,住宅区中灯火阑珊,万籁俱寂。

清濑灰二走在蜿蜒的狭窄单行道上,抬头望向天空。虽然这儿的星空远远比不上他的故乡岛根,但夜空确实悬着细微的光点。

要是能看见流星该有多好,清濑心想,但天空依然静谧。

夜风刮过他的脖子。都已经快4月了,夜晚还是那么冷。他常去的澡堂“鹤汤”,烟囱居高临下俯视家家户户的低矮屋顶。

清濑不再眺望天空,把下巴埋进披在身上的棉袄衣襟里,加快脚步。

东京的澡堂不论哪一家,水温都非常烫。今天清濑洗完身体后,一泡进浴池又忍不住马上站起来。“鹤汤”常客泥水匠老爹,在淋浴区看到清濑的窘状,不禁笑道:“灰二啊,你的‘一秒泡澡’功力还是一样强啊。”

反正钱都付了,不多待一下很吃亏,于是清濑再度坐到淋浴区的塑料椅上,对着镜子用自己带来的刮胡刀修起胡子。泥水匠悠哉走过清濑后方,哼呀哼地泡到浴缸里。“老东京人有一句话说,‘泡澡的水温要烫到咬屁股,才算刚刚好’。”

泥水匠的声音回荡在贴满瓷砖的挑高浴室里。女浴室毫无声息,而柜台的澡堂老板,从刚才起就无聊地拔着鼻毛。看来,这儿的客人只有清濑和泥水匠两人。“我一直觉得老爹这句话说得很好,只是有一个问题。”“啥问题?”[2]“这里又不是下町,而是山手。”

清濑刮完胡子,再次走近浴槽。他一边紧盯着泥水匠,一边扭开水龙头,将冷水注入热水中。两种不同温度的液体荡漾、融合在一起。试过水温后,清濑将身子泡进浴槽、固守在水龙头旁,在水温适中的池水中伸长双脚。“既然你已经能区分下町跟山手的差别,看样子你也习惯这边的生活了。”

泥水匠似乎无意夺回水龙头,只见他避开逐渐变温的池水,移到清濑的对角线位置。“毕竟也来这里四年了。”“竹青庄最近怎么样?今年有可能住满吗?”“还剩下一间房,我也不知道租不租得出去。”“要是能租出去就好了。”“是啊。”

清濑打从心底这么想。今年是最后一年,最大的机会即将来临。只差一个人。他捧起热水,用双手搓揉两颊。这个人非找到不可!

热水弄得他的脸隐隐刺痛,八成是刮胡子时把脸刮伤了。

清濑和泥水匠一起走出澡堂,然后跟牵着脚踏车的泥水匠悠闲地走在夜路上。拜热水澡之赐,他一点也不觉得寒冷。正当清濑思索是否该脱掉棉袄时,背后远远传来一阵慌乱的脚步声与怒吼声。

回头一看,小路的另一头出现两名男子的身影。

其中一名男子在大声叫嚷着什么,另一名男子则踩着稳健的步伐朝他们这里跑来,而且转眼间便逼近清濑和泥水匠。等清濑看清楚这是个年轻人时,他已经从清濑身旁呼啸而去。过了好一会儿,身上围着便利店围裙的男子才追了上来。

那名年轻男子跟清濑擦身而过时,呼吸平稳顺畅、丝毫不乱。清濑差点想也不想就跟着跑过去,却被泥水匠的评论一棒打醒。“偷东西啊,真是世风日下。”

经他一说,清濑才注意到方才从后头追来的男店员似乎大喊着“帮我抓住他!”只是当时的清濑没意识到那句话的涵义。

因为他的心神早已被那个年轻男子矫健如飞、如机械般反复运转的双腿夺去。

清濑从泥水匠手中抢过脚踏车把手、据为己有。“借我一下!”

他抛下目瞪口呆的泥水匠,奋力踩动踏板,追向那名消失在黑暗中的年轻男子。

是他!我一直在寻找的人,就是那小子!

清濑心中燃起信念的火苗,宛如在阴暗火山口蠢蠢欲动的岩浆。他不可能跟丢。在那条狭窄的小路上,只有这个人跑过的轨迹熠熠发亮。它仿佛横亘夜空的银河,又像引诱虫儿的清甜花香,绵延不绝地为清濑指引一条明路。

迎面而来的风吹得清濑的棉袄鼓起、翻飞,脚踏车灯总算逮住男子的身影。清濑每踩一下踏板,白色光圈便在男子背部左右摇曳。

协调性很好——清濑拼命压抑着心头的悸动,一边观察男子的跑姿。他的背脊挺得笔直,步伐又大又稳,肩膀不紧绷,脚踝柔软得足以承受着地的冲击。他跑得轻盈优雅,却又强而有力。

男子似乎察觉到清濑的气息,在路灯下微微回头。清濑看到那张浮现在夜色中的侧脸,不禁轻叹一声。

原来就是你啊。

一种不知是欣喜抑或恐惧的情感在他的心头纠结、翻搅。清濑唯一能肯定的是:他的世界即将有所改变。

清濑加快踩踏的速度,与男子并肩而驰。仿佛有一种无以名状的东西在操控着他,一阵发自内心深处的呼喊驱动着他。蓦然间,一句话从清濑嘴里迸出,而他根本身不由己。“你喜欢跑步?”

男子骤然止步不动,冲着清濑摆出一种既困惑又愤怒的表情。那双蕴含着激昂热情的乌黑眼眸,闪着纯净的光芒反问清濑。

——你自己呢?你有办法回答这种问题吗?

那一瞬间,清濑顿然了悟。假如这世上有所谓的幸福或至善至美,那么,这个男人,就是我心中的真善美。

震撼清濑的那道信念之光,此后仍将永不止息地照亮他的心坎,恰似灯塔照射在漆黑的暴风雨海面上。那束光芒,将永远引领清濑向前迈步。

朝朝暮暮,直到永远。[1] 由东京都大田区羽田机场经世田谷区、杉并区、练马区、板桥区,连接至东京都北区赤羽的环状主要道路。上空有许多汽车废气形成的污染物质,会在天气晴朗时与空气中的水蒸气结合成为带状云,人称“环八云”。[2] 山手是江户时代的东京中产阶级以上人士居住区,下町则是同时代的平民区,多为工商地带。老东京人指的是下町人。

第一章 竹青庄的房客

阿走从来没想过,跑步能在这种时候派上用场。

橡胶鞋底踩踏在坚硬的柏油路上。藏原走品尝着这个滋味,扬起嘴角。

全身肌肉轻柔地化解脚尖传来的冲击,耳畔响起风的呼啸,皮肤底下一阵沸热。阿走什么都不必想,心脏就能让血液循环至全身,肺部就能从容地摄入氧气,身体也变得越来越轻盈,能带他前往任何地方。

只是,究竟要去什么地方?又为了什么而跑?

