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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10-06 16:39: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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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高尔基

出版社:春风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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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在人间·我的大学

童年·在人间·我的大学试读:

版权信息书名:童年·在人间·我的大学作者:高尔基排版:Cicy出版社:春风文艺出版社出版时间:2017-06-01ISBN:9787531352280本书由北京淘梦时光文化传媒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童 年一

昏暗狭小的屋子里,父亲静静地躺在临窗的地板上。他一身素白,身子显得特别长;一双手交叉搁在胸口,手指无力地弯曲着;他光着脚,脚指头异样地叉得很开。

父亲那双笑盈盈的眼睛被压在两块黑黑的铜币下面,慈祥的面孔变成了铅灰色,紧咬的牙关让我一看就直打冷战。

母亲跪在他身边,身上只穿了一件贴身的红衫子,她拿着那把我当作锯子来切西瓜的黑色梳子,正在为父亲梳理他柔软的头发。

母亲一直在轻声说着什么,声音低沉嘶哑;灰色的双眼已被泪水浸泡得又红又肿。

外婆穿着一身黑衣,她拉着我的手,也在哭,不过哭得有些特别,像是在给母亲伴奏。外婆胖乎乎的,大大的脑袋,大大的眼睛,肉鼓鼓的鼻子特别滑稽。

她颤抖着,一个劲儿把我往父亲身边推,可我很害怕,惴惴地不敢过去,于是躲到了她的身后。

我从没见过大人哭,也不明白外婆不停地在我耳边重复的话:“去和你爸爸告个别吧。你再也见不到他了。他死了,亲爱的,他还没到那个年纪,没到那个时候……”

我刚生了一场大病,还清楚地记得父亲在那时候如何照顾我,逗我开心。可突然间,父亲再也不来了,接替他的是一个我从没见过的怪女人,她是我外婆。“你要走很长很长的路才能到这里吗?”我问她。“我可不是走来的,是坐船来的,从尼日尼,河上,水上是不能走路的,小鬼!”她答道。

这太可笑了,简直是胡说八道:我家楼上住着几个喜欢涂脂抹粉的大胡子波斯人;地下室里还住着一个黄皮肤的卡尔梅克老头儿,靠卖羊皮为生。顺着楼梯的扶栏就可以滑到地下室,顶多从扶栏上摔下来,翻几个跟头也就到了——这我最熟悉了。哪里有什么水呢?她一定是在骗我。“为啥叫我小鬼啊?”“因为你人小鬼大!”她笑着说。

她说起话来和蔼可亲、令人愉悦。从见她的第一天起,我们便成了很要好的朋友,而现在我真希望她能带我一起离开这个屋子。

母亲的样子令我心神不定。她的哭号带给我一种前所未有的不安,因为在我的印象中,母亲一直是严厉而寡言少语的。

母亲身材高大,身板硬朗,双手有力,总是打扮得整齐干练。

而现在,由于悲伤,她整个人都显得浮肿颓废。她衣衫凌乱,蓬乱的头发遮住了眼睛,一半披散在裸露的肩上,另一半梳成辫子的头发时而拂扫着父亲熟睡的脸颊。以前她总是把头发盘在头顶,像顶漂亮的大帽子。

我在屋子里站了很久了,可她连看都没看我一眼,只是一个劲儿地流眼泪,一遍一遍地为父亲梳头。

门外,几个黝黑的庄稼汉探头探脑的,站岗的士兵也开始向屋内张望。“动作快点!”士兵不耐烦地喊道。

一块黑色的披肩挡在窗户上,被风吹得像船帆一样鼓得满满的。

我想起那次父亲带我去乘帆船冲浪,突然天空一记响雷。

父亲却哈哈大笑起来,他用膝盖夹住我,大声喊道:“没事的,儿子,别怕!”

