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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9-30 14:42: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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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刘从进

出版社:知识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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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在兹土

风在兹土试读:

童年的小桥

走过一片麦田,翻过山岭,夕照下的那个村庄就是我的故乡。今年春节我回到故乡。年三十的下午,带着女儿在山野游荡。正累的时候,发现了一座爬满老藤的小桥,弯弯地架在一条小溪上。女儿抢先跑上桥头,捡起小石子掷到下面的溪水里,咚咚地响,然后又跑出去玩了。她的这一举动猛然勾起了我的一段乡村往事,没想到无意间我又来到了那座小桥。原来,连接小桥的那条路走旧了,山路改道了,小桥无用了,留在溪上凄迷独立,时光走过,斑驳苍老,成了似有还无的风景。寂寞的溪水声撞击着布满苔痕的老桥基;山蜘蛛的网交织在桥面的荒草上,像神秘的古文字。这是我小时候经常玩的地方,玩伴是隔壁女孩。童年像个隐形人,默不作声地站在我的身边。小小的溪流,小小的桥,仅容两个人擦肩而过。我们常常坐着,捡起小石子扔向溪水,我的发出“扑通”声,你的总是“咚咚”的。每次捡来一堆小石子,或者直接扔到溪水里,或者打到桥面的石块上反弹后掉进下面的溪水里。扔完了,又到下面的溪里找石子。就这样度过一个个发白的下午,安闲的时光。或者我们去地里挖来一堆泥,捣烂捣柔,成一团温婉的带着体香的泥。做一个像碗一样的泥泡泡,用力猛地倒扣到桥面上,泡泡的底就会裂出一个窟窿,然后相互用自己的那团泥补对方的窟窿。每次总是我赢,你就伤心。我许你,以后造一个泥做的宫殿,让你在里面住。你就笑。那个时候我们在小桥上嬉戏,全不知人间伤心事,闲适、甜蜜得无所事事。我们就这样一直玩到十五岁。我外出求学,你一直待在故乡。我外出的那一年,你在桥头徘徊张望了一整年。不要说十五岁的人不懂心事,十五岁的我比现在的我更高尚更有抱负。我坐在古老的桥头,闻着泥土的芳香。冬天的阳光,陌生而又熟悉,安详得似半山上那座黄色的小庙。白色的风,吹得故乡露筋动骨,似森森老人。这个白色的下午,我在抚摸一只手,一只白得可以采菱的手。时光是个魔术师,这些年,我在何处,你又在哪里?命运让我成了政府小吏,终生为吏。你则在乡村里成了村姑,成了村妇,现在是三个孩子的母亲了。你嫁在邻村,过年时要回家看看,我们有几年都碰到了。你的脸又红又黑又粗糙。我则皮肤白晢,戴着眼镜。每次碰到,你总是很小心很谨慎地说一句:“回家过年了。”然后就把脸别到一边去,匆匆走过。相认的瞬间并没有让我感到甜蜜。也许你的心事只在把孩子带大,为他们造房娶妻,再没有别的想法。是的,我们本无意,少年心事只在玩,少年情思总是纯。你不会怨我没有为你建成泥做的宫殿,我的心却成了寂寞的城。你一直守着故乡,守着土地,活得有些笨重,笨重得有些隆重。我则一直生活在城里,活得有些轻飘,轻飘得像风前絮。这些年我在城里走,独自在自己的世界中流连,没有旅伴。就在今天,我坐在老桥上突然想起,曾经的我们是怎样的幸福,一起度过的童年是怎样美好的时光。这是一份失落了又被重新找回的童年。要是能在这样的午后,再找你一起到桥上坐坐,往溪里扔些石子,那该多好啊。然而这想法实在荒唐,实在是没有可能。坐在沉默的桥头,我望着天空,两手空空。当初那个让我离开故乡的人是谁,他是一位下毒者!什么样的力量把我们分开,又有什么样的重逢在把我们等待!若想回到过去,只能等到未来,我们的老年。等我们都老了,彻底地老了,无用了,完全地无用了,人世的责任尽完了,重负卸下了。那时我回到故乡不再是小憩,而是永远的回归。那时才有可能与你一起重新迈上小桥,坐坐,再享受一番小小的乡村中那天人合一的时光。许多事情得趁早,趁现在,趁年轻,趁你还未老,但有一种感情只能等你老后才有可能。此生若有老,定然回村与你再坐小桥。

红叶小船

阿都,假如你没死,生活不会是这样的,我们还会一起去寻找美丽岛……那时候,光阴富足,日子盆满钵满。每一个阳光斑斓的日子里,我们走在芳草鲜美的江边,长长的江,长长的下午,无所事事的我们甜蜜得有些腻歪。日子太富裕了,一扔就是一大把。江叫沿江,没有尽头也没有码头。一只小船停靠在臂弯似的江边,没有帆。这是一条废弃了的、不再出航的小船,红底蓝边,斑驳陈旧。船边一丛芦苇一片芒草,岸上一棵枫。这条被大人废弃了的小船,成了我们的乐园。在这只无帆的船里,我们年复一年,见证了江水从绿到蓝,从肥到瘦;见证了一棵芦苇从生到死的种种姿态。春天里,我们把牛放到山里,然后到江边摘食蚕豆,鲜嫩的豆荚,让我们像母驴一样直想打喷嚏。我们抱回一堆放到船舱里,然后趴着钓鱼。春水翻滚,水草摇动——那是最撩拨心房的时刻,鱼儿上钩了。每每是水草正在摇,线儿还半弯着,我就抢上去收钓。“扑通”,一条正在啃钓的杜望掉下去,跑掉了。你在边上两手一摊一摊地遗憾,还不够,又踢我一脚——很痛的,你知道吗?鱼儿上钩了,我又去收了,它又跑掉了,你又踢我了。夏天里,我们游泳、摸鱼。然后爬回船上,脱下短裤,晒在船帮上,把两个光光的身体放在火一样的太阳底下烤,还彼此拿对方的身体打趣。秋天,记忆里最好的日子是秋天。海边的秋天总是很辽阔,很空旷……它的边缘挂到了水天连接处。时间在秋天里寂寞地开花,岸上的老枫树红了,枝上的枫叶老了,“哔哔卟卟”唱着挽歌,离开枝头。先是血红的叶子,再是多了一个个紫褐色的斑点,斑点一圈一圈地扩大,慢慢地叶子全洗成了白色。秋深的时候,一夜之间,红叶满船。我们躺在船舱里,看枫叶片片飘落。枫叶装饰了我们的船,装饰了我们的身体,又装饰了我们的梦想。海外面有一座岛,一座美丽岛,大人们都这么说。大人们说过就扔了,却被我们牢牢地埋在心中。我们密谋着要驾船出航,寻找美丽岛。我们从家里偷来橹和桨,偷来刚收割的谷子,搬来泥土,拿来破锅、碗筷……我们要在船上生活,我们像大人一样种田煮饭,装模作样地摇橹划桨。我们要远航,寻找美丽的岛。我们总是盼望秋天,盼望红叶满船的迷人景致。这样的秋天,我们就有了远航的梦想——陌生的海洋,美丽的岛。上学了,我们更是相互黏得紧。同桌上课,同床睡觉。作文,以彼此为榜样;相骂,以对方的母亲为对象;犯错,写在同一张黑板上。有一个学期,我的脚踝恶狠狠地生了疮,你弓着稚嫩的背天天背着我上学,却把我伏在你背上骂女老师的话报告给了她,害得我的耳朵肿了好几天。时光像一把刀,一把杀人不见血的刀,一刀就把我们的童年切走了,伤口都无处寻找。不知不觉,那样的时光就过完了,不在了,我们走上了人生的分车道。我带着科学家的梦想外出求学,你一直在家乡种棉花。从此,在各自长长的一生中,再没有交会。但从此我的生命里便多了一份等待。江水一直流在我的血管里,小船一直停在身体里,红叶一直没有变色;当然更不会忘记我们共同的秘密——寻找美丽岛的梦想。你是家里的老幺,兄弟五个,你最小。父母给哥哥们娶妻,娶了一个又一个,娶着娶着老了无力了,还没等你娶上,自个儿先走了。你一直种着棉花,到四十岁都没有成家。直到几年前,你与一个有两个孩子的寡妇成亲了,并且又有了一个自己的孩子。我偶然回家,你就过来坐。你说城里好。其实城里并不好,城市最繁华,终究是他乡。对于一个离乡的人,无论过成怎样,都是一个失败者,生活结束时,都将是一个被放逐者。如今我的人生已过半,日子越来越瘦,看得见瘦骨嶙峋的自己。这把瘦骨里浸染着一江的绿波和满船的红叶,就像血管一样清晰可见,这是画在身体里的故乡的地图,越老越清晰。我想回家了!这些年,故乡在变,可你一直没有变。眼前的你很笨重,笨重得有些隆重。我战战兢兢,每每想跟你说红叶小船,说寻找美丽岛的梦想,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怕你觉得不是矫情就是太孩子气了。没有说,不等于在心里放弃,反而越来越执着。人说思念故乡不是为了寻找故乡,而是怀念童年。让我回到故乡,让我们继续玩吧。正在我为这一切做着准备的时候,去年,我去一个海岛出差,母亲打来电话说:“昨天船沉了,阿都死了。”我的后脑勺像被人打了一记闷棍,嗡嗡地响,这几天我似乎有着他要出事的预感。母亲又说:“他这几年一直没赚到钱,家里有孩子,日子苦,去年就去给别人捕鱼,那是很苦的活。”母亲还说:“去年过年,他来到我家里问:‘进什么时候退休?退休了还回来住吗?我们小时候常在江边小船里玩,红叶、美丽岛……等他回来,我们再一起玩。’笑得像孩子一样。”我的眼泪“哗”一下爆满了眼眶,金色的童年立即摇曳在眼前——阿都,你死了?你真的死了吗?!没有我的同意,你怎么可以死呢?你这一死,把我的故乡也一起埋了!阿都,你在船上看到美丽岛了吗?今年冬天,我又走在故乡的江边,走得很艰难。江里淤积的黑泥映衬出一片灰暗的水色,小船不整了,剩下一个骨架和几块烂了的船板,苍老的枫树依然飘着它的红叶,芦苇还有几根,不如先前的活泼和招摇了。江边的荒地上长满了美丽的狗尾巴草,一个孩子在跑。我坐在江边,默念着范成大的诗——红叶无风落满船,心境像老僧一样凄清孤寂,无喜无悲。很多时候,人是一瞬间变老的。飘零的我是否还该回故乡,驾着那艘无法远航的小船独自出航,去寻找美丽岛。当船上长满稻谷,停满小鸟的时候,应该很像一座美丽岛——或许我们的船本身就是那座美丽岛。

