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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10-01 06:42: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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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林希

出版社:新华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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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的儿”

“小的儿”试读:

2000年后新作

家贼

——府佑大街纪事一

英国经济学家马尔萨斯的理论,放之四海而皆不准,只侯家大院的事实,就让他碰得头破血流,到底他是老外,对于中国的事情不知道底里,只凭他在小小英国看到的那些事情,写了一部《人口论》,大谈什么人口增长的速度快于物质财富的增长速度,而且他还说物质财富按照代数级数增长,而人口则按照几何级数的速度增长。少见识了,在我们天津卫府佑大街的侯家大院,物质财富按照代数级数递减,而人口则按照几何级数和代数级数总和的速度在增长。

理论太高了,博士水平以下的朋友听不懂了。

听不懂不要紧,找个学问大的明白人来,向他请教。找谁?哎呀,这还用问吗?找咱呀。

侯家大院的物质财富按照代数级数递减,这好懂,就是“造”呗,挣钱的人少,花钱的人多,挣的钱有数,花的钱没数,自然就递减了。换个新潮词汇,这叫负增长。那么人口的增长速度呢?在别的地方怎么样?我不知道,反正侯家大院的人口增长速度,那是代数级数和几何级数增长的总和。

别说绕脖子话了,是怎么一回事,你就直说吧。这还不明白吗?侯家大院的人口增长速度太快了,在侯家大院,各房各院每年每月都有人生孩子,老的生,小的生,明着生,暗着生,稀里哗啦,每到年终一拢账,少说也要多出几十口子人来,这其中有爷爷辈的,也有叔叔辈的,还有儿子辈的,自然也有孙子辈的,而且,除了房檐上的鸟儿、院里的鸡猫狗和地底下的老鼠之外,是个喘气儿的,就是侯门子弟。

我给你们算呀,我爷爷这辈儿,兄弟四人,分家不分账,分别住在侯家大院的正院、东院、南院、北院。怎么西院没有人住?不吉利,我们侯家大院说起哪房哪院来,总是说“东边儿”的、“南边儿”的,能说“西边儿”的吗?死鬼才住西边儿呢。前不久读到一位毛头小子写的老故事,一说哪个哪个兄弟住在西院,露怯了。

抬杠的人说了,不对,古人云,“待月西厢下”,崔莺莺小姐就住西厢房。对了,崔莺莺住的是西厢房,不是西院。西跨院,是佛堂,祖宗祠堂,除了看管祖宗祠堂的吴三爷爷之外,平时是没有人去西院的。日久天长,空旷旷的院里长满了蒿草,虽然吴三爷爷也开出一块地来,种了许多名花,但就这样也还是显得荒凉,而且一到入夜,西院就有“动静”。吴三爷爷说,他真的看见过狐仙显灵的,那天晚上他在院里“惊动”着,也就是巡夜吧,就听见西院里有响动,吴三爷爷还以为是房上下来了人。知道什么人夜里会从房上下来吗?梁上君子,贼!可是当吴三爷爷扒着西院的院门往里面张望的时候,你猜吴三爷爷看见了什么?第二天一早,吴三爷爷就跑到正院来,迎着正要去洋行上班的我的爷爷兴高采烈地说道:“老祖宗,恭喜啦,府上的日月是愈来愈发旺了。”我爷爷以为吴三爷爷在什么地方看见什么宝物,就忙着对吴三爷爷说:“这侯家大院当年奠基的时候,听说四个院角都埋下东西的。”我爷爷也是财迷心窍,埋在地里的东西,吴三爷爷怎么会看见呢?没等我爷爷询问,吴三爷爷就比画着对我爷爷说:“老祖宗,昨天西院里有动静了,就看见一位老先生,还戴着一副水晶眼镜,挟着算盘,嘴里还自言自语地念叨着,说什么话?那是不会让我听见的,可是我看那眼神儿,明明亮亮,财神爷下凡啦,老祖宗。”“托你的福吧。”听着吴三爷爷的禀报,我爷爷摇了摇头回答着说,“这侯家大院只怕是休矣了。”“哎哟,老祖宗。可别说这样的话,你看这侯家大院,老一辈、少一辈,该是何等的发旺呀,每天我送大少奶奶房里的小弟去学校,满马路的行人都说,你看看人家侯家大院出来的孩子,就是带着福相,这小哥,来日准当大官。”果然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平反之后,到了45岁的那一年,我险些没当上副小组长。

还是说正经事要紧,怎么侯家大院的人口增长速度就是几何级数和代数级数的总和呢?这还用问吗?生呗。小一辈生,老一辈也比着生。我母亲才娶过门,第二年生我大姐的时候,我奶奶也“占房”,生我的十七姑,那一年我奶奶才43岁,不让生行吗?只那一年,我们正院就几何级数了一把。再至于那几道院呢?更“级数”了。就看见前一个接生婆还没有离开,下一个又送到马大夫医院去了,马大夫医院是天津有名的产科医院,新潮的下一辈小奶奶们,是不肯在家里生孩子的。最丰收的一年,侯家大院新生儿的比例,是总人口的6.13%。反正这么说吧,那一年除了像我这样压根儿不知道生孩子是怎么一回事的未成年人,和已经超过生育年龄的老人之外,凡是正当年的好汉们,每人都为侯家大院贡献了一名人丁。

这里要作一点点说明,所谓超过生育年龄,是指女性成员的生育年龄,男性成员,就不存在这个问题。南院的小凤给老九爷生他第三个儿子的时候,小凤只有19岁,可是我们的老九爷却已经是65岁了,二位皆属适龄生育国民。“造孽呀!”得知南院老九爷喜得贵子的消息,我爷爷没有过去贺喜,反而叹息了一声,那意思好像是不鼓励生育似的。

我母亲自然要过去贺喜的,见过老九奶奶,说了许多吉祥话,喜得老九奶奶光咬着瘪瘪嘴喷气儿。

从南院回来的时候,我母亲将萱之叔叔接到我们正院来了。

……

前年冬天,为了一件什么事情,老九奶奶回了一趟苏州老家,当62岁的老九奶奶从苏州老家回来的时候,人们发现在她的身边多了一个丫头,这丫头好相貌,当她搀着老九奶奶到我们院来给我奶奶请安的时候,我奶奶只打量了这个丫头一眼,立即就在心里骂了一声“孽障!”老九奶奶的一番谋划,也就被我奶奶看穿了。果然未出一个月,南院就传出来了消息,说是老九爷从“外面”回来,立即就把老九奶奶带来的那个丫头,收在房里了。

听到这个消息,我爷爷自然又是吐了一口唾沫,又自言自语地骂了一句“造孽”,随后就去他那美孚油行上班去了。我奶奶听过这个消息,就对我母亲说:“难为老九奶奶,怎么就想出了这样的办法,若真能收住老九爷的心,也算得是没有枉费苦心了。”

我奶奶看问题,有她的辩证法。老九爷院里已经立了三个房头,二房的姨娘没有生育过,不得宠,三房的秀娟姨娘生下了儿子莘之后,时时守在老九爷的身边,自然也就把老九爷控制住了。老九奶奶是正室,统揽着家政大权,那两个房头,明着服从老九奶奶的家法,暗中却各有各的鬼胎,老九奶奶早已经是大权旁落了。而且老九爷脚野,在家里待不住,你想呀,老九爷多年混迹军界,上面有靠山,下面有亲兵,无论是扩充地盘、还是拉杆子打天下,类若我们老九爷这样的人才,必是不可多得的短线人物。这一连几年,外边也不知道又在“成全”什么事,老九爷已经不见踪影多年了。偏偏这几年南院里一连出了好几桩不“顺”的事,不把老九爷拢在家里,眼看着南院的日子就过不下去了。面临着这样的一个烂摊子,你说老九奶奶不是得想点什么办法吗?

果然这一招灵验,正在外面得意的老九爷,忽然有一天也不知怎么就想起天津还有他的家,赫赫扬扬地就回家来了,身边还带着马弁,明明是不想久留的意思。只是才回到家来,第三天,老九爷就打发他的马弁回去了。是什么原因把老九爷牵住了?还用问吗?老九爷看见老九奶奶房里的小凤了。

也不知道是阳谋,还是阴谋,反正老九奶奶回了一趟苏州,而且带回来了一个如花似玉的小凤,果然就把大局稳定住了,老九爷说,他不走了。

南院的老九爷,侯家大院最最出类拔萃的人物,自从老祖宗从侯姓人家分支出来在天津创家立业以来,我们的老九爷是侯姓人家几辈子顶露脸的好汉。莫说是在天津卫,连华北、东北,再远至江南,一说起我们家的老九爷,没有不打战的。哟,你们家的老九爷怎么这样吓人?对了,我们家的老九爷威震天下。

老九爷大号侯介仁,一听这名字就是好样的,这位侯将军,哟,一不留神就把老九爷的身世说出来了,一改侯姓人家的家风,人家从军行伍,打天下了。怎么侯家大院还出这样的人才呢?我们家也没有祖传的兵书,祖辈上又没出过武状元,何以到了侯介仁这一辈上,就出了一个武夫呢?没什么秘密,袁世凯不是小站起家吗,袁世凯没成势之前,侯介仁是他的幕僚。袁世凯倒台之后,原来老袁麾下的阿猫阿狗摇身一变都成了各路的英豪,这一下我们的老九爷就成了短线人物了。奉系收买他,直系笼络他,皖系也想争取他,据说这位侯将军集袁世凯、徐世昌的心智于一身,得侯介仁者,得天下,如此我们的老九爷就成了风云人物了。

老九爷人在军中,但不着军装,他也没有军衔,大家称他是什么将军,也带着三分的玩笑,他今天在奉系待几天,帮助张作霖把老段收拾一下子,明天他又去了直系,帮助吴佩孚打下一片地盘,再过些日子他又换地方了。世面上常常有人打听侯将军如今落在哪一方了?不知道,哪边打胜仗,他就在哪一方。

当家主事的老头子,成年在外面和人家鼓捣事,鼓捣一阵,就是一方的灾难,你说老九奶奶是不是得想个办法把他留在家里?如今小凤把侯将军俘虏了,一看见小凤,侯将军也不将军了,他也不运筹帷幄了,光在帷幄里服补药、喝三鞭酒了。

而且,老九爷把小凤收在了他的房里,明明是老九奶奶在老九爷的身边安下了自己的一只眼,什么二的、三的,再也凑不上前儿了,小凤一人独得专宠,老九奶奶把老九爷控制住了。过去南院里天塌下来,见不到老九爷的影儿,老九奶奶又是有名的糊涂老太,一点儿主意也拿不出来,急得老九奶奶光往我们正院跑,央求我母亲帮她想办法,如今小凤把老九爷拴住了,南院里有了主心骨。

最最重要的事情还是,过去老九爷房里无论发生什么事,老九奶奶连个信儿都不知道,如今老九爷在房里放个蔫屁,一会儿的工夫,连味儿都传过来了。为这事,我奶奶还埋怨我母亲,说我母亲就不会整治我老爸,像老九奶奶那样,你也给他买个丫头,那个“小的儿”,再也休想张狂了。

我母亲没和我奶奶争辩,只想着老九爷把小凤收在房里,也该把萱之叔叔接到我们这边来了。

小凤只有19岁,而我们的萱之叔叔却已经21岁了,小凤在老九奶奶房里,萱之叔叔无所谓,老娘房里的丫头么,还可以侍候自己呢。但如今小凤被收在了老九爷的房里,这一下,人事关系变了。头一桩难事,就是萱之叔叔该称小凤什么呢?还叫小凤,不合家法了,没大没小。叫姨娘?按顺序排,应该排到四姨娘,序号准确,接受上有障碍。莫说是萱之叔叔自己觉得别扭,就是老九奶奶也觉得别扭。再至于老九爷,他无所谓,谁爱别扭谁别扭,只要他不别扭,天下就没有别扭事。

为萱之叔叔的事,我母亲可是费了思忖了,我母亲和我爷爷商量:“萱之近来身体不大好,南院里乱乱哄哄的,还是把萱之接到我们这边来吧。”“唉。”我爷爷以他独特表示同意和不同意的方式,叹息了一声,再往下面,就一句话也不说了。

如今,小凤又占房了,正好是一个好机会,我母亲以向老九奶奶祝贺为借口,到南院来,只对老九奶奶说:“九奶奶大喜的日子,侄儿媳妇怕九奶奶顾不过来,还是让萱之到我们那边住些日子吧。”

我母亲话声才落,“哗”地一下,老九奶奶的老泪儿就流下来了:“大少奶奶,到底是出身名门,心地慈善,这侯家大院多亏有这么个好人成全呀,若不,大少奶奶看见了,这不是让人耻笑煞吗?”“九奶奶可不要说这样话,这不是大喜事吗。侄儿媳妇不知道九奶奶是什么心气儿,这桩喜事,想要个什么排场?”我母亲极是严肃地对老九奶奶说着。“大少奶奶,可护着我们这边的脸面吧。他不怕损,我还怕损呢。”“损”,天津俗语,一个人做下了见不得人的事,还装得若无其事,那就叫不怕“损”,类若我们浩劫那阵子的挨批游街,一趟游街下来,该吃的吃,该喝的喝,一点也不嫌寒碜,那就叫不怕“损”。“家里有这么个老孽障,你说说,我不是得想法儿拢着他吗?什么事也瞒不过大少奶奶,这些年,我们这边鸡吵鹅咬的,现世报呀。给他房里收了个小凤,这院里才平息了些,那些三的、二的,再也凑不上前儿了。大少奶奶,你老九奶奶可是一心成全这个家呀。”说着,老九奶奶的老泪已经流到瘪瘪嘴角儿来了。“若真是这样,容侄儿媳妇放肆,到了小叔叔满月那天,就在府里热闹热闹吧。”我母亲所说的“热闹”,就是摆个家宴呀什么的,侯家大院吃酒席,是家常事,也没有人问是为了什么原因,反正酒席摆好,大家就照吃不误,就和当今的吃喝风一样,管你是谁的东,管你是什么事,呼啦啦一干人等走进饭店,酒席摆上,坐下就吃。如今的吃酒席只比我们侯家大院多了一个程序,我们侯家大院无论吃什么酒席,吃光拉倒,如今的吃酒席,吃过之后,还有一道手续——开票。为吃到肚里去的山珍海馐寻找理由,冠冕堂皇,工作需要,以革命的名义,就把好好的东西变成大粪了。

幸好老九爷厚道,他没追问为什么别的房里添丁大肆庆祝,又是“满月”,又是“百岁儿”的,兴师动众,怎么我的小凤给侯家大院生下一个大胖小子来,你们却要无声无息地只热闹一下敷衍了事呢?你们也看着我太好欺侮了。

老九爷果然好修养,而且严于律己,不事声张地,就让事情过去了。而且老九爷为了表示自己的无奈,还给小凤生下的大胖小子起了一个乳名:多啦。从此南院里就多了一个“多啦”,而生下了“多啦”的小凤,却没有提升为“多啦”他娘,大家依然小凤小凤地叫着,侯家大院里没有她的名分。

南院里多了一个“多啦”,这位不多啦的萱之叔叔就不好再在南院里住了,我母亲事事为全家人着想,她决定把萱之叔叔接到我们院来住,真是做了一件天大的好事。二

老九爷金命,立不住后辈,在萱之叔叔之前,老九奶奶一连生了四位千金,气得老九爷光给菩萨敬香,后来一位什么神仙给老九爷看命相,这位神仙指点老九爷说,想结果,不能光靠一棵树。这一下,老九爷心有灵犀一点通了,就在老九奶奶给老九爷生第四位千金的时候,老九爷在外面喜结良缘,立了一个外宅。

老九爷自然知道侯姓人家在天津的品位,举手投足都要顾及影响,老九爷立二房,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要给侯家大院南院续香火,绝对没有别的目的。于是老九爷为选他的二房偏室,很是费了一番心血。先考察血缘,有据可考,这位女子的老娘,一连生下了四个儿子,到了第五胎,还是求过了菩萨,说是女儿是娘的小棉袄,这才生下了一位千金。合格,有生儿子的遗传基因,只是相貌丑些,没有关系,价值取向不同,生儿子是最高使命,合过八字,说是命薄,当然,命不薄能嫁给一个老头子做二房吗?注意,不是续弦,那叫填房,正儿八经的奶奶。如今是给老九爷当二房,小老婆,是一切有身价的中国女子至死也不能当的角色,中国人骂人,最难听的话“小老婆养的”,比骂“乏走狗”还严重。可见小老婆不可当。那为什么这位女子愿意做小老婆呢?不是穷吗?穷,又没志气,不肯跟个穷汉子一起过苦日子,做小老婆吧,鱼与熊掌不可兼得了。

老九爷收了二房之后,这位二姨娘不负众望,才进门一个月,眼看着肚子就一天一天地凸出来了,而且其凸起速度之快,已远远超出一般女性的凸起速度。也正是在老九爷高兴得满面春风,老九奶奶暗中盘算日子不对的时候,突然从二姨娘的房间传出了消息,说是信息不对,二姨娘平安无事,空喜欢了。

信息不对,怎么肚子凸起来了呢?吃的太好了,皮下脂肪积存速度太快了。不光是腹部凸起,连屁股蛋,大脸盘都一起凸起来了,没过几个月的时间,二姨娘体重增加了几十斤,已经成了侯家大院头号胖奶奶了。走路呼哧呼哧喘大气,好好的坯子,废了。

正在此时,袁世凯下台,老九爷的靠山倒了,老九爷侯将军回到天津解甲归田,虽然没有金盆洗手,但却做了一名闲人,又皈依佛门,总也算是立地成佛了。在中国大凡是行伍的人,一旦回到故里,大家一定要拥戴他做些造福社会的闲差,老九爷靠着侯姓人家的名声,联络了一干人等,就在天津成立了一个新民协会,据新民协会成立宣言所说,其目的仍然在于教化民众,促进世界大同云云。

老九爷白天去新民协会供职,闲来就去居士林听经,而且老九爷皈依佛门心诚,他还在家里立了佛堂,每天一早一晚叩拜神灵,正儿八经地跪在地上磕一百个头。磕了三个月,老九爷体壮如牛,他自己说是感动了上苍,恩赐他一身好筋骨,好筋骨派上好用场,果然老九奶奶就给他生下了一个大儿子,老九爷的这位大儿子,就是我们的萱之叔叔,那一年老九奶奶已经是45岁了。

南院里喜得贵子,本来是一件大喜事,但没有料到,就在我母亲代表我奶奶来到南院贺喜的时候,正赶上老九奶奶发疯一般地跑到院里,更在老槐树树杈上系了一条丝绢,哭着喊着地要上吊呢。“我不活啦,我也活不了啦!大少奶奶,积德行善,把这孩子抱到正院府上去,只把他当猫儿狗儿地养着,待他长大成人,告诉他,他母亲是让她的老孽障活活气死的呀!”看见我母亲来到南院,老九奶奶抓住了系在老槐树树杈上的那条长丝绢,放声地哭喊起来。南院里的上上下下自然不会眼看着老九奶奶自寻短见,众人把老九奶奶围在中间,拦着她,大家一致希望她再活些日子。“九婶娘。”立即,我母亲走到人圈当中,扶住了大哭大闹的老九奶奶,和颜悦色地安抚着说:“大喜的日子,怎么就想起什么不称心的事了呢?快把老九奶奶扶到房里去。”说着,我母亲便向围在老九奶奶身边的佣人们发起了威风,“你们这些人,真是无用,事情到了这样程度,怎么就没有人往正院送个信儿呢?让九奶奶着急了。一个个地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把九奶奶扶到房里去。”

在侯家大院,我母亲发起威风来,那是很有震慑力的,比皇宫里的龙颜大怒还可怕,而且也不开打招呼会,脸色一沉下来,整个侯家大院就全吓呆了,连房檐上的小猫儿,都吓得不敢动弹了。

我母亲一声吩咐,众人立即像敬圣旨一般地将老九奶奶捧回到了屋里,我母亲又让人们退去,这才向老九奶奶询问何以要表演这一出自绝于人间的闹剧?

比比画画,语不成句,话不成声,断断续续地老九奶奶向我母亲说起了南院里发生的事。什么事情呢?别提了,侯家大院还有救国救民的事儿吗?就老九奶奶生下萱之叔叔的同时,老九爷又把一个女人领进了侯家大院,而且这个女人还抱着一个才生下来的孩子,据说只比萱之叔叔晚三天。

哎呀,这不是双喜临门吗?

我母亲心里虽然是这样想,可是没有说出来,我母亲先安抚得老九奶奶不哭不闹了,这才向老九奶奶做工作,帮助她正确认识新形势下出现的新问题。

我母亲才要从理论上作点阐述,老九爷从外面回来了,老九爷没有到老九奶奶房里来,他只停在院里,看着还系在树杈上的丝绢,大声地喊叫着发威。“我为谁?”老九爷理直气壮地大声说着,“我还不是为了要有个后辈续香火,前面四个女儿,我都当皇帝家的女儿疼爱着。为了积下阴德,多少次我去求菩萨敬香拜佛。一辈子辛辛苦苦,挣下这一些家业,我容易吗?怎么着就没有一个儿子呢。虽说知道你怀了身孕,也不敢相信我就有这么大的德性呀,我已经是四十多岁的人了,还能再等几年?讨个女人,我是求子心切呀。老祖宗在天之灵,我对得起一家老小呀。”

头头是道,老九爷对自己来了个一分为二,把不是人做的事,说成是人应该做的事了。本来么,老九爷想求个儿子,难道是为了自己吗?一心想的就是这户人家的未来,这么大的家业,难道就白白地留给他人了吗?前面生下了四个女儿,如今又有身孕,谁相信就“转”了胎气,就在这同时,又种下一线希望,这有什么不应该的呢?“你闹什么?”老九爷立在院里向老九奶奶暗示着说,“说到哪里,萱之也是正根正叶,那个晚生的也是弟弟,何况还是庶出,你还怕来日有什么纠缠?现在我就立下字据,百年之后,长子承继。”

完了,老九奶奶没的说了。第一,老九爷私立外宅,光明正大,而且又生下了一个儿子,功大于过,少说也是三七开。第二,老九爷做好了后事安排,这南院里的万贯家财,将来只由长子继承。你还有什么话说?

按道理讲,老年得子,老九爷应该将萱之叔叔视为掌上明珠,偏偏萱之叔叔到了19岁那年,老九爷将小凤收在了自己房里;也不知道是因为什么原因,从此这父子二人渐渐地竟变成了冤家对头,而且父子仇怨愈来愈深,直到不可调和,于是就有了代沟,他两个人一个在沟的这边儿,另一个在沟的那边儿,就水火不相容了。

尽管从小凤一“占房”,我母亲就把萱之叔叔接到了我们正院,但老九爷还是心意难平,动不动地就在他们南院放声大骂:“家贼!没有家贼引不来外鬼,我走南闯北挣下来的这份家业,眼看着就败在你们手里了。”

家贼是谁?不知道,没有人拾这个“碴儿”,萱之之下,还有莘之,那时候还没有多啦小哥,萱之叔叔正在南开学堂读书,莘之叔叔游手好闲,这年也是19岁,这孩子天生小老婆养的材料,从一懂事就讨老九爷的欢心。老九爷爱喝酒,这位莘之先生虽然不喝酒,但于酒事极是内行,老九爷那里才启开酒坛,莘之小哥就嗅出味道来了,头锅、二锅、老窖、大曲,一说一个准,连老九爷都给他的二儿子跷大拇指。老九爷雅好品茗,待到莘之小哥才长到12岁的时候,人家孩子就不愧是一位茶博士了。闭上眼睛,不看茶色,也不必品吮,只要嗅上一下,立即,什么龙井、乌龙、云雾、毛峰,雨前的雨后的,明前的明后的,绝对不会有半点差错,信不信由你,这也是一种天赋。而且,人家孩子在家里雇着蛐蛐把势,一年花在蛐蛐身上的钱,少不下多少万元。买蛐蛐,养蛐蛐,斗蛐蛐,到了秋天蛐蛐死了,还要发丧蛐蛐,规格最高的一次,一只什么恶虫死了,人家孩子竟然给那只蛐蛐打了一只小金棺材,厚葬,还做了法事,超度蛐蛐来世投生到侯家大院来。哦,也许就真这么一回事了,第二年头上,小凤就生下了那个多啦。这个多啦,说不定就是前年的那只恶虫,你听多啦的哭声,和蛐蛐的叫声差不多,哆哆嗦嗦的。

莘之小哥在侯家大院做吃饭虫,老九爷在院里大骂“家贼”,是不是骂他?

不是。

那么,南院里的家贼是哪一个呢?

侯萱之。

不光是老九爷骂他的大儿子侯萱之是家贼,南院里上上下下都骂侯萱之是家贼;而且在铁的事实面前,就连萱之叔叔的生母,我们的老九奶奶,也不得不承认她亲生的儿子侯萱之是家贼。

家贼者,家中的败类也。汉代的大哲学家、唯物主义者王充,就曾经在他著的一部哲学著作《论衡》中,对于家贼一说有过诠释。王充说:“宋华臣弱其宗,使家贼六人,以剑杀华吴于宋。”这就是家贼一说的由来。到了近代,更有一句名言:“堡垒最容易从内部攻破”,这个“内部”,就是家贼。没有家贼勾不来外鬼,欲防外鬼,必须先治家贼,此乃安邦强国之根本也。

萱之叔叔做下了什么对不起老九爷的事,老九爷就骂他是家贼了呢?

没有,萱之叔叔什么对不起老九爷的事情也没做,萱之叔叔所以被老九爷骂作是家贼,理由只有一个,那就是因为萱之叔叔是一个有为的青年。

有为,怎么反被视作是家贼了呢?

很简单,在一个无为的家庭里,有为的孩子自然就成了家贼。

……

侯萱之好好一个孩子,怎么就堕落成家贼了呢?在这方面,我们正院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而在我们正院的责任当中,我的六叔萌之更是罪魁祸首。

我们正院的六叔萌之,和萱之叔叔是同岁,两个人一起上学,在一个学校,又在一个班级里,自然就成了要好的朋友。早晨两个人一起背着书包去学校,中午下学,今天在正院用饭,明天一高兴又一起去南院用饭去了,反正无论两个人在哪道院里用饭,都会派人送个信过来。在我们正院用饭,自然是我们的吴三爷爷要到南院去向老九奶奶禀报一声,在南院用饭,南院也会派人过来向我母亲禀报:“禀报大少奶奶,六先生在南院用饭了。”我母亲答应一声,然后又询问道:“没有鱼吧?”立即传话的人就又向我母亲禀报说:“大少奶奶放心就是,自会有人经心的。”就是这样,晚上六叔萌之回到院来,我母亲还要向他询问中午饭吃得称心不称心。

近朱者赤,萱之叔叔和我们的六叔萌之一起读书,自然就知道努力,每天晚上总要到很晚时候,萱之叔叔才会回他们的南院去。自然,还是吴三爷爷的一番呵护,每天晚上萱之叔叔回南院去的时候,我们的吴三爷爷一定要护送他走过正院和南院之间的女儿墙。吴三爷爷说,女儿墙后面就是西跨院佛堂,那院里有“动静”,仙家也是喜爱读书的孩子,说不定什么时候出来,拦住孩子问一个什么字,就要吓孩子一跳。大宅院么,就是有这些邪门儿的事,仙家,就是狐狸,它又不读书,怎么会出来拦住孩子问字呢?反正吴三爷爷这样说,你就这样信,免得他和你争辩。

萱之叔叔在正院和我们的六叔萌之一起读书,轻易不到他们南院去,南院里只有莘之叔叔陪着他老爹看戏品茗。身边有个游手好闲的吃饭虫儿子莘之,一点不妨碍老九爷金屋藏娇,萱之叔叔住在我们正院,终日和我们的六叔萌之一起读书,反倒成了老九爷的心腹之患。

以小人之腹,度老九爷之心,人们一定会猜测是因为老九爷房里有了小凤,所以老九爷才容不下他的大儿子侯萱之。其实不然,老九爷视他的长子侯萱之是家贼,而且一定要把他赶出家门,这其中是有绝对无可争议的理由的。

此中还有一则笑话:

那一天晚上,老九爷和他的几个朋友也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出来,几个人各自坐在自己的胶皮车里,嘴里叼着牙签正想着刚才的美事,胶皮车走到天津最繁华的东马路上,就听见街上一片哭声,老九爷撩开车帘往下一看,也没什么大事,就是大街当中跪着一堆孝子,人人身着重孝,正放声痛哭。老九爷是提倡孝道的正人君子,看着孝子们因失去老人哭得痛不欲生,心中自然极是感动。可是再一细看,老九爷不由打了一个冷战,你猜老九爷看见什么了?老九爷清清楚楚地看见,他的大儿子侯萱之,正跪在这些年轻人的最前面,而且,而且,记住,是而且,侯萱之还穿着白白的孝袍,肩上扛着“西方接引”的白幡,一手握着哭丧棒,已经是哭得满脸泪痕了。

不好,家里出了大事了,侯萱之披麻戴孝,一副重孝在身的样子,还哭得痛不欲生,一定是自己的老妻升天了。因为,你想呀,老九爷自己坐在车上,活得好好的,自己的儿子跪在当街放声大哭,还身着重孝,不是他老娘升天,他能这个样子吗?腾地一下从车上跳下来,一步走到他儿子的身边:“萱之,我出来的时候,你老娘还好好的,怎么一会儿工夫……”

老九爷说着,心里也想,就算是自己的老妻过世了,怎么就不见二儿子出来哭丧呢?而且,而且,记住,还是而且,就是老妻真的过世了,也不会有这许多人一起跪在当街哭娘呀。不对,老九爷再一细看,气疯了,跳起脚来了:“混账东西,你给我回家!”

就在这些身着重孝的年轻人前面,立着一面大旗,这旗上写着四个大字:“抵制日货”。原来这些青年跪在街头放声大哭,是为了抗议日本的经济侵略,奉告国人要扶植国货,恳请市民不要买日本洋货,以扶植农工,否则中国经济败落,中华古国也就没有希望了。“父老乡亲呀,抵制日货,救我中华呀!”侯萱之正哭得痛心,忽然觉着自己的胳膊被人拉住,他还以为是哪位市民受到感动,要拉他起来稍事休息了呢。立即,他就反拉住他老爹的手,哭着喊着地劝他老爹再也不要买小日本的东洋货了。

看着儿子身着重孝跪在街头,再听见儿子劝自己抵制日货,把老九爷气得全身发抖:“混账东西,你给我回家!”当即老九爷就放声喊了起来。这一喊不要紧,惹怒了和侯萱之跪在一起的热血青年,这些人一起向老九爷涌了过来,指着老九爷的鼻子质问:“难道我们爱国是不应该的吗?”

……

一跺脚,老九爷钻进他的胶皮车,向车夫喊了一声:“走!”掉过头去,拉车的就拉着老九爷跑了。

终于,有一天老九爷来到我们正院,对我爷爷说他已经决定把他的大儿子,也就是我们的萱之叔叔送保定陆军学校深造去了。

老九爷送萱之叔叔去保定陆军学校,理由十分充足。第一,老九爷说再不允许他的儿子侯萱之如此“胡闹”了,身着重孝哭劝市民抵制日货,已经是家法不容了。第二,为儿子前程着想,也只有行伍,才是最有出息的事。老九爷自己行伍出身,子承父业,他的儿子将来只能在军界发展。在中国做什么生意也比不上种铁杆庄稼赚钱,何况老九爷在军界又有根基,送萱之叔叔去保定陆军学校,绝对比看着他穿孝袍子在当街上放声大哭好,虽然如今萱之叔叔和我们的六叔萌之眼看就要读大学了,那至少也要四年之后才会有出息。如今中国一天一个样儿,好歹赶上个机会,一把火,披件老虎皮,就有出头之日,说不定什么时候萱之叔叔成了人物,到那时,只怕这天津卫府佑大街上的侯家大院还要靠萱之叔叔护佑着呢。

就这样,萱之叔叔离开侯家大院到保定陆军学校读书去了。只是我们的萱之叔叔不成器,不到半年时间,为了一桩什么事情,萱之叔叔被保定陆军学校开除,险些下了陆军监狱。这一下老九爷有理了,费了好大的力气把萱之叔叔赎回来,从此,老九爷在院里骂得更凶了:“孽障,家贼,不成器的东西,这个家迟早要败在你的手里,真是家贼呀,我没做伤天害理的事,怎么老天就让我院里出了个家贼呀!”三

侯萱之这样的好孩子,又是老九爷走关系把他送到保定陆军学校去的,那个保定陆军学校的校长还是老九爷一手提拔起来的老部下,他怎么就会把侯萱之从保定陆军学校开除出来,还几乎把他送进陆军监狱去呢?

自然是侯萱之触犯了军法。

侯萱之怎么就触犯军法了呢?

