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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10-01 17:48: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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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西)卡洛斯·鲁依兹·萨丰著, 范湲译

出版社:上海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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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魂迷宫

灵魂迷宫试读:

达涅尔札记

EL LIBRO DE DANIEL1

那一夜,我在梦里重返遗忘书之墓。我变回十岁的自己,在儿时的旧卧室醒来,重温已弃我而去的母亲在记忆中印下的容颜。梦里的我知道,错都在我,一切都怪我,因为我没有资格忆起她的种种,因为我从未认真缅怀过她。

不久,父亲走进了房里,被我凄厉的哭喊惊醒。梦里的父亲依旧年轻,仍然紧守着所有秘密,他拥我入怀,不断安慰我。接着,晨雾中的巴塞罗那曙光渐露,于是我们出门。但不知何故,父亲陪我走到家门口便止步。他松开了手,我意识到,这趟旅程,我必须单独完成。

我迈步向前,回想当时,身上的衣物、鞋子甚至身躯,竟重如铁块,一步比一步更费力。到了兰布拉大道,我突然惊觉,整座城市凝固了。行人一动不动,像是老照片里的影像。一只白鸽振翅飞翔,姿态模糊难辨,只留下一个轮廓。细碎的花粉静止在浮尘中,宛如渗透在尘埃里的微光。卡纳雷塔斯喷泉涌出的泉水晶莹剔透,宛如琉璃泪滴项链。

我慢慢走着,仿佛正努力涉水前进,总算进入了岁月静止的巴塞罗那,来到遗忘书之墓入口。驻足大门口时,我已疲惫不堪。我始终不解,这一身几乎让我举步维艰的无形重担,究竟何物?我抓着大门环,叩了门,却无人应。我握紧拳头,一次又一次用力捶打门板,然而管理员一再漠视我的请求。精疲力竭的我,终于跪倒在地。那一刻,我凝望着一路如影随形的魅惑,突然认清了可怕的事实:这座城市和我的命运将永远冻结在这个魔咒之中,而我再也记不起母亲的容颜。

就在这时,已经万念俱灰的我,发现在用蓝线绣着我名字缩写的制服外套口袋里,藏着一块小小的金属片。那是一把钥匙。我在浑然不觉中带着这把钥匙多久了?钥匙已生了锈,几乎和我的良知一样沉重。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它插到钥匙孔里扭动。正当我以为自己永远办不到时,门锁却开了,接着,大门缓缓往内滑动。

一条蜿蜒长廊深入历史悠久的宽敞宅邸,沿途尽是点点烛光。我遁入黑暗中,背后传来大门关上的声响。我看出那是一条两侧挂着壁画的走廊,画中的天使和神话人物在幽暗中窥视着我,并且似乎正随着我的脚步移动。我沿着走廊来到一扇拱门前,过了门便是雄伟的拱顶。我驻足门口,海市蜃楼般的迷宫矗立在眼前,一座由螺旋梯、通道、天桥、拱门,以及全世界的书籍构建的永恒之城,向上通往玻璃圆顶。

我母亲就在那里,在书城底端等着我。她躺在一具石棺里,双手交叠胸前,苍白的肌肤一如身上那件纯白洋装。她闭着眼睛,双唇紧抿,一动不动地躺在那儿,出窍的性灵已经远去。我伸手轻抚她的脸庞。肌肤冰冷如大理石。突然她睁开了双眼,满载回忆的迷茫眼神紧盯着我。当她轻启发黑的双唇说话时,发出的嗓音却震耳欲聋,仿佛一列货运列车迎面撞上,把我抛到半空中,然后重重跌入她那足以融化世界的话语回音里。你必须陈述事实,达涅尔。

我在幽暗的卧室里惊醒,裹着一身冷汗寻找身旁的贝亚。她紧搂着我,轻抚我的脸。“又做噩梦?”她轻声问。

我点点头,用力吸了口气。“你刚刚说梦话了。”“我说了什么?”“听不懂。”贝亚没说真话。

我盯着她,她的笑容近乎怜悯,或许她只是展现耐心罢了。“再睡一会儿吧。离闹钟响还有一个半小时呢,今天是礼拜二。”

礼拜二,今天轮到我送胡利安上学。我闭上双眼,佯装入睡。几分钟后,当我睁开双眼,贝亚正盯着我看。“怎么了?”我问。

她趴到我身上,在我唇间印上温柔的香吻。“我也睡不着……”她语带暗示。

接着,我缓缓褪去她的衣服,又掀起被子,正要往床下扔,却听见卧室房门外传来轻盈的脚步声。贝亚随即阻挡了我正在她大腿间游移的左手,撑着胳膊支起身子。“怎么了,小宝贝?”

胡利安在房门口看着我们,满脸尽是腼腆和不安。“有人在我的房间……”他语带颓丧。

贝亚叹口气,随即张开双臂。胡利安急忙躲进母亲怀里,我立即放弃了所有邪恶的想法。“是猩红王子吗?”贝亚问道。

胡利安点点头,一脸忧愁。“爸爸马上就去你房间,我会狠狠揍他一顿,他以后就不敢再来了。”

儿子对我抛出急切的眼神。当爸爸不就是为了达成这种英雄任务吗?我露出笑容,对他使了个眼色。“狠狠揍他一顿……”我重申意图,极力挤出愤怒的表情。

胡利安总算有了点笑意。我从床上起身,穿过走道,来到孩子的卧房。这房间让我忆起儿时的卧房,大约也是胡利安这个年纪,当时的楼层比较低。我发觉自己竟毫无睡意,于是在床沿坐下,随手开了小夜灯。胡利安被满满的玩具围绕,其中只有少数是承接自我的旧玩具,不过他倒是接手了我大半的书籍。我随即找到藏匿在床垫下的“嫌疑犯”,拿起那本黑色封面的小书,翻到第一页。灵魂迷宫 VII阿里亚娜与红衣王子文/图:维克多·马泰克斯

我已经不知道该把那些书藏在哪里才好。我儿子找东西的本事日益精进,他的嗅觉能让所有隐藏物无所遁形。我随手翻着书页,旧日回忆再次浮现脑海。

我又一次把书藏进厨房最上层的储物柜,但有自知之明,这里迟早也会被儿子找到。我回到卧室,发现胡利安蜷缩在母亲怀里。母子俩都睡着了。我站在幽暗的房门口,静静看着他们。听着深沉的呼吸声,究竟我这个世界上最幸运的男人为什么能如此受到命运的眷顾?我凝视着相拥沉睡的母子俩,沉醉梦乡,远离尘世,忍不住忆起当年初次见到如此紧拥的他们,竟是满怀恐惧。2

我从未跟任何人提起这件事,儿子胡利安出生那一夜,我第一次见他安详地躺在母亲怀里,尚未知悉世间险恶,看着他,我竟有拔腿逃跑的冲动,想要逃到天涯尽头。当时我自己几乎也还是个小孩,未来的人生是个未知数。我想起当时摆脱不去的懦弱,内心仍涌上丝丝酸楚,甚至很多年后,我依旧没有勇气对珍爱的人坦承这件事。

埋葬在沉默里的回忆始终追赶着我。我忆起那个天花板无边无际的房间,一盏电灯从高处洒散赭红色光芒,映出躺在床上的那个十七岁的少女,怀里抱着初生婴儿。后来,贝亚逐渐清醒,她睁开眼睛,对我微微一笑,我顿时热泪盈眶,屈膝跪倒在床边,头靠着她的大腿。我感受到她拉着我的手,以仅存的虚弱力道紧握着。“不要怕。”她喃喃说道。

