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谈·奇谭(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10-06 16:04:40

点击下载

作者:小泉八云

出版社:上海译文出版社

格式: AZW3, DOCX, EPUB, MOBI, PDF, TXT

怪谈·奇谭

怪谈·奇谭试读:

版权信息书名:怪谈·奇谭作者:小泉八云排版:辛萌哒出版社:上海译文出版社出版时间:2014-08-01ISBN:9787532766024本书由上海译文出版社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小泉八云 遗稿手迹《平家蟹》无 耳 芳 一

去今七百余年的往昔,源氏与平家两族间连年争霸,终于在下关[1]海峡的壇之浦展开了最后的决战。平家势力于此一役悉数覆灭,满门妇孺,包括当年在位的幼帝,亦即史书记载当中的安德天皇,也于决战之中丧生。其后七百余年间,壇浦海域及其沿海一带,便时时可见鬼魂逡巡出没……我在此前其他著述当中曾有谈及一种叫做“平家蟹”的、壇浦湾所特产的奇异蟹类。这种蟹的甲壳上生着状似人脸的纹路,据说便是由平家武士的亡魂变身而成。不过除此之外,那一带的海边更有不少奇谭异事广为流传。月黑之夜,数以千计的流火在海岸上空飘荡流窜,驭着浪涛起伏舞动,令人毛骨悚然,渔夫们都称这青白火焰为“鬼火”。每当风起,海面上传来阵阵喧嚣喑鸣,犹如决战沙场的人啸马嘶。

话说早年间,平家亡魂之神出鬼没尤胜今日,性情相比如今也更为凶残凄厉。每逢船只航经这一海域,厉鬼们便会攀上船舷,将船扯[2]翻。不然便专门窥伺在此游泳的人,将其拖入水底溺死。赤间关的阿弥陀寺便是为了祭悼这些死者的亡灵而建。寺院附近,靠近海滩的一侧还辟有墓地,同时寺院境内更修造了多座祭塔,以投水而亡的天皇为首,塔身上刻载着平家一族中所有主要人物的名号,并定期举行法会,为亡魂们祈祷冥福。寺院落成,墓地竣工,平家的亡灵们自此不再如往日那般扰人。然而尽管如此,依然会时时生出些匪夷所思的怪事。似乎并非所有鬼魂皆已投胎转世,彻底平息了怨念。

大约几百年前的赤间关,住着位名叫芳一的盲人,以其精湛的琵琶弹词技艺而闻名远近。据传他自幼起便开始习练琴艺,尚年轻时,造诣已远超几位师尊之上。芳一作为琵琶说书艺人立身扬名,尤其以讲述《源平物语》的一段书最为拿手。人道是:吟唱起《壇浦会战》一节时,芳一的弹奏简直已臻于“鬼神共泣”的化境。

当初立意要成为一名弹词艺人时,芳一曾饱尝贫寒之苦。然而,幸得良人接济,蒙受了不少恩惠。阿弥陀寺的和尚素喜诗曲管弦,时常将芳一邀进寺里,请他奏起琵琶,唱一阕《平家物语》。和尚深为这位年轻后生的卓绝技艺所折服、赞叹,不久便力劝芳一搬入寺中同住。芳一心怀感激地接纳了这份邀请,于寺院内得一间小屋栖身,三餐起居皆有了照应。作为酬答,则在未有冗务烦扰时,通常是黄昏时分,抚起琵琶,为和尚敬献一曲,聊以开怀。

某个夏日之夜,和尚受邀前去某位往生的施主家中执法事,也带了寺里的小僧同行,只余下芳一独自留守寺中。沤热的夜晚,盲眼的芳一来到卧房前的檐廊下纳凉。檐廊面朝阿弥陀寺背面的一座小小庭院,芳一在那儿等候着和尚们归来,同时挑琴弄弦,聊以排遣寂寥。谁知直至午夜已过,依旧不见和尚回转,而待在卧房中又嫌过于闷热,芳一便留在了屋外。终于,后门上有脚步声由远及近传来。有人横穿过庭院,冲着檐廊笔直走近前来,在芳一面前停住—却不是和尚。忽然,来者既无寒暄,亦无客气,操着武士呼喝下人的口吻,以一把低沉浑厚的嗓音,直唤盲眼琴师的名字道:“芳一。”

直把芳一骇了一跳,一时间不知如何作答才好。如此一来,那声音则以更为严厉的命令语气再次喝道:“芳一!”“是。”盲眼的芳一畏怵于对方口气中的威胁意味,战战兢兢应道,“在下眼盲瞧不见,请问是何人唤我?”“不必担心。”陌生的来者换了副稍微平和的语调,“我就落宿在附近的寺院,此番受我家主公差遣,来此传话于你。我所侍奉的家主,乃是家世身份无比高贵显赫之人,此刻正与多位嘉宾一同逗留于赤间关,因想要参观壇浦会战的古战场,今日特意走访了那里。家主听闻你是弹唱《壇浦会战》的名手,起兴定要请你前去唱上一曲。此刻大人并随众们已齐聚于下榻的宅邸等候多时,如此,你即刻拿上琴随我走一趟去。”

那个年代,对于武士的命令,是决不可轻忽怠慢的。芳一赶忙换上木屐,取了琵琶,随同那位武士动了身。武士在前方熟练地为芳一带路,芳一则勉力加快步伐紧跟其后。牵着他的那只手冷硬如铁,武士大步流星,每迈步便发出金属碰击的铿锵之声,一听便知身上披挂着甲胄—肯定是哪个贵族官宦人家的守护警卫。芳一最初的疑惧逐渐消散,内心甚至暗自窃喜,以为这次不知要交什么好运。他心忖:既然武士曾说“家主是位身份高贵显赫之人”,那么期待听自己弹唱[3]的这位大人,官阶至少该在一品的大名之上。不出多时,武士停下了脚步,芳一察觉自己置身于一座大门之前。除阿弥陀寺的山门外,很难想象下关町内还有如此巨大的宅门存在。芳一正兀自诧惑,却听武士叫了声:“开门!”

话音方落,便响起了门闸抽动时吱吱嘎嘎的动静。二人进得大门,穿过广阔的庭院,又在另一处入口前站了下来。只听武士扬声唤道:“来人啊!我已将琴师芳一带到!”

门内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接着是拉动隔幛、纸门的声音,绞起木板雨窗的声音,女人们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的声音……据她们的言谈措辞,芳一判断:这必是一群在高官府邸中侍奉司职的女侍。尽管如此,对于自己究竟置身何处,却是完全摸不着头脑。也未容他细想,便给人牵着手连登了几级台阶。来到最后一级时,被吩咐脱去木屐,又给人引领着,脚踩经宫女之手擦洗打磨后滑不留足的木板地,走过一段漫长似无尽头的长廊。也记不清到底绕了几个柱廊转角,横穿过几间敞阔到令人心下暗惊的榻榻米厅堂,终于来到一座极其宽广的大殿之上。芳一心下知晓:此时这殿宇内,已是达官云集,貂蝉满座。只闻衣履窸窣,如林中万叶飒飒飘落;耳边四下,一众人皆压低嗓音轻言慎语,所用的也尽是文雅郑重的官话。

有侍官嘱他落座,一只蒲团早已为他设好。芳一坐下来,方将乐器调弦校音,一位听口气像是平时统领和监管女侍的老妇向他传令道:“请将那《平家物语》弹唱起来罢!”

芳一心说:要把整首《平家物语》统统唱完,须得好几个晚上。索性便斗胆问道:“全曲少时片刻恐难唱完,恭问当为在座大人们敬献哪一节为是?”