他造谣。

说老实话,侯萱之不是行伍的材料,如果能让侯萱之安下心来读书写作,肯定比他的侄子,也就是比在下我要强得多。但老九爷就是看着他在家里读书碍眼,正好有个保定陆军学校刚刚成立,又急着招收一批学生,为来日救国救民造就人才。也正好保定陆军学校的校长到天津来为了什么事情要和侯将军请教,于是阴差阳错,侯萱之就走上了行伍的道路。

侯萱之,文弱书生,手无缚鸡之力,他怎么就被保定陆军学校录取了呢?你忘了,保定陆军学校的校长不是我们老九爷的老部下吗?一老部下,就什么事情都好办了,体弱多病,改成力可拔山,张君瑞能变成猛张飞,条件么,那是由人编写的。

保定陆军学校校长,名字叫于拂晓,当然原来他也不叫于拂晓,当兵的时候他还叫于天亮呢,几年时间混得不错,他拂晓了。怎么就叫拂晓呢?打仗不都是选择天蒙蒙亮的时刻吗?好歹也是个官了,天亮、天亮地叫着,也不顺听,找个近意词吧,“天亮”就改成“拂晓”了。

进保定陆军学校,你一生就有了前程,保定陆军学校是一个为中国培养帅才的学校,保定陆军学校毕业出来,再没有后戳儿,少说也是一个团长,一出校门就当师长、军长的,有的是。如今华北局势变化莫测,军界正有人暗中勾结日本军方闹什么华北独立,保定陆军学校扩大招生,就是为来日成立华北军招兵买马。侯萱之能有机会进保定陆军学校,再有他老爹侯将军这样的靠山,一两年时间毕业出来,说不定还会闹个副司令当当呢。到那时,连我都跟着沾光。

当然,陆军学校的校规非常严格,学生们每天早晨都要出操,晚上还要点名,一过10点,监舍熄灯,学生们一律要睡觉。为了防止学生淘气,熄灯之后,监舍大门紧锁,监舍的窗户上还有铁条,再淘气的学生,就是你长出翅膀,也休想从学生监舍飞出去。

不过说来也怪,陆军学校已经把学生们都锁在监舍里了,可是每到入夜,就在陆军学校周围,神出鬼没地总有妖艳的女子出现。干什么的?那还用问吗?姐儿、妓女。顶级的姐儿,只有14岁,绝对是西施再世。怎么这里就有这样绝色的美女呢?对了,没有这些国色天香,陆军学校能在这里建校吗?英雄爱美人,美人爱英雄么。

正在当年的小牛犊子们被锁在监舍里,凭窗向下望着街上走过来、走过去的妖艳姐儿们,能不动心吗?不必为古人担忧,哪个姐儿也没闲下。莫非陆军学校的学生们都长了翅膀不成?没有。没长翅膀他们怎么就把街上的“鸡”捉到手的呢?监舍不是有门吗?是的,那大铁门已经用大铁锁锁牢了,没错,那把铁锁一天一换,怕的就是学生们用什么办法打开那把铁锁。门上的铁锁打不开,还有窗户,当然,窗上焊着铁条,但是,告诉诸位一个秘密,那铁条有几根是浮摆在窗户上面的,这几根原来焊在窗户上的铁棍棍,早就被前几届的学生一根一根锯断了。白天还摆在窗户上面,入夜,几时想出去,一伸手,就把铁条拿下来了,好在孩子们的身子也瘦,一侧身,人就从窗户跳出去了。监舍不是全在楼上吗?连这么点能耐都没有,你还进的哪门子陆军学校?来个鹞子翻身,人就飞下去了,身上连一星土都沾不上,军人么,练的就是硬功夫。

偏偏,侯萱之和他四个同窗住的监舍对着后院。才熄灯不久,又听着院里巡夜的教官已经从后院走了过去,立即几个小孽障从被窝里爬出来,急急忙忙穿上衣服,自然不是校服,都是从家里带来的少爷皮,把窗上的铁栏掰开,随之就一个一个地从窗户“顺”出去了。当然,我们的萱之叔叔不会和他们一起去做那种坏事,再说监舍里也要留下一个人,好把铁护栏再安装好,还要等那几个学生回来,把他们一个一个地拉上来。

这一夜,那三个孽障“顺”出去之后,监舍里只剩下了侯萱之一个人,他把窗户上的铁栅栏安好,美美地睡一觉,眼看着天快亮了,拂晓了,外出的学生该回来了,侯萱之急忙起床,立在窗户前,等着接应那三个在外面过夜的同窗。

凭着窗户张望了好长时间,就听见后院里传出匆匆的脚步声,侯萱之还以为是他那几个同窗风光之后回来了,向下一看,我的天,惹了祸了。你猜侯萱之看见了什么?侯萱之正看见,确确实实,正看见保定陆军学校的校长于天亮,准确的说法是于拂晓校长大人,正拉着一个姑娘往后门走,怎么这姑娘侍候过校长大人之后,还要校长大人亲自送她出来呢?没那么大的架子,那姑娘昏过去了。

昏过去倒也无所谓,拉出去就是了,校长大人也不是没做过这种事,只是今天偏偏多事,校长大人才似拉只死鸡子似的把那姑娘拉到院里,“嗯”地一声,那姑娘苏醒过来了。侯萱之就看见那姑娘突然从于天亮的胳膊肘下挣脱出来,放开嗓子就喊了一声:“你还没给我钱!”

于天亮,不愧是个地道军人,没等姑娘的喊声传开,一抡胳膊,那姑娘就被于天亮从后门扔出去了。“查监!”

于天亮把那姑娘扔出去之后,回身就打开了学生监舍的大门,一步跳上楼来,他要查房。而且别的监舍他还不查,他只查对着小后院的这一排监舍,一共4间监舍,每间监舍只有一个学生。

二话没说,于天亮就把这四间监舍里留下的4名学生带到了校长室,于天亮不追问监舍里的那三个不见的学生做什么去了,于天亮开口先问:“你们在监舍里做什么了?”“睡觉了。”4个学生异口同声地回答着说。“没听见什么喊声吗?”校长又问。“报告校长,我们年轻,一睡着了就和死狗一样。莫说是喊声,就是炮声也惊不醒的,说起来我们还为这事犯愁,毕业之后如何带兵打仗,一觉睡过去,醒过来,营盘被人拔了,那可真辜负校长的苦心栽培了。”“好,很好,你们很好。”于天亮点了点头,夸赞这四个学生说,“好,你们如此一心想着早成帅才,我一定要对你们格外关照,现在你们就回监舍打点行李,连夜出发,带上我的片子,明天中午赶到古北口兵部报到。我恩准你们提前毕业,加封每人少尉军衔。立正,向后转,齐步走。”“啊!”四个学生按照校长的口令走出校长室,一下子,四个人就吓呆了。学生们当然知道去古北口兵营意味着什么,那可不是好地方呀,古北口军营正是军事前线,每天每夜都和友军发生摩擦,若不华北就得赶快独立自治呢,群龙无首,天下大乱,驻军之间相互以偷袭兵营为乐事,常常夜里一声喊叫,立即吹号出击,跑出营房,什么事情也没有,就是放哨站岗的弟兄的耳朵被偷袭的友军割掉了一只,友军呢?跑了。

军令如山,校长一声令下,就在拂晓之前,一辆军用汽车,把这四个学生拉走了,都没有向同窗学生话别,匆匆在校长室举行了毕业典礼,还接受了军衔,立即,就从保定陆军学校滚出来了。

无可奈何,四个学生乖乖地被送到古北口,走进兵营,来到营部,正等着发军装,没想到突然几个大兵把他四个人抓住,不由分说,就将他们押到了军事监牢,推进一间湿暗的牢房,哗啦啦,一把铁锁锁住了牢门,他们四个人成了囚犯。“我们犯了什么罪?”不知道内情的学生喊着叫着地询问,只是没有人答理你,在里面待着吧,没有人给你们“落实政策”。

在兵营的牢房里关了好多天,终于才一个个地被提出去审讯了,直到此时,这几个孩子才知道自己犯下了哪条军纪。据提审的官长说,保定陆军学校近来一个时期谣言蜂起,经过追查,造谣生事的,就是这四个捣乱的学生。“我造了什么谣?”被提审的学生向长官质问。“你还问造了什么谣?谣,就是谣。什么说军校克扣学生的饭费呀,还有什么校长教官有什么花花案儿呀,都是造谣。我也是保定陆军学校出来的,我还不懂这个?”啪的一声,军官狠狠地拍了一下桌子,表示真理在他手中。“那我是造了什么谣呢?”大胆的学生还是要问个明白。“呸!你自己造的谣,倒还要来问我。来人呀,带下去,若不是看在同窗的情分上,我非得抽你几鞭子不可!”

如此,被提审的学生就被送回牢房去了。

回到牢房,刚刚被提审过的学生自然就要和同学们唠叨:“你们知道给咱们安的什么罪名吗?造谣。你说好好的咱们造的什么谣呢?”

这一说,侯萱之明白了,什么造谣呀?就是那天夜里于天亮把一个姑娘鼓捣得死过去了,他想把人家孩子拉出校门扔出去,没想到半路上孩子苏醒过来,放开嗓子喊了一声:“你还没给我钱呢!”其实,孩子喊的声音并不大,夜半三更,也未必就有人听见,但于天亮做校长心虚,把姐儿扔出后门,一步来到学生监舍,他要查房。对于那些未在监舍里的孩子,他不追究,反倒将几个没出去荒唐的好孩子抓了起来,抓了这些好孩子,他也说不出个屁理由,当机立断,他特批这几个好学生提前毕业,连夜送他们去古北口,如此,他那桩丑闻才没有张扬出去。自然,还是我们的萱之叔叔品德好,直到此时,他也不把自己看到的那件丑事说出去。有什么用呢?这些人既然做坏事,就不怕张扬,还不等你张扬,早远远地把你送走了,到了地方再安个罪名,下了大狱,那桩你看见的事情,就烂在你肚里了。放心,也不会关你太久,等这批学生毕业出去,也就把你放出来了,连句致歉的话都不说,顶多说一句:“没事了,好好把丢失的大好时光补回来吧。”

好在保定陆军学校的学生都有来历,古北口兵营也不敢随便处置这四个学生,日久天长,这四个学生买通了看管牢房的大兵,一封信偷着送出去,没过多久,家里就来了人,将孩子“保”出去了。

那一天,为了什么事情,我母亲正把我关在房里和我“个别谈话”,突然吴三爷爷走到我们房里来,向我母亲禀报说,门外有个年轻人要求见侯府的大少奶奶。“那就在花厅里看茶吧。”我们侯姓人家的亲戚多,常常有多年不来往的远亲会找上门来,或是求点救济,或是通报点什么事情,凡遇到这样的事,我母亲一定在大花厅里会见他们。

这次,我母亲以为一定又是哪户穷亲戚求助来了,待吴三爷爷说那个青年已经在大花厅里候见的时候,我母亲领着我,来到了大花厅。

这个青年倒很有礼貌,见到我母亲和我走进门来,立即站起身来,向我母亲和我施了一个立正军礼,我当然知道礼貌,立即也向他还了一个举手礼,然后我母亲坐下,只等这个青年说话了。“我是侯萱之的同学,侯萱之再三托嘱我,一定到府上求见正院里的大少奶奶。”“萱之不是在保定陆军学校读书了吗?”我母亲不知道外界的变化,还向这位青年反问着说。“禀报大少奶奶,萱之出事,被投进军事监狱了。”这位青年看看屋里没有旁人,才开始向我母亲述说萱之叔叔在外面的不幸遭遇。“啊。”我母亲暗自惊呼了一声,立即就万般着急地向这位青年问道,“是什么人陷害了萱之?”“唉,说来话长,还是赶紧把人赎出来要紧,军事监狱可不是好待的地方,只有活着进去的,没有活着出来的,我家老人把我赎出来,是用了好几两黄金的。”“来人呀!”立即,我母亲唤来吴三爷爷,让他关照这位年轻人去吃饭,来不及再说什么,急急忙忙,我母亲拉着我就来到了南院。“怎么?萱之被关进了军事监狱?”老九爷正和他的二儿子莘之品茶,听过我母亲的述说,他还疑疑惑惑地向我母亲反问着说,“前几天保定陆军学校的于校长还给我写来了信,说是萱之在学校学业有成,已经被特批提前毕业,并晋升少尉军衔去古北口赴任去了,怎么才到了古北口,就被下了大狱呢。不可能,一定是他在外面勾结上了哪个孽障,合伙骗家里的钱,随便来个什么人,向我要几两黄金,莫说我没有这么多的黄金,就是有,我也不能给。”老九爷说得果断,一点商量的余地也没有。“九爷爷。”我母亲还是和颜悦色地对老九爷说着,“萱之那孩子规规矩矩,我一不相信他会和人合谋向家里骗钱,二不相信他在外面会有不轨的行为,一定是他遭了什么人的暗算,这才惹来了这一场大祸。”“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保定陆军学校也不会平白无故地就把人下了大狱。唉,孽障呀孽障,我望子成龙送你去了军官学校,谁想你辜负了我的一片厚望,竟然做下了违犯军规的事,虽然我爱子心切,但军法不可徇私,我也是爱莫能助,爱莫能助呀!”感叹着,老九爷若有其事地还摇着脑袋瓜子,一抽鼻子,几乎挤出眼泪儿来了。“能助也罢,不能助也罢,萱之虽说是南院的孩子,可他更是侯姓人家的子孙,不把萱之赎回来,老祖宗面前,我也没法儿交代。”听着老九爷的话,我母亲又气又忙,我已经看见她的双手都已经剧烈地抖起来了。在一旁看着,我就心急,娘呀,虽说萱之是咱们侯姓人家的子孙,可他老爹还没当一回事,你急的是什么呀。

看着我母亲为他们南院的事如此着急,老九爷自然也要做出姿态,立即,他把茶盅放下,像煞有介事地拧了拧眉毛,似是在想什么办法。“大嫂,这件事情着急不得,也要容父亲慢慢地想办法,萱之是我的亲哥哥,我也自会赴汤蹈火把哥哥救出来的。”正在一旁陪他老爹喝茶的莘之也拿腔作调地帮他老爹说着。

也许,莘之是想向我母亲表示他对萱之哥哥的一片兄弟感情,只是我母亲正想找个碴儿显示显示大少奶奶的威风,脸色一沉,向着莘之,我母亲就说起了话来:“小小年纪,这里是你说话的地方吗?莫以为天下人都是傻子,我倒要问问,萱之在天津好好地上着学,是谁出的主意就送他进了什么行伍的学校。如今萱之在外面遭人暗害,你还说什么慢慢想办法,那兵营里的监狱,是好待的地方吗?告诉你,倘若萱之出了一点差错,我就拿你问罪。”说罢,我母亲拉着我,在陪房丫头的搀扶下,愤愤地走出南院来了。

老九爷虽说是我母亲的叔公公,但我母亲代表我爷爷和我奶奶的权力,明着我爷爷我奶奶是侯家大院里的老祖宗,其实侯家大院的实权掌握在我母亲的手里,我母亲脸色一沉,整个侯家大院没有一个人敢喘气,只这一点,我就特羡慕,一个人活到这个份儿上,也就算够顺气儿的了。

看见我母亲发了脾气,老九爷立即慌慌地追了出来:“大少奶奶,你千万别和他一般见识,送萱之去保定陆军学校,那也是为了他的前程。如今他遭人暗算,我一定想办法把他赎回来。”央求过我母亲,老九爷又回过头去向他的儿子莘之骂道:“混账东西,还不向大嫂道歉,说你自己放肆,请大嫂原谅。”

立即,莘之也追了上来,连连地向我母亲承认错误,还央求我母亲不要生气,为了讨好我母亲,莘之叔叔还跑回房去拿出一本画册,紧紧地塞在我手里,更哄着我说:“小弟,你看,叔叔时时想着你,快拿去看吧。有趣儿着呢。”

老实说,看见印刷得如此精美的画册,我心里也是喜爱得不得了,可是为了表示我的品位,眼皮儿也不抬,我就把那本画册推开了。“我不读这些东西,我读名著。”诸位先生,你们就瞧瞧,那一年我可是只有8岁。

……

在我母亲的督办之下,老九爷再不敢怠慢,立即派他的得宠儿子侯莘之去北京找到齐燮元,再拿着齐燮元的命令,这才来到古北口,将萱之叔叔赎了出来。就这样,据老九爷说,还花了4根条子,也就是用了4两黄金。

萱之叔叔回到侯家大院之后,依然住在我们正院。终日闷在他的房里,和谁都少来往,就连我的六叔萌之到他房里去,他都不和我的六叔萌之多说话。再至于对待他们南院的人,莘之叔叔就更不和他们说话了。

在萱之叔叔回来的那天晚上,我爷爷在我们正院设下宴席,为他压惊洗尘,特别邀请我和六叔作陪,席间萱之叔叔也是不多说话,我爷爷自然劝说了他许多话,并鼓励他振作起来。为此我还给他唱了一首鼓劲的歌:“今日里别故乡,横渡过太平洋,肩膀上责任重,手掌里事业强。”我唱得正高兴,六叔萌之从桌子下面拉了我一下,抬起头来,正看见萱之叔叔已经是热泪盈眶了。唉,我的好叔叔们呀,世上哪里有这么多的伤心事,傻活着算了,我不就很好吗? 萱之叔叔回到侯家大院,人人都担心老九爷容不下他的儿子,还要挤对他出去,幸好,就是在萱之叔叔回来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外面来人将老九爷请出去了。“我已经这样一大把年纪,你们怎么就不让我在家里过安静日子呢?”

专程到天津请老九爷出山的,就是那个保定陆军学校的校长于天亮,就是将萱之叔叔送古北口兵营的那个兵痞,如今世事多变,华北时局紧张,他离开保定陆军学校,一个人拉杆子立山头,想借日本军方的力量占山为王了。当然,凭他一介武夫,想在华北占上一个山头,并非就那么容易,于是他专程来到天津,请老九爷出山给他造声势。只是如今的老九爷已经不是昔日的老九爷了,昔日的老九爷,给个虚名他就去,至少不至于待在家里看着“家贼”生气,如今小凤已经把老九爷拴住了,你就是请老九爷出去登极坐天下,他也舍不得离开侯家大院了。“国难当头呀!”于天亮央求着对老九爷说,“日本占领东北已经多年,如今更暗中打着华北的算盘,各路英豪都想趁机出来收拾局面,那个虎落平川的吴佩孚,于当今一筹莫展的时候还扬言‘吾有办法’。什么‘吾’有办法呀?那就是说他吴某人有办法。他有办法,我们就不能有办法吗?侯将军,天下就是这么一小块地方,先下手的为强,后来的,可就没有香饽饽吃了。”“我已经解甲归田、颐养天年了,无论谁当上华北虎,我都给他念阿弥陀佛。不行,说什么我也是不出去了。”老九爷坚定地回答说。

于天亮原来是老九爷的老部下,他当然知道老九爷的脾气秉性,早以先只要有身老虎皮,老九爷就颠颠地跟着走了,今天还是那位老九爷,说好请他出山任要职的,他怎么就舍不得离开这个侯家大院呢?当过兵的人,智商自然要比平常人高一些,暗中一算,他明白了,如今的老九爷金屋藏娇,一定被什么可意的人儿勾住了魂儿,所以才置民众水火于不顾,他宁要美人,不要江山了。“学生自然知道侯大人年事已高,随军任职有许多不便,无论我们给侯大人派多少勤务兵,也怕有侍候不周的地方,侯大人家里有称心的人,只要带在身边,学生一定特别优待。”话说明了,有什么离不开的人儿,老九爷你就带着一起去吧。“我身边有什么人?”老九爷一本正经地向他的老部下问着。老九爷此中人也,他怎么会中这些兵痞的毒计,把小凤带去兵营,那不是把小鱼儿往猫嘴边儿上送吗?

只是,把小凤留在家里,老九爷更不放心,他的两个儿子和小凤一般年纪,大儿子萱之如今住在正院,轻易不到南院来,就是到了南院,也不和小凤说话。至于他的二儿子莘之,就让人信不过了,侯莘之游手好闲,终日守在家里,平时老九爷就总觉得他看小凤的眼神儿不对,如今自己拔脚走了,天知道他肚里打的什么鬼主意。家里的事情放心不下,让老九爷何以在外面救国救民呢?

于天亮摸透了侯将军的心事,若不怎么就是心腹呢?他出了一个主意,说原来老九爷创建的那个新民协会,正好给华北自治做鼓动,如今他拿出一笔钱来,放手让侯莘之出去大干一场,教化民众,维持地方安宁,也是造福一方的好事。

未经多少时间,于天亮给新民协会买了楼房,招聘了文书、干事,清一色的漂亮妞儿,给侯莘之高薪聘任的秘书,是正在天津走红的歌女,艺名叫“小凉粉儿”,出任新民协会秘书之后,更名为梁芬儿。一切准备停当,请来报社记者,召开新闻发布会,那年月不兴有偿新闻,只是会后请各位记者赴宴致谢,酒席上有花界女子奉酒,且每人送车马费大洋八元。如是,第二天早晨天津各家报纸一齐登出消息:“将门虎子,赴汤蹈火先天下;儒家后裔,兴邦立国后来人。”果然侯莘之不负众望,自他上任以来,该先天下的,他是当仁不让,该后来人的,他还真是青出于蓝。

新民协会副会长侯莘之走马上任,吃住在外,新民协会办公楼又是侯莘之的私人公馆,侯莘之再也不回家了。侯将军,走吧。你还有什么放心不下的事情呢?

整整在天津磨了半个月,最后还是齐燮元说了话:“出山吧,和老弟兄们一起收拾天下吧。”如此我们的老九爷才离家和于天亮一起去古北口了;老九奶奶看见老九爷把小凤留在了家里,自然也就放心地放他走了。老九奶奶知道,过不了多少时间,只等老九爷把外面的事情操持得有了一点头绪,他一定会回来的,家里还有拴魂的人儿呢。

老九爷走了,萱之叔叔才有了安静的日子。四

什么事情也休想瞒过我母亲的眼睛。

那还是我小时候的事了,一天,在南院,我狠狠地踢了老九奶奶的小猫一脚,回到正院来,一看我母亲的眼神儿,我就知道坏了。立即,我把踢过小猫的那只脚藏在另一只脚后面,忙着对母亲解释说:“那小猫抓我。”你猜我母亲说什么?我母亲看了看我,立即就告诫我说:“那你也不应该踢它。”从那之后,我才相信世上真有人料事如神,哪怕只是一闪而过的念头,你也休想瞒过他。

六叔萌之自以为高明,可是一天我母亲把他留在房里谈话,立马,他就选择坦白从宽道路,一五一十把他在学校的事情全交代了。

那时候,六叔萌之已经是南开大学的学生了,一个星期回一次家,回家之后,头一件事,就是到我母亲房里问安,也没有什么礼节,就是说一声:“大嫂,我回来了。”然后就拉着我到他房里玩去了。

也不怎么我母亲就看出问题来了,那一天晚上,我母亲把六叔萌之唤到我们房里,才坐下,我母亲便对六叔萌之说道:“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大嫂知道萌之是一个有为的青年,但如今独夫当道,世事黑暗,我们也只能想着来日方长,万不可一时书生意气,说过激的话,更不可做过激的事情……”“大嫂,你放心,我在外面什么事情也没跟着掺和。”六叔萌之是个机灵人,我母亲才一说话,他就猜中我母亲今天想对他说什么事情了。“那就好,年轻人报效国家、服务社会的日子在后边呢。大嫂也早就想过了,一旦时局有了什么变动,大嫂绝对不会阻拦你,让你和学校一起南迁,大嫂连日后你需要的钱都为你准备好了。父母面前,我一定要去进言,绝不能让一个铁血青年留在日本人的铁蹄下面。”“大嫂!”听我母亲说到这里,六叔萌之一时激动,竟然伏在桌上抽抽噎噎地哭起来了,我母亲见他如此伤心,又忙着安抚他,倒把在一旁看着的我,弄了个莫名其妙。

尽管六叔萌之再三地向我母亲表白他在外面什么事情也不掺和,但我母亲还是不放心,每天她都派我们的吴三爷爷到外面去,请他暗中查看大街上抗日游行的人群中有没有我们的六叔萌之。这一阵天津市面上太乱,每天都有工商市民学生上街游行示威,强烈要求抗日,反对“华北独立”的阴谋。

什么华北独立?独立个屁,就是暗中将华北大片国土拱手让给日本帝国主义势力,汉奸,卖国贼!这都是我六叔萌之说的。

我母亲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那时候没有电视,我们家也没有电匣子(收音机),更没有互联网,她怎么就对“外面”的事情知道得这样详细呢?没有什么秘密,我们家订着许多份日报、晚报。北京的,天津的,远至上海的,少说也订着七八种。侯家大院里谁如此关心国家大事?没有人,侯家大院没有人关心天下兴亡,侯家大院订报,只看报上的连载小说。什么连载小说如此吸引人?武侠呗,别的小说能如此吸引人吗?我老爸白天出去上班,下晌回家的头一件事就是看报。早在他回家之前,吴三爷爷就在院里给他放好了躺椅,躺椅旁边还放好了新冲的香茶,进得门来,他先去更衣,洗脸,然后拿着热毛巾就出来了,手里的毛巾没有放下,信手操起报纸,站在院里就看了起来。有时候已经看了好半天,他还没坐下,这时,吴三爷爷就提醒他:“大先生,您先落座。”立马我老爸就摇着手小声地对吴三爷爷说:“别闹,这次今狸平逃不过这一关,崴了。唉,英雄一世呀。”叹息一声,惺惺惜惺惺,英雄爱英雄,我老爸的眼泪儿都快涌出来了。

我老爸看报,我母亲也看报,我母亲看报负有新闻检查的责任。她有什么权利检查新闻?我母亲没有权利,但家里订了这许多报纸,哪些报纸可以让孩子们看,又有哪些不能让孩子们看,我母亲就义不容辞了。所以,白天我老爸上班去了,六叔萌之上学去了,一份一份报纸送到家来,我母亲一一地都要过目,有的报纸放在外面,这都是允许孩子们看的,还有几份报纸收在抽屉里,那是只留给我老爸看的。除此之外,母亲还要让收拾房间的人把他们收拾出来的报纸拿给她看,母亲更是怕谁把什么犯禁的东西带回到了家里。

我母亲一番苦心,为我们筑起了一道精神壁垒,使外界的污浊基本上没有渗透到我们家来,但就是这样,母亲也有疏忽的时候,终于一天,我母亲在六叔萌之的房里发现了激进的报纸,等到黄昏六叔萌之回来,我母亲把他唤到了她的房里。“我早就说过的,学生应该潜心读书,天下大事,自可关心,但如今的世道险恶,我们避还怕避不开,何以我们还要自寻烦恼呢?”说着,我母亲拿出了一份报纸——《时报》,劝说我们的六叔萌之不应该订阅这类过于激进的报纸。“大嫂,这不是我订的报纸,是我从萱之房里拿来的。”六叔萌之向我母亲解释着说。“那你更应该劝告他不要看这类的报纸,我听说连卖报的小孩都是偷着卖这类报纸的,常常有人因为买了《时报》,无缘无故地就在街上遭人毒打……”“黑暗!”不等我母亲把话说完,六叔萌之就愤愤地骂了起来。“只许他们卖国,不许百姓说话。就因为《时报》鼓吹抗日,揭发了那些搞华北独立的汉奸们的可耻行径,才时时受到威胁,不光是日本特务们时时刻刻去报社捣乱,那些搞华北独立的卖国军人,也把《时报》视为眼中钉。我就对萱之说,不要怕他们,你只管理直气壮地在那里做事……”“你说什么?”立即,我母亲打断了六叔萌之的话,万般着急地向六叔萌之问着。“啊?”六叔萌之发现自己说走了嘴,慌忙捂住嘴巴,但已经来不及了,萱之嘱咐他万万不可让我母亲知道的事情,被他说出来了。“不行,立即把萱之唤来,家里没有人逼着他出去做事,大好年华,正应该好好读书,莽莽撞撞地去那种地方做什么?也是我的疏忽了,只看他每天匆匆忙忙地出去,也没问他到外面去做什么?我想,20岁的人了,总不能闷在家里,也许想谋个差事,可是谁想到他竟到那家惹祸的报馆做事去了。不行,一定要劝他辞掉这份职位,给多少钱也不能去的。你现在就将他唤回来,请吴三爷爷派个车,去报馆把萱之唤回来,就说我有要紧的事情和他说。”我母亲慌慌张张地说着,目光里充满紧张神色,就好像立即就会发生什么可怕事情似的。

然而,不幸终被我母亲所言中,萱之叔叔真的遇到了不幸。

……

吴三爷爷跟上胶皮车,一路飞跑赶到了地处河东的《时报》报社,只是来晚了,《时报》早被“愤怒”的市民包围得水泄不通了。吴三爷爷自然会办事,他没有愣往人圈里闯,把胶皮车停在远处,他先一个人靠近到黑压压的民众背后,想打听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只是,还没容吴三爷爷靠近人群,早有一个持枪的大兵走上前来,大枪一横,就把吴三爷爷挡住了。“副官辛苦。”吴三爷爷立即向持枪的大兵施了一个大礼,就把随身带着的一个小纸包塞在了大兵的手里。“躲远点,这儿没有什么好看的。”到底是这个小纸包管用,持枪的大兵立即就和气了下来,还怪知心地对吴三爷爷说着。“副官,这儿出什么事了?”吴三爷爷靠着那个小纸包的效力,还向大兵问着。“没看见吗?这家报社把百姓惹怒了。”大兵回答着吴三爷爷说。“哟,这家报馆骂老百姓是主人翁了?”吴三爷爷装做惊讶地还是问着。“哎呀,这老头子,劝你快走吧,这儿要出事了。侯将军的命令,我们连夜从古北口赶到天津,保护民众……”“小王八蛋们,你们出来!”大兵的话还没有说完,人圈里就传出来了粗野的喊声,吴三爷爷明白了,这是军界怂恿“民众”来这里闹事,说是民众,吴三爷爷往里面一看,全都是些虎背熊腰的青皮混混,地痞,靠胳膊根儿吃饭。今天这些人又被收买跑到《时报》报社闹事来了,他们一个个光着膀子,手里拿着砖头、挥着木棒,只等一声令下,立即就动手砸报社、打人。这些人压根儿不看报,天知道报社怎么就把这样的一些人惹怒了,来者不善、善者不来,看得出来,今天这伙人不制造点事端是不会罢休的,而且,他们更得到了军人的保护,连驻扎在古北口的军队都赶到天津“支持”他们闹事来了。

稳住心神,吴三爷爷再向里面看去,这一下,吴三爷爷看得更明白了,包围报社的人群,打着新民协会的旗子,一面横标,贴着“拥护华北自治”六个大字。拥护华北自治包围《时报》报社干什么?《时报》是反对华北“自治”的急先锋,今天拥护“自治”的人们打上门来了,看不把你报社砸烂才怪。“哗!”的一声,一块砖头飞起来,将报社大门上的玻璃砸碎了,呼啦啦人们一拥而上,只听见一阵噼啪的声响,没有多少时间,报社的大门,已经被人们砸开了。“副官从古北口赶到天津一路辛苦,小的孝敬副官一点心意。”看着报社门外乱哄哄的样子,吴三爷爷忙着又把一张钞票塞到大兵的手里。

持枪的大兵看了看吴三爷爷塞到他手里的钞票,只吓得向后退了一步,唯恐被人发现,他立即把那张钞票塞进了口袋,匆匆地一摆手,凑到吴三爷爷身边,小声对吴三爷爷说道:“赶快离开这儿,我可是帮不了你的忙,你没看见吗,今天这家报社就算完了,侯将军亲自给我们下的命令,保卫市民的示威自由,里面的人一个也不许放出来……”“砸呀!”大兵的话音未落,恶汉们已经涌进了报社,只听见报社里一片哗啦哗啦的声音,想得出来,报社已经被砸得一塌糊涂。就在人们的喊叫声中,报社里面的人抱着脑袋跑了出来,每个人身后都有好几个人追赶。编报的书生,哪里是这些青皮混混的对手,一阵拳打脚踢,报社的人一个个全被打得头破血流,就这样,那些混星子们还踩在书生们的身上狠打,不多时间,已经有人被打得连喊叫的声音都发不出来了。“萱之少爷!”慌乱中,吴三爷爷一声大喊,正看见我们的萱之叔叔慌慌地从报社跑了出来,他已经被那些凶汉打得满脸是血,后面追上来的青皮一把拉住他的衣服,一使劲就把他拉倒了,随着几个凶汉踏在他的身上,狠命地踢他打他。最先吴三爷爷还听见萱之似是喊了一声,再一阵混乱,就再也听不见萱之的喊叫声了。

顾不得危险,吴三爷爷跳起来就往人圈里冲,那个持枪的大兵没有准备,一下子就被吴三爷爷撞倒了,吴三爷爷管也不管那个被他撞倒的大兵,向着那几个围打萱之叔叔的恶汉们冲了过去:“住手,这是我们侯姓人家的少爷,你们哪个敢伤他一根毫毛,我打断你一条腿!”吴三爷爷一拳打在一个恶汉的背上,果然这几个恶汉被吴三爷爷的喊声吓呆了,他们一个个呆呆地望着吴三爷爷,再不敢动手打人了。“老混账!”冷不防,吴三爷爷被背后的一个人踢倒了,吴三爷爷爬起身来正要向这个无赖发威,抬头一看,吴三爷爷也被他看到的景象吓呆了。

从背后把吴三爷爷踢倒的这个无赖,不是外人,正是南院的二少爷、老九爷的二儿子、萱之叔叔的弟弟——侯莘之。“莘之少爷,”吴三爷爷不问莘之为什么从背后将他踢倒,反一把拉住侯莘之的衣服,万般着急地向他喊着,“莘之少爷,萱之少爷被他们打伤了。”“滚!”谁料,这个孽障侯莘之一点也不顾什么亲情,明知道那几个恶汉踩在脚下狠打的就是他的哥哥,他竟然恶汹汹地冲着赶来救他哥哥的吴三爷爷骂了起来。“莘之,萱之少爷是你的亲哥哥呀!”吴三爷爷还是拉着侯莘之的衣服不放,万般着急地向他喊着。“打的就是他!”狠狠用力一推,吴三爷爷被侯莘之推倒在了地上。

吴三爷爷强挣扎着要爬起身来,这时,就听见侯莘之向围打萱之叔叔的几个恶汉大声地喊叫着:“你们还愣着干什么,白拿了打人的钱?给我打!”“打!”那几个恶汉齐声一起喊叫,立即就踏在萱之叔叔的身上,狠狠地向萱之叔叔踢了过去。

吴三爷爷好不容易爬起身来,便使出全身的力气往围打萱之叔叔的人圈里冲,只是,吴三爷爷身单力薄,无论他如何挣扎,被人们踩在脚下的萱之叔叔就在几步之遥,吴三爷爷伸过胳膊,也还是没有能够把萱之叔叔救出来。“莘之少爷,”无能为力,吴三爷爷回过身来,又拉住了侯莘之,扑通一声,吴三爷爷跪在了侯莘之的面前,“莘之少爷,老奴才给你下跪,央求少爷了,高抬贵手,你就放咱们萱之少爷回家吧,你们是手足兄弟,伤在他的身,疼在你的心,莘之少爷,华北独立,你们是亲兄弟;华北不独立,你们还是亲兄弟呀!”“滚!”不听吴三爷爷的央求,侯莘之一脚狠狠地踢在吴三爷爷的身上,吴三爷爷已经年过六旬,一下,就被侯莘之踢倒了。

……尾声

当吴三爷爷把萱之叔叔抢救回到家里的时候,他已经是遍体鳞伤、不省人事了。来不及询问萱之叔叔被人打伤的经过,为了防备再遭人暗害,我母亲立即吩咐吴三爷爷把萱之叔叔送到英租界的医院治疗去了。正好我爷爷供职的美孚油行就在英租界,匆匆向行里请了假,我爷爷立即赶到医院看望我们的萱之叔叔去了。

晚上我爷爷回到家里,先告诉我母亲说萱之已经得到了很好的看护,人也苏醒过来了,就是不能说话,我爷爷去看他的时候,他只是远远地看着我爷爷哭,也哭不出声音,看着真是可怜。立即,我母亲又派我们的六叔萌之去医院陪伴萱之叔叔,还吩咐我们的六叔萌之,千万别再和他讲什么救国救民的事,只让他安心养伤。

六叔萌之从医院回来,向我爷爷和我母亲禀告说,萱之身上的伤处已经都包扎好了,医生说倒没有太重的内伤,只要好好养些日子也就是了。这样,我爷爷和我母亲才放心下来,感天谢地只说还是侯姓人家祖上留下的阴德,才保佑得孩子闯过了这场大祸。

六叔萌之述说过萱之的病情之后,把一张还没有付印的报纸小样拿给了我爷爷和我母亲,六叔萌之说,这是萱之叔叔在病床上交给他的,就为了这张报纸,华北军才派下人来,鼓噪着一群青皮混混砸了报馆,这张没有送到工厂去的报纸,没有印出来,如此,事态才平息了下来。

展开这张油渍斑斑的报纸,赫然两行标题印在了报纸的头版上面,这条标题印着:“曲线卖国,国人皆曰当诛;天机泄露,狐狸尾巴难藏”,标题下面是新闻内容,也没有多少文字,就是几个暗中和日本军方势力勾结的中国军界要人的名单,第一名是于天亮,第二名是齐燮元,这两个人的名字,我知道,但没有见过,下面第三个人我认识,就是我们的老九爷,侯介仁将军。

不知道是因为家里出了事,还是华北独立的阴谋败露,突然一天晚上老九爷灰灰地回来了,进了家里,正院里看看,南院里看看,一句话没说,立在他们南院里就破口大骂:“家贼!家贼们呀。眼看着侯姓人家就败在你们几个孽障的手里了。”

我爷爷听老九爷骂人,心里就不高兴,他一气来到南院,也是立在院里,向他的弟弟就说了句话:“九弟,你就住口吧。国贼还逍遥法外呢,你骂的什么家贼?”