但我满怀恐惧。霎时,一股羞耻感油然而生,就这样尾随至今,我情愿飘荡到天涯海角,就是不想待在那个房间里,也不想要这一身皮肉。费尔明在房门口看见这一幕,一如往常,想必一眼就看穿了我的心思。他没等我开口回应,抓着我的手就往外走,把贝亚和婴儿托付给他的未婚妻贝尔纳达。他拉着我来到走廊,走道清晰的轮廓逐渐消失在昏暗中。“还撑得住吧,达涅尔?”他问我。

我微微点头,试图平息一路疾行后错乱的呼吸。我作势要回病房时,被费尔明挡下了。“我说……您再回到那个房间的时候,一定要有顶天立地的气魄!还好,贝亚小姐尚未完全恢复,大概也不太清楚状况。现在呢,容我向您提出一个建议,我认为我们刚好借机出去透透气,压压惊,顺便好好想个壮胆的方法。”

费尔明不等我回应,一把抓住我的手臂,拉着我沿着走廊来到楼梯口,往下通往一处阳台,镶嵌在巴塞罗那和晴空之间。一阵凉爽清风拂面,让人忍不住想大口吞下。“闭上眼睛,深呼吸三次。不能急,慢慢来,就像肺部下沉到鞋子里。”费尔明在一旁指导,“这是一个四海为家的东方僧人教我的方法,我在港口妓院当柜台兼会计的时候认识的。想当年,我的字典里没有‘羞耻’二字……”

我按照指示深呼吸三次,然后再来了三次,试着去感受费尔明和僧人宣称新鲜空气将带来的种种好处。但我却一阵头晕,还好费尔明把我扶住了。“别这样紧张兮兮的。振作起来,保持冷静,不要惊慌失措。”

我睁开双眼,映入眼帘的是杳无人迹的街道,以及仍在我脚下沉睡的城市。此时大约凌晨三点,圣保罗医院仍深陷漆黑夜色中,圆顶、高塔和拱门在卡梅洛山顶的薄雾中构筑成一幅繁复图像。我默默望着幽静的巴塞罗那,这是唯有在医院才看得到的景致,远离了恐惧,抛开了期望,我任由室外的冷风钻入体内,直到心智清明。“您一定觉得我是个窝囊废……”我说道。

费尔明紧盯着我的双眼,双手掐紧我的肩膀。“不要小题大做,我想,要是换了我,承受了这样的压力和悲伤,大概也会做出同样的事情,但我会自我解嘲,不会逃避责任。还好,我已经想到解决办法了。”

他解开风衣纽扣,这件风衣是个不可思议的百宝箱,具备移动药箱的功能,偶尔充当奇物博物馆,里面尽是他从各个跳蚤市场便宜收购的破铜烂铁。“费尔明,怎么老是把一堆破五金挂在身上?”“这是高深的物理学,考量到本人威猛但清瘦的身材,这些玩意儿刚好可以增加点重量,碰到刮大风的时候,我才能站得稳啊!但千万别以为我因此就变得笨手笨脚,就算谈情说爱,我还是很吃得开的。”

做完这番宣示,费尔明从一个万用口袋掏出了扁平如烟盒的东西,打开上方的盖子。他闻了又闻,仿佛里面装的是天上仅有的极品美味,并露出满意的笑容。接着,他将瓶子递给我,眼神严肃地看着我,一边频频点头。“快喝吧!不喝的话,会后悔一辈子。”

我勉强接过瓶子。“这是什么东西?闻起来好像火药……”“胡说八道!这是能起死回生、让因为命运的重担而失去信心的年轻人重拾希望的鸡尾酒。这是我用猴标茴香酒加上几种烈酒、独眼吉卜赛人卖的阿尔特亚鲁西亚白兰地、几滴樱桃酒,再淋上蒙塞拉特修道院的香精,闻起来就是如假包换的加泰罗尼亚美酒啦!”“我的天啊。”“哎呀!这下就能看出谁是真正的勇者,谁是胆小鬼。大口吞下吧,就当它是入侵婚宴的罗马兵团,要迎头痛击……”

我乖乖照办,喝下那可怕的液体,尝起来仿佛加了糖的辣味汽油,像烈火燃烧着五脏六腑,我的思考尚未恢复正常,费尔明就示意要我再喝一口。我抛开体内的强烈抗议和天翻地覆,很干脆地喝了第二口,对于那瓶难喝的饮料附送的倦意和余勇,我也心存感激。“怎么样?”费尔明问,“好多了,是吧?这可是胜利者专属的点心。”

我点头承认,频频喘气,双手则忙着解开领口的纽扣。费尔明趁此空当儿喝了一口自制调酒,然后把瓶子放回风衣口袋里。“再伤感的人,也抵不过化学的威力。但是,您可别常常用这个办法解决问题,酒精这玩意儿呢,就跟捕鼠器或慷慨之心一样:使用越频繁,效果就越差。”“放心,我不会的。”

费尔明展示了他从另一个风衣口袋掏出来的古巴雪茄,却对我边眨眼边摇头。“这两支雪茄,是我特别从未来岳父巴塞罗先生的加湿器里偷来的,但我看我们还是改天再抽吧!今天的状况不适合,放着刚出生的孩子不管,在这里吞云吐雾恐怕不太好。”

费尔明在我背上轻柔地拍了几下,在一旁静候,好让他那瓶调酒在我的血液中扩散,诡谲的酒精镇静功能完全掩饰了我内心无法言语的惊恐。费尔明见我反应迟钝,眼神涣散,便趁机开始发表他无疑准备了一晚上的演讲。“达涅尔老弟!我们的上帝,或是他的代理人似乎认为,为人父母,把一个新生命带到这世界应该比考取驾照更容易。在这种不幸的情况下,一些白痴、窝囊废和大老粗认为自己有资格做父母,不停地生养,使他们可怜的孩子蒙羞。因此,只要我的身体没问题,必要的结婚证明一到手,我也准备尽快把我心爱的贝尔纳达的肚子搞大。所以,我很可能跟随您踏上为人父的旅程。我敢保证,而且现在就能保证,您,达涅尔·森贝雷,一个乳臭未干的小伙子,此时此刻虽然自信薄弱,对自己成为一家之主的能力没啥把握,但您一定会成为模范父亲,虽然,说实话有时候您就像个搞不清状况的傻子、幼稚鬼……”

他说到一半,我的脑袋已经一片空白,或许是烈酒带来的后遗症,或是我这位挚友太擅长在言语上煽风点火。“费尔明,我好像不太明白您说的道理……”

他叹了一口气。“我只是想说,我知道面临这样的时刻,您会手足无措。达涅尔,这的确超出了您的能力,但是,就像您亲爱的夫人说的,不需要感到恐惧。孩子们,至少您的孩子是带着喜悦和计划来到这个世界的。任何一个有责任、有尊严、有点脑袋的人,总会找到不自毁前程的道路,成为不必感到耻辱的父母。”

我瞅着身旁这个瘦小的男子,一个愿意为我舍身卖命的人,在我面对生命难题的困顿时刻,他总会有千言万语为我解惑。“费尔明,希望事情能像您说的那么简单。”“值得投入的事,没有一样是简单的。我年轻的时候老是想,在世间闯荡,只要学好三件事:第一,系鞋带;第二,负责任地给女人宽衣解带;第三,每天读几页好书,品味文字的奥妙。我一直以为,堂堂正正的男子汉必定要懂得抚慰他人,而学会聆听美好的字句,能让人活得更久,最重要的是,活得更好。但是这些年来的历练告诉我,这样仍旧不够,有时生命会给我们机会去做吃喝拉撒睡之外的事。今天,在您不知不觉当中,命运给了这样一个机会。”