老妇答:“听说那《壇浦会战》一节最是悲思断肠,就将这段书唱与诸位听听罢。”

芳一领命便放开喉,挑动琴弦,由最激越的那段海战唱了起来。一时间,琴声嘈嘈切切错杂弹,铮湍急鸣动霄汉,如万千樯橹竞相摆荡;如百舸争流,千舰齐发的倾轧与突进;如箭矢嗖嗖,疾厉穿梭,擦破长空;如武士奋起厮杀的撕心怒吼;如铁鞋踏击船板的跫音;如钢刃刺破兜鍪的溃裂;更犹如刀剑劈杀下阵亡将士们身躯轰然坠海的绝响……喘息的间歇,芳一只闻身边左右纷纷赞叹:“这琴艺,端的是炉火纯青,出神入化!”“在我家乡可从来听不到如此好曲!”“岂止!这般天籁,人间又哪得几回闻!纵是打着灯笼找遍天下,怕也无出芳一琴师之右者!”

闻言,芳一更是浑身解数如花锦,比以往落力万二分地唱奏起来。赞叹之声渐次寥落,周遭复又归于静默。然而,待他唱到平家那些与世无争的弱质女子、如花美眷,无奈却红颜薄命—不仅众嫔妃宫娥尽皆赴死,且连武将平清盛的继室,被封为二位尼的平时子姬亦怀抱着幼帝投海自尽—情状之惨烈,使得座中诸客齐齐发出怆然长叹,且悲痛如狂地大声号泣起来。置身此情此景之中,就连盲琴师芳一本人,亦不禁被自己琴声带来的这份凄厉哀绝震慑到颤栗不已。众人呜咽着,啜泣着,久久不能歇止。

终于,悲叹之声逐渐消散,继而在一片沉默当中,又听方才那老妇的声音再度响起:“早已闻悉弹唱《平家物语》的琴师当中,你是首屈一指的名手。不想今晚的演奏,更教人叹为观止。我家主人交待要重重赏你。不过大人希望自今晚起,连续六日,每晚一次聆赏你的弹奏,之后便将起驾回程。因此,明晚你须与今晚同一时刻前来。方才去接你的武士,届时仍会上门叨扰……此外,另有一事不得不预先叮嘱与你:我家大人此刻逗留赤间关,以及你今夜来访之事,万不可向他人提及。大人此番巡游甚为机密,与此有关的闲言碎语一概可免则免……好了,你且回寺去罢。”

芳一毕恭毕敬告退之后,便被侍女牵着手带往官邸玄关前。方才迎接自己的武士已在那里等候,将芳一领到阿弥陀寺背后的门廊上,遂告辞而去。

芳一回到寺内已是天光熹微。离去一夜,却也无人察觉。和尚深夜方归,以为芳一早已睡下。白天芳一则稍事休息,关于这件匪夷所思的奇事,并未向任何人言及。翌日子夜一至,那武士便又来迎接,再次将他带往那处显贵云集的府邸。于是,芳一也再次博得了与前夜相同的喝彩。谁知,清早返寺时,却被和尚唤了去。和尚口气柔和地嗔问道:“芳一,这两日贫僧我为你甚是担心。你双眼不能视物,却深夜独自外出,着实凶险。为何不与人知会一声便出门去呢?若打个招呼,贫僧也好派名仆从跟随左右。你究竟是往何处去了?”

芳一支吾其词:“还望大师见谅,鄙人因有些私事,其他时候皆不方便办,这才深夜外出。”

见他讳莫如深,闭口不愿多谈,和尚与其说伤心,不如说更为诧惑,感到芳一态度中流露出一种不甚自然的隐瞒,恐是出了什么不好的事,心道:“这个盲眼年轻人,莫非是遭什么恶灵附了身,把魂给收了去?”却也未再追问,只私下吩咐寺内当差的仆役们,暗中留意芳一的举动,命他们一旦发现他又在深夜悄悄出寺,便尾随其后探个究竟。

果不其然,是夜芳一正欲偷溜出寺,就给仆役们瞧见了。几个当差的即刻提起灯笼,不声不响随他出了门。谁知当晚天雨,四下漆黑,待仆役们来到街上时,早已不见了芳一踪影,显然是步履如飞,走得极快。但考虑到他一个瞎子,再加月黑路滑,这事怎么琢磨都不免诡异。仆役们焦急地在街上四处寻找,将芳一可能去往的人家挨门挨户问了个遍,却无一人知晓他的下落。终于兜了个大圈,从海边又转回寺院,却听自阿弥陀寺墓园的方向,隐隐传来阵阵激越的琴声。这一带每逢暗夜,总有鬼火四下飞窜,除去那点微弱的光亮,则漆黑不见五指。仆役们不由心惊,急忙提着灯笼奔向墓地,却见雨中芳一正孤身一人端坐在安德天皇的御陵之前,手拨琵琶,大声弹唱着那曲《壇浦会战》。并且身后左右,甚至层层墓碑之上,不计其数的鬼火团团簇簇,如蜡似炬。估计世上尚不曾有人目睹过如此骇人的景象。“芳一!芳一!”众人唤道,“你让鬼迷了心窍了……芳一!”

然而盲眼的芳一却犹似充耳不闻,依旧痴迷地拨弄着琴弦,将一曲《壇浦会战》唱得益发如癫似狂。仆役们上前抓住芳一身子,朝他耳边大喊:“芳一!芳一!速速同我们回寺去罢!”

他却以叱责口吻厉声道:“如此高贵郑重的场合,尔等竟胆敢打扰诸位宾客的雅兴,会被治罪的!”

此言一出,饶是当时情状诡异,仆役们仍是憋不住,扑哧笑出了声。可见芳一果真是鬼魂缠身,确定无疑。众人不由分说,赶忙合力连拖带拽将他弄回了寺去。一到寺里,和尚吩咐芳一速速褪去雨水淋湿的衣物,待更衣完毕,又强喂他用过热茶餐饭,便命他从头至尾,细细禀来:方才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何如此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

芳一踟蹰再三,迟迟不愿开口。然而觉悟到自己所作所为,确实让好心的和尚担惊受怕,甚至惹得他心头不悦,实在无法再继续隐瞒,便从武士初次造访时起,一五一十将所遇之事悉数做了禀告。

听罢,和尚开口道:“芳一,罪过啊罪过,你此刻处境十分凶险。没有早些告知贫僧实在太过糊涂。皆因你有天赋之才,方才招致如此意外的祸端。事到如今,想必你本人也很明白,你不是去什么贵人府邸说书,而是每晚到平家墓地去‘对碑弹琴’直到天亮。今晚寺里的仆役们找到你时,你正淋着大雨,呆坐在安德天皇的坟前。暂不提你信以为真那些事,其实是死去的鬼魂在招你迷你。所有发生过的一切,统统不过是幻觉。最凶险还是,一旦你听从了鬼魂的差遣,就已落入他们掌控之中。下次若再任由其指示,则必会遭八裂之刑,身首异处。总之无论如何,或早或晚,都会有杀身之祸……今晚贫僧还有不得不出席主持的法事,无法留下来陪你。不过出门之前,贫僧会把一段经文写在你身上,它可辟邪,免你遭害。”

赶在日头西下之前,和尚与小僧将芳一脱得一丝不挂,提起毛笔在他胸前、后背、脸、头、手、足,以及足底,浑身上下每一处都写满了《般若波罗蜜多心经》。

事毕之后,和尚叮嘱道:“今晚贫僧出门以后,你且去后门廊下,安安静静坐那儿等着。不管是何人唤你,或发生何事,都不要开口应答,也千万不许动弹,什么都别讲,就一副沉思默想的样子一动不动坐在那儿。若是动了,或是发出一丝声响,身子就会被撕得四分五裂。你绝不可惊慌失措,喊人救命。就是喊了,任谁也救不了你。但你只要能谨遵贫僧吩咐去做,便不会发生任何危险,并且这事也便到此为止,今后再也毋需担惊受怕。”

太阳落山,和尚与小僧出了门。芳一遵照和尚所言,在檐廊边坐下,将琵琶放在身侧地板上,取了个打坐禅定的姿势,静静不动,留心着不敢咳嗽,或是喘气声过于粗重,就这样直坐了几个时辰。

而后,便听到有脚步声沿着甬路向这边走来,进了寺门,穿过庭院,来到廊下,在芳一面前停住。“芳一。”来者低声唤道。

芳一屏住呼吸,纹丝不动,大气不敢出地端坐着。“芳一。”那人又唤,声音中透着几分不悦,接着,再一次愠怒暴躁地大叫道,“芳一!”