我爷爷平平静静的一句话,老九爷再也不出声了。我爷爷说的国贼是谁,我们不得而知,但说到家贼,倒真让老九爷动心了,就是在老九爷回来的前一天,他的二儿子,侯莘之,带上他的小凤失踪了。

后来有人问到老九奶奶,他两个人是一起跑的,还是单个一个一个跑的,老九奶奶回答不上来,只咬着瘪瘪嘴连声地骂着:“家贼,家贼,都是家贼!”

老九奶奶骂得正狠,隔壁房里一声啼哭,小多啦睡醒过来,又是一个小家贼,哭着喊着地要奶吃了!原载《小说家》2001年第2期

堂会

世人只知道有堂会,而不知道操办一场堂会有多难。有时候,别说有时候,就说这回吧,为了操办常大将军的六十大寿,天津高人余三能操办了一场堂会,竟使一个落草的流寇得以荣任革命军旅长,还使得北洋下野的军阀和北伐军拉上了关系,至于余三能自己,虽然事后吃了点小麻烦,但心照不宣,大家都得了点小好处,此中奥秘,外人不得而知了。

专吃堂会饭或者叫专业文艺活动家,也就是晚会的艺术总监,时髦词汇叫做穴头儿,就是上面说到的那位天津高人余三能,每操办一场堂会,都会给天津市面带来一点点变化,表面上看,堂会不过就是找来几位角儿,经主人点戏码,唱上几出戏罢了。但这不是天津卫吗?天津卫的事有只是“表面看来”的吗?俗话说,声东击西、偷梁换柱、陈仓暗度、虚晃一招,什么把戏堂会上都耍得出来,也能耍得出色,许多桌面上办不成,也不能办的事,堂会上都能成全,否则天津卫这么多位寓公,何以人人每年都要办一场堂会呢?仅仅是为了找这点乐儿吗?非也,此中的码秘,也只有余三能知道了。

余三能肩不能挑担,手不能提篮,就是每年操办几场堂会,吃香的喝辣的,口袋里千儿八百地装着,明明就是天津卫的活神仙了。而最后一场堂会,余三能成全得一个流寇做上了革命军的高官,本来应该鸡犬升天的。谁也没有想到,一根绳儿拉着余三能到了警察署,二话没说,就投下了大狱。坐牢,吃苦了吧?没有,大狱里,余三能每天两个大菜一盆高汤地养着,养足了元气,一年之后,余三能出狱,摇身一变,委任状下来,特命余三能出任天津特别市一区区公所特派稽查,狗熊穿袍子改人了。

哏不哏?

天津卫的事,没有不哏的。

未说天津高人余三能之前,先要说说他的专业,也就是他专门操办的那种堂会。

堂会,文艺专场演出者也。当然不是公演,不在剧场里,也不售票,是专为一个人,专为一个日子,专为一桩事件举办的内部演出。什么人,什么事件,什么日子需要举办专场文艺演出?说不清楚了。别从远处说,就说前两年袁大总统登极称帝,连我们老侯家都办了堂会。真是牛胯骨接到猪蹄上去了,袁大总统登极称帝坐上龙椅关你们老侯家屁事?庆祝呀。袁大总统登极称帝,普天同庆,全中国老百姓共同的节日,而且中国人笃信中庸博爱,百里之内皆我芳邻,袁世凯小站练兵出身,小站距离天津60里,60里地之内的芳邻出了一个皇帝,本乡本土家门口子,高兴不高兴?再说,袁世凯小站练兵,买的是日本枪炮,我家老太爷是日本三井洋行中国掌柜,袁世凯因买日本军火和我家老太爷结成深厚友谊,如今袁世凯做上皇帝,再买军火,他好意思找别的厂家吗?就因为这两宗原因,你说我们老侯家应该不应该办一场堂会?

每年每月,不知道多少人家要办堂会,自然类如余三能这样的穴头,也就是专场演出组织者,就要应运而生了。而且每天忙得不可开交,小门小户的人家,余三能还不侍候,譬如华竹王家的大小姐出阁,应该不应该办堂会?找到余三能头上,不见。请得起梅老板吗?请得起马老板吗?请个二流角儿,找个唱曲儿的来唱上几段,也麻烦到余三能的头上,你也太看不起马王爷三只眼了。什么人家的堂会,余三能才肯亲自操办?上面对你说了,咱们老侯家,还不必我们老侯家派人去找余三能,他自己就拜上门来了。“给老大爷请安,三能讨老太爷一个示下,马老板这两天是太忙了,常将军府上一连三天的堂会。不是常大将军府上大少奶奶喜得贵子吗?常大将军府上的太夫人点名就要马老板一个角儿。这不难死个猴儿吗?哪里有一个角连唱三天堂会的?好不容易说得太夫人答应再搭上几个新角儿,也还得委屈马老板一连侍候三天。而且,有言在先,马老板出场,太夫人出来听戏,马老板一下场,太夫人立即回内府用茶。你说说这该是多对不起人,都是梨园行的朋友,凭着余三能一点面子,人家也就不和我计较了。”“行了,行了,你别对我哭难了,怎么着都由你操办,只要日子别错了就行。”我家老祖宗历来好脾气儿,家里无论操办什么堂会,他从来不去听。他忙呀,赶上个日子前来拜见的人那么多,谁都求见个面,也不是有什么事情要办,譬如买军火呀什么的,就是要向我家老祖宗问个安。“老太爷,你老近来硬朗。”我家老祖宗一笑:“你瞧,精神儿这不是蛮好的吗?”礼到为止,这就行了,侯老太爷记住,一个什么日子,一个什么人向他问了个安,这就行了。那么多人要问侯老太爷的安好,我家老祖宗还有时间出来看堂会吗?“哎哟,老祖宗,您老真拿余三能当猫儿狗儿地宠着了,余三能再愚顽,操办堂会,还有把日子记错的吗?”说着,急忙起身,向我家老祖宗施过大礼,知道侯家老太爷的时间就是金钱,少在这儿起腻,早早告辞出来,下面的事儿,就由他一个人操办去了。

操办堂会非平常事,而专事操办堂会的余三能老兄,就更非凡人了也。

余三能,姓余,自不待说,只是这“三能”却要说个详细,否则谁也不知道他老兄有哪三种能耐:

余三能第一大能,是能打麻将,瞎,狗屁了,天津人有不会打麻将的吗?凑上四个人,拉起一张桌子,摆上四把椅子,稀里哗啦,不就打起麻将牌来了吗?非也,没那么容易,打麻将只是四个人你一张我一张地出牌,那叫打麻将吗?那是老年游戏。余三能的打麻将牌,那是有讲究的。余三能怎么打麻将牌?每次该都是他赢吧?几个人凑到一起,八圈牌下来,最后一数钱,那三个人的钱都到他一个人腰包里去了,多能耐?更是非也了。打麻将,赢钱不是能耐,打麻将牌,能耐在于能赢能输。应该你赢钱的时候,心黑手狠,见牌就吃,见牌就碰,大和小和,将牌一堆,六亲不认,钱都赢过来了。赢了钱也别不好意思,拉着输钱的哥们儿下登瀛楼来个八菜一汤,没那份时间,还要赶场到下一家去,那里三缺一,正等着他老哥呢!

麻将高手,不光是会赢钱,更要会输钱,赢钱靠运气,输钱才见本事。输钱有什么本事呀,不就是往牌桌上一坐,将钱拍在桌子上,输光为止。那就不是输钱了,那是糟钱。会输钱,自然知道要输给哪一家,更要看出他等的是哪张牌,怎么喂他,怎么成全他,还不能让另外两家看出破绽,还得显出赢家是麻将高手,“友谊第一,比赛第二”的表演是不行的,要让赢钱的对方觉得这八圈牌值得记忆一辈子,果然棋逢对手,将遇良才,古有特洛伊战争、火烧赤壁,近有滑铁卢大战、平津战役,都是真刀真枪打出来的,打胜之后,问到败将,曹操、拿破仑,服不服?服,输在这爷们儿手下,不寒碜。

牌桌到底和沙场不一样,沙场之上都是光棍一条,胜者王侯败者贼,胜者坐天下,败的那个也没丢任何东西,本来河山就不是他从娘胎里带出来的。牌桌上输钱,那可是汗珠子落地摔八瓣,一个子儿一个子儿挣来的。就算是老祖产吧,那也是老爹老祖宗啃高粱饼子一分钱一分钱存下来的。只是你自不必担心,既然会输钱,那就一定有输钱的道理,那钱是随便就输给什么人的吗?只管放心,今天他输出去的钱,明天一定能捞回来,而且保证成百倍地捞回来,少捞回来一个,他也不老实,全中国的老百姓都不会有好日子过。

哟,说玄了,天下会有这样的事?

怎么没有呢?就是在余三能得意的这两年,北洋政府出了一位总理,这位总理怎么上的台?就因为在牌桌上他一连输了三年钱,先输给袁世凯,后输给徐世昌,到后来输给段祺瑞、张作霖、吴佩孚。后来徐世昌做大总统,几个乱世英豪牌桌上商量该推谁出来做总理大臣,这个说张三,那个说李四,无论说哪一个都有人反对,不是一票否决吗?有一个不点头,这个人也不能上台,最后有人提到靳大爷,靳大爷一连陪几位混世魔王打牌,圈圈输得有章法,人人心里都欠着靳大爷的情,谁敢不同意靳大爷出任总理大臣,靳大爷一翻脸,还记得那一桌牌吗,那张五万是我吃了一张七条才轮到他手里的,还当是单挑自摸呢。完了,露底了,再上牌桌还有人陪你玩吗?

靳大爷一连输了三年钱,只在总理大臣位上造福民众八个月,搂足了,够吃几辈子的了。

所以,余三能打麻将的能赢能输,实在是他的第一大能也。

余三能的第二大能,能喝酒。喝酒有什么好能的?不就是抓着酒瓶子往肚里倒吗?错了,那叫喝酒吗?半瓶酒下肚,醉了,一肚子说不出口的话都倒给人家了。抓着酒友的手,满嘴唾沫星子地对人说:“老弟,我早就看出来你那一肚子的鬼肠子了,你不就是想把人家的媳妇抢到你手里来吗?你小子那点巴巴心眼,别想蒙我。”对方一听,好小子,合算平日你是和我装傻,趁着醉劲,我把你推下井去吧。你瞧,真喝醉了,就没有好戏看了。

余三能的会喝酒,是能醉、能不醉。怎么叫能醉?酒席上大家就等着一个醉鬼出来撒酒疯呢,三杯老酒下肚,余三能就烂醉如泥了。倒在桌上嘴角冒白沫,大家说三能醉了,余三能还强支撑着身子喊:“我没醉,这点酒就想把我灌醉了,没门儿!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今天是齐天大圣的生日,王母娘娘一生就生了这么一个儿子,从一小就不懂得道理,他老爸,就是阎王老爷管不了他,就将他交给了太上老君,太上老君也没有好办法呀,就将他锁到八卦炉里去了,有这么一段事没有?后来是七仙女下凡,从八卦炉经过,就听见八卦炉里有猴儿的哭声,七仙女看着他可怜,这才将他放出来,若不他怎么就跟着诸葛亮借东风去了呢?”

醉了没有?谁若是说余三能还没醉,这个人一准早醉得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了。

余三能醉了做什么?说醉话。酒后吐真言。“二爷,我这辈子没什么缺憾的事,我最大的缺憾,就是我不是你老生的儿子。虽然我不是你老的亲生儿子,可是你老对我比亲爸爸还亲,这些年若不是看在你老面子上,谁把我余三能看做是个人呀?平日在家里,我总是对着佛龛祷念,老佛爷在上,我余三能没有别的祈求,我就是祈求你老把我这点寿数加到我爸爸命相里去。不是我那个爸爸,是比亲爹还亲的我的至亲的亲爸爸。这些年,我余三能凭什么能人五人六地在天津卫说说道道,这些年天津卫的老少爷们儿凭什么拿我余三能当个人看待?我心里明白,我余三能仰仗的就是二爷你在天津卫的名望。我余三能从娘胎里带出来一个吃饭的家伙儿,只是老爹没给我余三能留下半亩种五谷杂粮的田地,我余三能一不会经商,二不会种地,手不能提篮,肩不能挑担,怎么天老爷就没有将我饿死?二爷,余三能不是忘恩负义的人。”自然,说到这里余三能也就泪如雨下了,平息平息心情,余三能又说了下去,“二爷,我若是你老的儿子,何至于如今到处侍候人?看看你老府上的少爷,一个个多威风呀。六少爷才三岁,哎哟,那才是帝王之相了呢,一看见府上的六少爷,我就想起汉刘邦,楚项羽。我这话说在这儿放着,六少爷来日若是做不上两广总督,你老拿余三能这张脸,当驴腚。”

这一番醉话,让人听着会产生什么效应,有体验的人自然心里明白。

余三能的第三大能,那就更是什么都能,也什么都不能了。

曹操煮酒论英雄,“夫英雄者,胸怀大志,腹有良谋,有包藏宇宙之机,吞吐天地之志也”。他还将英雄比做是龙,“龙能大能小,能升能隐,大则兴云吐雾,小则隐介藏形,升则飞腾于宇宙之间,隐则潜伏于波涛之内”,云云云云。

而余三能呢?他固然胸无大志,腹内也只是一挂臭下水,什么兴邦治国的良谋也没有。但他也能吞云吐雾,满嘴里跑大火轮,什么大话都说得出口,今天和袁世凯拜过盟兄弟,明天又和张作霖小时候一起下河洗过澡。反正这样说吧,在天津卫没有余三能不认识的人,也没有余三能办不成的事。他可以一身绫罗绸缎,还可以披一条麻袋片儿走街串巷,他可以天天山珍海馐,还可以一连三天不吃饭还叼着牙签儿满街上转,而且面无菜色。他可以是大爷,也可以是孙子,他会装大尾巴鹰,一转眼他又是王八蛋。

就凭这三大能,他余三能能不能?

余三能这么大的能耐,为什么不去做大官?没那份造化。天生侍候人的材料,别不认命,侍候人不是下作事,街面上人五人六地招摇着,吃香的喝辣的,口袋里万儿八千地揣着,大庭广众之下,人们也是二爷二爷地唤着,不容易,在天津卫混到这等份儿的人不多,偏偏这里面就有咱们余三能。

而且余三能天天跑高门楼,你想呀,卖鱼卖菜的唱得起堂会吗?就算他孝顺,又赶上他老娘八十大寿,有那份心,没那份钱,有那份钱,也没有那份胆儿,堂会是你小子家里摆得下的吗?在天津卫,虽然没有红头文件规定谁家有资格办堂会,谁家又没有资格办堂会,但,约定俗成,以我们侯姓人家为下限,凡是权势、财势在侯家大院以下的,都不敢办堂会。

余三能有一本账,到了什么时候,什么人家该办堂会,用不着主家发话,他自己就找上门去了。这两天,街面上没看见余三能的影儿,连登瀛楼的几场饭局都辞了,余三能哪儿去了?他忙,他给常将军操持堂会去了。

前面说过的那位常大将军,今年六十大寿,早从一年前余三能就把这桩事放在心间了。逢五小庆、逢十大庆,历来是中国人祝贺生日的惯例,何况中国人历来以六十岁为界,玩一刀切,常将军更是六十岁之前叱咤风云,六十岁之后隐居山林,如此常将军府上今年的堂会就更要办得隆重了。

但是,出乎意料,当余三能兴冲冲赶到将军府的时候,迎头一盆冷水,说是常将军吩咐,今年六十大寿的堂会,免了。

哟,出怪招儿了。

一走进将军府,余三能就觉着有点不对劲儿,往年出面接待余三能的,是将军府的管事,吴六爷。吴六爷人极和善,无论你怎么安排,他都是一口答应,“没的说,没的说。”立即就连声地认可了。今年出来一个新脸儿,新面孔,自称是陈副官,拉着长脸,没有一丝笑容,看着就是个白脸曹操,立即,余三能心里一动,今年情形不同往常了。“余三能给常将军请安。”余三能自报门户,满脸笑容地向陈副官说着。“将军忙。”陈副官冷冷地说。“请副官代余三能向将军讨个示下,今年的堂会怎么一个办法?”余三能没有拐弯抹角,直接道出了他的来意。“怎么一个堂会?”陈副官眨着眼睛,向余三能问着。“下个月就是常将军的六十大寿了。”余三能提醒陈副官说。“将军有话,今年的寿典,免了。”陈副官脱口而出,显然是将军有过吩咐了。“哦?”余三能倒吸一口长气,怎么?平日每年将军的寿典都是半城相庆,今年六十大寿,何以就免了呢?不对,此中必有蹊跷。“如今将军皈依佛门……”“哎哟,副官,余三能斗胆拦您一句话,佛门才最看重寿日的,天津卫许多佛门居士,每逢生日那是……”“免了,免了,免了就是免了。”说罢,陈副官一抬屁股,站起身来,就要往门外走。“副官,副官,小的我拦您一步,办不办寿典事小,不把余三能这点孝心禀告将军,我怕日后发落下来,余三能担待不起。”余三能赶前一步,迎着陈副官颇是着急地说着。“办寿典非得办堂会?”眼皮也不撩,只从嘴角里发一丝声音,陈副官向余三能问着。“办堂会不是图个热闹吗,给老将军祝寿。”“将军说了,如今北伐革命成功,天下归一,治国当先,百姓尚在水深火热之中,祝寿的事,就免了。莫说是堂会,连老十九旅弟兄说来几个人给将军贺寿,将军都拦下了。”“哟!”不由得余三能暗中打了一个冷战,半路上杀出来一个程咬金,常将军在天津做寓公几年,将军府也没听说过有个十九旅,怎么今年常将军六十大寿,平地上就冒出个十九旅来了呢?

余三能是个何等聪明的人儿呀,不必再问,这个小段子他就听明白了。什么十九旅,不过就是被北伐军赶到西北去的北洋残部罢了,土匪。“只是,只是。”听着陈副官的话,余三能做出一副低三下四的样子,向陈副官献媚地说道,“这天津卫,陈副官、十九旅人生地不熟,万一有用得着余三能的地方,陈副官只管吩咐。”“我没有用得着你的地方,没什么事,你就走人吧。”说罢,陈副官真就大步迈出厅门,忙他的公事去了。“陈副官”,余三能追上一步,在身后对陈副官说着,“常大将军面前,还请您老替我递个话,就说有个叫余三能的人给他老人家请安。”“行了,知道了。”说着,陈副官真就走得没了影儿了。

若是老朽我那时候在天津不写小说,也和余三能一样专事操办堂会,常将军发下话来,说是今年的堂会免了,在下回头就走,免了,你就免了吧,你不办堂会,还有别人要办堂会,侍候谁也是白花花的银子往腰包里流。只是,这里不是人家余三能吗?咱一块老朽木疙瘩,怎么能和人家余三能比呢?人家余三能一听常将军发下话来,说是今年祝寿的堂会免了,立时,人家心里就亮堂了。有事儿,常将军要出“题目”了。

陈副官面前吃了软钉子,余三能自然不肯离开将军府,绕过前厅,他找到办事房,递上话,求见往日的管事,吴六爷。

吴六爷多年在将军府做管事,每年将军府办堂会,都是吴六爷和余三能一起操持,此中有什么好处,那也就只有他们两个人知道了。偏偏今年将军府管事的不管事了,平地冒出来一个陈副官,愣将吴六爷挤到边儿上去了。此中一定有猫儿腻,办不办堂会不要紧,闹不清楚将军府里微妙的变化,说不定就会误了大事。误了自己的小事无所谓,误了安邦治国的大事非同小可,余三能以天下为己任,救国救民的事办不来,成全个事呀什么的,还一定得出点力气。

三缺一,一桌麻将牌,余三能将吴六爷请了出来,头圈牌,吴六爷输了二百元,他一语不发,只听见呼哧呼哧喘气的声音,就是不说话。吴六爷的生理现象,牌桌上输钱不出声,只看见脸煞白,一双眼睛一眨不眨,活赛是个木头人。第二圈牌才开局,吴六爷正庄,掷骰子,七对门,上来就是四五六饼,一张东风白板没有,正好余三能打下一张九饼,开和,一条龙,哈,头圈牌输的钱全回来了。“呸!就不信我手背。”吴六爷说话了。

一张牌一张牌余三能把吴六爷喂得美滋滋的,吴六爷眼看着自己面前的钱码儿多了起来,他是愈玩话愈多,到最后看着那三家的钱都堆到自己面前来了,他也就开了话匣子,搂不住了。“想把我从将军府挤出去,没门儿,从前常将军在外面南征北战,我就在将军府里给将军管家,如今将军金盆洗手,你又找上门来挤对将军要粮饷……”吴六爷赢了钱,但推不开心里的别扭事,自己就嘟嘟囔囔地说了起来。“五万。”余三能打出一张牌,又劝解地对吴六爷说着,“打牌,打牌,牌桌上提那些事干什么?”“和了!”吴六爷把牌一推,吃了五万,他正和个单坎儿,话更多了,已经是口若悬河,想拦也拦不下了。“你说还有兵马,常将军对得起弟兄,早发过安置费了,人人是二亩地的钱,回家种地,有吃有喝。你把弟兄们的钱扣下,将兵马带到西北,你想占山头。呸,没那么容易。”说着吴六爷狠狠地吐了一口唾沫。

稀里哗啦地洗着牌,余三能似是无意地向吴六爷问道:“他打算怎么着呢?”“谁?”吴六爷回问着说。“就是那个陈副官呀?抓牌抓牌,咱管他的事干吗?”余三能催促吴六爷抓牌,似是他把刚才向吴六爷提的问题忘掉了。“他想干什么?他想归顺北伐军。”吴六爷回答着说,“归顺北伐军,你找常将军来做什么,常将军是北洋的人,他和北伐军是死对头,没有北伐军,常将军如今不就是蒋中正吗?”“抓牌,抓牌,安邦治国,没有咱的事。”余三能一掷骰子,东西南北,又该吴六爷抓牌了。

四圈牌下来,吴六爷满载而归,这才算把心间的别扭排遣了一些。散了牌局,余三能送吴六爷回将军府,路上余三能还劝解吴六爷说:“别和那个陈副官致气,他在天津待不住,犯不着和他结过节儿,我做和事老,赶个日子,我做东,咱把陈副官请出来。”“你有事求他?”吴六爷老油条,掉过头来向余三能问着。“他一个兵痞,我求他个屁。”余三能万分鄙视地对吴六爷说着,“只是这堂会的事,年年都是这么操办的,今年不能……”“我知道,你一手托两家。”吴六爷拍了余三能一肩膀,得意地对余三能说着,“常将军发下话来,说是今年的堂会免了。你真的不为将军操办这场堂会,将军发落下来你也是吃不了兜着走。‘我说不办,你真就不办了?你眼里还有我常将军吗?’”“六爷圣明,六爷圣明,侍候人么,自然要有个侍候人的规矩,天津卫几位老贤达的规矩,年年寿日要办堂会,今年将军忧国忧民,说是堂会免了,将军有这分体恤百姓的心,咱不能让将军的寿日冷落了,一点孝心,就是我余三能自己掏钱,也不能委屈了常将军。”余三能并肩和吴六爷走着,怪是知心地对吴六爷说着。“梨园行里你欠着人情。”吴六爷甚是精明地说着,“一准是有人给了你好处,你答应今年拉他来唱堂会,将军府里唱过堂会,自然就长了三分品位,戏院里就敢挂头牌,戏院里不敢怠慢,明明你是看不起常将军呀,常将军府里唱过堂会的角儿,你怎么敢不挂头牌呢?余三能余三能,你呀你呀,你小子这点弯弯绕,别想瞒过我,明说,你和谁睡了吧?”“啪啪”,余三能自己轻轻地打了自己两下嘴巴,赶忙向吴六爷说道:“六爷冤枉我了,就算我余三能有那份贼心,我也没有那份贼劲儿呀,你瞧我这一副骨头架子,还能睡吗?外面都谣传想赶堂会,先和余三能睡,未卖艺先卖身,诬陷诬陷!再说我余三能也只有三能,倘若我有四能,那就能睡了。哈哈哈哈。”说着余三能竟放声地笑了起来。未等吴六爷说话,余三能又向吴六爷说了下去。“不瞒六爷。吃梨园饭,就是给人家跑腿儿,成了名的吧,将军府赶一场堂会,是人家角儿的份儿,没成名的吧,巴结着能赶一场堂会,也是个出道的机会,明日献艺,说是在将军府赶过堂会,谁敢不高看一眼?就说今年吧,打从去年登门求我提携的角儿就排成了队。”“今年你想提携哪一个?”吴六爷向余三能问着。“不瞒六爷,今年我还是谁的账也不欠,就是想给常将军风风光光地办一场堂会,这也是我的一份孝心,六十大寿,常将军也是沙场上叱咤风云的人物了。如今解甲归田,又逢上六十大寿,不正是表明心迹从今之后颐养天年的好时机吗?给常将军办过这场堂会,我也就没辜负老将军对我的一番器重。”“你呀,你说鬼话去吧。”吴六爷才不信余三能的一套胡言。“别人不知道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我还不知道你卖的那贴狗皮膏药?一场堂会,你从我这里支去上万元,打发那些角儿,你才用了多少钱?”“哟,我的六爷,你可是冤死我了。就每年从你那里支的那点钱,够买茶叶的吗?你老也打听打听,马老板一场堂会是多少钱?就将军府这点车马费,不是看我余三能的面子,人家肯赏这个脸吗?”余三能急得红着脸向吴六爷说着。“瞧,说到疼处了,干吗着这么大的急呀?”说着,吴六爷笑了笑,“今年你打算怎么着吧?”“今年,堂会还是得办!”余三能斩钉截铁地向吴六爷说着。“今年和往年不一样喽,”吴六爷拉着长声对余三能说着,“你想想,一个落草绿林的老亲兵为啥又找到门上来了?若是老将军不收容他,他敢赖着不走吗?”吴六爷神秘兮兮地对余三能说着。“嗯,嗯。”余三能点着头,催促吴六爷说下去。“这将军府里的事,想必你也知道,将军若是没什么事情呢,在家里就依仗我这个当家不主事的办事房为他操持着日常的闲事……”“明白,明白,将军若是换个人替他当家呢,那就是说……哦,我明白了,我全明白了。”余三能,半个诸葛亮,一层窗户纸,用不着吴六爷怎么点拨,他就全明白了。“你明白个啥?”吴六爷向余三能问着。“哎哟,我的六爷,街面上我也是老江湖了,怎么连这么点道理还看不出来呢。”余三能得意地晃着脑袋瓜子向吴六爷说着。“你把你看明白的事对我说说。”吴六爷装糊涂地说着。“六爷,你听听我说的有没有门道呀。”靠近一步,余三能将嘴巴凑到吴六爷的耳边,压低了声音对吴六爷说着,“依不才我的看法呀,常将军是想出山了。”“嘘……”吴六爷似被蝎子螫了一般,几乎是跳起来,一巴掌捂住了余三能的嘴巴,随之又慌慌张张地向四周看了看,附近没有看到闲杂人等,这才哑着嗓子小声对余三能说,“你不要命了!”二

齐老板去济南参加赈灾义演归来,余三能到老龙头火车站去迎接,偏偏遇见了一桩蹊跷事:

早早来到老龙头火车站,没买站台票,余三能径直走进了站台。打住,话说得过了,自打天津有老龙头火车站,无论军警宪政,没有站台票,谁也休想进站台接人。铁路局就是六亲不认,接人的人若是都进了站台,那火车还如何开呀?但,天津卫的老龙头火车站,只对余三能一个人开放,余三能先生再没有事情,三天两日也要到老龙头火车站来一趟,每次都不买站台票,余三能不是舍不得钱,余三能没有那份闲时间。“三爷。”火车站检票口上值班的站长,远远地一看见余三能过来,不等余三能说话,就先向余三能打招呼去了。余三爷么,每天都有公事,还是同一桩公事,就是送往迎来,全中国梨园界的名角儿,无论谁到天津来,也无论是谁离开天津,余三能都要来迎接、送行,几年时间过来,老龙头火车站,上自站长,下至红帽人夫,没有不认识余三能的。如此,余三能再来火车站接人、送人,还用得着买站台票吗?“今天余三爷接哪一位?”值班站长向余三能问着。“马老板。”说着话,余三能就走进站台去了。旁边一个披着老虎皮的弟兄看着余三能长驱直入的神态气得直叫唤:“凭什么你就放他进去?你是他小舅子咋地?”“这位老总,你老不能和他比,知道他是谁吗?天下谁最厉害,他就是那个人的二大爷。”一句话,说得再没有人敢吱声了。

走进站台,掏出老怀表,看看,还差十分钟,点着一支香烟,吸完了,还不见有任何动静,再看看,奇怪,不光是这个站台没动静,前后几个站台都不见有火车出进。怎么今天老龙头火车站就这样冷清,铁路局生意也不好了吗?没人坐火车?再一想,不对,这是有特别命令,整个一个老龙头火车站,全停下来,明明就是等一辆特别列车。

等着吧。

果然,没过多少时间,就看见从北京方向开过来一辆火车,余三能见过世面,观光车。

怎么就是观光车?就是老百姓压根儿看不见的那种火车,全中国只有几辆,开在天津段的观光车,还是当年庚子之乱慈禧老佛爷从保定返回北京时,李鸿章经手,由日本国精心制作的特别列车,车上连扶手都是纯金的,种种摆设那就更没得说了。清朝退位之后,这辆车到了北洋政府手里,袁世凯、徐世昌呀乘了几趟,里面的金货银货,就不知去向了。如今又几年时光过去,这列观光车,已经就只剩下一列光板车了。昔日慈禧老佛爷能在车里洗脚,如今连烧水的小锅炉都坏了,好在天津北京距离也近,逢有要员乘车,带上一壶热茶就是了,火车开得再慢,到了天津那壶茶也凉不了。

如今北伐成功,这列观光车自然就归由北京行辕司令部调遣了,北京行辕司令部什么人可以乘这列火车来天津,当然一定是革命栋梁同志了。

瞧瞧!