我半信半疑地点头。“如果我还不到这个层次呢?”“达涅尔,如果说我们俩有什么共同之处,那就是都遇见了自己配不上的好女人。所以听清楚了,在人生的旅途中,一切都是她们说了算,咱们只要乖乖听话、守规矩就行了。怎么样?”“我非常佩服您的看法,但是这对我来说太难了。”

费尔明频频摇头,要我别把事情看得太严重。“不要害怕!刚刚那一番人生大道理,我精辟的解析,可能会让您这种脑袋不灵光的人感到很困惑。但是人生中的这些事,您差我还有十万八千里,而我通常都和圣人一样正确。”“这一点我无法反驳。”“您不会反驳的,否则第一回合就得输!相不相信?”“当然,费尔明,您知道的,就算世界末日,我也会跟着您的。”“既然这样,要把我的话听进去啊!而且,您也要相信自己,就像我这样。”

我直视他的双眼,缓缓点着头。“脑袋恢复清醒了吧?”他问。“我想应该是吧。”“那就好好把颓丧的身躯振作起来!拿出男人的气魄,回病房给贝亚小姐一个紧紧的拥抱,也抱抱你们爱的结晶。要记住:多年前,我在皇家广场拱门下有幸认识的那个男孩,那个一次次让我担惊受怕的男孩,必须坚持踏上这次冒险。达涅尔,在前方迎接我们的,已经不是孩提时代那些幼稚的事了。明白我的意思吗?谁知道呢,说不定世界末日就在不远处等着我们。”

我二话不说,转身紧紧拥抱他。“费尔明,如果没有您,我会怎么样?”“常常犯错啰!现在应该知道了吧,刚刚灌下我那特调饮料的副作用,就是能暂时卸下心防,抛开情感上的束缚。所以,如果现在去病房探视贝亚小姐,您望着她的眼神,一定能让她感受到您是真心爱她的。”“这个她本来就知道。”

费尔明摇头轻叹。“就照我的话去做吧。如果害臊,那就别说什么甜言蜜语了,没办法,男人就是这副德行,睾酮素对我们的口才毫无帮助。可是您的爱意,她能感受到的。因为这种事与其用说的,不如直接表现出来,而且不能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要天天做才行。”“我会尝试的。”“不能尝试,要用力。”

就这样,在费尔明的劝说和帮助下,失去了少年永久、脆弱的庇护的我迈步走回病房,命运正在那里等待。

多年后,那一夜的情景可望重演。那个清晨,我躲进圣安娜街老书店后面的工作间,面对眼前的白纸,屡次尝试,却不知如何对自己诚实写下真实的家族往事,这个念头已在脑子里经年累月盘旋,我却始终写不出只字片语。

一口气吞下半公斤油炸猪皮的费尔明,因为消化不良而失眠,决定不能浪费这宝贵的时间半夜上门拜访。我面对一张白纸苦思不已,手上的蘸水笔像漏油的老爷车,他见我这副狼狈样,便在我身旁坐下,打量着我脚边那一地揉皱的纸团。“达涅尔,说了您别生气,但是……您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不知道。”我坦承,“或许,我可以试着靠一部打字机改变所有现状。广告上说,安德伍德打字机是专业的选择。”

费尔明颇能认同广告词的说法,却使劲猛摇头。“打字和写作不是一回事,差光年那么远。”“还真是谢谢鼓励。那您呢?大半夜的,在这儿做什么?”

费尔明拍拍肚子。“吞了一整只猪崽,胃胀得难受。”“要吃点胃肠药吗?”“还是不要的好,吃了那玩意,我下面就更硬了,真的,到时整晚都别想睡了。”

我放下钢笔,暂停了屡试不成的句子,找寻着老友的目光。“还好吧,达涅尔?我是说,除了尝试写作大业的挫败之外……”

我只能耸耸肩。一如往常,费尔明随即摆出一副万事通的姿态。“有一件事……已经在我脑袋里转了好一阵子,但不知该怎么开口才好。”

他捂着嘴,打了个嗝,短暂却响亮。“如果是床上的技术问题,尽管放马过来吧!我可要提醒您,在这方面,我跟医生一样厉害。”“不是,不是床上的事。”“太可惜了,因为我刚学会几个新招数……”“费尔明……”我打断他,“您觉得……我过的是我该过的生活吗?我没有让别人失望吗?”

我的老友一时无言以对。只见他眉眼低垂,叹了口气。“难道这就是您陷入的巴尔扎克困境、精神的拷问吗?”“一个人开始写作,不就是为了更了解自己和世界吗?”“不是。除非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您这种……”“您这位心灵导师真差劲,费尔明,好歹也帮帮我吧……”“我一直以为,您正打算成为小说家,而不是要当圣人。”“老实告诉我,毕竟您也是看着我长大的。我是不是让您失望了?我是不是达到了母亲的期望?请告诉我事实。”

费尔明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所谓的事实,都是那些自以为是的家伙编造的蠢话。在我看来,事实就是美艳女神的胸罩尺寸,还有我们以前在神殿戏院看过的坚挺胸部。”“金·诺瓦克。”我在一旁附议。“愿上帝和重力保佑那性感尤物!没有,您没让我失望,达涅尔,我对您从来没失望过。您是个好男人,也是个好朋友。若要问我的看法,我相信,您那去世多年的母亲伊莎贝拉一定会以您为傲,是的,她肯定会认为您是个好孩子。”“却不是出色的小说家。”我苦笑以对。“我说,达涅尔,让您去当小说家,就像要我去多明我会当教士一样。这一点,您有自知之明。就算有全世界最棒的钢笔或安德伍德打字机,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

我无奈地叹了口气,陷入漫长的静默。费尔明若有所思地看着我。“达涅尔,知道吗,其实我一直在想,我们经历了这么多事情,但我依旧是那个落难街头的可怜虫,有人大发慈悲,才把我带回家收留,而您一直都是那个无依无靠的孩子,游走在迷惘的世界,被种种谜团缠绕,心中一直企盼着,说不定,有一天奇迹出现,您能够解开所有谜团,重现母亲的容貌,找回您被尘世剥夺的所有真实回忆。”

我暗自斟酌着他的措辞,简直是针针见血。“如果您说的是真的,是不是很糟糕?”“有可能更糟呢!您当然可以当个小说家,就像您的朋友胡利安·卡拉斯。”“或许我应该找到他,说服他把这个故事写下来。”我说,“我们的故事。”“您儿子胡利安也常常这样说。”

我难以置信地看着费尔明。“胡利安说什么?胡利安怎么会知道卡拉斯?您跟我儿子聊过他?”“我?”费尔明端出待宰羔羊的可怜模样。“您跟他说了些什么?”