正想着,母亲突然费力地站起身来,一个踉跄,又仰面跌倒在地上,她脸色铁青,也像父亲一样紧紧咬着牙关。“锁上门,把阿列克赛带走!”她终于发出了一种可怕的声音。

外婆一把推开我,奔到门边。“别害怕,乡亲们!”她喊道,“别打扰她!看在耶稣的分上,请大家走吧!不是霍乱,是快生啦!发发慈悲吧,乡亲们!”

我躲在黑暗角落里的一个大箱子后面,在那儿我可以清楚地看到母亲在地上打滚,痛苦地呻吟,牙齿咬得咯咯响;外婆绕着她在地上爬来爬去,喜悦地轻声叫着:“以圣父圣子的名义!挺住,瓦留莎!圣母哇,保佑她……”

我被吓坏了!她们一直在父亲身边爬来滚去,呻吟着,叫喊着,而父亲躺在那里,一动不动,似乎还在嘲笑她们!

她们就这样折腾了很久。母亲有好几次想挣扎着站起来,却都倒了下去;外婆像一个巨大的黑皮球,在房间里滚进滚出。突然,黑暗中传来了婴儿的啼哭声!“谢天谢地,”外婆舒了口气,“是个男孩!”

她点亮了蜡烛。

后来的事我记不得了,我想我是蜷在角落里睡着了。

接下来的记忆便是在荒凉的坟场上。天空下着雨,我站在打滑的土墩上,望着父亲的棺材缓缓放入墓坑。

墓坑里有很多积水,还有青蛙,有两只甚至跳到了黄色的棺盖上。

在场的只有我、外婆、两个手持铁锹满脸怨气的庄稼汉,还有浑身湿透的当班哨兵。细密的雨点不断地洒落在每个人的身上。“快盖土吧!”哨兵发完话便走开了。

外婆又哭了,她用披肩的一角捂住脸。

两个庄稼汉立刻俯身开始往坑里铲土。

坑底的水溅了起来,青蛙们企图从坑壁往上跳,可是土块又把它们砸了下去。“走吧,阿列克赛!”外婆搂住我的肩膀。我挣脱了,我不想走。“唉,上帝呀。”

她叹着气,不知道是在埋怨我,还是在埋怨上帝。她低着头站在那儿,许久都不吭一声;直到墓坑被填平了,她仍然站在那儿,一动不动。

庄稼汉用铁锹背拍着新盖上的泥土。

一阵风刮过,雨停了。

外婆牵着我的手,走在黑色十字架的丛林中,走向远处的教堂。“你怎么没有哭?”走出墓地后她问我,“你应该哭的。”“我不想哭。”我说。“哦,你不想哭,那就不哭吧。”

真是奇怪,外婆竟然说我应该哭。我很少哭,不会因为伤痛而哭,要哭也只有在感情受到挫伤的时候。

父亲一见我哭就会笑话我,而母亲则总是大声地呵斥:“不许哭!”

随后,我们坐上小马车,经过一条宽敞泥泞的街道,街边都是深红色的房子。“那些青蛙还出得来吗?”“不,出不来了,上帝会保佑它们。”外婆回答。

我的父母亲都不会那么频繁、亲切地提到上帝。

几天之后,我和外婆、母亲一起上了船,坐在其中的一间小舱里。

刚刚降生的小弟弟马克西姆死了,白布包裹的他被安放在角落的桌子上,包裹外面扎着根红带子。

我坐在箱包行李上,从马眼睛似的小圆窗户向外张望。混浊的河水泛着泡沫,不时打到窗玻璃上,不断往下淌。有时候,浪花会猛溅上来。每当这时我便会身不由己地跳到地板上。“别怕!”外婆会温柔地抱起我,把我放回到行李上面。

水面上笼罩着一层灰蒙蒙的雾水;时而可以看到远处的片片黑土地,但很快它们又被雾水淹没。

周围的东西都在晃动。只有母亲靠墙站着,一动不动。她把双手枕在脑后,脸色阴沉,双眼紧闭,面无表情,一声不吭。她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连衣着都变得陌生。

外婆好几次柔声劝她:“你吃点东西吧,瓦留莎,哪怕吃一点也好……”

可母亲毫无反应,依旧一动不动。

外婆和我说话时声音很小;和母亲说话时声音就要大一点儿,只是她很少和母亲说话,每次都小心翼翼的,似乎有点怯意。

她像是有点怕母亲。这点我能理解,我觉得我和外婆更加亲近了。“萨拉托夫,”突然间,母亲怒吼,“那个水手呢?”