百合花开深山中

海边,群山起伏,地、田和村庄都藏在山的怀里。八月,农忙既歇,水车犁耙的声音没了,村子忽然静了。吃过午饭,父亲靠着门坐在一张小矮凳上抽着旱烟,一边往外望。他望的是日头,时已夏末,阳光悠悠晃晃的像拉长了的线,变得温和了,洒在地上的不再是火,但仍然烫。这样的日子,人都跟牛啊狗啊还有村庄一起在悄悄地休息。父亲抽完烟,把旱烟管往凳脚上敲了几下,看我一眼,说:“去挖百合吧。”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我说。我那时读初中,十四五岁,刚跟着父亲忙完农活,没几天身子又轻了,便很高兴地说,好。父亲与我各拿一把锄头和一个编织袋,戴一顶草帽就出门了。山在村子的东边,连绵起伏,弯弯相连、岙岙相望。我们先到东南山,在满眼的青黛苍绿的柴草里寻找百合。八月,是百合的花期,我们正是循着百合那清亮洁白的花寻找它的。百合花很美丽,很特别,它与山中其他的花全不一样,开的是唯一的洁白的花,并且一枝茎只开一朵花,亭亭玉立,像圣洁的天使,在这山野里太招人喜爱了,每发现一棵我都很开心。找到后,用锄头连根挖起。百合的根是一种球状的鳞茎,可入药,收购站会收的。百合在山中零零落落地长着,不很多也不难找。从东南山到坐骑坑、火烛坑再到杨排岭、中央岗,一山一山地翻过去。开始的时候,我们是一起的,找到一棵百合,若是父亲挖,我则在不远处寻找,有了,就挖。父亲挖完这棵,往我的前面走不远,又挖。就这样,我们总在对方视线范围内。山里空旷无人,我们彼此不说话,就用目光相互关注着。越往里走,山越来越深,柴草越来越长,百合那洁白的花隐现在柴草之间,越难发现了。有时俩人就在旁边,却要找好一会儿,才能看到人。有时看不到人,只能听到锄头的“嚯、嚯”声。我们之间的照应有些困难了。忽然,我发现了前面一块巨大的岩石下,繁茂的草丛中一朵非常洁白的百合花,挺在高高的茎干上,一枝独秀,非常优美。我被这嫩嫩的洁白的花朵迷住了,靠近它,用手抚摸着花瓣,细细地看。它开在这深山沟壑里面,要不是我发现了它,怕是再也不会有人欣赏它了。我既高兴又心疼,小心翼翼地开始挖它。我要把它完整地挖下来,不伤及它一丝的根须。等我挖出这棵美丽的百合花后,抬起头来看,父亲呢?看不到了。再仔细去听,也听不到声音了。我随口叫了一声,没回音。慢慢地一种异样的感觉涌遍我的周身。整座山变了,变得死一样的沉寂,一种可怕的肃穆正在袭击我。我发出颤抖的呼叫:“爸爸,爸爸……”山谷里传来可怕的回音,周围却更肃静了。我突然感觉失去了什么,再看这山、这树、这柴、这草都不一样了,变得陌生和疏离了。内心的充实和宁静一下子丧失了。我把父亲丢了,我与世界的关系改变了,变得不牢靠了,整个世界都摇摆起来了。我只好强作镇定,克服害怕,独自一人在深山里走着,没有方向地走着,百合花对我已经不重要了。我用眼睛搜索,用耳朵倾听,父亲却像蒸发了一样,没有丝毫的踪影。这时候每吹来一阵风都让我惊悸,脚下不知怎么的又不断地绊着岩石和柴根,山里发出的一点点声音都很清脆,让我毛骨悚然。我在山里不停地转,越转越深,越走越远。在一片茂密的林子前,我停下来,不知道再往哪里走——我迷路了!闯入了深山老林中。我吓懵了!怎么办呢,此时的我无依无靠,我终于冷静下来,只能靠自己了。我站到一个山崖上辨别方向,寻找远处的参照物,然后七拐八拐,终于走出了深山。站在山口,才知道自己的手和脚都被柴草划得血肉模糊了,根本就没觉得疼。回头看山,依然是那样的沉静和惊悚。我走过一间小茅屋,沿着一片庄稼地赶紧回到了家里。父亲并没有回家。直到天暗了,父亲才扛着一袋百合花回到家里。奇怪的是,父亲好像根本就没有发生什么事一样,这让我很委屈也很纳闷——这么大一个事,他都若无其事,这是怎么啦?但倔强的我也不提起,只把它一直藏在心底。直到有一天,我再走进这片深山的时候,我的心底忽然敞亮了,我一个人走在大山里是那样的自然,那样的踏实。我在山里待了一整天,倍感亲切,我已是大山的儿子了。忽然明白,那天父亲是故意把我扔了的。

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

大年初一的午后,阳光好,乡下的老屋出奇地静,屋前的空地里种满了蔬菜,还有一棵枣树,这会儿剩下光秃秃的枝丫。我们坐在小屋门前,小声地聊。妈妈老了,七十九岁了,我牵引着话题,她慢慢地说起了过去。您结婚那阵子,正值土地改革,家里穷,没有新房。老屋门前那间牛栏房,挑了牛粪,就作了新房。夏天去塘地里劳作,没有鞋,光着脚。天热,地上像下了火,脚底烫得不行,就跑几步,再跑几步,最想双足腾空。大哥读书好,却时值“文化大革命”,没钱上学,抵了家里的劳力。二哥得了一场怪病,抱到镇里卫生院,医生说眼神定了,人也凉了,死了。刚好县里的一个医生在那验新兵,您去求他,医生说我给你点药,你煎了吃,试一试。医生给了药,还借给煤油灯,给了煤油,煎了吃下就转气了。又给了几副药,嘱咐回家煎服。三哥溺水,差点死了。我小时候经常得病,镇上医院远,要走几十里路,翻几座山岭。每次您和爸爸带着凉饭团轮流背着我上医院。中途在路边的小桥头吃点冷饭,继续赶路。九岁时脚上得一种病,走不了,差点瘸了。在医院开了刀出来时,刚好一天一次的班车经过。您怕车子抖动厉害,我会疼,于是又饿着肚子背。路上又下了一场大雨,跑到路边的小庙里躲了一个多小时,回到家天都黑了。我落下了一个多月的课,脚好一些后,您就天天背着我上学。那一年,春暖花开的时候,您正怀着妹妹。天气暖和,挺着肚子依然到海里抓蟹,结果在海涂上生产了,双胞胎。乡亲把您抬回家,然而两个妹妹都没有活下来。中年以后,您本可以歇歇了,可那时正在联产承包,加上父亲身体不好,您还要继续劳作,一直苦到七十岁。不知不觉间您就老了。是的,都快八十了。您生于1936年,一生经历了国家从抗日战争、解放战争、土地改革、三年困难时期、“文化大革命”、改革开放到农村产业结构调整等一系列翻天覆地的变化,有些与你有关,有些与你无关。您诉说着,没有悲苦,就像说别人的往事一样。是的,人老了,就意味着不再对往事感到害怕。过去的事最苦,到了今天都成了故事。乡村的时光完整得无人打破,安静得连风都不来打扰,像曾经的门口碧蓝的老菱湖一样,看得见湖底肥美的水草,像村前温暖的小河一样缓缓地流淌。妈妈,您老吧,您有资格老了,就像这个大年初一的下午一样慢慢地老。来年春节我再回家听您讲那过去的事。

