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狱(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10-01 11:10:10

点击下载

作者:[美]丹布朗

出版社:人民文学出版社

格式: AZW3, DOCX, EPUB, MOBI, PDF, TXT

地狱

地狱试读:

楔子

我是幽灵。

穿过悲惨之城,我落荒而逃。

穿过永世凄苦,我远走高飞。(1)

沿着阿尔诺河(2)的堤岸,我夺路狂奔,气喘吁吁……左转上了卡斯特拉尼大街,一直朝北而行,始终隐蔽在乌菲兹美术馆的阴影之下。

但他们还是穷追不舍。

他们的脚步声越来越响,这些追捕者冷酷无情,不达目的决不善罢甘休。

这么多年来,他们一直尾随着我。他们锲而不舍,使得我只能活在地下……被迫呆在炼狱之中……就像冥府的恶魔,时刻忍受地狱的煎熬。

我是幽灵。

如今浮升尘世,我举目北望,却看不到通往救赎的捷径——那高耸的亚平宁山脉挡住了黎明的第一缕阳光。

我穿过宫殿,把带雉堞的塔楼与单指针的报时大钟留在身后……我钻进圣佛罗伦萨广场的早市里,穿行在小贩们之间,听着他们沙哑的叫卖声,飘着他们口中牛肚包(3)和烤橄榄的味道。在巴杰罗美术馆前的十字路口,我向西急转,朝着修道院的尖顶走去,一直来到楼梯入口的大铁门前。

在这里,所有的犹豫与迟疑都必须抛弃。

我转动把手,打开铁门,踏上楼道,心里明白这将是一条不归路。两条腿如同灌了铅一般,全靠意念支撑,在狭窄的梯道里拾阶前行……滑软的大理石台阶盘旋而上,台阶破损布满凹陷。

他们的声音回荡,从楼梯下方传来。听得出已经迫不及待了。

他们就在我身后,死缠不放,步步紧逼。

他们压根就不明白将要发生什么……也不知道我为他们所做的一切!

这个忘恩负义的世界!

我挣扎着向上攀爬,眼前的景象触目惊心:淫荡的肉体在火雨中挣扎;贪婪的灵魂在粪水里沉浮;背信弃义的恶徒被封固在撒旦的冰冷之握中(4)。

我爬完最后一截楼梯,来到塔顶。踉踉跄跄、精疲力竭地冲进潮湿的晨雾中。我跑到齐人高的护墙边,透过壁上的裂口向下张望。脚下是那座神佑之城——我一直的避难所,让我躲避放逐我的那些人。

他们已经迫近,就在我的身后,大声地叱喝:“你的所为真是疯狂之举!”

疯狂滋生疯狂。“看在上帝的份上,”他们喊道,“告诉我们你把它藏在哪儿了!”

正因为我爱上帝,所以我绝不会泄密。

现在,我被他们堵在角落,背靠着冰冷的石墙,无路可退。他们死死盯着我清澈的绿色眼眸,面色阴沉;这次不再软言细语地诓骗,而是赤裸裸地威胁道:“你知道我们的手段。我们有法子让你说出那东西在哪儿。”

正因如此,我才爬到这通往天堂的半山腰。

迅雷不及掩耳,我突然转过身,双臂上探,手指弯曲扣住护墙边缘,用力上拉,同时用膝盖配合着爬上护墙,然后立直身子……摇摇晃晃地站在墙边。尊敬的维吉尔(5),请指引我,穿越时空的阻隔!

他们冲上前来,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他们想要来抓住我的脚,但又害怕这样做会使我失去平衡而跌落下去。他们开始好言相劝,乞求我下来,心底里其实已经绝望;而我也已经转身,背对他们。我知道自己必须做什么。

从这令人眩晕的高度望下去,红色瓦片的屋顶在我脚下铺展开来——如同乡野间蔓延的火海——照亮了这片美丽的土地,这个乔托(6)、多纳泰罗(7)、布鲁内列斯基(8)、米开朗基罗(9)、波提切利(10)等大师曾经生活游历过的地方。

我向前挪了挪脚。“快下来!”他们大叫,“还来得及!”

哦!任性的无知的人啊!你们难道没看到未来,没明白我创造的辉煌,以及这一切势在必行吗?

我将牺牲自己;我心甘情愿……用我肉身的毁灭,熄灭你们寻找此物最后的希望。

你们绝不可能及时找到它。

数百英尺之下,鹅卵石铺就的广场如同一片宁静的绿洲,在向我召唤。我是多么希望能有更多的时间啊……但即便我富可敌国,时间也是惟一买不来的商品。

在这最后的几秒钟,我凝视着脚下的广场,发现了令我惊讶的一幕。

我看到了你的面庞。

在阴影里,你仰头望着我。你的眼中溢满悲伤;从中我感到你对我壮举的崇敬。你知道我别无选择。为了芸芸众生,我必须保护我的杰作。

即便此刻它仍在成长……等待……在那血红的湖水之下酝酿,那里的泻湖不会倒映群星。

于是,我抬起头,不再看你的双眼,转而将视线投向远方的地平线。在这高居于艰难尘世上方之所,我做了最后一次祷告。

我最亲爱的上帝,我祈祷世人能记住我之名——不是作为一个可怕的罪人,而是作为一名荣耀的救世主——你知道这是真正的我。我祈祷世人会弄懂我留下的礼物。

我的礼物是未来。

我的礼物是救赎。

我的礼物是地狱。

想着这些,我结束祷告,轻声念出“阿门”……然后迈出最后一步,踏入无底深渊。

(1)此处系对但丁《神曲》中地狱之门上所刻文字的改写。书中脚注皆为译者注。

(2)意大利中部托斯卡纳地区的主要河流,流经历史名城佛罗伦萨。

(3)佛罗伦萨的特色小吃,用牛肚炖制,配以红绿两色酱汁。

(4)此处指攀爬圣母百花大教堂楼梯时看到的巨幅壁画《末日的审判》,为文艺复兴巨匠瓦萨里所绘。三个意象均来自《神曲》中但丁对地狱的描述:在地狱第七层第三圈,渎神者、鸡奸者和放高利贷者在燃烧的无垠沙漠里降下的大片火雨中受刑;在第八层第二圈,谄谀者,被泡在一堆粪便之中;地狱底层——第九层,属于罪恶最深重的背叛者,共有四界:该隐界(出卖亲属者)、安忒诺耳界(出卖祖国者)、多利梅界(出卖客人者),犹大界(出卖恩人者),而在犹大界,撒旦的三张嘴分别啃咬着出卖耶稣的犹大、背叛并暗杀凯撒大帝的卡鲁都与卡修斯。