费尔明发出哼的一声,故作轻松状。“零碎细节,至多一些无关紧要的片段。问题是,那孩子好奇心特别强,又机敏,当然很快就被他发现了,然后就非要问个清楚。这不是我的错啊,那孩子实在太伶俐了。您显然就不像他那么机灵。”“天啊……贝亚知道您已经跟孩子聊过卡拉斯这个人吗?”“拜托,我可不想介入您的婚姻生活。不过,我猜贝亚小姐大概不会不知道,她至少也感受到了。”“费尔明,我严令禁止您再跟我儿子提起卡拉斯这个人。”

他一手按着胸口,一脸严肃地点头允诺。“我把嘴巴封起来。立下了封口承诺,若再有心智软弱的时刻,那将是我最晦暗的耻辱。”“还有,不准在他面前提起金·诺瓦克,我太了解您。”“去除世间原罪这件事,我跟小绵羊一样无辜,因为这种事情孩子自己会提起,小孩都聪明得很。”“您这个人真是不可理喻!”“我可以牺牲自我,勉强接受您无理的嘲弄,因为我知道,您这种反应源自本身才智不足而产生的挫败感。除了卡拉斯之外,您不准我提起的黑名单还有谁?巴枯宁?性感美女梅·韦斯特?”“费尔明,您就让我清静一下吧。”“独留您在这里面对险境,那怎么行?至少要有个睿智的成年人随侍一旁才可以。”

费尔明仔细看了看钢笔,检视了书桌上堆放的一沓白纸,还煞有介事地估算了书桌大小,仿佛那是一整套外科手术器材。“您已经知道该如何开始这项新事业了?”“才不呢。我正在思考这件事的时候,您就来了,然后就开始蠢话一堆。”“胡说八道!没有我,您连一张购物清单都写不出来。”

最后,他总算服气了,决心投入眼前这项艰巨的任务。他在我身旁的椅子坐了下来,紧盯着我不放,目光之强烈,不言而喻。“说到清单……是这样的,我对写小说这一行的理解,比不上我在苦行衣的制作和使用那方面深入,不过我突然想到,开始之前,应该先写张清单,列出所有想描述的事项,就像存货清单那样。”“就像一张地图?”我提出新想法。“地图是给不知道该去哪里的人看的,能让自己安心,也能引导其他笨蛋往别的地方去。”“这点子不错。自我欺骗也正是完成不可能任务的秘诀所在。”“看到没?咱们组成了一支无敌团队。您记录,我思考。”“那就大点声思考。”“地狱来回走一遭,内容可精彩呢,墨水够用吗?”“够我们上路了。”“现在就差决定从哪里着手列出清单了。”“就从您怎么认识她开始,如何?”我问道。“谁?”“还会有谁?费尔明,当然是我们那位梦游巴塞罗那仙境的爱丽丝。”

他脸色一沉。“我从没给任何人说过那件事。达涅尔,就算是您,我也没说过。”“那您说吧……前往迷宫,还有什么比这更好的入门吗?”“人嘛……总要带着某个秘密进棺材。”费尔明坚持己见。“藏着太多秘密会让人提早进棺材的。”

费尔明挑起眉梢,一脸惊讶。“这话谁说的?苏格拉底,还是我?”“都不是。而是达涅尔·森贝雷,一个很特别的男人,就在几秒钟前才说的名言。”

费尔明露出愉悦笑容,随手打开一颗柠檬口味瑞士糖,径自往嘴里塞。“就算过了这么多年才上道,但您也算是可塑之材。小鬼,要不要来一颗?”

我接下瑞士糖,因为我知道,这是我的老朋友费尔明最珍视的随身物品,能够与他分享这件宝贝,着实是我的荣幸。“达涅尔,有没有听过一句最老生常谈的话:在爱情和战争中,凡事皆理所当然?”“嗯……听过,说的人多半是指战争,而不是爱情。”“没错,因为到头来,这根本就是又臭又烂的大谎言。”“那么……我们这个故事讲的是爱情,还是战争?”

费尔明只是耸耸肩。“有什么差别?”

就这样,在午夜的幽暗中,在几颗瑞士糖和随时可能消失在时光里的记忆的帮助下,费尔明开始构思情节,编织结局与开头,细述那个属于我们的故事……节录自《灵魂迷宫》,“遗忘书之墓”第四部胡利安·卡拉斯 著卢米埃尔出版社,巴黎,一九九二年艾弥儿·德·罗西尔·卡斯特兰 主编末日经巴塞罗那一九三八年三月DIES IRAEBarcelona Marzo de 19381

翻滚的潮浪惊醒了他。张开双眼的一刹那,映入眼帘的是一片漆黑。摇晃的船身,空气中弥漫的硝烟味,海水拍打船身的声音,这一切提醒了他,此刻并不在陆地上。他推开充当床垫的布袋,慢慢起身,小心避开船舱内的柱条和货物架。

眼前的景象恍若幻影,像一座沉陷的教堂,充斥着从上百座博物馆和皇宫掠夺的战利品。盖着布的一列豪华轿车的轮廓隐约可见,整齐的车阵中放置了一排雕塑品和画作。一台巨大的钟琴旁摆着鸟笼,笼里有只五彩缤纷的鹦鹉,凌厉的目光盯着他不放,毫不客气地质疑他身为偷渡者的处境。

他瞥见前方不远处有一件米开朗基罗的“大卫像”复制品,有人随手在大卫头上摆了顶国民警卫队的三角帽。雕像后方紧跟着一群死气沉沉的人形模特,套着复古洋装,仿佛定格在一曲不朽的维也纳华尔兹里。还有一辆豪华灵车,大片的玻璃车窗,车内还摆着一具石棺,灵车旁放着一沓老旧海报。其中一张是战前斗牛场上的斗牛表演广告。“费尔明·罗梅罗·德·托雷斯”这个名字夹杂在一大串斗牛士名单之中。他的视线停驻在这个名字上,接着,这位本名很快就要埋葬在战争灰烬中的秘密乘客,暗自默念着:费尔明·罗梅罗·德·托雷斯

他告诉自己这是个好名字。悦耳响亮,适用于乱世中的幸存,亦有助于摆脱纠缠此生的偷渡者恶名。这名瘦小干瘪却有个大鼻子的男子,不久后改用了费尔明·罗梅罗·德·托雷斯这个姓名。过去两天,他一直躲在这艘两天前从瓦伦西亚启程的商船货舱中。他奇迹般的偷渡成功上了船,藏在装满旧步枪的大箱子后面。为了防潮,有些步枪用布袋包裹密封,但大多是光溜溜地堆放在一起。他总觉得,比起击中敌人,这些枪更有可能炸烂某个可怜的民兵的脸——或者是他的脸,如果他不小心靠在了不该靠的地方。

为了舒展双腿,缓和因寒冷和船舱湿气引发的麻木,费尔明每隔半小时便起来在货架间闲逛,也借机找东西果腹,就算一无所获,起码能打发时间。来回几趟,他和一只老鼠竟熟悉了起来,起初互有猜忌,渐渐地,害羞的小老鼠越来越不怕生,终于跳上他的大腿,一起分食从干粮箱子里找到的乳酪。虽说是乳酪,却硬邦邦油滋滋,尝起来像肥皂块,根据费尔明的食物鉴赏力,这乳酪根本不含一丁点儿牛奶或任何反刍动物的一丝成分。但识时务者为俊杰,品味这种事无须执着,就算有必要,在那几天的悲惨处境之下,必须冷静地换个方式去体会,至少这对挨饿多月的哥们确实快活地享受着这顿美食。“鼠老弟,战争带来的好处,就是残羹剩饭也成了人间美食,拿根棍子沾点粪便,巧妙伪装成长棍面包也没问题。污水熬面包屑加木屑这种半军事的伙食,不但能磨炼我们的意志,还能促进舌尖味觉,一旦到了炉火殆尽的地步,实在没什么可吃的,就算是软木塞,也能尝出火腿的滋味。”

分食费尔明偷来的食物时,小老鼠总是耐心听他高谈阔论。有时老鼠饱食撑肚,索性就在他脚边睡着了。费尔明静静看着它,顿时领悟,他俩合得来,其实是因为本质相似。“我们是物以类聚,同样被直立猿人搞出来的一堆哲学思想折磨着,天天披荆斩棘,就为了杀出一条活路。让我们向上帝祈祷,不久的将来所有的灵长类动物都被一举歼灭,和恐龙、长毛象还有渡渡鸟一起长眠地下。好让您这种辛勤劳动、性格温和,满足于吃饱睡足、繁衍后代的小动物统治地球,或至少是和蟑螂或甲虫共享大地……”