阿叔的清明

今年清明,预报说晴天、高温,可是到了清明这天早晨,雨却早早地下了。不是一点一滴地下,而是模模糊糊地筛下来,像雾。模糊的雨,下在村庄、山野上,迷迷蒙蒙的,仿佛大地上升起的缕缕哀思,这就是清明时节的雨吧。你捉不到它在哪里,但它就下在你的身上,撑着伞也挡不住它。山路上有一个人,团起来像一个球,缓慢地移动着,全身沾满了雨丝,那是我阿叔。阿叔每年清明都佝偻着走在这条山路上,比别人来得早,回得迟。阿叔是我们刘姓人中辈分最高的长辈了。那个时代不实行计划生育,很多人家都多子多女,也有的接连生了五六个女儿,但最后总要生个儿子才肯罢休。阿叔是倒过来,第一个生了儿子,接下来连生了五个女儿,就没有再生了。他的儿子也就是我的堂哥,先生了一个女儿,又生了一个儿子,那时已实行计划生育了,有儿有女算很完美了。因为堂哥是单传,他的那个儿子就显得格外地金贵,单取一个字叫威。家里宠着爱着,威慢慢长大,二十四岁了,一表人才,家里忙着给他张罗对象。那年秋天,阿威到宁波看望在那里种地的父母,可就在那天的凌晨三点竟意外猝死了。堂哥说半夜里听到隔壁房间的床上敲了几下,发出很响的声音,他喊了几声,没人应,就过去看,只见儿子口吐白沫,脸色铁青地僵在床上。送到医院后,医生说人已经死了。也不知道是什么病,反正人已经死了!这无异于天塌了!!人世间的很多悲剧都是瞬间降临的,苍天不仁啊。不管怎样的不甘心,最后还是送到了火葬场。坟就造在阿叔的父母(我的爷爷奶奶)的墓旁,好让他傍着祖宗不孤单。那是阿叔唯一的亲孙子啊。阿叔迅速老了,身子团成臃肿的一团,脸虚浮,眼睛肿大,总是半闭着。阿叔的手哆嗦,嘴也哆嗦,整个人不利索,说话缓慢含糊,行动也缓慢含糊,反应更是缓慢含糊。不管身边发生什么事,多大的事,他似乎都没有反应。他再也不做别的事,只放着几只羊,很多时候只对着泛着尘埃的时光发呆。过了年,清明了,堂哥来上坟。别处都不去了,就趴在儿子的坟前哭,打开一箱啤酒放在坟前,点燃了香烟插在坟头……他的儿子许是喜欢喝啤酒,也会抽烟的。转年,堂哥清明不回家了,又转年,还是没回,再后来的清明,他一直没有回家……给阿威上坟的事就留给了阿叔。阿叔混杂在上坟的人流中,没有人注意他,他也不注意别人。上完祖坟后,阿叔就来到这里,这里有他的父母和唯一的孙子。阿叔坐在威的坟头边呜呜地哭。我们也都会去阿威的坟头放一束花。我安慰阿叔,不要太难过了。他哭得更大声了,说:“他奶奶去给他‘讲魂’,说他在地狱里受折磨,被鞭打……她当场就扑通跪下了。”我说不是这样的。阿威是天上的童子,是白胡须老神仙身边的童子。在白胡子神仙打盹的时候,他跑到人间来,找了一户好人家过上一段凡间的日子。老神仙醒了的时候,他就要回去了。人间二十四年正好是老仙人打盹的时长。他回到天上去了,他在天堂看着你们,希望你们过得好。你有一门天堂的眷属不是很好吗?阿叔抹着泪眼说,“是的,他妈说他上天堂了。”说着,阿叔又哆哆嗦嗦地从口袋里摸出一包中华烟,拆开,一支一支抓出来,摆成一排放在阿威的坟前,然后哆哆嗦嗦地点。他哆嗦的手点燃那么多烟,要很长时间,他的侄孙,也就是阿威同龄的堂兄过来帮他点。他在一边看着,喃喃自语:“我前阵子打开的饮料,点着的烟都还在。”阿叔平时有空的时候就带上柴刀,来到这里,砍去他父母和孙子坟前坟后的荆棘杂草,年年如此。都以为悲伤是有时限的,原来世上有些悲伤是没有时限的,它会伴着你漫长的一生,甚至比一生还要长。阿叔从另一个口袋里掏出一包烟,抓出一支递给我。见我推托,他的手一抖一抖地朝着我努力了三四次,希望我能接他的烟。接着阿叔说了一句让我震惊的话:“我叫不出你的名字了。”那可是我唯一的亲叔啊。他说这话的时候有点难为情,然而亦很坦然,然后自嘲,什么事总是转身就忘。我想,他的心中除了孙子,已经装不下别的事了。阿叔又说了一句:“我五岁的时候就跟着小哥放牛了(他说的小哥就是我的父亲)……”上完爷爷奶奶的坟,阿叔就催我们走,去看你们的父亲吧(阿叔两个哥哥都走了)。然后他一个人待在这里,任由悲伤蔓延,像春天里漫山遍野的草。油菜、麦苗、映山红……山野是一片灿烂而湿润的风景,山下那个搬走了的村庄,没几年就不见痕迹了。阿叔内心的伤痕又到何时能平复呢?阿叔今年七十六,我们都明白阿叔的日子不会长久了。也许不用几年,阿叔也会走了,那时阿叔的思念也就停止了吧?

逮鸡过年

年前,忽然想起那个荒凉的山村,过年了,它咋样呢,会是另一番景象吗?到了村里才发现跟平时一样。只有几个人匆匆地来,在家里看一眼老父老母后,又匆匆地走了,急切得就跟这短暂的年一样。山村除了几个羸弱的老人煤球似的团着,就是一群鸡狗,鸡飞狗跳,它们反成了山村的主宰。走过一处老屋,柴门开着,门前的道被打扫得很干净。哦,这里还住着一户人家。老头站在马路上,眼睛睃巡着前方,老太在门口拨弄杂物。忽然老太说:“喏,又来了!”老头低声说:“来是来了,但抓不到,打倒是能打着。”我顺着老头的目光看到前面的乱石堆上有一群鸡,那只高大的公鸡昂着头,红红的鸡冠抖动着,特别地显眼。我当下明白,要过年了,老头是要抓这只公鸡,宰了谢年。这一下子勾起了我儿时的回忆,在小时候的农村太常见了,我们一帮小伙伴总是争着帮大人逮鸡,那是过年的欢乐之一。已是下午二三点钟的光景,他们应该对峙有一阵子了。老头说:“再给点米。”老太说:“还给米,都差不多吃一升了。”老太一边嘟囔,一边又进屋里拿米。回到门口,老太右手扬起,黄灿灿的米粒在指缝里飘飘洒洒地落下,还打着弯拐出优美的弧度,慢慢地落到地上;一边在嘴里“鸡鸡鸡鸡”地叫着。每一颗稻米的飘落对鸡都是致命的诱惑,那些鸡又伸长脖子回来了。老母鸡们肆无忌惮地围在一起啄食,它们心里明白,这个时候没有它们的事,可以放心地吃。那只大公鸡则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踱着方步,把头抬得高高的,对周围保持了高度的警戒,只在外围小心地啄食着米粒,啄一口就抬起头来左右看,丝毫没有因进食而放松警惕。老太专心致志地扬着手中的米,老头装作若无其事地看前方的断壁残垣。就在老太手中的米快要扬完的时候,公鸡“嗖”一下冲出去老远,跑走了。老头提着老腿紧追几步,终于越追越远,无望而停步——“偷”鸡不成蚀把米!过年时,那些漂亮的大公鸡就知道被宰的命运在等待着它们。某一天,当主人莫名其妙地表示出反常的亲密,不惜拿大把的米喂食的时候,它们就知道自己的厄运到了,总是显出十二分的警惕。公鸡跑得远远的,跑到田野上去吃草了。如此三番五次,公鸡差不多吃饱了,米粒的诱惑也少了,再喂它干脆就不来了。见机密败露,老头原形毕露,公开地拿着竹竿提着网兜四处去追。公鸡见老头撕破脸皮来追,就躲进柴垛荆棘丛中,然后跳到乱石堆上,昂着的红鸡冠示威似的一耸一耸地抖动,还眨巴眨巴眼晴——你来,来吧,你来啊。老头又气又恼,气喘吁吁地回到家门口,又被老太数落一顿。老头闷声不响,垂头丧气地站着,站了好久,木桩似的。这时,公鸡似乎忘记了前仇又走到老头的跟前了。老头阴着脸猛地提起网兜又去追,还是没有追上。他恼羞成怒,拿起一块石头狠狠地掷向公鸡。逮鸡本是简单而有趣的事,现在却变成一场持久的拉锯战,老头明显处于下风,看上去取胜的可能性还很小。夕阳快要下山了,老太又嘀咕了:“怎么还没抓到呢?天都暗了。”他们还剩最后一招,天黑了,如果能把公鸡哄进窝,到时还有一个再决输赢的机会。谢年是山村里家家都要举行的祭祀活动——祭拜天地祖宗,祈求五谷丰登,保佑岁岁平安。总能看到一只宰好的大公鸡红红地被放在祭祀的桌子上。现在山村年轻的人都搬走了,只剩下一些老人,也很少再举行谢年这类活动了。我感动于老头老太依然顽强地保持着乡村的古风。明天就是腊月二十八,是谢年的日子了,本来那只公鸡一早就要被放到祭祀的桌上的。然而这场人鸡大战却因力量对比的变化而变得诡异而略带些黑色的幽默,根本无法确定谁输谁赢了。谢年的事也就难说了。