客车不让进站,正赶上观光车抵津,余三能还不能离开站台,何不看看热闹。余三能虽然也是个见过世面的人,可是官场上的大世面他还没有见过。只知道早以先北洋政府要员来天津,天津地方要在火车站铺红地毯,还要洋鼓洋号地吹打一番,观光车停下,北洋豪杰从车上下来,要有人撑伞,要有人致辞,还要有人献花,更要有交际花上前陪伴,各家报纸记者要一拥而上,镁光灯一闪一闪,那场面也煞是壮观也哉的了。

如今北伐成功,革命先锋与民平等,不光是不许随便打老百姓大耳光子,还要和老百姓同样遵守各项规定,除了出于安全原因之外,革命同志不得享有任何特权。今天观光车来津,余三能倒要见识见识送往迎来的革命仪式,这次真要开开眼界了。

果然革命政府新风尚,过去北洋政府要员莅津,火车站上人头攒动,红地毯,洋鼓洋号,站台上,迎接的地方政要衣冠楚楚,站台外面欢迎的百姓锣鼓喧天,待到北洋豪杰走出车站,民众还要欢呼雀跃,以表示带来幸福者也。

如今北伐成功,革命政府一切仪式从简,火车站上没铺红地毯,也没有人到站迎接,也看不见军警宪政,似是也没有保镖,最最令人为之感动的竟然没有地方政要到站迎接。如果一定说也有人到站迎接的话,倒是也看见了几个人,当然不是天津市市长,也不是行辕司令,说出来不好意思,到车站迎接革命政府要员的,只有几个花界女子,妞儿,大摩登。

哎哟,革命了,莫怪堕落文人说到革命成功时,竟然在前面加上了“妈妈的”三个字,今天余三能在老龙头火车站看到花界女子云集的繁华景象,连他都在心里骂了一句,真是妈妈的革命了。

革命政府到天津来的是什么人?少问,问清楚了也没有你的事,只知道是为造福于你来的就是了。观光车缓缓驶进车站,火车停下,车门打开,先是走下车来几个卫兵,东瞧瞧,西望望,没有发现刺客,这才示意要员下车。余三能没敢靠前,只远远地望着,倒看见一位胖胖的人物走下车来,气宇不凡,一双眼睛哪儿也不看,只瞧涌过来的花界女子,西洋礼儿,握手,拥抱,亲小嘴巴儿,哟,余三能肉麻了一阵儿,再睁开眼,那位革命同志早被几个妖艳的女子拥进小汽车里去了。

而且,而且,虽然没有看清北京行辕政府要员的龙颜,也没看清楚迎接行辕政府要员的交际花儿们的玉容,但突然余三能眼睛一亮,在迎接行辕政府要员的姐儿们中间,有一个人儿他认出来了。

花艳容,天津卫正当红的交际界人士,花老板。

哎哟,不由得余三能在心里倒吸了一口凉气。

说起花老板,在天津卫算不得是个名角儿,没唱红。只是令余三能闹不明白的事情却是,这位花老板正是妙龄年纪,长相扮相也都算得是上品,换了别人早就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就是搭上身子,也要闹个名分出来,北京学戏,天津唱红,上海挣包银,这是梨园行的老规矩了。怎么这位花艳容就安安静静地在天津住着,什么关子也不走,偶尔挂牌唱出戏,似也不指望大红大紫,多少时间不露面儿,再出来还是滋滋润润,更还是人们围着拥着,一点也不带坐冷宫的德行。她到底是个什么人儿,余三能可真是费了琢磨。

明白了,瞧见了吗,人家花老板今天到车站接人来了。梨园界的各位老板到火车站接人,不是什么新鲜事,梨园界的人你来我往,不见不见,每天也得在火车站上见着几位角儿。也就是如今说的大腕。好在那时候没有追星族,若是换了现在,火车站早被追星的小姐们拥得水泄不通了。那时候莫说是花老板,就是梅老板,马老板到天津来,也只是几个老朋友到车站迎接,北洋政府的总长是不会出来迎接梨园行人士的。如今革命了,行辕政府栋梁们虽然不会出来迎接梨园行人士,但梨园行人士可以到车站来迎接行辕政府栋梁,自然也不是所有梨园界人士都有资格到车站来迎接行辕政府栋梁,唯有类若花老板这样如花似玉的人儿,和行辕政府栋梁们站在一起能辉映成趣,才有资格到车站来迎接行辕政府栋梁。

这不,余三能就在老龙头火车站看见花老板了。

……

登瀛楼饭庄摆下一桌酒席,余三能为齐老板接风。齐老板,梨园界的名角儿,大腕儿,相当于现在的国家一级演员,不是大腕儿、一级演员能参加赈灾义演吗?但,齐老板的人品极好,有名望,不摆大腕儿架子,不漫天要价,一开口出场费就是十两黄金。人家齐老板先演出后收报酬,而且给多少是多少,从来没有当众数过钞票,更没有事后再索要追补。这就是圣贤,莫说是梨园界,就是楷模先锋人士,也未必能够都做得到。

如果说齐老板也有点什么特殊的喜好,那就是齐老板爱吃登瀛楼饭庄的红烧肘子,而且一定要自己吃一只。别的什么山珍海馐都不在意,不像有的人那样,不见鲍鱼不露笑脸,人家齐老板只要看见红烧肘子,低下头就独吞起来,一只大肘子吞下肚去,这才抬起头来问请客的人今天有什么事情相求?“齐老板海涵。”余三能万分为难地向齐老板笑笑,满脸苦相地似是有什么难于启齿的话。“哟,三能贤弟。”齐老板看着余三能一副作难的容貌,便随意地向余三能说着,“今天怎么斯文起来了。你不就是办堂会吗?无论什么地方,更无论什么人,我齐某人没驳过兄弟你的面子。”齐老板以为余三能是约他去赶小人物的堂会。这种事情时常也会遇到,小家小户,有了几个臭钱,也要风光风光,就想请几位有头有脸的角儿唱个堂会,不外是想抬抬自家门户的品位。没关系,给多少钱都没关系,只要是你余三能出面,齐老板历来是痛痛快快地答应,而且保证不迟到。“今天,今天这个事,只求齐老板看在老朋友的面上,就算是我放屁,齐老板可别和我一般见识。”余三能低三下四地向齐老板说着。“哎呀,三能贤弟,什么时候你学会和我绕脖子了。有话你只管说,不就是唱堂会吗?就算是阿猫阿狗,院里只要放得下一张桌子,我保准去。咱弟兄说话痛快不痛快。”齐老板爽爽亮亮地说着。“不是那么一回事,不是那么一回事。”余三能还是吞吞吐吐,为了缓解一会儿紧张心情,余三能看看齐老板吃光的盘子,向齐老板问了一句,“今天的肘子烂糊吗?”“烂糊,连骨头都酥了。”齐老板打趣地说着。“是这么一档子事,哎呀呀,齐老板,咱再上一只肘子,再上一只……”余三能语无伦次,已经是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是什么事情如此难于启齿呢?余三能想向齐老板借钱?笑话,余三能还缺钱花吗?一场堂会办下来,天知道他得多少好处,别听他指天发誓,“我若是多拿一分钱,头上青天,雷霹了我。”倘若你信了他话,上鬼当了,余三能这样的人就是指着青天说谎话的。“哎哟,有话你就明说吧,我可是没有时间陪你在这儿打哑谜。”齐老板已经有些不耐烦了。“这话我不好说,您还是听他说吧。”余三能指着坐在一旁的一位爷向齐老板说着。

这位爷是谁?

梨园界的混江龙,肖鼓佬。

肖鼓佬何许人也?不必介绍,北京、天津梨园行没有不知道的,场面上叫打鼓佬,就是坐在舞台角儿上打鼓的那位“场面”,不是洋鼓洋号的那个鼓,是木梆子,一出戏“马前”“马后”全由他一个人掌握,那是一个不敢得罪的人物。无论多大的角儿,不把鼓佬打点痛快了,他想琢磨你,能活活把你累死。鼓佬和琴师不一样,琴师是自己带的,马连良的琴师是李慕良,无论和谁配戏,到了马老板上场,李慕良老板一定要抱着胡琴先马老板一步出场,走上场来,还规规矩矩地先向观众施个大礼,然后坐在凳儿上,双手一抖,将一方白绸巾铺在膝盖上,立马,一个碰头好,不等马老板叫板,马老板一叫板,这个碰头好就是人家马老板的了,马老板出场之前的这个碰头好是给李老板的。牛不牛?

鼓佬没有那么大的架子,没有人给鼓佬送碰头好的,无论鼓佬多卖力,赶上大热天,鼓佬又是急急令,又是快如风,累得满头大汗,观众看不见,人家只给角儿叫好。

鼓佬和琴师不同,就在于鼓佬不能自己带,无论多大的角儿,到了天津卫,都是肖鼓佬一个人侍候,所以肖鼓佬吃百家饭,梨园行,只要在天津上过戏的,肖鼓佬没有不认识的,更没有肖鼓佬说不上话的,也没有不给肖鼓佬面子的。不光是梨园行人人捧着肖鼓佬,连天津卫的社会贤达,也都敬重着肖鼓佬三分。

这是题外话。

有一天肖鼓佬接到一张帖子,知道帖子是怎么一回事吗?就是请柬,肖鼓佬接受请柬有什么稀罕的?肖鼓佬哪天不是在大饭庄吃饭,无论是哪位角儿到天津来,也无论是梨园界哪位角儿设宴,肖鼓佬是必请的重要客人之一。但今天这份请柬和往日的请柬不一般,今天的请柬是汇成中学校长亲自将请柬送到肖鼓佬府上的。

哟,莫非汇成中学要请肖鼓佬做学监不成?低看我们肖鼓佬了,做汇成中学的学监不是太委屈我们肖鼓佬了吗?汇成中学校长请肖鼓佬赶宴,那是有要事相求的。

一位堂堂中学校长,于场面上的鼓佬有什么纠葛呀?

确实没有纠葛,但有一件大事,汇成中学走投无路,这才想起了肖鼓佬,这件事,只有肖鼓佬办得到,汇成中学校长已经是没有一点办法了。“校长,您老找我干吗?”来到饭店,肖鼓佬坐到上座,诚惶诚恐,明看着大菜已经摆好,就是不敢动筷子,直着一双眼睛向汇成中学校长问着。“肖老板,肖老板,本人实在是走投无路才想到肖老板的头上来的。求办这种事情已经是非肖老板莫属了。”“办堂会?”肖鼓佬向校长问着。“一介书生怎么敢妄谈什么堂会呢?莫说是办堂会,就是想去大户人家的堂会上看看演出,也是异想天开的事情了。”校长战战兢兢地说着。“好说,好说,明天就有一场堂会,元帅府。哦,这天津卫的元帅府也是太多了,马老板要到场的主家点的戏是……”“不敢高攀,不敢高攀,学校的事已经搅得我焦头烂额了。”“学校的事,我可掺和不了,别看我会说戏,可是我不会看唱本,实话对校长说,《三字经》我只念过半本,家里穷呀。”“喝酒,喝酒。”校长送过酒杯,连声地劝肖鼓佬喝酒。“校长,有话您老就明说,能办的呢,我一定尽力而为,办不到的……”“肖老板一定办得到,一定办得到。”“还是堂会。”肖鼓佬接着话茬儿说着。“不是堂会,不是堂会,是一桩非常棘手非常非常棘手的大事。”“哦,我明白了,一定是遇到了什么麻烦事,想求市政当局出面维持,校长拜不着门槛,这才想到我的头上,明天元帅府有堂会,有头有脸的人物都要出席,校长的意思是想让我把什么恳求递上去。”“对对对,正是这个意思。哎哟,我已经给市政当局写过不知多少份公文了,一次一次连个答复都没有,石沉大海一般,黑暗,黑暗,这世道太黑暗了。”校长愤愤地说着。“哟,校长,您老若说社会黑暗,那我就告辞了,社会黑呀亮的关你什么事,你不就是教学生念书吗?讲仁义道德就是了嘛……”“没有了,没有了,‘仁义道德’四个字没有了。”“校长,有话你还不快说,我忙。”肖鼓佬冷着面孔对校长说。“唉,此事真是难于启齿呀。敝校地处河东,学校后身最近被兵家征用作了养马场,养马倒也事关国家平安,更是造福百姓的一件大事。只是,只是,这学校教室的窗子正对着养马场,学生上课就听见养马场人喊马嘶。”“太吵了。”肖鼓佬打断校长的话说着。“吵吵倒也没什么重要,真正的学子人家还坐到城门外去读书了呢,古人云‘读书随处净土’,吵些有什么关系呢?”“既然没关系,你还找我做什么呢?”肖鼓佬喝下一杯酒,向校长问着。“哎呀呀,难于启齿了。这军马那是身高体壮的,马儿在马场里驯养,学生们就向马场里张望,张望倒也无关要紧。”“这也不要紧,那也不要紧,你到底想恳求什么事情呢?”“忽然一天,也不知是哪个学生从课堂窗户向马场望去,他竟然看见有一匹军马长着五条腿……”“哎哟,五条腿的牲口,还有这种事儿?”肖鼓佬暗吸了一口长气,似是大吃一惊,但过了一会儿肖鼓佬竟放声地笑了起来,“哈哈哈,公马嘛。”“哎呀呀,肖老板,莫忘了学校乃圣贤之地也,学生们每天光看五条腿的军马,他等已经一个个骨瘦如柴了。”“哈哈哈哈……”肖鼓佬一阵放声大笑,几乎没把喝到肚里的老酒喷出来。强忍住笑声,肖鼓佬对校长说,“别往下说了,呈子带来了吗?”

梨园界,江湖中人,个个是人精,绝不能像教书先生那样三杠子压不出个屁来。梨园界讲的是未卜先知,讲的是一点就透。无论什么事情,对方只要说出个端倪,立即就要理会个透彻。你瞧,校长还没将事情说完,肖鼓佬已经明白校长今天设宴请他的目的来了。“可是,可是,我怕事情不好办。”校长到底是个书呆子,人家肖鼓佬都问他呈文带来了没有,他还啰啰唆唆地担心事情不好办呢。“哎呀,不就是让军马场搬家吗?元帅们就管这档子事,莫说是一个军马场,就是皇帝陵园,也不是没搬过家。”“那那那,我代表本校一千名学子向肖老板致谢了。”说着,校长起身向肖鼓佬鞠了一个大躬。“哎哟,折了我寿了。”梨园行规矩,在读书人面前不敢称大,肖鼓佬立即站起身来,走上一步,将校长搀住,随后抱拳向校长施了一个大礼,再扶着校长坐下,这才对校长说,“这年月,真是浑蛋当国了。有把军马场建在学校旁边的吗?唉,咱是没权罢了,我若是当了五省联军司令,这些小王八蛋我非得把他们一个个的都毙了不行。罢了,话就说到这,我忙,元帅府的堂会还有几个角儿没请到呢。”说着,肖鼓佬站起身来就往外走,倒是校长一把将肖鼓佬拦住,迎面对肖鼓佬说道:“这酬谢,肖老板知道学校是没有多少经费的。”“,再缺钱,我也不能刮学校这点油水呀。校长,算我肖鼓佬做下件德性事。军马场三天之内搬迁,您老只管好好教育学生就是了,给国家培养出几个好人来,中国就有指望了!”感叹着,肖鼓佬匆匆地走了。

果然,第二天,只看见一队军马穿街而过,说是军马场搬家。搬到哪儿去了?搬到作家协会后院去了。那时候没有作家协会,是现在作家协会的后院,原来是军马场。

肖鼓佬一手通天,在天津卫留下了美谈,发展教育人人有责,肖鼓佬也算是于教育界有贡献的人了。

……

今天,余三能把肖鼓佬请来,明着说是为齐老板接风,刚才看到了,余三能请肖鼓佬陪席,是有桩事情恳求齐老板,他自己说不出口。“齐老板知道,将军府的堂会……”看着余三能有口难言的一副窘相,肖鼓佬在一旁接过话来对齐老板说着。“我匆匆忙忙赶回天津,不就是为了这桩事吗?”齐老板摊着一双手对余三能和肖鼓佬说着。“当然,当然,余三能已经是铭感难尽了。”是余三能在一旁搭话说着。“齐老板肯到场,也是三能的面子太大了。”肖鼓佬站起身来敬了齐老板一杯酒说着,“只是,只是,今年更有一事相求。”“不给钱?白唱?”齐老板似是玩笑地向他两个人问着。“那怎么能够,莫说是将军有重谢,就是将军不肯重谢,我余三能回家砸锅卖铁也要给齐老板重重地奉上一笔酬谢的。”余三能抢着对齐老板说着。“哎呀,哎呀,你们两个人光和我打哑谜,我可是有点不耐烦了。”齐老板挥着筷子说道。“肖老板,有话你就替我说了吧,齐老板不是外人,论年龄是我的叔叔辈,论辈分是我的爷爷。”余三能在一旁催促着肖鼓佬说。“那我就明说了,说错了齐老板海涵,大人不计小人过。”“话已经说远了,都是江湖中人……”齐老板鼓励肖鼓佬有话尽管说。“好,那我就说了。”肖鼓佬鼓起勇气,猛地喝下一杯酒,壮着胆子,这才下定决心直冲着齐老板讲了起来,“是这么一档子事,今年将军府堂会上,求齐老板和一个角儿配一出戏。”“这有什么难开口的,唱戏嘛,一个人怎么唱得了呢,和谁配戏都是唱,怎么今天就这么绕着脖子说话呢?”齐老板不解地向肖鼓佬问着。“和这位角儿配戏,齐老板委屈了。”肖鼓佬极是抱歉地说着。“我这个人的脾气你们不是不知道,我没挑过角儿,没挑过场面。”“齐老板总是疼我们。”余三能帮腔地说着。“既然齐老板这样豁达,那我就斗胆开口了。”肖鼓佬似是壮了壮胆子,又向齐老板坐近了一些,这才做好说话的准备。“肖老板有话你就对齐老板说吧,说错了,齐老板大人不计小人过,再说就是记过,也要记到我余三能的头上,这和肖老板无关。”“行了,行了,你们两个就别跟我唱双簧了。”这次,齐老板可真有点不耐烦了。“想高攀齐老板的这位角儿……”肖鼓佬才说出半句话,又打个嗝将话咽回去了。“谁?”齐老板追问着说。“花老板。”余三能抢着回答说。“哪个花老板?”齐老板向余三能问着。“花艳容花老板。”余三能似是嘀嘀咕咕地回答齐老板说。“没听说过。”齐老板一摇头,极是不屑地说着。“是这样,这样。”肖鼓佬在一旁接着向齐老板介绍着,“这位花老板倒也是科班出身,荀老板的关门弟子,只是没唱出名来,在京津一带的交际界,那是很出名的。”“她是交际花,我可不是交际树,我就知道唱戏。”齐老板冷冷地回答着说。“玩意儿倒也不错。”余三能向齐老板说着。“等她再唱两年,再找我和她配戏。”齐老板斩钉截铁,一点商量也没有。“您瞧瞧,若不这事怎么就难呢。”余三能向齐老板又靠近一些,极是知心地说着。“这个,这个花老板住在天津,真人不露相,玩意儿自然还不够火候,可是扮相好,人缘儿也好,将军府里的堂会,想请花老板出来搭个桥,哎哟,你瞧,我把不该说的话都对齐老板说了。”“我就知道唱戏,不管搭桥。”齐老板还是板着面孔对他两个说着。“这位花老板呢,虽说有后戳儿,可是要想一炮打红,还得高攀齐老板,一说给齐老板配过戏,梨园界,市面上都会给面子。不和齐老板配戏,花老板还是一个请不动的人儿。哎呀,哎呀,先不说这个,齐老板,我这儿有点好东西,专门求人从山西带过来的,就准备孝敬您的,今年的头遍膏,去年的头场雪,整整是一面山坡的雪呀……”“哦。”齐老板暗中动了一下,就这么点没出息的事,齐老板有点嗜好,什么嗜好?前面余三能不是说明白了吗,今年的头遍膏,什么膏,鸦片烟膏。

怎么还得去年的头遍雪?鸦片烟膏取下来,要用去年的雪水熬制,去年的雪怎么能留到今年呢?若不怎么就值钱了呢?种鸦片的山里农户,每年第一件事就是将头遍雪收起来,再埋在背阴的山沟里,不能融化,这样到了来年,新膏收下,正好起出去年的积雪,一面山坡的积雪,也就熬出几两膏,送到巴拿马国际博览会,准拿头奖。

梨园界中人嘛,谁没点嗜好呢?莫说是革命尚未成功,就是后来革命彻底成功,对于特殊需要也还有个特殊关照。怎么个关照法儿?那咱就不懂了。“行了行了,你把货拿出来让我看看吧。”一听说余三能有这么好的东西,齐老板什么也不顾了,抖抖手,像孩子一样,他已经等不及了。就是在余三能掏“货”的时候,齐老板还抖着手向余三能说,“猴小子,有这么好的货,还不说早早拿出来孝敬你齐大爷。”

……三

操办堂会,类若率兵打仗,类若组织内阁,更类若兴邦治国,一场堂会办好了,说不定就有三十年的国泰民安,一场堂会办砸了,保准有一处地方遭殃。那一年王爷府一场堂会,随后就是李鸿章出任直隶总督,李鸿章到天津之后,兴办机器局,一场洋务运动差点没改变天津面貌,眼看着天津就要富起来了,更眼看着天津家家户户都要吃上大鱼大肉了,也不怎么一家伙,说是洋务运动失败了,最后天津人还是照旧过穷日子,明明是到了嘴边儿的肥鸭子,扑棱扑棱翅膀又飞走了。

将军府今年这场堂会将会在中国近代历史上引发一场什么变化,不得而知,再累赘的细节就别说了,只说是堂会才演到一半,出事了,嘀嘀,小汽车喇叭一响,来人了。

先别说是来了什么人,先说是什么时辰将军府门外响起了小汽车的喇叭声。

常将军六十大寿,寿典自是非常隆重,北洋旧部,社会贤达,该来的,也都到齐了,想来,又够不上份儿的,早早地来过,送到了礼,贺过了寿,自己就蔫蔫地走了,常将军自然不会送客,连陈副官也不肯露面,只自己“回客”了,眼看着就要开始的堂会,自知没有自己的座儿,也就不往里面挤了。

将军府常将军六十大寿,戏楼里,正座,自然是常将军,常将军左右两个座位,左厢是前清的一位王爷,右厢是下台的一位总统。够份儿不够?瞧瞧给常将军贺寿来的都是些什么人?也别大惊小怪,天津卫出类拔萃的人儿多得是,好歹街上拉过来一位,问问都干过什么事,或是光荣历史,或是现在高就,说出来吓你一跳,皇亲国戚,达官贵人,个个豪杰,人人英才,顶顶露脸的一位爷,连曾任带现任,种种头衔共有二百三十多个,还不算他老爹在世时曾在军机行走。天津卫嘛,没有点来路的能在这儿站住脚吗?

戏楼满座,堂会开始,也不似现在的晚会,没有主持人,角儿出来,先向寿星抱拳贺寿,一只折扇送过来,上面写着戏码,自然都是角儿的拿手戏,寿星看过,随便一点,锣鼓丝弦侍候,角儿就开始献艺了。

今天是常将军的六十大寿,自然要格外地隆重,前面几段清唱之后,大戏开始,真和剧院里一样,角儿扎靠齐正,场面滴水不漏,生旦净末丑,文武带打,先是跳加官,随后小放牛,待到常将军陪着几位要人走进戏楼,正戏就开始了。

头一出,帽儿戏,没什么好看,随后是几位角儿的反串,这是堂会必不可免的特别奉献。平时在剧场里,种种行当一清二楚,如今到了堂会,素日的青衣,今天要唱黑头,名师真传的老生,今天要你唱花旦,找乐嘛,若不,怎么就有了堂会呢?堂会,就是可着劲儿地让一个人开心,他要这个卖豆腐的干几天科学院院长,原来的科学院院长就要改行儿去卖几天豆腐,还别说是卖豆腐,说是调研。这就叫反串,玩的就是一个热闹。

不光是反串,听着听着,兴头儿上来了,把这段再给我唱一遍,丝弦重起,别的角儿退一步,已经登上城楼的刘备从高桌上爬下去,赵云刚才耍的那套花枪没看清,重来。“主公,赵云来也。”刚才来过一遍,刘备只好在心里说:“将军,你怎么又来了?”

再唱一遍还不尽兴,还有你不知道的了,将角儿唤到近处,坐在下位,一双眼睛死盯着角儿的小脸蛋,自然是好看的脸蛋,一板一眼地唱,那才真是一种享受。老百姓享不到这种清福,再说角儿也不给你这样唱。

还有,还有拉角儿坐在腿上唱的呢,握着角儿的小手,唱一板,捏一下,只怕你连听说也没听说过吧。

自然,这都属于腐败,北洋军阀倒台,革命成功,万象更新,那些东西自然也就荡涤殆尽了。

却不说那些老年间老掉了牙的臭事儿,只说今天将军府里的堂会,半路上杀出了程咬金,突然就说来了人了。

来人就来人吧,常将军六十大寿,来个人还算稀罕吗?连退位的前朝王爷都屈尊光顾了,再尊贵,还能没过九千岁去?没错,就是没过九千岁了,连万岁爷都没放在眼里。

什么人。当今革命政府的华北行辕主席,也别说姓什名谁,就是主席大人,御驾亲征,到常将军府来了。

华北行辕主席大人莫非是给常将军贺寿来啦?岂有此理,革命政府的党国大员,怎么能够给下野的北洋兵痞贺寿来呢?知道北洋军阀是怎么下台的吗,那也是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的。那是咱们南方革命政府革了他的命,把他们赶下历史舞台的,自然是一个阶级推翻一个阶级的斗争,了得。

成者王侯败者贼,王侯有给贼贺寿的道理吗?

但眼下这篇小说的特定环境却是,常将军正在自己的将军府里庆祝他的六十大寿,戏楼里正在进行专场演出,而且演唱已经过了一半,许多角儿唱过之后,领了酬谢已经一个个离开将军府了。眼看着压轴戏齐老板和花老板的《武家坡》就要开锣了,嘀嘀小汽车喇叭一响,华北行辕主席来了。

还不明白吗?人家是奔这出戏来的,再说明白点儿,是奔这出戏里的两位演员来的,诸位看官明白人,这位华北行辕主席是个大老爷们儿,他能是奔齐老板来的吗?人家是奔花老板来的,捧坤角,捧到将军府来了。“呸!”常将军坐席一左一右的二位爷一起吐了一口唾沫,站起身来,话也没说一句,就从戏楼里走出去了。几位不便于和新贵相见的遗老遗少也随着起身走出戏楼,跟在王爷和总统大人的身后,到内府品茗去了。

常将军为什么没有退席?这里面的文章可就有讲究了。

按道理说,常将军绝对不能留在戏楼里恭候行辕主席的大驾,他两个人虽然没有真刀真枪地沙场上交过手,但到底也是冤家对头,行辕主席大人是当今的权贵,常将军是他手下的败将,见了面怎么说话。悔过自己以前祸国殃民的罪孽?革命政府未必就比北洋政府强多少。北洋旧部对革命政府不满,肯定带有偏见,免不了还有恶毒诬蔑之嫌;只听听老百姓是怎么说的就行了。老百姓虽然无权评说当局功过,但街面上流传着的种种民谣,也许还有一句半句的真话。这几年,天津老百姓编了好几段颂扬革命政府的名篇,姑妄听之,只做茶余饭后的笑谈就是了。

有一段民谣是这样唱的:“敲洋鼓,吹洋号,革命军,才来到。老爷骑马,太太坐轿,弟兄扛枪,百姓拉炮。白天站岗,夜里放哨,遇见爷们儿瞪眼,遇见娘们儿就笑,人过留财,雁过拔毛,礼义廉耻,大喊大叫,能搂的快搂,能捞的快捞。不搂不捞,十足傻帽儿。”

呸,真也是刁民了。

华北行辕主席大人屈尊光临将军府,把正在看戏的前王爷和前总统从戏楼里赶跑了,正中下怀,你不走人家还不好说话哩。人家是奔花老板来的,捧的是角儿,你一个退位的王爷和下野的军阀坐在这里算哪座庙里的和尚?自然也知道你两个不高兴,人家也不是为让你高兴奔这里来的。不高兴就回到内府品茗去吧。喝茶的时候老二位还可以骂几句闲街。那当然,玩相公,捧坤角儿的事北洋豪杰也不是没干过,但那都是偷偷摸摸地干,连自己的部下也不知道。如今呢?光天化日之下,众目睽睽之时,人家华北行辕主席就跑到将军府来了。“唉!”他两个一起叹息了一声,随之便总结出了一条历史教训:“真是黄鼠狼下耗子,一窝不如一窝了也!”正是正是,果然此言不谬也。

没用了,权势被人家下了,放什么屁也没味儿了。

华北行辕主席在随员的簇拥下走进将军府,问也不问一声这里是什么人的府邸,更不管这套深宅大院里住的是哪位好汉。未进戏楼,先由随员们将行辕主席大人引到花老板的化装室来了。

果然有心计,余三能嘱咐陈副官给花老板准备出来的化装室,是将军府前院最最宽敞的一间大厅,再加上一番精心布置,一套从英租界专门买来的西洋家具,活活比北伐军前敌指挥的行宫还要阔气,若不是过一会儿就出场唱戏,花艳容小姐在这大厅里一坐,人家还以为是刚退位的皇姑娘娘了呢。

而且陈副官就立在花艳容小姐的休息室外给花老板站岗。

刹!笔挺挺立正站好,陈副官迎着行辕主席大人行了一个军礼,自然,凡是有点身份的人都喜欢有人给他行军礼,拿咱爷们儿当回事了。行辕主席大人立即走上一步,就向陈副官说道:“让你辛苦了。”“报告大人,这里人来人往,实在是怕有人打扰了花老板的安静。”听出来了,这位副官是自愿站在这里的。“你叫什么名字呀?”行辕主席大人极是可亲地向陈副官问着。“在下原来是常将军帐中的一名副官。刚从西北到天津来,立志服务社会,造福民众。”立即,陈副官就将自己的来历和如今的志向对行辕主席大人禀报清楚了。“很好,很好。”行辕主席大人点点头,随员一推门,就走进花老板休息室去了。

休息室里,四个丫鬟分站两旁,正侍候着花老板一个人呢。“很好,很好。”行辕主席大人又点了点头,对于花老板受到的接待甚为满意。看也不看身边都有些什么人,行辕主席大人向着花老板就关心地说道,“我就说,什么不三不四的堂会还要你来赶场,艳容。”“人家不好意思不来嘛。”花老板果然白口比唱腔好,说话的声音就和唱歌一样,莫说是行辕主席大人,就是跑来催场的余三能听着都险些没瘫倒在门槛边儿上。“花老板,三通鼓了。”“我上场了。”花老板软软地对行辕主席说着,身着戏装走出了休息室去,行辕主席大人紧随在花老板的身后,才走到戏楼门口,余三能抢上一步向行辕主席大人说道:“主席大人坐席,余三能为您准备好了。”“很好,很好。你叫什么名字呀?”刚才余三能已经报上了自己的名号,行辕主席大人没听清,便又问了一声。“小的余三能,天津卫的一名闲散,专门侍候各位大人的。”余三能把身子弯得活赛一只大龙虾,低三下四地回答着说。“这都是你操办的?”行辕主席向余三能问。“只怕有尽不到孝心的地方,还请行辕主席大人海涵。”余三能说着,已经是只差一点就跪在地上了。

终于,行辕主席大人随着花老板走进戏楼去了,戏楼里锣鼓齐奏,管弦齐鸣,齐老板一声“一马离了西凉界”,一出《武家坡》就开演了。

余三能请行辕主席大人坐在哪儿了?自然是上座,就坐在常将军的上位,他两个胳膊靠着胳膊,肩膀靠着肩膀,你也不看我,我也不看你,只是一起为花老板的精彩演出鼓掌喝彩,偶有会意,两个人还交谈几句闲话,远远地坐在远处,人们只看见这一对冤家对头,已经在中华传统艺术的感召下冰释前嫌,谈笑风生了。

陈副官和余三能自然没有资格进去看戏,他两个一左一右地站在戏楼门外,只等二位老板下戏出来,该搀的地方要搀好,该扶的时候要扶好,精气神嘛,不是就看这当口的了吗?

听也不听戏楼里面齐老板和花老板的非凡演出,陈副官面对面地和余三能站在戏楼门外,两个人压低了声音打起了哑谜。“妥切了?”陈副官向余三能问着。“好吧。”余三能更是得意地回答着说。“交给花老板了?”陈副官又向余三能问着。“一只钻戒。”余三能回答着陈副官说,停了一会儿,余三能又接着刚才的话茬儿对陈副官说,“就说是今天堂会的酬谢,人家自然明白,堂会的酬谢没有这么重的,一定是有要事相求。求什么呢?求花老板向行辕主席大人转一封信。你放心,信是常将军亲笔写的,写的什么,咱不敢问,反正都是中听的话呗。请花老板到将军府赶堂会,家有梧桐树,引得凤凰来,花老板来将军府唱堂会,行辕主席大人自然就要赶来捧场,行辕主席大人屈尊将军府,常将军自然不能回避,不是这样场合,谁能把这二位拉到一起?至于他两个说什么话,那就不干咱的事了,你只瞧瞧他两个现在说话的这股热乎劲儿,就知道事情该办得怎么样了。”

余三能的话是东一句西一句,令不知底里的人听了如堕五里雾中,但陈副官能够听明白,这篇小说的读者更能够听明白,原来为常将军办堂会是假,借这场堂会做交易是真。也不是常将军手里有一批货卖不出去,常将军手里的货早就出手了,不出手能换得晚年的清闲吗?凭他姓常的,不过是山东的一介土匪,几年时间投奔各路英豪,一路青云,就披上了战袍,当上了将军,最后若不是北伐军南下,说不定如今常将军还就坐上龙椅了呢。就是如此常将军也没有蚀本,打了几年仗,金银财富也搂足了,几辈子也够用的了,早早隐退,早享几年清福,何必再为拯救民众出生入死?北伐成功,天下一统,自会有人出来爱民如子,不能做民之父母,退到了一旁做个二大老爷看天下兴衰,岂不也是一大乐事?