阿走这时才想起自己奔跑的原因,稍微放慢速度。他竖起耳朵,试探性地聆听身后的动静。怒吼声与脚步声已不再响起,只有抓在右手里的面包袋沙沙作响。为了湮灭证据,阿走打开袋口,边跑边大口吞下面包,吃完后一时不知该如何处置袋子,索性直接塞进身上那件连帽外套的口袋中。

留着空袋子,肯定成为自己偷东西的铁证,但他就是没办法随地乱丢垃圾。说来还真可笑,阿走心想。

直到今天,阿走依然自动自发地练跑,一日都不曾停歇,因为已经跑习惯了。同样的道理,他也没办法随手乱丢垃圾,因为从小就有人告诫他不准这么做。

只要是在自己能够接受的范围内,阿走总会遵守别人的要求。如果是他自己决定的事,他更是会比任何人都还严格约束自己。

或许是吃了甜面包、血糖上升的缘故?阿走的双脚又开始规律地踩踏地面。他感受着心脏的跳动,一边调整呼吸。他半阖着眼,凝视一步之遥的前方,眼里只有不断踏动的脚尖,以及画在黑色柏油路上的那条白线。

阿走沿着那道细线继续跑。

明明不敢乱丢垃圾,却能脸不红气不喘地偷面包。现在的他,正沉浸在饿得发疼的胃终于得到安抚的满足感中。

简直跟动物没两样,阿走心想。为了跑得又快又远,他每天练跑,练就出正确又强韧的跑姿;为了填饱饥饿难耐的肚子,他到便利商店偷面包——这样跟野兽有什么差别?他就像一头野兽,一头遵循特定路线巡查自己的地盘、在必要时出手夺取猎物的野兽。

阿走的世界既单纯又脆弱:跑步,以及摄取跑步所需的能量。除此之外,就只剩下一股无以名状、浑沌不清的烦闷在心头摆荡。而在那股烦闷中,他有时还会听到不明所以的嘶吼声。

阿走畅快地在夜路上奔驰,双眼前再次上演这一年来反复在他脑海里浮现的影像;狠狠挥出、一击又一击的拳头,在他眼前渲染为一片赤红的激情。

阿走心想,这或许就是所谓的后悔。而那些发自体内的呐喊,是深埋在他心底的自责声浪。

阿走再也受不了这份煎熬,只能转开视线、环顾四周。茂密得几欲覆盖道路的群木,朝天空伸出细细的枝丫;发芽的季节即将到来,柔嫩的新绿却尚不见踪影。树梢上高挂着一颗闪烁的星星,空面包袋在他口袋里发出有如踩过枯叶时的声响。

阿走蓦然察觉到除了自己以外的其他动静,倏地绷起背脊以对。

有人追过来了。真的有人在逐渐逼近中。生锈金属发出的嘎吱声从他背后紧追而来。即使塞住耳朵,这种感觉恐怕还是会透过皮肤传遍全身。在大地上奔跑时,他感觉得到其他生物的律动、呼吸声,以及风的味道有所变化的瞬间——这一切,他早在比赛时体验过无数次。

一股久违的激昂之情,令阿走的身心为之震颤。

但这里不是要人绕圈转个不停的田径跑道。阿走猛地转身、拐进小学旁的路口,开始抄小路全速冲刺。想抓我?想都别想!

这一带的道路错综复杂,每条路都非常狭窄,窄到令人分不清是私家巷弄还是公有道路,也因此到处都有死巷。阿走慎选每一条路径,只怕走错一条路,就会被逼得无路可退。他跑过蒙上夜色的小学窗台下,一边全力向前飞奔,一边斜睨今年春天即将就读的私立大学校园。

阿走来到一条稍宽的马路上,一时间犹豫着是否该右转跑向环状八号线,最后还是决定往前直奔住宅区。

交通信号灯没能阻止阿走穿越马路,宁静的住宅区回荡着他的脚步声。但是,追捕他的人似乎对这一带也相当熟悉。对方的气息越来越接近了。

阿走这才意识到自己不是在“奔跑”,而是在“逃跑”。悔恨之情顿时涌上喉头。我一直都在逃!这下子,他更不能停下脚步了,否则岂不等于承认自己是在逃跑?

一道微弱的白色光束投射到阿走的脚上。那左右微幅摆动的光源,现在已紧贴在他的背后。

原来他是骑脚踏车!阿走不禁错愕。怎么现在才发现这一点?他明明听到了金属的嘎吱声,却完全没想到来人是骑脚踏车的可能性。其实他早该知道的,因为很少人能跑这么长一段距离,而且还跟得上他的速度。

这是因为阿走在不知不觉间,把这个追捕者当成自己心中那团既模糊又可怕的东西,才会这样拔腿狂奔。

他突然觉得自己好蠢,微微转头往后一瞧。

一名年轻男子正骑着带篮子的女式脚踏车,直直朝他而来。由于夜色太暗,阿走看不清他的表情,但他似乎不是那家便利商店的店员。他不只没围着围裙,还穿着一件类似棉袄的外套,踩着踏板的那双脚上则只套着保健拖鞋。

搞什么鬼?

阿走放慢速度,以便观察那名男子。那辆脚踏车发出类似古老水车的声响,极其自然地跟阿走并肩前行。

阿走偷瞥男子一眼,只见他相貌清秀、顶着一头湿发,看起来像刚洗完澡似的。不知为何,脚踏车的前置篮里装着两个脸盆。男子也不时打量阿走,一双眼睛老盯着他跑动的双脚。该不会是什么变态狂吧?阿走觉得越来越诡异了。

这个骑脚踏车的男子跟阿走保持着些许距离,默默跟在阿走身边。阿走则一边揣测对方的企图,一边维持节奏继续往前跑。是店员拜托他来抓自己的吗?或者只是某个八竿子打不着关系的路人?正当阿走心里的忐忑、紧张和焦虑即将达到顶点时,一个沉稳的嗓音有如远方的潮浪般传进他耳里。“你喜欢跑步吗?”

阿走吓得停下脚,样子宛如一个道路在眼前骤然消失、惊慌失措发现自己伫立在断崖边缘的人。

阿走呆立在夜晚的住宅区街道中央,心跳声回荡在耳底。本来在他身旁飞驰的脚踏车发出尖锐的刹车声,阿走缓缓转过头去。跨在脚踏车上的男子直直凝视着阿走,他这才发现,刚才发问的人正是这名年轻男子。“不要突然停下来,再慢慢跑一会儿吧。”

语毕,男子再度徐徐踩动脚踏车。凭什么要我跟你走?你谁啊?——尽管阿走如此暗忖,却依然有如被操纵似的迈出步伐,追向男子。

阿走望着身披棉袄的男子背影,心头涌上一股既愤怒又讶异的情绪。已经好久没有人问他喜不喜欢跑步了。

对这个问题,阿走无法像餐桌上出现喜欢的食物时那样轻松地说出“喜欢”,也无法像将不可燃物丢进资源回收桶时那样淡然地表示“讨厌”;这种问题教人怎么回答?阿走心想。明明没有目的地,却仍日日不间断地跑下去——这样的人,能够断言自己究竟是喜欢还是讨厌跑步吗?

对阿走而言,能纯粹地享受跑步的乐趣,只停留在幼时踏着青草跑遍高山原野的时期。之后的跑步生涯,无非是被困在椭圆形跑道上,拼命挣扎并抵抗时间流逝的速度——直到那一天,那股一发不可收拾的冲动粉碎了过去堆砌起来的一切。

脚踏车男逐渐放慢车轮转动的速度,最后在一间已经拉下铁门的小商店前停下来。阿走也停下脚步,如常做起简单的伸展操,放松肌肉。男子在发出单调光线的自动贩卖机买了冰茶,把其中一罐丢给阿走,两人不约而同并肩在店门前蹲下。阿走感觉手里那罐冰冷的饮料似乎将体内的热度一点一滴吸走了。“你跑得很好。”

一阵沉默后,男子又开口。“不好意思。”

男子慢慢将手伸向阿走包裹在牛仔裤下的小腿。管他是变态还是什么,随便了,懒得理他——阿走豁了出去,任凭男子抚摸自己的脚。他实在渴得不得了,把男子买来的茶一饮而尽。

男子的手部动作就像在帮人检查有没有肿瘤的医生,机械性地检查起阿走的腿部肌肉。接着他抬起头,直直盯着阿走。“为什么要偷东西?”“……你哪位啊?!”