牛尾塘,我黄朗朗的乡愁

西汉时,山东曲阜孔宅的一段围墙意外毁损,结果一卷古文书写的《尚书》和大批竹简重见天日,从此引发了中国文字学的第一波热潮,许慎据此写出了《说文解字》,这是历史上著名的“鲁壁出书”。今天,在三门湾畔沿江村东边有一个美丽的海湾,被人看中,要在此建造船厂,为此开辟了一条四公里多长的海边盘山公路。因了这条公路,昔日黄沙朗朗的牛尾塘,掀开了她神秘的面纱,让世人得以一睹她的容姿。牛尾塘是一个弧形的沙滩,像一把打开的纸扇,一片黄朗朗的沙,有木杓沙滩两倍大。周围被起伏宕跌的青山怀抱着,外面就是大海了。这里曾是一个村庄。三十年前,我读初中,每年放假的时候,都要穿过现已消失了的下岙村,翻上中央岗,沿着颤巍巍的山岗小心地走,脚下滔滔海浪,白花花地轰响。约莫两个多小时后,眼前出现了一片神奇的土地,黄灿灿的,那就是牛尾塘。那时除了爬山,另有一条路就是坐船从海上来。我来牛尾塘,是因为当年二哥在此捕虾。眼前的半山腰上独自优雅地坐落着黑瓦白墙的一间小屋,那是二哥他们住的地方。山脚下是一片黄朗朗的沙,中间一道差不多十米高的沙风,里边是黄澄澄的沙地,外面是黄灿灿的沙滩,棉花一样厚。一来我就喜欢上它了。大人们有他们的事情,整天悠闲度日的是我。我每天听着鸟叫声醒来,巡视村庄。茂密的树林,连阳光也挤不进去,丰茂的百草,比棉被还软。有两种鸟成天伴着我,一种是画眉鸟,叫声悠扬悦耳:谷谷谷谷谷……画眉吊吊……“一种是谷金鸟,叫声短促有力:谷谷谷谷谷……谷金谷鸟……”我学会了它们的叫声,常常跟它们彼此应和。山中还有雉鸡,我常常在它们孵蛋时,在草丛中飞身把它们扑住。沙地里种着一望无际的花生,碧绿的碎叶下开满了小黄花。我喜欢蹲在地上翻起叶片看这些小黄花,等着这些小花谢了,变成一根根细细的针,扎进沙土里就会变成胀鼓鼓的花生荚。还有成片的苞谷,高大的茎秆,组成了一个巨大的迷宫,我常钻进迷宫,弄得倒垂的阔叶哗哗啦啦地响。这个迷宫能迷惑全世界的人,却迷惑不了我,这里进去,那里出来,从不发生一点差错。每天吃的都是大人们从海里捕来的鱼,玉鱼、鲳鱼、海马……拣一些肉质上好的鱼混一起煮了,放一口大面盆里,大家一起吃。吧唧吧唧,津津有味。他们共四个人,有一个年轻的,就大我五六岁吧,喜欢运动。有闲的时候,拿一幅太极拳的挂图摊在沙滩上,跟我一起在那里练,每次弄得衣服嘴巴都是沙,练了几招三不像。兴致勃勃的时候,我就在沙滩上跑步,或像蛤蟆一样四肢一张一趴,直把自己弄成一个沙人。风大的时候,我站在雄壮威武的三眼斗门的岩石上,敞开胸膛,让呜呜的海风穿膛而过。这是何等英雄的事情。冬天的时候,我们拿一点敌敌畏、乐果之类农药拌谷炒熟,一小堆一小堆撒在山脚下,过几天就能在草丛中找到很多死野鸡,味道鲜美(当然现在是不能这样做了的)。每天傍晚,我都要来沙滩上踩着浪花玩一会儿,到沙滩躺一会儿,或手支下巴凝望海面翻滚的浪花。海水一浪一浪轻轻地拍打在沙滩上,发出“沙沙沙沙”悦耳的声音,我踩着脚下松软的黄沙,伴着晚风,这边走来,那边走去,落日余晖里,拖着身旁一个长长的影子,很寥廓。这时候我常在沙滩上捡贝壳,有鬼见怕、观音手、大海螺等各色各样的。我特别喜欢一种叫困虫的小贝壳,有指头那么大,圆形,表面光洁,灰白色,卷起来的地方有齿纹。从沙滩这头走到那头,就会装满身上所有的口袋。传说,海边的渔民常夫妻双双出海捕鱼,留下孩子在家里没人照看,把困虫用线串起来,戴在孩子的手腕上,孩子就会不吵不闹,睡得香甜。有一年,村里有个来此运沙的人,在沙滩上捡到两只手镯,画着龙、凤的图案,也没有什么东西串着,就这样在黄沙与潮水的交界处放在一起。有个神秘的人看了龙凤的图案后,说这是皇家的宝物,古时民间是不许画龙凤图案的。后来运沙人把一只手镯卖了,造了两间三层的楼房,还剩下很多钱。不料就在这时,他生病了,腿开始腐烂,很严重。于是四处求医,等到把卖镯所得的钱花光了,他的病也好了。有的人说他不该得这个宝,也有说他不该卖掉一只。后来人们不停地在此挖到各类陶罐等物,非常精致,有的大罐套小罐,小罐还套小罐,因不是手镯或金子,就把它们全部敲碎,以发出的响声博取一时的快乐。是啊,对于渔民来说,家里有一只盛饭的碗就够了,要这些破东西有什么用。有人说,这里是古皇宫,也有的人说是古航道,有皇家的船队经过时,沉没了。这里充满了各种神奇的传说。沙滩海浪、花生野鸡、斜阳传说……让我在这里的生活快乐而富足。三十多年过去了,我一直想着它,多少次梦回,终因路途不便而没有成行。这里成了我的乡愁,我的黄朗朗的乡愁。不停地挖沙运沙,终于让牛尾塘承受不住了,黄灿灿的沙滩挖没了,露出下面的黑泥,高高的沙冈挖没了,黄澄澄的沙地挖没了,露出赤褐的岩石和板结的沙板,沙板下面还有沙,人们就拿来炸药炸开沙板,继续挖下面的沙……牛尾塘的沙不知造了多少房子、铺了多少马路,如今再也没人来挖了。被掘地三尺的牛尾塘今天展现在世人面前的是一片荒芜的模样,让我心痛万分。我应该永远都不要再回来的。可就是眼前这样一幅景象仍然让朋友们对它心醉神迷。没有了沙的沙地,被人圈起,种了葛藤。那道被挖没了的高高的沙岗下面爬满了粗大的老藤,似乎要守护它不再被伤害。沙滩里裸露出一块块铁一样坚实的沙板,灰褐粗粝,成就了别样的风景,有的像鳄鱼,有的像海龟,有的前部尖凸,状如战斗机,更像一排排穿着铠甲的武士威严地守卫着这片海域。沙滩东西两边还各有一块细沙组成的小沙滩,东边还有一个小小的卵石滩。两边的岩石上,各养着一湾的海螺、牡蛎等贝壳类生物。西边的三眼斗门,最是威武雄壮,像军舰一样保持着战斗的姿态,守护着这里。在那个黄昏,忽然传来鸟声,哦,原来谷金鸟也还在。再看路边,野花也还开着。细一想,岁月沧桑下的牛尾塘真的是别有一番风姿,她看上去成了一个筋骨外露的干瘦老人,但仔细看了,仍然有着她的妩媚灿烂和勃勃生机。她是一个贵族,以她高贵的气质坚守了无数寂寞的岁月。牛尾塘的两边延展出去,各是一个一个的海湾,西边就是牛头门百岛湖。今天,那条宽阔的盘山公路可以让你一直把车子开到牛尾塘的门口。但是我建议你,要是来了,就在寨门的山口下车,步行四公里到牛尾塘,沿途的百岛湖风光会让你惊喜不已的。古希腊有个巫师,写了一套书,献给国王,索价万金。国王嫌贵,不要。他烧掉一册,仍索万金,国王不理。又烧一册,只剩最后一册,还要万金,国王奇怪,买之。打开一读,后悔万分,想要前两册,却已经没有了。不过好在还有一册在,聊以安慰。牛尾塘就是这样的一本好书,现在已经失去两册了,就让我们保有它这最后一册吧。

舢板上的岁月

家在海边。儿时,一种叫舢板的小船在一湾湾浅水与一座座小岛间摇晃,载着老家悠闲的岁月。然而不知何时舢板悄然退出了人们的生活,就像流过的水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今年春节,坐在荒凉的旧码头,不经意又看到了一只舢板。回城后天天想着,竟至于要再去坐一坐这舢板,并让它为我领航,前往那个宁静的世外之家——扩塘山岛。择一个不错的日子,来了。码头藏在芦苇丛中,很旧,很小,小得连名字都没有,然而至今没有废弃,联结着小岛与它身后的大陆。经年累月,总有零零落落的人打此过往,把一种古老的生活延续着。我来到码头,小舢板正在江心。心里急,挥着手,可是没用,它一步一摇的,就这速度。终于近了,看清了船上的老艄公了。小小的舢板就像一朵浮萍,我踩着乌黑的石头小心地上了船。小船出了内江,进入白带门水道。水道不宽,200米的样子。可是在我儿时的印象中,它是宽阔无比的。小伙伴们吹牛,总是比画着说,某某像白带门一样宽!一叶小舟开始漂洋过海了。老艄公问我,去岛上旅游吗?我只含糊其辞,是,去看看。他不会想到,坐他的舢板本身就是我的目的。舢板由三块木板做成,长两米多,宽不过半米,两头尖,中间略大,隔了两道横档,分成三节,像一个长了三颗豆的蚕豆荚。木板有些旧,漆都剥落了。我小心地坐在船帮上。船尾有一个圆圆的凸起的橹勃,光光亮亮的。一支橹,橹柄圆,橹尾扁平,像古人耍的大刀。老艄公拿起橹套在橹勃上,双手用劲一摇,小船掠着水面——“哗”一声出去了。随着艄公不紧不慢有节奏地摇橹,小船远离了码头。海面上没有风,平静如镜。水面下好像有坚实的土地托着,小船左晃一下右晃一下,很轻柔又很有节奏。小船就在这一摇一晃中缓慢地行进着,船尾发出一串橹声,那是一种古老的叹息声。这样坐着,一种被海水淋过的湿湿的心情漫过全身,让我生出一份岁月的恍惚来。很怀念以前的金艄公,七十多岁,身板清瘦,淡泊安详。那时的码头,青草二三处,阳光一小勺,海风、斜阳,满是闲情逸致。常常是一支橹横在舢板上,他提一杆旱烟,倚着船帮,似睡非睡,“吧嗒吧嗒”地白日生烟。他摇的船走得既稳当又贴心,似乎人在走,又似乎船在走,人与船合二为一了,让你感觉很踏实。坐在树叶一样的小舟里,稀薄的阳光淋在身上,我放弃了荒凉的岸,也忘记了要去的小岛,穿梭于古老的时光中,一动都不想动。看着橹摆捞起的水滴,听着橹声,那是一种很慢很慢的生活,很旧很旧的时光。如今越来越快的节奏让我们的生活变得支离破碎,情绪变得鸡飞狗跳。是啊,世间万物都在悠闲中度日,唯有人每天奔忙。船到江心,他还会唱起清扬的号子,只可惜当时没细听,更没有记下来。那时坐一次二元钱。一次我给他钱时,他开心地说,老酒钱来了。忽然想起了某君的一首短诗:不求富贵不求有,但愿海水化作酒。有闲与君海边坐,一朵浪花一口酒。人世有缘分这东西,我想我们是有缘的。我跟他相约,再摇二十年,等我退休了来接他的班,然后我们一起坐在老鼠峙那个乌黑的小码头上,一朵浪花一口酒。他不多言,会心地笑。不幸的是,没几年他就走了,让我心痛不已。在一路的轻梦和橹声中,小岛渐渐清晰了。看得见岛上的树和码头上的三四间房子以及周围的青草野花了。小船从一条隐秘的小港拐进去,在一座房前靠了岸。阳光下,路边的一簇簇爱情草向我点头致意——别来无恙啊。

