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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9-30 21:10: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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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少年成长必读中外名著丛书》编委会

出版社:延边大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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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与和平

战争与和平试读:

序言

语文新课标指定了中小学生的阅读书目,对阅读的数量、内容、质量以及速度都提出了明确的要求,这对于提高学生的阅读能力,培养语文素养,陶冶情操,促进学生终身学习和终身可持续发展,对于提高广大人民的文学素养具有极大的意义。

中、小学生是未来的主人,必须适应现代竞争激烈和交际广泛的世界生活,在心理、性格、思维、修养等内在素质铸造方面必须积极做好充分准备,同时在语言表达、社会交往等才能方面也必须打下良好的基础,这样才能顺应未来社会的发展潮流。

现代中、小学生不能只局限于校园和课本,应该广开视野,广长见识,广泛了解博大的世界和社会,不断增加丰富的现代社会知识和世界信息,这样才有所精神准备,才能迅速地成熟地长大,将来才可以自由地翱翔于世界的蓝天。否则,我们将永远是妈妈怀抱中的乖乖宝宝,将永远是温室里面的豆芽菜,那么,我们将怎样走向社会、走向世界呢?

世界文学名著是世界各国社会和生活的结晶,是高度艺术化的精神产品,具有永久的闪光魅力,非常集中、非常形象,是中、小学生了解世界和社会的窗口,简直是走向世界、观摩社会的最佳捷径。这些世界文学名著,伴随着世界各国一代又一代的青少年茁壮成长,具有广泛的影响和深远的意义。特别是带着有趣的欣赏的心态阅读这些美丽的世界名著,非常有利于培养青少年积极的和健康向上的心理、性格、思维和修养,有利于青少年了解世界各国的社会和生活,不断提高语言表达和社会交往的才能,这样就可以早日走向社会,走向世界。

这套世界少年文学名著按照语文新课标指定阅读书目进行了精选,集中体现了语文新课标的精神。我们考虑到广大中、小学生的学识和时间有限,而许多世界文学名著又是卷帙浩繁,不便于中、小学生阅读,我们在参考和借鉴以前译本许多优点和长处的基础上,在忠实原著的基础上进行了高度浓缩,保持了原著的梗概和精华,还配有形象的插图和助读的注解,图文并茂,深入浅出,使之尽量符合时代和社会的发展,尽量适合少年儿童阅读,这就便于广大中、小学生轻松阅读和理解吸收了。

著名语言学家、北京大学教授陆俭明说:“语文负载着传承祖国文化和民族精神的任务,有着极其丰富的文化内涵,极其辉煌的人文精神,应当使语文的工具性与人文性水乳交融。为此,语文课程标准要求,在语言能力发展的同时,培养爱国主义情感,社会主义道德品质,逐步形成正确的价值观念和积极的人生态度,提高文化品位、审美情趣。比如,在阅读中,要求学生不仅做到文通字顺,而且通过阅读作品,向往美好的情境,关心自然和命运,关心作品中的人物命运和喜怒哀乐,向往和追求美好的理想,从中获得对自然、社会、人生的有益启示。”

这就是我们出版这套世界少年文学名著的初衷,因此,具有特别重要的意义,有着极强的启迪性和价值性,非常适合广大青少年阅读和收藏。

乐天贵族

1810年的冬天,罗斯托夫伯爵带着两个刚长成的美丽的女儿,从莫斯科到俄罗斯的首都彼得堡来。

罗斯托夫伯爵无论在莫斯科或彼得堡都有豪宅,但这两处的房产现在都变成借债的抵押品了。

他对任何邀请,都不会说一个“不”字。而且,他又喜欢举行盛大宴会,招待几十甚至几百个客人。

伯爵在自己管辖的又远又偏僻的田庄生活时,常常率领了几百只猎狗,去狩猎野狼和狐狸,一连好几天在林野里奔驰着也不感到疲倦。

这位伯爵自从年轻的时候起,就只管玩,并没有从事什么工作。因此,人们一谈到罗斯托夫伯爵就说:“哦,你也认识那位乐天派贵族吗?的确,他是一个难得的好人。如果跟这位伯爵在一起的话,无形中你也一定会被引诱得光想玩哩!”

他很快就把父母遗留给他的庞大财产都花光了。到了儿女长大时,已经开始为负债累累而感到头痛了。“糟糕!不想个办法怎么行?”

好好先生——乐天派的伯爵,现在开始着急起来了。但他还想不出妥善的办法,只得打算离开生活水准较高的城市,回到乡下自己的田庄去过日子。

伯爵有四个孩子,大女儿已经出嫁,大儿子尼古拉正在军队里服役,担任骠骑兵中尉。

目前在伯爵膝下的有次女娜塔莎,和还在保姆照料下的小儿子彼恰。此外,还有一个叫索妮亚的姑娘。

索妮亚不是他们的亲生女儿,而是伯爵夫人的侄女。因索妮亚生下来不久,她的双亲就相继去世,伯爵夫妇把她带在身边,如亲生女儿一般的抚养她。

索妮亚虽然早就知道自己的身世,但却称呼伯爵夫妇为“爸爸”、“妈妈”。

娜塔莎现年十六岁,索妮亚十八岁,比她大两岁。

罗斯托夫伯爵打算回乡下过活时,最觉得过意不去的是:娜塔莎和索妮亚两个女孩子刚到参加社交生活的年纪,而这一去将使她们失掉社交机会。为了要让这两个女孩子享受最后一次快乐,伯爵明明知道要多浪费不少钱,但他并不在乎这些,特地从莫斯科带她们到彼得堡来。

彼得堡是亚历山大皇帝的首都,这里社交界人物的气派比莫斯科大得多。“我们已经不富裕了,不节省不行啊,大家知道了吧。”

伯爵常常这么说,但他却还是时常招待那些不太熟悉的人吃饭。因此,伯爵在彼得堡逗留时,家里的客人总是川流不息,佣人们照常忙碌不停。

这年将近年终的一天,有位大官邀请罗斯托夫伯爵一家人去参加每年都举行的大舞会。

因为皇帝陛下也会驾临这个大舞会,所以只有著名的贵族和官员显要才能受到邀请,这个舞会当然成为最高级的舞会了。“正好我带女儿们到彼得堡来,真是老天不负有心人!”罗斯托夫伯爵高兴得眉开眼笑起来。

参加舞会

从伯爵告诉家人他们接到大舞会的请帖这一天起,全家便开始骚动起来。

伯爵夫人、娜塔莎、索妮亚,还有几个小女仆,天天都谈论着当日要穿的衣服、戴在身上的宝石,还有帽子、鞋子以及琐碎的携带物品等。她们总觉得这样也不好,那样也不好。

娜塔莎、索妮亚美丽的脸上,因喜悦而更充满了妩媚,春天似乎提前来到罗斯托夫伯爵的家里。

那天早晨,往常晚起的娜塔莎却比任何人早起,她催促着母亲和索妮亚赶快准备,同时又忙着指导她们该怎样打扮。

细心而好胜的娜塔莎这样想:“光我一个人装饰得像孔雀那样好看,万一妈妈和索妮亚打扮得不漂亮,那也不行呀!是的,我应该好好监督她们,使她们装扮得一点儿缺点也没有,直到我认为满意为止……”

索妮亚是个温和而内向的女孩,她很听娜塔莎的话,娜塔莎要她怎样做,她就怎样做。

伯爵夫人到底年老了,对于许多事情都提不起精神来,因此,也就任娜塔莎摆布,接受她所出的一切主意。

娜塔莎指挥着女仆,照着自己的意思打扮伯爵夫人和索妮亚,直到自信已十全十美,没有一点儿毛病的时候,自己却还没有准备好,耽误了预定出发的时间。

原来罗斯托夫伯爵一家还要去约一位远亲的老夫人,然后才赴舞会。

那位夫人长久做皇太后的女侍,对于宫中的情形了解得很清楚,而且认识许多政府中的显要,所以罗斯托夫伯爵夫妇拜托她在舞会那一夜做他们的向导。

本来伯爵跟那位老夫人约定在晚上十点钟,他们的马车要去接她。

现在已经九点半了,娜塔莎连衣服都还没有穿好呢!她对着镜子认真地化着妆。女仆站在她后面,流着汗替她梳那又长又黑的头发。

在旁边的索妮亚差不多准备好了,她正在打算在白色晚礼服(跟娜塔莎同一颜色)的胸襟上别上一朵红蔷薇花时,娜塔莎从镜中看到了,不耐烦地叫着:“索妮亚,不是这样。到这里来,快!”

娜塔莎转过头去。替她梳头的女仆哀求道:“小姐,请别动,就要好啦。”

这时,伯爵夫人正在那里问:“娜塔莎,你还没有准备好吗?”“就好了,快了……妈妈准备好了吗?”“只戴上帽子就行了。”“让我来吧!妈妈恐怕弄不好。”娜塔莎还为这个担忧着。

罗斯托夫伯爵耐不住了,到房外催促着。“时间到了,慢吞吞地在那里做什么?叫老人家等着我们好意思吗?”

这时候,娜塔莎仅穿着一件内衣,正准备穿上晚礼服。索妮亚急得赶忙奔到房门口,说:“爸爸,现在不可以进来,稍等一下!”

可是,发生了极糟糕的事:试穿过几次的晚礼服,现在又发现太长了一点儿。“娜塔莎,已经来不及了,怎么办呢?”索妮亚几乎哭出来,她比娜塔莎还急,急得不知所措。

女仆急忙拿针线来,开始替娜塔莎把衣服缝短一点儿。

就在这个时候,娜塔莎看见穿大礼服、满身洒香水的伯爵走进来,惊喜地一边喊:“爸爸真好看,漂亮极了!”一边要移步去吻父亲。结果线被挣断了,折好的衣服又变成原来的样子。女仆只好重新再来。

这样,距离约定的时间延迟了半个钟头后,罗斯托夫伯爵一家人才乘上马车,接老夫人去。

老夫人早就准备好了,马车一到便登车跟伯爵一家人赴会了。

到了会场的大客厅里,主人夫妇表示欢迎他们。

主人所说的欢迎词,不过是礼节上的,对于任何人都一样,但天真的娜塔莎和索妮亚听了,很受感动,因此更感到兴奋。“哪一位是你亲生的小姐?两位都很漂亮,真惹人爱……”主人望着娜塔莎和索妮亚的背影,向罗斯托夫伯爵低语着,他所说的似乎不是恭维话。

他的夫人也目送着娜塔莎她们出神,她可能正在回忆自己年轻时初次参加舞会的情景,而在那里感慨哩!

娜塔莎和索妮亚手拉着手,在老夫人的引导下,往灯烛辉煌的客厅里移着脚步。

两人的前后左右,都是打扮得很漂亮的贵妇人们,她们穿着五色十彩、灿烂夺目的衣服,矜持而庄重地走着。

当娜塔莎她们走过一群年轻人的旁边时,立刻引起了一阵骚动,仿佛大家在赞叹她们的美丽。“我跟索妮亚都长得很漂亮,所以这样惹人家注意。”娜塔莎这样想着,内心感到很得意。可是,一会儿她却又感到不安起来:“他们这样注视我们,是不是我们的身上有什么不妥。”

当她们走过有镜子的地方时,娜塔莎向镜子投了一瞥,分不出自己和别人的影像,因为大家已混成一个灿烂的行列。

这时,老夫人在娜塔莎的身边低语着:“你看!她就是彼得堡社交界著名的女王——爱伦伯爵夫人。”

爱伦伯爵夫人像会走动的维纳斯(爱神,美的化身),她是个高个子,出众的贵夫人。

这位爱伦伯爵夫人的丈夫——皮埃尔,跟罗斯托夫伯爵一家人很要好,但不知什么缘故,爱伦从没有到罗家来过。关于爱伦夫人的美貌和喜爱交际的性格,娜塔莎是常常听人家说起过的,今晚只不过是初次见到罢了。“你瞧着吧,那么多的年轻人和年老的要人,不都跟在爱伦夫人的后面走吗?他们都是崇拜爱伦夫人的。这也难怪,她是位动人的美人儿,人又聪明,听说对于政治,还有她独特的见解和特殊的势力……”

老夫人将社会上的传言讲给娜塔莎听,她忽然又指着穿过大厅的一位太太和她的很丑的女儿说:“她是有百万家财的大闺女,追求她的人可真多哟,你看那些年轻的男人……”

娜塔莎看见包围那富家女的男人当中,有一个个子高大、穿着华丽的骑兵禁卫服、长得很漂亮的年轻军官,正高傲地睥睨着一切。“我将要跟这种人跳舞呢!”娜塔莎偷偷地想到这里,心脏禁不住怦怦跳起来。

老夫人立刻察觉到了,悄悄指着那青年军官说:“多帅的美男子!不是吗?他就是爱伦夫人的哥哥阿那托尔。社交界的人都在那里说:阿那托尔的父亲盼望儿子能娶到那富家女。这也难怪,阿那托尔很粗暴,又很放荡,把好几万的钱像水一般的花掉……”