芳一依旧不语,沉默犹如冥石。便听那声音兀自嘟囔道:“不应声!?这便麻烦了……非得把这小子找出来不可!”

沉重的足音踏上了檐廊,缓缓向芳一趋近,在他身畔站定,接着,是一段漫长如死的寂静。芳一浑身上下都随着一颗心的剧烈鼓动而惶惶战栗。

忽而,却听那嗓音在芳一耳边粗声粗气嘀咕道:“琵琶明明在这儿放着,怎么就只看见琴师的俩耳朵呢……我说呢,怪不得不做声,就是想答腔也没有嘴啊,芳一这人现在就剩俩耳朵了……也罢,就当是我已奉命行事的证据,将这两只耳朵带回去给主公交差罢了。”

话音方落,芳一左右两耳便被铁手攥住,感到一阵撕裂的剧痛。尽管痛得他是死去活来,却依旧一言不敢发,只听着那沉重的足音沿檐廊离去,下到院中,走至寺外的大路,再也听不见为止。盲眼芳一只觉两行浓稠的温热,顺着脸颊流淌下来,却连抬手拂拭的气力也没有了……

天未亮时,和尚回到寺中,急忙上后院找芳一,却在廊下踩了一脚黏糊糊的东西,滑倒在地,待明白过来手里的灯笼上面粘的原来是人血,不由吓得大叫起来。同时,却见芳一仍在原地,保持着僵硬不动的坐姿,血自伤口处不断滴落。“啊,芳一!罪过罪过……”和尚颤声道,“究竟怎么一回事?你,受伤了么?”

听到和尚的声音,芳一心知总算得了救,“哇”的一声不由嚎啕起来,边哭边说,向和尚倾诉了昨夜的经过。“芳一,真是劫数啊……”和尚叹道,“实在对不住你,都怪贫僧,是贫僧不察……本打算将你浑身上下无一遗漏全部写满经文,谁知偏偏漏掉了耳朵。原是交待给了小僧的,便未曾仔细查看,一切全是贫僧的过错……事已至此,回天无力,唯有尽早疗伤要紧……你且打起精神,从今往后再不会身陷如此险境了,再不会有鬼魂前来纠缠与你了。”

经良医悉心疗治,芳一的伤情迅速好转。而这场奇诡的遭遇,立刻传遍了四面八方。芳一的名字,也变得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名流显贵们甚至特意跑来赤间关听他说书,价值不菲的厚礼源源不绝送上门来,芳一成了富有之人……只是自此之后,“无耳琴师”便成了他的名号而为世所知,并广为流传起来。

[1]壇之浦:今日本山口县下关市周边海域。壇浦之战,为平安时代末期(1185年4月25日)源氏与平家两族相争时(史称治承·寿永之乱)的最后一场决战。

[2]赤间关:日本山口县下关市的中心地,下关港周边一带的古称,亦写作“赤马关”。

[3]大名:日本封建时代对大地域领主的称呼,由“大名主”一词转变而来。顾名思义,原是指在地方上拥有较大势力和较高声名威望的人,通常是庄园或土地的领主。及至室町与战国时代,则指称拥有武装与佣兵,且统辖大片地域的高阶武士,有时其管辖势力可涵盖一个或数个令制国。江户时代,则指从幕府接受一万石以上俸禄,且拥有领地的武家。鸳   鸯[1]

从前,陆奥国田村乡有位豢鹰的猎师名叫尊允。某日,他照常带鹰出门狩猎,却一无所获,空手而返。打道回府的途中,渡船过赤沼川时,见河面上有对鸳鸯,正相偎偕游。传说中,杀鸳鸯是件十分不祥的事,但这日适逢尊允腹饥难忍,便拉起弓弩,瞄准鸳鸯放了一箭。利箭正中雄鸟,而雌鸟则向对岸菰草丛荫下躲去,不见了踪影。尊允提起猎物回家,烹成桌上佳肴,一顿饱餐。

是夜,尊允做了个凄清哀绝的梦。梦中一位貌美女子入得屋来,立在他枕畔嘤嘤哭泣,其声哀痛悲切,听得尊允只觉肝肠欲断。

那女子厉声质问道:“究竟为何?为何你要杀害我夫君?他身有何罪,要落得这番下场?我二人本在赤沼双宿双飞,恩恩爱爱,孰料你却狠心一箭夺他性命。他究竟何处触犯与你?你知不知自己所造的罪孽?知不知自己如何残酷无情?你这一箭,同时也索了我的命,如今夫君既去,小女子断无独自苟活之理……今夜来此,便是想告知你此事罢了。”

言毕女子放声而泣,声声凄绝。尊允闻之则心如刀绞。

女子又垂泪唱道:“如影随形,你侬我侬兮,悠游赤沼。今已日暮兮,惘不见君。蒹葭苍苍兮,我独愁眠。孤影伶仃兮,最难将息。”

一曲悲歌唱毕,女子又厉声道:“平日太阳落山,我便会与夫君缱绻依偎,相伴回巢。此刻,却落得形单影只,独宿独栖于茫茫菰草之中……此中悲痛,这凄楚滋味,怎一个愁字了得!“你哪里会知晓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不,你不会。但明日你若到赤沼川来,便会明了,定会明了……”

言毕,女子潸然含泪,转身飘去。

翌日清晨,尊允醒来,昨夜之梦在脑中挥之不去,那锥心刻骨般的痛楚,亦是历历如新。“但明日你若到赤沼川来,便会明了,定会明了……”这句话,仍在耳边盘旋回响。他决心即刻动身往赤沼川去,昨夜一切终究只是场梦,或是什么,他相信去了定能一探究竟。

及至赤沼川,来到堤边一看,但见雌鸳鸯孤伶伶独自游于河上。而同时,对方也察觉到了尊允的存在,却并不惊惶飞逃,反向他面前笔直游近前来,以一种怪异的眼神,目不转睛瞪视着他。忽然,那雌鸳鸯竟当着猎师尊允的面,以尖锐的鸟喙猛啄起自己的身子,直啄得遍体鳞伤,肠穿腹裂,转瞬惨死在尊允眼前。

……

自此,尊允便剃发出家,做了和尚。

[1]陆奥国:日本奈良时代至明治初期诸国割据,行政区划采用“令制国”,亦称“律令国”制度。陆奥国为其中之一,又称“奥州”,起初名曰“道奥”,平安时期之后改作“陆奥”。其领域大约包含今日的福岛县、宫城县、岩手县、青森县、秋田县东北的鹿角市与小阪町。阿 贞 的 故 事[1]

许久以前的往昔,越后国新潟町住着位名叫长尾杏生的男子。

长尾乃医师之子,自小被教导要子承父业,尚年幼时便与父亲某位世交家的千金,一个名唤阿贞的姑娘订下了婚约。两家议定,待长尾完成学业,便立刻行礼完婚。谁料事与愿违,阿贞自幼羸弱多病,十五岁那年,更染上了不治的肺痨。心知自己已时日无多,阿贞差人将长尾唤至榻前,与他做临终的话别。