我有龙塘无须天堂

人的一生会到达许多地方,大部分都被快速遗忘,但总有几个地方会在我们的心沉淀着色,让我们终生难忘。龙塘岛就是这么一个地方。三门县外面有一片海,叫三门湾,三门湾口有一座岛叫龙塘岛。龙塘岛因其独特的地理位置和迷人的岛屿风光,又被称为三门岛。这让我想起了一个叫阿卡迪亚的地方,那里风景优美,地理位置优越,是世界的中心。传说当人类的互相压迫、剥削消失时,这里将再次变成人间天堂。有人发现一座墓碑上写着一句死神的话:我也在阿卡迪亚!使之更加扑朔迷离。龙塘很美丽,然而人们却不经常听到它,就连老家在浦坝港镇的我之前也没有上过龙塘岛。如果没有这一次的采风,我这辈子或许就错过了龙塘岛,想起来真让人惊恐万分。其实龙塘我并不陌生,而且还相当熟悉,它就在我的故乡浦坝港镇沿江村东面的那片海上,现在我知道龙塘岛离我们村的海岸大约就十多公里远。小时候经常听村里人说起龙塘,好像这座岛就长在自家的后门口一样。我们村靠海,好多人过着向海洋要生活的日子。其中有一种方式叫“张捕”,意思就是在海洋里张网以逮鱼鳗蟹虾,以此换钱谋生的一种行当。龙塘应该是个张捕的好地方,去那里的人特别多。人们去龙塘,一去就是十天半月的,要经历一面潮水(从小水潮到大水潮的一个周期,就是半个月),然后回来,带回很多鱼虾,整箩整箩的,分一些给邻居,再分门别类处理后拿到集市上去卖。我就吃到过好多邻居送来的鱼虾,也因此对龙塘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那时不知道“龙塘”两个字怎么写,也不知道它处于哪个位置上,只是觉得龙塘就是笼糠的意思,充满了稻粱味,因为我体会到的就是美味的海鲜。小时候就一直想去那儿,却从来不曾去过。跟大人们提要求,他们只是一笑而过,不当回事。这让我觉得龙塘这地方似乎近在眼前又远在天边,后来也去过三门湾的一些岛屿,但就是一直没有到过龙塘,好像这是个传说中遥远而美丽的岛屿,人是很难到达的。那时候我的伯父在龙塘张捕,他有个儿子也就是我的堂哥从小就跟着他。后来伯父老了,不出海了,而堂哥还是在龙塘,娶了老婆后,夫妻俩就在那里张捕,一直过了好多年。再后来,那一片海的鱼虾少了,日子艰难了,他们离开岛,回到陆地上。然而由于长年在岛上生活,天性朴实,纯真厚道,离岛后竟然难与人相处。到外面打过工,种过菜,日子总是不顺。又回到家乡,常常站在海边,眺望龙塘岛,还是想着当年的生活,还想回到那个岛上去。这几年这一片海似乎又有些生机了,他们就买了一条小船,在那个海湾里,捕点小鱼,重新过上了向海洋要生活的日子,但终于没有回到龙塘岛上去。就这样,龙塘一直在我心中,可是直到今天才第一次踏上这座岛。岛上现在没有人住了,人们把它还给了海洋,没想到它竟是如此的美不胜收。龙塘的美首先在岛的位置和结构。三门湾一湾三地,龙塘岛正处在那个非常重要的出海口上,处于这片海的肚脐眼上,向里正对着浦坝港的牛头湾,向外就是大海了。它是三门湾的门,由龙塘山岛本岛和龙头屿、燕坤山三角相向组成。龙头屿与龙塘山本岛潮退相连,潮涨分离;燕坤山与龙头屿隔岸相对,像一艘浮出水面的潜水艇。三个主岛像打开的三朵莲花,中间由一些小岛礁相连,周围还有三礁和丁桩等小岛,像是佛祖撒在海上的朵朵花瓣,优美宁静。龙塘山本岛上有一个布满青灰色小乱石的乱石湾。这个乱石湾是当年张捕的村民进出的地方,当年小船进进出出就停靠在这个小港湾。翻开石块,下面留下了他们太多的足印,礁石上也布满了生活的擦痕。半山腰上是两间相邻的破败的小屋,其中一间或许就是我的堂哥留下的。那间小屋依然完好,只是窗户掉了,黑洞洞的。它静默地端坐在大海里,时光里,无声无息,但是它依然有体温,我能够触摸到它曾经的生活。当年堂哥在这里吃饭睡觉补网,更多的时间则在整理捕捞上来的鱼虾,又在屋后开荒种菜,屋前埋缸接水。破碎的窗户在殷勤地向外探看着海面上的小船。我只是远远地看着,便心痛不已。老房苍老了,它挽着徐徐落下的天堂之光,照在山坡上,山坡上应该有野花、美酒和童话的。岛的顶部有一个废弃了的灯塔,它标志着这里曾是重要的航道,当年它亮着灯,指引着四面八方的船从它的身边经过。明时海上丝绸之路就曾经过此地。如今废弃了的灯塔,再无亮光,留下孤零零的残躯,耸立在岛的最高处。岛上的野草都有一百代子孙了,而那间小屋,那个青石滩,那个灯塔非但没有生出后代来,自己还越来越老了。我与龙塘岛一样,都是劫后余生,这里或许正是我一直寻找的家园。龙塘岛的美其次在龙头屿的海鸥。船经五指岛的鸟岛时,船夫对我说:“看,那还有鸟在飞,现在不多了,以前很多的。”我没有看见过鸟岛鸟飞的盛况,但从别人的描述中得知,那时候鸟真的很多。今天我只看见几只鸟在飞,我便沉默了——这,又是人类频繁活动的恶果,海鸟们应该永远坚持在大海上孤独的飞翔,任何寻求与人类为伍的想法都是非常危险的事情。然后他又跟我说,到前面的龙塘岛,还有海鸥翻飞,龙头上有鸟蛋。我想,有,也就几只吧。然而一到龙塘,我真的没有想到,这里会有那么多飞翔的海鸥,以前也从来没有人跟我说过这里的海鸥盛况。我就在隐隐怀疑,以前这里是没有那么多海鸥的,很可能是别处的环境不好了,海鸥才来到这里。海鸥是夏候鸟,现在是五月,正是海鸥繁衍孵化的季节,于是它来到了龙头屿。龙头屿像一条伏地的游龙,龙头处是一个断崖式的峭壁,张开大大的嘴巴,海水海风都可以从它的嘴巴里吸进去,也可以从嘴巴里吐出来,它蹲坐在三门湾口,是三门湾子民的守护神。岛上灌木杂草丛生,野花烂漫。礁石赤褐灰白,与海天构成一色,富有太平洋深处岛屿迷人的异国情调。海鸥在此飞翔、停泊、思考、呢喃,在海面上随波逐流,远离人类。我希望海鸥们从此不要离开龙塘岛。我从来没有这么近距离地看到这么多飞翔的海鸥。海鸥的身姿十分迷人,中等个子,背灰,肚白,脚爪红红。海鸥是龙塘岛的精魂,它在缓慢地绕岛飞翔,就在我们的头顶上。它像一个绅士一样打开翅膀,自由地飞翔,把自己的优雅展示给大海和岛礁;它像一个思想家一样,站在一块尖尖的礁石上,孤零零地独自思考;它像一个充满爱心的人,把那块尖细的礁石分一半给自己的伴侣站,然后彼此梳理对方的羽毛;它像一位哲学家,在海面上随波逐流,随波逐流实在是一种最妥当的人生态度。就让我们像海鸥一样低飞,不要什么鸿鹄之志,鸿鹄之志是我们人生痛苦的深刻根源。在这个最晴朗的日子里,天空下,阳光、微风与海鸥在小岛上调情,这是一个温柔之乡。正是这个飞满海鸥的龙头屿让整个龙塘岛充满了活力,让这个岛看上去更有天堂的味道——风和日丽,无忧无虑,没有烦恼,没有风暴。坐在龙头屿,我有一种温暖,一种找回自我的、非人世的温暖;一种周围站满了人又不见人的温暖。在这里,我对别人无所求,别人对我也无所扰。我还有什么可以与人世斤斤计较的呢?就让我一个人住在龙塘吧,有了鸥鸟,从此可以不与人交。也许柏拉图是对的,在我们的理念世界里有绝对的美,但我们说不出来,只有当实景出现的时候,我们才会说,哦,这就是我要找的地方。我无法描述龙塘岛美景之万一,但我愿意留下身后多年的时光,走向这个尘世的最后地方。

半山村,一个未被打开的村庄

老旧的青石路廊,门廊石墩被历史的风雨吹打得寥廓清寂。迎着微寒的穿堂风,脚下乌亮的碎石,的的笃笃,叩开了一段远去的岁月。一个负笈赶考的学子,独行在那条半山古道上。突然,历史断裂了!正是北宋走向南宋的那个时间节点。裂成两半的王朝的伤痛烙在了每一个读书人的身上,功名无望,于是他放下担子,在路廊边修筑草屋,耕读为家。亦用草屋温黄的微光为过往的旅人点亮一盏心灯。那一年正是公元1126年,半山村建立的日子。那一天,我来来回回穿过这个路廊,每次都有风吹来,绿色的山风带着的孤独催生我的困顿和睡眠。我成了那个潦倒的旅人,推开边上那扇宋朝的小门,里面写满了村庄的历史,静静地堆放着一些旧物,院子里蓄满了阳光,照在黑褐色的墙壁上,带着一份沉默。我在寻找那个被忘却了的旅人的脚印。黄永古道,半山路廊。半山村,是黄岩区那个深山小镇富山乡里的一个村庄。史载:半山岭是古代台、温之间的门户。黄永古道(黄岩至永嘉),势若游龙,穿村而过,遂成商旅要道。它一直与古道、竹海、山溪、梯田、巨石、古树等闲散地融在一起,以一种似乎不存在的方式存在着。隐秘的村口就让我们来来回回找了好几次。古道无言,默默地爬向山的那一边;溪水绵长,低诉往日衷肠。四面青山上铺满了翠竹,竹梢上住着风,摇荡着天空。有多少人走过路廊,有多少脚步和体温失落在半山。走的人走了,留的人留着。山村渐渐就成了目前这个样子。在这个浮动的山腰上,老房错落有致、伏地坚守,木门、石墙、黑瓦和低矮的木栅栏都浸染了时光的米酒,在橙黄的阳光下散发着蓬松的香气。小村有好几处老旧的四合院,一堆人在山村避灾点的院子里,挤在蓄着更多阳光的墙旮旯里窃窃私语,直到太阳下山,人还是那拨人,只是转了一个方向。可见古风还在。一个中年人赶着三头黄牛悠悠地从一座小桥上走过,拐到山上去了。可爱的小牛,小心翼翼地踩着细碎的阳光,生怕踩碎了自己的影子。我倚着老墙发呆,突然一个红红的果子“扑通”一声扔到老桥下面的溪水里。仰头一望,才发现那垛老墙边还默默地站着一棵老柿树,在冬日里早已掉光了叶子,光秃秃的树枝上却依然挂着几个火红的柿子。村庄上片那棵古老的苦槠树上,分别在三个方向安了三个喇叭筒,让我心醉神迷,油然而生一股爬到树上对着空旷的山村作一场无人倾听的报告会的冲动。老桥头有一棵上了年纪的红豆杉,桥下一棵粗榧树,静默地守着古桥,它们的树皮老得像种了又种的土地一样粗糙。阳光透过树荫照在水面上,斑斓成画;四只老鸭在那潭碧水里画着圈子。站在老桥头,又有风了,远古的风吹拂了千年,依然和美。看着桥那边的路,我仿佛端坐在生活的窗边,任灵魂默诵着唐朝的诗歌,流浪的念头又开始萌发。傍晚时分,我走向村后的山野。旷野的风在光滑的树枝上摇晃着白色的冬季。刚刚收割的田野上一片空旷,留下一茬茬枯黄的稻桩,一片鲜嫩的紫云英幼苗,长得模糊而又富有生机;还有那一堆堆金色的稻草垛。山野的黄昏是没有欲望的安详时刻,儿时,这样的时候常常是忘了回家的时刻。忽然就想伸手点燃稻草垛照亮远处寒山石径上疲惫的旅人,然后独自在空无的稻田上度过一夜。山村渐渐挂起了黑夜。我们回到那个筑有晚清台门的院子里,吃过竹笋、萝卜、土猪肉和米酒组成的晚饭后,躲进小楼唱歌跳舞。那个夜晚,我们就像一群厌倦了都市生活的年轻人,学着薄伽丘的《十日谈》轮流讲着各自的故事,也刚好是三男七女。小村故事多,我们还请来村长、书记和老村长、老书记。那个时代故事繁多,我们在寡言的老人嘴里抠出几个关键词,串联起一个个风干千年的故事。这个夜晚注定被留存,它将构成小村故事的一部分,被后人反复讲述。清晨,我站在半山上的小屋前,等待日出。“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又想起了那个早起的旅人。如今山村的鸡起得晚,懒懒地叫几声,这就够了,再也无须早起了。鸡声之后,东面耀出一缕缕白刃刃的微光,山村清雾缭绕。一会儿,太阳从山头升起,孩子一样眨巴眨巴刚睡醒的小眼,白色的光变成了红光。太阳被山顶的巨石和大树像武士一样托举着。有些涩有些羞的红光,照在小屋门楣“旭日东升”的横批上,照在溪水、老屋、古道上;也照在我的身上,我忽然感觉到一股暖意。红光又在菜地上扶起一棵棵耷拉着脑袋的白菜、芥菜、花菜和葱,同样温暖着那片刚刚收割的空地。早起的老人坐在自家门前,反关上门,背靠着门板晒起了初升的太阳。山村掩映在一片彤红的祥光里,有一种宗教般的宁静和喜悦。“半是风景旧,半是日月长。”半山村,是那本未被打开的经典小说里的神秘山庄。昔日它是远行的旅人停泊的驿站,今天它是游子思归的心灵家园。