(5)指古罗马诗人维吉尔。在《神曲》中,维吉尔从母狼、狮子和豹的爪下解救了但丁,并引领他穿越地狱、炼狱、天堂三界。

(6)乔托(1267—1337),意大利文艺复兴初期画家、雕塑家和建筑师,突破中世纪艺术传统,作品有教堂壁画《圣方济各》等。

(7)多纳泰罗(1386?—1466),意大利文艺复兴初期佛罗伦萨雕塑家、写实主义雕塑的奠基人之一,代表作有《大卫》、《格达梅拉骑马像》等。

(8)布鲁内列斯基(1377—1446),意大利文艺复兴初期建筑师,建筑风格典雅、宁静、清晰,代表作有圣洛伦佐教堂以及佛罗伦萨的圣马利亚教堂。

(9)米开朗基罗(1475—1564),意大利文艺复兴盛期雕刻家、画家、建筑师和诗人,主要作品有雕像《大卫》、《摩西》,壁画《最后的审判》等。

(10)波提切利(1445—1510),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画家,运用背离传统的新绘画方法,创造出富于线条节奏且擅长表现情感的独特风格,代表作有《春》、《维纳斯的诞生》等。

第1章

回忆慢慢成形……就如同那汩汩的气泡,从深不可测的漆黑井底浮上水面。

一个蒙着面纱的女子。

罗伯特·兰登望着她到达河对岸。隔着被鲜血染红的翻腾河水,女子与兰登相对而立;她纹丝不动,庄严肃穆,面纱遮住了大半张脸。她一只手攥着一块蓝色布料,上面印着带唇兰的花纹;她举起这块布料,向脚边河水中成片的死尸致哀。死亡的气息无处不在。

去寻找,女子低声道,你必然会发现(1)。

在兰登听来,这女子仿佛就在他脑袋里面言语。“你是谁?”他张嘴大喊,却发不出丝毫声音。

时间无多,她接着说,去寻找,你会发现。

兰登朝河里迈出一步,但眼前的河水变得血红,而且深不可渡。兰登抬头再次望向蒙面女子,她脚下的尸体成倍地堆积。现在足有几百人,或许几千;有些还残存一口气,在痛苦地扭动挣扎,承受匪夷所思的死法……被烈焰焚烧,被粪便掩埋,或者相互吞噬。哪怕身在对岸,他仍能听到空中回荡着人类的惨叫。

女子朝他走来,伸出纤纤细指,仿佛要寻求帮助。“你究竟是谁?!”兰登再次大声发问。

女子闻言,抬手慢慢掀起脸上的面纱。她美得惊心动魄,但比兰登猜想的要年长许多——或许有六十多岁了,仪态端庄、身材健美,如同时光未曾留痕的雕塑。她有着棱角分明的下巴,深邃热情的眼眸,银灰色的长发打着卷儿瀑布般地披在双肩上。她脖颈间挂着一块天青石护身符——上面的图案是一条蛇缠绕在权杖上(2)。

兰登对她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并且信任她。但怎么会这样?为什么呢?

这时,女子指向两条扭动的人腿,它们上下颠倒地从泥里伸出来,显然属于某个被头朝下埋到腰部的倒霉鬼。这个男子的大腿惨白,上面还有一个字母——是用泥巴写成的——R。

字母R?兰登陷入沉思,不甚明了:难道代表……罗伯特(Robert)?“指的是……我?”

女子面如止水。去寻找,你会发现,她又说了一遍。

毫无征兆地,女子突然通体射出白色光芒……越来越耀眼。她整个身体开始剧烈地抖动,接着,轰隆声大作,她裂成千余块发光的碎片。

兰登大叫一声,猛地惊醒。

房间里灯光明亮,只有他一个人。空气中弥漫着医用酒精刺鼻的味道。屋内某处摆着一台仪器,发出嘀嘀声,正好与他的心跳节奏合拍。兰登试着活动一下右臂,但一阵刺痛让他只能作罢。他低头一看,原来是一只静脉注射器扯着他前臂的皮肤。

他的脉搏加快,仪器也跟着加速,发出越来越急促的嘀嘀声。

我这是在哪儿?出了什么事?

兰登的后脑一阵阵悸动,是那种锥心刻骨的剧痛。他小心翼翼地抬起没有静脉注射的左臂,用手轻轻触碰头皮,想找到头痛的位置。在一团打了结的头发下面,他摸到一道硬疤,大概缝了十几针,伤口已经结了血痂。

他闭上双眼,绞尽脑汁回想到底出了什么意外事故。

什么也想不起来。记忆一片空白。

再想想。

只有无尽的黑暗。

一名身着外科手术服的男子匆匆赶来,应该是收到了兰登的心脏监护仪过速的警报。他上唇和下巴上都留着蓬乱、厚密的胡须;在那副过于浓密的眉毛下面,一双温柔的眼睛透着关切与冷静。“我这是……怎么了?”兰登挣扎着问道,“是不是出了意外?”

大胡子竖起一根手指放在唇边,做出噤声的手势,然后跑到走廊上,呼叫大厅里的某个人。

兰登转过头,仅是这个动作就让他头痛欲裂,像有一颗长钉打进颅骨一般。他长吸几口气来消除疼痛。随后,他加倍小心,动作轻缓而有条不紊地打量起所处的这个无菌环境。

这是一间单人病房。没有鲜花,没有慰问卡片。在旁边的操作台上,兰登看到了自己的衣服,叠好后放在一个透明塑料袋里。衣服上面血迹斑斑。

我的上帝啊。事情肯定很严重。

此时,兰登一点一点地扭动脖子,面对着病床边的窗户。窗外漆黑一片。已经是夜里了。在玻璃窗上,兰登能看到的惟有自己的影子——一个面如死灰的陌生人,苍白、疲倦,身上插满各种管线,埋在一堆医疗设备之中。

走廊里传来了说话声,越来越近,兰登将视线挪回屋内。那名医生回来了,和他一起的还有一名女子。

她看上去三十出头。穿着蓝色的外科手术服。浓密的金色长发挽在脑后,扎成一个马尾辫;走起路来,马尾辫在身后有节奏地摆动着。“我是西恩娜·布鲁克斯医生,”进门时,她冲兰登微微一笑,自我介绍道,“今天晚上,我和马可尼医生一起当班。”

兰登有气无力地点了点头。

布鲁克斯医生身材高挑,姿态优雅,举手投足间带着运动员般的自信。肥大的手术服丝毫掩盖不住她的婀娜与优雅。兰登看得出她并没有化妆,但她的皮肤却异常光滑;惟一的瑕疵就是嘴唇上方有一颗小小的美人痣。她有一双褐色的眼眸,虽然颜色稍浅,但好似具备非同寻常的看透人心思的魔力,仿佛它们已经见过许许多多她同龄人极少遭遇的事情。“马可尼医生不太会说英语,”她挨着兰登坐下,解释道,“所以他让我来填写你的病历表。”她又微微一笑。“谢谢,”兰登从喉咙里挤出一句。“好的,我们开始吧,”她立刻换成严肃认真的语气,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他想了一会儿:“罗伯特……兰登。”

她用笔形电筒检查了一下兰登的眼睛:“职业?”