娜塔莎听了,感到很失望。长得又帅又文雅的青年军官,怎么会是一个父亲感到头痛的败家子呢?她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时候,乐声响了,集在大客厅的人们,立刻分站两边,让出一条路,然后全都静下来了。

皇帝陛下驾临了。

接着,年轻的亚历山大皇帝随着主人夫妇走进大客厅来,他边走边对向他行礼的两边的人频频点头。

大舞会开始了。

难忘的一天

乐队奏起波兰舞曲,皇帝陛下以及各国使节、要人、将军都各自搀着贵妇人的手,慢慢地跳起舞来。

皇帝跳第一支舞的舞伴,是这家的女主人。这是当时舞会上的惯例。一半以上的贵妇人都在跳着,剩下来的也正在准备,只有娜塔莎和索妮亚还没有男伴来邀请她们。

大家热烈地跳着,她们被挤到墙边去了。“他们怎么不邀请我?难道他们不晓得我多盼望跳舞而且舞又跳得多么好?”娜塔莎伤心地想着,胸脯起伏得很厉害,眼泪几乎滚下来。优美的音乐在娜塔莎听来,像是悲戚的追悼曲。

她们的向导老夫人不知到哪里去了。伯爵也到大客厅的另一端找老朋友聊天去了。

伯爵夫人、索妮亚、娜塔莎三个人孤独地留在陌生人中。她们仿佛置身于森林里,不受任何人重视,颓丧地站在那里。

一对对跳舞的男女,不断从她们的面前走过。

彼得堡社交界的女王爱伦的舞姿的确动人。她和着音乐的旋律敏捷地转身的时候,镶着金边的裙子像一朵盛开的花朵般灿烂夺目。

美男子阿那托尔一边跳着,一边不断地和他的舞伴说话。他用贪婪的目光看娜塔莎的脸,从她们面前走过去了。音乐从波兰舞曲改为华尔兹的时候,娜塔莎发现爱伦的丈夫——皮埃尔走到穿白色军服的骑兵上校旁边,望着她这边,好像在交涉什么事情似的。

皮埃尔是一个肥胖而高大的男人,他的太太虽然是个交际舞能手,但他对于跳舞却一窍不通。有一次,皮埃尔到罗斯托夫伯爵家吃晚饭时,很诚恳地说:“娜塔莎小姐,我对于跳舞一点儿也不行,不过,有什么舞会时,我会介绍好的舞伴给你。”

那时,娜塔莎只参加过家庭舞会之类,根本就不晓得有皇帝也参加的这样大规模的舞会,所以她也就再三请他帮忙。

现在,娜塔莎看见皮埃尔对着骑兵上校像有什么商请似的,她立刻寻思:“或许皮埃尔要把他介绍给我。”

那位骑兵上校向皮埃尔点头答应后,朝娜塔莎这边走来。他似乎早已知道谁是娜塔莎。

娜塔莎感到很兴奋,脸上露出害羞和不安。上校看到她的表情,立刻知道娜塔莎是初次踏进社交界的女孩子。

骑兵上校走到娜塔莎面前,恭恭敬敬地一鞠躬,自我介绍:“我是安德烈公爵……”然后,邀请她跳华尔兹舞。

娜塔莎微笑着,脸上浮着喜悦与感激的表情,于是她举起她的纤手,放在安德烈公爵的肩上。安德烈公爵立刻搀着她,两人便滑进跳舞的行列了。

安德烈公爵长得很英俊,舞也跳得很棒,但娜塔莎也跳得非常好。

这时,皇帝已经回去了,大家感到更不拘束了,全都狂热地跳着。舞会达到了高潮。

娜塔莎的小脚穿着缎子舞鞋,轻快地在光亮的地板上转动着,大客厅的人们看了,不由得赞叹道:“多可爱的姑娘哟!”

娜塔莎跟安德烈公爵跳完舞以后,许多男人便争先恐后地过来邀请她同舞。娜塔莎将一部分邀请者让给索妮亚,自己仍然感到应接不暇。

娜塔莎的黑眼睛发亮了,刚才的悲伤已经消失无遗,她兴高采烈地对自己说:“多快活呀,我真希望永远不停地这样跳着。”

公爵与少女

大舞会过后不久,安德烈公爵拜访罗斯托夫伯爵家了。

在舞会认识的男女们,彼此访问是社交界的惯例,何况娜塔莎那天给安德烈公爵的印象太深了,她的倩影始终在他的脑海中浮现,他真想再见她一次。

拜访的那天,安德烈公爵受到罗斯托夫伯爵一家人热烈的款待,还在罗家吃了晚饭。

在家里的娜塔莎天真烂漫,谈笑自如,真是父母的宠儿,比在舞会时还美丽还活泼。

伯爵夫人担心安德烈公爵会见笑,教训女儿说:“娜塔莎,别太任性,你已经十六岁了,妈妈在你这个年纪时,已经嫁给你爸爸啦!”晚饭后,娜塔莎唱歌给客人听,由索妮亚伴奏。她将两手握在胸前,起劲地高唱着。

安德烈公爵听得很入神,突然间,他的眼眶里不由得涌满泪水。

这既不是什么悲伤的歌,而且娜塔莎唱得也不见得很高明,可是安德烈公爵听了却深受感动。“这是什么道理呢?”安德烈公爵也迷惑万分,他悄悄地擦掉眼泪。

从此以后,安德烈公爵每天都到罗斯托夫伯爵家走动。看到娜塔莎,他就不想回去。

任何人都会看出安德烈公爵为什么如此频繁地到罗家来,娜塔莎当然更清楚了。

安德烈公爵生在名门,他父亲曾做过陆军大臣(部长)、参谋总长等要职,现在还活着,是位国家元老,目前陪伴着他的,是安德烈公爵唯一的妹妹玛丽亚,他们住在很远的自己的田庄上,过着幽静的生活。

安德烈公爵像他父亲那样,是个很有前途的军人。

五年前,他参加俄罗斯抵抗拿破仑的战争,建立了不少功勋。

有一次作战,俄军快败退了,安德烈公爵却高举着军旗向敌军反攻。结果,他负了重伤,倒下去以后仍紧握着军旗。后来,俄军经受不住法军的攻击,溃败了,安德烈公爵不幸成了俘虏。

发现安德烈公爵满身血迹躺卧在地上的,恰巧是拿破仑。

拿破仑骑马巡视大战后的战场,看到安德烈,他回头看着随从的法国将军们,感叹道:“哦!多么壮烈的死,令人钦佩的勇士!”

正在那个时候,安德烈公爵忽然呻吟起来。“咦,他大概还没有死,好好看护他!”

拿破仑的命令发出后,他就被抬到法国的前线医院去救治。

因此,别人以为已经阵亡的安德烈公爵,不料到了法俄订了停战协定以后,突然又回到父亲的怀抱里来。

安德烈公爵在战争开始前一年结婚。他要出征的时候,他的新娘子肚子里已经怀有他的孩子了。

不幸的是:安德烈公爵虽然死里逃生,可是他再也无法见到自己的妻子,他的太太因难产而死去。

那个一出世就失去母爱的男孩子,现在在老公爵身边由姑妈玛丽亚抚养着。

安德烈公爵自爱妻死后,一直住在父亲身边,他万念俱灰,不但对于彼得堡和莫斯科等大都市的社交生活失掉兴趣,就是对于自己的事业——树立辉煌的功勋,像父亲那样做军事界的领袖的欲望,也没有从前那么强烈了。

岁月慢慢冲淡安德烈公爵丧妻的悲痛,等他稍微恢复体力,便开始研究起俄军为什么屡次被拿破仑打败的原因。

安德烈公爵研究的结论是这样的:那是因为以皇帝为首的贵族们支配了一切。

俄罗斯是个大国,人民的数量比法国多得多,天然资源也不少。但俄国无论在政治或经济方面都不如人家,也无法团结所有的人民,对于荒地的开垦更没有进行,不能好好利用这些资源。这些因素影响到军事力量是很明显的。

何况,俄罗斯的贵族们只以为他们国家有无比的战斗力而自负,疏忽了集合自己的总力量!

安德烈公爵认为:要彻底击败拿破仑,最要紧的是必须改革俄罗斯内在的弱点。他将这种意见用书面形式写给了陆军大臣,同时,自己也亲身到了彼得堡。

当局认为安德烈公爵的意见颇有见地,虽然没有立刻付诸实施,但已命令他留在彼得堡,继续研究他的改革方案。

安德烈公爵是这样的一个从事国家重要工作、年富力强而有孩子的鳏夫。从社会上一般人的眼光看来,他要成为少女娜塔莎的丈夫并不太适合。这一点,安德烈公爵本人也很清楚。所以,他每天访问罗斯托夫伯爵,心里总难免有一种自卑感。

伯爵夫人和索妮亚看见安德烈公爵来了,就相继地离开客厅,让他有跟娜塔莎单独讲话的机会。

安德烈公爵对于罗斯托夫伯爵一家人对他这样盛情,真是感谢万分,但他在娜塔莎面前又不知如何把自己的心意向她诉说才好。老实说,他连向娜塔莎问“你对我这样条件不好的男人,到底有怎样的想法?”的勇气也没有哩。

安德烈公爵坐在娜塔莎面前,只是微笑着,快乐地倾听对方天真的话语。

这样过了一些日子,安德烈公爵将自己热爱娜塔莎而无法开口的事情告诉了皮埃尔。

皮埃尔听了,立刻鼓励他说:“她是位很难得的小姐,你应该下定决心,设法跟她结婚。那么,世上没有一个男人比你更幸福了。”

皮埃尔说这样的话,好像他自己如果没有妻子的话,一定也会马上向她求婚似的。“可是,不晓得她自己的意思怎样?她是不是会爱我这种人?”安德烈公爵胆怯地问。

皮埃尔用肯定的语气回答他:“没有问题。我非常清楚,娜塔莎小姐已经在爱着你了!”“皮埃尔,我的世界只能分为两个:一个是娜塔莎所在的地方,那里有幸福、希望与光明;另一个是她不在的地方,那里只有忧愁和黑暗……”“是的。”皮埃尔也说同样的话。“啊,我真幸福!皮埃尔,只有你一个人了解我的心情!”“我当然了解。”皮埃尔点点头说,将他的大手掌放在好朋友安德烈公爵的肩上。

皮埃尔那时的表情是相当复杂的,他虽然一边衷心地祝福安德烈公爵,脸上却也不自觉地浮着阴沉的暗翳。因为皮埃尔跟他的妻子——社交界女王爱伦的婚姻生活有着无法诉说的痛苦。

秘密订婚

安德烈公爵听了皮埃尔的劝告,终于下了向娜塔莎求婚的决心。

他虽然需要问娜塔莎和罗斯托夫伯爵夫妇是不是答应,但他觉得最难过的还是自己的父亲老公爵这一关。

老公爵是个又固执又专制的人,他对于安德烈跟十六岁的小姑娘娜塔莎结婚是不会那么轻易赞成的。因为从老公爵到安德烈的小儿子,说不定对罗斯托夫伯爵的为人还要吹毛求疵哩!

罗斯托夫伯爵家虽然也是有名望的贵族,但伯爵本人在政治上没有当过什么重要的角色,而且在经济上也搞得一塌糊涂。

安德烈公爵想到这些,觉得只是写信给他父亲,父亲是绝不会赞成的,不如亲自去跟父亲谈谈来得有效。

于是,安德烈公爵不畏长途跋涉,从需要经过二十天旅程才能到家的彼得堡出发了。

安德烈公爵匆匆地离去,行前竟没有向罗斯托夫伯爵一家人告别。

罗斯托夫伯爵一家人感到诧异起来,每天都到家里来玩的安德烈公爵,怎么忽然不来了呢?娜塔莎更感到伤心,整天躲在房间里暗自啜泣着。

对自己有情、好像要向自己求婚的安德烈公爵,为什么忽然不来了?娜塔莎想来猜去,总是不晓得什么缘故。她是一个比任何人都好胜的贵族小姐,她的自尊心被无情地损伤着,仿佛受到莫大的侮辱一般,天天过着痛苦的日子。

伯爵夫人到她房间来安慰她。“妈妈别提他,我并不在意这些,我不过是有点儿怀疑他为什么起初常常来,现在不来罢了。”娜塔莎忍住几乎掉下来的眼泪,强作镇静地说,“我也不想结婚了,如果他向我求婚,我说不定会拒绝哩!”