黄色的山村

山坡上,我流连于一片竖立的黄色之间,那是金光灿灿的黄泥墙,是黄色的冬天里,黄色的山坡上那一朗朗出类拔萃的黄。墙里人家墙外路,山村就是这一垛垛黄墙砌起来的。竖着的墙,躺着的路,穿行其间的人。我在村里转悠,先在空荡荡的晒谷场上转了一圈,又在几处无人居住的老屋门前的檐阶下坐坐。村庄已然很荒凉,人基本上搬到山外去了,就剩下四五户老人了。只有那些老屋、土路和黄泥墙还在顽固地坚守着古老的岁月,而最让人惊心的自然就是这一垛垛黄墙。风吹日晒,渐渐地露出血肉筋骨,也展示了它最好看的一面,看上去,黄灿灿的很新鲜很正宗,与别处的全不一样。那些黄墙是用山里的黄泥加捣烂的干稻草搅拌后砌起来的,坚固有韧劲,多年风化以后露出毛茸茸的黄草屑和富有质感的一颗颗泥粒,阳光下,散发着阵阵香气,让我想起儿时吃过的饼干和烧饼,金光油亮,黄灿灿、脆生生的,还有那锯齿状的边缘。这样的黄泥墙让我觉得很亲切,想上去抱着它,抚摸它,跟它说话,于是,我干脆就坐到路边的黄墙下晒起了太阳。村庄里也还有鸡、狗、猪、鸭,这些古老的动物在山村里都还有。这一天是假日,山村里来了一个孩子。老婆子带着孩子的父母到后山的竹林里挖冬笋去了,狗习惯性地跟着主人去了,“呼呼”地在路边地头跑。跑出一程又回到主人的身边,然后一同没入竹林里,竹深不知处了。小孩一个人无事,就玩着鸡。鸡在门口收割后的空旷的稻田里觅食,孩子先是用小石子掷鸡,然后拿一个小竹棒在稻田里追赶。这样的村庄里大概没有人跟鸡玩了,鸡一边跑一边咕咕叫,飞过一个稻草堆,孩子绕过去追;穿过一个野草丛,孩子也钻过去……最后,孩子玩累了,不追鸡了,顾自来到田边的一处房屋边,房门扣着半身高的栅栏。他坐在一个曲尺状的弯起来的墙根旁那一堆金黄的稻草堆上,晒着太阳就睡过去了。那只被追赶的公鸡却慢慢地踱着步来到他的身边,围着他流连。每走一步,好像都不知深浅,小心翼翼地试探着脚下的土地,不时地把头转到这边又转那边,红红的鸡冠一耸一耸的;细小的眼睛一会儿张开,一会儿又闭上一半,不知是藐视他还是为了更加清晰地看清他,更大的可能是挑逗他,来呀,为什么不追我了啊。最后,它大概确认孩子睡着了,竟蹲在他的身边,打开翅膀,拉下来,像折断的机翼一样,试图盖住小孩。此时斜阳向隅,茅舍无烟。此时村里就一个孩子和一只鸡,还有一个闯入者——我。黄黄的稻草像一堆软黄金,在阳光的照耀下散发出特有的香气。吾爱这深山黄土,尽情地沐浴在阳光与老墙之间。已是半下午了,院子里蓄着比别处更好的阳光,扛不住诱惑,我走了进去,坐在廊前泛着层层暖意孤独地等待主人的竹椅上。乜斜了一眼太阳,又要把头勾下来的时候,老婆子回来了。我觉得顾自闯入别人的院子是不礼貌的,歉意地说,晒会儿太阳。她笑着回了一句,大致是一种接受的态度吧。一会儿,她从屋里捧出一杯热茶,笑着递给我。茶很清口,略带甘苦味,很醒人的味道。老婆子指着对面的山坡说,自家种的,又问我中饭吃了没。她很友善,坐下来,与我聊天。我们说着各自的方言土话,连蒙带猜,嗯嗯啊啊的也蛮有意思。聊了一会儿,要走了。老婆子说,走啦,以后再来啊。这一回,她说的是普通话。山村叫上泄上,很特别的名字,天姥山深处的一个村庄。

独坐深山看落叶

秋天一寸寸侵入肌肤的时候,我迫不及待地逃离闹市,藏身深山,这是我每年的功课。今天,我走进湫水山,在一个小山坡上坐着,原以为享受一下山里的安静就够了,却不想耳边传来“叮叮咚咚”的流水声。循着林间小路,找到水潭边,那是一个清凉动人之地,心头豁然开朗。水潭很小,在小路边,上下连着山谷里一条浅浅的水沟,流水淙淙,清凉悦耳,这在初秋时节尤显悠远。水潭上布着一个绿蜘蛛的网,小蜘蛛正张网以待它的午餐。潭边两块相依的石头,不那么规则,石头的边上是两棵单薄的小树。这是一片丛林,由三角枫、栲属青冈栎、杉树、松树以及大小灌木和野蔷薇等组成。我小心地用手取水喝了几口,然后调整位置坐到那块石头上。林间土地潮湿,空气凉爽。阳光透过树顶漏下来,一斑一斑地落在我的身上、岩石上、水潭上、小路上,已然有光无热。微风绕树穿叶,缓缓似无。我这样坐着,像一个自我免职的国王,身轻无事。无意间注目于一束缥缈的阳光,阳光很淡,它把林间的清泉、凉风和馨香的泥土调成了一杯酒,很醇。浅浅地斟一杯,杯口含着一朵小野花,杯里落下一片枫叶。我像老子,独自在秋天的山林举行一场野宴。最贫寒的你,路过的樵夫都可以来赴宴。丛林里的主角还不是我,是落叶。路上已经铺了一层枫叶和水青冈的落叶,林间不时传来“哔哔卟卟”的掉落声。叶子的飘落是秋天里最华美的舞蹈。枫树的叶子慢慢失水卷曲,轻了,风一阵又一阵地吹,叶子在枝头相互摩挲,“沙沙沙”作最后的告别。世上最深刻的离愁从来不是伴着悲哀,而是爽朗的笑声。总是在爽朗的笑声中,在你不经意的一个转身中,叶子“卟”一声剥离了母体,从枝头剥落下来,飘过来荡过去,依然在空中作着种种告别的姿态,或者不舍地落在枝丫上,最后看一眼养育它的母体,再无声地归于大地。比枫叶的死更动人心魄的是水青冈叶子的死亡。这是一种栲属植物,它的叶子坚硬细长,像线条优美的瓜子脸。它不等自己死净,在失水失色之前,“啪”一声折下自己,然后挂在树枝上飘荡。在微风中不停地打转旋舞,似乎被蛛丝吊着,似乎是自身与母体的最后一个丝线连着,又似乎凭空无所依,对着阳光,转、转、转,不停地转,转过来又转过去,充分展示着优美的体态。既然命运不可更改,就留下最后的能量作生命中最华美的告别。很多叶片都被小虫子吃了,留下一条条叶脉,像一面面镜子或镂空的天窗,天空是什么样子的,得趁最后的时刻把它摄下来,回头慢慢地向大地母亲细说。我一直看着一个叶片转了十多分钟,转得既优雅又惊心动魄。就在我无意间的一眨眼或一转身,它掉落了,掉到落叶丛中再也找不到了。地上的落叶展示了它们死亡的不同阶段,从边缘向中间一点一点地死去,每一个阶段都非常惊艳凄美。先是边缘失水枯萎,叶肉叶脉还是色泽丰富饱满,层次分明,渐渐从绿到红到黄到枯,速度越来越快,最后迅速燃烧,卷起来像一片鹅的脚掌。有许多落叶两片两片连在一起,紧紧地黏合着,像死死握住的两只手。搞不清原因,也许它们在树上耳鬓厮磨,已经相恋了一辈子,像《孔雀东南飞》里说的:“枝枝相覆盖,叶叶相交通,”秋天未到的时候就约好缘定生死,相互吐出黏液粘在了一起,同体飘落了。一片落叶里藏着千里山脉。我闭了眼,解开身体,让落叶成衣。枯坐深山看落叶,这也是一种生活,只是我们平日里整天呆坐城中,忽略了另一种生活罢了。