怎么她说的话也变得古怪陌生了呢?“萨拉托夫?”“水手?”

走进来一个头发灰白的魁梧汉子,他穿着一身蓝衣服,提着个小匣子。外婆接过匣子,把小弟弟的尸体放了进去。然后,她双臂托着匣子向门口走去,可她太胖了,非得侧着身子才能走出窄窄的舱门,她站在门口不知所措的样子真是滑稽。“哦,妈妈!”我的母亲很不耐烦地嚷道,从外婆手中夺过棺材。她俩走了,留下我和那个穿蓝衣服的人。“是小弟弟离开我们走了,对吗?”“你是谁?”“水手。”“萨拉托夫是谁?”“是个城市。你看窗外。那就是了。”

窗外的陆地在移动,黑乎乎的,被雾气包围,就像是刚切下来的一大块圆面包。“外婆去哪里了?”“去埋她的小外孙去了。”“是埋在土里吗?”“当然了。”

我和他讲了埋葬父亲时被活埋的青蛙的事。他把我抱起来,紧紧搂在怀里,亲了亲。“啊,小朋友,有很多事情你还不懂呢!”“你用不着去可怜那些青蛙,你该可怜一下你的妈妈。你看她多么伤心哪!”

头顶上传来了呜呜的叫声。我知道这是汽笛的声音,所以并不害怕。水手听到,忙把我放下,往舱外跑去,边跑边说:“我得走了!”

我也想走出去,于是便跟着他跑出了船舱。

狭窄的走道里没有灯光,空无一人。不远处就是楼梯,我能看到镶在台阶上的铜片在黑暗中闪光。

我抬头往上看,见到一些拎着包裹的人。这些人显然是要下船了,那么我一定也该下船了。

可当我混在人群中,和他们一起走到下船的踏板前时,人们对我嚷道:“这是谁家的孩子啊?你是谁家的小孩?”“我不知道。”

我被他们推来搡去,又摸又拍了好一阵子。最后那个花白头发的水手跑过来说道:“哦,他是从阿斯特拉罕来的,从船舱里偷跑出来了……”

他一把抱起我,跑回船舱,把我放回到行李上,指着我,吓唬道:“再乱跑看我怎么收拾你!”说罢便离开了。

头顶上的喧闹声渐渐平息下来,汽轮停止了震动,也听不到水花拍打船身的声音了。一堵潮湿的墙挡住了窗外的视线,舱里变得黑暗气闷,行李似乎开始膨胀,挤得我透不过气来。我会被她们永远扔在这条船上吗?

我走到门边,门紧紧关着,铜把手根本就扭不动。

我拿起一瓶牛奶,使出吃奶的力气朝把手砸去。

瓶子碎了,牛奶顺着我的腿流进了靴子。我无计可施,只好退回到行李堆上,无助地哭起来,哭着哭着,竟然睡着了。

等我醒过来的时候,汽轮又开始扑哧扑哧地颤抖,还有水花的声音,窗玻璃明晃晃的,像个圆圆的小太阳。外婆坐在我身边,正在梳头,一边皱着眉头在自言自语地嘀咕着什么。她的头发特别多,又黑又浓,密密地盖过了她的肩膀、胸脯、膝盖,一直垂到地上。她一手揽起长发,一手拿一把粗糙的木梳吃力地梳着厚厚的头发。

她歪着嘴巴,黑眼睛气鼓鼓地瞪着自己的头发,她的脸埋在一大堆头发里倒显得很小,很滑稽。

她今天似乎很不高兴,不过当我问她为什么把头发留得那么长时,她的语调还是像昨天一样地温柔和善:“看起来是上帝的安排——是他留给我这些该死的头发让我打理的!年轻的时候,这是我最值得炫耀的东西;到老了我却开始讨厌它!哦,睡吧,孩子。天还早呢——太阳才刚刚出来!”“我不想睡了!”“那好吧,那就不睡了。”她同意了,一边编着辫子,一边朝沙发那边看了看,母亲平躺在沙发上,像根僵直的木头。“你昨天怎么会把牛奶瓶打碎的?小点声告诉我!”