阿走没好气地反问,将空罐扔进旁边的垃圾桶。“我是清濑灰二,宽政大学文学院四年级。”

那是阿走即将就读的大学,于是他马上半出于下意识地老实回答:“我是……藏原走。”

从中学开始,阿走就待在那种跟军营一样注重阶级观念的社团,因此对“学长”这种身份的人完全没辙。[1]“‘走’啊,真是个好名字。”

这个自称清濑灰二的男子,突然亲昵地叫出阿走的名字。“你住在这一带吗?”“4月起,我也要进宽政大学就读。”“喔!”

清濑的眼中闪过异样的光芒,阿走见状不由得往后一缩。这男人骑着脚踏车一路追来,还乱摸陌生人的脚,看来果然不是什么正常人。“那我先走了。谢谢你的茶。”

阿走忙要起身,清濑却不肯放过他,伸手揪住阿走的衬衫下摆,硬是把他拽回自己身边。“什么学院?”“……社会学院。”“为什么要偷东西?”

话题回到原点,阿走就像一个无法逃离地球重力束缚的航天员,蹒跚地再次蹲下。“说真的,你到底在打什么主意?想威胁我是吗?”“不是啊,只是觉得如果你有什么困难,或许我可以帮你。”

阿走的戒心更重了。这人绝对有什么企图,否则不可能这么好心。“既然知道你是学弟,总不忍心丢下你不管啊……是缺钱吗?”“嗯,算是吧。”

阿走本来还期待他这么问是想借钱给自己的意思,但清濑看上去,现在身上似乎只带着两个脸盆和口袋里一些零钱而已。

结果清濑果然没要给他钱,而是继续提出问题。“父母给你的生活费呢?”“本来要用来付房租的契约金,全被我拿去打麻将了。在下个月的生活费汇进来前,我只能在大学里打地铺。”“打地铺。”

清濑向前倾身,两眼直盯着阿走双脚,陷入沉思。阿走觉得不自在,扭了扭运动鞋里的脚趾头。“这样很辛苦吧?”

半晌后,清濑语气诚恳地又说:“不嫌弃的话,我可以介绍你来我住的公寓,现在刚好有一间空房。那里叫做竹青庄,就在这附近,[2]走路到学校只要五分钟,房租三万日元。”“三万日元?”

阿走不禁大喊出声。这远低于行情的超低价,背后隐藏着什么样的秘密?阿走想象着夜夜渗血的衣橱、徘徊在公寓阴暗走廊的白影,不禁打个哆嗦。他一直活在用马表将速度化为数值的世界里,一心一意为跑步锻炼体魄,而且乐在其中,实在不知道怎么应付幽灵或灵异现象这些超自然的东西。

但清濑似乎将阿走的哀号误认为叹息,一个赌麻将赌到荷包空空的人发出的悲叹。“放心吧,只要跟房东拜托一下,房租可以晚点交。而且住竹青庄不需要押金,也不需要给礼金。”

没等阿走回答,清濑便丢掉空罐站起身,踢起脚踏车的侧脚架。阿走对这个来路不明男子居住的竹青庄,只觉得越来越可疑。“好,走吧!我带你去,”清濑催促阿走动身,“但是去竹青庄前,我们得先去拿你的行李才行。你在学校的哪里打地铺?”

体育馆旁边一座户外的水泥阶梯下。阿走就靠它遮风挡雨。他从老家带来的行李只有一个运动提袋,因为他觉得若还有什么需要,日后再请家人寄来就行了。住处还没有着落,阿走就冲动离家来到东京,而且抵达当晚就在麻将馆把身上的钱输个精光。

即使如此,他也没有因此觉得恐惧或不安。他对独自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生活不以为苦,反而感觉如获新生。但是他确实想在开学前找好住处,也厌倦了慢跑时顺便去商店偷东西的生活。

清濑看着乖乖起身的阿走,满意地点点头。他没跨上脚踏车,只是牵着吱吱作响、仿佛就要掉链子的车子向前迈步。他身上披着的那件破旧棉袄,在路灯的照射下熠熠生辉。

奇怪的是,清濑明明如此关注阿走的跑姿,却没问他“你待过田径队吗?”也不告诫他“别再偷东西了”。阿走下定决心,唤住走在前头的清濑。“清濑学长,为什么你要对我这么好?”

清濑回头,宛如一名瞧见青翠的杂草在柏油路裂缝中萌芽的人,悄然笑道:“叫我灰二就好。”

阿走不再追问,与牵着脚踏车的清濑并肩而行。管他是多廉价的公寓,管他里头的房客有多古怪,都比餐风露宿打地铺好多了。

公寓远比阿走想象的还老旧。“……灰二学长,是这里吗?”“对,这里就是竹青庄。我们都叫它‘青竹’。”

清濑得意洋洋地抬头望着矗立在两人面前的建筑物,阿走则是看到呆掉,说不出半句话来。这还是他头一次见识到这么老旧却不是文化遗产的木造建筑。

这栋简陋的木造两层楼房看起来摇摇欲坠,很难想象竟然还有人住在里头。而且,恐怖的是,竟然还有几扇窗户正亮着柔和的灯光。

这栋竹青庄,位于宽政大学与澡堂“鹤屋”的中间地带。两人穿过巷弄后,来到一块新建大楼与陈年田地杂陈的区域,而围着翠绿树篱的竹青庄就建在这里。它没有大门,透过树篱的缺口就能望尽整片房地。

竹青庄宽广的前院铺满碎石子,左手边一直到底,是看似房东自己住的平房;或许是刚换过屋瓦,星光洒落屋顶上,使之微微发亮。而右手边那栋建筑,就是本次的主角:竹青庄。“这里共有九间房。多亏有你加入,这下子总算住满了。”

清濑踩着碎石子,带着阿走来到竹青庄的前门。这是一扇嵌着薄玻璃的格子拉门,而在布满羽虱的细长灯罩中,室外灯正一明一暗地闪着。阿走就着昏黄的灯光,努力想辨识挂在前门一旁的旧木牌上写了什么。上头那几个苍劲潦草的大字,写的应该就是“竹青庄”。

清濑将脚踏车随手一停,腋下夹着两个交叠的脸盆,两手放到拉门上。“接下来,我带你去一个个认识这里的房客。大家都是宽政大学的学生。”

开这东西需要一点诀窍——清濑边说边将门往上抬,拉开卡住的拉门。

一踏进屋里,是一片没铺木板的水泥地,旁边摆着一个有数个门盖的鞋柜。这鞋柜似乎兼具信箱功能,只见每个盖子上开了一条长方形投入口,上头还用胶带贴着纸片,并用圆珠笔潦草写着房间号码。这些纸片都已经被晒到泛黄。阿走扫视鞋柜一遍,得知一楼有四间房,二楼有五间。

通往二楼的楼梯位于玄关右手边,不用走上去,就能看出楼梯是歪斜的。这栋建筑物居然能撑到现在还没垮掉,简直是奇迹,阿走心想。

清濑把脚上的健康拖鞋脱在水泥地上。“上来吧。”他催促道。

阿走依言将运动鞋收进写着“103”的鞋柜里。“灰二哥,你回来啦——”

突然有人出声,阿走吓得环顾四周,却没看到任何人。一旁的清濑也纳闷地皱起眉头。“这边这边!”