只是旧北洋残部还没有交代,这不,陈副官找上门来了,他手下还有千把名弟兄,如今困在西北,衣食没有着落,投降北伐军吧,就算以起义军对待,最好的结局也就是遣返回乡,弟兄们脱下老虎皮倒没有什么可惜,本来就是乡下人,回去种地也是本分。只是像陈副官这样的人,投降就亏了。下了腰间的盒子炮,揪下了肩上的花儿,谁还拿陈副官当个人看?走投无路,只希望能走通收编的门路,只是人家革命已经成功了,你一些散兵游勇,谁肯收编你呀?

常将军为难了,放手不管吧,只怕自己的日子也好过不了,管吧,求谁去呢?自己能在天津作寓公,北伐军不找自己的麻烦已经就是谢天谢地了,再求北伐军收编自己的旧部,那就真是不自量力了。

这不,有个余三能见多识广,他一眼就看出花老板一手通天,只要请来花老板,行辕主席大人就一定屈尊降临,常将军亲笔写下问安信,“贵军北上,我部洞开城门列队欢迎,彼时知贵军当以治理地方为重,只好将残部暂时退隐西北待命。”行辕主席大人又该是何等的聪明人儿呀,一看信,明白了,亲到将军府,以看戏为名,私下的交易,那就和常将军谈了。“没想到呀,这梨园行里的几位老板还有这么大的本事。”想到自己的事情已经办得有了些眉目,陈副官不无感叹地对余三能说着。“哎哟陈副官,你老行伍出身,哪里知道这里面的猫儿腻。世界列强的情形怎么样,余三能不得而知,至少在中国历来桌面儿上办不成的事,都是梨园行的人出面成全。哪位权贵不得宠着几位老板呀,哪位老板要想大红大紫不得身后有个靠山呀,所以,在中国要想办什么事,自然是办大事,你想买根葱买头蒜呀什么的,用不着走这个门路,都得是事关天下兴亡的大事,就说陈副官你想投奔革命军吧,台面儿上谁张得开口呀,梨园行,你就准能找到人,陈副官你说这手灵不灵?”“灵,灵!”陈副官连连赞叹地说,“事成之后,三能贤弟,我一定有重谢。封我当个旅长团长,那军需部,就交给你。”“我没有那份造化。”余三能推让着说,“只求陈副官再到天津来别把我忘了就是了。”“哎呀呀,我怎么能忘了三能贤弟的恩情呢。”“哈哈哈哈 ”

说着,他两个一起放声地笑了。

……“三能贤弟在上,愚兄这里给你敬酒了。”

登瀛楼饭庄三楼一间雅室,陈副官宴请余三能,感谢他一手成全,事情圆圆满满,连委任状都已经下来了。“祝贺陈副官荣升。不对不对,如今已经不是副官,而是北伐军三十九旅的旅长了。”余三能也忙站起身来,向陈副官施礼祝贺。

就在几天之前,北京行辕政府下令,着陈副官回西北调遣旧部进京,原班兵马驻守古北口,改编为国民革命军第三十九旅,陈副官出任旅长,由此,陈副官再不当土匪,堂堂正正地当革命军了。

为了感谢余三能成人之美,陈副官特意摆下酒席,更没有邀请任何人,他两个人关上门要说说知心话了。“到古北口之后,我先造一座公馆,把三能贤弟请到古北口,好好地在那儿享几年清福。再不受这份累了,太不容易,太不容易了。”说起余三能操办这场堂会也真是费尽了心机,陈副官怪心疼地对余三能说着。“三能不才,大事办不来,给列位英豪跑跑腿儿,混碗饭吃也就是了。”余三能谦虚地说着。“哎哟,三能贤弟,这还是混饭吃呀,你已经就是操纵天下兴衰了。不瞒三能贤弟,本来我已经落草为寇了,再有一线之路,我也不会再投到常将军的门下,常将军已经金盆洗手,立地成佛了。感谢常将军不忘旧情,这才写下一封问安信,自己过六十大寿,还得向客人问安,哪里有这份道理?人家不是当朝的臣子吗,常将军再有本事,那也是昔日的威风了。总算大家都是一口锅里抡马勺,什么北洋,又什么北伐,种的都是铁杆庄稼,谁也不能吃独食。”

陈副官受命回西北带兵去古北口,再受封为旅长,自是踌躇满志,临行之前感谢余三能暗中的帮助,居然自己掏腰包请余三能喝酒,这也应该是中国军事史上的一大新闻了。

余三能呢?自以为是个有功之臣,三巡老酒下肚,犯起他的老毛病,今天他想醉,果然就醉得几乎不省人事了。“陈副官,不,不,陈旅长。在将军府见到陈副官,我第一眼就看出陈副官绝非等闲之辈,陈副官中堂明亮,那是必有一步鸿运的,今天北伐革命军封陈副官做旅长,我说句公道话,真也是太委屈我哥哥了。别着急,先混它二年,只要有机会,哥哥你一定会有出头之日,到那时说不定我哥哥还能混个军长司令当当哩。只怕到那时老哥哥你就不认识我了。陈副官,余三能也算得是见过世面的老梆子了,没辙的时候,三能贤弟长,三能贤弟短地甜言蜜语,一旦你帮了他的忙,回过头来,他就不认账。人家说升官发财,那是人家的造化,你余三能算个屁。亲哥哥你不是那号人,头一眼我就看出亲哥哥你是个实在人,你瞧你这一双张飞眼,一看就是忠臣心肠。不是厚道人,这场事我绝对不会大包大揽地管下来。不瞒哥哥说,这场戏唱到这步田地,圆满。行辕政府的铁门,咱也敲开了,花老板想大红大紫,也在天津唱红了,哥哥你窝在西北的弟兄也有饷了,常将军也挂上革命当局了。谁有这么大的本事?”“三能贤弟。”陈副官忙抢着话说。“不敢,不敢,也就是拉个纤儿罢了,能耐是你们各位,你陈副官没有兵马,他行辕政府也不会收编你,其实陈副官你想想这个理儿,你在西北窝着上千号兵马,他行辕政府装作看不见吧,你能老老实实地在西北待着吗?就算你老实,人吃马喂,你也得有个来路呀。行辕政府出兵讨伐你吧,谁知道是胜是败,你是哀兵,背水一战,准得和他玩命,吃了败仗,连他的行辕主席也当不成了。这叫顺水推舟,古北口也不是肥地方,老哥哥你带兵去了那里,军饷也还是得你自己筹办,他何乐而不为呢。哎哟哟,我说到哪儿去了?我知道这么多事干什么呀?喝酒喝酒。”说着,余三能自己就喝起来了。“三能贤弟,你真是个大明白人,来日我有了出头之日,一准儿请你出山给我当军师。”陈副官向余三能敬了一大杯酒,更是高兴地对余三能说着。“我不当军师,穿布衣多随便呀。你看我不是蛮好的吗?什么都明白,什么都装不明白,什么事都是我成全的,又什么事人家也想不到是我成全的,多好?皇上,我就是皇上。万岁爷,万岁爷没有我自在。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你瞧,余三能真醉了。

酒席散尽,陈副官和余三能一起走出登瀛楼饭庄,在登瀛楼饭庄门口,陈副官拉着余三能的手说:“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明天我回西北,半个月把兵带到古北口,二十天之后,今天是几号来着,七月二十六,就定在八月十六,过了八月节,我一准派四个弟兄到天津来接三能贤弟去古北口,到那天你可不能托词有事。”“就是我爸爸死了,我也先去古北口。”余三能摇摇晃晃地说着,话没说完,扑通一声,余三能就歪在路边儿上了。尾声

八月十五,中秋节,没有人办堂会,中国人都不喜欢张扬自己是八月十五的生日,余三能一天无事,一个人坐在家里喝酒。第二天,八月十六,一天无事,余三能想也没想陈副官原来说的到了这一天会派人来接他。陈副官的行踪,余三能早就从报纸上知道了,北伐军第三十九旅进驻古北口的消息,早就在报上看到了,学生娃也上街游行庆祝过了。看着学生们排着队走过大街的时候,余三能在心里就暗笑,傻娃儿们,知道三十九旅是怎么进驻古北口的吗?堂会,那是在一场堂会上编排好的戏剧,可怜的是学生娃们真当成了正事,还摇着小旗,喊着口号上街游行哩。小傻帽们,挨涮了。

晚上,余三能没有胃口,只啃了啃昨天剩下的一块月饼,那时候革命刚刚成功,月饼还不那么硬,馅儿也还有点香味,感觉不错,又喝了两口酒,晕晕乎乎,就睡着了。,响起了敲门声,最先余三能没当回事,还以为是什么人找错了门儿,余三能每天出去找饭辙,平日是没有人找他来的。只是敲门声愈敲愈猛,还在门外大喊大叫:“有个余三能是住在这儿吗,快开门!”听声音极不友好。

迷迷糊糊地爬起身来,将房门打开,呼啦啦一股风就涌进来四条壮汉,揉揉眼睛,还穿着操衣,也就是军装,每人手里提着一杆枪。

打了一个冷战,余三能立时清醒过来了,他突然想起有一个陈副官一个月前答应他八月十六派弟兄来接他去古北口,果然君子一言,真就驷马难追了。“你就是余三能?”显然是四个弟兄中的头儿,冲着余三能问着。“请坐,请坐。”余三能怕慢待了远道来天津的弟兄,说着还想点炉子烧水。“谁有那工夫坐。问你是不是余三能。”当头儿的怪不客气地向余三能问着。

余三能看来人如此不知礼貌,便也不再客气,只想着行伍出身嘛,历来是不懂规矩的。站在四条壮汉对面,余三能回答说:“在下便是余三能。”“跟我们走一趟。”“我早准备好了。”说着,余三能就往门外走,只是才走出家门,这四条壮汉先有两个人一左一右地走到余三能身旁,一人一巴掌抓住了余三能的肩膀,后面的两个人又一步蹿过来,一个人抓住余三能的一双手腕,另一个人拿出一条小绳儿,三绕两绕就将余三能的双腕缚住了。“咦?这是干什么?”余三能才想询问,冷不防后面的一个大兵狠狠地在余三能屁股上踢了一脚,又恶汹汹地向余三能喊了一声:“走!”二话没说,就将余三能拉走了。

明白了,明白了,还没走到军法处,余三能就明白了。这若是换了别人,这个人一定要询问这四条壮汉凭什么把自己用绳儿拴住,还这么不客气就把自己拉走,但余三能明白了,他没挣扎,也没和来人辩理,他就乖乖地由着这四位壮汉把自己拉到军法处来了。

拉到军法处,倒是也没受审,也没上刑,也没压杠子,也没打板子,也没抽大耳刮子,也没踢屁股,也没端正态度,也没交代罪行,就是关进了一间小黑屋,整整一个月没人理他。吃的倒还可以,和别的在押犯人不一样,别的犯人有奸细,有抢劫,有杀人,还有花案,余三能什么罪名也没有,就是关在里面不放他出去,每天三餐,早晨一根油条,半张大饼,中午一碗面条,晚上有肉。为什么对余三能优待?连看监狱的狱卒都说不清楚,还称他是先生。“余先生,您老别着急,我听说你老的罪名是私通北洋旧部,听明白了没有,不是私通北洋残匪,这就没罪,说不定过了风头,您老出去还会有高就呢。”

……

其实,不必狱卒说宽心话,余三能在里面住得心安理得。你想呀,外面的好戏正在表演,老军阀们已经解甲归田,行辕主席大人又是政绩不凡,花老板正在大红大紫,北洋残部也都涤荡殆尽,古北口百业兴旺,各方百姓也正享着幸福生活。你想如果这时候把余三能留在外面,他又爱吹,说话口无遮拦,再加上这家堂会那家堂会,窜来窜去,实在不如有个地方住着倒更安全。

好在倒也不是逮捕,更不是判刑,就是有个地方住,这叫保护性拘留。

果然,一年之后,外面的事情都已经运转正常,也不知是谁发下来的话,余三能被放出来了,出来之后,余三能又操办了几场堂会,自然每场堂会都获得圆满结局,一次次余三能表现出了过人的才干,最后余三能居然混进官场,当上了天津特别市新一区的特派稽查,就是有套老虎皮,也没有正差,有什么用得着余三能的地方,他还照样出来操持,无论什么猫儿腻都能达到目的,无论什么见不得人的交易都能办得圆圆满满,每次都办得天衣无缝,也每次都给百姓们带来幸福。

余三能,旷世奇才,不能没有,也不能太多,好大一个天津卫,一个余三能就能维持地方繁荣几十年。就是如今,类若余三能这样的奇才也是不可多得,诸君若有线索,一定要向有关单位推荐,以使人尽其才,物尽其用,由此尊重人才蔚然成风,天下兴旺繁荣指日可待也。

……原载《上海文学》杂志2002年第8期

岁月如诗

一九四八年,我是南苑大学语言所中文系二年级的学生。我们这个系,在校学生只有六个人,可是每逢孟先生讲《殷墟书契》,整个教室座无虚席,连窗沿上都坐满了人。好在孟先生上课,从来不和学生交流,他老人家如入无人之境,虚眯着眼睛,微微地扬着脸,摇着脑袋瓜子自顾自地吟唱。唱够了,过足了瘾,下课了,孟先生胳膊挎上手杖,孟露小姐挽着孟老夫子的胳膊,孟老夫子踱着四方步,谁也不瞧,潇洒地走了。

孟老夫子何许人?

国字号大师。

我们南苑大学,有五大所,语言所、史学所、理学所、哲学所,还有经济所。南苑大学的五大所,因六大教授得名,语言所的孟老夫子,史学所的郑先生,理学所的何先生,经济所的吴先生,哲学所的程先生,加上语言所另一位泰斗,当年和鲁迅先生一起编过杂志的李先生,合起来,人称七大泰斗。

不对,明明六大教授,怎么说成七大泰斗?

加上校长张先生。

就因为我们这七大泰斗,南苑大学在世界大学名校中名列前茅,还不是后来的那种“排行榜”,那是花钱买来的名次。南苑大学的名声是“思想自由,学术独立”精神创立起来的。能在南苑大学混上一顶学士帽,就能吃遍天下,混得最好的,国共两党的高级领导人里,都有俺们南苑大学的学子。

牛不牛?

南苑大学七大泰斗不仅代表了中国学术的最高水平,在政治上也是不可轻视的民间力量。南苑大学以思想激进闻名全国,更被国民党当局严密监控。一次社会局带着宪兵来校抓人,张校长一把椅子坐在学校大门正中,六大教授每人一只板凳坐在张校长身后,五大所的教授们排成人墙,站在七大泰斗身后,愣和社会局宪兵对峙了八个小时。最后南京发来命令,撤!乌龟王八蛋们这才蔫啦巴唧地溜了。

回到孟老夫子讲课。何以孟老夫子下课时由一位美女孟露小姐搀扶着走出教室呢?

这就要说到南苑大学的校花孟露小姐了。

孟露,原名并不重要。那时候美国影星梦露正迷得全世界发飙,偏偏我们学校的这位校花容貌长得和梦露小姐一模一样,高高的身材,圆圆的脸蛋,亮亮的大眼睛,月牙儿小嘴向上弯,卷曲的头发。一九四五年美国水兵登陆天津,一群军官来校参观,出来致欢迎词的就是孟露小姐(自然是地道的美式英语,美国水兵舰长听着欢迎词,在台下跺着脚大喊“梦露梦露”,由此人们就将这位校花的原名忘掉,称她是孟露小姐了)。

孟露小姐原来是经济所的学生,后来她爹妈私下做主,将她许配给了国民党政府财政次长的二儿子。孟露死活不干,两边闹翻了脸,她爹妈不认她了,登报脱离关系,小姑奶奶孟露也没“尿”他们,更名改姓,干脆就叫孟露了。断绝家庭关系,没人供养读书,正巧赶上语言所要为孟老夫子招一位书记员——不是助教,助教要有学历,书记员就是协助孟老夫子工作,如此孟露小姐毅然弃学工作,靠自己的工资独立社会,也引起了一场不大不小的轰动。

孟露小姐国色天香,什么闭月羞花、沉鱼落雁,这些形容都不及孟露小姐美丽容貌的一半,而且,孟露小姐说话轻声细语,性格温柔,不光我们南苑大学多少人为她倾倒,就连北洋大学、辅仁大学,再远到北京清华园、南京艺术专科大学,每天都有人为孟露小姐发誓终生不婚,包括本人。唉,小不拉子,排不上名儿了。

孟老夫子讲课要带很多东西,但甲骨原件是不能带到课堂上来的,拓片又太小,看不清楚,孟露将拓片画成立轴,孟老夫子讲到什么地方,就将拓片画轴挂上。每逢孟露挂拓片画轴的时候,许多人就抢着去帮忙,抢挂拓片是假,借机朝孟露小姐旗袍领口袖口看看,才是真正目的。好在人家孟露小姐几个纽襻儿系得很严,白费力气,里面的风光,一点也看不见。

本人聪明,才不费那股瞎力气,我坐在前排,孟露小姐挂拓片,脚尖要踮起,旗袍往上一抻,小腿露出一大截,特性感。

所以,有不得好死的人说,何以听孟老夫子课的人多,大多半,是看孟露小姐来的。

也许别人是,我不是。

孟老夫子讲课结束,由孟露小姐搀扶着走出教室,我们六名学生和满满一教室旁听生全体肃立,连气也不敢喘,目送孟老夫子走出教室,直到孟先生拐进休息室,屋里的学生才敢走动。你别以为孟先生呆,他前面走出教室,后面有一点声音,他立即回头看。学生们都怕孟老夫子的“回头一望”,大家都说,被孟老夫子盯上一眼,折你十年寿数。

这就是我们那时候的求学生活,和现在不一样,现在教授还没走出教室,学生先挤出去了,没点胆量的教授,先请学生们走,唯恐被学生们挤倒。到了这年纪,老胳膊老腿儿,摔跤可不是小事。每天教授去学校,老伴们都嘱咐,别和学生们抢道儿。

捷足先登嘛。

其实,孟老夫子并不认识谁是他的学生。黑压压一教室人,连看也不看一眼,他就自顾自地开始哼起来了,时间一到,甩下袖子,抬脚向外走。且住,孟老夫子怎么不挟他的讲义夹呢?你们又不明白了,我们读书那时候,教授讲课以不带讲义为荣,两只袖子一甩,走进教室,两只袖子再一甩,优哉游哉地又走了。最牛的教授,深度近视,几近双目失明,也讲课,什么也不带,就带一张嘴巴,学生们鸦雀无声地坐在教室里,教授有时候问:“屋里有人吗?”他以为教室里没有学生,只他一个人犯病呢。

孟老夫子不认识他的学生,我也不认识我的同学,入校注册的时候,我们这个系只有六名学生,遇到孟老夫子讲课,黑压压教室里坐满了人,谁认识谁呀?

这里,新潮学子们又不懂了,一个系只有六名学生,何以孟老夫子讲课时教室里坐满了人呢?那些人是干什么的。教育部的?公安局的?团市委的?宣传部的?都不是,就是听课来的。

那时候,大学没有门卫,自由出入,教授上课,也不点名,名教授讲课,座无虚席,PP教授讲课,一个人没有。没有人,他也讲,讲三民主义救中国,讲国学,讲《论语》。不像现在的什么“讲坛”,越是胡说八道,收视率越高。那时候学生混账极了,教育处换了几个权威,其中包括那个首创“新人生论”的哲学家,走进教室,一愣,以为是进女厕所了,怎么没人?厕所也有人撒尿呀,怎么我来讲哲学就没有人听呢?

说了一兜绕弯子话,现在就要说到正题了。

正题是,每次孟老夫子讲课,我发现总有一个陌生人坐在我旁边。

那时候进大学不是件很难很难的事,大学门槛没多高,考试也不严,只要你想进大学,而且参加考试,一般落榜的可能性极小。还不要高中毕业文凭,只要有人证明一下你具有进大学的条件——那时候叫“同等学历”,就可以报名,报上名就参加考试,交上考卷,就录取,然后你就是大学生了。

自然,更多的人不能进大学门,家里没钱。或者还得做事,挣钱养家,白天去公司上班,下班后匆匆往大学跑,说不定能赶上一节课,就是赶不上课,学校里有几个朋友,也能借到听课记录。

没有人询问旁听生们的名字,今天你坐在我旁边,明天他又坐在我旁边,都是一辈子见一面的路人,更没有人会询问,那个什么什么长相的旁听生怎么好久没来。旁听生嘛,听了就是旁听生,不来听,就什么也不是。

只有一位旁听生引起我的注意,每次孟老夫子讲《殷墟书契》,总是他第一个到教室,占个好位置。我对《殷墟书契》也有兴趣,第二个进教室,就坐在这位旁听生旁边,很多次他还向我笑笑,似乎是对于自己的“蹭课”不好意思。我也向他笑笑,意思是无所谓,学校就是这样,有钱的爷来玩玩,没钱的穷光蛋看热闹。我们是在校生,泡够了时间,滚蛋;你们是旁听生,只有看热闹的份儿,也占不上什么便宜。

早早坐在座位上,没事好做,我又是一个惜时如命的好学之士,坐在座位上,我就读书。我读书品位极高,不三不四的破书,连看也不看。那一天我正在读瞿秋白的《赤都心史》,就觉得有人暗中捅了我一下,还小声地提示我说:“来了。”我下意识地抬一下头,正看见另一个人走进教室,我不明白坐在我旁边的这位旁听生为什么提示我这个人“来了”,但也立即收起《赤都心史》,装出打瞌睡的样子,眯上了眼睛。

如此,听出门道来了吧?

一九四八年的大学,国共两党拉开阵势,共产党一方组织反饥饿、反迫害、反内战进步阵营,组织、启发学生接受新思想,从组织上、思想上迎接新时代的到来。国民党一方则加强对青年学生的监视迫害,千方百计搜捕进步学生,破坏共产党的地下组织,诱迫进步教授,企图将学校建成他们最后挣扎的阵地。

旁听生提醒我“来了”的这个王八蛋,叫魏敬明,不知道是哪个所的,职业学生,三青团、蓝衣社、调查局,什么背景都有,更是学校四维学馆的铁杆骨干,监视学生动态,按时向当局打小报告,特务。

南苑大学的四维学馆,活动能量极大,什么活动都组织,而且有经费,每次请圣教会来人讲课,不仅给讲课费,还专车接送;连请来听讲的人都有酬谢——也不是给钱,就是预备小吃。课堂外面一张大案,小烧饼、酱牛肉、西式点心、饮料、巧克力,足够吃饱。小无赖林希有时候也去凑热闹,弄一大包食品回来,够吃好多天。

国民党当局发现孟老夫子讲课时旁听生最多,他们也不是吃干饭的,自然就想何以这样一门死学问引来这么多人,想了一阵儿,明白了,听孟老夫子讲课是假,暗中一定有活动。于是,魏敬明也“听”孟老夫子讲课来了。

装作没事人的样子,我假装打瞌睡,听见魏敬明向我走过来的脚步声,突然一只脚伸过去,魏敬明险些摔倒。“你踩我脚了!”

我还有理。

魏敬明凶巴巴地看了我一眼,气哼哼地走了。

……

时局紧张,东北解放,解放军开始向华北进发。前几天传来消息,战线转移,国民党已经退出山海关,共产党则加紧推进,杨得志部已经潜进河北,夜行昼伏,正一步步向平津一带逼近。天津、北平已是共产党囊中之物。国民党当局放言誓死保卫平津,也是昼夜忙碌,白天调动军队,坦克车、军人东奔西跑,夜里起降飞机,往南边运黄金。完喽,完喽,老百姓都说国民党完喽。

学校还在上课,孟老夫子还在讲他的《殷墟书契》。《殷墟书契》里面没有共产党,也没有国民党,没有三民主义,也没有共产主义,《殷墟书契》就是《殷墟书契》,谁来了也是一片鬼画符。

改朝换代到了最后时刻,青年学子们热血沸腾,学校里随处传唱进步歌曲:“天那边呀好地方,一片稻田黄又黄,大家唱歌来种地呀,高粱谷子堆满仓。”还有更直露的:“团结就是力量,团结就是力量,这力量是铁,这力量是钢。”号召年轻人准备战斗。

那时候我只有十七岁,对政治不甚了解,虽然也读过许多进步书籍,但以苏俄小说居多。知道国民党特务政治毒恶,也知道物价飞涨老百姓活不下去,更知道国民党官员贪污,没一个好东西,还知道共产党要建立新中国,可是到底共产主义是怎么一回事,中国的未来应该是一个什么样子,我就懵懵懂懂了。

一九四八年进入夏季之后,学校里形势愈发紧张,张校长年初去南方开会,被国民党当局扣下,不准回校,后来竟以张校长的名义给学校发来要求全体教授南迁的“通知”。教授们人心惶惶,无所适从。学生会一方,也加紧活动,准备一旦战事逼近,成立学生自卫组织,保卫学校,保卫教授,劝阻教授别跟着倒霉蛋老蒋南去,老蒋已经没有希望了,等着迎接新时代的曙光吧。国民党方面也加紧了最后的疯狂,密切关注学生情况,一些平时受注意的学生陆续失踪,几位糊涂教授被特务架上南去的飞机。

魏敬明是公开的特务,可是谁能保证旁边这位旁听生不是特务呢?

林希也不是等闲之辈,自然暗中有了警惕,挨近这位旁听生坐着,眼睛向旁听生瞟过去,想察看这位旁听生到底是什么人。

一个可能,他是外边渗透进来的共产党,知道我思想激进,暗中保护我不要暴露。第二个可能,他是三青团,表面上提醒我注意特务,暗中测试我是不是地下党,一旦探明虚实,或者我误认他是革命人士,向他吐露真情,再动手把我带走。

学生和旁听生们陆续走进教室,两个小时,孟老夫子也过足了《殷墟书契》瘾,孟老夫子走出教室,学生们纷纷散去,刚才坐在我旁边的那位旁听生向我靠近过来,不出声音,暗中将一本书塞到我手里。

回到宿舍,我把那位旁听生塞给我的书拿出来,原来是一本徐的小说《风萧萧》。没劲了,我还当是什么禁书呢,《风萧萧》谁没读过呀,在如我这般激进学生心里,《风萧萧》是一部消沉青年革命意志的垃圾小说。

只是,正在我要把这本书扔出去的时候,忽然书页翻动了一下,跳过前几十页,到了书的中间,书的编排形式变了,书脊上虽然还印着“风萧萧”三个小字,书页中间的文字却变了,将书取过来细看,在“风萧萧”书眉的下面,版心换了内容,是《论联合政府》。

共产党。

正中下怀。

我从七岁立志救国救民,只愁没摸到门路。十五岁之前,我梦想做一个游侠,游走天下,劫富济贫,除暴安良,把坏人都杀光了,提高百姓生活的幸福指数,只可恨咱没有那么大的能耐,倒也知道谁是坏蛋,也知道如何收拾坏人,最可恨坏人比咱能耐大,我还没下手呢,人家先把我收拾了。

十五岁之后,读了克鲁泡特金的书,还读了《震撼世界的十日》,总算找到门路了,只是我想,无政府伟大理想实现之后,无政府不就变成有政府了吗?那时候无政府的政府又接着做坏事怎么办呢?

拉倒了,我还是听孟老夫子讲《殷墟书契》吧。

朝闻道夕死可矣,原来联合政府可以救中国。我吃下定心丸,从此,我一心只想着联合政府的事了。

一夜时间,我把《论联合政府》读完了,第二天又读了一遍,越读越兴奋,越读越来劲,心想,这次中国有希望了,光明的日子就要来到了。难怪战争打得这样紧,就是为了尽快建立联合政府!

下一个星期,又赶上孟老夫子讲课的那天,我第一个走进教室,等那个塞给我书的旁听生,没等多少时间,那个旁听生来了。

我问他:“还有吗?”

他又给了我一本,很薄,好多篇文章。回到宿舍打开,头一篇是《中国社会各阶级的分析》,茅塞顿开,原来建立联合政府之前,一定要弄清楚谁是我们的朋友,谁是我们的敌人,连敌人朋友都闹不清楚,联合谁呀。

渐渐地和这位旁听生成了朋友,他告诉我,他叫马克。这名字好,比马克思少一个字,三分之二的马克思。由此我也想改名字。我崇拜列宁,列宁的全名叫符拉基米尔·伊里奇·乌里扬诺夫。我改名叫林符拉?不好听;叫林乌里,叫着绕嘴,不行;还是改个偶像,我崇拜托尔斯泰,叫林托尔,也不好听。拉倒了,还是叫林希吧,一听就是中国人。

学校里有许多学生组织的社团,但自从一九四八年春天开始,时局紧张,学校里国民党、三青团、中统军统、蓝衣社加紧活动,所有的学生社团都被勒令停止了。其中有以我为首的“老黑奴读书会”,有以夏里亚宾为首的“威尼斯合唱队”,还有不知政治为何物的“六祖禅院”,“禅院”已经冷冷清清,只留着门外一副楹联:“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逆耳;国事家事天下事,事事伤心。”颇是清高也哉。

学生社团引起三青团、中统特务的注意,一天学校贴出布告,明令一切学生社团停止活动,连几个女生玩同性恋的组织“海伦城堡”都被取缔了。

学校当局取缔学生社团可以理解,学校里任何看似业余爱好的组织活动,背后都有激进色彩。国民党要完蛋了嘛,自从日本一投降,中国人就在思考未来中国之命运,稍稍有点头脑的人都能够看清楚,国民党不行了,连美国人都认为国民党没有希望了,大家都说共产党肯定要胜利,只是谁也没有想到共产党胜利得这样快,当时,连我这样的狂热青年,也估计共产党要取得胜利,至少五十年。

共产党嘛,就是创造奇迹的党,什么史无前例的奇迹都可能创造出来。

这话,说远了。还说学校里的事情吧。

学生社团被勒令停止活动,激进学生被国民党势力看得死死的,急来抱佛脚,只能从校外引进进步力量,在学生中开展工作。如此,旁听生突然多了起来,莫说是孟老夫子的《殷墟书契》课,连名声极坏的PP教授讲“权与能”,教室里都站着旁听生,吓得PP教授不敢进教室,以为学生要揍他。

这里做一点小小的说明,什么是“权与能”?“权与能”是“三民主义”的一个课题:“权”——我有钱,有钱就有权,坐车,而且坐人拉的胶皮车;拉车的车夫“能”拉我,二者都合法,并不存在平等与不平等的关系。到了哪一天,你没钱了,不行了,就像本人一样,到了后来也拉车了,那时候队长在旁边吸烟,咱一点脾气也没有。他有权,咱不是“能”吗,如果不是早年受过这点教育,早气死了。

所以,早期教育是非常重要的。

马克老兄火眼金睛,被引进学校开展工作,先向我了解情况。马克问我校内各种社团的成员情况,我向他介绍说,我们“老黑奴读书会”的成员都是激进青年,人人相信国民党政权必定完蛋,老蒋不亡,实无天理。这些人绝对值得相信;“威尼斯合唱队”成分比较复杂,为首的夏里亚宾,半个神经病,其实他五音不全,但自认为可以媲美俄罗斯男低音歌唱家夏里亚宾。合唱队里的歌手,也是醉生梦死,他们才不管什么国民党共产党谁胜谁败呢;“六祖禅院”绝对进步组织,别看几位仙风道骨的神经病坐禅,学校里许多传单,据说都是他们散发的,三青团盯他们可是下了工夫了;再有“海伦城堡”,城堡主人是哲学系三年级学生,芳名任敏,学校第一丑女,同学们送她绰号“两条人命”,从背后看,爱死一个人,从前面看,吓死一个人——纠结几十个美女学生,标出海伦的美名。有人说这帮小姐玩同性恋,不过,她们和男学生关系极好,三青团、中统特务、蓝衣社、四维学馆的狗仔,常参加她们的活动去吃豆腐。一次,“两条人命”任敏在舞会上小声对我说,你们“老黑奴读书会”已经受到校方注意,要选些没有色彩的书研究。由此我们才读了两个月的乔伊斯(自然是英文原版),怎么读也是不懂,最后大家闹得吃饭都没胃口了,吃嘛嘛不香。

一九四八年十月的一天,马克带我去东马路费家胡同四号。走出学校,走进城区,找到地方,敲开院门,出来开门的是一位老女人,显然是佣人。女佣人引我走进楼内,走进一间客厅,又给我送来茶水,然后就将我一个人留在客厅里了。

等了大约半小时,从楼上走下来一个人,抬头一看,我的天,险些吓得我喊出声来。你们谁也猜不到,竟然是“两条人命”——学姐任敏。“两条人命”姐姐坐在我的对面,极是知心地对我说,国民党注定完蛋了,在时代交替的历史关头,青年人要做出明智选择。革命事业胜利需要大批革命人才,你林希小弟又是青年精英,希望你早早走上革命道路。“两条人命”姐姐又对我说,今天晚上有一条船,可以送我到河北省的一处地方,是什么地方,不必问,到那里学习什么,自然也有安排。“两条人命”姐姐还嘱咐我许多注意事项,例如,上了船,无论看见谁也不要打招呼,路上不得和任何人说话,别东瞧西望,不许看书,不许唱歌。当然,“方便”是可以的。

我说,任敏姐姐,你就别说绕脖子话了,参加革命是我最大的愿望,我去,我早就想去了。

就这样,我毅然决然参加革命去了。

后来,我才知道,南苑大学共产党地下组织决定第一个将我输送参加革命,倒不是因为我对革命胜利可能作出什么贡献,而是因为我惹了一场祸,晚走一天,就可能有生命危险。

我能惹什么祸呀?