老鼠即使对他的论调无法苟同,也不会有任何反应。他们之间是一种融洽的共存关系,没有主从之分,双方都是彬彬有礼的君子,平日就只能聆听船员在底舱活动时的脚步声和闲聊。船员极少现身货舱,通常是趁机下来偷东西,这时,费尔明会赶紧躲回装满步枪的大箱子后面,那原本就是他的藏身处,就这样,随着海浪漂流的节奏,嗅着灰尘的气味,他逐渐打起瞌睡。偷渡上船的隔日,费尔明在这艘海上大魔怪的肚子里探宝。自诩现代约拿的他,闲暇喜欢研究《圣经》版本,竟在此发现一摞装订精美的《圣经》。他觉得这些《圣经》浮夸造作,但别无选择,只好随手借了一本,顺便从囤货堆里拿了一支蜡烛,为自己也为逃难同伴鼠老弟大声朗读。他挑选的是《旧约》篇章,因为他一向认为《旧约》比《新约》更富趣味,也更加恐怖。“听清楚喽……鼠老弟,接下来这个象征可不得了,里面的乱伦和肢体残缺桥段能把格林兄弟吓得尿裤子……”

在这海上避难所,这对难兄难弟就这样消磨了日日夜夜,直到一九三八年三月十七日凌晨,费尔明睁开双眼,发现鼠老弟已经走了。或许是前一晚朗读的《圣约翰启示录》把它吓坏了,或许它有预感这段历险已到终点,最好找个地方藏身。夜夜被寒风冻得手脚麻痹的费尔明,颤抖着来到一扇舷窗前,望着拂晓的绯红天色。圆形小窗离海平面仅有咫尺,因此费尔明可以看见日出。接着,他越过弹药箱和以绳索固定在一起的生锈自行车,来到货舱另一头,往外看了一眼。港口灯塔的朦胧灯光映着货轮船身,穿透一扇扇舷窗,在货舱划出一道又一道光束。远方隐约可见晨雾缭绕的瞭望台、圆顶和尖塔,巴塞罗那这座城市由此扩展。他自顾自地微笑,暂时忘却了彻骨寒冷,以及在上一个港口和人打架后留下的满身伤痕。“露西娅……”他低语,脑中浮现的面容与回忆,曾是在困境中支撑他活下去的力量。

他从外套暗袋掏出随身携带已久的信封,叹了口气。白日梦几乎在转瞬间消失。货轮离港口的距离比他想象中要近。任何有点概念的偷渡客都知道,最难的不是溜上船,而是全身而退,并且行迹不露。若要安然登陆且毫发无伤,最好现在开始筹备逃亡大计。他听见甲板传来全体船员的脚步声,力道比平日多了一倍,接着感受到船身转向,引擎减速,准备进入港口海域。他收好信封,清除自己可能留下的踪迹。点过的蜡烛、充当坐垫的布袋、借来洗涤灵魂的《圣经》、替代乳酪的面包屑、吃剩的过期饼干全得藏起来。他一一盖好觅食时打开的木箱,用破旧不堪的靴子鞋跟使劲敲紧。望着那双几乎已不能穿的鞋,费尔明告诉自己,若有幸踏上土地,完成许下的承诺,下一个目标就是买双新鞋,要跟这双向死人借来的旧鞋不同款式。他在货舱奔忙的同时,偶尔也透过舷窗观察货轮驶进港口的情形。他鼻尖贴在玻璃窗上,瞥见矗立山头的蒙锥克堡兼军事监狱,仿佛一只扑向城市的猛禽,他不禁打个寒颤。“如果不小心点儿,下场就是死在那里……”他自言自语。

远处清晰可见哥伦布纪念碑的尖端,那只手指一如既往地指着错误的方向,错把巴利阿里群岛当成了美洲大陆。糊涂的探险家后方则是兰布拉大道入口,往上延伸至旧城区中心,露西娅就在那儿等着。他突然想象她裹着被单、全身散发香气的模样。不过,这念头立刻因愧疚和羞耻心而消失。他已经违背了自己的承诺。“真可悲!”他这样斥责自己。

自从上次见到她,已经过了十三个月又七天,仿佛有十三年那样漫长。重返藏身处之前,他最后看见的景象是仁慈圣母,这座城市的守护神,她的雕像高高伫立在港口对面圣母堂的圆顶上,仿佛随时要纵身飞过巴塞罗那上空。他诚心祈求圣母庇佑,虽然他九岁时把故乡教堂误当成图书馆,从此未再踏进去一步,但费尔明诚恳立下誓约,请求圣母聆听他的祈祷——或是神明界的其他权威代表也行——若能助他安渡这个难关,他愿意将生活的重心导向精神层面,定期上教堂望弥撒。许下承诺后,他画了两次十字,随即躲回装满长枪的木箱,仿佛躺在一具武器打造的棺材里。他正要关上木盖时,瞥见鼠辈好友站在高高叠放到几乎触顶的箱堆上方,望着他。“祝你好运,朋友!”他低语。下一秒他躺进了充满火药味的黑暗中,冰冷的枪口抵着他的肌肤,生死一线,已无退路。2

过了半晌,费尔明发觉引擎声消失了,船在风平浪静的港口原地停浮。他推测,此刻距离靠岸时间还太早。这一趟航程下来,历经过两三次靠岸,他已经能够辨认船只靠岸时发出的各种声响,从抛出缆索、下锚,到船只被拖行靠岸时底板的摩擦声,他都一清二楚。现在除了甲板上不寻常的脚步和谈话声,他对一切毫无头绪。不知何故,船长决定在入港前提前停泊。在过去近两年的战乱期间,费尔明学会了一个教训:突发事件通常不是什么好事。他咬着牙,开始画起十字。“圣母,我在此放弃谨守多年的无神论调,请原谅我过去做过的种种坏事……”他喃喃自语,在装满三手旧步枪的货舱里为自己的命运祈祷。

祈求不久便有了回应。费尔明依稀听见另一艘较小的船只靠近,轻轻撞上货船船身。片刻之后,全体船员踩着海军仪仗队的整齐步伐在甲板集合。费尔明用力咽下口水。有人上船了。3

阿莱斯船长想:三十年航海生涯,最糟的事总在登陆后发生。他站在指挥层,看着一群人从左舷爬上船,挥舞着枪把船员推挤到一旁,替他们的长官开道。阿莱斯皮肤和头发在长年烈日暴晒和海水洗礼之下显得焦黄,他那漾着光泽的眼神,仿佛总是蒙着泪水。年轻时他深信航海是为了寻求历险,但经过这么多年,他学会一件事:真正的冒险总在港口等着,而且是不请自来。在汪洋上他什么都不怕。上了陆地,尤其是这种时局,他反而恶心难受。“贝尔梅霍,你用无线电通知港口,就说我们临时中断航程,抵达时间会有点延误。”

他的大副贝尔梅霍已吓得面色惨白,全身不停颤抖,几个月来每逢空袭和交战时他就这个样子。可怜的贝尔梅霍,他从前是瓜达尔基维尔河的观光游艇水手长,根本没胆量应付这份工作。“船长,我应该跟对方说是谁中断了我们的航程?”