那人又喊了他们一次,清濑和阿走闻声抬头望向天花板。玄关的天花板竟然开了一个拳头大的洞!一张脸紧贴着洞口,一对眼睛窥伺着底下的两人,露出顽皮的笑意。“城次,”清濑低声说道,“这个洞是怎么回事?”“不小心踩破了。”“我现在过去。你给我待在那里!”

清濑气归气,爬楼梯时却轻盈得听不到半点脚步声。阿走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决定跟上,而他每踏出一步,楼梯就发出莺声地板[3] 一般的剧烈嘎吱声。

爬上昏暗陡斜的楼梯后,阿走好好打量了二楼一番。天花板比想象中高,楼梯旁有两扇看似厕所和洗脸间的门,再过去还有两个房间。走廊的另一边,也就是楼梯的对侧,还有三个房间。二楼的每个房间都静悄悄的,只有三个房间紧邻的那一侧、楼梯正对面那一间贴着“201”号门牌的房间,有灯光隐约从门缝透出。

清濑毫不迟疑地走向201号房,敲也没敲就把门打开。阿走站在门口,怯生生地往房内窥探。

201号房约有十六平米大,中间的矮饭桌是房间的分界点,两侧各铺着一床棉被。看来这间房里住着两个人。棉被四周一片凌乱,到处散落着个人的书籍和杂物。

当中最引人注目的,莫过于这个房间的房客:两个长相如出一辙的男子,冲着清濑两人摆出无辜的眼神。这对双胞胎长得还真像。阿走像在玩“大家来找碴”似的,一下子看看这人,一下子又看看另一人。“我不是要你们小心点的吗?是谁踩破的?”

清濑双手叉腰,向两人兴师问罪。这对紧靠在一起的双胞胎,异口同声说道——“是老哥!”“是城次!”“老哥你太贱了,怎么可以赖到我头上!”“明明就是你把洞弄大的!”“我只是不小心踩进你弄破的洞而已!”

这两人连音调也一模一样。清濑轻轻举起右手,像在示意双胞胎“给我住嘴”。“我不是跟你们说过,靠近玄关的木头地板已经越来越脆弱,要你们千万小心吗?”

201号房是榻榻米房,只有玄关正上方的位置铺了木板。听到清濑的抱怨,双胞胎不约而同猛点头。“我们很小心啊!”“我只是正常走路而已!真的!谁知道它会突然啪的一声破掉。”

清濑不以为然哼了一声。“正常走法当然会踩破。以后你们走在上面时要把皮绷紧,知道吗?”

双胞胎再次点头如捣蒜。清濑小心翼翼地跪到木头地板上,检查破损的程度。“灰二哥。”双胞胎其中之一畏缩地出声叫清濑。“干吗?”“那人是谁啊?”双胞胎将视线投向杵在房门口的阿走。“对喔!”

清濑这才想起阿走在场,转头看着他说:“这位是藏原走,他和你们俩一样,是宽政大学的新生。从今天开始,他就是这里的房客。”

阿走踏进房内,站在矮饭桌旁略欠身一鞠躬。“请多指教。”“你好。”双胞胎同时答腔。“阿走,这两个家伙是城家双胞胎,哥哥城太郎和弟弟城次郎。”

双胞胎依序向阿走点头致意。他们俩要是交换位置,阿走肯定认不出谁是谁。“叫我城次,叫我老哥城太就好,”次郎亲切地跟阿走搭话,“大家都这样叫我们。”“那个洞应该可以拿来做什么用,你说对吧,阿走?”太郎也不怕生地将话锋转到阿走头上。“嗯……”阿走一时语塞,完全无法招架像连珠炮一样讲个不停的双胞胎。

清濑站起身来。“看来只能先拿本杂志盖住,把洞堵起来了,”他边说边看着洞口,“踩破地板时,有没有伤到脚?”“那倒没有。”

双胞胎速度一致地摇摇头。他们知道清濑已经消气,脸上明显露出安心的表情。

阿走心想,能让这对双胞胎怕成这副德行,灰二学长一定是这座竹青庄的老大。一想到今后将在这栋老旧公寓里过着团体生活,阿走不禁深深叹了口气。难道不管去到哪里,自己都摆脱不了派系斗争和长幼阶级制?“我都还没带阿走参观房间,你们就先给我搞出这种事儿。算我求你们,不要再破坏青竹了。”

撂下这句话后,清濑随即走出201号房。城太和城次走到门口送客。“才刚来,就被你发现这房子有多破。”“其实只要住久了,你会发现这里是个清幽的好地方。”

阿走对这两个你一言、我一句的双胞胎道晚安,连忙追上开始步下楼梯的清濑。

没错,竹青庄确实是一片静谧。这对双胞胎吵成那样,却一直不见其他的房客现身,不知道是不在或怎样。阿走只听到零星散布在房屋四周的杂树林沙沙作响,以及时而传来的车辆呼啸声。春季乍暖的夜风载着田里泥土的气味,由敞开的前门徐徐吹进屋里。

阿走拎起放在玄关水泥地上的运动提袋。头上那个才刚破掉的洞,已经被一本泳装女郎封面的杂志盖住。少了双胞胎房间的灯光,玄关变得昏暗起来。

现在,阿走总算能好好观察竹青庄的一楼。这儿的格局和二楼似乎没什么差别,玄关前方就是一条直通到底的走廊。

从玄关这边看过去,走廊左侧由近到远分别是厨房、101号、102号房;刚才那对双胞胎住的201号房,就位于玄关和厨房的正上方,所以二楼比一楼多一个房间。清濑住的101号房位于202号房下方,以此类推,102号房的上方就是203号房。

至于一楼走廊的右侧,则和二楼的格局完全一样。楼梯一旁的两扇门分别是厕所和洗脸间,再过去是103号房和104号房,分别位于204号和205号房的下方。

阿走正准备跟着清濑往走廊走去,却被吓得停下脚,因为一楼走廊的尽头正弥漫着不寻常的浓浓白烟。“灰二学长,是不是失火了?”

清濑面不改色。“哦,那个啊。”他正要解释,走廊左侧边间的102号房的门猛然开启,一条人影从里头冲出来。阿走以为那人是发现失火才夺门而出,于是绷紧神经以待,没想到他不是跑向阿走他们所在的玄关,而是直接上前狂敲对面104号的房门。“学长!喂,尼古学长!”

他粗暴地连敲了十几下,一楼所有房门都跟着震动起来,然后104号房的门总算开了。“吵个鬼啊,阿雪。”

一个庞大的人影缓缓现身,但由于烟雾实在太浓,阿走看不清他的模样。这两人似乎没注意到站在厨房附近的阿走和清濑,开始激烈大吵。“你的烟都飘到我房里了!”“不用买烟就能享受烟味,这还不好吗。”“我又不抽烟!总之拜托你节制一点,不要造成我的困扰!”