寻找这个问题的答案花了他更长时间。“教授。艺术史……和符号学专业。哈佛大学的。”

布鲁克斯医生放下手中的电筒,看上去一脸震惊。而那位浓眉医生也同样惊讶。“你是……美国人?”

这话问得兰登摸不着头脑。“只是……”她欲言又止,“今晚你入院的时候,没有任何身份证件。当时你穿着哈里斯花呢(3)外套和Somerset牌(4)路夫鞋,所以我们猜你应该是英国人。”“我是美国人,”兰登再次向她确认,他已经没有多余的气力来解释自己对剪裁精良衣物的偏好。“哪里感觉到痛吗?”“头痛,”兰登答道,电筒刺眼的光线让头痛得愈发厉害了。谢天谢地,她终于将电筒收到口袋里,然后抓起兰登的手腕,检查他的脉搏。“你刚才醒来的时候一直在大叫,”女医生问道,“你还记得什么原因吗?”

蒙面女子被那些扭动挣扎的躯体所包围的奇怪画面再次掠过兰登的脑海。去寻找,你会发现。“我刚才做了一个噩梦。”“梦见了什么?”

兰登一五一十地告诉她。

布鲁克斯医生边听边在写字夹板上做记录,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变化:“知道有可能是什么引发这个噩梦吗?”

兰登使劲回想了一下,然后摇了摇头;动作一大,他的脑袋就撕心裂肺地痛。“好的,兰登先生,”她还在做记录,“下面是几个例行问题:今天星期几?”

兰登考虑了一会儿:“周六。我记得在今天早些时候,我穿过校园……去参加一个下午的系列讲座,然后就……这差不多就是我能记起的最后一件事了。我是不是摔了一跤?”“这个我们待会儿再说。你知道你在哪里吗?”

兰登给出最合理的猜测:“马萨诸塞州综合医院(5)?”

布鲁克斯医生又写了些什么:“有谁是我们可以帮你联系的?比方说你的妻子?或者孩子?”“没有,”兰登脱口而出。尽管一直以来,他很是享受选择单身生活给他带来的孤独与自由;但在当下的情形中,他不得不承认,他宁愿有一张熟悉的面孔相伴左右。“有几个同事可以联系,但没那个必要。”

布鲁克斯医生停下手中的笔,年长些的男医生走了过来。他将浓密的眉毛向后捋了捋,从口袋里掏出一只小巧的录音笔,向布鲁克斯医生示意了一下。她心领神会,点点头,又转身面向病人。“兰登先生,今晚你被送到医院时,口中一直在不停地念叨一些话。”她望了一眼马可尼医生,马可尼医生举起录音笔,按下按钮。

是一段录音。兰登听到自己含糊不清的声音,在反复地咕哝一个词组:“Ve…sorry。Ve…sorry。”“照我看,”女医生说,“你好像是在说‘非常抱歉。非常抱歉。’(6)”

兰登觉得应该没错,但依然没有丝毫印象。

这时布鲁克斯医生突然紧张不安地盯着他:“你知道你为什么一直这样说吗?你是不是抱歉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

兰登竭力在黯淡的记忆深处细细搜寻,他又看到那名蒙面女子。她伫立在血红河流的堤岸上,周围全是尸体。死亡的恶臭也回来了。

突然之间,兰顿感觉被一种油然而生的危险感所笼罩……不仅自己有危险……每个人都危在旦夕。心脏监护仪发出的嘀嘀声频率急剧加快。他浑身肌肉紧绷,想坐起来。

布鲁克斯医生马上伸手按住兰登的胸口,不容商量地让他躺回去。她扫了一眼大胡子医生,大胡子走到旁边的操作台,开始准备治疗。

布鲁克斯医生面对着兰登,低声说道:“兰登先生,对脑部损伤患者来说,焦虑是很正常的,但你得将心率降下来。不要移动。不要激动。静卧休息。你会好起来的。你的记忆也会慢慢恢复的。”

大胡子拿着一只注射器过来。布鲁克斯医生接过注射器,将药推进兰登的静脉注射器里。“这只是一种轻度的镇静剂,为的是让你平静下来,”她解释道,“还能缓解疼痛。”她站起身准备离开:“兰登先生,你会好起来的。睡上一觉。如果有什么需要,就按床边的按钮。”

她关上灯,和大胡子医生一起离开病房。

兰登躺在黑暗中,感到药效几乎在霎那间席卷全身,将他整个人拖回那口深井里,而他刚从那里面爬出来。他拼命反抗这种感觉,强迫自己在漆黑的病房中睁开双眼。他试着坐起身,但身体却像凝固了的水泥,动弹不得。

兰登转了一下,发现自己再次面向窗户。由于病房里熄了灯,暗色的玻璃上,他自己的影子已经消失,看到的只有远处灯火辉煌的城市天际线。

在尖塔与穹顶轮廓的映衬下,一座威严建筑的正面占据了他视野的核心。这是一座雄伟的石头堡垒,护墙开有垛口;塔楼高达三百英尺,塔的顶部向外凸起,形成了一圈巨大的锯齿形城垛。

兰登一下坐直了身子,头痛得仿佛要裂开了一般。他压抑着撕心裂肺的剧痛,死死地盯着眼前的高塔。

对于中世纪建筑,兰登如数家珍。

更何况它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

不幸的是,它应该坐落在离马萨诸塞四千英里之外的地方。

* * *

就在他的窗外,在托雷嘉利大街的阴暗角落里,一名体型健硕的女子轻松地从她那台宝马摩托车上跃下。她就像一只盯紧自己猎物的黑豹,全神贯注地扑向目标。她眼神犀利。剪得超短的发型如同刺猬头一般,挺立在黑色皮质骑装的立领之外。她检查了一番武器和消音装置,抬头盯着罗伯特·兰登病房的窗户,里面的灯光刚刚熄灭。

今晚早些时候,她在执行任务时犯下了一个大错。

一只鸽子的“咕咕”声改变了所有一切。

现在,她来把事情扳回正轨。

(1)语出《圣经》,耶稣说,你们把网撒在船的右边,就必得着。

(2)在希腊神话中,缠绕着一条蛇的权杖象征着治愈与健康,被称为“蛇徽”,近代,美国、英国、加拿大、德国以及联合国世界卫生组织都将蛇徽用作医学标识。

(3)哈里斯花呢是一种面料的统称,指在苏格兰西北群岛范围内,用当地纯新羊毛手工捻纱、染色、纺织,并带有专属戳记、商标、专业机构编号的花呢面料。

(4)英国奢侈品牌。

(5)哈佛大学位于美国马萨诸塞州,该医院在哈佛大学附近。

(6)“非常抱歉”英文为“Very sorry”。

第2章

我是在佛罗伦萨!?

罗伯特·兰登的脑袋一抽一抽地作痛。此刻他坐得笔直,手指死死地摁在病床边的呼叫按钮上。尽管体内注射了镇静剂,但他的心跳依旧很快。

布鲁克斯医生匆匆赶回来,漂亮的马尾辫上下摆动:“你没事吧?”