长尾俯身于阿贞枕畔,听阿贞道:“长尾哥哥,你我二人青梅竹马,自小便互许终身,更约定年末拜堂成婚。现如今,奴家却要撒手弃你先去,究竟是福是祸,唯有听凭天意发落。想我纵然多活个三年五载,也不过给身边人添尽烦恼,徒留许多悲叹。奴家这一身的病,终究不是能够为人妇、尽妻职的。若是说:但为君故,惟愿能苟活于世,则未免只顾一己的私心,太不念惜亲人的劳苦。是以,奴家早已了却念想,任凭一死。请哥哥务必答应我,莫要为我悲切……并且奴家心有预感,来日你我定会重逢,这事我必要说与你知的……”“是,你我定会重聚。”长尾正色道,“只要去往那极乐净土,便可长相厮守,再无别离之苦。”“不,不!”阿贞沉静地答道,“奴家指的并非往生之后在天上相见。奴家总相信,哪怕明日便埋身黄土之下,凭你我二人的因缘造化,也注定会在人世间再度相逢的……”

闻言,长尾一脸诧惑望着阿贞。阿贞见他满面不解之色,嫣然一笑,梦呓般柔声喃喃道:“我心念系的长尾哥哥啊……你没听错,正是在此世,在你有生之年再度相遇。不过却有一条,须得哥哥心中当真发愿方能实现。为完此愿,奴家则须重新投胎转生,出落成婷婷女子。而你,少不得要耐心等待十五六年。这的确是一段漫长岁月,好在你如今不过年方十九,也还等得……”

为抚慰阿贞临终前的苦楚,长尾怜声道:“我会等你,与其说是践约守诺,不如说是心甘情愿。因你我乃缘定七世的夫妻,曾誓言永结同心,不离不弃!”“哥哥果真不疑你我能顺利相见吗?”阿贞凝视着长尾的面容,若有所虑。“这……”长尾情真意切道,“彼时还需妹妹予我一些相认的记号或是暗示。否则你化作他人,用了陌生的名字,纵是相逢,也不相识啊!”“这奴家却办不到。”阿贞幽幽叹道,“只要仍是肉骨凡胎,不曾化身神明佛祖,你我便谁也无从知晓会在何处、如何相见。不过只要哥哥不嫌弃,我定会重回你身边。会的,一定会的……请哥哥千万记住奴家今天这番话……”

话到此处,阿贞便阖上双眼,静静去了。

长尾对阿贞素来一往情深,失去阿贞,则终日叹息,悲痛不已。于是在家中设下灵牌,刻上阿贞乳名,奉于佛坛,焚香供果,每日哀悼。而阿贞临终前那番匪夷所思的话,也始终萦绕在他心头,翻来覆去,左思右想。为告慰阿贞在天之灵,长尾更立下重誓:只要阿贞投胎转世再度为人,则必娶她为妻,绝无反悔。并将此誓落笔成书,立字为凭,盖上手印,置于佛坛阿贞的牌位旁。

岂知天意弄人,长尾本是家中独子,男大当婚,不得不为香火之计而娶妻立室。父母之命难违,长尾遵从父意应下一门亲事,选了町上某位女子草草成婚。婚后,则继续供奉阿贞的牌位,每日焚香祭悼,从未间断,对阿贞的思念之情,亦是时时涌上心头。但纵然如此,随着年深日久,岁月流逝,阿贞的音容笑貌仍是从长尾记忆中渐次淡去,宛若梦境,再难追寻。时光荏苒,如此便许多年过去。

而这些年中,不幸亦接踵而至。先是与双亲死别,继而又历经丧妻丧子之痛,不知何时,长尾竟落得孑然一身、举目无亲的地步。为了忘却伤痛,他抛下清冷寂寥的家院,孤身上路,出门云游四海去了。

某日,长尾行经一处叫做伊香保的村落。伊香保作为温泉胜地,自古风光明媚,至今依然闻名遐迩。是夜,长尾投宿山中某座客栈时,出来一位年轻的女侍。方将那女子面容打量了一眼,他便不由自主屏住了呼吸,一颗心怦然触动,竟是种久违的感觉—女子眉目间处处宛若阿贞,相似到简直不可思议。长尾忙将自己身上掐了一把:莫非是白日做梦?却见那女子来回穿梭忙碌,端菜递酒,持烛点灯,又为他张罗客房,铺设卧具……举手投足,无不与昔日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阿贞如出一辙,再次唤醒长尾内心深处埋藏的记忆。长尾将她唤住问话,女子则温婉娴静地作答,清纯柔美的嗓音中隐隐透出仿佛积累经年的悲意,听得长尾胸中亦是阵阵酸楚。

太多难解的疑问。长尾按捺不住道:“这位姑娘,你与我昔日一位旧相识着实音容宛似,方才你刚踏入房门,我简直吓了一跳。恕我冒昧,敢问姑娘芳名?出身何处?”

女子忽似灵魂附体,操起记忆中逝去阿贞的口吻答道:“小女子名唤阿贞。而公子你,乃越后国的长尾杏生,是我青梅竹马、自幼立下婚约的夫君。十七年前,我病死新潟町时,你曾盟誓,若我能投胎转世再做女人,便娶我为妻。还将誓言抄在纸上,捺下手印封缄,置于佛坛内刻有我乳名的灵牌旁。是以,我才再次回到人世间来……”

话音方落,女子便昏倒在地。

后来,长尾便娶了女子为妻,日子幸福,姻缘美满。只是,女子自此便将伊香保客栈里与他发生过的一番对话悉数忘却,关于前世种种,亦不再记起。两人邂逅的瞬间,曾经一度苏醒过的前生记忆,重又烟消云散,在此后的岁月中始终混混沌沌,不复真切。

[1]越后国:日本古时令制国之一,位于今新潟县本州。乳 母 樱[1]

三百年前的往昔,伊予国温泉郡朝美村,住着一位名唤德兵卫的人。此人富甲一方,乃当地数一数二的财主,因被推任为村长,凡事顺风顺水,一向颇得上天眷顾。可惜美中不足的是,他年届四十仍膝下无子,至今不曾品尝过为人父的欣喜。夫妻二人不免求子心切,竟日长吁短叹,遂来到素以灵验著称的朝美村西方寺,向不动明王烧香许愿,祈求菩萨能赐他一儿半女。

心诚则灵。是年,德兵卫终于如愿以偿,喜获千金。女儿生得是粉妆玉琢、人见人爱,取名小露。因小露的母亲奶水不足,便雇了个名唤阿袖的女子,来做乳母。

小露渐渐长大,出落得婷婷玉立、清丽可人。谁知十五岁那年,却不幸罹染顽症,虽经求医问药,百般调治,却不见丝毫起色。终于,连医师也自叹回天无术,素来待小露亲如生母的阿袖,暗中来到了西方寺,在不动明王面前虔诚跪拜,许下大愿,祈求菩萨保佑小露大病不死,早日痊愈。为此,她愿意连续三七二十一日,每日进香奉烛,诵经叩首。果不其然,满愿当日,小露竟神迹一般不药而愈了。

德兵卫一家上下无不欢天喜地,摆酒设馐,大宴亲朋。然而就在盛宴当晚,乳母阿袖却忽地发起急病来。翌日清早,头夜应诊陪护的医师,便摇头宣告病人大限已至,只待命终。

德兵卫家老老小小,纷纷为之唏嘘不已,齐聚于阿袖榻旁,准备与她做临终的话别。孰料,却听阿袖娓娓道:“此刻,是时候将前后原委如实禀告诸位了。其实,是奴家向菩萨还愿的时辰到了。当日奴家曾在不动明王面前许下大愿,恳求以一己性命,换得小姐安然无恙。如今此愿已偿,诸位也就不必为奴家的死过于悲伤叹惋了……只是,死前仍有一事想要托予东家:奴家曾向不动明王许下誓言,一旦小姐大病痊愈,作为酬答和纪念,要在西方寺内植樱树一株,奉纳给神明。如今,奴家已无气力亲手栽下这株樱树,但求东家能代为兑现这个誓言……奴家有幸代小姐而死,于愿已足,还请诸位多多保重,勿再念记。”