你看,全都是烟!102号的房客挥舞着双手把烟挥开。这些白色有害物质甚至还飘到阿走他们这边。阿走这才恍然大悟,眼前的烟雾确实带着烟味。不是火灾固然值得庆幸,但这两人吵得越来越凶了。“你的音乐也很吵啊!恰喀波喀、恰喀波喀的,整晚都能听到那种莫名其妙的音乐,吵得要命,想害我做噩梦是不是?”“深夜我都会戴耳机听!”“又没用,我还不是照样听得到那些讨厌的恰喀波喀!”“都怪这公寓太老旧,我哪有办法。”“我也不是故意让烟味飘出去啊!都怪门的密合度太差……”“好了,到此为止。”清濑拍拍手,引来这两个吵得不可开交的房客注意。“正好,我来介绍你们认识新房客。”

争吵声一停,102号房传出的重低音音乐交杂着电子噪音,以及104号房飘出的干冰一般的纯白烟雾,立即源源不绝往走廊涌入。阿走一点都不想过去,清濑却不以为意,向走廊尽头那两人走去。

这两个住在竹青庄一楼最里侧的房客顿时气焰大减,就这样抡着拳头张着嘴,等待清濑和新成员阿走到来。“学长、阿雪,这是今天起要住进103号房的藏原走,社会学院一年级生。阿走,这位是竹青庄的元老——104号房的平田彰宏学长,大家都叫他尼古学长。”“因为他是尼古丁大魔王。”还没被介绍到的阿雪,在震耳欲聋的音乐声中没好气地说。

清濑要他别插嘴,继续往下说:“尼古学长从今年春天起,升上理工学院三年级。我刚住进来时,他还是我的学长,现在却变成学弟了。”

虎背熊腰的尼古连客套一笑也懒,只是对阿走点了点头。“那你就是我的邻居啰。多多指教了。”

满脸胡茬的尼古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实在不像个学生。“请问一下,大学最多可以读几年?”阿走悄声问清濑。“八年。”

清濑才刚说完,尼古随即补充:“我才第五年。”

那个还不知道本名叫什么的阿雪不耐地开口打岔:“别忘了你重考过两次。”

意思是,他今年已经二十五岁了?阿走暗自速算了一下,望向威严十足的尼古。即使一旁有人捣乱,尼古依然不显愠色,一派泰然自若的样子。阿走虽然想远离烟害,但这位尼古学长看来不是难搞的人物。

然后,清濑终于开始介绍另外一位。“阿走,这位是岩仓雪彦。他是法学院学生,跟我一样四年级,大家都叫他阿雪。别看他这样,他可是已经通过司法考试了。”“你好。”阿雪淡淡地打了声招呼。

人如其名,他的皮肤透着不健康的苍白,戴着眼镜,瘦得像竹竿一样,看起来有点神经质。阿走告诉自己,最好少惹这个人。

尼古从口袋掏出香烟点燃,阿雪埋怨的眼神根本没被他放在眼里。“灰二啊,刚才二楼闹哄哄的,是在吵什么?”“不出我们所料,那对双胞胎很快就把地板踩破了。”“这么快啊!”尼古笑了。“真够白痴的,这两个家伙,”阿雪板起脸,“亏我们特意把青竹最大的房间分给他们兄弟,结果却把地板踩破,白费我们一番心意。”“二楼靠近玄关的房间本来就很脆弱。现在得想个法子来加固才行。”

经清濑一说,阿雪倏地皱起眉头。“我觉得都是王子害的。”

清濑和阿雪忙着交谈时,阿走和尼古默默地杵在一旁。尼古用他惊人的肺活量,一下子就把滤嘴前那一大段香烟吸成灰烬,然后直接在自己的房门上捻熄。“喂,阿走,”尼古跟其他三人一样,才刚认识就亲昵地直呼阿走的名字,“我有个重大发现。”“什么?”“你们三个的名字,跟知名卡通里的角色一模一样!”“是吗……”

阿走对卡通不熟,所以只能回他一个不痛不痒的反应。只见尼古用夹着第二根烟的指头,依序指向清濑、阿走与阿雪。“灰二是海蒂,你姓藏原,所以是克拉拉,还有就是山羊小雪。[4]我没说错吧?”“拜托你不要随便把别人说成山羊。”

刚跟清濑说完话的阿雪,硬把尼古推回104号房。“而我呢,就是那个彼得……”

阿雪不等尼古说完,猛地关上104号房门。怒火中烧的他跟着转身躲进自己房里,粗暴地甩上102号房门,独留烟雾与余音浮游在阴暗的走廊上。“请问……”阿走语带困惑,清濑只是轻轻一耸肩。“你别放心上,他们就是这副德性。看来这两人都很喜欢你,太好了。”

清濑打开103号房的门。“好,这就是你的房间。钥匙在这里,”清濑指着挂在门后的黄铜圆头钥匙,“想从房里锁门时,要跟从外头锁门一样,把钥匙插进去才行。大家都嫌麻烦,所以待在房里时几乎都不上锁。”

阿走拿起那把暗金色钥匙:怀旧的外形,仿佛在宣告可以用来打开魔法之门。它在历任房客的手中传承下来,镀金已然斑驳,透着一股温暖的圆润感。

清濑径自上前打开103号房的窗户,让风吹进来。房间约有十平米大,也有壁橱。为防万一,阿走踱过去拉开壁橱门,往里头瞧一眼——没有他原先担心的血迹,而且房内虽然看起来很旧,但仍整理得干干净净。“明天我再告诉你去哪里租棉被,今晚你就先用我的毯子将就一下吧。待会儿我再拿来给你。”“麻烦你了。”“每层楼都有厕所和洗脸间。打扫工作的轮值表每个月都会贴在厨房,你才刚来,4月起再加入就好。至于伙食,早餐和晚餐都由我一手包办。”“灰二学长一个人负责做饭?”“只是些简单的菜色而已。中餐每个人各自解决,如果当天不需要吃早餐和晚餐,必须在前一天告诉我。”

清濑继续滔滔不绝地对阿走说明竹青庄的规矩。“洗澡的话,可以去这附近的‘鹤屋’洗,也可以跟房东借浴室。想借房东的浴室,只能在晚上8点到11点之间。不需要事先预约,也不需要打扫浴室,因为打扫浴室是房东的兴趣。”“好。”

阿走专心听着,好把清濑的话全都牢牢记到脑子里。“我们这里没有门禁,如果还有什么不懂的地方,尽管来问我。”“吃饭的时间呢?”“每个人上课时间都不一样,所以我都是先煮好,要吃的人再自己热来吃。早餐通常在8点半左右,晚餐大概是在7点半吧。”“知道了。”

阿走先是点点头,然后又郑重地向清濑一鞠躬。“今后还请多多指教。”

清濑再度露出微笑。阿走原本以为清濑带自己来竹青庄别有企图,但在见过这里半数的房客后,他实在很难再怀疑这个人的居心。先是清濑,然后是一一现身的那几个房客,虽然他们都有点古怪,却也都马上接纳了阿走。而此刻清濑脸上的微笑,也不带半点强迫意味,反而显得相当含蓄。

厨房传来挂钟的报时声。“10点半了,”清濑猛然回过神,看一眼搁在玄关入口处的脸盆,“现在还能跟房东借浴室。如果你不累,要不要顺便跟我去主屋向他打声招呼?”