恰巧,娜塔莎说这话的那天,安德烈公爵突然再到她们家里来了。

娜塔莎听见响在门口的安德烈公爵的严肃的跟往常不同的声音,脸色苍白,忙跑到客厅来,慌慌张张地道:“妈妈,他,他——安德烈公爵来了!妈妈,我不知怎么的,竟害怕起来……”

伯爵夫人轻轻抱着娜塔莎正在设法使女儿镇静下来的时候,带着严肃表情的安德烈公爵已出现在客厅里。

安德烈公爵吻了一下伯爵夫人和娜塔莎的手,坐在沙发椅上以后,郑重地说:“我好久没有到府上来拜访了,那是因为有重要的事情要回去跟家父商量,直到今晚才从他的田庄回到这里来。”

接着,安德烈公爵望了娜塔莎一眼,继续讲下去:“夫人,我有一桩事想跟你谈谈。”“有什么事,请说吧。”伯爵夫人看了一眼女儿,低声吩咐,“娜塔莎,你暂时到那边去,等一会儿我再叫你。”

娜塔莎从客厅走出去,安德烈公爵便说:“夫人,我今晚来府上是向小姐求婚的。”

安德烈公爵犹豫了一会儿,接着,又不好意思地补充他的意思:如果承罗家答应,也得请女方准许他们在一年之后才举行婚礼。

这是安德烈公爵的父亲——老公爵所提出的条件。

不出安德烈公爵所料:老公爵不赞成儿子跟娜塔莎的这桩亲事。但他看得出儿子对于这桩婚事的坚决态度,他如果表示反对,说不定会促成儿子私下结婚。他提出一年后才能结婚的条件,那是表面上答应,而实际上是为了拖延时间。他并且劝告儿子:利用这段期间周游国外的温泉所在地,疗养伤愈后的身体。

安德烈公爵对于父亲的这些建议,心里虽然十二分的不满意,但他意识到这就是父亲最大的让步,也就只好忍受了。

伯爵夫人听了,不大赞成地说:“娜塔莎虽然还年轻,但要等一年后结婚似乎又太久了些。”“我刚才已经向夫人讲过,除了这样做以外,没有别的好办法。”安德烈公爵沉重地说了这句话,又向伯爵夫人道,“夫人不知允不允许我直接向娜塔莎小姐讲这桩事?”

伯爵夫人离开客厅叫娜塔莎进去。

自从这一天起,安德烈公爵便以娜塔莎的未婚夫身份,出入罗斯托夫家了。

故意不举行订婚典礼,安德烈公爵还希望尽可能不把他跟娜塔莎订婚的事让社会人士知道。而且他再三表示:只要娜塔莎改变初衷,随时可以取消婚约,他绝不会有什么怨言。

一年以后才结婚,这是他自己的事,所以他在这期间不想束缚娜塔莎的自由。

对于安德烈公爵这种建议,伯爵夫妇和娜塔莎当然表示不愿意听。

安德烈公爵将要到国外旅行的前一日,他带着皮埃尔到罗斯托夫家来辞行了。

自从那一次舞会以后,皮埃尔再没有到罗家来过,所以他感到尴尬万分,话也讲得不多。

安德烈公爵对正跟索妮亚玩纸牌的娜塔莎道:“你早就认识皮埃尔了,你是不是喜欢他?”“是的,我喜欢他。那是因为他又古怪又有趣……”娜塔莎笑着回答。

实际上,皮埃尔跟一般人的性格不大相同:他时常在热烈的谈话中,忽然沉默下来,别人不好意思开口的话,他却不客气地、随心所欲地讲出来。

奇怪的是:他的眼睛像孩子那样纯真,跟他那高大的个子实在不相配。

这一天,安德烈公爵向娜塔莎说:“我就要出发了,我走了之后,无论发生什么事情,或你不再爱我……不,我不应该说这种话,只是要告诉你的是:我不在的期间,无论发生什么事情……”“咦,会发生什么事情吗?”“纵使会发生怎样悲哀的事,”安德烈公爵脸上露出严肃的表情,郑重其事地道,“索妮亚小姐你也留心听好吗?无论发生什么事,尽管找皮埃尔帮忙,任何事情都可以跟他商谈的。从外表看来,他是有点儿傻里傻气的样子,其实他却是一个明事理而且很值得我们尊敬的人。”

当安德烈公爵吻别娜塔莎时,她已经不哭了,只是说:“别走,你为什么要走呢?”

她哀怨的声音紧扣着安德烈公爵的心弦,他一时想中止旅行,不管父亲对自己如何不满意,但想起两人的将来,还是忍受着别离的痛苦而决定出发了。

罗斯托夫一家人很担心娜塔莎过度悲伤。还好,隔了两个星期,她也就慢慢地淡忘了,渐渐恢复平静。不过,她的父母发现她改变了,跟以前的娜塔莎简直换了个人一般。

骑兵尼古拉

罗斯托夫伯爵带着意外的喜讯——娜塔莎和安德烈公爵的婚约离开了彼得堡,往几百里远的南边——自己的田庄出发了。

伯爵一家人,连佣人在内,都喜欢那风景优美、一望无际的田庄——祖宗传下来的地方。

它像一所广袤的自然公园,有山谷,有丘陵,牧场、菜园、森林点缀其间,里面还有一条小河弯弯曲曲地流着。

这条小河导流入伯爵家的住宅。伯爵家是一座三层楼的洋房,庭院里整天有白鸟和鸭子等水禽安详地游玩着,像画那样美丽。

罗斯托夫伯爵回到田庄后不久,立刻就开始清理债务的工作。这是伯爵最感到头痛的一桩事,但因夫人再三央求他,而他本人也觉得有这种必要,所以不得已而开始做了。

伯爵将总管米清卡叫了来,一边翻阅账簿,一边查问账务。可是,账到底怎样,伯爵总是搞不清楚。

这也难怪,米清卡是个狡猾的人,他看见伯爵厚道可欺,多年来,就想尽办法来侵吞伯爵家的财产。

所以,伯爵要跟这个家贼商量有关金钱的事务,搞不清楚头绪是理所当然的。

伯爵夫人看了这种情形,觉得无论如何,非把在军队服务的尼克拉叫回来不可。于是,她写信给尼古拉,要他请假回来。

四年前,法国皇帝拿破仑侵略奥地利时,跟奥地利联盟的俄罗斯,竟派大军和征服大半个欧洲的拿破仑周旋起来。那时,尼古拉刚进莫斯科大学念书不久,却立刻志愿加入了军队。

伯爵夫妇曾担心这个大孩子会发生万一,哭着阻止他从军,但怎么也改变不了尼古拉爱国的意志。

尼古拉以“见习军官”的名义出征,被派到巴格拉齐昂骑兵联队——俄军中最有战斗力的部队服务。

尼古拉是个纯真、有正义感的青年,他的身体强壮过人,骑马是他最得意的技术,他可以说是天生的一个骑兵。

见习军官尼古拉的名字不胫而走,他很快地成为联队中的宠儿。

尼古拉参加几次战争以后,更显露出他的勇敢,马上升为正式军官——少尉,获得了军功章。

两年前,罗斯托夫一家人逗留莫斯科时,他有一次请假回来跟家人团聚。那时,尼古拉在莫斯科的社交界风头颇健,不但许多小姐都喜欢跟这位俊美的骑兵军官跳舞,连她们的母亲也被尼古拉迷住了。

他的性情很温和,跟老太太们也相处得很好,所以她们都希望能得到这位青年做女婿。何况他又是著名的罗斯托夫家的后裔呢!

那时,伯爵家的经济拮据还没有表面化,尼古拉还可以尽情地玩着。有一个晚上他跟人赌博,输了四万卢布。

休假完了,尼古拉又重回前线去。后来他从家人的来信,渐渐地知道家庭经济困难的情形了。于是,他请家里减少每月寄给他的零用钱。从此,他专心军务,不再跟同伴做无谓的玩乐了。

这一次他接到母亲的来信,要他回乡下去。

伯爵为人太好,却被人欺骗着,这样下去,田庄不久便非被全部拍卖来偿债不可——伯爵夫人的信里这样写着。

恰好,法、俄军签订了暂时休战条约,尼古拉的联队正驻防在波兰的一个小村里,尼古拉便获准休长假了。

离开自己所喜欢的军队生活,从事整理乏味的财务,他实在不感兴趣,但他想起焦急的母亲,又觉得不能袖手旁观。

而且,他也真想看看订了婚的妹妹——娜塔莎,更记挂着索妮亚。

尼古拉从小就像对待妹妹一般的爱着索妮亚,打算将来娶她做妻子。索妮亚也从十五、六岁的时候起,就暗恋着尼古拉。

战友们为尼古拉举行了饯别宴会,大家把他举起来好几次,互道珍重,然后将他放在车上,一直送到边境地区。

回到家乡以后,尼古拉听母亲详细叙述家庭的经济情形,觉得不能再这样拖下去了。

年轻而聪明的尼古拉,查过账目之后,立刻发现米清卡侵吞的情形,他对付米清卡的方法是军队式的:抓住米清卡的脖子,往庄外扔了出去。

除此之外,尼古拉再也无能为力了。米清卡爬起来后,立刻向罗斯托夫伯爵分辩,他尽量掩饰自己的错误,很快地伯爵又信任他了。第二天,伯爵特地找到尼古拉说:“尼古拉,战争时也许需要勇敢,但在家庭里使用暴力是不对的。那个总管米清卡,我也知道他油滑了一点儿,不过他的本性倒是善良的。而且,他在我们这里做事二十多年了,现在又不好意思开除他……”

伯爵素抱“博爱主义”,不仅对待总管米清卡如此,就是对现在还在他家里的二十个不同来历的“食客”也都招待得很丰厚。

这些“食客”里面有小丑,他们专门讲滑稽的话或做可笑的动作以博取人们开心。还有,尼古拉、娜塔莎小时候的家庭教师、音乐教师、舞蹈教师等人,他们有的带着妻儿住在这儿。此外,也有一些破产的远亲住在这里。

要清理债务,应该先叫这些现在没有工作的食客们滚蛋。可是连坏人米清卡都要袒护的伯爵,哪里肯答应呢?

这样,本来想好好搞一下的尼古拉,失望之余,变得意志消沉了。“算了吧,让这个家垮下去吧。”

于是,尼古拉也乐得不去得罪人,他忙着做户外的运动,接触大自然美丽的风景。

这时,九月已过去一半,打猎的时节到了。

快乐的狩猎

有一天早晨,尼古拉一起来就望着有些乌云的天空,过了一会儿,便吩咐佣人把看守森林的大尼洛叫来。

那天刚由寒冷转为温暖,结的冰开始融化,菜园的土地很潮湿,这种笼罩着雾霭水蒸气很多的天气,是打野狼再好不过的日子。

大尼洛马上来了。他像女孩子那样留着长发,腰边插着短刀,手里还拿着一根皮鞭。“天气很好吧?大尼洛,情形怎样?”“是的,少爷。一大早,我就派人去查过,听说它们已经移居到河边的森林里去了,在那里咆哮着。”

他们所说的,是一条老母狼带着今春所生的一群小狼,移居到别处去了。“好,快走!猎狗准备好了没有?”尼古拉大声叫着,精神抖擞起来。

尼古拉起劲地准备的时候,还没化妆的娜塔莎和小弟彼恰跑了过来,要尼古拉带他们去。不仅如此,连这几年来身体虚弱、不大常出去的伯爵也兴致勃勃地要跟大家一块儿去。

一小时后,以尼古拉为领队的猎人们全部聚集在台阶上了。大家都骑着马,包括佣人一共有二十多个人。猎狗大约有一百三十余条。

猎狗可以分为两种,一种是追赶野兽的“追猎狗”,这一天带去的有八十多条,另一种叫“狼狗”,是要跟踪野狼的狗。“狼狗”各有其主。当猎人看见“追猎狗”赶出野狼追到适当的地点时,就放出自己的“狼狗”让它去猎物。那时的俄罗斯贵族,为了要得到一条优秀的“狼狗”,不惜卖掉农奴。

伯爵先驾车到森林附近去。那里是打猎最好的地方,尼古拉特地将此处让给父亲,自己率领着娜塔莎、彼恰和佣人们,骑马向目的地——森林奔驰而去。娜塔莎虽然是女孩子,但她的骑马技术倒相当高明。

他们走了一段路程,碰到了很要好的老地主,也牵着猎狗正要打猎去。这位老地主的地皮不多,所以狗的数量无法跟罗斯托夫相比,但他比尼古拉还喜欢打猎。

尼古拉和老地主寒暄后,两家的猎狗便合成一群了。

那片森林在山谷中,像一座海岛。

尼古拉跟老地主商量好,从哪里放进猎狗去追赶野狼,然后告诉娜塔莎和彼恰埋伏的地方,他自己从山谷上走到后边去了。“好吗?尼古拉,”老地主叫喊着,“猎物只有母狼一条,如果让它溜掉的话,我们就没有面子啦。”“它或许会溜掉。”尼古拉回答后,热烈地叫着他最喜欢的狼狗,“来,卡拉伊!”