办完阿袖的后事,德兵卫家挑选了一棵上好的樱树,栽在了西方寺内。这株樱树日渐茁壮,枝繁叶茂,并于翌年二月十六,亦即是阿袖忌日那天,开出了满树烂漫的花朵,且在往后的二百五十四年间,年年岁岁花开不辍,每到二月十六,则必定喧阗盛放,花瓣白中泛着柔嫩的粉红,宛若女子哺乳后微微濡湿的乳房。于是,人们便给此树取了个名字,叫做“乳母樱”。

[1]伊予国:日本古时令制国之一,位于今爱媛县,亦曾写作“伊豫国”或“伊与国”。计   策

斩首仪式定好在宅院内举行。男人被押了过来,受命跪在沙石铺就的一片宽阔庭院中。甬路上,延绵一列踏脚石,是如今依然能在日本庭园中看到的样式。男人双手反缚在背后。家仆们拎来一桶桶清水,又搬来填满碎石的麻袋,堆在男人身边左右,为的是令其无法动弹。家主来了,四下巡视之后,发现准备得诸般妥当,便未置一词。

忽然,已被宣判死罪的男人却高声叫道:“武士大人,小人今日之罪,绝非明知故犯啊!只因我生性鲁钝,不明事理,才铸下如此大错。这都是前世之孽,报应在了今生!而您硬要把一个生而愚蠢的人治以死罪,那可就大错特错,是会遭报应的!今日你若铁了心取我性命,来日我做鬼也必要回来寻仇。你做下狠心之事,则必积下怨恨,而冤冤相报无有穷尽,恶事终究会有恶事来偿……”

任何怀着强烈怨恨而被杀死之人,去世后都将化为厉鬼,回来找当初索他性命那人复仇—家主对此并非不知,于是,便以仿佛要抚慰对方的口吻,和颜悦色道:“你死后是否果真如今日所说那般心怀怨恨,此刻实难知晓,教人无从相信。好吧,我且答应你,待你死后,不论如何向我等在场之人寻仇泄恨都无不可,一切全凭你愿。只是斩首之后,你须出示一件能够证明自己深怀恨意的证据,你意下如何?”“这是自然,我会证明给你们看的!”那人答道。“很好,”家主缓缓抽出太刀,“现在我就要砍下你的头。在你面前有块踏脚石,斩首之后,你只需将那石头咬上一口即可。若你狂怒的鬼魂能驱使自己做成此事,我等便相信性命从此会受你威胁……怎样?你会咬么?”“我会咬给你们看的!”那人暴怒,连连狂叫,“我会咬的!我会咬……”“嗖”的一道寒光掠过,太刀划破了空气,那人的首级应声跌落在沙地,被捆绑的身子也瘫软在麻袋上,两注鲜血,自断颈处喷涌而出。却见那枚人头,在沙地上骨碌碌滚动起来,沉重地向着踏脚石方向缓缓滚去,忽地,高高跳起,上下两排牙齿叼住石板上缘,“喀”的一声死命咬将下去,而后仿佛用尽所有力气般,复又颓然跌回了地面。

在场所有人皆一言不发,惊恐战栗地望向家主。却见主人神色如常,淡定将太刀递予身旁的侍从。那侍从以木勺舀起清水,自刀柄至刀尖细细冲洗后,又以软纸将刀刃反复擦拭了几回……如此,斩首仪式便告以完成。

此后数月,家中上下,男女仆从,无时无刻不在担惊受怕。大家深信厉鬼迟早会上门寻仇索命,于是终日疑神疑鬼,战战兢兢,纷纷报称听见了子虚乌有的鬼声,瞧见了根本不存在的鬼影,竹丛中稍有风吹草动,或是花园里什么影子晃了两晃,就吓得胆破心惊。最后,众家仆商议来合计去,决定去向家主恳求:为那个死刑犯做场法事,超度安抚一下怨念深重的魂灵。“多此一举。”当牵头的家仆向主人陈明来意后,主人没好气地斥道,“我知道临死之人若是心怀怨念,誓言寻仇,会成为在世之人恐慌的理由。但今次,却毫无必要为此惊惶失措。”

家仆们满面恳求之色望着主人,很想问问他缘何口气如此自信,如此胸有成竹。主人仿佛洞悉了家仆的心事,以武士特有的干练果敢,断然道:“理由说来简单至极。那家伙临死前的怨念固然可怖,但当我教他将心中恨意证明给众人看时,他接受了这个挑衅。如此一来,我便将那家伙的心念从复仇这事,巧妙地引向了别处。他死前一心一意要去咬那踏脚石,为之耗尽了临终时所有的意志。除此之外,其他念头皆变得无足轻重,而从脑中悉数抹去……因此,尔等大可不必再为此事愁眉苦脸,担心忧虑。”

果然,从此死刑犯之事再未给人们带来任何惊扰,阖府太平,什么都不曾发生过。镜 与 钟[1]

大约八百年前,远江国无间山某寺的和尚们,欲给寺内添置一座大钟,便发出呼告,请近村的香火大户及诸位女施主们随喜一些旧青铜镜,用做铸钟的材料。(今时今日,去往日本的某些寺院,仍能见到以铸钟为由筹来的铜镜堆满院落。迄今本人所见过拥有最多铜镜的,则属九州博多的净土宗寺,是为打造高达三十三尺的阿弥陀像而募集的。—小泉八云按)

彼时,无间山某位农夫的妻子也想为铸钟尽些薄力,便把自家的铜镜捐了出去。谁知方才赠出,就心疼起来,想起以往曾听母亲讲过这面镜子的来历。此镜不单曾为母亲所有,亦是外祖母,甚至曾祖母用过的旧物。细忖来,往昔岁月中更映照过自己的几许笑靥。当然,只要封几两银钱捐给寺里,即可将承载着对亡母历历回忆的镜子赎回,可她偏偏又拿不出这个钱来。每次往寺里去时,都能隔着栅篱看到院内堆置着许多铜镜,而自家的那面就混放在当中。因镜子背面镌有松竹梅的图案,一眼便能认出。每当此时,她就会忆起当年,母亲初次将那美丽的纹样拿给自己看时,幼小的她曾眉开眼笑、欢喜颜开的情形,于是便暗下决心:有机会一定要把此镜偷偷取回,当作传家之宝永远珍藏。可惜的是,却总也遇不到合适的时机。而她则为此心绪不宁,愁云惨淡,仿佛皆因一念之错,而将生命中极为宝贵的部分愚蠢地赠予了他人。自古有谚曰:女魂镜中栖(古时许多铜镜背面皆刻有个“魂”字,即是对这句神秘谚语的一种体现—小泉八云按)。她镇日提心吊胆,生怕谚语所言为真,更怕后果会恐怖到超乎自己所能想象。但这份忧虑与苦楚,她却从未向任何人启齿过。

为无间山铸钟募集的铜镜,悉数被送往了铸造场。然而工匠们却发现:其中有面镜子无论如何不能熔化,任凭他们一次又一次反复以烈火焚烧,都始终完好无损。显然,定是随喜铜镜的女人生了悔意。女人的奉纳并非出自诚心本愿,她的我执便附在了镜中,即使经过几重炉火煅烧,也依然固守原样,冷硬不化。

此事迅速风传开来,弄得人尽皆知。这“顽固不化”的铜镜究竟来自于谁家的奉纳,亦很快水落石出。当心中的秘密与自身犯下的罪咎大白于众时,女人既羞愧难当,又怨愤不已。最后,终归不堪承受世人的冷眼,而修书一封,投河自尽。

那遗书如此写道:“奴死之后,镜必可熔,钟得铸矣。若有可击破梵钟者,奴将以己身之灵力,赐其财帛珍宝,金玉满钵。此诺必践。”