兰登摇了摇头,一脸困惑:“我这是在……意大利!?”“很好,”她应道,“你的记忆开始恢复了。”“不是的!”兰登指着窗外远处巍然耸立的宏伟建筑,“我认得出那是维奇奥宫(1)。”

布鲁克斯医生重新打开灯,窗外佛罗伦萨的天际线淡去了。她走近病床边,面色平静,悄声道:“兰登先生,不用担心。你只是得了轻微的失忆症,而且马可尼医生已经确认你的大脑功能并未受到影响。”

大胡子医生跟着冲进来,显然也听到了病床呼叫。他一边查看兰登的心脏监护仪,一边听年轻同事汇报。布鲁克斯医生说的意大利语很流利,语速很快——内容是关于兰登获知自己身在何地后是多么“情绪激动”。

只是情绪激动?兰登心中腾起怒气,瞠目结舌还差不多!他体内的肾上腺素汹涌澎湃,与镇静剂正在酣战。“我究竟出了什么事?”他催问道,“今天是星期几?!”“一切正常,”她安慰道,“这会儿是凌晨。星期一,三月十八号。”

星期一。兰登强忍着头痛,竭力在脑海中回放所能忆起的最后一幅画面——寒冷而阴暗——他独自一人穿过哈佛校园,去参加周六晚上的系列讲座。那是两天前的事情了?!他努力回想讲座上或者讲座之后发生的点滴片段,心里愈发惊恐。一片空白。心脏监护仪的嘀嘀声频率更快了。

年长医生挠挠他的大胡子,继续摆弄仪器,而布鲁克斯医生则坐回到兰登身边。“你会好起来的,”她柔声说道,让他宽心,“根据我们的诊断,你的情况属于逆行性遗忘,这在脑外伤中相当常见。你过去几天的记忆可能会模糊不清甚至完全缺失,但大脑不会有永久性伤害。”她顿了一顿,“你还记得我的名字吗?刚才我进来时告诉过你。”

兰登想了一会儿:“西恩娜。”没错,西恩娜·布鲁克斯医生。

她微微一笑:“你看?你已经能够产生新的记忆了。”

兰登还是觉得头痛难耐,而且看近距离的物体时,视线仍然一片模糊。“出……什么事了?我怎么来这里的?”“你该休息了,我想或许——”“我是怎么来这里的?!”他再次发问,心脏监护仪的响声更急促了。“好吧,放松呼吸,”布鲁克斯医生与同事交换了一下眼神,面色紧张,“我这就告诉你。”她的语调明显严肃了许多。“兰登先生,三个小时之前,你跌跌撞撞闯进我们急症室,头部有一处创伤,血流不止,接着就陷入昏迷。没人知道你是谁,是怎么来到这里的。由于你嘴里一直念着英语,所以马可尼医生请我来帮忙。我从英国来,正在这里过学术休假年。”

兰登此时的感觉恍若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在马克斯·恩斯特(2)的画作中。我在意大利搞什么鬼名堂?一般说来,兰登每两年来这里一次,参加一个艺术会议;但会议通常在六月,而现在才三月。

这会儿镇静剂的药效越来越大,他感觉地球引力每一秒钟都在增强,正透过床垫把他往下拉。兰登不甘就范,昂起头,竭力保持清醒。

布鲁克斯医生俯身凑过来,就像一个天使:“睡吧,兰登先生,”她轻声道,“在最初二十四小时里,脑外伤需要特别小心。你得卧床休息,否则会产生严重的后遗症。”

突然,病房里的对讲机嘶嘶响起,飘出一个声音:“马可尼医生在吗?”

大胡子医生按下墙上的按钮,应道:“什么事?”

对讲机里蹦出一连串意大利语。兰登没听明白,但他注意到两名医生相对而视,且一脸诧异。难道这是一个警报?“请稍等,”马可尼医生答道,随即松开对讲机按钮。“究竟怎么回事儿?”兰登问道。

布鲁克斯医生仿佛微微眯了一下眼睛:“刚才是重症监护室的接待员打来的。有人来医院探视你。”

昏昏沉沉的兰登看到一丝希望:“太好啦!或许这个人知道我身上发生了什么事。”

她看上去迟疑不定:“居然会有人来医院找你,这有点古怪。我们刚知道你的姓名,而且你的信息还没有登记到系统里!”

兰登一边抵抗着体内的镇静剂,一边挣扎着坐起来:“如果有人知道我在这里,那这个人肯定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

布鲁克斯医生望了一眼马可尼医生,他立刻摇摇了头,并用手指点了点腕上的手表。她扭过头,面对兰登。“这里是重症监护室,”她解释道,“最早也要等到上午九点之后,才允许进来探视。待会儿,马可尼医生会出去,看看探访者是谁,并了解他或者她有什么要求。”“那我的要求又该怎么办?”兰登逼问道。

布鲁克斯医生微微一笑,凑近兰登,压低声音,耐心地解释:“兰登先生,昨天晚上有些情况你还不了解……关于发生在你身上的事情。而且在你和别人交谈之前,我觉得你有权知道所有的真相。不幸的是,我想你现在还很虚弱,难以——”“什么真相!?”兰登迫不及待地追问道,他挣扎着试图坐起身。他胳膊上的静脉注射器扯得他生痛,整个人感觉像是有几百磅重。“我只知道我躺在佛罗伦萨的医院里,而且来的时候,嘴里还不停念着‘非常抱歉……’”

一股寒意袭上心头。“我是不是驾车肇事?”兰登问道,“我是不是伤了人?!”“没有,没有,”她安慰道,“我确信没有。”“那到底是怎么回事?”兰登紧逼不放,眼中喷着怒火,打量着两位医生,“我有权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两人沉默良久,终于,马可尼医生极不情愿地向他年轻漂亮的同事点了点头。布鲁克斯医生长舒一口气,靠近兰登:“好吧,我来告诉你我所了解的情况……但你听的时候要保持冷静,同意吗?”

兰登点点头,这个动作又扯得头部一阵剧痛,脑袋仿佛要炸开了一般。但他一心想知道答案,无暇顾及疼痛。“首先要澄清的是……你头部的伤势不是交通事故造成的。”“很好,那我就放心了。”“也不见得。你的伤——实际上——是枪击造成的。”

兰登心脏监护仪的嘀嘀声加快:“对不起,你说什么!?”

布鲁克斯的语气相当平静,但她说得很快:“一颗子弹从你的颅顶擦过,极有可能导致了脑震荡。你能够活下来,已经非常幸运。子弹要是往下一英寸,那……”她摇了摇头。

兰登盯着她,一脸难以置信的神情。有人冲我开枪?