卡拉伊是一只下颚低垂的猎狗,它看来像是只不中用的老狗,但却因能单独攻击母狼而出名。

另一边,罗斯托夫伯爵到了目的地,从马车上下来,改为骑马。伯爵刚从家里出来的时候,喝了一大银杯他所心爱的波尔多葡萄酒。这时,他有点儿醉,他心满意足地望着他身边的佣人们。

伯爵的身边站着侍候他三十年从未离开过一天的男仆。他就是专使伯爵开心的小丑,他的胡须已经斑白了,却故意穿着年轻姑娘穿的上衣,披着奇形怪状的头巾,骑在一匹不中用的马背上。

小丑和老仆人们知道伯爵今天很快活,也都心花怒放起来。“你要是吓走了野兽,大尼洛可要骂你!”伯爵要小丑注意。

小丑摆摆手答道:“没有问题。”“你们看见娜塔莎了吗?她在哪里?”“她跟彼恰公子在若罗夫的平原上。”老仆人恭恭敬敬地回答。

伯爵点点头,得意地问:“嗯,你佩服她的骑马技术吗?男人也不过如此罢了。”“怎么不佩服呢?她骑得那么安稳,那么高明……”“尼古拉在哪里呢?是不是在那边的山谷里?”“是的,就是在那边。少爷指挥得有条有理,在军队里受过锻炼的人,的确是不一样的。他精于骑马,我跟大尼洛真佩服得五体投地……”老仆人很懂得如何讨好主人。“真的吗?他在马上的那种姿态怎么样?”“就像画上那么好看。前些日子,少爷赶出狐狸的时候,他在山谷里飞奔的英姿,更是好看极了。马能值千两金子,骑马的人却是无价之宝,像少爷这种能手是罕见的,到哪里去都找不到。”“是啊!到哪里去找……”伯爵重复着老仆人的话,好像在惋惜老仆人的话结束得太快了。接着,就掏出鼻烟壶来。

这时,他们听见两三只猎狗低吼着,像是正在追赶猎物的样子。老仆人提醒伯爵道:“老爷,猎狗在追野兽哩,恐怕已找到它们的巢穴了。”

大尼洛唤狼的笛声,也远远传来。

伯爵侧耳倾听了几秒钟,察觉猎狗分为两大群,分两个方面在追赶着猎物。

成群的猎狗狂吠着,但渐渐地远去了。另一群则突然出现在伯爵的面前,但立刻飞也似的冲过去了。

伯爵被吓了一跳,把鼻烟壶弄掉到地上。小丑赶忙下了马,打算拾起它。老仆人叹了一口气,握紧了正在骚动的几只狼狗的皮带。

正在这个时候,刚刚冲过去的那群猎狗,又向这边折回来。

刹那间,吠叫的猎狗和大声咆哮的大尼洛在眼前出现了。大尼洛用拿着鞭子的手,不耐烦地指向右边。

伯爵从树林里骑马奔出一看,有一只野狼摆动着身上柔软的毛,慢慢地跑着,正奔向这边来。

愤怒的狼狗叫着,挣脱了皮带,从马蹄下边向野狼冲去。但已经太迟了,野狼一看到狼狗,便高高地跳了两下,摇了摇大尾巴,窜进林间不见了。

这是因为伯爵太大意,耽误了放开狼狗的时间,使这么好的猎物逃走了。

大尼洛啐了一口,好像在责怪伯爵的疏忽,然后策马飞奔到林边去,提防野狼逃进更大的森林。

伯爵像挨了骂的孩子一般,发窘地目送着大尼洛跑开。尼古拉从猎狗跑动的声响和佣人们的叫喊声中,分辨出猎狗已经分成两批,有一批正在追逐野狼。

他静静地等候着野狼,期待的心情,兴奋得如回到孩童时代一样。同时,他还虔诚地在心里祷告着:“我的上帝,请帮帮忙,把野狼引到我这边来,让我的卡拉伊当着老地主——伯伯的面,一口咬住野狼的喉咙吧……”

他对于稍有变化的狗吠声和佣人的喊叫声,立刻紧张起来。他左顾右盼着,准备随时扑过去。

尼古拉的目光投向两棵橡树高耸的森林边际,还有被水冲垮了边缘的山谷以及右边林间稍露出来的老地主的帽子,他这时觉得它们出来得太迟了。

真奇怪!他刚刚注意过的森林边,忽然跳出一只野狼来,它穿过平野,笔直地向尼古拉这边跑过来。“不,这是不可能的!”尼古拉惊喜得喃喃地说。他不敢相信这个幸运会忽然降临在自己的身上。

尼古拉用怜悯的目光窥探着它。无疑,它是一只老狼,身体肥胖,背上还点缀着斑白的毛。

老狼慢慢地往前跑,它好像还没发觉有人想捕捉它。

尼古拉屏住气息,回头看了看狼狗。

藏在洼地的猎狗都没有看到野狼,它们还趴在地上休息着。“呜呦呦呦!”尼古拉低声这样唤着。

狼狗们摇动着铁环,耸起耳朵跳起来了。卡拉伊摇了摇它那毛茸茸的尾巴,窥伺着尼古拉的动静。“马上放开它呢?还是再稍等呢?”尼古拉迷惑着。

这时野狼的态度忽然转变了。它好像已察觉到注视它的尼古拉,它颤抖了一下,然后开始敏捷地行动起来。它跳起来,飞也似的狂奔着。

尼古拉策着惯于打猎的马,追赶过去。

被放开的狼狗一起跳出去,它们立刻赶过骑马的人们,向野狼逼近了。

最先靠近野狼的是黑花狗米尔卡。

野狼发觉后,用恶狠狠的目光向米尔卡瞪了一眼,似乎在威胁对方。

米尔卡胆怯了,不敢扑过去。尼古拉立刻发觉它减慢了速度。“呜呦呦呦!”尼古拉又喊叫着。

有一只红狗从米尔卡的后面跳上前去,向野狼猛扑,而且咬住了它的后腿。野狼蹲伏了一下,露出牙齿威胁着红狗,它摆脱了对方以后,又站起来向前跑。

狼狗们追随着它,双方的距离虽然只有一米长,但因这只野狼太大,又太凶恶了,狼狗们都不敢贸然扑过去。“卡拉伊,呜呦呦呦!”尼古拉叫喊着,寻找着老狼狗,他把最后的希望放在它的身上。

卡拉伊使足了劲,打算截断野狼的去路。它的战略是跑到野狼前面,从旁边横截过去。但卡拉伊到底老了,只是心有余而力不足,要想截住野狼根本没有成功的希望,它的计划失败了。

前面不远的地方出现一片森林,野狼如果跑到那里,便会被它逃脱掉哩。正当这紧要关头,刚好从那座森林里跑出了一群猎狗。那是老地主事前布置的。

在这群猎狗里面,有一只尼古拉从没有见过的黄色、年幼、身长的猎狗,它迎面向野狼直扑过去。

刹那间,两只动物已经缠作一团,在地上打得翻来滚去。一转眼,野狼跳了起来,冷不防狠狠地向黄狗肚旁咬了一口,这只猎狗马上倒了下去,鲜血直流,发出刺耳的哀叫声,痛苦地把头垂到地上。“卡拉伊,怎么了?”尼古拉急得要哭出来。

卡拉伊因黄猎狗的阻挡,已逼近野狼到五步远的地方。野狼好像感觉到危险,向卡拉伊侧视了一下,甩了甩尾巴准备加速度奔逃。但这时卡拉伊迫不及待地骑在野狼的背上,和野狼一同打滚着。许多猎狗都包围着野狼和卡拉伊。

野狼不断地挣扎,卡拉伊却紧紧咬住了野狼的喉咙。

这是尼古拉生平最得意的时刻,他抓住鞍桥,打算下马弄死野狼。正在这个时候,野狼突然挣脱卡拉伊,以坚定的步伐,准备逃走。

卡拉伊竖起毛呻吟着,它可能受伤了,踉踉跄跄,再也不能追野狼了。

狡猾的老狼虽然暂时摆脱卡拉伊,到底也无法逃掉,因为大尼洛的一队已赶了上来,猎狗和猎人们又围困住了它。

大尼洛下了马,用嘴咬着出鞘的刀,趁势向野狼扑过去,骑在它的背上,极力想抓住野狼的两只耳朵。猎狗们也趁机咬住野狼不放。

尼古拉跳下马,打算斩死它。“我们活捉它吧!”大尼洛说着,用脚踏住野狼的脖子,在它张开的嘴里放进一根棍棒让它咬着,然后用皮带把它绑紧,再放它在地上转动两下,最后把它驮在马背上。马看见还活着的野狼,惊骇得嘶鸣起来。

于是,以尼古拉为首的一行,领着向野狼狂吠着的一大群狗到约好的会合地点。

伯爵走到野狼旁边,用手摸摸它。野狼低垂着它宽阔的头,用滞钝的大眼睛瞧着环绕它的人和狗。每次有人摸它时,它总是挣动着被捆缚的腿。“噢,好大的野狼啊!这不是很大的收获吗?”伯爵要讨好大尼洛般地说。大尼洛好像已经忘记了刚才的紧张,喜溢眉宇地向伯爵鞠躬:“真是大极了,老爷。”

老伯爵感到有点儿疲倦,一个人先回家去。尼古拉他们认为时间还早,还要继续打猎。

快到中午的时候,猎狗赶出一只野狐来。

被猎狗追赶出来的野狐,特别狡猾,它不跑直线,左弯右折或兜圈子,甚至高高跳起来,耍尽了各种花样,打算要从追它的猎狗群中逃掉。

策马纵横在这样广阔的原野中,追逐着狡猾的野狐,的确有说不出的快乐。

但是,不愉快的事很快就发生了,正当尼古拉他们快要捕捉到野狐的时候,忽然从林间出现了带着许多猎狗的另一个猎队。这群新闯进来的猎狗,竟将尼古拉他们所追逐的野狐掳掠去了。

尼古拉看见约在三百公尺以外的地方,有自己这边的人跟那边的佣人在争吵着。

擅入别人的地域,还要抢夺人家的追猎物,尼古拉也觉得这些人太可恶了。他认得这群人,他们是跟罗斯托夫家田庄接界的地主依拉根家中的佣人。罗家曾因地界问题,跟依拉根打过官司。“可恶的家伙!”这时尼古拉愤怒异常,“我要拿点儿颜色让他看看我们的厉害。”他气势汹汹地朝那一队奔过去。

娜塔莎发现尼古拉的脸色不对,立刻跟着他跑去,其他的猎人们像骑兵队的突袭那样,气势雄壮地一起涌过去。

正在这个时候,对方队里的一个人骑着马朝这边奔来。“噢,他是依拉根!”老地主低声说。

尼古拉和依拉根渐渐走近了。

但大家立刻看出依拉根并不是怀着恶意而来的。他的手里提着刚才的野狐,他从马上将它递还给尼古拉,再三赔罪。

依拉根是个红光满面的肥胖男人,大约有五十来岁,从外表看来,并不像个坏人。“我们知道从那座森林起,就是府上的地皮,当我们打算回去时,忽然看见从那里跳出一只野狐来,猎狗们立刻骚动起来……不是我们故意争抢的,希望您不要误会。”依拉根再三解说,并诚恳地向尼古拉道歉。

依拉根还说在自己的土地上有好猎场——野兔繁生的洞穴。他愿意作向导,带领尼古拉他们到那里去打猎,以消除这场误会。

尼古拉和老地主商量以后,接受了依拉根的好意,浩浩荡荡地出发了。

到了猎场,依拉根向佣人们表示:如果有人发现在巢穴里的母兔,将发给一卢布的奖金。

尼古拉的狼狗中,追野兔最拿手的,是跑得很快的黑花狗米尔卡。

可是,依拉根的狼狗也都是能手,尤其红爪、黑眼睛凸出的母狗最为高明。

尼古拉指着这只狗,向依拉根说:“你的狼狗中,它是最好的吧?”“没什么了不起,还是府上的狼狗雄壮得多,真令人羡慕!”依拉根的识别能力的确很高明,他赞不绝口的是尼古拉最感得意的米尔卡。

他俩在表面上虽然都很谦虚,其实心里却都在想:“等着瞧吧,一赶出母兔来,就会知道谁的本领……”

老地主在他们后面,默默地听着他们的谈话,心里也有同样的感觉。他所期望的是一条叫如加依的狼狗能有所表现。

娜塔莎也深深感到男人们正抑制着兴奋,她在不知不觉中,心脏也禁不住剧烈地跳动了起来。

不多久,有一个佣人跑过来报告:在前面收割完了的麦田凹地里,有一只大母兔趴在那里睡觉。

还好,这地方背风。尼古拉他们不再骑马了,静悄悄地向那边走过去。

猎狗分为两个方向,从远处开始,渐渐包围野兔所在的地方。经过训练的猎狗,静悄悄的,哼都没有哼一声。

尼古拉、依拉根、老地主三个人下了马,各自牵着猎狗,蹑手蹑脚地走向野兔的所在地。

伏在地上的佣人,将拿鞭子的一只手高高举起,指着野兔所在的方向。“喂,野兔的头朝哪一边?”