众所周知,凡心智失常,癫狂而死者,或自戕而亡之人,他们临终之前的遗愿与誓约,通常都具有超自然的灵力。女人死后,铜镜顺利熔化,一座气派的大钟得以铸成,人们亦始终牢记着其遗书所言,坚信她的魂魄必会给撞破大钟之人授以万贯家财。因此大钟方在寺内悬起,人们便蜂拥而至,纷纷前来一试身手,想要撞钟求财。所有人皆攒足浑身气力,拼命去摇荡那撞钟棒,然而巨钟岿如磐石,无论众人如何簇拥着敲打撞击,都始终无法损其分毫。饶是如此,世人却从不气馁,日复一日,从早到晚撞钟不辍,前仆后继,如痴似狂,即使院僧出面劝阻,也置若罔闻。于是钟声日日响彻,不绝于耳,简直成了一种痛苦的折磨。终于,忍无可忍之下,众僧们取下大钟,将其自山上滚落,沉入了泥沼之中,眼看幽深的渊薮彻底将大钟吞没了事。自此,巨钟便从世间销声匿迹,只剩下古老的传说流传至今。而传说中的那座钟,则被称作为“无间钟”。

话说日语中有一动词为“拟”,通常意指“比拟、摹拟、模仿、假想”,同时也包含“驱策念力、心灵暗示、意念传输与转换”的意思。自古以来,日本人就对“拟”这个动词所意味的某种通过头脑与心智运作,即调动主观意念来达成目的的、神秘的精神动力现象抱有一种奇妙的信仰。这个词无法在英文中找到适当的对译,因为它常常涉及形形色色的巫术、魔法,以及宗教信仰的实践活动。辞典中,一般将之解释为to imitate、to compare、to liken等,但仅仅如此仍不足以概括它所有的含义。更深层面上,它指的是:凭借冥想与念力,影响或支配客观现象,将物品、行为等,用其他事物转移和替代。通过这样的方式,取得一种灵异的、奇迹的结果。

举例来说,你想建造一座寺庙,却苦无这样的能力。但你可以假想自己像一位发心修庙的富翁那样,怀着与之相同的虔敬之情,在佛前放一颗小小的石子。你放下这颗石子的功德,就等同于建了一座寺庙。两者可以大致对等。再举一例:你无法读完佛教六千七百七十一卷经,但你可以制作一个能够容纳这些经卷的旋转书架,而后像摇辘轳一样转动这书架,只要你心中怀着想要阅尽六千七百七十一卷经的热诚,就必定可以获得与之等量的功德。以上两例,便足以说明“拟”这个词在宗教方面所具有的含义了。

不过,其在巫术运用当中的语义,不通过大量举例,却无法完全解释清楚。尽管如此,暂且以下面的例子来说明,大致也可有所了解[2]吧。譬如,你像丹蒂·加布里埃尔·罗塞蒂在诗作《海伦姐姐》中描述的那样,模仿海伦烧蜡人的方法扎一个稻草小人,而后子夜丑时,用一把五寸长钉将之钉在寺院林间的某棵树上,并在脑中想象它代表某个人,那么现实中该人便会在巨大的折磨中痛苦至死。这样解释,想必读者们该会明白何所谓“拟”了吧?再比如,有盗贼夜闯门户,窃走了你家许多贵重财物,随后你在院中发现了贼人留下的足迹,此时你若能迅速在两只脚印上点燃大捆艾草,窃贼的脚底就会立刻肿痛难当,除非他上门求饶,听你发落,否则便将痛到坐卧不宁,不眠不休。这即是动词“拟”所表现的另一种“拟态化”的巫术仪式。而围绕无间钟的相关传说,其中所描绘的,则类似于前文第三例的做法。

自打巨钟滚落泥沼之后,世人想要撞钟,自然是无法如愿了。人们抱憾之余,开始在脑中观想敲破某件替代物的画面,认为即便如此也能讨好铜镜的原主人,即那名逝去女子的亡灵,从而求得富贵钱财。想来,那铜镜还真不是个省心的物什。以此法求财的人当中,有位名唤梅枝的女子,在日本民间传说里,因与源氏武将梶原景季关系密切而为人所知。两人曾结伴外出游玩,某日因梶原盘缠用尽,不意陷入窘境。于是,梅枝便想起了无间钟的故事。她找来一只青铜洗手钵,将之想象为巨钟,一面尽力敲击,一面高声求祷:“黄金三百两!黄金三百两!”直至将水钵击破才罢。此时,与两人同栖一间客栈的某位住客,听见梅枝对着一只铜钵敲敲打打,又口中念念有词,便饶有兴味前来一探原委,闻知两人正为银钱窘迫,竟当即慷慨解囊,惠予梅枝黄金三百两以充旅资。事后,梅枝敲钵求金的故事便被编成了歌谣,至今仍为艺妓们到处传唱:

梅枝敲铜钵,

黄金唾手得,

劝汝同效仿,[3]

赎取自由身。

梅枝求财如愿以偿的消息,使得无间钟再度名声大噪,众多信者纷纷有样学样,巴望这番幸运也能惠临在自己头上。这些人当中,有个住在无间山大井川畔的农夫,镇日游手好闲,不事正业,终将家产挥霍得一干二净。于是这好吃懒做的汉子,便用自家院中泥土,比照无间钟的模样塑了口泥钟,一面口中大喊:“求金银财宝,求大富大贵!”一面将泥钟敲了个稀烂。

果然,自庭前地下冒出一位长发飘飘的白衣女子,手持一有盖的陶瓮,来到农夫面前,道:“汝之恳愿,奴已知悉。今授尔此瓮,以完汝愿。”

言毕,女子将陶瓮交至农夫手上,便隐去了身形。

那汉子大喜过望,忙飞奔回屋,将这喜讯告知妻子,并将陶瓮摆在妻子面前。那瓮沉甸甸颇有分量,夫妇二人合力才将盖子撬开,赶紧低头察看,却见瓮内有东西迅速充盈,不停漫涨,自瓮口满溢出来……

那充斥瓮中的,究竟是什么呢?恕本人实难启齿。

[1]远江国:日本古时令制国之一,相当于今静冈县大井川以西地域。

[2]丹蒂·加布里埃尔·罗塞蒂(Dante Gabriel Rossetti 1828—1882),英国拉斐尔前派重要代表画家、抒情诗人。《海伦姐姐》(Sister Helen)为其最重要的叙事诗之一。其内容取材自流传的中世纪民谣,描述了一位名叫海伦的女子,因爱人移情另娶,因爱成恨,将蜡烧融铸成人偶,并对之施以诅咒,致爱人惨死的故事。

[3]关于此首歌谣,小泉八云曾在英文原版中附有注释,将其解释为:若小女子我能将梅枝的洗手钵敲破,求得钱财,则必为众姐妹赎取自由身。此为错译,与原意不符。(日文版译者注)食 人 鬼[1]

昔时,禅宗高僧梦窗国师曾孤身远游美浓国行脚化缘,不想在山间迷失去路。他彷徨良久,欲寻一乡人求问,却四顾悄然不见人影,一筹莫展间,正盘算觅一栖身处过夜时,却见暮日西斜,最后一抹余晖映照的山岗上,立着间小小茅舍,名作“庵室”。所谓庵室,是专为独自潜修于山间的僧人修造的小屋。此屋腐朽飘摇,似已荒废日久。纵然如此,庆幸能够得一瓦檐遮蔽,梦窗禅师仍加紧步伐,向那破屋急急行去。谁知进屋一看,却见有位老僧早已落脚其内。梦窗恳请老僧收留一宿,竟遭到对方不由分说的拒绝。不过,那老僧倒也指点了梦窗一个去处:据说附近山谷间有一村落,在那里应该能够求得食宿。

梦窗无计,只得依言下山,来到一处聚居着约十一二户人家的小村庄。他的到访,受到了村长家的欣然恭迎。甫一进门,便见四五十人聚坐在厅堂之上,而仆佣却独独将他一人领至隔壁小厢房内,款以餐饭,并铺设好卧具,供其歇息。梦窗疲累已极,不久便躺下,酣然入梦。及至夜半,忽从邻间传来阵阵哀哭之声,将梦窗惊醒。