突然走廊上传来愤怒的叫喊声,像是有人在吵架。听上去,应该是前来探望兰登的那个人不愿意再等。几乎与此同时,兰登听到走廊尽头的一道厚门被重重地撞开。他盯着门口,直到看见一个身影沿着长廊走过来。

是一个女人。全身上下裹在黑色的皮衣之中。她肌肉结实,身型壮硕,深色刺猬头发型。她大步流星,双脚仿佛没有触地一般,直奔兰登的病房而来。

马可尼医生见状,毫不犹疑地走到病房门口,挡住来者。“请止步!”医生喝令道,并像警察一样伸出一只手掌。

陌生人丝毫没有放慢脚步,她掏出一支带消音器的手枪,对准马可尼医生的胸口,开了一枪。

一种钢琴断奏(3)发出的嘶声。

马可尼医生跌跌撞撞退回病房,紧捂着胸口,摔倒在地板上,白色的长褂浸在血泊中。望着眼前这一切,兰登吓坏了。

(1)又称旧宫,始建于一二九四年,曾是佛罗伦萨共和国的市政厅,其主体是一座带城垛的巨大方形建筑,上有一座哥特式钟楼。

(2)马克斯·恩斯特(1891—1976),德裔法国画家。其作品展现了丰富无边的想象力,营造了一个虚幻荒诞的世界。

(3)钢琴基本弹奏方法之一,发出的声音短促、清脆而富有弹性。这里用来比拟经过消音的子弹声。

第3章

在距离意大利海岸线五英里的地方,长达237英尺的豪华游艇“门达西乌姆号”正劈风斩浪,划破黎明前亚得里亚海(1)翻滚涌浪所腾起的薄雾。隐形剖面船体被漆成铁灰色,赋予了游艇军舰般独特的威严,让人不敢靠近。

这艘游艇的市价超过三亿美元,拥有所有常见的娱乐设施——健身中心、游泳池、电影院、私人潜艇和直升机停机坪。然而,游艇的主人却对这类物质享受不以为然;五年前,他刚拿到这艘游艇时,便拆除了船上的大部分娱乐设施,将它改造成一个军事级别的衬铅防辐射电子指挥中心。“门达西乌姆号”上的控制室配有三条专用卫星链路和超额配置的地面中继站,确保信号传输万无一失。里面工作人员共有二十多名,有技术员、分析员、行动协调员,他们吃住都在船上,并与该组织在陆地上的各类行动中心时刻保持联系。

游艇上的防卫体系包括一个受过军事训练的作战小组,两套导弹监测系统,以及装满最新式武器的弹药库。再加上其他后勤人员——厨师、保洁和维护人员,船上的总人数超过四十。实际上,“门达西乌姆号”就是一幢移动的办公楼,它的主人从这里控制他的帝国。

他的手下只知道他叫“教务长”。他身材矮小,小时候发育不良;皮肤晒成棕褐色,双目深陷。他毫不起眼的身型与直来直去的行事方式,貌似非常符合他的身份——一个游走在社会的阴暗边缘、靠提供私密服务而发家暴富的人。

别人给过他很多称号——没有灵魂的雇佣兵、罪恶的导引者、魔鬼的执行人——但没有一个能真正准确地描述他。教务长只是为他的客户们提供一个机遇,去肆无忌惮地追逐他们的野心与欲望;而那人性中与生俱来的邪恶显然并不能归咎于他。

无论人们如何诋毁他、攻击他的道德品行,教务长处事立世的原则始终犹如恒星般亘古不变。他建立自己的信誉——还有“财团”组织——靠的就是两条黄金法则:

永远不做无法兑现的承诺。

永远不欺骗客户。

永不。

从他干这一行以来,教务长从未食言或失约。他的话就是信用——一种绝对的保障——就算签下一些让他后悔不已的合同,背弃约定也绝不是他的选择。

这个早晨,他踏上游艇特等舱的私人阳台,凝望着翻滚的大海,试着排遣胸中积郁许久的忧虑。

我们过去所做的决定缔造了我们的现在。

在此之前,教务长的决策让他一次又一次地从危机中全身而退,并大获成功。然而,今天,在将视线投向窗外意大利领土上遥远的灯光时,他却前所未有地泛起如履薄冰的感觉。

一年之前,就在这艘游艇上,他做了一个决定;而今天,正是这个决定,将他所建立的帝国置于分崩离析的危险之中。我向一个错误的人允诺提供服务。但那个时候,教务长根本无从预见这一切;这一步走错,如今艰难险阻汹涌而至,他的帝国前途叵测,逼着他派出手下最优秀的特工,带着“不计一切代价”的指令,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

此时此刻,教务长就在等候一个外勤特工的消息。

瓦任莎,他在心里念叨着她的名字,脑海中浮现出一个精壮强健、留着刺猬头发型的干将形象。在执行这次任务之前,瓦任莎从未让他失望过;但昨天晚上,她却犯下大错,引发极其可怕的后果。过去的六个小时,事情乱成一团,他一直在绝望地尝试重新掌控局势。

瓦任莎将自己的失手归咎于纯粹的不走运——一只鸽子不合时宜地咕咕叫了一声。

然而,教务长从来不相信所谓的运气。他干任何事都会精心谋划,排除一切小概率随机事件的干扰。他的专长就是控制——预见每一种可能,预备每一步反应,从而改变现实来获得想要的结果。他做事从未失手,亦以守口如瓶见长;盛名之下,客户纷至沓来——有亿万富翁、政治家、酋长,甚至还有政府。

旭日东升,第一缕阳光开始吞没海平面附近的星星。教务长伫立在甲板上,耐心地等待瓦任莎的消息——她应该会按照计划完成任务的。

(1)是地中海的一部分水域,隔开亚平宁半岛和巴尔干半岛。亚得里亚海西岸属于意大利,东岸则属于斯洛文尼亚、克罗地亚、波斯尼亚等国家。

第4章

那一瞬间,兰登感觉时间仿佛停止了。

马可尼医生躺在地板上,一动不动,鲜血从他的胸口汩汩地往外冒。兰登强压着体内镇静剂的药效,举目望向留着刺猬头发型的刺客。她就在几码开外,正大步迈向兰登的病房,而且房门大开着。转眼她已到了门口,朝兰登这边扫了一眼,立刻调转枪头对着兰登……瞄准了他的脑袋。

我要死了,兰登万念俱灰,就在此时此地。

砰的一声巨响,在狭小的病房里震耳欲聋。

兰登缩作一团,以为自己肯定中了弹,但这噪音并非来自刺客的手枪。巨响是病房那扇厚重的金属门猛地关闭时发出的,布鲁克斯医生死死地抵在门后,并将门反锁了。

她满眼惊恐,立刻转身,蹲在她浑身是血的同事旁边,检查他还有没有脉搏。马可尼医生咳出一口鲜血,血滴顺着他的大胡子往下流。接着他整个人软了下来。“恩里克,不!坚持住!”她尖叫着。