尼古拉正向那个人喊叫的时候,野兔发觉了,它振动着两只长耳朵,似乎要洞察四周的动静。它是一只曾被猎狗追赶过,有逃脱经验的野兔。它有临危不惊的勇气,因此才能这样镇静。

尼古拉、依拉根、老地主的三只狼狗争先恐后地跑出去。尼古拉他们也跨在马背上,追随在它们后面。

猎狗接近野兔时,野兔便跳进泥泞的冬麦田,贴着耳朵使劲地跑着,它的本能告诉它:身体高大的狗,跑泥泞的冬麦田会比跑收成过的麦田艰难得多。

首先向野兔扑过去的是依拉根的红花狗叶尔萨。“叶尔萨,要得!”依拉根尖叫着。

刹那间,叶尔萨扑了个空,它在地上打了几个滚,它的嘴巴虽然黏着野兔尾巴的毛,但野兔早已逃脱了。

接着轮到米尔卡表现身手,结果也失败了。当米尔卡扑过去的瞬间,野兔稍微改变跑的方向,就逃脱了。米尔卡不像叶尔萨那样打滚,它一失掉最初的机会,就跟着再起的叶尔萨并行追着。

依拉根的叶尔萨,接着米尔卡再度扑过去。“好极了!”尼古拉大声叫。

刹那间,母兔消失了。在尼古拉的脑海中描绘着:米尔卡咬着野兔,得意地望着马上的自己……

结果还是落空了。

但是,当米尔卡扑过去而野兔正在改变方向的时候,最后赶来的如加依,竟把握了初来的机会,一窜出就将野兔咬得紧紧的,在泥泞中打着滚。

老地主看见了,高兴得几乎发了狂。他下了马,得意地看着尼古拉和依拉根,喘息着说:“如加依,好极了,干得好!……真是好狗之中的好狗……”

老地主当场斩掉野兔的脚,且将野兔摇撼了几下,让血流出来,然后把它掷给如加依。这时,他还赞不绝口:“干得好,真是干得好!”“米尔卡曾扑过去两次……”尼古拉用惋惜的口吻说。“已经追到那个地步,连普通的狗都会捉到。”依拉根也不服气地故意说。

老地主不管人家讲什么,好像连一句话都没有听进去的样子,只管称赞自己的狗。

这时,娜塔莎的笑声突然响起来了。

娜塔莎觉得这班大人们都很可笑:真像小孩子!有的得意忘形,有的不认输的说着气话……她仿佛看了一场喜剧,捧腹大笑起来。

尼古拉和依拉根也禁不住笑了。

心绪平静之后,尼古拉他们才发觉已来到离伯爵家相当远的地方了。老地主的家当然离这里近多了。

这天老地主高兴极了,邀请尼古拉他们到他家去休息。娜塔莎和尼古拉并辔前行着,她在他耳边低语说:“哥哥,我们这样骑着马玩,真是痛快极了,连结婚都不想哩。哥哥打算怎样?是不是趁这个休假的时间向索妮亚求婚……”

伯爵家的悲哀

他们回到田庄后不久,罗斯托夫伯爵就辞去贵族团长的职务。每届的贵族团长都是请地方上德高望重、年纪较长的贵族来担任的。它是荣誉性的职务,不但没有薪水可拿,每年还要贴出许多钱。

无论如何,非改善家庭经济不可——伯爵虽然有这样的决心,但似乎做得太迟了,而辞去“贵族团长”的职务,并不见得对改善境况有多大的帮助。

比方邻村的地主或打猎同伴的贵族们来玩的时候,一定要招待他们晚餐,饭桌上还要玩牌助兴。

每次玩牌时,伯爵都故意将自己的牌显露让人家看到,从而输给客人几百卢布。这是从古至今大贵族表示大方的习惯。伯爵到现在还不改变他这种虚荣心。

尼古拉和娜塔莎常常看到父母两人在暗地里不安地谈着话,知道他打算要出卖莫斯科富丽的祖宅以及莫斯科郊外的田庄。他们不这样做的话,娜塔莎的嫁妆也很成问题哩!

目前,罗斯托夫家的马厩里还有五十匹马和十五个马夫。管猎狗的有六个人。连厨师、管家、个人贴身仆人等,佣人的总数将近五十个。

伯爵夫妇尽管着急,但却不肯改革这种奢侈的生活。因为伯爵夫人还存着一个希望,那就是要尼古拉娶富家女,来解救眼前的经济恐慌。

那时,贵族小姐要出嫁的时候,嫁妆不仅有现款,还有广大的田庄。婚后新娘当然把这些土地的管理权交给丈夫,因此,丈夫就能随心支配田庄上的几百甚至几千的农奴。

农奴被禁止擅自离开土地,谁都不把他们当作人。他们经年流着血汗在田地上耕作,所收获的农作物差不多都变成贵族和地主的所有品。

因此,凡是拥有广大的田庄和大批农奴的贵族及地主们,每年都有丰富的收获,过着富有的生活。

这个理想的对象,伯爵夫人早就为尼古拉物色好了。她是他们在莫斯科时很要好的一位贵族寡妇的女儿,这位小姐是很富有的,因为她将继承她家所有的遗产。

伯爵夫人时常劝尼古拉到莫斯科去玩,并且要他去访问这位小姐。尼古拉当然知道母亲的用意,但他对这位小姐总是不感兴趣,当然也不想到莫斯科去。尼古拉曾经问伯爵夫人道:“妈妈,我如果爱上一位没有家产的小姐,难道就是不对了吗?妈妈不认为彼此相爱而结婚才能幸福吗?”“尼古拉,你真不懂妈妈的意思,我比任何人都希望你会幸福,所以我才给你安排好了寻求幸福的门路,我求你到莫斯科去……”话还没有说完,她早已眼泪汪汪了。当然啦,伯爵夫人不再正面回答刚才的问话。

母子俩都不讲出索妮亚的名字来,但伯爵夫人很清楚尼古拉爱着索妮亚,为着这桩事,她伤透了脑筋。

索妮亚是个温柔美丽、很令人喜欢的女孩子,只是她没有一点儿财产。所以伯爵夫人认为如果尼古拉娶了索妮亚做妻子,那就等于是罗斯托夫伯爵家的灭亡。

夫人希望尼古拉能了解这一点,所以才尽力阻止他和索妮亚间感情的发展,她生怕年轻人轻率,发生不可挽救的事。

一年将尽,尼古拉归队的日子也近了,一天,伯爵夫人所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圣诞节的晚上,尼古拉向母亲表示,他已经向索妮亚求婚了,并表明了要娶她的决心。

家庭里发生风波了。

比任何人犹豫不决而又左右为难的是伯爵。夫人要他教训儿子,要尼古拉放弃娶索妮亚的计划。实际上,连伯爵自己都认为索妮亚是个再好不过的媳妇,他很明白儿子的选择是对的。

他懊悔用了坏总管,改不掉奢侈的习惯,家道才衰落到不可收拾的程度。如果家境不这样恶劣的话,他不但赞成尼古拉娶没有家产的索妮亚,还会为儿子选了这么一个好媳妇而高兴哩。“啊,这都是我造成的!”伯爵这样责备着自己,他好像坐在针毡上一般的难过。

伯爵红着脸规劝儿子,尼古拉立刻拒绝道:“我是个男子汉,我不能违背我自己的誓言……”

伯爵再也不能说什么,闷闷地回到自己的房里来。可是,伯爵夫人又不原谅他:“这都是你宠坏了他,他才不听你的话。你是他的父亲,你应该拿出权威来!”

无论如何,夫人是要伯爵设法使儿子就范,她的态度很坚定,毫无妥协的余地。

尼古拉怎么央求她,这个本来很仁慈的母亲却发狂般地反对着。她还把索妮亚叫到自己面前,用难堪的话痛骂她:“你这个忘恩负义的女孩子!尽管尼古拉如何认真地向你求婚,你也不应该答应的。你这个人实在太不自量力,难道你能给我们家带来什么好处吗?对了,这一定是你引诱尼古拉,想把我们一家带往灭亡之路……”

索妮亚低着头,咬紧嘴唇,只是乖乖地听着伯爵夫人的责骂。

哦,多么自私的夫人哟!为了捞到一批外财,再使家道重新显耀,竟把索妮亚恨入骨髓。其实,索妮亚哪一天忘记过向他们报恩呢?索妮亚听了夫人那过火的话,伤心得连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

说实在话,索妮亚一向把伯爵夫妇当作自己的亲生父母。佣人们也待她跟娜塔莎一样,称呼她为小姐。这些,她都非常感激。

小的时候,她跟娜塔莎一起玩,有时候也说过任性的话,但她成为稍懂事的姑娘以后,就很了解自己的处境,经常忙着帮助伯爵夫人管理家务。伯爵夫妇看到索妮亚这样懂事,也就格外喜爱她。

想不到因为尼古拉爱上自己,自己也答应了他的求婚,竟挨夫人的咒骂。

她爱上尼古拉,怎么会使罗斯托夫家灭亡呢?索妮亚怎么也想不通这个道理。

索妮亚知道,尼古拉很早以前就深深地爱着她。所以,她觉得要跟尼古拉结婚的,除了自己以外,还会有谁呢?

在这个复杂的社会里,也许有些青年是拜金主义者,连结婚的对象都以对方的陪嫁财产而决定,但尼古拉却没有这种想法。

他应该跟他所爱的人结婚——娶自己喜欢的妻子,才能得到幸福。即使他遵从父母的意思,跟有钱小姐结婚,他也不会感到满足的——索妮亚这样确信,所以夫人无论说怎样难堪的话,还是无法使她改变嫁给尼古拉的决心。

可怜的索妮亚只是沉默着,除了忍受痛苦以外,没有其他的办法。

自从这场风波过后,尼古拉听见母亲不断地侮辱索妮亚,他禁不住生气了。因而他警告母亲说:“你如果不停止虐待索妮亚,我立刻跟索妮亚秘密结婚。”“你们高兴怎么做就怎么做吧!”

伯爵夫人虽然表面上不示弱,但她心里却很恐惧,脸色很快变成苍白。

那时,俄罗斯的传统习俗,一结婚就不可以离婚,认为在神前结婚是绝对神圣的,是天注定的,不再容许任何理由来推翻它。

如果尼古拉和索妮亚手牵着手,随便到任何一所教堂结婚,而且请牧师证过婚的话,他们便成为正式夫妻了,伯爵夫人对他们也无可奈何。

娜塔莎看见母亲和哥哥闹得不可开交,她就出来做和事佬。她要哥哥尼古拉发誓:不擅自秘密结婚而伤父母的心。也让母亲向神明许下誓言:从此以后,不再虐待索妮亚。

这个家庭在骚动中迎接新年,不久,尼古拉便跟还在闹别扭的母亲分别,回到军队。他想跟索妮亚结婚的意志,当然一点儿都没有改变,只是稍拖延些日子罢了。他想把自己在军队中的事务整理清楚,把它交出去以后,就正式离开军队,那时他不管别人怎么说,他仍然要堂堂正正和索妮亚举行婚礼。

尼古拉走后,罗斯托夫家比从前显得更冷清、更惨淡了。

伯爵夫人因为心情恶劣而生病了,索妮亚也变得沉默寡言,尽量躲开夫人的视线,默默地料理着家事。

这个时候,罗斯托夫家又有许多事情接连发生,这些事需要伯爵亲自到莫斯科去一趟。

那是他的祖宅和郊区田庄的买卖大略谈好了,要他亲自去做最后的决定。另一件重要的事,是娜塔莎的未婚夫安德烈公爵出国已满一年,可能要回来结婚,所以他必须带娜塔莎和伯爵夫人同去。

这次伯爵夫人不能同去,因为女儿出嫁前要准备的事情很多。娜塔莎虽然有父亲的关照,还是有许多不方便。最使人不放心的是夫人竟在这时候病倒了。伯爵在着急和不安之下,把出发的日子一天又一天地拖延着。

现在安德烈公爵又有信来了,信里说他正在回国途中,到了莫斯科以后,父亲即使反对,他们也要举行婚礼的,所以请女方准备。

罗斯托夫伯爵再也不能等夫人康复了,他只好将夫人和彼恰留在乡下,仅带了娜塔莎、索妮亚和几个佣人,在一月底向莫斯科出发了。

顽固的老公爵

罗斯托夫伯爵要到达莫斯科的几天前,安德烈公爵的父亲——老公爵也离开他的田庄,跟他的女儿玛丽亚到莫斯科去住。

老公爵被皇帝派了重要的职务——征召民兵委员长。为接洽公事,他特地到莫斯科来,也顺便在这里等儿子安德烈公爵归国。

婚期一再拖延,一年的约定虽然过去了,但老公爵对于儿子跟娜塔莎的婚事,还是不肯赞成。

半年前,玛丽亚接到哥哥安德烈公爵从瑞士的温泉区寄来的一封信。

信里写着:我的身体一天天康复,虽然半年过去了,但还有半年不能见娜塔莎的面,实在太难过了。爸爸现在不知有什么想法?趁他高兴的时候,请你把今天附寄给爸爸的信,交给他好吗?只要爸爸赞成,我不管在哪里,都愿意立刻飞回俄罗斯。

玛丽亚看完了信,向上帝祷告,祈求允许哥哥实现愿望。于是,她将哥哥托她的信交给父亲。第二天,老公爵用带着挖苦的口吻向玛丽亚说:“告诉你哥哥,等我死了再想这事吧。大概不会太久了,我将要上天堂……”