外岗埠头

它称不上码头,只是一个小埠头。如今已被卸去了翅膀,伏地不动,像一艘沉默的废弃的旧船。那片临海的山湾,那条隐秘的山路,那几个静默的村庄,是我近年最喜欢去的地方,曾经徒步也曾开车路过。那次我也是沿路而来,从一个不起眼的路口拐进去,一头栽在这里,此处便成了我永久的疗养地。这是外岗村与长沙村之间的一个简易埠头,如今修了一条可以通车的水泥路,然而这里依然只走着默默的村民,也不见有车来。人们还是习惯从古老的草绳一样晃荡的山路上回家,让这条水泥路一直空空荡荡的,寂寞得要死。外岗村在一个小山头上,全裸着,远远就能看见门口坐着的老人,长沙村在那个山脚下,隐蔽在一片树林里,无声无息,走到跟前你都不知道这里有一个村庄。两村之间那个山湾向外耸出一个小山头,埠头就在它的颈部,外面是一片海涂。小埠头是村民讨小海下海和上岸的地方。曾经每天人们都在此来来往往,下海之前捋衣挽裤,提桶带箩,上岸后,歇息抽烟,闲聊碎谈,是一个热闹温暖、欢声笑语的场所,那是海边人的日常生活。如今村民大多外出,村里剩下的人寥寥落落。这片海涂也寂寞了,长满了大米草。那条小船进出的内江也只留下约略的影子,偶尔有一两个村民从此上下,形影相吊,让人心疼。我来的时候,这个小埠头已经被平整过了,把两边的山削进去一些,整出一块大平地,拐三个大弯下到海边,都浇了水泥地,礁石边还有两个水池,供下海的人洗刷用。已经少了人的埠头被这么一整,更显得空旷忧伤了。当然还是有人来的,他们下海放鱼笼,徒手抓青蟹,偶尔还跟坐在路边的我聊几句。海涂上那片绿色的大米草,挽着奄奄一息的村庄。潮汐抚摸着身体,不再惊心动魄。边上有一个荒芜了的黄礁村,那块黄色的礁石,传说是海龙王女儿的黄裙子。有一天,东海龙宫的宰相趁东海龙王外出访友的机会,逼龙女成亲。龙女外逃,来到这片海滩上,昏厥过去,化成了一座小岛,天天在眺望,大海啊,我的故乡。那块金黄的礁石就是她的裙子。想起这个故事,悲伤溢满埠头。海涂上有一座孤零零的小圆山叫青士豆。不知什么时候起,上面栖满了白鹭。五六月繁殖的季节,呱呱叫着,最是好看。白鹭们在落日的余晖里翱翔,翅膀载着微风在飞翔,一片一片的白,一点一点的雪,不再匆忙,它们不再是时光里的白鹭。那呱呱的叫声,表明这是它们的恋爱繁殖季。在此看白鹭,当是黄昏最好的享受之一。突然想起,这里曾是我年轻时工作过的地方。当年工作时,就在山的西面。当年区政府、镇政府的所在地都在那里。我就在那个镇上工作。那时候,经常有人告诉我山的这一边是海,海边住着人家,还有一些神奇的故事,然而我就不愿意过来,只愿生活在山那边。如今,我厌倦了凡尘,四处漂泊,想找一个地方遁世。没想到,就在年轻时工作的地方找到了这么一个比码头更远的埠头。小埠头与风为伴,它的周围异常沉默,我坐着,看见了时间是如此的美丽,我仿佛听到了希腊歌队悠扬的乐章。苏轼说:“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我还做不到,我只是蒲柏笔下那个海边玩耍的孩子,只在有空的时候来,偶尔看看埠头外的一两只小船,还有绿的大米草、白的鹭鸶,听听潮涨的声音。当然我愿意成为外岗埠头外的一条小船,轻轻地摇着时光,不再远航;我更愿意在此坐成一个老人,成为小埠头的背景。

我的秋夜

鲁迅的秋夜是两棵树,我的秋夜是一条路。这条路在城市的另一边,翻过两座山就是。那里有作物、泥土、栏肥的气息,偶尔一二声狗叫。我住在城里,却常常走在这条路上,特别爱在早秋的夜里。这是一条田间的路,两公里多长。路边花乱开,草乱长。夜幕降临的时刻,远处山峰如老僧,淡然入定。暮色从山里漾出来,一圈又一圈的,裹起一个生动的秋夜。月光下,狗尾巴草向着对面的野草招摇,却不过市。瘦的风吹在我走失的单衣上,带着蓝色的忧郁。夜,毛茸茸的,飘着浓甜的稻香。稻子就是在这静谧的夜里被晃动的草丛煨熟的,稻香一阵阵地弥漫,浮动在身体的周围,此刻除了鼻子,整个身体都浸满了稻香。如如的风伴着馨香的夜,稻香是喂大我们的来自田间的第一缕香。田野上飞舞着繁多的星光,画着不规则的曲线,鬼魅似的照着波动的夜。萤火虫在寻找温暖的回忆,却成了这秋夜的冷眼。你一不小心撞在了夜的眼上,身上一闪一闪的是一片片莹白的光源。秋夜的最外层是声音,很多秋虫在鸣叫。对于细微的声音,路无动于衷,将我淹没于无边的寂静里。空静的世界,魔幻的路上,我在走,来来回回地走,贪婪地呼吸着弥漫的稻香。锁着门的小庙,坐在路边,冷不丁吓我一跳,我回过神来,又深深地喜欢上了它。一种清冷,远离了人间欢场,也远离了屠刀落下。野径尽头是小村。村子尽管小,但我觉得比城市还大。走累了,我就坐在村口的那块碾石上。这里是村野,我可以在树下打盹。“哔啵”突然一片秋天一般大的落叶,打在我的肩上。树长一夏,秋来无非一片落叶。我也一样,也是一棵会落叶的树啊。一钩新月,是夜的耳环。月光流淌的夜里,有影子在晃动,影子与影子撞在一起,具有一种变幻的魔力。影子原是一个老农的身影。他常在夜里走,走在这条路上,无声无息。每与我碰面,亦不打招呼。他是来闻稻香的吧。时间被他埋在一片稻田下,秘不示人。他或许对我怀有敌意,其实我很可能就是你的儿子,老伯。这条路有我小时候的味道,我闻得出。某一天,我也想来此做一个山村遗老。常有蒙蒙的雨丝,不知从哪里飘来,离情别绪会突然袭来。想起电影《性、谎言和录像带》的结局:安说:“快要下雨了。”葛伦抚摸着她的手说:“已经下了。”人不慌,雨也不急,周围依然是一片寂静的虫鸣。夜雨恍惚,时间恍惚。我们都是可怜的路上人,允许人间有爱情吧。不经意间,夜成为一个过道,突然而至的无源的探照灯聚焦于这夜路上。一道白光从横里霍霍地扫来,把夜色折成了一半。然而光照亮的东西十分有限,夜立刻落入更深的黑暗中,显示出它强大的力量。我总觉得这里的秋夜有一个核,一个本质的东西在,但是我不知道它是什么,也不知道它藏在哪里。想起来,我与这条路没有什么差别,白天充斥了毫无意义的活动,夜晚才回归自我。不同的是我有一颗人类的灵魂,多了一份万物不为我所左右的苦涩之感,路没有,路不管这些。然而从本质上看,这一点又似乎无关紧要。我们最好由本能驱使着生活,不要去思考、理解和分析,静静地将田野欣赏、凝望,这就够了。我在这条扔在田间的路上看到了冷清寂寥的美妙。我不能说,秋夜里,这条路拯救了我,但它可以让我摒弃一部分东西,包括一些让人痛苦得要死的东西。

一条青鲢鱼

山湾连绵,乡中学依山而建。像大多数乡村一样,有一条美丽的河流从山前穿过,一头奔向大海。河水肥绿,河里多鱼,鲫鱼、青鱼、鲢鱼、鳗鱼、鲥鱼等,还有各种叫不出名的。鱼多鲜活而肥美。河上游的那个山弯里,有一座工厂,是县化肥厂。那个年代没人关心环保问题,化肥厂每生产一大批化肥后,都要往河里排放上百吨的废水,也没有人管。废水臭,还有毒,一排到河里,鱼儿就浮到水面来,张开嘴巴吧嗒吧嗒呼气,晕晕乎乎地转着圈,游不动的样子,有的甚至乳白的肚皮朝天,痛苦地挣扎着。对乡中学的学生来说,化肥厂排废水是一件让人开心的事,可以到河里抓鱼了。那时我上初一,班里有个同学叫道儿,家里很穷,人也瘦小,但读书很好,门门功课优秀。他沉默寡言,除了老师喜欢他,平时同学和他不太往来。由于他上学要经过我家门口,我们常常一起上学,一路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说几句,我的母亲很喜欢他,大概是同情他家里穷,有好吃的常常给他一点,每次他都很感激的样子。有一天,化肥厂排废水了。中午一放学,我们俩回家扒几口饭,立马拿出网兜奔向河边捞鱼。我们挽起裤脚,慢慢探到河里,站在没在水下的石头上,慢慢探身出去,伸出网兜去捞浮出水面的晕晕乎乎、痛苦挣扎着的鱼。那些鱼也奇怪,看着半死不活的,可当你去捞它的时候,它却会尾巴一扇,用力冲出你的网兜,有时候会打着旋子,就是让你捞不着。道儿很兴奋,但由于个小手短,总是捞不着。他一边把身子探得更出一些,一边用一只手抓着身边的水草,看上去很惊险。很快,一个多小时过去了,马上要上课了,我们得回去了。我一共捞了八条,还有一条一斤多重的青鲢鱼;道儿只有三条,都是小鱼。这时道儿看着我的网兜,嗫嚅了好一会儿对我说:“我只有三条小的,拿到家里也不够一碗,你能否把那条青鲢给我?”我犹豫了一下,摇着头,顾自回家了。他却站在那儿没动,一会儿又重新走进河里去了。那天下午道儿没来上学。我放学路过河边时,那里围满了人。道儿淹死了,人们已把他的尸体打捞上来,他的双手还死死地掐住了一条青鲢鱼的腮。道儿的继父赶来了,痛哭流涕,说:“道儿啊,是我害了你啊,我不该跟你说我想吃青鲢鱼的……”原来道儿的继父生着重病,曾在几天前跟道儿的母亲说,自己很想念小时候吃过的青鲢鱼,可家里哪有钱买鱼啊,而这话被道儿听见了。我失魂落魄地回到家里,母亲看我反常,问这问那,我什么也没说。夜里我梦见了道儿向我要鱼的那个乞求的眼神,还看到了道儿一个人在河里捞鱼——他左捞右捞,捞了很长时间什么也没捞着,正在焦急的时候,突然前面浮上来一条大大的青鲢鱼,全身乌亮,泛着翠绿,嘴巴吧嗒吧嗒地吸气。道儿立刻两眼放光,趋身过去,可是网兜刚一碰到青鲢时,它呼地往前游了几十厘米,道儿又慢慢向前,刚要够着,青鲢又转身一弹,奋力游出去了。这样来来去去的四五回,总是就要够到了,却总是没捞到。这一次道儿涨红了脸,屏住了呼吸,使劲一出手,却不料脚下的石头一松,道儿滑到河里去了,一下子离青鲢近了,让我吃惊的是,道儿竟然扑了上去,用双手死死抓住了青鲢鱼。他忘记自己掉进河里了,他慢慢地滑向了深渊。我大叫:“道儿,道儿!”我被吓醒了,出了一身的冷汗。道儿下葬那天,他的继父说:“就让这条青鲢鱼陪着道儿吧。”从此我不吃青鲢鱼,一看到就心痛。