两人再次一起走出玄关。清濑觉得一下脱鞋、一下穿鞋有点麻烦,建议阿走随便借一双保健拖鞋先穿着。玄关一角散落着好几双拖鞋任他挑选,因为竹青庄的房客喜欢穿拖鞋在附近随意活动。

他们踩着碎石子穿越庭院,前往主屋那栋木造平房。其实,说是说庭院,也只有几棵适合乘凉的大树沿着树篱乱长而已,其他都是些乏善可陈的东西。除此之外,还有一辆大型白色面包车承袭着庭院的风格随意停放其中,而且那还不是它的固定车位,感觉像是车主想停哪里就停哪里一样。这块土地位于寸土寸金的东京都内,屋主却在使用上如此奢侈随兴。

找到住处后,阿走内心似乎也踏实许多,头一次对这个学区萌生一种亲切感。

本来以为东京只是个杂乱、匆忙的地方呢。阿走深深吸了一口夜晚的空气。没想到,竟然不是这么一回事。这里的人也很用心生活,和他土生土长的故乡没什么两样;他们一样也种植树篱、造园作景,追求恬适的生活。

或许是听见阿走两人的脚步声,某种生物兴奋的喘息声从黑暗中[5]传来。定睛一看,一只棕色混种狗从主屋缘廊 下现身,朝两人猛摇尾巴。“我把最重要的房客给忘了,”清濑蹲下来抚摸小狗的头,“这是[6]房东养的狗,它叫尼拉。”“好怪的名字。”

阿走在清濑身旁蹲下,看着狗儿那双乌黑、水汪汪的眼睛。“它是以前住在青竹的学长捡回来的,”清濑用手指撩起尼拉下垂的耳朵,“听说在冲绳那边,‘尼拉’是‘极乐’的意思……大概是这样吧。总之,这就是它名字的由来。”“是吗……原来是极乐的意思。”

这只狗确实看起来天真无邪、无忧无虑的样子,很适合这个名字。“虽然是只看到谁都会黏上去的笨狗,但真的蛮可爱的。”

尽管清濑一下子玩它的耳朵、一下子把它卷曲的尾巴故意拉长,尼拉仍然频频对两人示好。阿走也摸摸它的头,当作向它打招呼。尼拉戴着漂亮的红皮项圈,没被系上锁链。“你戴起来很好看啊。”阿走对狗儿轻声说道。

房东是个名叫田崎源一郎的矍铄老人。

清濑将阿走的遭遇适当地修饰了一番,并请求房东晚点向他收租。老人只是面不改色地点了点头,但当他一听到阿走的名字,表情却略产生变化。“藏原走……你该不会是仙台城西高中那个藏原吧?”

房东急切地开口问,神情就像在海边被细碎浪花溅了一整脸的人,看不出他是觉得不悦还是兴奋。面对一个可能知道自己过去的人,阿走不禁紧绷全身以对,同时也再度怀疑起清濑带自己到竹青庄的企图,心情顿时一沉。他不想再为纪录而跑了,也不想再接近那个被队友的嫉妒、竞争心所摆弄的世界。

阿走僵着一张脸,低着头伫立在主屋的前门口。房东可能察觉阿走的态度有异,因此没再追问下去。“总之,你就跟大家好好相处吧。小心别拆了我的房子啊。”

语毕,房东便径自回到传出电视声的起居室。可是我才刚来,就看到地板破了一个洞——阿走暗自心想,一边回头看清濑。“别说,”清濑说,“只要房子没垮,房东就不会来巡视。”

浴室位于主屋最里侧,换衣间里还有一台大型洗衣机。墙上用图钉钉着一张纸,上头写着“洗衣请在晚上10点前完成,内衣裤需先手洗再放入”,字体气势磅礴,跟挂在旅馆壁龛的字画没两样。由于字迹和内容的落差实在太大,阿走一时看得入神,这时突然有人从黑漆漆的浴室开门走出。

一个黑人浑身冒着热气地来到换衣间。这一连串突发状况让阿走吓得往后一退,一屁股撞上身后的洗衣机。只见黑人纳闷地望向阿走他们,一边用毛巾擦拭身体,一边用完全没外国口音的日语对清濑打招呼。“晚安,灰二兄。这位是?”“他是新来的房客藏原走。阿走,他是留学生姆萨·卡玛拉,目前住在203号房,是理工学院二年级生。”“阿走,请多指教。”

姆萨光着身子,落落大方伸出手来。不习惯和人握手的阿走,略显僵硬地握住姆萨的手。

姆萨的身高跟阿走差不多,眼神透着一股沉静与深谋远虑。经历之前那些聒噪房客的精神轰炸后,总算遇到一个正常又沉稳的人,阿走不禁稍微松了口气。不过,还是有件事让他觉得奇怪。“为什么你洗澡没开灯?”

阿走一问,姆萨回以爽朗一笑。“为了自我锻炼,”姆萨说,“人在黑暗中下水时,心中往往会产生很大的不安,然而我认为这是一帖省视自我的良方。阿走,你不妨也试试看。”

姆萨的日语非常标准,以口语来说略嫌生硬,感觉非常奇妙。“我会试试看。”

嘴上这样说,其实阿走内心想的是:又一个怪胎。

等清濑和姆萨走出换衣间,阿走终于得以独处,不禁轻吐了一口气。

他脱掉衣服,打开浴室的电灯,在淋浴区搓洗身体。好一阵子没钱上澡堂,阿走已经很久没好好洗个澡了。洗完身体后,他决定关掉电灯试试。

姆萨说得没错,在黑暗中泡澡的确会让人心生不安,更何况阿走还是头一遭造访这间浴室。黑暗中,他分不清东南西北,不小心撞到浴缸内侧的阶梯。这想必是特地为房东他老人家设计来当垫脚台用的吧。

阿走伸手摸索着小心翼翼坐下,在逐渐变温的洗澡水中伸展双脚。置身黑暗中,连水也变得沉重。不知是否出于多心,阿走觉得每次自己挪动身躯,回荡在浴室中的水声听来也格外响亮。

阿走闭上双眼。迎向新生活的恐惧与不安,此刻跟着阿走一起悬浮于水面。“我们会定期汇钱给你,你爱怎样就怎样吧。”他想起父母亲失望的脸庞,以及近乎听之任之的口吻;他想起每天不断在椭圆型跑道上奔跑时,映入眼帘的一排排屋舍;他想起队友对他的恶意羞辱,还有他们粗暴关上置物柜的声响。诸如此类的片段一股脑儿涌上心头。阿走让自己逐渐向下沉,直到池水淹过鼻子。

呼吸越来越困难,但阿走依然不换气,只是出于习惯地计数自己的心跳。比这还痛苦的经验,他在跑步时可尝过许多;跑到肺部充血,跑到血的气味涌上喉头,是很寻常的事。尽管如此,他还是继续在跑,这是为什么?因为他在跑步中找到快乐吗?还是他不想输给任何人,不想输给自己?