玛丽亚想劝解他,老公爵却狠狠地大声说:“要结婚就结婚吧!我们将有个好亲戚哩,我的孙儿也将有个好妈妈,真是幸福之至!如果那个女孩子能做母亲,我愿意跟你的丫头结婚。哈哈哈!只告诉你一桩事:我这个家,女人已经过多了。安德烈如果要结婚,就分居好了。那么,你也立刻搬到他那里,跟他们同住去吧。”

玛丽亚听了,真是哑口无言,不知所措。

到了莫斯科以后,老公爵就严格命令玛丽亚,说罗斯托夫伯爵和娜塔莎到他们家里来访问时,绝对不许他们进来。

这样下去,父亲跟哥哥两人之间,总难免有一天会发生冲突的。玛丽亚日夜担忧着。

她为此非常难过,父亲实在太顽固了,对哥哥的婚事如此固执,将来对自己的亲事也不会随便的。玛丽亚觉得自己快成为人家所称的“老处女”了。什么时候才能结婚呢?这个问题使她感到不胜烦恼。

玛丽亚出生后便失掉母亲,在记忆中母亲的影子一点儿都没有,她就是在这种冷清清的环境中长大的。从小她就信宗教,性格温柔,为人忠厚,也很聪明,算得上是一位贤惠的名门闺秀,不幸的是她的外貌长得并不十分美丽。“像我这样不漂亮的女孩子,钢琴弹得如何好,外语讲得多流利,任何男子都不会爱上我的。我将侍候上帝,一生过着老处女的生活……”玛丽亚虽然早就这样想着,但听见人家在她耳边谈论着哥哥的亲事,少女平静的心里,难免也会引起一阵阵骚动,产生无限感慨。

玛丽亚长得不能算是出众的美人倒是真的,但若因此而断定没有人肯娶她,未免太过“杞人忧天”。

事实上,玛丽亚那两只常带着寂寞之光的大眼睛,有时美丽得出奇,许多美女都没有她这样动人,但玛丽亚自己并不知道。“眼睛是心灵之窗”,像玛丽亚这样谦虚、纯洁、富于同情心的小姐,在这个世界上是不多见的。

如果有人了解玛丽亚的性格,而他也有像玛丽亚那样纯洁、高贵的心,他一定会爱上玛丽亚,并盼望娶她做妻子的。

还有一点,玛丽亚并不看重自己拥有的广大土地,对于在俄罗斯是首屈一指的大地主,她也不自豪。

因为这个缘故,政府要人瓦西利公爵跟他儿子曾到她家里来,向玛丽亚求过婚。公爵的儿子就是在大舞会引起娜塔莎注意的那个外貌漂亮的青年军官阿那托尔。

阿那托尔很放荡,而且已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瓦西利公爵想要弥补这些损失,向有家产的玛丽亚动脑筋。他先托人打听老公爵的意思,在得到没有问题的确实消息后,父子俩就从彼得堡到老公爵的田庄来。

老公爵回答瓦西利公爵,说只要玛丽亚愿意,一切便没有问题。那时,玛丽亚在父亲和丽西利公爵面前坚决地表示:她无意跟阿那托尔结婚。于是,这门亲事便告吹了。

老公爵虽然时常骂玛丽亚,对于她所做的事情也常有怨言,但是他内心里是非常爱这个女儿的。

当瓦西利公爵替儿子向玛丽亚求婚,安德烈公爵正在服役,玛丽亚心想自己一结婚,年老的父亲便得一个人孤单地留在家里,未免太可怜了。这是她拒绝婚事的一个原因。

另一个原因是:她看清楚阿那托尔并不是真正爱自己,而是为了自己的财产才要跟自己结婚的,这一点使她感到很不高兴。实际上,阿那托尔的确是个放荡不羁、不务正业的青年,他到老公爵家的第二天早晨,就在院子里的花室拥抱玛丽亚的女侍哩!

因此,当玛丽亚拒绝阿那托尔的亲事时,旁边的老公爵嘴里虽然说:“傻,傻子,多傻的家伙!”但他一抓到玛丽亚的手,便握得紧紧的,使她痛得几乎叫出声来。这种会心的赞扬,使玛丽亚感到不胜安慰。

爱的诱惑

罗斯托夫伯爵一行到莫斯科以后,便寄寓在跟他们有深交的德米特力叶芙娜夫人家。夫人是个巾帼英雄,她无论在任何人的面前,都会直率地把自己所想的或要说的全都讲出来。她因为这一点而闻名于莫斯科社交界。

娜塔莎的名字也是夫人替她取的,所以夫人格外疼爱娜塔莎,这一次也是她主动请罗斯托夫伯爵一家人住在她家里的。德米特力叶芙娜夫人还答应帮娜塔莎准备出嫁事宜,如购买嫁妆等。罗家因伯爵夫人不能来,当然是求之不得。

他们这次逗留莫斯科的时间是不会太久的,来的人数也不少,如果要住在伯爵自己的大房子里,反而会感到不方便,因为只是使房间暖和等维持费用就相当可观。身为好朋友的德米特力叶芙娜夫人连这些细微的地方,都替经济拮据的伯爵家考虑到了。

休息了两三天,旅途的劳累过去了,罗斯托夫伯爵便带着娜塔莎到老公爵家去做礼节上的访问。伯爵认为:不管老公爵对于这门亲事是如何的想法,现在既然老公爵也正在莫斯科,他们就应该去拜访他,如果不去,就是自己太失礼了。

想不到老公爵连他们这种礼节上的访问都不肯接受。当伯爵和娜塔莎走进客厅,连接待的佣人都表示出厌烦的样子,等了好久,出来打招呼的竟只有玛丽亚一个人。

素称好好先生的伯爵忍住不高兴,笑嘻嘻地跟玛丽亚谈话,但不知怎的,玛丽亚始终畏怯着,答非所问。

娜塔莎觉得自己像坐针毡一般,实在不能再忍受了。她事先就预料到自己不会受公爵一家人的欢迎,但是没有想到他们会使自己和父亲这样难堪,这使娜塔莎的自尊心受了极大的打击,她悲愤地在心里啜泣着。

实际上玛丽亚并没有反对娜塔莎跟哥哥结婚,她畏怯的原因是违背了老公爵的命令,请娜塔莎他们走进客厅。

可是娜塔莎怎么会知道玛丽亚的苦衷呢?她看见玛丽亚冷淡的样子,以为玛丽亚也跟老公爵一样,对自己没有好感。

尝了不好受的滋味,娜塔莎一访问回来,便伏在索妮亚的膝上,大哭特哭起来:“他为什么不早点儿回来?”

当天晚上,心血来潮的罗斯托夫伯爵,托德米特力叶芙娜夫人订好了一个包厢,便带娜塔莎和索妮亚去看歌剧。

伯爵的意思是想要让娜塔莎忘记心灵上的创伤,想不到这次的歌剧欣赏,却把娜塔莎推到绝望的深渊——除了神明以外,谁能料到呢?

罗斯托夫伯爵、娜塔莎、索妮亚三个人被引导着,走进歌剧院的包厢。坐下去以后,大家的视线都向他们射来,并开始低声议论着。

娜塔莎和安德烈公爵的订婚虽然是秘密的,但这个消息在上流社会已不翼而飞,大家都好奇地要看一看这位将跟又有钱又有地位的安德烈公爵结婚的娜塔莎小姐。“咦,娜塔莎回到乡下去,不是长得更漂亮了吗?”这种交谈声,连娜塔莎自己也听到了。

娜塔莎将节目单卷成圆筒,无意识地配合着前奏曲的旋律,用她纤细的手指时而紧握,时而放松,碰见认识的人便微微点头或行注目礼。

好几天没有盛装的娜塔莎,这天晚上穿着晚礼服,打扮得如天仙下凡一般。她对早上的气愤还没有平息,情绪还在那里动荡着,在她旁边的索妮亚也看得出来。但是,今天的娜塔莎却有往常所没有的奇异的美。

碰巧的是:坐在娜塔莎她们隔壁包厢的却是爱伦,这莫非是上天有意的安排?

歌剧上演了,骚动的观众静了下来。这时,爱伦包厢的门开了,有一个迟到的年轻人走了进去。他就是爱伦的哥哥阿那托尔。

阿那托尔穿着军装,肩章上的金边闪闪发光,满身洒着香水,用不慌不忙的脚步走近爱伦身边,细声说:“多媚人呀!”

娜塔莎从阿那托尔嘴唇的转动,知道他说的是这句话。因为,阿那托尔说话的时候,朝她这边投了一瞥,所以她深信他讲的是自己。

一会儿,阿那托尔跟爱伦谈完了话,便有意无意地向娜塔莎行了注目礼,然后到楼下第一排的位子上去。“我刚才听爱伦讲过你的名字,而且在彼得堡的大舞会上也见过你,所以我认识你。我相信你也会想起我吧。”阿那托尔行注目礼的时候,似乎这样向娜塔莎说。

第二幕完结暂时休息的时候,爱伦特地走进娜塔莎她们的包厢来,微笑着向罗斯托夫伯爵说:“伯爵,请您让我认识认识府上那位妩媚的小姐好吗?全城都轰动起来,大家都在称赞她,可惜我还没认识她呢!”

娜塔莎觉得自己竟能引起这位美丽的贵夫人注意,心里又得意又高兴,兴奋得禁不住脸红起来。“你太过奖了,她久居乡下,什么都不懂呢!”伯爵说。“亲爱的伯爵,别这么说,还是让我来照顾您的小姐们吧。这一次我到这里来,不会逗留太久,你们大概也不会太久吧?所以我要设法使您的小姐们快活。”爱伦阿谀了伯爵一会儿,接着又朝娜塔莎说,“我在彼得堡已经听到很多关于你的话。我很早就想认识你,曾托过皮埃尔,也拜托过他的朋友安德烈公爵……”爱伦说到安德烈公爵的名字时故意加重语气,借此表示她已经知道他和娜塔莎的关系,而满足娜塔莎的虚荣心。

为了希望和她们更加熟识,爱伦请求伯爵允许姑娘中的一个到她的包厢里去看歌剧。于是,娜塔莎到她的那边去了。

第三幕结束的时候,刚才的阿那托尔又走进爱伦的包厢里来。爱伦替他们介绍完毕,阿那托尔便坐在娜塔莎身边的位子上。

阿那托尔在娜塔莎耳边低语着:自从彼得堡的舞会和她见面以后,多么盼望跟她接近谈谈话,不料今晚竟达到这个愿望,真是平生最感到荣幸而快乐的一桩事。

娜塔莎曾听过关于阿那托尔的许多闲话,可是她跟他坐在一起,觉得他并不像个放荡、可怕的男子。相反她认为他是个极天真又快活的青年。这样长得眉清目秀、笑容可亲的人,怎么会是个坏蛋?那是不可能的——她认为自己是被爱说闲话的人骗了。“娜塔莎小姐,我的同伴们打算举行一个化装舞会,你来参加好吗?这个舞会,不像彼得堡那样呆板,而是轻松有趣的。你能去吗?”

阿那托尔好像对老朋友那样,从容地侃侃而谈。谈话间他始终没有把笑脸离开过娜塔莎片刻。“啊,这个人完全被我迷住了!”娜塔莎自我陶醉着。不知不觉地,她在他面前感到拘束而不安起来。

当她的视线碰到阿那托尔那热情的眼光时,她恐惧地觉得在他和她之间,完全没有了她一向所感觉到的:她自己和别的年轻男子之间的那种羞耻的障碍。

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了什么,在几分钟内便觉得自己和阿那托尔已极接近了。

那天晚上,娜塔莎从歌剧院回来,一个人在房间里的时候,不胜烦闷:“怎么办呢?我变成了爱情不专的坏女人……”

伯爵夫人如果在她身边的话,她立刻可以向母亲诉说她所感觉的一切。现在索妮亚是无法帮她解决这些困难的。娜塔莎知道索妮亚是一个具有严格而又单纯见解的人,是无法了解她的心境的。如果她坦白地向索妮亚讲起这桩事,索妮亚听了,一定会害怕得瞠目结舌不知所措,这样对她没有一点儿益处,反而会为难索妮亚。所以,娜塔莎一个人烦恼着,力求自己来解决这个问题。“我是不是没有资格再爱安德烈公爵呢?”娜塔莎问了自己好几遍,然后欣慰地嘲笑着自己,“我这话问得多伤感呀!我并没有做出什么事情,任何人都没有发觉到,而且,从此以后我也不会再见到阿那托尔了。”娜塔莎说服了自己,心里才稍微舒服一些。但她总是无法除掉一种对不起安德烈公爵的惭愧心理。“啊,我到底怎么办才好呢?为什么安德烈不在我身边呢?”娜塔莎一边在心里悲痛地叫着,一边却想起阿那托尔那白白的脸、讨人喜欢的姿态和温柔的笑容。

当娜塔莎一个人正在苦闷不安时,阿那托尔却跟一个青年军官——和他同样放荡的朵罗豪夫,一边喝着酒,一边做一万卢布的打赌。

那是起因于阿那托尔夸口他将诱拐娜塔莎,甚至要带她私奔……

朵罗豪夫知道阿那托尔玩女人的本领高强,但他相信娜塔莎的未婚夫安德烈公爵不久将回国,阿那托尔绝对达不到这个目的,于是他向阿那托尔打赌道:“好!我们就赌一万卢布吧!”