俄顷,纸门向左右两侧轻轻拉开,一名年轻后生手提灯笼入得屋来,恭谦地欠身行过一礼,对梦窗道:“大师,深夜惊扰,实为惶恐,只因在下有一事相禀。在下原乃一门长子,因家父数时辰前不幸故去,此际已接掌家业,忝列一家之主。方才正堂内所坐列位宾客,皆乃本村邻众,专为祭奠家父而来。在下见您旅途劳顿,面露疲色,不欲再添烦扰,便未将原委当即陈明。此事说来颇难启齿:依照此地习俗,举凡谁家有人深夜亡去,村中男女老少一概不得擅留,皆须离开本村,前往一里之外的邻村过夜。而停放死者遗体的家中,总会发生些匪夷所思的怪事。此刻,在下已为亡灵奉好供物,超度完毕,接下来,便将随同乡众往邻村去了。念此缘由,还盼禅师移步与吾等一道前往为妙。至于食宿用具,彼处皆亦为您预备妥当。自然,倘若大师法眼之中,妖邪鬼魅一概不足畏惧,与亡者遗体共处一室亦无妨碍的话,寒舍尽可供您歇宿。只是今夜在此宿泊者,除大师以外,便再无他人了。此点还望您多多涵谅。”

梦窗闻言,答道:“施主款待周至,一番盛情,贫僧深表感念。方才抵达之际,倘蒙告知令尊往生之事,贫僧虽道学疏浅,旅途略有劳乏,然而为逝者诵经荐亡,乃分所应为,自当不吝薄力,赶在乡众动身之前为乃父念佛超度,持办法事。事已至此,深感抱憾,且容贫僧今夜稽留此处,待众人离去之后,陪伴令尊身畔,诵佛直至明晨,聊尽职责罢。至于方才您所称独留此处会遭遇的诸般怪力乱神之事,究竟何所指,贫僧不便妄测。不过,既为出家奉佛之人,自是无所畏惧。请不必为此挂怀。”

少主人闻言,面露欣慰之色,再三致礼。不一刻,诸位家属们与聚集于正厅的村民,闻说禅师慈悲为怀,承诺欲为亡者守灵,亦纷纷前来向禅师拜谢。

众人一一致谢礼毕,少主人又道:“大师,独留您一人在此,在下深为歉意,但此刻我等已不得不动身告辞了。按照这村内的规矩,任何人皆不可逗留超过子时。我等离去之后,您身边无人照应,还望多多保重。村人不在这段时辰,若您目睹到什么离奇异象,待明晨我等回村之际,万请相告。”

交待完毕,众人留下禅师,悉数告辞而去。梦窗来到安置遗体的厅房,见堂前供着各色物品,烛灯莹然,于是诵经念祷,持完法事,便安然打坐,默想入定。几炷香过去,四下一片岑寂。当夜愈深浓,灯烛燃烧的声响亦渐次微弱时,一个巨大而模糊的黑影,悄无声息地飘入房来。梦窗顿感浑身瘫软,动弹不得,喉间亦发不出声来,犹如被抽去了所有气力,只眼睁睁看那黑影,竟双手揽起尸身,咔嚓咔嚓狼吞虎咽起来。那情状,比猫吃耗子还要迅疾,先自头部啃起,连同头发、骨头、浑身上下,乃至死者的寿衣,转眼都给吃得精光,一丝不剩。啃罢尸体,那妖怪又转向供品,也统统吃了个干净。而后,便同来时一样,携卷着一股莫名怪力,倏地飘然不知遁向何处去了。

翌日清晨,众人回村,见梦窗早已立在村长家门前等候,便纷纷上前问安,又鱼贯入屋,将四下一番查看,见死者遗体连同桌上供物统统消失无踪,竟无一人面露诧色。

少家主向禅师道:“大师,想必昨夜您定是目睹到了什么不悦之事吧?我等一直为您悬心,此刻看您神色无恙,毫发无伤,胸中深为快慰。若有可能,我等本十分愿意留下来相陪,然而正如我昨夜所言,依据村约,举凡村中谁家有人亡去,皆须将死者单独留下,而全数村民即刻离去。若然胆敢违约不尊,接下来村中每每便会有大祸临头。反之,如若谨守村规,则死者遗体与供奉的祭品就会在众人离去的夜晚消失。不知大师是否对其中缘由有所亲见?”

于是,梦窗便将自己目睹一只朦胧可怖的黑影妖怪如何潜入安置遗体的厅房,又如何吞吃遗体与供物之事细说了一遍。禅师语毕,在场村众皆面色坦然,仿佛丝毫不感意外。

少家主则道:“大师您适才所言,与本村从古至今世代相传的说法完全符合。”

梦窗便问:“山岗上那间庵室内的老僧,莫非从不曾为本村的亡者持法超度?”“哪位老僧?”少家主反问。“昨夜我是得一老僧指点,方才寻到路前来贵村投宿的。”禅师答道,“我本欲在山头那间庵室内落脚一宿,因而向其中的老僧求问,孰料被其断然回绝,反而倒是指给我一条来此的路径。”

村人闻言面面相觑,一瞬间莫不哑然。

少家主则道:“大师,对面山顶何曾住着和尚,也更没有什么庵室啊!吾等村民祖祖辈辈居于此地,附近一带还从未有过和尚居住。”

梦窗闻言,便不再多语。盛情款待自己的这些村民们,各个狐疑之色溢于言表,显然都认为禅师是在来此的路上撞见什么鬼怪,被其迷惑了。梦窗与村人辞别,又请教了道路,决定再往山头的那间庵室去探探究竟,看看自己是否真的遭到了诓骗。找到庵室并不费力,这次那老僧还将梦窗请进了庵内。禅师入得屋来,却见那老庵主竟然战战兢兢伏下身去,拜在自己脚前,悲声道:“老衲实在惭愧!惭愧!惭愧得紧啊!”“哪里哪里,您不过拒我在此留宿一晚罢了,何需惶恐自责至此?”梦窗慌忙打断对方道,“况且幸得您指点,方能寻到那间村落,受到盛情周至的款待,这番好意,贫僧自当感激不尽。”“以此刻老衲之身,实是无法收留任何人在此过夜。”老僧答道,“在下并非为此愧悔,而是想到自己的真面目必定为您所看破,才这般惶恐难耐。昨夜您眼见那个吞吃死尸与供物的妖怪,不是别的,正是在下。大师,在下其实是个专噬人肉的食人鬼。还盼大师慈悲为怀,且容在下将过往隐瞒不告的罪孽,与自己堕落至此的原委,向您一一忏悔。“很早很早以前,我在这僻无人烟的地方事奉僧职。方圆数里内,除我之外,再无第二个僧人。当时,山民之中若有人往生,大家就要翻山越岭,不辞劳苦踏过数里山路,将死者的遗体抬到此处,由我为其诵经荐亡。但于我而言,无论是唱经超度,还是持办法事,皆不过为着生计与温饱,例行公事罢了。心中所算计的,唯有凭借僧人身份之便,获取的衣食资粮、利益供养而已。因我奉佛之心不诚,累下种种贪业,死后遭受果报,堕入饿鬼道,投胎成食人鬼模样,专噬刚死之人的尸体。此后,这一带举凡谁家有人亡故,正如您昨夜所见,我就不得不去吃那尸体方能活命。大师,恳求您怜我苦不堪言,为我办一场施饿鬼的法会,以您诵经念祷的殊胜法力,加持我早日解脱出凄厉鬼道罢。”

话音方落,便见老庵主的身形骤然散去,连同着那间庵室,一起消失了踪影。只余梦窗禅师,独自跪在萋萋长草丛中,身畔立着一座[2]覆满了青苔的古坟。那苔痕深深的碑石,呈五轮塔形状,据说似乎就是早年间不知哪位和尚的墓塔。