外婆说话很特别,像唱歌一般,所以她的话我总能清楚地记得——它们就像鲜花般甜蜜美好。

她笑的时候,黑黑的眼珠又大又亮,闪烁着一种难以言表的神采;她一笑就露出洁白坚固的牙齿,黝黑的脸颊上虽然有许多皱纹,但她的面容看起来是那么年轻生动。她整张脸上唯一有煞风景的大概就数那个又大又红、鼻孔张大的鼻子了。

她从一个黑色镶银边的盒子里取出一点鼻烟。她的东西全都是黑色的,但透过她的眼睛,我总能感受到一股从她心底射出的光芒,给人温暖,令人振奋,永不磨灭。她很胖,而且佝偻着身子,就像个驼背,但她行动自如,敏捷得就像只猫,一只可爱的大猫。似乎在外婆到来之前,我都像是躲在黑暗中沉睡;是她的到来唤醒了我,把我从黑暗中领出来,带我走向光明。

是她把我的生活编织成一幅五彩缤纷的图案。

她成了我永远的朋友,我最亲密、最知心、最熟悉的朋友。

她对生活无私的热爱丰富了我的内心,指引着我的生活,给了我直面一切艰难困苦的力量……

四十年前的汽轮行驶得很慢,我们得过好几天才能到下诺夫哥罗德城。我现在还能清晰地回想起在船上那几天的美好时光。

天气晴好,我和外婆整天都待在甲板上。

头顶着明朗的天空,伏尔加河两岸的金秋景色尽收眼底。

轮桨懒洋洋地拍打着蓝灰色的水面,红褐色的汽轮缓缓地逆流而上。

轮船后面拖着一条灰色的驳船,像只大水蝽。

阳光静静地洒在伏尔加河上;两岸的景色时刻都在变化,一切都是新奇的。苍翠的群山就像是大地锦衣上的皱褶,远处的城市、乡村好像一盘盘赏心悦目的甜点,金色的落叶漂游在秋天的河面上。“你瞧,多美呀!”外婆在甲板上来回踱步,发出阵阵感叹,她容光焕发,欣喜地睁大了眼睛。

她时常站在那里望着对岸发呆,双手叠放在胸前,嘴角泛着微笑,眼里饱含着泪水,专注得似乎忘记了我的存在。

这时候,我便扯扯她的黑色印花裙。“啊?”她立刻回过神来,说道,“刚才我好像睡着了,还做了个梦!”“你为啥要哭哇?”“那是因为高兴,我的小宝贝,岁月不饶人哪,亲爱的!”“我已经是个老太婆了,已经度过了六十多个年头了……”

接下来,她闻一闻鼻烟,便开始给我讲一些稀奇古怪的故事,有圣人神仙、动物妖鬼,还有善良的强盗。

讲故事的时候,她凑近我的脸,紧盯着我,语气低沉而神秘,像是要在我的体内注入一股动力。

听外婆讲故事是一种享受,就像聆听歌曲一般,而且越来越流畅自如。每次她讲完一个故事,我都会觉得意犹未尽,总是恳求她:“再讲一个吧!”“好吧,那就再讲一个:有一个灶神爷,坐在炉灶里,不小心让面条末儿扎了脚。疼得他跷着脚摇来晃去直叫疼:‘哎哟,小冤家!疼死我了,小冤家!’”

外婆讲到这里,抬起一只脚,摇来晃去,摆出一副苦相,好像她就是那个受罪的灶神爷。

水手们也围在外婆身边,和我一起听故事,这些人全留着胡子,都很好相处。他们边听边笑,都称赞外婆讲得好,也一致要求:“继续,老太太,再给我们讲一个吧!”