阿莱斯目光锁定那个刚踏上甲板的身影。他一袭黑色风衣,搭配手套和绅士帽,看上去是这群人当中唯一没带武器的人。阿莱斯看着他在甲板上缓缓踱步,神情严谨,同时有种恰如其分的意兴阑珊。躲在墨镜后的双眼,正扫视着全体船员,脸上面无表情。最后,他驻足甲板正中央,抬起头望着指挥舱,摘下帽子点头示意,脸上挂着蛇蝎般的奸笑。“傅梅洛。”船长低声说道。

这个人上了船之后,贝尔梅霍似乎萎缩了十厘米,他盯着船长,面如土色。“他……是谁?”他好不容易才吐出这几个字。“秘密警察。下去交代所有人别轻举妄动。用无线电通知港务人员,就照我刚刚说的。”

贝尔梅霍频频点头,却迟迟不见他采取行动。船长定定注视着他。“贝尔梅霍,快下去!还有,看在老天爷的分上,千万别吓得尿裤子。”“遵命,船长!”

阿莱斯独自在指挥楼停留了片刻。这天碧空如洗,浮云高挂,仿佛水彩画家挥洒的绝妙杰作。他一度考虑取出锁在船舱橱柜里的手枪,但这个无知的念头终究化成嘴角浮现的苦笑。他用力吸了口气,一边整理身上那件破旧外套的纽扣,接着走出桥楼,下了楼梯,那位旧识指间抖弄着一支香烟,早已静候他的到来。4“阿莱斯船长,欢迎莅临巴塞罗那。”“谢谢您,警官。”

傅梅洛面露微笑,“现在是大队长了。”

阿莱斯做出肯定的神情,目光紧盯着傅梅洛脸上漆黑的墨镜,但镜片后方凌厉的双眼究竟聚焦何处,却是难以臆测。“恭喜您升职。”

傅梅洛朝他递出一支烟。“不用了,谢谢您的好意。”“这可是高级品,”傅梅洛劝他,“拉丁美洲来的上等货。”

阿莱斯接下香烟,随手放进口袋。“请问大队长,您要检查我们的文件和许可证吗?该有的我们一样都不缺,全都经过政府许可和盖章……”

傅梅洛耸耸肩,一副无所谓的模样,大口吐着烟,面带笑容。“我相信您的文件都符合要求。我倒想问……这船上载运的都是些什么东西?”“军需品。药品、武器和军火弹药。还有几批充公拍卖的私人物品。所有货物都经由瓦伦西亚政府代表盖章核准。”“我相信,船长。不过这都是您跟港务局和海关之间的事,我只是个为民服务的公仆。”

阿莱斯神色自若地点点头,同时提醒自己,无论何时,视线绝不能偏离漆黑镜片后方那双眼睛。“敢问大队长,能不能告诉我,您要找的东西是……”

傅梅洛招手要船长陪同,接着,两人漫步甲板上,从这一头踱到另一端,所有船员在一旁好奇地观察。几分钟后,傅梅洛停下脚步,用力吸了最后一口烟,随手在船舷上捻熄烟蒂。他倚着栏杆,凝视前方的巴塞罗那,仿佛从未见过这座城市。“船长,您闻出他的味道了吗?”

阿莱斯静默了半晌才搭腔:“请问您指的是什么味道,大队长?”

傅梅洛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臂。“深呼吸!别急,您等等就会闻到了。”

阿莱斯与贝尔梅霍面面相觑。船员你看我,我看你,全都一头雾水。傅梅洛转过身,作势要大伙儿一起深呼吸。“没有吗?没有人闻出来吗?”

船长努力想挤出一丝笑容,但终究笑出不来。“我肯定闻到了。”傅梅洛说,“别告诉我您没闻见。”

阿莱斯轻轻点头。“那是一定的。”傅梅洛乘胜追击,“您当然闻出那个味道了,就跟我和在场所有人一样。那是一股鼠辈的臭味。有只令人作呕的老鼠藏在这艘船上。”

阿莱斯紧蹙眉头,面露疑惑。“我向您保证……”

傅梅洛举起手制止他往下说。“只要有一只老鼠钻进来,就再也没办法摆脱。你放了毒饵,它不吃。你装捕鼠器,它就在上头拉屎。老鼠是世上最难消灭的生物。因为它胆小。因为它很会躲。因为它自认比你聪明。”

傅梅洛刻意暂停了数秒钟,一副自鸣得意的模样。“知道消除老鼠唯一的办法是什么吗,船长?要怎么样才能永绝后患?”

阿莱斯摇头。“不知道,大队长。”

傅梅洛露齿而笑。“哎,您当然不知道了。因为您是船员,没必要知道这些。这是我的工作。我在革命中的地位越来越重要,不是没有原因。好好看着,船长,好好观察,学着点。”

阿莱斯还没来得及回答,傅梅洛已径自往船头走去,手下尾随在后。这时,阿莱斯才知道自己大错特错。傅梅洛全副武装、有备而来。只见他挥弄着一把闪亮的左轮手枪,那可是收藏级别的珍品。接着,他横越甲板,蛮横地推开挡住去路的船员,对船舱入口视而不见。他很清楚自己的去处,轻轻扬起一个手势,那批手下立刻群聚在货舱入口,静候长官的下一个指令。傅梅洛倾身靠近那片金属门板,以指关节轻叩几下,仿佛敲的是多年老友的家门。“大惊喜!”他大喊一声。

货舱门基本上是被他那群手下强力拆除的,于是,深藏不露的大船内部就这样摊在阳光下。战火蔓延的这两年,阿莱斯见过和学会的都够多了,他赶紧躲回指挥楼,最后映入眼帘的便是傅梅洛像猫似的舔着双唇,手上紧握着左轮手枪,旋即潜入大船货舱。5

费尔明连日困在船底货舱呼吸着同样的腐蚀气味,当一缕清风从藏身的军需品木箱缝隙钻进来,他仿佛嗅到香芬。他侧歪着头,从箱缘缝隙看见货舱里的扇形朦胧亮光。是手电筒。

惨白柔和的光线扫过所有货物,覆盖着汽车和艺术品的麻布,顿成薄纱般剔透。底舱传来的脚步声和金属碰撞声渐渐靠近。费尔明咬着牙,默默回想自己躲回藏身处之前走过的路径。布袋、蜡烛、剩食,甚至在货物间走道可能留下的足迹。他自认应该没有任何疏漏。他们不会发现他的,他这样告诉自己。不可能。

就在此时,他听见那尖锐又熟悉的嗓音叫唤着他的名字,仿佛在吟唱小曲。顿时,他的膝盖像果冻一样瘫软。

傅梅洛。他的声音,他的脚步,听起来已近在咫尺。费尔明紧闭双眼,仿佛在漆黑密室里因诡异声响而饱受惊吓的孩子。他闭上眼不是因为这么做可以保护自己,而是没有勇气见到那个身影伫立在一旁,然后倾身扑向他。此刻,他感受到脚步声缓缓前进,离他仅仅数厘米。戴着手套的指尖抚着木箱盖子,仿佛蛇蝎在盖上蠕行。傅梅洛正吹着口哨。费尔明屏息以待,双眼紧闭。额头的冷汗直往下滴,他必须紧紧握拳才不致一直发抖。他连一丝肌肉都不敢动,就怕碰触到装满步枪的袋子,可能会发出声响。

或许是他误解了。或许他们会发现他。或许世上根本就没有一个他能藏身并安度余生的角落。或许,那个一如往常的晴空丽日,他将告别世间。因此他决定豁出去了,打算用躺卧的那堆步枪做最后一搏。两秒内弹孔遍布全身而死,总好过落入傅梅洛手里,接下来的两周被吊在蒙锥克监狱地牢的天花板上,惨遭各种手段凌虐至死。