病房外,一梭子弹打在房门的金属外皮上。走廊上满是惊恐的呼叫。

不知怎么,兰登的身体能活动了,恐慌和求生的本能打败了镇静剂。他手脚并用,从床上爬下来,右前臂一阵灼痛,像被撕裂了似的。他一度以为是子弹射穿房门击中了自己,低头一看,才发现原来是胳膊里埋着的静脉注射器被扯出来了。塑料留置导管在他前臂上戳出一个边缘参差的窟窿,温热的鲜血顺着导管往外涌。

兰登这下完全清醒了过来。

布鲁克斯医生还蹲在马可尼身边,泪如泉涌,徒劳地搜寻脉搏跳动的迹象。然后,她仿佛被拨动了体内的某个开关,突然站起身,转向兰登。在他眼前,她的表情刹那间发生了转换,年轻的面孔变得坚毅决绝,展现出一名经验丰富的急诊医生在处理危机时的超然与镇静。“跟我来,”她命令道。

布鲁克斯医生抓起兰登的胳膊,拽着他来到病房另一头。走廊里枪声和呼救声不绝于耳、乱成一团,兰登双腿不稳,脚步趔趄着向前扑。他心里绷紧了弦,但身体却重似千钧、不太听使唤。快走!光脚踩着瓷砖地面,冷冰冰的;身上薄薄的短袖无领病号服太短,根本遮不住他六英尺的身躯。他能感觉到血顺着前臂往下滴,汇聚在掌心里。

子弹不停地射在结实的门把手上,布鲁克斯医生使劲将兰登推进狭窄的卫生间。她正要跟着进来,突然犹豫了一下,转身跑回到操作台旁,抓起兰登那件血迹斑斑的哈里斯花呢外套。

别管我那该死的外套啦!

她攥着衣服跑回来,迅速锁好卫生间的门。就在这时,外面一道房门被砸开了。

年轻医生一马当先,她大步跨过狭小的卫生间,来到另一侧的门前,猛地拉开门,领着兰登进入相邻的术后观察病室。布鲁克斯医生不惧身后回荡的枪声,探出头观察走道上的情况,然后拽着兰登的胳膊,拖着他迅速穿过走廊,跑进楼梯井。这一连串动作让兰登头晕目眩;他意识到自己随时可能昏倒。

在接下来的十五秒钟里,他眼前一片模糊……下行的楼梯……磕磕碰碰……摔倒。兰登头痛欲裂,难以忍受。他的视线好像比之前更加模糊,浑身无力,每一个动作都要慢半拍。

接着空气变得冷冽。

我出来了。

布鲁克斯医生连拖带拽,带着兰登离开医院大楼,走进一条阴暗的小巷;兰登一脚踩到什么尖利的东西,摔倒在地,重重地砸在路面上。布鲁克斯医生一边费力地拉他站起来,一边大声咒骂不该给他注射镇静剂。

好不容易快走到巷子尽头时,兰登又被绊倒了。这次她将他留在原地躺着,自己则跑到街上,冲远处什么人大声呼喊。兰登隐约看到微弱的绿灯——一辆出租车就停在医院门口。车子并没有动,显然,司机睡着了。布鲁克斯医生大叫着,疯狂地挥舞双臂。终于,出租车的大灯亮起,慢悠悠地朝他俩挪过来。

兰登听到身后传来门被撞开的声音,接着急促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他一扭头,看到一个黑色的身影正朝这边奔来。兰登试着自己站起身,但医生已经转回来,架着他,将他塞进尚未熄火的菲亚特出租车的后座。他半边身子在座椅上,半边在轿厢地板上;布鲁克斯医生跳上车,坐在兰登身上,使劲关上车门。

出租车司机睡眼惺忪,扭过头,望着刚钻进他车厢里的怪异二人组——一个是年轻女子,扎着马尾辫,身着手术服;另一个套着短袖无领病号服,衣服破了一个大口子,一只胳膊血流不止。显然他正打算要他俩快从他的车上滚出去,突然一侧外后视镜炸开了花。一身黑色皮衣的女子从巷子里冲出来,举着手枪。听到子弹划过空气的嗞嗞声再度响起,布鲁克斯医生按着兰登的头往下压。子弹打在后车窗上,玻璃碎片洒了他俩一身。

这下不用催促司机了。他猛踩油门,出租车一溜烟蹿了出去。

兰登意识模糊、半梦半醒。有人要杀我?

等他们的车转过一个弯,布鲁克斯医生坐直身子,抓起了兰登流血的胳膊。留置导管一头埋在肉里,另一头别扭地露在外头。“看窗外,”她命令道。

兰登照她说的做了。窗外,天色昏暗,一块块墓碑就像孤魂野鬼,在眼前飞速掠过。他们应该是在穿过一片公墓。兰登感觉到医生的手指在摸寻导管的位置,她动作很轻,没和兰登打招呼,就直接将导管拽了出来。

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直刺向兰登的大脑。他感觉自己双目上翻,然后眼前一片漆黑。

第5章

教务长凝视着亚得里亚海的薄雾,心神渐渐平复;刺耳的电话铃声猛地将他惊醒,他快步走回特等舱里的办公室。

差不多是时候了,他心想,迫不及待想得到消息。

办公桌上的电脑屏幕一闪,屏保退出,显示着来电信息:对方是用瑞典Sectra公司的Tiger XS个人语音加密电话(1)打来的,而且在接通到他的游艇之前已经由四个无法追踪的路由器重新定向。

他戴上耳机。“我是教务长,”他说得很慢,细细斟酌每一个字,“你说。”“我是瓦任莎,”话筒里的声音答道。

教务长立刻捕捉到她言语中那异乎寻常的紧张。外勤特工极少与教务长直接通话,像昨晚这样行动搞砸了还继续为他效力的情况更是罕见。然而,教务长已经要求一名特工就地协助补救这场危机,而瓦任莎就是最佳人选。“我有最新进展报告,”瓦任莎说。

教务长没有吭声,暗示她继续。

瓦任莎说话时尽量不带一丝情感,显然在竭力展示自己的职业素养。“兰登跑了,”她说,“东西在他手里。”

教务长在办公桌旁坐下,沉默许久。“知道了,”他终于开口,“我想一有机会,他就会与官方取得联系。”

* * *

教务长所坐的位置往下两层,就是“门达西乌姆号”的安全控制中心,高级协调员劳伦斯·诺尔顿正坐在他的专属隔间里。他注意到教务长的加密通话结束了。他由衷希望带来的是好消息。过去两天,教务长所承受的压力显而易见;船上每名特工都觉察到某项风险极大的行动正在展开。

让人难以置信的高风险,这次瓦任莎最好能完成任务。

诺尔顿习惯于主持执行那些策划周密的行动,就像橄榄球场上的四分卫(2)那样。但这一次,事情乱成一团糟,教务长已经亲自接管。

我们正闯入未知的领域。

尽管在全球范围内,还有另外六七项任务正在执行,但它们全部都由“财团”的各个陆地办公室负责处理。这让教务长和他在“门达西乌姆号”上的队伍能够心无旁骛、全力以赴地解决手上的麻烦。