他们还邀请道:“走,和我们一起去吃晚饭!”

晚餐时,他们请外婆品尝伏特加酒,给我吃西瓜和香瓜。不过,这些水果都是偷偷给的,因为船上有人专管人们吃水果,如果让那个人看到谁吃水果,他会一把夺过水果扔到河里。那个人穿的衣服和站岗的士兵很像,上面也钉着铜纽扣,他整天醉醺醺的,人们都躲着他。

母亲极少到甲板上来,她总是避开我们。

母亲始终沉默不语。直到今天我还记得她高挑的个子,匀称的身材,铁青的面孔,还有高高盘在头顶、像王冠似的辫子。虽然这些记忆似乎总是笼罩着一层薄薄的云雾,不甚清晰,但即使时隔多年,我还是常常能感觉到她那双和外婆一样的灰色大眼睛,似乎一直在一个遥远的地方冷冷地观察着这个世界。

有一次,她严厉地说:“妈,你可成了人家的笑柄了!”“让他们去笑好了,”外婆一点都不在乎,“尽管笑吧,笑个痛快!”

当我们终于看到尼日尼的时候,我记得,外婆高兴得像个孩子似的。“你看,快看,多美呀!”她把我拽到船舷边,兴奋地嚷着。“这就是老天赐给我们的尼日尼!哦,简直就是人间仙境!”“看那些教堂的圆顶,它们多像是在空中翱翔!”

她转过身来,几乎是满含着泪水央求我母亲:“瓦留莎,你看一眼吧!我想你多半不记得这地方了。不过你看了会高兴的!”

母亲勉强地笑了笑。

我们的汽船就停在了这座可爱的城市面前。

它泊在河中央,河面上挤满了船只,上百根桅杆直耸天空,蔚为壮观。

一只载满了人的大船朝我们靠过来,船上缓缓放下一块踏板,牢牢钩到了汽船的甲板上,大船上的人开始顺着踏板走上我们的甲板。

走在最前面的是一个干瘦的小个子老头儿,他穿着一件黑褂子,绿眼睛,鹰钩鼻,红胡子微微泛着金光。“父亲!”

母亲大叫一声,扑向他的怀抱。

他用干瘪通红的双手搂着母亲的头,抚摸她的脸,兴奋地尖声喊着:“噢,噢,傻丫头!终于等到你们了!哎呀呀,你们哪……”

外婆则像个打转儿的陀螺,一会儿工夫就已经和所有的人拥抱,亲吻,打过招呼了。

她把我推到大家面前:“嗨,快来!这是米哈伊洛舅舅,雅科夫舅舅,这位是纳塔利娅舅妈;这两个是表哥,都叫萨沙,这是卡捷琳娜表姐!都是一家人,瞧瞧,是个大家子吧?”

外公问外婆:“孩子他妈,身子骨还好吧?”他们相互吻了三下。

接着,外公把我从人堆里拉了出来,一只手摸着我的头,问:“你是谁呀?”“我从阿斯特拉罕来,是从船舱里出来的……”“他在说些什么呀!”外公回头问我母亲。可还没等她回答,他就一把推开了我。“颧骨跟他父亲的一模一样。”这是他的结论,“都下船吧!”

我们上了岸,沿着一条铺着鹅卵石的路往斜坡上走,路边满是被踩平了的枯草。

外公和母亲走在最前面。外公迈着急急的碎步,他的个子只到母亲的肩膀;而母亲走路更像是在空中飘移,时而俯下头去看看外公。

跟在他们后面的是两个舅舅:米哈伊尔舅舅的黑头发梳得溜光,他和外公一样清瘦;雅科夫舅舅的头发是金色的,还打着卷儿。

他们后面是几个穿着鲜艳的胖女人,还有大概五六个小孩,年纪全都比我大,走在后面一声不吭的。

和我走在一起的是外婆和纳塔利娅舅妈。

这位舅妈个子矮小,脸色苍白,长着一双蓝眼睛,挺着个老大的肚子。她每走一小段路,就要停下来,气喘吁吁地念叨:“哎哟,我再也走不动了!”“他们为什么把你也拖来呀?真是愚蠢到家!”外婆低声骂道。