朵罗豪夫刚跟人家玩纸牌,用不正当的手段赢了一笔钱,所以他就把这笔钱拿来下赌注。

阿那托尔为什么还留在莫斯科呢?那是他父亲瓦西利公爵的命令,要他趁安德烈公爵的父亲——老公爵和玛丽亚逗留在莫斯科期间,想办法接近玛丽亚,再度向她求婚。

可是,阿那托尔并不把这些念头放在心里,连去看一下玛丽亚都没有,整天跟那些不正经的吉卜赛女郎游荡着。

阿那托尔这样做,一则是因为本性喜欢这样子,二则是他有不可告人的秘密——他已经是一个有妻子的人了,这秘密连他父亲瓦西利公爵都不知道呢。

阿那托尔随着军队驻防波兰期间,曾诱拐当地落魄的贵族小姐。当这位小姐的父亲发觉后,绝不放过他,对他说明:如果他不和他女儿正式结婚的话,他将向军政局控告他的罪行。

因为在军队里,这种行为不检的事情如果传开来的话,会构成违反军纪罪,纵令是政府要员的儿子,也无法逃避处罚的。

阿那托尔不得已而和这位小姐举行了婚礼,以应付那时的处境,然后给新娘子的父亲一笔钱教他不要在社会上把这件事情公开出来。

阿那托尔未免太无赖了,但答应这桩事的新娘子的父亲也未免太没有廉耻了。不过,在当时腐败的贵族社会里,这些事情并不足为怪。

追根究底,那个波兰贵族是为了要几个钱,才以女儿为饵,让阿那托尔上了他们的当。

那时,阿那托尔为筹出这笔钱,大费心思,结果只好向他妹夫皮埃尔哭诉,请皮埃尔帮忙。所以,知道阿那托尔秘密结婚的,仅有皮埃尔和阿那托尔最亲近的坏朋友朵罗豪夫两个人而已。

阿那托尔这个男人,只批评他没有道德观念还不够,因为他非但缺乏道德心,而且是个没良心的人。

他是罗斯托夫伯爵家很要好的朋友皮埃尔的大舅子,娜塔莎是安德烈公爵的未婚妻,他已经知道得很清楚。可是,他在歌剧院看见娜塔莎以后,他却不管她是否有对象,只把她当作自己的一个“好猎物”,立刻决定要追求她,并特地走到妹妹爱伦的包厢来。

说不定正因为娜塔莎是位有未婚夫的小姐,才更激起阿那托尔的非分想法,认为抢夺别人的爱人是一件趣事。

那一天晚上,阿那托尔不断地思考着如何接近娜塔莎、如何把她弄到手。

恶魔的招待

娜塔莎她们去看歌剧后又过了三天,这些日子里,娜塔莎不到任何地方去,也没有谁来看她,一直待在德米特力叶芙娜夫人的家里。

她时刻盼望着安德烈公爵回来,曾两次派人到老公爵家去打听消息,但结果都是失望。

第四天,德米特力叶芙娜夫人带着严肃的面孔对娜塔莎说道:“娜塔莎,为了你的事情,我现在想要到那个不讲理的老公爵的公馆去,跟他谈判一番。”

德米特力叶芙娜夫人走后,洋装店的女店员带着娜塔莎的新衣来给她试穿。

娜塔莎正无聊得很,看了新衣感到非常高兴,于是就穿上无袖的上衣,偏着头照镜子,看看是不是合适。正当这个时候,她听到客厅里有她父亲和另一个女子的说话声。娜塔莎正想脱下试穿的衣服,但来不及了,因为爱伦已经走进她的房间里来了。

今晚八时,爱伦家里要举行晚会,她特地来邀请娜塔莎去参加的。

爱伦看着伯爵走开,立刻紧握住娜塔莎的手道:“娜塔莎小姐,昨晚我哥哥在我家里吃饭,你说好笑不好笑:他什么也吃不下,只是想念着你……哥哥爱你爱得要命,简直要发疯呢,我的美人。”

娜塔莎听了恶魔派来的这个使者——爱伦的话,不但脸上,连脖子、胸部都红起来了。“娜塔莎小姐,你的脸红得像盛开的花朵,好看极了,阿那托尔看了,不知要怎样高兴呢!哈!哈。”爱伦开了一会儿玩笑,就认真向娜塔莎劝告说,“你今晚一定要来。纵令你有爱人,也不必过着修女样的生活。就是你已经订过婚,我相信你的未婚夫也希望你过得快活些,尤其当他不在你身边的时候。你应该到交际场所去玩玩,免得一个人太无聊……”爱伦想说服娜塔莎,她以为她这种贵妇人的高明见解,幼稚的娜塔莎听了一定会深深赞许的。“这样看来,她是知道安德烈公爵是我的未婚夫,所以才劝我了。她说得很对,参加晚会并没有什么关系,我自己未免过于束缚自己。”娜塔莎听了爱伦的话后,先前认为是可怕的事,渐渐地又觉得没有什么了。

爱伦回去后不久,德米特力叶芙娜夫人从老公爵家回来。

伯爵很想知道谈判的结果。

但从她的表情看来,似乎不大理想,伯爵也就暂时不问。夫人听说爱伦来邀请娜塔莎去参加晚会,不知道事情经过的她却向娜塔莎说:“我实在不喜欢爱伦那个女人,不过你既然跟人家约好,那么你就去散散心吧。”

罗斯托夫伯爵本来不大想去,可是娜塔莎再三央求他,他终于拗不过女儿的纠缠,连索妮亚也被带去参加爱伦的晚会了。

参加晚会的人数相当可观,大多数是娜塔莎所不认识的。而且,里面也有不少正经家庭不愿意跟他们来往的所谓“行为不检的男女”。罗斯托夫伯爵看了,满肚子不高兴,觉得能越早离开这个场所越好。他盯牢女儿们,设法不离开她们身边。

阿那托尔自罗斯托夫父女走进客厅的时候起,一直紧跟着娜塔莎。当请来的著名女歌星开始朗诵诗歌时,他的计划成功了,他找了一个好位子,正坐在娜塔莎的后面。

娜塔莎素来爱好诗歌,她听了第一流的歌星的朗诵,深深地被感动着。

在雷鸣般的掌声中,诗歌朗诵完了,听众开始站起身来,但娜塔莎仍静坐着,陶醉在美妙的诗歌的气氛中。“多美妙的朗诵哟,她又长得那么漂亮!”娜塔莎向正要站起来的索妮亚和伯爵说。

这时候,从后面传过来阿那托尔的甜言蜜语:“当你在这里的时候,我不觉得那位歌星漂亮。在我看来,你比她美丽多了,自从我第一眼看到你以后,我就不断的……”

阿那托尔细声说到这里,伯爵回身催促娜塔莎道:“娜塔莎,怎么了,时间不早了,我们走吧。”

伯爵向主人告辞,爱伦却不让他们走,说适合年轻人的跳舞将要开始了,无论如何,等跳完舞再走。

优柔寡断的伯爵,拗不过爱伦的央求,只好留下来。

阿那托尔立刻邀请娜塔莎跳华尔兹舞。“娜塔莎小姐,你为什么长得那么美丽呢?”阿那托尔一边跳,一边在她耳边低语,“我爱慕你,我被你迷住了!”他的声音里,充满着哀怨及无可奈何的气息,令人听了禁不住同情他。“请不要向我说这种话吧,我订过婚了,我有理想的爱人……”娜塔莎垂下眼睑,直截了当地说。

阿那托尔并不放松,更热烈地说:“这对我有什么关系呢?我只是爱你,疯狂地爱着你。”阿那托尔用手握着娜塔莎的手,“难道我不该爱你吗?那你不能怪我,应该怪你自己长得太漂亮了,叫我情不自禁哩!”

跳完了华尔兹舞后,娜塔莎问爱伦更衣室在哪里,她打算整理衣服去。

阿那托尔不好意思跟着她到那里去。爱伦带娜塔莎到更衣室去的途中,又以哥哥对她的爱慕为谈话材料,并不断地替哥哥吹嘘着。娜塔莎整理好衣服出来时,爱伦又说:“你疲倦了吧?请到那边休息一会儿好吗?”

于是,她把娜塔莎带到一间清静的房间去,自己立刻走出来。

娜塔莎坐在沙发椅上,以为爱伦出去拿冷饮之类的东西来给她喝,正在期待的时候,阿那托尔一个人匆匆忙忙地走进来,跪在娜塔莎面前。“我不敢到德米特力叶芙娜夫人家里去看你,难道我从此就见不到你吗?我爱你爱得几乎要发疯了。难道我真的从此就……”阿那托尔说着,紧握着娜塔莎的手。

娜塔莎听了,感到眼前发黑,她有些不知所措,呼吸都几乎停止了。半晌,她才软弱地说:“不行,请你放开我,我是……”

陷阱

爱伦举行晚会的第二天早晨,德米特力叶芙娜夫人向罗斯托夫伯爵建议说:“老公爵实在太顽固了,你们还是先回到乡下去,等安德烈公爵回来再谈比较好。”

娜塔莎不等父亲开口,便插口反对道:“不,不!”“不行也得回去,”德米特力叶芙娜夫人瞪了娜塔莎一眼,坚持着自己的主张继续说,“那个老公爵实在可恶得很,一点儿道理都不懂,如果你未婚夫回来,也难免发生一番争吵的。所以,要等他们父子先谈判好了,再到你们家里去接你比较妥当些……”“这是比较合适的做法。我们特地去拜访他,他却不高兴见我们,真是遗憾得很。”伯爵说着,还是赞成离开莫斯科。“那也是没办法的事。你们既然来到这里,当然应该去拜访他。他不愿意见你们,那是他没礼貌。现在嫁妆也准备好了,你们还等什么呢?如果没有准备的,我会派人送去。我是舍不得你们走,但是在这种情形之下,你们再住下去是不合适的……”德米特力叶芙娜夫人一边说,一边从她的手提袋里掏出玛丽亚的信,把它递给娜塔莎说,“这是她写给你的。她站在她父亲和你中间,多么苦恼哩!她真担心你会以为她不喜欢你。”“是的,我认为她不喜欢我。”娜塔莎说,她的声音是那么的肯定,她的表情是那么充满着痛恨,她的态度引起德米特力叶芙娜夫人的反感。夫人瞅住她道:“少说废话。你,好姑娘,不要那样回答我,我说的是真话,你写一封信给她。”

娜塔莎没有回答夫人的话,就到自己房间看玛丽亚的信去了。

玛丽亚的信这样写道:因为我们之间发生了误会,那天自你们走后,我又伤心又烦恼,痛苦得几乎要发狂了。不管父亲怎么想,我对于哥哥所选的人,怎会不喜欢呢?为了哥哥的幸福,我任何牺牲都不怕。我想总有一天我父亲也会了解一切的。那天的招待不周,请多多原谅。欢迎你再来玩,这一次我们设法仔细地谈谈……

娜塔莎看完信的时候,女仆走了进来。“小姐,有一个陌生的男人要我把这封信交给你。”

这是朵罗豪夫开玩笑代阿那托尔起草的信。这封信这样写着:昨晚我的命运已经决定了,那就是能够被你所爱,我便可以快活地活下去,否则我只有死路一条,除此之外没有别的路可走……

娜塔莎把阿那托尔的这封来信看了又看,再三品味着,连晚饭也不吃,把自己关在房间里。

德米特力叶芙娜夫人要到朋友家去,她提议姑娘们也一道去玩,娜塔莎推说头痛不愿意同去。

索妮亚一个人陪着夫人去,回来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她立刻到娜塔莎的房间来看娜塔莎的动静,只见娜塔莎连衣服也没换,躺在沙发椅上睡着了,阿那托尔的那封信打开着,放在旁边的桌上。索妮亚把信拿起来展阅。

索妮亚看完了信,脸色苍白,恐怖得浑身禁不住发起抖来。“她怎么亲近起那个阿那托尔呢?难道她不再爱安德烈公爵了吗?不,不,这是不可能的,娜塔莎绝不会爱上那种男人。也许她不知道是谁寄来的信而拆开来看,看后一定觉得很生气。她是不会做出这种事的人。”索妮亚这样想着,一边擦着因难过而流出来的泪水,一边低声叫:“娜塔莎!”