几天前,他们的委托人在佛罗伦萨坠亡,而“财团”尚有承诺要提供的数项卓越服务还未完成——他委托给该机构无论在何种情况下都要执行的特殊任务——而“财团”无疑打算一如既往地履行职责。

我手上还有几项任务呢,诺尔顿心想,也非常乐意完成它们。他走出自己的隔音玻璃间,路过六七间办公室——有些玻璃墙是透明的,有些则是磨砂的——里面当值的工作人员正在忙碌,都是为了同一个任务,只是分工不同。

诺尔顿从主控室穿过,那里的空气稀薄,并经过加工处理。他向技术人员点头示意,走进主控室后面的步入式保险库,库里还有保险箱,一共是十二个。他打开其中一个,取出里面的物品——这次是一只鲜红色的记忆棒。按照上面所附任务卡片的描述,记忆棒里存储着一个大容量视频文件,委托人指示他们在明天早晨的特定时间将其上传给主要的媒体。

明天的匿名上传只是小菜一碟,但根据电子文件处理协议,流程图中已标记这个视频文件要在今天审核——上传之前二十四小时——以确保“财团”有足够的时间完成必要的解码、编辑或者其他准备工作,确保文件准点上传。

杜绝任何突发事件。

诺尔顿拿着记忆棒回到他那透明的玻璃间,关上厚重的玻璃门,与外界隔绝开来。

他拨下墙上的一个开关,隔间的玻璃立即变成磨砂状,不再透明。出于私密的考虑,“门达西乌姆号”上所有的玻璃隔断办公室都采用这种“悬浮颗粒装置”的玻璃。这种玻璃可以利用通电或者断电来实现透明与不透明的轻松转换,因为电流可以让玻璃片中悬浮的数以百万计的棒状微小粒子呈线性或者不规则状排列。

分工严明是财团成功的基石。

仅了解自己的使命。绝不与他人分享。

现在,诺尔顿隐蔽在自己的私人空间里,将记忆棒插上电脑,打开文件,开始评估。

电脑屏幕立即暗下来,变得漆黑一片……与此同时,扬声器里飘出波浪轻轻拍打堤岸的声音。接着屏幕上慢慢出现画面……模糊不清、若隐若现。一片黑暗中,场景开始显现……是一座洞窟的内部……或者是在某个巨型大厅里面。地面上全是水,像是一个地下湖。奇怪的是,水面熠熠发光……而且光仿佛是从水里射出来的。

诺尔顿从未见过此番景象。整座洞窟泛着一种诡异的微红光芒;水面涟漪折射在苍白的墙壁上,如同藤蔓的卷须。这……是什么鬼地方?

波浪拍击声不断,镜头开始向下倾斜,并朝水面垂直下降,直接没入波光粼粼的水面。水浪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水下那奇怪的寂静。摄像机继续下沉,直到几英尺深处才停下来,对准洞穴淤泥覆盖的地面。

一块长方形的钛金板被用螺栓固定在那里,闪闪发光。

牌子上刻着两行字。

就在此地,正当此日

世界被永远改变。

牌子底部还刻着一个人名和一个日期。

名字是他们委托人的。

日期是……明天。

(1)Sectra通信公司是一家瑞典企业,为超过一半的欧盟成员国领导层提供电话语音加密产品,保障政府当局敏感电话的通信安全。

(2)四分卫是美式橄榄球中的一个重要位置。通常负责组织、发动球队的进攻,协调、指导其他队员参与比赛,是球队的领袖和灵魂。

第6章

一双强有力的手将兰登托起……令他从昏迷中惊醒,帮助他下了出租车。他光脚踩到人行道上一片冰凉。

他半个身子倚着布鲁克斯医生瘦弱的身躯,步履蹒跚地走在两座公寓大楼之间空荡荡的人行道上。晨风鼓起他身上的病号服,沙沙作响;就连私密处,兰登都感到冷飕飕的。

医院注射的镇静剂让他大脑一片空白,眼前一片模糊。兰登觉得自己如同置身水底,正穿过黏稠的、光线昏暗的世界向上爬。西恩娜·布鲁克斯拖着他前行,真不知她哪来这么大的力气。“有楼梯,”她提醒道。兰登意识到他俩到了公寓大楼的侧门。

兰登紧握着楼梯扶手,头晕眼花,举步维艰,一次一个台阶地往上挪。他的身体重似千钧。布鲁克斯医生几乎是在推着他前行。终于到了楼梯平台,她在一个锈迹斑斑的门禁键盘上按下几个数字,大门嘎的一声开了。

门里面也没暖和多少,但是与外面人行道那粗糙的路面相比,光脚踩在瓷砖地面上就像是踩在柔软的地毯上一般。布鲁克斯医生带兰登走到一个小型电梯跟前,用力拉开折叠门,将兰登推进电梯里。电梯轿厢和电话亭差不多大小,里面能嗅到MS牌(1)香烟的味道——那种苦中带甜的气息,就如现煮的浓缩咖啡的芳香一般在意大利无处不在。烟草味尽管只是淡淡的,但足以帮助兰登提提神。布鲁克斯医生摁下按钮,在他们头顶上方某处,一组老旧的齿轮咣当作响,轰轰隆隆开动起来。

电梯上行……

轿厢在攀升过程中左摇右晃,嘎吱嘎吱作响。因为轿厢四周只是金属滤网,兰登发现自己正看着电梯井的内墙在面前有节奏地滑过。哪怕是在半清醒的状态下,兰登对狭小空间的恐惧依然挥之不去。

不要看。

他靠在金属滤网上,试着调整呼吸。前臂隐隐作痛,他低头一看,那件哈里斯花呢的两只袖子胡乱系在他的胳膊上,在用作绷带止血。夹克的其他部分则掉在地上,一路这么拖过来,已经有些磨损,而且脏兮兮的。

剧烈的头痛迫使他闭上双眼,黑暗再次将他吞噬。

熟悉的景象又回来了——蒙着面纱、雕塑般的女子,她身上的护身符,还有打着卷儿的银色长发。和之前一样,她站在血红河水的岸边,周围是痛苦扭动的躯体。她对兰登说话,言辞恳切:去寻找,你就会发现!

兰登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自己必须去救她……救下所有的人。那些半埋在土里、倒立着的大腿开始瘫软下来……一个接着一个。

你是谁!?他大叫道,却没发出任何声音,你想要什么?!

灼热的风拂过,吹起她浓密的银色长发。我们的时间越来越少,她摸着护身符项链,低声说道。然后,毫无征兆地,她化作一柱燿眼的火焰,翻滚着越过河水,将他们俩吞没。

兰登大叫一声,猛地睁开双眼。

布鲁克斯医生注视着他,面露关切:“怎么回事?”“我总是产生幻觉!”兰登惊叫,“而且场景一模一样。”“又是银发女子?还有那些死尸?”