这要从孟老夫子和孟露的事说起。

一九四八年夏天,被老蒋扣在南京的张校长以校长名义发来一封信,动员全体教授立即南迁,不能等共产党接管。指令信第一个寄给孟老夫子,要孟老夫子带领全体教授南迁。

孟老夫子接到张校长指令,晚上和找他来谈禅的“六祖禅院”禅主许人呆商量。许人呆是哲学所三年级学生,身体不好,极瘦极瘦,绰号“三期肺病”,看着一副大病在身的样子。许人呆平时总来向孟老夫子请教关于禅学上的学问,孟露小姐在孟老夫子身边工作,自然和许人呆也认识。

孟老夫子拿着张校长的信给许人呆看,许人呆还是他一贯的做法,不吭声,不表态。“张校长给孟先生的信,孟先生您还是自己做决定吧。”“哎呀,你这个人真是没办法。孟先生既然将信拿给你看,自然想征求你的意见。”

孟露小姐在一旁说。“我能有什么意见呀。说到时局,孟教授应该比我清楚,国民党就要崩溃了,这时候谁肯去为它殉葬呀。”

一句话,孟老夫子做出决定,坚决留下,迎接新时代。“孟教授德高望重,不光要自己留下,还要联合全校教授一起回绝张校长的指令。”

许人呆开始出谋划策了。

对。孟老夫子毅然做出决定,动员全校教授一起留下准备迎接共产党进城。“好,你来帮我写一封信,号召全校教授留下,迎接新时代。”

孟老夫子向他的助手孟露小姐说道。“我古文底子不行,许人呆同学执笔吧。”“不行,不行。”

你想许人呆能干这种事吗?

最后还是孟露代替孟老夫子写了一封致全校教授的公开信。

自然,许人呆最后看了孟露的草稿,还做了一点小小的修改。

信写好了,就要到各家去征集签名。

受孟老夫子委托,孟露进城去征集另外五位教授的签名。

从南苑大学到城区,有四里地的荒芜土路,不通车。那时候天津市内交通只有有轨电车,距离南苑大学最近的电车站在法国教堂,身体好的青年人,要走两个小时。兵荒马乱,从南苑大学通市区的道路没什么人,孟露一个人进城,孟老夫子不放心。孟露说,我自己找一个可靠的人吧。正好,那天中午我站在布告牌前看通知,希望四维学馆发通知有活动自然也就有好东西吃了。“喂,小学弟。”背后传来孟露好听的声音。

孟露认识我,讨厌我的时候叫我小无赖,有事求到我的时候,就叫小学弟。“有事?”我向孟露问道。“陪我进城走一趟。”孟露爽快地说。

哟,孟露小姐让我陪她进城逛街,王宝钏扔绣球,居然被我接住了。和孟露小姐一起走在市区大街上,一旦被我们家人碰见,譬如叔叔舅舅呀,嘿,林希这孩子真有出息,才读大学二年级,就搭上天下第一美女了,将来必有大出息。

二话没说,跟上孟露就走出了校园。孟露也不说去什么地方,反正有孟露在身边,无论什么地方都是伊甸园。

美!

走过几里荒芜道路,走到八里台,沿着一条臭河往前走,走到法国教堂,登上绿牌电车,劝业场下车,我还想往前走,再走一段,前面就有电影院。孟露小姐发发善心,进去看场电影,后面不就有戏了吗?

到了。

到什么地方了?

旧英租界,明仁里。敲开一幢小楼,仆人迎进去,客厅里,史学所郑先生正在读书。“孟先生派你来的?”“孟先生派我来交给您一封信。”“知道,知道。就是六教授声明吧?我签我签。国民党反动政府终于到了崩溃的一天,谁还会跟着它往坟墓里走。”

我才知道,孟老夫子起草了一份六教授声明,拒绝南迁,孟露小姐进城找郑先生签名,我呢?小毛驴,不骑,牵着带路。

从郑先生家出来,又去了何先生家。还要去别的教授家,天时不早,明天再来吧。

明天,我还当小毛驴儿。

第二天下午,我早早地在校园大门口等孟露,心有灵犀一点通,打过招呼,一点头并肩走了。直到现在我还后悔,怎么傻到这个份儿上,牵着手走呀,也是需要呀,掩护嘛。

快出校门时,遇见一个王八蛋,魏敬明不怀好意地看了我一眼,生气,吃醋。小子,就是要让你看看。唉,那天若是牵着手走,就更来劲了。

晚上回来,校园里朦胧一片,路灯亮着,电压不足,昏昏暗暗。走进校园,人家孟露抢先一步,将我甩开了。我也不想追,一路上没什么“动作”,回到学校更没戏了,我也累了,慢慢地在远处跟着,眼睛还向布告栏瞟,四维学馆若是有活动,现在去还不迟。“站住!”前面传来一声喊叫。

抬头看过去,魏敬明站在孟露对面。

远远地,我也站住了,担心他对孟露小姐使坏。

孟露不说话,停住脚步等着看魏敬明要做什么。“做什么去了?”“你管不着。”“哟,好大口气,这南苑大学还有我管不着的事?”

孟露不说话了。“把书包拿过来。”

孟露自然不会把书包交给魏敬明,那里面有六位教授签名的六教授声明。“交给我!”

魏敬明凶巴巴地喊着。

这时候,我应该怎么办?

后悔,后悔。少年时我不是没学过铁砂掌少林拳呀什么的,都没练好。好歹我要是有点本事,这时候一个箭步蹿将过去,先一个铁砂掌,再一个扫堂腿,一拳封上王八蛋的眼,再一套组合拳将王八蛋打翻在地,英雄救美,在校史上也能留下个美名。

偏偏我不行,我能写诗,这时候才知道诗原来还不如一个臭驴屁,毛驴放个屁,魏敬明还要回头看看,我朗诵一首抒情诗,拜伦写的,魏敬明理也不理。

舍出性命也要救孟露脱离危险。

我这点小聪明还是足够用的。

正看见理学所的七狼八虎在路边踢球。“喂,你们追我,拿出狗追兔子的劲头追我。”

七狼八虎,铁哥们儿,立即就喊着叫着跑了过来。“拦住他,拦住他。”

我就发疯似的向前跑,绝对百米冲刺速度。“拦住他,拦住他。”

三步五步我跑到魏敬明身边,一把抓住魏敬明,躲在魏敬明身后,拉着魏敬明打转儿,借他的身体挡住七狼八虎的追赶。

七狼八虎还是追上来了,一左一右,将魏敬明夹在中间,从两侧抓住了我。“你们为什么追我?”我恶汹汹地问。“你为什么跑?”七狼八虎恶汹汹地反问。“你们追我,我能不跑吗?”“你不跑,我们能追你吗?”

把魏敬明小子玩儿了。

魏敬明站住脚,对面的孟露早不知道哪儿去了。

社会局接到密报:南苑大学共产党行动小组负责人林希,胁迫孟教授拒绝南迁,并草拟六教授联合声明稿,携带武器去六教授家逼迫签名。云云。

南京调查局下达指令:修理他。

许人呆得到消息,让马克引我去东马路费家胡同四号,逃出这场大难。

我参加革命的故事,一天两天说不完,唯一要说的,是从此之后,我有三十年,没有见到我的革命引路人马克同志。

多年以后,再见到马克同志,他已经得到平反,恢复党籍,享受正局级待遇,正等待安排工作;此时,他已经离开烟酒公司——原来他在那里的食堂做帮工。马克老兄告诉我,他烧的葱香茄子,很得大家欢迎。

马克这样的革命经历,对革命作出过那么大的贡献,怎么混到烟酒公司当伙夫呢?别是他犯了什么错误吧,右派、婚外恋、受贿、二奶?

都不是。

说起马克同志这些年的经历,那真是一篇小说啊。二

马克原名齐富成,乡巴佬儿的名字。对了,他就是乡巴佬儿,原籍河北昌黎。齐姓是河北冀东第一大户,出名的好汉齐燮元,做过大官,曾任江苏督军,打过几仗,当过国民军的副总司令。在河北冀东一带,下馆子,吃完饭对伙计说“俺姓齐”,掌柜不敢向你要钱。

就这么牛。

齐富成和齐燮元没有任何关系,就是同姓,他老爹倒是个读书人,算得上乡贤了,在乡下办教育,曾经就任昌黎县立第一两级完全小学校长。

知道什么是两级完全小学吗?

两级者,初级、高级者也。那时候,小学指的是初小四年,初小四年毕业,可以进城学生意,可以考取警察,得到提升,可以做官。河北省的一个副省长,就是初小文化程度,做官后深造,进了蒋经国的江西干校,半年时间,得了个博士头衔,一下子文人身份了。

齐富成老爹,正儿八经的读书人,经史子集,博览群书,曾经写文章批驳胡博士谬论。胡博士海量,没生气,还礼贤下士,亲自到昌黎来向老爷子请教。齐老爷子因受胡博士造访扬名天下,由此被延聘为县立两级完全小学校长,没有工资,每天到学校来,自己带午饭,午饭也很简单,两只大饼子。

齐老爷子膝下有一个宝贝儿子,就是后来的马克同志。马克同志小学毕业时已经通读过齐老爷子家里的所有藏书,只是可气,无论读过哪本,他都认为是瞎说,没有一本中国书被后来的马克同志看做是真理的。气得他老爹骂他混账:你懂个屁,老祖宗留下的学问,说的不是真理,中国能繁衍生息千年不衰吗?中国人写的书不是真理,哪里还有真理?日本人如今强大,占领了大半个中国,日本的文化哪里来的?中国!

无论齐老爷子如何教导,后来的马克同志仍是听不进去,直到后来马克同志考进昌黎第二师范学校,老爷子才放心儿子也许从此可以安心读书了。考进昌黎第二师范学校,可是一件大事。河北省的昌黎第二师范学校不仅在北方大大的有名,连江南许多激进家庭都送孩子北上来昌黎第二师范学校读书。这所学校出过许多大学问家,不光是学问家,更出过许多救国救民的精英,国民政府里面有一个“昌黎”帮,老蒋想办什么事情,都要先得到“昌黎”帮的支持。

马克同志在昌黎第二师范学校读书的第二年,一个偶然机会,在自己床下发现一本书。奇怪,床下怎么出来书了?一定是有人放到褥子下面的,书不厚,封面也没有字。马克好奇地打开书本,头一行字:“一个幽灵在欧洲大地上游荡。”《共产党宣言》!

哎呀,马克可发现讲真理的书了,每一个字都是真理。一口气,马克将一本《共产党宣言》读完了,没睡着觉,借着窗外路灯的微光,又读了第二遍;第二天天明,马克托词身体不适,没去上课,躲到操场后面的角落里,又读了第三遍。到第三天,一本《共产党宣言》已经熟记在马克同志的心里了。

此时此刻,要说说马克同志的特异功能了。

马克同志,那时候叫齐富成,自幼聪明过人,他老爹教他《古文观止》,一篇文章,只要读上两遍,第三遍就不必看书了,吓得他老爹直翻白眼:“你小子真行?”

不信,就试试。

试试就试试。

这一试,他老爹连白眼都翻不过来了。《史记》“孔子世家”,够长了吧?读了三遍,虽然没有背下来,至少他能把老孔家世世代代嫡系传人背得一清二楚。他老爹服了,好好读书吧,将来有你的。

齐富成读《共产党宣言》中了魔,三天之后,倒背如流,从此心中充满光明,绝对相信“唯新兴的无产阶级才有将来”。坚定信仰之后,他毅然改掉原来的封建名字,做马克思的忠诚信徒,更名为马克,三分之二的马克思。

齐富成同学改名为马克,是从宿舍开始的。学生宿舍一间屋住八个学生,同室的七个人从齐富成同学一宣布更名,再不叫他富成,立即叫他马克了。“马克,你该洗洗脚啦。”“马克,把钢笔借我用一下。”

听同学叫自己马克,马克心里一阵暖流涌上来,热血沸腾。觉得自己和革命已经没有距离了,马克思主义已经融进自己的血脉,再抬起头来看世界,对世界的感觉也不一样了,看出人的本质来了,谁是激进者,谁醉生梦死,谁胸无大志,都写在脸上。只有自己全身透明,通体赤红,虽然还没有照亮世界,至少自己心里充满阳光。

有信仰的人是幸福的。

第二天,马克的名字传到班里。

高等师范二年级,全班三十五位同学,从齐富成改名字的第二天开始就叫他马克同学了。到了下午,马克的名字从二年级传到三年级,到了晚上,全校学生都知道齐富成改名字叫马克了。受齐富成改名字的影响,当晚许多学生也开始改名字,崇拜斯大林的,改名字叫大林;崇拜托尔斯泰的,改名字叫托尔。一时之间,王大林,李托尔,出了一大堆。

改名字本来玩笑事,年轻人嘛,崇拜偶像,但是,这些孩子忘了是什么时代,尤其涉及到主义,那就不是好玩的了。

就在马克改名字的第二天晚上,马克同学正在教室里上晚自习课,书桌上放着一本物理,书桌下面藏着日本人写的《戏剧资本论》,马克读得正入迷,就听见有人在外面敲玻璃。马克抬头向外张望,玻璃窗外面,黑暗中出现一位女同学的面影。马克感到奇怪,自己在学校一心读书,从来不和女同学来往,除了功课上的事情,从来没和女同学说过一句话,这位女同学何以站在院里敲自己座位旁边的窗子呢?

马克再仔细看,认出了敲窗子的女同学,也是二年级学生,孙惠兰,一个很俗很俗的名字,和自己同年级,不同班,相貌平平,平时不被男同学注意,学校里那些混账男学生,看也不看她一眼,这位女同学也不和男同学来往。

奇怪,她为什么事情找自己呢?

马克看了窗外的孙惠兰一眼,立即又低下头读书,谁料,窗外的孙惠兰又敲敲窗子,还向马克使眼神儿,示意他出来一会儿。

马克明白了。

孙惠兰如此急着找自己,能有什么事情呢?天已经晚了,有什么话明天说不行吗?

一定是这个丫头对哪个男同学有了好感,让自己帮助她传信儿。马克和孙惠兰是一个镇里的同乡,一次春节回乡,乘车出了昌黎,两个人还搭伴走了七八里路。路上孙惠兰说得没完没了,马克不爱答理她,好在孙姑娘脾气好,马克不吭声,孙惠兰还是说得没完。

别别扭扭,马克走出教室,绕到教室后面,孙惠兰正站在那里等自己呢。还没容马克询问她有什么紧急的事,孙惠兰先紧张地四处望望,然后小声地对马克说:“明天天明前,头遍鸡叫,校门外有一个挑筐卖菜的农民等你,他引你出城。”

马克心里一阵热血沸腾,革命找自己来了。一定是自己改名马克的事情组织知道了,立即派下人来引自己去投奔革命,好男儿当立志救国救民,参加抗日斗争,我以我血荐轩辕。

看着孙惠兰神秘的样子,马克此时才明白,这个孙惠兰一定是共产党的地下。哎呀,自己真是有眼不识泰山,平时只看着人家姑娘相貌平平,谁知道人家竟然是革命战士。一瞬间孙惠兰在马克眼里变成天下第一大美女了。“你呀你呀,”不等马克询问明天挑筐卖菜的农民要引自己去什么地方,孙惠兰先小声埋怨地说道:“都怪你改了个惹是生非的名字,训育主任已经把你列上黑名单,递到宪兵队去了。”“记住联络信号,学校门外,面朝东,坐着一位卖菜的老农,地上两个空菜筐,菜筐上横着一条扁担,老农坐在扁担上,手里拿一根烟袋。你走过去问:‘菜都卖光了?’农民回答:‘想买菜,明天早些来。’然后农民站起来,说一声‘回家喽’。你就跟着他走,再不许说话。”

记住了,记住了。革命就是如此浪漫。

天上,东方的晨曦刚刚升起;地上,前面摇动着卖菜农民的身影;不远处,一个青年人匆匆地跟着走;远处传来晨鸡的啼鸣;城里安静异常,只有宪兵队巡逻的马蹄声作响。日本宪兵队从青年人身边走过,恶汹汹一双眼睛向路人看着,但他们什么破绽也看不出来,只得快快地走去,走过去还回过头来张望。

一个青年,就这样走上了革命的道路。

只有这个青年,记住了这个不平凡的早晨。多少次,天亮前走过城里的街道,没有任何感觉,只有今天清晨,这条街道才成为走向光辉未来的道路,成为决定一个年轻人一生命运的道路。

说完,孙惠兰看看附近没人,悄悄地走开了。

这一夜,马克激动得彻夜未眠,明天自己就是革命战士了。到了革命队伍,自己一定刻苦锻炼,早日学好杀敌本领;平时教革命战士们读书识字;参加战斗,冲锋在前;不幸落到日本人手里,自己一定坚贞不屈,最后视死如归。

按照孙惠兰的嘱咐,马克躺在床上只等远方的鸡叫,睡不着。他真想把同屋的同学唤醒,告诉他们,你们的同学马克,明天就是抗日战士了。等着吧,解放昌黎县城的那一天,我会来看你们的,你们准备欢迎会吧。

这一夜好长好长,就像天再也不会放亮一样,窗外的月牙儿就是一动不动地挂在天上,存心推迟马克同志参加革命的时间。好在自然规律是不会改变的,天总是要亮的,公鸡总是要叫的,等着吧。

眼睛都瞪酸了。有同学夜起,马克怕被同学看出自己的异样,装作睡熟的样子,还轻轻地打了一声鼾。夜起的同学回来,蹦上木床,旁边的同学骂了一句:“你要死呀。”两个人一起又睡着了。

万幸万幸,他们睡着了,否则过一会儿鸡叫头遍,自己悄悄离开宿舍,万一被他们发现,事情就麻烦了。

公鸡唱过头遍,马克匆匆穿好衣服,看看没有惊动同学,闪电一般溜出宿舍,一溜烟出了校门。好在昌黎第二师范学校的校门彻夜开着,有的同学离校远,早早出来,半夜就进学校,走进教室,再打盹儿;还有的教师,夜里给学生补习功课,三更半夜离开学校。所以学校大门永远是开着的。

走出校门,果然一位卖菜的农民坐在扁担上,面朝东。马克悄悄走过去,农民也不抬头。“菜都卖光了?”“想买菜,明天早些出来。”农民站起来,哼了一声“回家喽”,便自顾自地走了,马克在后面紧紧地跟着。

革命该是何等的浪漫!

天上,东方的晨曦刚刚升起;地上,前面摇晃着卖菜农民的身影;不远处,一个青年人匆匆地跟着走;远处传来晨鸡的啼鸣;城里安静异常。一切跟昨夜想象的一样。

没有遇到巡逻的日本宪兵,更没有遇到同学。马克匆匆地走着,走上了革命的道路。

走在前面的农民,“突嚓突嚓”的脚步声,马克听着像是前进的号音,一声声地呼唤着一个年轻人奔向光明;后面,马克的脚步声更是令人激动,一声声像是前进的乐曲,敲击着黎明前的大地。

走到距离城门不远的地方,前面的农民停下脚步,回过头来向马克招手。马克走上去,农民还是不说话,只把自己身上的破棉袄脱下来,让马克穿上,还把自己挑着的菜挑子交给马克。看着马克像是一个卖菜的农民了,前面的农民才又在前面走了起来。

昌黎县城,日本兵把守城门,城门左侧两个日本兵,右侧两个日本兵,凶神恶煞,恨不能把出城进城的中国人都杀死。

一步步向城门走过去,马克知道脚步不能犹豫,绝对不能被日本兵看出破绽来。正想着过城门的对策,突然走在前面的农民回过身来,向马克狠狠地踢了一脚,马克还没有明白农民为什么踢自己,农民便破口大骂:“我打死你个小王八蛋!”打着、骂着,农民小声提示马克:“你打我呀!”

立即,两个人揪了起来。一起出城的农民过来拉扯:“别打了,别打了,都是一个村里的,有话回去说。”

呼啦啦,一群人围着打架的两个人,混出城门去了。

高智商的中国作家总是把日本兵写成大傻帽儿,譬如娶媳妇的花轿里坐着武工队长穿过封锁线呀,出殡的棺材里藏着机关枪出城呀,等等等等,日本兵什么也看不出来。今天昌黎县城把守城门的日本兵,看着十几个卖菜的农民,打着骂着走过来,挤成一团混出城门,难道他们一点也不怀疑?

绝对大傻帽儿,要不怎么无条件投降呢。

混出城门,那个领自己出城的农民在后面小声地向马克喊了一声:“快走!”喊声未落,一声枪响,日本兵从后面追了上来。“站住!回来,站住!回来。”

马克没敢回头,只自顾自地快跑,幸好城外就是没膝的荒草,马克一侧身,蹲到荒草里去了。

又是几声枪响。有人在后面喊:“俺是卖菜的!”

有人被日本兵抓住,重重的打人声,几个农民被日本兵带走了。

在荒草里蹲了好长好长时间,路上安静下来,城门那里也没了声音,一场动乱已经过去,马克身上暖暖的,太阳出来了,披着一身光明,马克悄悄从荒草中走出来,路上一个人影也没有了。

那个带自己出城的农民不见了。

不会是被日本兵抓回去了吧?

一起出城的农民,一个也看不见了。

马克东瞧瞧,西望望,知道这里不是久留之地,要远远地离开。

只得背向昌黎城,马克沿着道路无目的地走着。

革命在哪里?引路人在哪里?

心里一片茫然,立刻马克身上一点力气也没有了,早晨那股兴奋劲荡然无存。摆在马克面前的严重问题是到哪里去。回学校?不可能了,说不定自己才溜出学校,日本宪兵队就抓自己来了。回家?更不可能,日本宪兵队来学校没有抓到自己,一定要去家里抓,无论回学校还是回家,都是自投罗网。

走吧,只能向前走。

走过一个小村子,村边有一眼井,喝了半桶水,还在地里掰了一个棒子,生啃了。马克第一次偷东西吃,他想留下一个纸条:“爱国青年马克于投奔革命途中,借食阁下田中玉蜀黍括号玉米一只,抗日战争胜利后,持此条到政府按市价十倍领取酬谢,此证。”后面要有革命口号:“打倒日本帝国主义!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但是,没有笔,没有纸条,拉倒了。

让农民骂吧,哪个牲口偷棒子吃了。

冀北农村的乡间道路,弯弯曲曲,道路两旁庄稼中间,永远飘着一股黄土烟尘,在碧绿的大地间画出一条曲线。道路上没有人影。冀北农村也怪,人们从来不离村,偶尔看见一个路人,庄稼地里就会钻出孩子向路人张望,孩子也不敢和路人说话,看着路人走远了,再钻回青纱帐,大地又是一片宁静。马克走了很久很久,连个孩子也没有遇到,就是一个人走在乡间小路上,走得人提心吊胆,幸亏冀北大地没有野兽,若有虎狼,不必走多少时间,早被虎狼吃掉了。

去哪里呢?马克心里一片空空荡荡。回学校,找到孙惠兰同学?断了联系怎么办?孙惠兰没有向自己交代。革命在哪里?黄尘滚滚的道路上没有路标。

远远地听到火车声,知道离铁路线不远了,只是不敢往火车站靠近。日本宪兵凶得很,平白无故,一个学生模样的青年乘火车做什么?先抓进宪兵队,休想活着出来。

饿呀。

还是走进了个村子,村子不大,几十户人家吧,偏偏听到了读书声。有一家私塾,里面有几个孩子嗡嗡地读书。乡间私塾不至于有日本宪兵队吧?马克小心地向私塾破房子走过去。

脑袋瓜子越来越重,后来的事情,马克就不知道了。

私塾先生姓齐,谢天谢地,活该马克不死,遇见本家人了。

马克醒过来,私塾先生问过几句话。孩子,这里不是躲避的地方。私塾先生怎么知道马克是逃出来的?

那时代,好歹明白点事情,谁看不出些眉目来呀。一个学生模样的孩子,只身一人饿昏在私塾课室窗外,醒过来,一双眼睛充满恐怖,问什么话也不说,只咕咚咕咚喝了一大碗水,接过饼子,狼吞虎咽地吞下肚里,吃过之后才说了声谢谢,还要站起来鞠躬。

问了许久许久,马克才回答说自己姓齐。

一家人呀,天下齐姓无二家。

孩子,我也没有办法帮助你。你走吧,乡下偶尔也来日本兵,我给你几个钱,你到天津去吧。那地方好混,咱们齐姓人家有人在天津开刻字铺,你到那里学徒去吧。

学徒,革命者以天下为己任,刻字算什么使命?

只是没有办法,革命者走投无路,也得先找个安身之处。

天津南马路,好几家刻字铺,其中一家手艺人姓齐,一个人刻字,一个人经营,又是手艺人,又是老板。正好老家亲戚送来一个孩子,毛笔字写得不错,还会写梅花小篆,头一天套上围裙,第三天就刻出图章来了,给一家字号刻了两个字:收讫。《共产党宣言》里没有“收讫”二字。

天津这样大,一定有共产党暗中领导抗日斗争。

马克留心马路上走着的每一个人,人人都不像共产党,又人人都像共产党。一个人提着鸟儿笼,优哉游哉地在马路上转,你说他是不是共产党?他鸟笼里说不定就有情报,可是越看越像日本特务,在马路上转,就是观察来往人等,看着谁东张西望,一努嘴,立即就过来人把他带走了。

在天津,千万别轻易相信什么人。

看着血气方刚,其实刚吸完鸦片;听着慷慨激昂,其实卖的是野药,祖传秘方,专治小肠疝气。天津这地方呀,学问大啦,老朽全须全尾能混到今天,不容易呀。

人在曹营心在汉,革命者马克同志一心要寻找共产党,人在刻字铺里混饭,眼睛向街上瞟来瞟去。刻字铺掌柜也不是吃干饭的傻帽儿,他看这青年坐在刻字桌前,面向大街六神无主、心不在焉的神色,自然就起了疑心。“孩子,你只身漂泊来到天津,别是寻找什么人吧?”

刻字铺掌柜猜想,这孩子一定是到天津来寻找他的相好。如今乡下的事情难说,说不定这孩子在乡下的相好,被人拐卖到天津,这孩子痴情,一心要找到青梅竹马的女子,于是才在刻字铺安身,终日东张西望,想在过往行人中发现失散的亲人,然后两个人化蝶而去,浪迹天涯,终其美好一生。“孩子,不容易呀,天津这地方,你能在大街上拾着一只大元宝,却找不到一块整砖。天下事,历来就是可遇而不可求的。有句话‘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别东张西望了,一心用在刻字上,学好了手艺有饭吃。再说刀子也快,一不留神割掉手指,下半辈子就苦了。”

马克既不争辩也不解释,还是手里拿着刻字刀,眼睛时不时地向外张望。

不可能,天津这么大的地方,不可能没有共产党。你看报上天天有消息,今天缉拿到共产党人士,明天破获什么秘密活动,再看马路上日本宪兵队的警车嗷嗷叫着跑来跑去,难道就是出来兜风的?

不可能,天津不可能没有共产党。

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

只要你对革命一心一意,最终一定能找到共产党,走上革命道路。

刻字铺老板没有办法,干脆,把刻字的桌子倒过来,让马克背向窗子面向墙壁干活。他早就发现对面马路上有不良女子向窗里的马克飞媚眼,还好马克这孩子痴呆,要是遇上坏孩子,早勾引走了。

找不到共产党,马克誓不罢休。

哪里有共产党?自己怎么知道共产党的?书。对,自己是从读《共产党宣言》知道共产党的,想投奔共产党的,一定想读《共产党宣言》。

马克工余时间逛到天祥商场。天祥商场是天津一家大商场,六层楼,吃的穿的玩的,什么都有,最最有名。二楼上的百家店铺,专卖旧书。人说,什么书都可以在这里买到,报上文章说,一位老学问家,多年寻找一部古籍,据说这部古籍世间只有两部,您猜怎么着?他竟然在天祥商场买到了。

天祥商场旧书店什么书都卖,能没有《共产党宣言》吗?

好了,从此马克有时间就往天祥商场跑,什么吃的用的都不买,进了天祥商场就往二楼跑,跑上二楼,一头钻进旧书铺,一家一家地逛,一本书一本书地翻,眼睛四下里瞟,等着来买《共产党宣言》的革命者。

一连跑了两个月,什么也没有发现,没有发现《共产党宣言》,也没有发现来买《共产党宣言》的革命人士。

不对,这样傻兮兮是寻找不到共产党的。日本占领下的天津商场,能有人来公开买《共产党宣言》吗?能有人询问书店掌柜卖《共产党宣言》吗?幼稚,太幼稚了。

苍天不负有心人,一天,马克终于发现了一个秘密。

天祥商场二楼,一家小书铺,一个人,像是买书的人,读书人的打扮,斯斯文文,面向书架站着,什么书也不翻,双手背到身后,最最奇怪,背到身后的手掌里捏着一张老头票儿,一千元。

别害怕,一千元老头票儿,日本投降前夕的一九四四年,只能买一斤棒子面。那一阵,天津妓女将万元面值的老头票儿折成纸蝴蝶别在头发上,时不时电车上发生抢劫案,一把将妓女头上的老头票儿抓下来,跳下车就跑。被揪掉头发的妓女喊叫着也跳下车来追。马路上老百姓看热闹,破口大骂:“浪货,活该!”

觉着这位买书人可疑,马克远远地注意,这个买书人就是呆呆地立着,也不回头,也不翻书,背在身后的双手捏着千元老头票儿,似是等什么人。

暗号!联络暗号。

对于联络暗号,马克有过经验。从昌黎第二师范学校逃出来,使用的就是暗号。不必细问,这个买书人一定也是拿暗号来联络,一定和自己一样是寻找共产党的革命者。

看着看着,书铺掌柜似是漫不经心地走过来了,走到买书人身后,马克再看,刚才捏在买书人手里的老头票儿不见了,掌柜悄悄拿走了。

书铺掌柜捏过老头票,悄悄地走进后面的一间内室,挂着蓝布帘,掌柜一掀布帘,悄悄走了进去,一会儿工夫书铺掌柜走出来,又走到买书人身后,人不知鬼不觉,将一本书塞到买书人手里。买书人感觉手里有了重量,看也不看书铺掌柜,蔫儿蔫儿地走了。

书铺掌柜将一本禁书交给买书人,脸不红、心不跳,一副怡然自得的神态;买书人拿到一本禁书,更是平平静静,转身踱着四方步走了。一旁看见这一景象的马克倒紧张得热血沸腾,心“怦怦”跳得似擂鼓,激动得更是连气都喘不上来。联络暗号,马克知道许多革命书籍都是单线联系扩散出来的。散发革命读物的联络点,一定是共产党的联络地点。马克兴奋得几乎跳了起来,转身跑出书铺。干什么?他去换一张千元面值的老头票儿。

双手背在身后,手里攥着一张千元面值的老头票儿,站在书架前,目光呆滞,绝对不像买书的样子,马克留心掌柜的动作。果然没过多少时间书铺掌柜发现了马克,悄悄走到他的身后,哧溜一下,从马克手里抽走老头票儿,似乎还嘟嚷一声:“唉,看着像个读书人。”随后,书铺掌柜走进那间内室,不多时,走出来,马克感觉到书铺掌柜将一本书塞到自己手里,似乎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书铺掌柜悄悄地走开了。

怀里揣着“真理”,马克心里热热乎乎,一口气跑回刻字铺,迎头正碰见刻字铺掌柜在铺里收拾,看见马克一脸兴奋的样子,掌柜还问:“什么事这样高兴?”马克没回答,只在心里骂了一句:“你懂个啥!你知道什么是人生最大的幸福吗?”

二话没说,马克回到自己房里,关紧房门,打开书铺掌柜塞给他的那本书。封面:河边月下,一对情侣相厮相拥。掩护!遮人耳目!往后面看,翻过一页:终成好事;第三页:洞房花烛;第四页:和合之好;第五页:鸳鸯戏水;第六页:老汉推车;第七页:敲山镇虎;再往下,霸王硬上弓!

小书很薄,最后一页:“七十二式,乐趣无穷,君子量力而为”,云云云云。

我呸!

寻找真理的革命者马克,利用联络暗号买来一本书——两个妖精打架!

一甩胳膊,把禁书扔到地上。外面掌柜问:“嘛事?”

马克立即拾起禁书,一头冲出刻字铺,跑到公共厕所。幸好没人,使劲把“禁书”扔进茅坑里了。

一九四五年,日本投降,中国共产党领导全国人民经过八年抗战,打败了日本帝国主义。

一心投奔革命的马克在天津住了一年多,报上每天都有共产党活动的消息,只是马克看不到共产党的踪影。如今日本投降,国土光复,回趟老家,至少可以找到当年救自己的孙惠兰,向她表明自己投身革命的愿望,她一定会为自己引路的。

而且,自己离家出走,走前连老爹都没见上一面,这几年不敢给家里写信,老爹为自己担惊受怕,也该回家看看去了。

稍事准备,马克登车回到冀东老家。

马克在昌黎城下了火车。穿过昌黎城,日本占领后期,大破坏,昌黎城一片败落。昌黎第二师范学校还在,只从校外经过,没有时间进去,直奔长途汽车站,买一张票,马克回乡去了。

马克老家距离昌黎县城几十公里,才坐进汽车,立即就被人认了出来。“你是齐富成?”“你认识我?”“看着你长大的,怎么认不出你呢?”“你是九大爷。”“你发财啦?”

唉,白在外面躲了这些年。“发财了,发财了。看你气色多好呀,可怜你爹呀,要是能看着你回来,该多高兴呀。”“你说啥?”“哎呀,你还不知道呀,可怜呀可怜。说是从昌黎下来的宪兵队,去学校抓你,你跑了,宪兵队跑到乡间,把你老爹带走了,再没有回来。唉,乡亲说,齐大爷可是好人呀。”

说着,陌生人眼圈微微地红了。“爹!”