这些小孩、大人我全都不喜欢,我觉得自己孤立无援,连外婆也变得陌生,离我很远了。

我特别不喜欢外公,甚至立刻感到了他的敌意。他让我觉得提心吊胆的,但出于好奇,我一直注意着他。

我们终于爬上了坡顶。

一条大街映入了眼帘。街口有一幢低矮的平房,房子外墙的粉色油漆已经又脏又旧,窗户是凸出来的,屋檐很低,伸出来挡住了窗户的光线。从外面看起来,屋子应该很大;可走进去才知道,里面被分成了很多个小房间,光线昏暗,非常拥挤。

房子里的人怒气冲冲地挤来挤去,那情形就像是船刚靠岸;孩子们像群正在偷食的麻雀,到处乱窜,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刺鼻难闻的味道。

我走到院子里,院子也好不到哪里去。到处晾着大块的湿布,地上摆满了水桶,里面是五颜六色的浆水。

院子的角落里有一间很矮的破屋子,里面的柴炉烧得正旺,不知道在煮什么东西,正开了锅,咕嘟咕嘟地冒着泡;看不到人影,却听到一个声音在低声说着一些陌生的词语:“紫檀——品红——硫酸盐……”二

这是一段短暂却离奇得难以言表的生活经历,在我身上发生了许多事情。如今回想起来,它就像是一个阴森恐怖的童话故事,而它居然真实地发生了。有时候,我真觉得难以置信。

这个“愚蠢的家族”里充满了阴暗和残酷,我不愿意认可它们,我抵触它们。

我要讲的并非是我自己的故事,而是要讲俄国的老百姓如何在这样可怕得让人窒息的环境中生活,繁衍。

外公家里弥漫着仇恨的气息——人人都对他人充满敌意。大人之间是这样,孩子们也免不了受到感染。

后来我从外婆那儿听说,母亲回到娘家的这个时候,她的两个弟弟正闹着要他们的父亲分家。

母亲的意外归来使他们闹得更凶,他们分家的愿望愈发迫切了,因为他们怕母亲会向外公讨回她的嫁妆。因为母亲的婚姻违背了父命,外公曾一怒之下扣下了她的嫁妆。两位舅舅一致认为那份嫁妆也应该归他们平分。事实上,他们俩一直吵得不可开交:诸如由谁在城里开染坊,由谁到奥卡河对岸的库纳维诺去,等等。

我们刚到没几天,就目睹了一场争吵,那天大家正在厨房吃饭。

两位舅舅唰地从座位上弹起来,扑到饭桌上,对着外公狂吼乱叫,像狗一样龇牙咧嘴,来回摇晃着身体。

外公恼火地拿勺子敲打桌面,脸涨得通红,声嘶力竭地喊道:“都给我滚出去,看你们除了要饭还能干什么!”

外婆一脸痛苦:“孩子他爸,都分给他们吧。分了干净,你也好落个清净!”“你给我闭嘴,这还不都是你给惯的!”外公两眼冒火,很难想象一个个子那么小的人可以发出如此振聋发聩的声音。

母亲站起来,慢慢走到窗前,背对着大家,静静地站在那里。

突然,米哈伊尔舅舅给了他弟弟一个耳光!