[1]美浓国:日本古时令制国之一,相当于今岐阜县南部地域,最早亦称“三野国”或“御野国”。

[2]五轮塔:为佛塔的一种,多见于供养塔、墓塔。又称“五轮卒塔婆”、“五轮解脱”。五轮塔的形状发祥于印度,本来作为安置舍利子的容器而使用,如今在印度、中国、朝鲜已绝迹。在日本,自平安时代末期起,开始多用于供养塔、供养墓。塔身由五块形状各异的石头组成。在教理上,方形的塔基象征地轮,而后依次向上为圆形的水轮、三角形的火轮、半月形的风轮,和顶端椭圆形的空轮,分别代表着佛教中土、水、火、风、空五个方面。貉

在东京的赤坂区,有条坡道叫作“纪伊国坂”。斜坡命名的由来,本人并不知晓。坡道的一侧,有条年代久远的沟渠,既深且宽,青草覆盖的绿色土堤高高垒起,一直堆至渠边的庭园和宅邸。而坡道另一侧,是旧皇宫耸峙的石墙,一路伸展,蜿蜒向前。在尚无路灯与人力车的年代,一到天黑,此地段就变得冷寂无声,凄清不见人影。倘或有人徒步晚归,宁可多绕好几条街,择远道回家,也不愿日暮后独自穿过纪伊国坂。据说,皆因那附近有一条貉四下出没的缘故。

最后一个见到那条貉的,是住在京桥的某位年迈商人,而他早在三十多年前就已过世。以下这则故事,便是听那位老人所讲述的。

某日向晚,天色已黑透,商人脚步匆急,目不旁视,一心想快快行过纪伊国坂。谁知,却见渠边蹲着个女子,正独自一人垂首泣涕,仿佛将要投涧自尽的模样。商人见状心忖:也许自己应该给予一些力所能及的帮助或是安慰,便停下了脚步。那女子体态窈窕,气质娴雅,衣着颇为体面,头发高高挽起,梳着通常高贵人家出身的女子惯结的传统发髻。“这位小姐,”男子一面大声招呼,一面走近前去。彼时,对于尚不了解具体身份的女子以“小姐”相称,是一种礼貌。“小姐,您别哭了。有什么烦恼,请告诉我。若能帮得上忙,我很乐于尽些薄力。”

商人这么说并非客套,确乎发于真心。因他一向古道热肠,是个怜香惜玉之人。

但那女子依旧以袖掩面,啼泣不止。“小姐,”商人尽量轻言好语,“您且听我说,这一带到了晚间,实在可不是您这样的年轻女子能够久留的。我求您,快别哭了,有什么是我能帮上忙的,请尽管说。”

女子缓缓站起身来,依旧背对商人,以长长的衣袖掩住脸啜泣。商人将手轻柔地搭在女子肩头,继续相劝:“小姐,小姐,小姐……唉,您且听我一句劝,先莫哭……小姐,小姐……”

正呼唤间,那女子转过身来,垂下袖子,并用那只手顺势在脸上麻利地一抹……商人定睛看,却见一张光溜溜的白脸,眼睛、鼻子、嘴巴一概没有……“啊!”商人惊声一记尖叫,拔腿便逃。

他沿着纪伊国坂没命地往上跑,四周一片漆黑,眼前是无尽的混沌空濛,伸手不见五指。他不敢回头,只连滚带爬,不顾一切地狂奔不休。

终于,远远见到前方有一灯如豆,仿佛微弱的萤火,商人连忙仓惶向着那点灯光投奔而去。到得跟前,原来是路边一家打着灯笼卖荞麦面的小摊子。经过方才那番惊吓,不管眼前的灯光如何昏暗,不管面前出现的是何许人,总之有个能说说话的,于他都是救命稻草。商人冲过去,一下子瘫倒在摊主脚边,气喘吁吁,语不成声,只能“啊、啊、啊”地呻吟不止。“喂喂!”摊主粗声粗气,没好脸色地问道,“出什么事儿了?是谁要谋害你不成?”“不不,没人要害我,”商人连说带喘,“只是,只是……”“只是啥,只是要吓你吗?”摊主冷冰冰道,“还是说,碰见劫道的了?”“不,不是劫道的,不是劫道……”商人依旧惊魂未定,“刚才有个女的,女的……就在沟边儿上……把脸一抹给我看,结果,结果……唉,跟你说都说不清楚!”“哦?那女人给你看的,可是这样?”说完,摊主也抬手在自己脸上一抹。于是乎,那张脸瞬间变得好似一只去皮蛋,光溜溜什么也没有。与此同时,面摊的灯笼,也熄灭了。辘 轳 首

距今大约五百年前,九州菊池氏的家臣当中,有个叫作矶贝平太左卫门武连的武士。矶贝的祖先声名威远,武艺高强。矶贝自然也天赋才能,继承了祖辈的力量与尚武精神,早在年少时代,便已精通了剑道、弓道、枪术等,技艺远超其师尊之上。大家都称许他日后必成[1]大器,会成为一名骁勇善战的武士。随后,在“永享之乱”中,矶贝又屡立战功,成就了显赫的功名。但转而菊池家满门覆灭,矶贝也沦落成为无主之臣。本来,另投其他大名门下谋份差职,于他而言并非难事,然而矶贝爱惜声名,身为一名从不张扬功绩的武士,内心依然忠诚于亡故的主公。于是,他抛下凡尘俗务,剃度出家,改号回龙,做了一名行脚僧。只是,矶贝虽说披上了僧衣,内心却常葆一颗武士之魂。当年将艰难险阻视为等闲,临危不惧,笑看风云的矶贝,如今依然故我,任是辛苦劳烦亦毫不挂怀,无论刮风下雨或季节寒暑,都四处奔波,传扬佛法。甚至,更身赴其他僧人皆不愿前往的偏远之地弘法布道。当时战乱频仍,世道动荡,即便作为僧侣,单身行路也时有安危之忧。[2]

在首度长旅的途中,回龙拜访了甲斐国。某日他独行山间,当抵达一片远离村落、人迹罕至之处时,见日影西垂,天光渐已黑透,便打算夜宿山野一宿,恰逢路边有片草丛,于是就地躺倒,阖眼欲眠。回龙一向以苦为乐,权将吃苦当作修道的法门,若无舒适的地方歇脚,便以秃石为床,松木为枕。他的身体如同钢铁铸就,一切风霜雨露皆不以为意。

话说回龙方才躺下不久,就来了一个樵夫,手持斧头,身背大捆木柴打从旁边的山路经过。那樵夫见回龙躺在草丛之中,便立住脚步,沉默不语地瞪着他,过了一会儿,才语气极为惊讶地问道:“我说您,到底是什么人啊?竟然敢独自躺在这种地方歇息?这附近时常有各种幽灵鬼怪出没,您就不怕碰见什么长毛鬼畜之类的东西吗?”“无妨,无妨。”回龙语气轻快地答道,“像我这等四海漂泊的行脚僧,也就是俗话中的‘云水客’,是不会变成妖邪鬼畜的口中餐的。如果你是指那些幻为人形的狐精、狸妖之类的畜生,则完全毋需担心。愈是这种荒山僻壤,愈是为我所喜,此处正适于静思冥想。贫僧早已习惯了露天席地,宿眠于郊野,且从不惜乎性命,心中早将生死看淡。”“您敢躺在这种地方歇息,不愧胆量过人。只是……”那樵夫又道,“这一带一向不甚太平,怪事频出,各种传言不绝于耳。有谚曰:‘君子不近危墙’,今晚究竟是否要露宿此处,还望您三思。小的我家中虽茅檐草舍,寒宅一间不足待客,但还是恳请您快快与我一起回家去才好。纵无美食餐饭加以款待,至少有块屋檐遮风挡雨,让您无惊无扰地睡个好觉。”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下载完整电子书


相关推荐

最新文章


© 2020 txtepub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