娜塔莎立刻醒来,她从索妮亚不寻常的脸色上,马上察觉到对方发现了自己的秘密。“索妮亚,你看过信了吗?”“是的。”索妮亚点点头。

娜塔莎的脸上挂着胜利的微笑,得意地说:“索妮亚,我现在可以告诉你了。你应该知道我们彼此相爱!索妮亚,他写……”“那么,安德烈公爵呢?”“索妮亚,你知道我现在是多么的幸福吗?不,你无法知道爱情的滋味是怎样的。”娜塔莎得意地说。

索妮亚静静地注视娜塔莎,然后摇摇头说:“不,我不相信有这回事。娜塔莎,你整年爱着一个人,怎么会忽然……你不是只见过阿那托尔三次吗?你跟见过三次的人就会忘掉一切,有那样的事吗?”“我觉得我已经爱他一百年了。自己也觉得很奇怪,我第一次看到他的时候就不由得不爱他,只要是为了他,任何事情我都可以做出来的。你大概无法了解我这种心境吧?啊,我到底要怎么办呢?怎么办才好呢?索妮亚。”“你在说些什么话呀!”索妮亚直率地说道,“你要想一想你在做什么。你怎么让这桩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我现在已经没有自己的意志了,我只是爱他,爱得要命……”“你高兴怎么说就怎么说吧,但我不能让这件事这样发展下去,我要告诉大家……”“请发发慈悲,别告诉大家好吗?索妮亚。你如果把这件事传扬出去,你就是我的敌人,我终生恨你!”

索妮亚听了娜塔莎一会儿央求、一会儿威胁的话,禁不住哽咽起来,于是用温和的语调关切地问:“可是,那个阿那托尔是不是真的爱你呢?”“你怎么还要说这种话呢!”娜塔莎的脸上浮着浅笑,似乎在怜悯索妮亚太不聪明了。“你不是看了信吗?他这个人,你不是也见过了吗?”“不过,他如果是一个卑劣的人……”“怎么,他怎么会是一个卑劣的人?”“他如果是一个高尚、正经的人,他会正正当当地向你求婚,不会这样偷偷摸摸地寄信给你的。”

索妮亚的话娜塔莎再也听不进去了。“除了他,我什么人也不需要,我什么人也不爱。你怎么敢说他是个卑劣的人。索妮亚,你出去吧,我不想跟你争吵,你出去吧!”

索妮亚听了娜塔莎痛恨的叫声,禁不住“哇”的一声哭了出来,立刻从娜塔莎的房间里跑出来。

她走了以后,娜塔莎靠近桌边,用两手支撑着下巴,思索了一会儿,一口气写好本来不大愿意写的给玛丽亚的回信:玛丽亚小姐,你用不着再担心了,因为我不打算做你哥哥的妻子……

娜塔莎不客气地向玛丽亚申明了自己的想法。

悲壮的决意

罗斯托夫伯爵决定离开莫斯科的前一天早晨,一早他就带着要购买房子的人到郊外的别墅去。伯爵要出发的时候,向德米特力叶芙娜夫人说:“我今晚说不定要住在那边。”“你好好地跟他们谈判吧,别受骗啊!至于娜塔莎,我会好好地照顾她的。”德米特力叶芙娜夫人笑嘻嘻地说着,拍拍自己的胸膛。

可是,在前一天的晚上,娜塔莎和索妮亚被德米特力叶芙娜夫人带着参加一个贵族的宴会时,阿那托尔也到那里去了,索妮亚发觉娜塔莎偷偷地不知在跟他商量着什么。

从那个时候起,也许是索妮亚的疑心吧,她总觉得娜塔莎忽然心神不安起来。

两人回来以后,娜塔莎用讨好索妮亚的口吻说:“索妮亚,你那一次侮辱了我的爱人,不是吗?今天,我跟他商谈了一桩事。”“咦!你跟他商谈什么事?”索妮亚忐忑不安地央求着娜塔莎,“他说什么呢?请你坦白告诉我吧!”

娜塔莎闭起眼睛,想了一会儿说:“那个人说,”娜塔莎谈到这里,又住了口。接着,她故意用明朗的声音说,“他明白了我跟安德烈订婚的情形,知道我随时可以取消和安德烈的婚约,高兴到了极点。”“你,你大概不会把这桩事告诉安德烈公爵吧?噢,对啦,你给玛丽亚小姐的信里写了些什么呢?”“嗯,也许写着很糟糕的事。但不管怎样,是与你不相干的。索妮亚,你有什么权利干涉我呢?”“娜塔莎,我只是在担心你!你稍微冷静地想一下,就会发现你好像故意在糟蹋自己的幸福。”“是啊,我要糟蹋自己的幸福,那又怎样?糟蹋的是我自己,你不要理我好啦!”娜塔莎如着了魔一般,两眼闪闪发亮,她瞅着索妮亚说道,“索妮亚,我向你坦白地讲:我不但不像从前那样喜欢你,反而憎恨你、厌恶你!”“娜塔莎!”“我恨你!恨你!你记住吧,你永远是我的敌人!”娜塔莎喊着,奔出房间。

——那是昨晚的事。从那时起,索妮亚不断地注意着娜塔莎的动静。

中午快到了。

娜塔莎自吃过早饭以后,一直站在窗前,等着跟走过马路的一个男人做暗号。她的动作被索妮亚发觉到的时候,索妮亚仅看见那个男人的背影,她觉得他仿佛是阿那托尔。

索妮亚更加紧张了,她一边要留心不被娜塔莎察觉到,一边继续进行监视娜塔莎的工作。

傍晚的时候,索妮亚看见一个女仆畏畏怯怯地走进娜塔莎的房间里,她觉得这个女仆的态度可疑,就站在门外偷听她们的谈话,知道女仆又帮娜塔莎带来一封信。“娜塔莎想跟那个男人逃走!”索妮亚在心里这样推测着,她恐怖得心房“扑扑扑”地跳个不停。想起娜塔莎昨晚的情形,索妮亚更证实自己所推想的一点儿也不错。“啊,我到底该怎么办,怎么办才好呢?爸爸今晚说要住在那里,我要采取怎样的步骤才妥当呢?”索妮亚一个人在那里干着急。“我是不是要写信给阿那托尔?不,还是先告诉德米特力叶芙娜夫人才对……”索妮亚终于下定决心。尽管夫人讲话随便,但她是把娜塔莎当作亲生女儿一般看待的。夫人那么信任她们,去告诉她这种事情,在索妮亚看来是一桩痛苦的事情。“但不管怎么样,我要采取有效的方法阻止她的私奔,否则,我怎么能对得起罗斯托夫家抚养我的恩惠呢?从这桩事也可以证明,我是如何地爱护娜塔莎。是的,我就是两三个晚上不睡觉,甚至费尽我的全力,我也不能让娜塔莎走出这个房子,我无论如何,要设法防止将要降临到罗斯托夫家的这桩灾难……”索妮亚站在娜塔莎房间前黑暗的走廊上,紧紧地咬着自己的嘴唇。

阿那托尔的失败

这个时候,阿那托尔在一个肮脏的小房子——朵罗豪夫的姘头吉卜赛姑娘的家——喝着酒,预祝这一次私奔的成功。

诱拐娜塔莎的计划都安排好了,所需要的东西也都准备妥当了。他刚才已经写信告诉娜塔莎自己的计划。

阿那托尔的计划是这样的:

晚上十点钟的时候,娜塔莎从德米特力叶芙娜夫人家里后边的楼梯走下来,阿那托尔在后面的院子里等她,然后把她扶上预备好的三头马的橇车上,并带她到假牧师那儿举行婚礼。

这些仪式完毕后,就尽快离开俄罗斯边境,逃到外国——本国警察抓不到的地方。所以,阿那托尔还准备着假的护照呢!

到了外国以后怎么办呢?阿那托尔根本没有想到这一点。也许他用不着想这些。

阿那托尔认为现在最要紧的是:无论如何,把娜塔莎弄到手,把她占有就行了,至于别的事情,他可没有闲心情去管它。他就是这么一个毫无责任感的男人。

阿那托尔穿上系着银色腰带的旅行皮袄,把黑色貂皮帽戴在头上,望着朵罗豪夫、吉卜赛女人和几个狐朋狗友,还有车夫巴拉加那些人,说:“喂,大家来干杯!巴拉加,你也来!”

然后,他挺起胸膛,严肃地说道:“充满青春的好朋友们,咱们相处多日,一起过着美好欢乐的生活,但从今天,不,现在起,我就要跟大家分别了。我为毕生最伟大、最危险的恋爱,将要到生疏的外国去旅行。为了庆祝我恋爱的成功和大家的健康,请干了这一杯吧!”

阿那托尔一饮而尽,把杯子掼到地上去。“祝一路顺风!”橇车夫巴拉加也喝干了自己杯子里的酒,然后从帽子里面掏出红丝绢手帕来拭嘴巴。“阿那托尔,我送你一件好礼物吧。”朵罗豪夫说,把下巴动了一下,命令吉卜赛女人,“喂,去拿那件东西来。”

吉卜赛女人会意了,立刻拿出一件上等女人用的皮大衣来。“阿那托尔,你好好听着:娜塔莎一定穿着家常便服恐慌地跑出来。你假使稍微耽搁一下,她就会眼泪汪汪地叫起爸爸、妈妈来,接着,还会渐渐冷得发僵。因此,就会想念家里,而央求你让她回去——这是必然的事。那时,你立刻用皮大衣把她包起来,扶她上车。那么,你就会感谢我这个好朋友为你想得太周到了。”朵罗豪夫讲完了话,就把吉卜赛女人当作娜塔莎,用皮大衣将她包起来。“你看,这样包着,然后这样……”朵罗豪夫把皮大衣的领子拉起来,围住吉卜赛女人的头,只使她的脸部露出一点。“谢谢你,只要娜塔莎出来,就是我的天下了!再见,你也祝我幸福吧!”阿那托尔朝吉卜赛女人说完后,接过皮大衣。

于是,他们开始出发了。

阶前停了两辆三头马橇车,旁边站着两个强壮的车夫。巴拉加坐到前面的一辆车上,用老练的手法从容地理着缰绳。

阿那托尔和朵罗豪夫坐上巴拉加的车,后面那辆车坐着阿那托尔的佣人和载着旅行用的行李。朵罗豪夫打算到假牧师那儿去帮阿那托尔的忙。“走!”阿那托尔和朵罗豪夫异口同声地喊。

两辆橇车用很快的速度在大马路上疾驶起来。途中,这两辆车在超过别的橇车时,可听见跟别的车摩擦的声音和对方的叫骂声,但巴拉加连理也不理。

有时候,巴拉加觉得行人妨碍了他们的前进,就从驾驶台上拿起长长的鞭子,猛然地往那行人身上一抽,把他赶到路旁去。

这种粗暴无理的行为,不是他们因为这一次要赶路才会如此,而是阿那托尔和朵罗豪夫平常一贯的作风。

车子到了德米特力叶芙娜夫人家附近的时候,他俩便从橇车上跳下来,阿那托尔吹着和娜塔莎约定的口哨。

立刻有了回应,从夫人家里传出吹得不高明的口哨声,接着,娜塔莎的女仆跑了出来。“请赶快到院子里来吧,否则会被人看见的,小姐马上就要出来了。”她边说边不住地颤抖着。

朵罗豪夫在门边守候着,阿那托尔一个人走到后面院子里去。当他打算迎接娜塔莎要爬上后面楼梯的时候,突然有一个彪形大汉——德米特力叶芙娜家的跟班——阻挡了他的去路。那大汉彬彬有礼地说道:“请你去见女主人……”“你是什么东西?走开!”

阿那托尔恫吓着,想把那跟班推开,但对方一点儿也不怕,反而抓住阿那托尔的两手。“请进去吧,我奉夫人的命令来领路的。”

跟班的说话虽然很客气,但他使出浑身的力气,想把阿那托尔拖进去。“阿那托尔!快回来!上当了!”朵罗豪夫大声喊着,他也正跟人撕扯着。

巴拉加看情势不妙,立刻跑来协助阿那托尔挣脱那大汉的纠缠,跟着朵罗豪夫狼狈地逃上橇车。

娜塔莎的绝望

阿那托尔诱拐娜塔莎为什么会失败呢?

原来德米特力叶芙娜夫人看到索妮亚在娜塔莎房间前面的走廊上啜泣着,于是她起了疑心,逼索妮亚说出了一切。

夫人听了这消息后非常愤怒,立刻走进娜塔莎的房间。“你这个不要脸的!”她一边骂,一边用力将娜塔莎推倒在沙发上。然后用钥匙把门锁了起来,将娜塔莎关在里面。

夫人还把看门的、跟班的等佣人叫来吩咐他们该如何做,也向被阿那托尔收买的娜塔莎的女仆面授机宜。她迅速地布置好了以后,就坐镇客厅,等候着诱拐的人到来。当跟班的来向她报告阿那托尔逃脱的时候,她蹙着眉头,在房中来回地走了很久,然后再走进娜塔莎的房间去。索妮亚跟随在后面。

娜塔莎横在沙发椅上,动也不动,她的姿势跟刚才被夫人推倒的时候一样。“你竟做出这种好事来。怎么好意思跟这种人在人家家里幽会呢?”夫人边责问,边用严肃的目光盯着娜塔莎,看见她毫无反应,就把她推一推,“你也许不在乎干这种下流的勾当,但你父亲的面子怎么办呢?我问你,叫你父亲还有什么脸见人呢?嗯,这个男人也太可恶了,就算他跑到天涯海角,我也非把他找出来不可!喂!小姐,你到底有没有听见我讲的话?”德米特力叶芙娜夫人用她的大手掌抓着娜塔莎的下巴,把娜塔莎的脸扳过来向着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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