两年前,昌黎老家,日本宪兵队去昌黎第二师范学校抓马克,扑了个空,连夜赶到昌黎乡下,将马克的老爹“请”走了。请到宪兵队,也没受什么委屈,日本宪兵队再混账,还拿乡间小学校长当读书人对待。一个大佐出来和齐老先生谈话,给了他一支毛笔,给了齐老先生一张纸,出了个题目:“论马克思主义不适于中国。”齐老先生奋笔疾书:“夫马克思主义者,吾不知其所详也。不才只知,儒家教诲,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吾人更知,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天下太平,世界大同,乃人间正道。大日本帝国主义推崇武力征服世界,寒儒不敢苟同也。马克思先生乃德意志人士,曾著有《资本论》一书……”

齐老先生东拉西扯,写得正高兴,宪兵大佐一怒之下,夺过齐老先生的纸笔,大喊一声,噔噔噔跑过来两个日本兵,一左一右将齐老先生架到屋外,突然第三个日本兵跑过来,大叫一声,举起大枪,一声巨响,一阵硝烟,齐老先生应声倒在了血泊里。三

齐老先生惨遭日本特务杀害,尸骨未见,马克回到乡间,在自家茔园为老爹修筑了一座衣冠冢。看祖宗茔园的老人是齐家本族的一位远亲,爷爷辈。本族的爷爷告诉马克说:“你老爹在世时置买下四十亩良田,你老爹遇害,地契存在我这里,如今你回来了,也了结了我的一桩心事。”

本族爷爷将地契交给革命者马克,并劝告他说:“你也别走了,将四十亩良田租出去,够你一辈子吃用。明年你就可以成家,虽说不算荣华富贵,至少可以过平安富裕日子了。”

老人到底一个农民,不知道世上还有一种人将祖辈留下的良田不放在心上。马克对本族爷爷说:“这四十亩良田我不要了,你愿意留着,就算是你的财产,你不要,就卖了,捐给本镇学校,也了断了老爹生前的心愿。”

啊?世上有这样的事?四十亩良田说不要就不要了?

马克放弃老爹留给他的四十亩良田,一心投奔革命,发誓为天下穷苦人找到一条翻身的道路。回到家乡,他四处打听少时青梅竹马的朋友孙惠兰,还到孙家去过,孙家没了,老妈老爹都过世了,也不是被日本宪兵害死的,就是谢世了,活到七十多岁,死了。孙惠兰去了哪里?没消息,人们说,孙惠兰和马克一起考进昌黎二师之后,一直没有回来;有人说孙惠兰参加共产党,去了东北;也有人说,在城里见到过孙惠兰,身边走着一个大胖子,孙惠兰出嫁了,丈夫很有钱。

马克不相信,孙惠兰不是那种人,即使到了出嫁的年龄,她也不会嫁给有钱人。少年时,孙惠兰和马克一起,崇高理想,伟大信仰,献身真理,蔑视金钱。他们曾经一起发誓救国救民,一起梦想建立新世界,在未来的新世界里,没有贫穷,没有剥削,什么痛苦也没有,只有歌声。天上有小鸟,地上有鲜花,口袋里有钱,是干净的钱,工资、补贴、夜班费、误餐费、奖金、稿费、讲课费、国务院特殊津贴,不是肮脏的钱。

孙惠兰没有消息。

马克打听孙惠兰的消息,是要叙叙旧日的少年情谊。马克相信,孙惠兰一定参加革命去了,在昌黎二师,在日本宪兵队准备抓自己的前一天夜里,孙惠兰安排他离开昌黎县城,她一定和共产党地下组织有联系,她一定是革命组织的成员。离开学校,她怎么可能出嫁成家,放弃自己的伟大理想呢?

找到孙惠兰,就走上了革命道路。

偏偏革命和马克捉迷藏。

回到天津,刻字铺关门了,刻字铺被国民党接收大员定为逆产。

刻字铺怎么会是逆产呢?说你是逆产,你就是逆产。刻字铺不是有一间门脸儿吗?不光是门脸儿房,后面还连着一套大四合院。接收大员到天津,庆祝舞会上爱上了一位舞女,这位舞女看中了这套四合院,外加门脸儿房。仔细一查,后面四合院主人参加过新民会,投靠占领军,逆产无疑。挨着附逆分子,或者是附逆分子的近邻,能不是逆产吗?一起没收,作为华北行辕物资清查办事处,门外挂上大牌子,舞女小姐搬进来,任命为办事处秘书,拿一份俸禄,也算服务社会。

马克失业了。

不要紧,饿不着。

天津卫,只要没有不良嗜好,不好吃懒做,不吸毒,不嫖娼,绝对不会饿死人。

有力气,吃力气饭;没有力气,吃文墨饭;好歹跑跑腿,动动嘴,支个招,劝场架,马路上遛遛,市场里逛逛,保证能混上当天的饭。

马克会干什么?

大光明码头上停着美国兵舰,美国大兵每星期下船,马克每到星期五就到大光明码头去找饭辙。美国水兵走下船来,两眼一抹黑,一句中国话听不懂,马克走过去:“Can I help you(我可以帮助你吗)?”只要两个美元就能雇一个翻译,美国兵简直不敢相信,中国读书人太不值钱了。

别以为给美国兵做翻译都是引他们去嫖娼,有专门引美国水兵嫖娼的皮条客,都是孩子。看见美国兵走下舰船,一个孩子凑过去:“one dollar a beautiful girl”(一个美元一个漂亮姑娘)。美国兵一喊OK,立即跟着走了。这类美国兵不用翻译。

雇用翻译的美国人,是舰船上的文职人员,这些人想了解中国文化,走街串巷,买纪念品,吃中国饭,这就用得着翻译了,而且报酬不低,赶上大方的,可能扔给你十几美金。马克虽然靠给美国水兵当翻译混饭吃,但他对美国兵的恶行恨之入骨。美国兵,一群猴似的,无论是在舰船上,在马路上,一路走着一路号叫,不会好好走路,走着路打转儿,几个人一路走一路打逗,手里拿着酒瓶,走一步喝一口。这叫什么军队?浑球儿。最可恨,不规矩,见了女人就喊“哈楼”,吓得中国女人四下里跑。他们追上来,哈哈地笑着,张开双臂就要拥抱。

娘的,一群王八蛋。

王八蛋的事太多了。

国民党接收大员到津,各界人士欢迎,沦陷八年,国土光复,终于看见亲人,中国人能不高兴吗?无论如何高兴,中国人的优秀传统、最好的欢迎方式就是吃饭。一时间,天津所有大饭店夜夜满座,一桌饭至少几万元,燕窝鱼翅,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浮的,什么山珍海味都摆上来了。抗战八年,艰苦卓绝,也应该补补了,接收大员个个肥得流油。饭店生意火了,舞厅生意火了,房地产价位上去了,日本占领时期一幢小洋楼十万银元,如今涨到几百万。接收大员个个置办房产。有人说,接收大员们离乡背井八年整,在天津买房是急着把老娘接到天津来,但是房子买到手,老娘没有接来,住进去清一色的天津美女,唱玩意儿的,舞女,妓女,反正都是巾帼豪杰。美女们投靠上接收大员,不光住在小洋楼里睡懒觉,更积极投身实业,把定为逆产的实业接过来,立到自己名下,那些被定为逆产的实业就成了二奶们的产业了。

二奶产业发展极好,警察局规定市内电车必须安装除尘设备,电车后边拖着一把大扫帚,电车开起来,后面的扫帚将路上的尘土扫光,也是一大发明。这家专用扫帚厂,就是卫生局局长二奶的产品;第二项规定,全天津市民住房窗帘统一颜色,布料也要统一,夏天要挂蓝色窗帘,冬天换成红色窗帘,两种窗帘由公用局统一制作,制作窗帘的工厂厂主,是副市长级的二奶。

国土光复未及半年,全中国一片怨声载道,国民党腐败贪污,无官不贪,搜刮百姓,穷的越穷,富的越富,百姓真是活不下去了。

马克忧国忧民,虽然只身一人在天津飘零,但立志一定要走上救国救民的革命道路。各方消息传来,共产党早建立了革命根据地,马克摸不着投奔革命的道路,只是一个人干着急。

好在日本投降,市面上进步书籍多了,马克读到了《西行漫记》,尽管书中的第四章被删掉了,到底还是知道了共产党的存在。随即又有几家进步书店开张,马克买了许多革命书籍,更买到了许多苏俄作家的小说。读过这些书籍,马克追求革命的意志更坚定,热情也更高了。

只恨没有引路人,投奔革命的道路渺茫,马克每时每刻注意市面上的变化,盼望能遇到一位引路人。

苍天不负有心人,马克终于找到投奔革命的引路人了。

消息说,近日学生游行,反内战,反饥饿,反迫害。官方报纸说,学生游行是受共产党鼓动。好了,有游行的地方一定有共产党。马克留心街上游行的学生,盼着能发现一位共产党。

那一天,马克走在南马路上,远远听见游行学生的口号声:

反对内战!

反对饥饿!

反对迫害!

浩浩荡荡,学生游行队伍走过来了。个个情绪激昂,热血沸腾,挥着拳头,挥着双臂喊口号。马克心里更是一片热血沸腾,一步走进游行队伍,口号喊得比学生还响,心情比游行学生还激动。

走进学生游行队伍,没有人问马克是哪个学校、哪个年级的,反正参加游行的都是热血青年,大家都是国家栋梁,互相挽着胳膊,相互牵着手,一起唱着激昂的歌曲,团结就是力量,团结就是力量!

走在游行队伍中,马克感觉自己活到今天才实现了人生价值,甚至于连身体都长高了,一身的力气,精神抖擞,热血沸腾。游行队伍最后解散,马克还舍不得离开,马克想一直跟着浩浩荡荡的队伍走下去,走进伟大光明的新世界。

举目向四周看看,围观的市民都在看着自己,他们一定以为马克是学生领袖,大家越是看马克,马克越得意,他真想向追随在身边的市民大喊:“知道我是谁吗?马克。比发现真理的马克思少一个字,我叫马克,一心相信只有无产阶级革命才能拯救世界。知道你们为什么受苦受难吗?就因为这个世界罪恶深重,不革命人类就没有前途,中国就永远没有希望。”

再看看跟着游行队伍一起走的民众,马克心中一惊,情况不对,游行队伍两侧都有特务跟随,几个人歪戴着鸭舌帽,穿着黑布衣,没系纽襻,一副游手好闲的德性。特务,脑门上虽然没写明特务二字,但一看,就是特务。

马克没有丝毫惧怕,还向特务们挺直了胸膛,虽然没说话,却向特务们示威,有种的,你开枪。革命不怕死,怕死不革命,革命就是要以生命和鲜血唤醒民众。马克鄙视地向特务看看,特务倒没感觉,还跟在游行队伍后面走着。

再看看身边的学生,走在自己身边的一位学生实在不够精神,委靡不振,穿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脚下一双破皮鞋,头发乱蓬蓬,戴着深度近视镜,看着像是三期肺病患者。马克并不担心自己会传染上肺病,他更赞赏这位同学的精神,只有精神可以战胜疾病,不要相信什么三期肺病,饱满的革命精神才是最强大的生命力哩。

走着走着,围观的市民越来越多,走到市中心地区,围观的民众已经有上万人了。

突然,马克觉得身边有一点小小的动作,有人突然从队伍中跑出去。马克举目一看,正是那个“三期肺病”跑到马路中央,举起胳膊,突然将手中的一叠传单向空中抛去,传单从高空飘落下来,市民们争着去抢。随即,“三期肺病”走回队伍,靠近马克若无其事地走着,还是无精打采的样子。

马克心中又是一惊,果然真人不露相,莫看一副三期肺病的样子,绝对是真正的革命同志,别人都只跟着队伍走,只有他早早地准备了传单,走到市中心撒传单。至于传单上写的什么,自然是反对国民党的内容。歌颂国民党还用撒传单吗?写点效忠党国的狗屁文章,登在小报上,还能得稿费呢。

马克正想和“三期肺病”说话,突然看见几个特务往队伍里挤,几个特务紧盯着“三期肺病”,明明是抓人的样子。

不好,必须保护“三期肺病”,万一被特务们抓去,很可能组织被破坏,“三期肺病”也会受苦。只是特务们已经挤进了游行队伍,除非地上有个缝儿,“三期肺病”已经陷于特务的包围圈里,绝对不可能脱身了。

急中生智,马克想起了自己当年逃出昌黎县城的情景,来不及准备,马克身子一歪转过身来,狠狠地向“三期肺病”挥去拳头,“当”的一下,“三期肺病”晃晃身子,险些跌倒在马路上。“三期肺病”被马克打了一拳,迷迷糊糊地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还没容“三期肺病”还手,马克一把将他从游行队伍里拉到边道上,恶汹汹一双眼睛盯着他,眼睛里冒着凶光。马克向“三期肺病”大喊:“你踩我脚了!”“对不起,对不起。”“光对不起就完了?今天我非教训教训你不可。”“当”地又是一拳。“你可还手呀!”马克小声对“三期肺病”说。“我打你个小王八蛋!”“三期肺病”喊了一声,扬起胳膊照着马克打了一拳。到底是“三期肺病”,拳头落在胸前,一点感觉没有。马克火了:“你会打架吗?”

马克和“三期肺病”纠缠在一起,马克拉着“三期肺病”想往胡同里钻。“站住!”

马克和“三期肺病”一起被特务带走了。

学生们围过来,口号声震天响。“不许逮捕学生!”

最后,马克和“三期肺病”还是一起被特务带走了。四

马克和“三期肺病”被带到警察署。一路上“三期肺病”再三争辩,警察们就一句话,有什么事情署里去说。

带到警察署,把马克和“三期肺病”关进了一间小屋,屋里阳光不好,不能读书,过道里有一盏灯,有人送过一次水,晚上还送来两个饼子。

不错了,警察署不是享福的地方,能够有水喝,有饭吃,也算人道了。

依着墙壁,马克和“三期肺病”对面坐着,“三期肺病”不说话,马克不知道应该说什么,沉默了好长时间,马克看门外没人,又看看“三期肺病”似是没有睡着,这才小声地向对方说道:“你撒传单也不看看环境,我早发现路边有特务了。”“你说什么?”“我说以后再撒传单一定要看好情形。”“哈哈哈!”“三期肺病”哈哈大笑,笑声惊动了巡视的警察。“安静,安静,别人都睡了。”

马克再不出声了,这小子和我装疯卖傻。

估计已经夜深了,马克睡不着,虚眯着眼睛看“三期肺病”,他也没睡,正在摇头晃脑地嘟嘟嚷嚷叨念着什么。

巡查的警察似是睡觉去了,走廊里听不见脚步声,看看“三期肺病”似是还没有睡,马克凑过去,小声在他耳际说道:“刚才对不起,拳头打重了,不是我欺负你,特务看见你撒传单,向你围了过来。”“什么传单?”“就是你扬胳膊撒到半空中的那一叠传单呀!”“我,我,我?”“三期肺病”硬是和马克装糊涂。“哎呀,我救了你,你难道还不相信我吗?”

马克目光里充满着真诚,“三期肺病”看了看,似乎也觉着马克不像是坏人。“我知道,只要撒传单当时没被特务抓着,进了警察署就可以死不认账。当时我实在想不出好办法了,只好打你一拳,再把你从游行队伍里拉出来。明天过堂只承认咱两人打架,撒传单的事,和咱两人无关。是不是这个理儿?”

马克还向“三期肺病”解释,谁料“三期肺病”突然哈哈大笑,一挥手打断了马克的话,盯着马克的眼睛说道:“这位同学,既是本校同窗,难道你不知道我是本校‘六祖禅院’的主持居士许人呆吗?”

啊,“三期肺病”终于报出姓名来了,原来他是学校“六祖禅院”的主持。

还是位居士。

明白了,越是标榜清高,才越是革命人士。

马克正琢磨许人呆到底是真呆还是装呆,趁机,许人呆倒先说起话来:“我法以心传心,不立文字。这位同学何以说我撒过什么传单呢?”

你瞧,他开始抵赖了。“你没撒传单?”

马克心想,我若是看错了,算我不是人。“什么传单?”“三期肺病”又接着说,“人呆一心研习禅宗,而禅宗自创立以来,不立文字,以心相传,见性成佛。这道理同学应该是知道的。”“我没有那么大学问,不懂禅宗。我也不是你们的同学,我是个无业游民,跟着学生游行。”“朋友何以跟着干这类愚蠢之事?”“愚蠢?国民党发动内战,杀害无辜,贪污腐败,民不聊生,怨声载道,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热血青年怎么能够袖手旁观呢?”“人呆不懂政治,不知时局,何以当局倒行逆施?何以民不聊生?人呆更不知何以救国救民。吾佛昭告,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生死轮回,早去极乐世界一天,早一天脱离苦海。吾佛圣明,人呆只知道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呀。”

明白了,明白了,这小子明天受审,他就拿这套疯话“玩”警察署。“这位朋友,人呆倒想知道,你有兴趣参加游行,可是游行后你去哪里吃饭呢?”“三期肺病”开始挑逗革命者马克了。“唉。”

马克蔫了。

……“三期肺病”许人呆一番装疯卖傻,老子压根儿就不知道传单为何物,再在警察署讲了一大套禅宗道理,最后把审问的法官弄得五迷三道。滚蛋!“三期肺病”许人呆回到学校来了。

许人呆不光自己回到学校,还把马克带回了学校。

在警察署,许人呆得知马克没有职业,就建议他可以到大学来,大学里有的是杂活,那么多实验室,每天都雇人。做零工也行,干一个月也行,不想走,一直干下去,至少能混上饭吃,还有时间听课。想听哪位圣人的课,到时候就进教室,坐下来,就是学生。圣人也知道,旁听生比弟子多。

如此,革命者马克就成了业余大学生了。

迁进大学,马克活得很惬意。第一,每天都能找到活儿干,好歹干点活儿,就能挣到饭钱,从此马克没有温饱之忧,一心只追求真理,投身革命了;而且学校里气氛自由,过去马克要将钱捏在手里,背着手等书店老板将钱取走,再偷偷放在自己手里的“禁书”,如今就堂而皇之地摆在学校书店的书架上,三青团、蓝衣社、中统特务也不管。趁着空气自由马克很是买了许多革命书,连王亚南翻译的《资本论》都买了,还有《斯大林传》等等。读过革命书籍,马克更加坚定了追求革命的伟大理想,很快就成了尚未参加共产党的共产主义战士。

另一点让马克感到惬意的事是,进了大学门,谁也看不出谁是学生,谁是旁听生,谁又是找零活干的小工。那时候还没有农民工,那时候的农民也不进城做工。马克面貌清秀,斯斯文文,漂亮,很有几个挟着厚本书的女学生,有意无意间向马克丢眼神儿,幸亏马克有远大理想,换了别人,早堕落了。

最让马克激动的事情是,他参加了学生组织。学生社团才不管你有没有学籍,学校到处贴着告示,“什么什么社团今晚活动,欢迎各位同学踊跃参加。”只要你去,就算你一号。马克什么社团也没参加,他是跟着“三期肺病”许人呆来的,他参加了由许人呆主持的“六祖禅院”。

一天晚上,六祖禅院一帮神经病散去,禅院里只剩下了“三期肺病”和马克两个人,马克悄悄关上房门,小声对“三期肺病”说:“人呆,我实在不明白你们这帮人犯的是什么神经病,解放军节节胜利,国民党最后崩溃的日子已经指日可待,平日,你们组织游行,反对国民党,如今眼看着国民党就要倒台,你们倒关在屋里讲禅了。”“你想做什么?”“三期肺病”冷冷地向马克问道。“我也说不清应该做什么,我只是想,我们总应该为即将到来的新时代作点贡献,我们也不知道共产党现在需要什么情报,我们也弄不到情报,我们也没有能力向解放区输送武器医药,现在向民众宣传革命吧……”“好了好了,你快回去睡觉吧。”

马克吃了个软钉子,怪无聊地从六祖禅院走出来了。

过了几天,一个黄昏,马克在大院里看见“三期肺病”无精打采地从外面回来。今天也怪,“三期肺病”一身泥巴,累得几乎走不动路,拉着两条腿,脸上一点精神没有,明明是干过重活。“人呆,你怎么了?”“我挖战壕去了。”“挖战壕?”

马克一下惊呆了。早从去年,东北解放,传言解放军已经进关,天津警备司令就放言,要在天津打一场反击战,扭转战局进入反攻,天津城防固若

金汤

,必将成为共军过不去的封锁线。为了建筑固若金汤的防线,天津在护城河外修起了连绵十几里的碉堡群。那一阵,大汽车每天拉着水泥石块从学校后面的道路上跑过去,能看到军队押着成队的民夫往外走。晚上民夫们下工,一个个疲惫不堪的样子,学生们都看在了眼里。

如今战场就要拉开了,何以还修碉堡呢?

马克迷糊了。最让马克不解的是,许人呆书呆子一个,看神色绝对“三期肺病”,而且他还不至于没饭吃,学校里虽有人去挖战壕,那都是些家里断了消息,为了挣工钱,才去挖战壕的。莫非“三期肺病”是被抓去挖战壕的?“没事少上街,乱哄哄的。”

马克劝“三期肺病”,时局吃紧,没事少进城。

没想到,第二天黄昏,“三期肺病”又拖着疲倦不堪的身子回来了。“你又挖战壕去了?”“哦。”马克恍然大悟,“三期肺病”一定负有什么使命。挖战壕是一种掩护,说不定是刺探军事情报。“一天给多少钱?”马克动了小心眼儿,向“三期肺病”询问。“一个工五万元,馒头白吃。”

别激动,这里说的五万元,可不是一部分人先富起来之后万元户的五万元,这五万元是一九四八年秋冬之交金元券的五万元,早晨粮铺开门之前,十斤棒子面的价钱,开门之后,就八斤棒子面了。“明天我和你一起去。”“你别跟我一起去。想去挖战壕,招工的地方,每招够四十人往阵地拉一批。你在旁边看着,等第一批拉走了,你再过去。”

明白了。

马克是何等精明的人儿呀。“三期肺病”不是靠挖战壕挣饭钱。吃饱了撑的,他挖战壕去锻炼身体?不对,他一定负有使命,而且他告诉马克和他分开去挖战壕,明明是想了解阵地的情况。哦,马克心里突然一亮,共产党指示“三期肺病”提供国民党防线地图。

第二天,马克来到招工地点,八里台小河边上,几个国民党兵,一张桌子,桌子后边一条绳子拉出个大场子,里面蹲着几十个报名挖战壕的民夫。一个人拿着大喇叭喊叫:“挖战壕去啦,一个工五万块,馒头牛肉,挖战壕去啦!”喊声震天响,马克犹豫一会儿,毅然和几个穷苦人向国民党兵走过去。“学生不要!”“我还有上学的造化?你瞧瞧我身子骨,学生有这样强壮的吗?”“叫啥名?”“王小六。”“把名字写下。”

马克拿过笔来在纸上画了一个×。“我让你写名字。”“不会。”

这是个啥?

中国人凡是不会写字的,名字都是一个×。“行了,进去。话可是说前头,到了工地不卖力气可不客气,五万块不是好赚的。”

马克没吭声。

凑够了四十号民夫,过来一个大兵,押着民夫登上大汽车走了。

汽车开出八里台,下车,马克看看周围环境,呆了。

光知道天津警备司令部在护城河外筑了碉堡,没想到,就在修筑护城河外碉堡的同时,他们还悄悄在护城河内一侧筑起了一道碉堡线。马克虽然没学过军事,但凭他的智商,立即他就明白了,这是第三道防线。第一道防线在护城河外,第一道防线失守,后面是几米深的护城河,护城河被攻破了,解放军登上河堤,居高临下,完全暴露在第三道防线面前,而且这个第三道防线,地势低,火力密集,一定会让进攻的一方吃大亏。

如今是拉来民夫挖战壕,各个碉堡之间要相互连通。时局紧张,地堡要准备进入战事,所以在各个地堡之间要挖通战壕。战壕一米深,培上半米高的土,相互连通,大兵弯腰可以跑来跑去。

难怪“三期肺病”要来挖战壕呢。

解放军一定不知道这个隐蔽的第三道防线。

明白,明白,天下没有马克不明白的事。比马克思少一个字,智商只比马克思低三分之一。

宣布纪律,每个工定额十米,深一米,宽二米,培半米高的土。早完早下工,早领钱,早回家,完不成定额不发工钱,干到第二天,还是一个工钱。对于磨洋工偷懒者,绝不客气,更不许东瞧西望,只许挖战壕,不许进地堡,发现刺探军情者,就地正法。

干活!抡起大镐,马克干起活来,一看就是庄稼汉,干活卖力气。挖了一会儿,累了,马克掏出纸烟盒。

不对,马克不是不吸烟吗?

对,马克不吸烟,就为了挖战壕,昨天恶补,学会了吸烟。

挖战壕何以还要学吸烟?

你们没进过农场。俺们在农场干活,累了,想直直腰,唯一的办法就是吸烟。你不吸烟,直腰站着,偷懒呀?还想不想重新做人了?吸支烟,养精蓄锐,为了更努力创造。后来,我说自己从来不吸烟,假话,农场里有不吸烟的吗?

马克才点燃一支香烟,带工的大兵晃晃荡荡地走了过来。“来支烟。”

马克恭恭敬敬地送上一支香烟。老刀牌,最次的香烟,一股烧树叶味儿。“干活!”

大兵抡起大枪就要捣马克,马克一闪,嬉皮笑脸地向大兵讨好。“副爷,我孝敬您大前门。”

说着,马克掏出一盒“大前门”。大兵没笑,装着不情愿的神色,接过“大前门”,装进口袋里,走了。

叼着香烟,前半截香烟,脸向南站着,后半截香烟,脸朝北站着。向南向北,马克基本看清了这条碉堡的布局:朝南,筑好了八个地堡,如今先拉来的民夫正在挖战壕,说不定“三期肺病”就在那边;往北看,看不到头,能看见的地堡,二十几个,再远处的还没有人挖战壕。慢慢来,总有挖到最后一个地堡的一天。

挖到中午,一人发一斤大饼,一块咸菜疙瘩。战壕已经挖到一米深了,战壕外侧,已经培起了半米多高的土坡。马克拿着大饼,跳上土坡,正想举目眺望,大兵大喊一声:“我开枪啦。”

马克从土坡上跳下来。

这就行了,只一秒钟,马克看到一个秘密,在第二十几个地堡之后,绕了一个大弯,为什么要留一片空地?看得出来,炮位。“妈个巴子,你撩高看什么?刺探军事秘密,就地正法。昨天就敲了一个。”“我直直腰。”“就你事儿多,看着就不是好人。”

大兵嘟嘟嚷嚷地拉着大枪走了。

马克低下头,玩命地干起了活。

晚上,校园里没看见“三期肺病”,马克找到六祖禅院,空空的房间里,椅子桌子都没有了,扒着窗子一看,“三期肺病”倚着墙睡着了,鞋子也没有脱,一身的泥巴,神色疲惫不堪,看样子是累苦了。

马克悄悄走进房间,更是大吃一惊,“三期肺病”嘴角上淌着鲜血。“你怎么了?”

马克扶起“三期肺病”,“三期肺病”无力的眼睛看看马克,指指胸口,出了一口粗气。“唉,你哪里是挖战壕的人呀!”

马克背着“三期肺病”走出校园,就近进了一家小医院,医生开了药,病情终于稳定。“明天你不要去了。”

马克安置“三期肺病”睡下,嘱咐着说。

第二天,只马克一个人挖战壕去了。

晚上回到学校,迎面正看见“三期肺病”在院里转悠,似是闲着没事散步。看得出来,是等马克。

好在校园里没什么人,马克向“三期肺病”点了点头,两个人蹲下,马克手里抓着一把碎石头,一个一个摆开,向“三期肺病”汇报他看到的情形。“我赢了!”

突然,“三期肺病”把摆成一道直线的碎石头胡噜乱了,在地上摆好了五子棋的样子,好像他正和马克下五子棋。

马克抬头观望,远处,魏敬明慢慢地走着。

这小子,白天晚上在校园里转,监视学生们的活动。

马克向魏敬明招手:“过来,过来。”

马克拾起一根树枝,在地上画了一大堆公式,魏敬明走过来,向地上看着。“你解解这道题。”马克指着画在地上的公式向魏敬明请教。

魏敬明不懂,摇摇头,没兴趣,走开了。

马克笑了笑,又将石子摆在地上,继续向“三期肺病”汇报。

从小树林开始,第一个地堡,一条直线,三十六个地堡,每个地堡之间,二百米距离,每三个地堡之间,有一组炮位,中间一片开阔地,可能是雷区,越过开阔地,又是地堡,直到护城河拐弯儿,连上了大河。“三期肺病”听着,听着,一字一字记在心里。

嘿!我们那茬大学生,脑子绝对金刚钻,闭着眼睛能画出世界地图,标出人口百万以上的城市,标尺多少,实际面积多少,经度多少,纬度多少。“三期肺病”更是记忆力惊人,据说他学英文背字典,从第一页开始,背下来一页,撕掉一页,直到最后一页撕掉了,英文也学会了。如今,马克向他描述的三道防线情况,听一遍,全记在心里了。

哟,不相信了。

当今诸位学子呀,吓着你们了,对于“三期肺病”来说,莫说是三道防线,就是三百道防线,向他说一遍,他也能记得一字不差。真有这样的神人吗?告诉你们,我党一位老前辈,从莫斯科第三国际回来,带来一份第三国际更新的密电码,没带一张纸,没记一个符号,愣靠脑袋瓜子,一字不差地全带过来了。什么海关,什么特务,让他玩儿蛋去吧。

挖战壕的活干完了,马克回到校园。第三天,“三期肺病”来到丙字六寮勤杂人员宿舍,将马克找出来,走进六祖禅院,小声对马克说:“我要走了,你的情况,我已经向组织上汇报,组织对于你坚信真理,投身革命的热情非常了解,希望你为中国人民的解放事业作出更大贡献。”

马克嘤嘤地哭了。

着泪珠,马克激动得嘴唇哆哆嗦嗦说不出话来。多少年等待见到革命时尽情述说的一肚子话,此时此刻竟然一句也想不起来了。马克只是呆呆地看着许人呆,也不过去握手,也不拥抱,就是远远地坐在许人呆对面,无声地嘤嘤抽泣。

早从六岁开始识字,就知道自己是一个中国人,开始上学,看着校园里飘荡的太阳旗,知道中国人在太阳旗下只能屈服忍受。进入中学,不记得是什么场合,也不记得是什么机会,马克开始知道中国人不能做奴隶,进而,青春热血涌进马克的血脉,马克开始寻找中国自强的道路。

从改名马克,从昌黎二师出走,马克更坚定了投身革命的意志。为了找到革命,马克毅然放弃可以供养自己一生的四十亩良田,忍受老爹惨遭杀害的悲痛,远走他乡,寻找投身革命的道路。

终于,轰轰烈烈的学生运动将马克带进了一个新的生活世界。在学校里,马克感受到年轻人救国救民的强烈心愿,更看到铁血青年为未来新时代献身的崇高理想。几年时间,马克朦朦胧胧地跟着撒传单,按照许人呆的布置,引领一个个进步青年去东马路费家胡同四号大院,直到和许人呆一起去挖战壕,再到今天许人呆说出“组织”两个字,这条寻找革命的道路实在太漫长,太艰难,也太曲折了。

马克明白,许人呆要走了,解放战争进入最后决战时刻,为保护革命力量,长期在国民党统治区工作的革命同志,必须在最后时刻撤离。在组织撤离的最后时刻,许人呆代表组织向自己传达最后指示,此时此刻自己就是革命队伍的一个成员了。

马克没有说一句话,许人呆和自己谈话的时间也不可能太长,天时不早,许人呆可能立即就要离开学校,马克只是以坚定的目光看着许人呆,向许人呆表达自己对革命事业的一片忠诚。“我知道,学校里有许多事情要做,保护好学校,保护好几位教授,迎接新时代的到来。放心吧,我做事情,身份方便,我绝对不会辜负组织对我的信任。”

此时此刻,马克走进革命组织的瞬间远不如他想象的那样隆重,那样神秘,那样浪漫。外面没有跟踪的特务,校园里没有秘密联系地点,没有稍显黑暗的房间,墙上没有镰刀斧头的红旗,没有引领宣誓的领导,远处没有飘来“因特纳雄耐尔一定要实现”的乐曲。一切一切像是都没有发生,仍是一片黑暗的校园,清静的校园,隆冬季节的寒风,许人呆显得瘦弱的身体,还有马克怦怦跳动的心音。“我走了。”

听到许人呆说出“我走了”三个字,马克觉得自己的身体几乎变成一尊铜像,沉重的担子落到自己肩上,校园的景色变了,周围的环境变了,远处微弱的灯光变了,连天空的颜色也变了。

许人呆走了,没有回头,马克也没有目送,马克知道纪律,知道一个革命者此时此刻应该有怎样的表现。

许人呆走了。

解放战争胜利之后,马克和许人呆重新聚首,说起自己离开学校那天夜里的情形,许人呆还虔诚地向马克忏悔。

按照任敏同志的布置,许人呆离校之前,只能接触马克一个人,向他传达组织对他的安排,向他转告组织对他的信任。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许人呆向校园外面走着,突然发现自己走到南斋孟老夫子住处附近来了。

还有一点时间,许人呆控制不住自己,轻轻地敲响了南斋孟老夫子的院门。

出来开门的,自然是孟露。

孟露没有说话,好在许人呆晚上来向孟老夫子请教禅学的事,早就司空见惯了。“神经病,大炮响得这么近了,还想着你那套禅学。”

孟露引着许人呆往房里走,小声地数落着。“我看看孟教授的生活安排好了没有。”许人呆解释。“房里的玻璃窗都粘好了宣纸,地下室也准备好了。”“哦,这就好。”

许人呆跟在孟露的身后,似是并不急着往房里走。

孟露回头,看见许人呆穿着厚厚的棉衣,一副出门的样子。“这么晚了,怎么还出去?”“我胃口不好,出去买点药。”“早些回来。”“很快,很快就会回来的。”“你还不快走,过一会儿戒严了,听说战事越来越近了。”

许人呆站在院里,倚着老槐树,呆呆地看着孟露的身影。

孟露回过头来,静静地看着许人呆。

许人呆和孟露,本来一对要好的朋友,后来许人呆参加了共产党,一对本来经常来往的朋友,渐渐地疏远了。许人呆再不和孟露过多接触,也不多说话,就像陌生人一样。许人呆来到孟老夫子院里,只问教授有时间吗?两个人往房里走,许人呆常故意和孟露拉开距离,有时候孟露不高兴,抢白许人呆,我吃不了你。许人呆还装作没听见,什么话也不说。

今天似是情形不对,许人呆似是没有什么理由敲孟老夫子的院门,也不急着进屋,就是倚着老槐树看孟露,目光显得有些冷峻,没有激情,没有温暖,只是冷冷地看着孟露。孟露会意,索性转过身来,由许人呆看自己。

孟露知道,今天晚上许人呆就是为了看自己才敲开孟老夫子院门的。

你看吧。

孟露背倚着墙壁,抬起头,一双含情脉脉的眼睛看着许人呆。

突然,孟露想起什么,解下自己的围巾,“晚上风大。”走上一步,将围巾套在许人呆的脖子上。

许人呆慌忙躲闪,孟露身子一晃,两只胳膊紧紧地抱住许人呆,立即,两个人分开,孟露向后退了一步,将围巾递给许人呆。“早点回来。”

许人呆听到身后孟露深情的声音。

许人呆走了。

……

战争离学校越来越近了,炮弹越过学校,落到市区守军的重要据点上,各种各样的消息传来,振奋人心,解放军就要打过来了,市里一片混乱,物价飞涨,人心惶惶。人们都说“快了快了”,人们也不问什么“快了”,反正就说“快了”。

隆冬季节,学校暖气几乎没有热度,马克每天都要到后院煤山上去偷煤点炉子取暖。一天黄昏,马克推着小车往后院走,突然一声尖叫,活赛是杀鸡,吓得马克停下了脚步。

一个女子的尖叫声。

马克突然一惊,站到高处张望,一定发生了恶性事件。学校里只剩下有限几个学生,大多是家在解放区,没法离开学校的外地人,其中也有几个女学生,空荡荡的校园里,说不定会溜进来坏人。一个女学生大叫失声,马克意识到自己的神圣使命,一定要找到呼救的女子。

顺着喊声找过去,不远处,后院煤堆附近,一个女学生跌倒了。

马克跑过去一看,呆了。

认识,学校有名的校花,孟露。

马克和孟露虽然没有说过话,但每次孟老夫子讲课马克都去旁听,每次孟老夫子讲课又都是孟露搀扶着进教室,两个人早就相互认识。

看见孟露跌倒在煤堆旁边,马克慢慢地向孟露靠近过去。为避嫌,马克没有俯下身去扶她起来,怕落下调戏的罪名,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乡巴佬儿,你愣着做什么,扶我起来呀!”