他摸了摸身旁的长枪,找到了扳机,用力抓紧,但直到此时才想起,枪支极可能没装子弹。管他的,他心想。以他瞄准的水平,一枪打穿自己脚的可能和射中哥伦布雕像眼睛的概率一样高。想到这里,他不禁面露微笑,双手随即抓起长枪抵在胸前,忙不迭地找寻撞针。他从未操作过枪支射击,但他告诉自己,幸运之神总是站在新手这一边,尽管信心不足,总可以靠努力来弥补。他上紧撞针,打算把傅梅洛的脑袋轰个粉碎,管他要上天堂还是下地狱。

过了半晌,脚步声却逐渐远离,带走了创造荣耀的机会。他顿时想起,伟大的情圣,无论是已付诸行动或以此为职志,生来就不是在最后关头称英雄的角色。他大大松了一口气,抚着胸口,湿透的衣服紧贴身躯,仿佛第二层肌肤。傅梅洛和他的爪牙即将离去。费尔明想象他逐渐消失在阴暗的货舱,脸上漾起轻松的笑容。或许根本没有人告密。或许那只是例行检查。

此时脚步声突然停止了,阴沉的静默骤然浮现。有好一会儿,费尔明只听得见自己的心跳。接着,就在他几乎不动声色地微微吐息时,木箱盖上来回移动的一条细小轻盈的东西触碰着他,和他的脸庞相距不过几厘米。他闻出那股介于酸甜之间的气味。那是他逃亡大历险的鼠老弟,它正在木箱盖子裂缝间嗅个不停,努力想闻出好友的味道。费尔明正打算轻轻发出嘘声驱离它,货舱却突然响起震耳欲聋的巨响。

大口径枪管射出的子弹,不偏不倚地击中距离他脸庞不到五厘米的木盖上的那只小老鼠。血滴渗入裂缝,落在他的双唇。费尔明突然觉得右腿发痒,视线往下一探,这才发现刚刚子弹射穿木箱时,擦烂了他的裤子,差点打中他的腿。一道朦胧亮光掠过藏身处,映出子弹穿越的路径。费尔明听着脚步声重返他的藏身地。傅梅洛在木箱旁跪了下来。费尔明从木箱缝隙瞥见他锐利的目光。“你还是一如既往跟鼠辈交朋友。你真该听听阿曼西奥的惨叫声,是他告诉我们你藏在哪儿。只是一点皮肉上的挑战,你们这些英雄叫得和金翅雀一样欢快。”

费尔明直视眼前那凌厉的目光,回想起过去种种,觉得自己若不是躲在这个装满枪支的木箱里冷汗直流,恐怕已经吓得屁滚尿流了。“你闻起来比那个老鼠朋友还要臭!”傅梅洛低声说,“我想你需要好好洗个澡。”

接着,费尔明听见来回走动的脚步声,一群人吵吵嚷嚷忙着挪动箱子,搬动货舱的物品。与此同时,傅梅洛寸步未离原地,双眼探究着大箱子阴暗的内部,目光宛若探出窝口的一条蛇,耐心静候。片刻之后,费尔明感受到箱子遭受榔头重重一击。起初,他以为他们要把箱子拆了。但一见到盖缘出现几支铁钉,他恍然明白,原来他们打算把箱盖钉起来。刹那间,木盖和箱缘仅存的缝隙消失了。他的藏身处顿成葬身之地。

费尔明感觉到箱子被人用力往前推移,傅梅洛一声令下,他的手下立刻下了船舱执行任务。接下来的状况他已有心理准备。他可以感受到一群人用杠杆抬起箱子,接着听见帆布条缠绕木架的声响,还听到链条在转动,霎时,他感受到起重机突然急升。6

阿莱斯船长和全体船员凝视着悬吊于甲板上六米高的大箱子迎风摇晃。傅梅洛从船底货舱上来之后,推了推墨镜,一脸愉悦的笑容。他抬头望着驾驶桥楼,故意行了个俏皮的军礼。“报告船长,即将执行灭鼠行动,若要歼灭船上的鼠辈,这是唯一真正有效的方法。”

傅梅洛指示起重机操作员将货柜下降数米,直到刚好悬在他面前。“最后有没有什么遗愿或是忏悔?”

全体船员紧盯着那个大箱子,全场鸦雀无声。箱内唯一传出的声响是一阵微弱的呻吟,让人联想起一只饱受惊吓的小动物。“别哭啊,事情没那么严重。”傅梅洛说,“再说,我也不会让你落单的。很快就会看见好多老朋友等不及要见你……”

大箱子再度往上升到半空,起重机开始转向船沿。箱子渐渐来到海面上大约十米高处,傅梅洛再次转身面向驾驶桥楼。阿莱斯怒目盯着他,嘴里低声咕哝着。“混蛋!”他终究忍不住咬牙咒骂。

接着,傅梅洛点头示意,于是装有两百公斤步枪的木箱,加上五十公斤出头的费尔明·罗梅罗·德·托雷斯,就这样被扔进了巴塞罗那港口冰冷阴暗的海水里。7

坠落的瞬间费尔明几乎没有时间抓住木箱。落水之后,几支步枪受到冲击力撞到箱子顶端。木箱在海面上漂浮了几秒钟,像浮标似的摇晃。费尔明奋力想挣脱压在身上的步枪,浓烈的硝烟和汽油味扑鼻而来。他听见海水又急又猛地从傅梅洛开枪射出的弹孔窜入,片刻之后他感受到海水到来的冰冷。他惊恐情急之下想缩进木箱另一头的角落,但是挪动步枪使得木箱失衡倾斜,让他整个人扑倒在枪支上。一片漆黑中,他摸到一把把步枪,赶紧推开身旁的武器,一心想找寻进水的弹孔。只是,好不容易才摆脱的一堆步枪立刻又压到身上,将他推往依旧倾斜的木箱底部。海水盖过双脚,在他的脚趾间蹿流。水淹及膝时,他总算找到了弹孔,使尽全力用双手压住。这时他听见甲板上传出枪响,以及木板中弹的声音。他后方多了三个弹孔,随即三道浅绿的微光照了进来。费尔明看清海水开始急涌,刹那间水深及腰。他惊慌失措地尖叫,试着伸手压住另一个弹孔,但突如其来的剧烈震动将他猛然往后一推。海水倾注货柜的狂流巨响,仿佛一头正要吞噬他的猛兽,这一幕把他吓坏了。积水爬到胸口,寒冷渐渐让他透不过气。货柜再度陷入漆黑,费尔明这才惊觉,整个大箱子正急遽下沉。他的右手已挡不住水流压迫。冰冷海水冲洗了他在黑暗中流下的泪水。费尔明试图吸入最后一口空气。

暗流紧紧夹裹着木箱,毫不留情地将它拉往海底。箱内仅剩一点新鲜空气,费尔明为了再吸一口气,铆足劲往上挣扎。过了半晌,木箱已沉入港口的海底,因为倾斜下沉,最后陷在一摊淤泥中。费尔明朝着木盖拳打脚踢,但木板仍被牢牢钉住,毫无松动。他仅剩的空气正悄悄从木板缝隙间溜走。眼前一片冰冷漆黑,渐渐让他灰心丧志,肺部像是着了火,他在缺氧状态下觉得头要爆炸了。盲目的惊恐让他深信自己恐将在数秒后断气,索性抓起一把步枪,以枪托猛力撞击木盖边缘。撞击第四次时,枪支意外从手中滑落。他在黑暗中摸索,摸到布袋包住的一把来复枪,因为袋内仅存的空气而漂浮在水中。费尔明两手抓住枪支,开始以仅剩的体力继续撞击,内心祈求着从未眷顾过他的奇迹。