心脏开始剧烈鼓动,令它的位置所在变得无比鲜明;即便用湿漉漉的手捂住耳朵,仍掩不住回荡在体内的怦咚巨响。阿走终于从水中探出头,猛地吸入新鲜空气,同时睁开紧闭的双眼。

从阴暗的浴室窗户向外望去,主屋隔壁的竹青庄朦胧地映入阿走的眼帘。灯火通明的窗户比刚才多了几扇,光线柔和地洒向漆黑的庭院,印下窗户的轮廓。

他不禁心想,或许姆萨并非喜欢在黑暗中洗澡,而是喜欢在过程中眺望这幅景致。

等阿走回到刚被分配到的竹青庄寝室时,清濑的毯子已经搁在那儿了。

房间四处嘎吱作响,天花板一带尤其严重;枯枝断裂般的声音不绝于耳,一刻不停歇。

从今以后,这里就是我的栖身之处。

阿走躺下来盖上毯子,上头的榻榻米味拂过鼻尖。虽然嘎吱声仍在耳边挥之不去,心里却比在外头餐风露宿时踏实多了。

一闭上眼,阿走立即进入梦乡。

姆萨·卡玛拉在竹青庄的玄关和清濑道别,走上二楼要回自己的房间。

去年春天他刚搬进来时,这栋木造房屋曾经让他觉得相当不安,连走在走廊上都得提心吊胆。姆萨的老家是殖民地风格的石造洋房;以前的他,压根没想过自己会住在墙壁薄到能听见隔壁房客说话声、走廊窄得连两人错身都有困难的房子。

但现在的姆萨,却深深爱上竹青庄这栋建筑,以及同住其中这一票年龄相近的房客。

姆萨想起刚才在主屋浴室认识的阿走,暗自希望也能和他相处融洽。姆萨脑中浮现阿走那运动员般的灵活身手,以及看着他时那对略带迷惘却又透着坚定意志的眼神。或许——或许,阿走也会很快就习惯这里,姆萨心想。

姆萨房间的前一间,也就是走廊左侧那三间房间正中央的202号房,房门开了一条缝。姆萨经过时顺便往里头瞧了一眼,只见那间房的房客——社会学院四年级的坂口洋平——正在跟住姆萨对门205号房的商学院三年级生杉山高志一起看电视。“你们好。”姆萨很想找人聊聊,于是出声跟他们打招呼。“喔,进来啊。”房内的两人回过头来,一派轻松地邀他入内。

姆萨接过表面凝着水滴的罐装啤酒,跪坐在榻榻米上。“KING兄,你又在看猜谜节目了?”姆萨看着屏幕里那些抢答的艺人,略感诧异地说。

202号房的房客坂口热爱猜谜节目,喜欢到要录下来的地步,死也要看到每一个猜谜节目不可。竹青庄的人习惯半取笑地叫他KING,也就是“猜谜王”的意思。“那还用说!”KING边说边猛敲一下手边的纸巾盒,然后对着电[7]视大声喊出谜底,“卡拉卡拉浴场!”

原来纸巾盒是抢答铃的替代品。“跟KING一起看猜谜节目真有意思,怎么看都看不腻,”杉山笑着朝姆萨比了个劝酒的手势,“因为他的反应实在太惊人了。”

杉山的外号叫“神童”。姆萨起初很纳闷:为什么这个讲话如此[8]斯文的人会叫做“震动” ?“不是那个!”神童赶紧解释,“我的故乡是在深山里的一个小村庄,每次返乡都得花上整整两天。啊,你知道什么是‘返乡’吗?”“知道。可是真的得花上两天吗?即使是我,只要搭飞机飞个一天多,就能从日本飞回我的国家呢。”“哦,所以,从时间看来,我的故乡比你的国家还来得偏远啰?让我再度深深体会到,我们那个村庄真是个穷乡僻壤……啊,你知道什么是‘穷乡僻壤’吗?”“这我就不太懂了,是指乡下吗?”“嗯,没错。村里的人都叫我‘神童’,但是说穿了,我也只有在那里才能当神童。啊,所谓‘神童’呢,是指神的小孩……”

竹青庄的房客和姆萨说话时,多半不会刻意放慢速度,也不会回避俗语。姆萨本来就具有中级以上的日语能力,但是遇到俗语只能举双手投降。所有人当中,只有神童会不厌其烦为姆萨解释他不懂的俗语与艰涩的单字,姆萨也因此把日语说得越来越流利。尽管如此,姆萨还是决心向温文儒雅的神童看齐,尽量不用那些已经学会的俗语。住一楼的尼古偶尔会取笑他说:“姆萨,听你说话实在让我浑身不对劲。”

姆萨喝着啤酒,跟着两人看起猜谜节目。

在竹青庄里,只有KING、双胞胎和尼古房里有电视。但尼古房里有严重的烟害,所以很少有人愿意靠近,而KING又一天到晚看猜谜节目,因此想看电视的人,大多会去找双胞胎。

不过现在,虽然隔壁双胞胎的房里也传来电视声,但没听到说话声。看来,今晚双胞胎终于得以摆脱这些聒噪的学长,兄弟俩自己安安静静度过一晚。

KING不厌其烦地猛敲纸巾盒,继续自顾自在电视屏幕外抢答;等节目一切入广告,就立刻拿起手边的遥控器快进画面。姆萨这才知道,原来这是录像带。

广告飞速闪过,节目再度开始。接下来不是抢答单元,KING总算稍微从电视分出一点注意力。“唉,姆萨。神童居然能闷声不吭地看猜谜节目,真的很夸张,对不对?”

姆萨歪了歪头,显然对KING的话一头雾水。KING转过身,面向并肩而坐的姆萨与神童。“一般人看猜谜节目一定会脱口说出答案,这样才正常!好比当主持人问:‘请问鱼字边再加上青字是念成……?’大家自然而然就想回答:‘鲭!’可是这小子却跟哑巴一样死不开口,让人看了很没劲!”“KING兄自己一个人看节目时也会大叫出声呢。”姆萨想起KING每晚在隔壁鬼吼鬼叫的情景,内容全是些莫名其妙的单字。“那还用说!猜谜节目就是要这样看才有趣啊。我不懂,怎么会有人看电视时动都不动,跟一尊地藏王石像没两样!”

是吗?姆萨暗忖。“是吗?”神童这下倒真的出声回嘴了,“我才觉得你是奇葩呢。明明不是参赛者,你怎么能狂热到这种地步?我实在不懂。”“你何不报名参加节目,去当参赛者呢?”姆萨也插嘴道。

KING逛遍所有猜谜相关网站,每天埋首研究谜题。他热衷到甚至胆敢踏进人人闻之色变的白烟地狱,向尼古借电脑用。KING对猜谜的狂热,竹青庄的房客全都(躲得远远地)看在眼里。“只有真正的行家才懂,在屏幕前比那些有名的猜谜王答得更多、更快、更正确,是多么有趣的事!”

KING挺起胸膛。他看上去很厚脸皮,骨子里其实很害羞,根本没胆子上电视。姆萨看出这点后便不再多说,神童也只是淡淡地搭腔:“是这样吗?”

姆萨看KING一副有点尴尬的样子,赶紧另起一个话题。“两位知道青竹来了个新房客吗?”“什么时候的事?”“什么样的人?”

两人闻言立即凑过来,KING甚至还调低了电视音量。看来,KING和神童对这个话题很有兴趣,姆萨也就顺势交代了自己在浴室遇见阿走的经过。“我想他是今晚才来的。灰二兄说他要进入社会学院就读……灰二兄看起来很开心。”“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KING喃喃说道。“为什么?阿走看起来是个认真的好人啊。”“KING他担心的,不是新房客的人品,”神童解释,“姆萨,你知道灰二哥一心想把103号房租出去吧?”“知道,可是那又如何?”“那就是重点啊,”KING将手肘拄在盘坐的腿上,装模作样地摩挲起下巴,“姆萨,你应该从今年春天起就听了上万遍吧?灰二就像[9]‘番町皿屋敷’的阿菊一样,成天念念有词地说:‘还差一个人,还差一个人……’”“什么是‘番町皿屋敷’?”“就是……”

神童正想告诉姆萨,KING却打断他的话,斩钉截铁地说:“事情不单纯。灰二绝对有什么阴谋。”“为什么灰二哥这么坚持青竹要住满十个人?”