说着,孟露高高地伸过手来。

马克吞下豹子胆,弯下身去拉孟露站起来。哎呀,孟露同学的小手活赛是一团凉粉,没有骨头。“我来弄点煤,跌倒了。”

马克实心眼儿,扶起孟露,又接过孟露手里的小筐筐,替她装了一筐煤。

孟露龇牙咧嘴地要提起装煤的小筐,试了试,没有提起来。“既然做好事,你就帮助我把这筐煤提到南斋去吧。”

孟老夫子住在南斋。

孟老夫子南斋的暖气温度太低,孟露为孟老夫子在卧室、书房里安了两个煤炉。

走进南斋,马克将一筐煤倒在院里,还对孟露说,以后捡煤的事就交给我吧。

孟露说,谢谢你了。“明天你陪我进城一趟。”

马克将煤筐放下,正转身向外走,突然孟露在后面小声地说道。“进城?”“是呀。”孟露点了点头,表示马克没有听错,自己就是请马克陪她进城。

进城么,不是奇怪事,女人买点东西,洗洗头发,做件衣服呀,都要进城。从南苑大学到市区,四里的荒路。我们读书那时候,从市区通往校区的道路是最荒芜的道路,谁走这条路呀?哪个时代都一样,通往官府的路,走的人最多,送礼的、买官的、求人办事的、套近乎的、告密的,路上行人络绎不绝。通往花街柳巷的路,人也不少,买笑的、打茶围的、拉皮条的,时出时没。至于通往学校的路,那就没有多少人走了。穷教书匠,都是混不上饭的失败者,寥寥无几,学生,更是一个星期走一趟,所以通往学校的路,没人修,夏天一片荒草,冬天白雪皑皑。

通往学校的路,最安全,没有劫道的土匪,土匪不会劫书,也没有美女,美女不来勾引穷教书匠,通往学校的路上,没有值钱的货。

如今兵荒马乱,孟露要进城,自然要找一个陪伴,路上几乎没有人,即使没有土匪,一个人走着也害怕。

孟露进城有什么事?

第二天,走在路上,孟露才告诉马克。

孟老夫子对孟露说,六教授的严正声明,在社会上引起强烈反响,天津几所大学的教授们响应南苑大学六教授严正声明,一致决定留下来迎接解放。不光是大学,社会上许多读书人,都不怕老蒋的胁迫,决定留下来迎接解放。但是自从六教授发表严正声明之后,南京方面就断绝了财政拨款,从发表严正声明至今三个月不发工资。教授工资本来就微乎其微,一连三个月不见一分钱,教授们怎么活呀?

如今变卖什么也不行了,教授家里有绝版古籍,五毛钱一斤。一箱书,换不来一斤棒子面,别的东西更没人要了。卖文为生,写小稿,报纸没有人看,报馆都快关门了,类如后来,一家大杂志只印一千本,哪里还有稿费呀?饿得活不下去,有人开始写色情小说,写新武侠,还有的挨不起饿,跟老蒋走了。

孟师母,旗人,还是正黄旗,祖辈上在紫禁城里骑马,出嫁时带过来许多好东西。如今党国要人南迁,金银财宝带不了多少,使劲搜罗钻石珠宝。孟老夫子不管家里的事,不知道吃饭穿衣还要用钱去买,日子好过不好过,与他无关。孟师母惦着六教授的日子,悄悄拿出一件东西,正好有一位亲戚说有一位官太太想买点东西,孟师母找出一小块石头渣,拿出去换回来五十元银元。正常年月,这块小石头渣至少能卖到五千两白银,倒霉了,卖不上价儿了,一小块石头渣能换来五十块大洋,已经够占便宜的了。

按照孟老夫子的分配方案,五十元银元分成六份,每人八元。多出两元,给史学所的郑教授。郑教授老伴有病,需要钱。

孟老夫子吩咐,第二天,找一个强壮学生,陪孟露将银元分别给各家送去。如此,孟露便找到马克一起进城。

进城路上,孟露对老一代读书人的品德表现出了无限的敬佩,中国有这样的知识泰斗,真是国家之幸,民族之幸。中国人只要一读书,立即就手足兄弟了,可以共患难,共富贵。同舟共济,患难与共,这才真是有饭同吃,有穴同居。什么是共产主义?中国读书人信奉的就是共产主义。

第一个来到的,是史学所郑先生家。

郑先生接过银元,哈哈一笑:“哎呀,昆明西南联大时期欠孟老夫子的钱还没还清呢,新债又来了,到底欠多少钱,我也记不清了,你们孟老夫子不是相信生死轮回吗,下辈子还吧。只是谁知道孟老夫子下辈子投生到什么地方去呀,而且也不知道孟老夫子下辈子是不是还能和你们孟师母喜结伉俪,这钱如何还呢?哦,哦,你们孟师母有好东西,首饰匣里好多五颜六色的碎石头,还有玻璃球(可能是钻石,宝石,珍珠。林希穷眼,没看见过比山芋更值钱的东西,也叫不上名儿)。哈哈哈哈。”

郑先生爱说玩笑话,日月难熬,绝不愁眉苦脸。郑先生立即将太太请出来:“财神爷送钱来了,你赶紧买米去吧。”

下一家,理学所的何先生。何先生内向,光感动,不时地拭着热泪盈眶的红眼角,嘴巴微微地动着,十足的湖南口音:“老蒋不就是要把大家饿死吗?饿死也不跟他走,不走!”

说着,何夫人给两个学生送上来两杯白水。

出来之后,马克对孟露说:“你看,何先生家连买茶叶的钱都没有了。”马克要去买包茶叶给何先生送去,孟露拦住他:“你那样做就伤了何先生的自尊,这些人怪得很,孟教授给他送钱,他感动,你给他买茶叶,他可能把你踢出去。”

第三家,经济所的吴先生。吴先生血气方刚,接过钱来,大骂蒋介石,日本投降之后,中国人抱着满腔热情希望中国振兴,可是老蒋一帮人倒行逆施,推行一个主义,一个政党,一个领袖,使用特务手段,扼杀思想言论自由,最不得民心,悍然发动内战,妄图建立法西斯独裁统治,云云。如果不是孟露再三告辞,吴先生最少要讲一个课时。

……

回到南斋,马克正要告别,孟露又对他说:“明天下午四点,你到东马路费家胡同四号去一趟。”

说完,孟露小姐走进屋里去了。

马克心里一惊,怎么孟露小姐也知道东马路费家胡同四号?

孟露女士,上海大财阀家的千金小姐,美貌迷人,花枝招展,牛气哄哄,从来不和任何人来往,想不到,东马路费家胡同四号要她转告自己去那里一趟。东马路费家胡同四号,对于马克来说,绝对不是陌生地方,多少次,“三期肺病”布置自己去那里送人,自己早就走熟了路,只是自己从来没有进去过,看来孟露小姐一定进到院里去过了。

同志。孟露和自己一样,也是革命队伍的一名成员。

东马路费家胡同四号为什么通知自己到那里去呢?

马克心里一动,投身革命的时间到了,自己帮助输送了这么多的进步学生,如今眼看着就要围城了,再不出去就没有机会了,东马路费家胡同四号传话让自己去,一定是要输送自己去解放区接受培训。

这次,堂堂正正的革命人士了。

到了东马路费家胡同四号,敲开院门,出来开门的还是那位老太太,什么话也没说,只是把大门拉开个缝,老太太身子闪向一旁,等马克走进大院,老太太把门关上,还是什么话也没说,老太太自己走开,将马克丢在大院里。

马克抬头看看,大院里三面厢房,正房大门锁着,只有西厢房,房门半开着,马克茫然地向西厢房走过去,突然听见背后有人招呼自己。

马克回过头来,呆了,站在西厢房门外的,正是任敏,“两条人命”姐姐。

真没想到,多少次输送进步学生来东马路费家胡同四号,里面接待这些进步学生的竟然是“两条人命”姐姐。这位姐姐平时在学校里并不活跃,几次游行也没参加,各种集会从来没见她发表过什么演说,都知道她是“海伦城堡”的主持,学校里传说她带着几个另类女学生玩同性恋,怎么她躲在东马路费家胡同四号领导革命了呢?“马克同学,这两年,你为革命做了许多工作,组织上对你是相信的,你一定想,追求革命的学生都走了,怎么把你留下了呢?这是因为你还有更重要的任务。”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为什么将你留下?因为你不是在校生,学校当局不知道你的存在,国民党三青团更不注意你的活动。现在正是黎明前最后的黑暗时期,国民党三青团很可能对进步学生施以更野蛮的迫害,所以组织决定先把有危险的学生输送出去。但是学校里不能没有我们的力量,现在我们的任务就是保护学校,防止反动派对学校的最后破坏。不必多少时间,解放军就要进城了,能够保护好学校的财产,保护好图书,保护好建筑,保护好老教授,就是对解放战争最大的贡献。”

马克万分激动,组织上把自己留在学校,原来对自己有更高的要求。说得对呀,临近解放,国民党三青团疯狂迫害进步学生,只有自己隐蔽得深,国民党三青团不知道学校里有个革命者,叫马克,由马克负责解放前最后的保卫工作,才是最好的安排。

马克接受任务返回学校,很快组织起了护校队,都是原来的工友,胳膊上佩着白布带,上面写着红色“护校”二字,白天巡逻有木棍子,夜里巡逻有手电筒,胸前挂着哨子,几个人一组,威风凛凛,成为学校最高权力象征,代替校长、学生会主席执行任务。马克是最高执行官,神了。

一般护校队每天一班,值白班的,夜里睡觉,值夜班的,白天睡觉。马克三班总监督,没有休息时间,没有固定巡逻路线,学校里每一个旮旯儿他都得查看,实验室大门上的锁有没有人动过,图书馆里有没有动静,防火设备齐全不齐全,几位还住在学校里的老教授生活上有什么问题,而最大的任务,就是注意国民党最后疯狂破坏学校。五

一九四八年,进入冬季,远方传来了炮声。

学校里早就没了人影儿,学生们几乎全部离开了。外地学生,躲避战争,早早地回家去了,本市学生,也不再来上课。学校远离市区,传言说解放军将从这里攻进城市,这里将发生激烈战斗,国民党守军更在学校附近筑了工事,战争一打起来,这里就是前线。

住在学校里的教授们,也不知都去了什么地方。有人说共产党地下已经将教授们送到解放区。左派教授怕国民党最后疯狂杀害,早早离开学校躲到市里去了;追随国民党的教授,更早早乘飞机轮船南下了。学校庶务处大门挂上了大锁,学校里没有零活做了,好在教授们搬家,找到马克头上请他帮忙的活儿还不少,比起在实验室刷瓶子收入还多。在实验室刷瓶子,每天最多能挣到三顿饭,帮助教授搬一次家,遇到大手大脚的教授,最多的一次塞给马克一沓万元大票,吓得马克不敢接,以为这位教授要买通他,让他随自己一起追随国民党殉葬。

马克没有去前线参加战斗,马克革命信仰不变,马克坚信,组织对每个人都有安排,马克时时牢记着组织给他安排的任务,那就是任敏姐姐的交代:保护好图书,保护好教授,保护好学校!

有一天,呼啦啦,国民党败兵涌进校园来了。

夜里,马克正睡着,就听见外面大喊大叫。骨碌一下跳下床来,衣服也没穿好,马克从宿舍跑出来,就看见校园里人山人海,也没有灯,黑糊糊看着是国民党败兵,个个狼狈相,披着破衣服,已经是隆冬季节了,败兵们穿得极是单薄,一个个冷得吸鼻子,抱肩膀,在寒风中打哆嗦。“就是这儿了,各团长拉着自己的弟兄找屋子睡觉,砸几把椅子笼火可以,别给人家毁东西,咱们还有番号哩。”

喊话的人操东北口音,听得出来是长官。官还不小,“各团长”嘛,起码是个军长了。团长也可怜,“拉自己弟兄”找屋子睡觉,一个团也剩不下多少人了。

有人问:“吃饭的事咋着?”“吃饭的事,明天我去找警备司令部。妈个巴子,反正不给饭吃不行,先忍一宿吧。”“操他妈,当兵的挨饿了。”“这学校有管事的吗?”

这个操东北口音的长官,披着草绿色呢子大衣,扯着脖子大喊。

马克挺身而出:“校长不住在校里,庶务处也没有人,我是个做杂工的小工,有事你对我说吧。”“给我们号房。”“住房没有,学生宿舍空着,你们不能占。住教室,没床,将课桌连在一起,将就着睡吧。”“至少得给我号一间房。”

长官下达命令,要马克给他找一处好房子。“这样吧,咱们来个约法三章,你们住下可以,只是不许破坏学校的财产,学校也没有金银财宝,就是实验室里的仪器、图书馆里的书。”“俺们要那些没用,你给俺们找点煤,弟兄们冷苦了。”

马克将败兵们安置进几间教室,告诉他们去哪里拉煤,还给那个长官号了一间房,看着败兵倒没有破坏什么东西,马克这才回去休息。

学校被从东北败下来的国民党兵占据了。

从锦州战役退下来的国民党六十九军,一群土匪,被天津警备区安置在学校里短期休整,将学校搞得一片乌烟瘴气。天冷,明明学校里有煤,没人去取,偏砸教室里的桌椅取暖;明明有厕所,却随地大小便,将花园一般的校园,搞成了露天厕所。为种种交涉,马克找到土匪“军长”,向他提抗议,如此胡作非为,学校将向警备司令部提出报告,要求军队立即离开学校。“哎呀哎呀,大哥,说啥都行,不就是不让随地大小便吗,我立马集合队伍,谁他妈个巴子再随地大小便,我让他把拉出来的屎吃了。”

六十九军军长最怕学校给警备司令部打报告,一打报告,拉上前线,当炮灰去吧。

经过几次交涉,马克和六十九军军长熟了。军长姓黄,本来蒋介石想让他死守锦州,一查战绩,土匪出身,没打过一次胜仗。吓唬老百姓一把好手,一听枪响就辨不清东南西北。还抽大烟,喝酒,玩女人。就因为手下拉着上万土匪,蒋介石才收他进了正规军,封了军长。

从锦州退下来,路上跑了一半“弟兄”,到了天津才剩下一个团的“兵”力,天津警备区想把他派上前线,顶两天炮灰,也不是亲兵。黄军长鬼,强调弟兄们一路转移辛苦,要先休整休整,如此才被安置进学校,不发饷,不发枪,等候命令。“喝酒!喂,我说,还有卖烧鸡的吗?”

为了防止土匪败兵对学校造成太大的破坏,马克想跟黄军长搞好关系。到底他发威,一个命令,从此果然再没有人随地大小便了,破坏教室桌椅点火取暖的事,也没有了。

一天,马克外出,给黄军长带回来一只烧鸡。

黄军长感动得热泪盈眶。“兄弟,只有你还拿你哥当人看,谁还想着我黄某人如今还想吃点东西呀。只是,兄弟,哥眼下没钱,我记着你的恩情,几时收复锦州,这只鸡多重,我还你一只纯金老母鸡。”“吃吧,吃吧,天津这份烧鸡最有名,我们吃不起。”“你巴结我干啥?完了,没指望了,老蒋的天下完了,没救了。喂,兄弟,你们学校有共产党没有,帮我传个话,进入阵地,我朝天开枪,行不?”“吃吧。”“那我就吃啦。”

几口,两条鸡腿就被倒霉的黄军长啃光了。

啃光了烧鸡,黄军长才要睡下,突然一辆军用吉普开进学校,似是传达了什么命令,紧急集合,呼啦啦,拉着队伍出发了。

学校里空空荡荡。

马克想起,应该给孟老夫子送点煤去了。“外边没什么消息吧?”

孟露小姐引马克将煤倒到后院,送马克回来的时候,小声问马克。“快了,你没听见炮声越来越近了吗?听说解放军已经到了杨柳青,天津已经被包围住了,连通塘沽的路都断了。”“快了,快了,多小心吧。”

孟露小姐关心地嘱咐马克。“给你,整夜在校园里转,太冷,孟老夫子说把这件皮袄给你。”

说着,孟露小姐将一件皮袍披在马克背上。“我也成老夫子了。”

马克执意不肯穿,怕有损于革命者形象。“谢谢孟老夫子。”“孟老夫子常说,马克可是好孩子,孟老夫子还问,马克不是共产党吧?”“孟老夫子把我看得太重了。”

说着,马克从南斋出来,又巡查各个地方去了。

隆隆隆,炮声越来越近了。

今天风静,远远地似是听到机关枪声音了。

马克高兴得热血沸腾,匆匆回到南斋,将孟露小姐唤出来。“你听,你听,机关枪声音。”

孟老夫子已经睡下了,孟露小姐引着马克坐在孟老夫子客厅里,两个人对面坐着,围着火炉烤手。外面时近时远的炮声、枪声在两个青年人的心里激起无限热情。看得出来,孟露小姐脸色一片红润,马克更是激动不已,连心跳的声音都听得见。“马克同学,解放军进来,你要做的第一件事是什么?”“自然是投身新时代了。推翻旧时代,我们也算是作了一点贡献,新时代来到,我们更要贡献出自己的一切。”“只是,我还有一件事,要马克同学帮忙。”“你要我帮忙?”“是呀,马克同学应该知道,我虽然生在富裕家庭,但一心追求真理,我相信共产党带领全国人民推翻旧时代,也会带领全中国人民建设一个新中国……”

明白,明白。

这些道理不必对马克同学说了。“只是,进入新时代,马克同学要帮助我参加革命。”“你要我帮助?”“是呀,马克同学,时局到了今天,我们也就不必再相互隐瞒了。你看我替任敏姐姐传递信息,其实我不是他们的成员,他们自己不好公开活动,就利用我的身份。我出身大银行家庭,国民党三青团中统军统不会怀疑我。好几次,我拐弯抹角地向任敏姐姐说起自己的伟大愿望,人家都故意跟我打岔。我早就看出来了,这学校里只有许人呆、任敏姐姐和你是真正的共产党。”“哟,你可不要乱想。”“你再和我捉迷藏,就对我太不相信了。时局到了今天,国民党天下马上就要崩溃了,连国民党三青团军统特务们都不卖命了,我还能在这个时候出卖你吗?”“唉,你别胡思乱想了,我就是一个来学校做工的杂役。”“由你说吧,别总把别人当傻子。任敏、许人呆就把我当傻妞儿,他们两个人不直接联系,都是我在他们中间穿针引线,可是他们两个人从来不对我说一句真话,最后他们走了,也没对我说声再见。你来学校从来不利用我,什么事情都是自己出面。挖战壕,许人呆只去了两次,整整一个多月,都是你去挖战壕。你又不缺那几个小工钱,我早看出,你们有任务。现在许人呆也走了,你又组织护校队,代表校方和土匪败兵周旋,只有你不怕牺牲,勇敢无畏……”“你快别说了,别说了。等着吧,快了快了,到时候你就明白了。”

马克抹去额头上的汗珠,哧溜一下,从南斋跑了出来。

已经是后半夜了,校园里一片喊叫,刚才紧急集合出发的土匪们回来了,黑暗的灯影照出一个个狼狈相,个个疲惫不堪,像是刚干过重活,许多人披着棉衣敞着怀,还呼哧呼哧地喘大气流汗。“妈个巴子,倒霉差事想起六十九军来了。”

土匪们骂着,跑进住宿的教室,衣服也没脱,爬上课桌,呼呼地睡着了。

最后,一辆军用吉普车开进来,黄军长从吉普车上走了下来。“马队长,你还没睡呀?”

黄军长称马克为马队长,他不是护校队大队长吗。

看着黄军长一脸的兴奋神色,马克走过去和他搭讪。“有行动?”“嘿,这群王八蛋,到底听了我的主意。别梦想反攻,扭转战局,解放军攻上来,那就和松花江发水一样,眼看着大水漫过来,你休想抵挡。和解放军作战,你就得先将他们放进来,天津那么多条大河,只要把桥炸断了,把他们切开,一小块一小块吃掉他们,再调出你的精锐,不怕打不胜反击战。”

黄军长兴奋地说着,披着军大衣,回到他的房间去了。

黄军长无心地骂着,马克有心地听着,突然心中一惊,可能天津守军在防务上有了变化。

为了接近黄军长,马克又买了一只烧鸡,还带上一瓶老白干。“我们天津高粱老酒最有名,不是酒厂出的,河东烧锅货。每天下午四点,不等烧锅出酒,桥头上就聚满了人。”“我说哩,我把他们都撵开了,我隐蔽炮位,你们看什么,打仗了,桥头上稳几门炮,有什么好看的?刺探军事秘密,找死呀。”

桥头上稳大炮?

马克暗自想着。“你不明白吧,你不懂军事,他天津警备司令,光知道修炮楼,护城河外一道防线,护城河一道防线,护城河后边还有一道防线。没用,八路军攻上来,就像松花江发水一样,眼看着漫过来。我说,你天津这么多条河,这么多座大桥,八路军攻进来,把桥炸断,把八路军切成小块,到时候你再拉出精锐部队,还愁消灭不了八路军,他在明处,咱在暗处,他是外地人,咱是老家……”“佩服佩服。”马克假装连声称赞。“兄弟,这些日子你关照我,我也没法报答,明天夜里你去跟我运一次炮弹,发你两个工钱。嘿,这回他们发给我钱了。妈个巴子,自打从锦州退下来,没见过钱,退到天津,他们不发枪,不发饷,瘪的弟兄连买烟的钱都没有,个个抽树叶子。这回听我的了,稳炮位,军事任务,报效党国,军人天职。运炮弹,力气活,白天不许送,天黑送,一个工给我四个大头儿。”

听说黄军长要带他去送炮弹,马克当即答应:“我去,我去。”“可是有一条,你可不能泄露军事秘密。我担心有暗探,你是不知道,守锦州的时候,我们什么时候用兵,地堡在什么地方,军火库在什么地方,共军那儿一清二楚。妈个巴子,我还想,你八路军到底有多少暗探,后来我才知道,不是八路军暗探,而是老百姓,个个老百姓都给八路军送情报,难怪人家得胜呢。”

入夜,黄军长扔给马克一身旧军装,马克跟着出发运炮弹去了。

没有大汽车,汽车都拉到前线去了,只有步行,不许喊叫,不许咳嗽,不许打喷嚏,怕暴露行动。走了两个多小时,到了河东,原来的日本仓库,没想到这里还藏着炮弹,一定是日本时期留下的,下地道,有好长好长的路,从地下仓库把炮弹背上来,再背着走出仓库大院,往一个个桥头上送。马克是“生脸儿”,近地方弟兄们抢着去了,派他往最远的炮位送,往返两个多小时,累得直不起腰。

送一夜炮弹,马克看清楚了,天津几十座桥,每座桥的东侧,稳下了四门60大炮,每座炮位旁边,有一个炮弹库,已经堆放了百多枚炮弹,还继续往炮位上送炮弹,准备血拼一场,真要妄想扭转战局了。

天明之前,集合回校。

马克顾不得休息,早早地就给南斋孟老夫子住房送去一筐煤。“你疯了?好不容易孟老夫子刚睡下。响了一夜大炮,孟老夫子时不时地往外看,喃喃自语,进来了,进来了。等到天明还没见动静,这才睡下。”“有情报。”

看着马克紧张的神色,孟露大吃一惊。

马克拉孟露到清静地方,语气紧迫地对她说:“昨天你说得对,我是组织的人,虽然我还不是共产党员,但组织把我留下来是有任务的。现在别人联系不上,所有问题都只能咱俩商量了。”然后他将自己听黄军长说的,夜里运炮弹看见的,河边炮位的位置,详详细细地对孟露说了一遍。“哎呀。”孟露也感到情况严重了。“要想办法把情报送出去。”

可是,如何送呢?

人都走了,关系断了,两三天的时间解放军就要打进来了。

城市已经被包围,鸟儿也休想飞出去,没有电台,又没有建立新的交通。“我们想办法。”

晚上,马克又给孟老夫子送去一筐煤,感动得孟老夫子连连说:“已经够烧到来年冬天了。”“把炉火点旺些吧,今年冬天冷。”“你是好孩子,我讲课的时候就注意到你,你怎么只是旁听生呢?等解放军进来,嘘,小声点,我去找校方将你转为注册学生,你叫什么名字?”“马克。”“呜”,一颗炮弹呼啸着从孟老夫子屋顶上飞了过去,孟老夫子下意识地蹲下身子,孟露跑过去扶住孟老夫子,炮弹在远方爆炸,孟老夫子站起来:“快了快了。”

孟露对马克说:“上楼把孟先生的床搬下来吧。”说着,两个人走上楼,将孟老夫子的床、被子搬到楼下来了。

安顿好孟老夫子,马克又和孟露说起了早上的事。

一定要千方百计将情报送出去,解放军总攻的日子不会太远了,国民党垂死挣扎,布下了陷阱,不能让解放军受到意外伤亡。

道理谁都明白,只是要想出妥善的办法。

孟露说出了两个设想。“第一个设想,还是要去东马路费家胡同四号,任敏姐姐可能还没走,那里应该还是联络点,只要那里有人,即使见不到任敏姐姐,总比我们有办法。”“太危险,万一任敏姐姐走了,院子空了,即使还有人看守,再贸然去联系,也会引人注意,再说,一旦那里被特务破坏,我们贸然去敲门,岂不自投罗网?”“不要紧,我想好了,你和我一起去,到了东马路费家胡同四号,你找个地方隐蔽,远远地等我,我过去敲门,只说是问路,只说我们是逃难来的昌黎人,找东马路斗店大街。就是那里被特务注意了,也不会有什么危险。”“如果这个办法失败呢?”“第二个办法,那就危险了,只能你一个人去冒险,闯封锁线。听说前线的士兵已经换不下来了,在碉堡战壕里守了四十天,穷苦市民们冒险去战壕做生意卖些香烟。你知道卖什么最赚钱吗?破衣服。国民党士兵知道守不住了,人人身边都收着两件百姓衣服,等着一旦败下来,穿着百姓衣服逃跑。”

马克费尽心力,再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了。六

多少年后,同学重新聚首,马克向我说起那天早晨孟露小姐离别南斋孟老夫子住房的感人情景。

昔日同窗重新聚首,只有两个人,一个人就是在下,摘帽右派,林希;第二个是马克,“逃亡地主”齐富成。唯一令人感动的是,“两条人命”姐姐出国前,通过特殊关系,将马克从昌黎老家要出来,安置在天津第二商业局属下的副食品公司食堂当上了一名帮厨。每天早晨,将大萝卜切成块,将白菜切成段,放进锅里,抓一把盐,烧成八分钱一份的丙菜,加两块豆腐;乙菜,一毛,有肉片;甲菜,一毛五。与此同时,林希刚刚改造好,摘了右派帽,才安置进天津第一机械工业局下属的一家工厂做勤杂工,打扫车间,早晨扫一遍厕所,女厕所必须在早晨六点以前打扫完。

怎么这么惨?

众所周知吧。

别的人呢?当年学校正牌共产党地下党员“三期肺病”同志,解放后南下,一路披荆斩棘,所向披靡,打到十万大山,带着人进山开展工作,从此再没有出来,整整一个工作组,全光荣了。

和“三期肺病”保持单线联系的上级组织——“两条人命”姐姐情况最好,派到国外当大使去了。

马克告诉林希说,按照孟露的安排,前一天晚上马克剃了光头。孟露看了,说是绝对乡巴佬儿,第二天又穿上孟老夫子的中式棉衣。孟老夫子多年习惯,不着西装,不穿中山装,就是中式衣服,正好有一件旧棉袍,马克穿上活赛是个乡巴佬儿小商人。

孟露也一派农村妇女打扮,头发拢到脑袋后面,盘成大盘头,穿一件蓝布中式大袄,一双布底鞋,走起路来,果然像农村姑娘。

马克说,离开南斋那天,孟露似是有了什么预感,她为孟老夫子准备好了晚饭,还将洗过的衣服放在孟老夫子床头,走时再三嘱咐孟老夫子别忘了睡前服药,暖瓶里还灌满了开水。然后孟露拾起一个大包袱,是农村大炕单子裹着的一个大包袱,背在背上,绝对是一位避难的外乡人。走出南斋孟老夫子住房,孟露还回头望了望,不是马克催着出发,她还不知道要看到什么时候。

市里已经一片狼藉,街上的商号都关门了,马路上,骡车拉着大炮往郊外走,宪兵们在大街上搜查行人,吉普车嗷嗷叫着跑来跑去,穷苦市民东一堆、西一伙等着买粮食,更有大楼被炮弹击中,楼上的窗子耷拉着,在风中摇晃。

路过中原公司,中原公司对面的中正书局被炮弹炸平了,据说那里是国民党守军的总指挥部,也没有人清理现场,炮弹还嗖嗖地在头上掠过去,大街上一片混乱。

终于走到东马路,马克后悔地回忆说,怎么一路就没有说话,两个人无声地走着走着,孟露背着大包袱,牵了一下马克的手,马克感觉到孟露的手在颤抖,似是过分紧张,马克用力地握了一下孟露的手,孟露将手抽出来,又匆匆向前赶上去。

远远地看见了东马路费家胡同四号大院。

马克说,他不是没有准备,他陪着孟露从东马路费家胡同四号门外走了一遍,没有什么变化,还是两扇紧闭的大门。马克万分悔恨,当时怎么就那么心慌,不会没有迹象的。解放后他去过东马路费家胡同四号,大门上多出了一个小洞,明明就是特务们观察外面动静的小洞。

马克陪着孟露从东马路费家胡同四号大院外面走回来,走到大街拐角处,孟露示意马克在这里等自己。

然后……

马克说,你就不必问了,我知道你对孟露的感情,尽管孟露暗中对我说过,林希是个小无赖,从来对你没什么好感,但你对孟露那点意思,同学们都是知道的。后来的事情,你就别问了,太惨了。

在林希的再三追问下,马克还是简单地说出了当天的情况。

孟露离开马克,慢慢地向东马路费家胡同四号大院走过去。马克看见了,她走得十分小心,就像是地雷区似的,慢慢地走近了东马路费家胡同四号大院。孟露迈上台阶,拍了拍门,冲着大院里面喊话:“大爷,大娘,俺问个路,东马路斗店胡同在哪里?”

听见孟露的喊话声,马克紧张地向孟露看过去,大院里没有反应。孟露也许还想问一句,但是,突然大门里伸出一只胳膊,孟露一看情况不对,转回身来就往回跑,已经来不及了,大院里闯出几个凶汉,喊叫着“站住站住”追了出来。“站住,站住。开枪啦。”“叭”的一声,追赶的凶汉抡起手枪从后面开了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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