兰登点点头,额上蒙了一层汗珠。“你会好起来的,”她安慰他,尽管听上去自己都信心不足,“对逆行性遗忘症来说,反复出现幻觉是正常的。你大脑负责分类和整理记忆的功能被暂时打乱了,于是所有的事情都拼凑到一个画面里。”“这画面可不怎么赏心悦目,”他勉强答道。“我知道,但在你康复之前,你的记忆还将是模糊、杂乱的——过去、现在和你的想象全都混在一起。就和做梦一样。”

电梯摇晃了一下,停住了。布鲁克斯医生用力拉开折叠门。他俩又走了一段路,这次是沿着一条阴暗狭窄的走廊。他们经过一扇窗户,能看到外面佛罗伦萨的屋顶已经在黎明前的微光中显现模糊的轮廓。走到尽头,她蹲下身子,掀起一盆看似许久未浇水的植物,取出一把钥匙,然后打开门。

公寓很小,屋内的气味暗示了香草味蜡烛与陈旧地毯之间持续的战争。公寓里的家具和摆设相当简陋——好像都是她从旧货市场购置的。布鲁克斯医生调了一下温度调节器,暖气片咣当一声开始工作。

她在原地站了一会儿,闭上双眼,大口呼气,仿佛在让自己镇定下来。随后,她转过身,搀着兰登走进一间简易小厨房,里面摆着一张硬塑料餐桌,两把摇摇欲坠的椅子。

兰登摇摇晃晃地朝其中一把椅子走去,想坐下来歇会儿,但布鲁克斯医生一只手抓住他的胳膊,另一只手打开橱柜。橱柜里基本上是空的……只有薄脆饼干、几袋意大利面、一罐可乐,还有一瓶NoDoz牌提神片。

她拿出药瓶,往兰登掌心倒了六粒药片。“含咖啡因,”她说,“我留着上晚班时用的,就像今晚这样。”

兰登将药片丢进口里,环顾四周想找水喝。“直接咀嚼,”她建议道,“这样药效抵达神经系统会更快,有助于抵消镇静剂的药效。”

兰登刚嚼了一口就直皱眉。药很苦,明显是要整颗吞服的。布鲁克斯医生拉开冰箱门,递给兰登一瓶喝剩一半的圣培露牌矿泉水。他痛快地喝了一大口。

随后,扎着马尾辫的医生托起他的右臂,取下用他的夹克制作的临时绷带,将夹克丢在餐桌上。接着,她仔细地检查兰登手臂的伤口。当她握着他裸露的手臂时,兰登能感到她那纤细的手指在微微颤抖。“你死不了,”她宣布道。

兰登希望她能快点恢复平静。到现在,他还没搞清楚他们俩刚刚经历了什么。“布鲁克斯医生,”他说,“我们得打电话求助。给领事馆……或者警察。不管哪个都行。”

她点头表示赞同。“另外,你不用再叫我布鲁克斯医生——我叫西恩娜。”

兰登也点点头:“谢谢。叫我罗伯特。”逃命途中的患难之情让两人关系跨越到了直呼其名的阶段。“你说过你是英国人?”“没错,土生土长。”“但我没听出一点英国口音。”“那就好,”她答道,“我一直在想法儿让人听不出口音。”

兰登正准备问她原因,西恩娜却示意他跟自己来。她领着兰登穿过狭窄的过道,来到一间昏暗的小浴室。在洗脸盆上方的镜子里,兰登第一次见到自己的模样,之前只是在病房的玻璃窗上看到一个大概。

真不怎么样。兰登浓密的黑发都打了结,双目充血,眼神疲惫。密密麻麻的胡楂儿遮住了下巴。

西恩娜打开水龙头,让兰登将受伤的前臂放在冰冷的水流下面冲。尽管痛得龇牙咧嘴,但他仍坚持冲洗伤口。

西恩娜拿出一条新毛巾,用灭菌皂液浸透:“你可能不会想看。”“没事的。我不怕——”

西恩娜开始用毛巾擦拭伤口,进行消毒处理,一阵剧痛从胳膊向全身发散,痛得兰登眼冒金星。他紧咬牙关,不让自己哼出声来。“你不想让伤口感染吧,”她说着手上更用力了,“另外,如果你准备待会给政府机构打电话,也会希望自己比现在更精神点儿吧。没有什么比痛感更能刺激肾上腺素分泌了。”

兰登强忍着擦洗伤口的剧痛,感觉持续了足有十秒钟,才大力将手臂挣脱。够了!不得不承认,现在他确实更有力气、更加清醒;而且胳膊上的灼痛完全盖过了头痛。“好的,”她关上水龙头,用一条干净毛巾蘸干他胳膊上的水。接着西恩娜在他前臂打上一块小小的绷带。就在她包扎伤口的过程中,兰登这才突然不安地注意到一件事——这件事使他极其心烦意乱。

近四十年来,兰登始终带着一块骨灰级珍藏版的米奇牌手表,那是他父母送他的礼物。米老鼠的笑脸和疯狂舞动的双臂每天都在提醒他要多保持微笑,更加轻松地面对生活。“我的……手表,”兰登结结巴巴地说,“它不见了!”没了这块表,他的人生突然不再完整。“我来医院的时候,有没有戴着它?”

西恩娜看了他一眼,露出惊诧的神情,显然难以理解他为何如此纠结于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我不记得有什么手表。你赶紧把身上收拾干净。我过几分钟就回来,然后我们再一起想想怎样帮你寻求援助。”她转身离开,却在门口站定,双目注视着镜子里的兰登,“趁我出去这会儿,我建议你仔细回忆一下为什么有人想杀你。我猜这是领事馆或者警察会首先问你的问题。”“等一等,你要去哪儿?”“你可不能这样半裸着身子跑去和警察说话。我去给你找些衣服穿。我的邻居和你身材差不多。他出门了,我一直帮他喂猫。他欠我人情。”

说完,西恩娜离开了。

罗伯特·兰登转身望着洗脸盆上的那面小镜子,几乎认不出里面那个盯着自己的人。有人想要我死。他脑海中又响起那段录音——他神志昏迷时的呓语:

非常抱歉。非常抱歉。

他绞尽脑汁,想找回些许记忆……哪怕是零星片段。但他脑海里只是空白。兰登只知道自己人在佛罗伦萨,头上还有一处枪伤。

兰登凝视着镜子里那双疲惫的眼睛,怀疑他随时有可能从这场梦中醒来,发现自己其实是躺在家中的读书椅上睡着了,手里还攥着一只空的马蒂尼酒杯(2)和一本《死魂灵》(3)——只是为了提醒自己,千万不要在喝孟买蓝宝石金酒(4)的时候读果戈理。

(1)一种意大利香烟品牌。

(2)一种三角锥形杯体的透明玻璃杯,常用来饮马提尼酒。

(3)十九世纪俄罗斯著名作家果戈理的代表作。

(4)一款英国出产的全球最优质的金酒,通过将酒蒸馏汽化,配以十种草药酿成。外包装为蓝宝石酒瓶。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下载完整电子书


相关推荐

最新文章


© 2020 txtepub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