那年十八岁

这年十月,她刚从师范毕业,来到一个海边小镇教书。时值秋天,小镇给她的印象是那红红的橘子。这里除了少许水田外,大片大片的全是橘子,漫山遍野地红,更有四五个、七八个欢快地抱在一起的大红橘球,带给她一种难以掩饰的跳动着的喜悦。“你几岁?”“十八。”“你呢?”“我也十八。”“呵呵。”彼此笑一笑。小小的房间里就两个人。他在干活,她帮着接递一些东西。这是女孩的房间,他在帮她布置。她前一天刚报到。晚上,早一年毕业的同学,带着几个人来看她。站在十来平方米的小房间里,看着悬在房中间的电灯泡发着红彤彤的微光。同学说,“明天先把电线接一下,接上床头灯、台灯什么的。”她说,“我不会啊。”这时同学指着他说,“喏,他明天没事情,让他帮你接。”他说,“是的,我明天有空,可以帮你接。”看着他穿一身制服,样子挺和善的,她愉快地默认了。就这样,他来了。两个人一起用了一个上午的时间把个小房间布置得漂漂亮亮的。彼此就算相熟了。此后闲时他就来她这里坐坐,她热情相待,了解关心他的工作。但他不怎么说话,坐一会儿就走。他是城里来的,也刚参加工作,被派到小镇里收税。工作不忙。一天下午,她休息。他来,约她到海边走走。他们来到一个废弃的旧码头。海风吹来空气里特有的咸腥味,让他倍感亲切。他深情地注目于海的那一边,对她说,他的老家就在海那边的对岸。他带着她顺着海边的岩石来到一个沙滩,轻柔地漫步在松软的黄沙上,教她辨认一个个光滑美丽的贝壳。他缓缓地向她诉说关于海的故事——打渔船、大黄鱼、海浪、沙滩、贝壳、山村、斜阳、传说……絮絮的仿佛从远古走来的哲人。这天她一直紧紧跟着他,像一只温顺的小羊羔在沙里漫步,在石间跳动,一直到斜阳西下。原来他很能说的。她的心开始跟他贴近了。过几天,他又来她房里坐,还是这么坐着。可是她的表情有点怪,不热情不自然,对他爱理不理了。他不解。他还来。那次带个朋友来。朋友聊了几句,说有事走了,临走不经意地把门拉上了,半关着。她一看,马上过去把它开到极限。他迷惑,她不冷吗?看看门,看看她。心里想去关,手上不敢。轻轻的门,此刻究竟有多重,谁也不知道。他说着不着边际的废话,本来他的废话就不多,这时就更少了。她应着。不冷又不热。他想,她不欢迎他了?!很快入冬了,他犹豫着又来了。这次她很高兴。他心里的石头落地了,带着她到田野上走。田地被老农整理得干干净净的,一畦一畦青葱的油菜苗在风中瑟瑟摇曳,像一个无助的孩子一样让她很心痛。她说,“油菜长在这寒冷的冬天里太苦了。”他说,“油菜是春化作物,必须经过一定的低温阶段才能开花结果。”这话听起来很专业,她心里佩服。回到她的房间里,她顺手把门开着。北风呼呼的,扫着回堂风,刮得房间里的帘子哗啦啦地动荡,可是门依然没有表情地开着,样子有点冷酷。他很冷,看着门,又看看她。她看看门,回头看着他。他小心地问,“你不冷吗?”她忽然就变了脸,狠狠地说,“冷!”他不明白她的心思。他想,这会儿门要是自己能关上,那该多好啊。他在心里盼望着,可是门依然开着,它不会自己关上。帘子不住地掀动着,似乎在掀动着他们似熟还生、谁也说不清楚的关系。她突然生生地说,“我累了,你走吧。”然后,他发现她喜怒无常了。有时,好好的,突然说,“我不舒服,你走吧。”过几天,他一去,她又很热情。她这是怎么啦?他不懂,心理压力越来越大了。不久,他要回城里参加考试。小镇往城里的客车一天就一班,早晨六点就出发了。那天早晨五点多,很冷的天,黑咕隆咚的。他发现她一个人在车站边徘徊着,像散步又不像。他说,“我要走了。”她说,“小心,几时回。”他说,“三天后。”来年春天,油菜花开了。他又带她去看油菜花。她喜欢早晨的油菜花,金灿灿的,含露带笑,接叶迎风,青涩的阳光下鲜亮亮地充满了朝气。几个月的收税工作马上就要结束了。那天晚上,他来到她的房间。他买了一些礼物送给她。小收录机、小闹钟、狗尾巴草,还有几盒磁带,那时正流行一首歌:《小芳》。她很高兴,把玩着。他看看门,看看她;她看着他,看着门。门依然开着,它不会懂得主人的心思。他说,“我要走了。”她不说话。沉默了好一阵。他颤颤地说,“我……”她盯着他,“你什么?”他说,“我……我明天要走了。”她低垂眼帘,一脸失落,突然高声说,“你走吧,我要睡了。”他一看小闹钟,才八点呢!他还是站了起来。他永远记得那个夜黑风高的夜晚,好几次差点把自己走进路边的臭水沟里。他走了,再没回来。从此两个人都在彼此的生活中消失了,就像从来就不曾认识过一样。二十年后的春天,他来到小镇。意外地发现她也站在田边,痴迷地看着油菜花。他们彼此笑笑,一同走向她以前住的小房间。学校早已撤并,没有人了,院子荒了。她以前住的小屋破败了,没了门,剩下光秃秃的四面墙。狭小的房间很疲倦,空洞洞地对着无物的天空。空气懒洋洋的,没有要动一下的意思。地上满是瓦砾,瓦砾上长出了几棵野蔷薇,绿色的叶子泛黄带红,默默地生长着大约有些年头了。他指着那个小窗台,说:“喏,这是你放镜子的地方,当年我送你一枚镜子的。”她点一下头,说:“这是我的床头,看,墙上还有我的泪痕呢!”竟自苦笑了一下,又像说错了什么似的赶紧说,那是雨水。她问,“你有过初恋吗?”他沉默一会儿,说:“有,那年十八岁。”她急促地问:“谁?”他说,“你。”她的眉毛扬了一下,眼里积蓄起生辉的流波,然后发出了艰难的笑声。笑得很破碎。他走后,她很绝望,第二年就调走了。可是从那以后,她每年都来此看油菜花。她说,“我一直记得你说的那句话:‘油菜是春化作物,必须经过一定的低温阶段才能开花结果。’”停了一下,又缓缓地说,“很像青春。”他在心里说,是的,青春是残酷的,不离开它,你看不懂它;等你懂了,它已远了。回到田间,田野上的油菜花黄亮亮地开在春风里,像一簇簇火把,燃烧着。路的尽头是一片杂草丛生的乡村墓地。

相聚,送别

夏日中午,一个初中同学来访。他姓方,是我的同桌,很要好的。他敲我办公室的门时,声音有点急。开门一看,变化不大啊,胖了点,敦实了些。他1996年离开三门县去了路桥,1998年我结婚的时候见过一面,此后就没再见过,至今有十五六年了,只是偶有电话联系。这次也是他母亲生病住院,他才顺便过来看我的。没有热烈的招呼,夸张的动作,甚至连握手都没有。他顺过来坐下,我们就坐着聊天。聊些不着边际的话。办公室怎样,前面的大楼怎么样……一会儿,他站起来看看办公室前面。我说,那是心湖公园,那是保罗,那是中国青蟹城……忽然他说,看——天上云在飘。他还说到以前从乡下上来,偶尔被人带去跳舞打牌什么的。说到有一个同学,人很聪明,性格很怪,开车总是自己开自己的,从不让人,也不拐弯。有一天,终于撞了,躺医院里去了。这样聊着,瞎子摸象似的,摸到耳朵就说扇子,摸到大腿就说像柱子,至于你的生活像扇子还是像柱子并不能了解多少。我知道他也是不会说话的人,说的话总是憨憨的,但是很让人放松,我喜欢。见面只是为了见面,笑一笑,看一眼,谁又管它聊了什么呢,关键是感情沉淀下来了。下午两点时,似乎都有点累了,我说躺一会儿。他在沙发上,我在行军床上。躺着又聊,他说想去看看另外两个同学。打电话给罗,关机,估计出远门去了。等到三点上班后,去了蒋那里。他很忙,我们坐一会儿就走了。本要留他在此过夜的,他却一定要走,就不留了。我估摸着他不喜欢在外面吃吃喝喝什么的,也不知道他身体咋样,年轻时有一阵子身体不太好。这一些我都没问。我开车把他送到西站。西站早就不在了,只是他说有,我也以为还在的。其实就是从客运中心出发经高速去椒江的客车路过这里。问残疾车司机,说就在对面的路边等。我们走到那个路边的时候,忽然一个中年妇女在叫——椒江黄岩。原来在此上车的也还有,她就是蹲在路边叫卖车票的售票员。边上搭了一个铁棚子小卖部,小卖部前几个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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