袋内一记闷响,子弹射出后掀起无声的震动。这个近距离射击在木板上射出拳头大的圆孔,一道光芒照亮了木箱内部。他的双手抢在脑袋之前做出反应,把枪支瞄准圆孔,一次又一次扣下扳机。海水已填满布袋,子弹终究不再击发。费尔明拿起另一支来复枪,隔着布袋按下扳机。前两次射击无声无息,第三发子弹却让他感受到双臂震动,并亲眼见到木板上的洞口正在扩大。他继续射击,用尽子弹,直到洞口大到足以让他瘦削的身躯钻出去。尖锐的木板裂口无情地咬蚀他的肌肤。然而,抱着重见天日的一线希望,望着海面上明亮的天光,就算要挨上千刀万剐,他也会勇往直前。

港口温热的海水让费尔明双眼灼热,但他仍竭力张开眼睛。光影交错的海底丛林在浅绿的幽影中摆动,他脚下是一大堆废弃渔网、沉船残骸和累积了好几世纪的淤泥。他抬头望着从上方洒下的朦胧光束。货轮船身在海面形成一大片阴影。他估测这片港口区域至少有十五米甚或更深。如果可以游到船身另一侧,或许就不会被人发现,逃过一劫。他双脚抵着木箱,奋力一蹬往前游。当他缓缓朝着海面往上游,映入眼帘的尽是深藏海底的骇人景象。他顿时了然,先前以为的海藻和废弃渔网,其实是在暗处漂浮的尸体。数十具死尸戴着手铐,腿上的链条另一端拴着大石块或水泥砖,把这里变成了海底坟墓。穿梭在死尸间的鳗鱼鱼群,早已啃光了死尸脸上的残肉,头上的发丝如潮浪飘浮。他认出死尸中有男有女,还有幼童。往下一看,淤泥半埋着旅行箱和行李。有些尸体已腐烂,只剩一具具骨骸套着残破衣物。数不清的死尸,排列出通往阴暗的无尽通道。费尔明紧闭双眼,转瞬间,他浮出水面与人间接轨,并深切体会到仅仅一个简单的呼吸,竟是他此生经历过的最美好的事。8

费尔明像个帽贝似的紧贴船身好一会儿,让呼吸逐渐平缓。约二十米外的海面上漂着一座浮标,外观正好像座小灯塔,圆筒顶端支撑着一盏灯,下方的圆柱空间里是个小亭子。白色浮标上漆着红色条纹,随浪摇摆,仿佛漂流中的金属小岛。费尔明告诉自己,只要能抵达那座浮标,他就能躲在里面,等待时机成熟,神不知鬼不觉地登陆上岸。似乎没有任何人发现他的踪影,但他不想大意冒进。他让受创的肺部尽可能吸入一大口空气,然后再度潜入海水,朝着浮标慌乱地挥臂前进。他专注地往前游,一路避免往下看,宁可相信自己刚才只是神志不清,那一幕阴森可怕的海底景象,不过是缠绕着一堆废弃物的渔网。他在距离浮标数米处浮出水面,赶紧绕到后方躲起来。他观察货轮甲板上的动静,暗自揣想此刻总算安全了,包括傅梅洛在内,船上的人都以为他死了。他爬上平台后,发现货轮指挥舱有个身影静静望着他。他直视对方的目光。费尔明无法辨识此人的身份,但从服装看来,他猜测对方应该是船长。他赶紧躲进浮标的圆筒中,随即倒了下来,冷得直打哆嗦。心想,大概几秒钟后就会听见有人来找他。早知如此,还不如死在木箱里。这下傅梅洛一定会把他关进地牢,好好折磨他。

那一刻,他等了许久,就在他以为逃亡历险即将抵达终点时,却听见货轮引擎熄了火,发出震耳欲聋的喇叭声。他小心地从窗口探头往外望,发现货轮已朝着码头驶去。他精疲力竭地躺着,尽情享受从窗口洒进的暖阳。或许,历经这一切之后,无神论者的圣母总算对他慈悲怜悯。9

费尔明紧守着他那块地方,直到暮色晕染天际,港口街灯在海平面点亮了闪烁的网络。他仔细张望着码头,心里打定主意,最好的解决办法莫过于游泳到鱼市前船只群聚处,借由绳索和船头挂着的滑轮爬上去。

就在此时,他瞥见浓雾中的码头边有阴影轮廓浮现。一艘小艇正朝着他前进,上面坐着两名男子,一人划桨,另一人在暗夜中高提着灯,夜雾染成一片琥珀色。费尔明猛吞口水。他大可纵身跳入海水,或许能在夜色掩护下再次脱身。然而,他觉得自己运气用尽,丝毫不剩一丝抵抗力。他走出藏身之处,高举双手,小艇正迎面而来。“把手放下吧!”高举提灯的男子这样说道。

费尔明紧盯着前方。坐在船尾的男子,是几个钟头前在指挥舱观望他的人。费尔明直视对方的双眼,点头示意。他握住对方伸出的手,登上小艇。划桨男子随即递上一条毛毯,饱受磨难的可怜虫立刻紧紧裹上。“我是船长阿莱斯,这位是我的大副贝尔梅霍。”

费尔明结结巴巴地想挤出话来,但阿莱斯制止了他。“您不需要报上姓名,这不干我们的事。”

船长拿出保温瓶,为他斟了一杯热腾腾的酒。费尔明双手紧握着黄铜杯,一口气喝了个精光。阿莱斯再为他添满一杯,总共添了三次,费尔明的身体总算又温热起来。“觉得舒服一点了吗?”船长问他。

费尔明猛点头。“我不打算问您为什么上了我的船,也不想知道您跟傅梅洛那号阴险人物有什么过节,但我想您还是小心一点的好。”“我已经尽量小心了,请相信我。一切都是命,是命逃不掉啊!”

阿莱斯递给他一个袋子。费尔明往袋内瞅了一眼,里面有一摞干净的衣服,不过尺寸至少比他大上六个尺码,此外还有一些现金。“您为何要这么做呢?船长,我只是一个偷渡的流浪汉,给您惹了这么多麻烦……”“因为老子高兴。”阿莱斯船长豪气回应,贝尔梅霍也在一旁点头附和。“我不知道该怎么报答……”“只要别再偷偷上我的船就行了。好啦,您快把衣服换了吧。”

阿莱斯与贝尔梅霍看着他脱下一身湿透的破烂衣裤,接着帮他换上新行头,那是一套老旧的海军制服。丢弃原来那件破旧外套之前,费尔明先在每个口袋里找了又找,终于掏出他小心保存数周的那封信。海水早已洗尽油墨,信封成了浸湿的纸团,在指间散成碎片。费尔明双眼一闭,竟号啕大哭起来。阿莱斯船长与贝尔梅霍面面相觑,不知所措。阿莱斯船长轻抚着费尔明的肩膀。“您别这样,最糟的情况已经过去了。”

费尔明猛摇头。“不……不是因为那个!”

他缓缓穿上衣服,将那封不成形的信放进新外套的口袋。见到两位恩人诧异地盯着他看,他赶紧擦干泪水,挤出笑容。“不好意思,让两位见笑了。”“您瘦得只剩皮包骨了。”贝尔梅霍在一旁说道。“还不是因为打仗,没办法。”费尔明连忙抱歉,并极力展现出积极乐观,“不过,现在起我要走运了,我有预感接下来要过轻松愉快的好日子,一边吟诗,一边享用美食。光是靠猪血肠和肉桂饼干,我几天内就会肿得跟海上的浮标一样。别看我现在这个样子,您以后若有机会再见到我就知道了,我增肥的速度可是比男高音还快。”“您说是就是吧……对了,您有落脚的地方吗?”阿莱斯船长关切他的去处。

穿着一身海军制服新行头的费尔明,一肚子温热的红酒,兴奋地连忙点头。“心爱的女人在等您?”船长继续追问。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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