神童歪头思索,KING则煞有介事地推理起来。“我在这里已经住第四年了,可是住满十个人……我现在可不是在说笑。”“知道,别卖关子了。”“可是这里从来没有住过十个人,因为竹青庄只有九间房。”“说得也是。”“但是今年不一样了。打从双胞胎住进201号房,灰二就开始跟个幽灵一样不断咕哝着‘还差一个人’。”“的确,灰二兄好像非常坚持,一定要住满十个人。”

姆萨也点头表示认同。清濑平常不轻易表露自己的情感,不论竹青庄闹出什么大小事,他也总是淡然处之。今年他却满心挂念着103号房能否租出去,还让旁人一目了然。姆萨也曾经为此纳闷,心想他到底怎么了。“凑满十个人后,究竟会发生什么事?”“谁知道,”KING撂下这句话后,又随口瞎猜一句,“搞不好会出现数盘子的女鬼!”“是你自己先嚷嚷事情不单纯的!拜托你认真想想好不好?”

神童对中途离开话题、转头继续看电视的KING提出抗议,但KING的注意力已经完全被猜谜节目吸引了,只有一搭没一搭地心不在焉随便回应。姆萨和神童两人又聊了一下清濑的企图,但终究讨论不出个结果。

202号房陷入一阵短暂的沉默。

就连猜谜节目,这时也出现好长一段空白,静候挑战者答题。这时KING突然又冒出一句:“不管怎样,要是会发生什么对我们不利的事,灰二一定会跟我们说的。那家伙虽然老是拿扫厕所这种事碎碎念个不停,但除了这个之外,基本上还算是个好人啦。”

一点也没错!姆萨心想。清濑绝对不可能做出陷害竹青庄房客的事。

姆萨完全没感觉到什么“不祥的预感”,因为刚才他见到的清濑,看起来是那么开心。那神情,几乎跟去年姆萨生平第一次目睹积雪时一模一样。[1] “走”在日文中为跑步的意思。[2] 合人民币不到两千元。[3] 日本古代为了防止敌人入侵建筑物而设置的机关地板,一踏上去就会发出声响。[4] 尼古说的是《阿尔卑斯山少女》这部卡通。日文中,灰二(Haiji)与海蒂(Heidi)音同,而藏原(Kurahara)和克拉拉(Clara)音似。[5] 类似于中国建筑的檐廊,但是缘廊铺地板,可供坐躺。[6] 尼拉(ニラ)与日文的“韮菜”音同。[7] 罗马皇帝卡拉卡拉(Caracalla)在罗马城外建造的巨型公共浴场,遗址存留至今。[8] 日文中,“震动”与“神童”音同。[9] 讲述女鬼阿菊数盘子的知名鬼故事。内容多是阿菊被诬赖打破盘子,含冤而死后,鬼魂在井边徘徊不去,出声数着:“一个盘子……两个盘子……三个……”

第二章 天下第一险峰——箱根山

阿走每天早晚都会慢跑10公里。这是他从高中时代起养成的习惯。

在体能状态最佳、练习量最大的高二那年夏季大赛中,阿走缔造了五千米跑13分54秒32的纪录。这项成绩不只在高中田径圈可谓出类拔萃,甚至能媲美国家田径选手,因此许多大学向阿走表示了兴趣。更何况,阿走还有很大的成长空间,难怪大家都想网罗这个可望在奥运创造佳绩的选手——直到他引发暴力冲突、退出高中田径队,一切到此画下句点。

不论是代表学校参加竞赛,或是在世界舞台上留下纪录的可能性,阿走对这些都毫无眷恋。相较之下,他更喜欢的是:感受肉体破风前进的舒畅感,自由任意的奔驰。那些被组织的期待与野心束缚、像只白老鼠一般任人宰制的日子,他早就厌倦了。

缔造五千米纪录那一天,阿走的肚子其实很不舒服;但健康管理本来就是这场战役的重点之一,所以事后也没什么好辩解的。只是阿走觉得,自己应该还能跑得更快。他认为,自己绝对有能力将纪录缩短到五千米13分40秒。

退出田径队后,阿走仍持续进行自我锻炼,想到达那个他尚未能得见的疾速世界。流逝而过的景色,掠过两耳的风。等他跑出五千米13分40秒的成绩时,自己将目睹什么样的景致?自己的肉体又会使血液沸腾到什么地步?无论如何,他一定要亲身体验这未知的世界。

左手腕上戴着有马表功能的手表,阿走默默地跑着。就算没有指导教练、没有彼此竞争的队友随行,阿走也不觉得彷徨。拂过皮肤的风会指引他,胸腔里的心脏也会对他呼喊:你还能跑!再快一点!

住进竹青庄几天后,阿走几乎已经记住每个房客的长相和名字了。或许因为这样,阿走的心情轻松了许多,就连那天的晨跑,他的脚步也格外轻盈。

绿意盎然的单行道上没什么人,一路上只有几名遛狗的老人与赶着搭公交车的上班族,跟阿走擦身而过。阿走略低着头,定定凝视着白线,一步步跑在身体正逐渐熟悉的慢跑路径上。

竹青庄坐落在京王线和小田急线之间一片小巧的古朴住宅区中。周边的大型建筑物,大概只有宽政大学的校舍。离那里最近的车站,在京王线是千岁乌山站,在小田急线则是祖师谷大藏或成城学园前站。每一站都说近不近、说远不远,徒步得花二十分钟以上,因此许多人都利用公交车或骑脚踏车前往车站。

不用说,阿走去车站绝对不会搭乘交通工具,毕竟对他来说,用跑的快多了,而且还能当成一种自我锻炼。他曾经受清濑之托到附近的商店街采购食材,也曾经跑着跟共乘一辆女式脚踏车的双胞胎到成城逛书店。久而久之,他对这一带的地理环境也越来越熟悉。

阿走自己定出的几条慢跑路径,大多是车辆稀少、两旁还留有杂树林或稻田的小径。他在比赛中很少边跑步边欣赏风景,但平常慢跑或练习时,他偶尔会让脑袋放空,欣赏周遭的景致。

停放在屋前的三轮车、搁在稻田一角的肥料袋——阿走就爱观察这些东西。遇到下雨天,三轮车会被拉到屋棚下;肥料袋里的内容物会一天天减少,不久后又换上全新的一袋。

每次阿走发觉这一类的居民生活轨迹时,总会忍不住窃喜。这些屋主不知道阿走每天早晚都会经过这条路,还偷偷观察着三轮车和肥料袋的变化。每一天,他们都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挪动、使用这些东西。一想到这里,阿走心里就有一种莫名的快感。那种心情,就像在偷窥一个箱子里的天堂乐园。

阿走看一眼手表。6点半,该回青竹吃早餐了。

就在要从小公园一旁跑过去时,阿走瞥见一幅令他在意的景象。他一边原地踏步,一边伸长脖子望着公园:清濑正独自坐在公园长椅上。

阿走踩着地上一层薄薄的沙,进入了公园,清濑则始终低着头未察觉。阿走在单杠附近停下脚,隔着几步之遥观察清濑。

清濑身上穿着T恤,下半身是一条老旧的深蓝色运动长裤。他似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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