于是他弟弟大吼一声,一把揪住他,两人便在地上扭打起来,喘着粗气,又叫又骂,打得不可开交。

孩子们吓得哇哇大哭。大肚子的纳塔利娅舅妈绝望无助地哭着哀求,母亲架着她,把她拖了出去。麻脸保姆叶夫根尼娅把孩子们赶出了厨房。椅子被打翻了。舅舅们终于被制服了:学徒工小茨冈人骑在了米哈伊尔舅舅的背上,秃顶的大胡子师傅格里戈里·伊万诺维奇镇定地用毛巾捆住了他的手。

舅舅在地上挣扎,他呼哧呼哧喘着粗气,稀稀拉拉的几根黑胡子在地板上蹭来蹭去。“亲兄弟,你们可是亲兄弟呀!咳,什么人!”外公绕着桌子疾走,痛心地哀叹。

争吵一开始,我就吓得跳到了炉炕上,在那里我看到了事情的全过程。接着,我还看到外婆给雅科夫舅舅擦拭脸上的血迹、伤口。舅舅一边哭,一边还在生气地跺脚。外婆痛心地说:“该死的,还那么神志不清!还有没有人性!”

外公把撕破的衬衫往上扯了扯,冲着外婆大喊:“老太婆,看看你生的这群畜生!”

雅科夫舅舅出去之后,外婆一个人躲到了角落里,号啕大哭:“圣母啊,请你给我的孩子们一点理智吧!”

外公呆呆地站在那里,瞪着饭桌上的一片狼藉,低声说:“孩子他妈,你可看着他们点,恐怕他们会对瓦尔瓦拉下手……”“哦,上帝呀,你说什么呢!来,把衬衫脱下来,我给你缝一缝!”她双手捧起外公的脸在他额头上吻了一下;外公的个子比她小,只够把头贴到她的肩膀上。“哎,孩子他妈,看来不分家不行了!”“分了吧,孩子他爸!”

他俩合计了很久,起先还和和气气的,可到后来,外公就像只被激怒的公鸡一样,拿脚不停地蹭地。他指着外婆,压低嗓门骂道:“得了,我就知道你疼他们!什么时候想过我!”“你应该知道你那两个儿子没一个好东西。米哈伊尔是个没心没肺的家伙,雅科夫是个共济会分子!他们会把我的家产吃光喝光的,败家子呀!”

我在炉炕上动了动身子,不小心碰翻了熨斗,一阵叮叮咣咣,它滚下炉炕,掉进了泔水桶。

外公闻声,一个箭步冲了过来,一把把我扯到他的面前,死死盯着我,好像从没见过我似的:“谁把你弄到炉炕上去的?是你妈?”“是我自己爬上来的。”“撒谎。”“我没有。刚才我吓坏了。”

他狠狠戳了一下我的额头,把我推开了。“活像你爹!滚出去!”

我求之不得,飞也似的逃出了厨房。我总觉得外公那双绿色的眼睛始终跟着我,犀利的目光紧盯着我不放,让我害怕。

记得我总是想方设法避开这双怕人的眼睛。我觉得外公凶巴巴的,喜欢挖苦人、嘲笑人、惹人生气。“咳,什么人!”是他老挂在嘴边的话;他喜欢把“咳”这个音拖得很长,令我浑身发冷,很不舒服。每到傍晚的下午茶时间,外公、舅舅和其他几个伙计便拖着疲惫的身子从染坊回到家,走进厨房。他们的头发用带子扎在脑后;手被酸灼伤了,手上还残留着染色剂的颜色,他们的模样活像是供在厨房角落里的那些黑乎乎的圣像。这个时间对我来说是最危险的时候。外公会坐在我的对面,他和我谈话要比和其他几个孩子多,这让他的孙子们特别羡慕。

外公长得不错,皮肤光洁,身材匀称。虽然他的绣花绸背心已经有些破旧,棉衬衫皱巴巴的,裤子的膝盖上还打着补丁,但他看上去仍然比他那两个西装笔挺,打着绸领带的儿子更整洁得体。几天之后,他便开始让我学习祷告。

其他孩子都比我大,早就跟着圣母升天教堂的一个辅祭开始学习读书写字了。我从家里的窗口就可以望到这座教堂的金顶。负责教我念祷告词的是文静的纳塔利娅舅妈,她长着一张娃娃脸,眼睛清澈明亮,似乎可以透过它们洞悉她内心的一切。

我特别喜欢坐在那里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她会觉得很不自在,会眯起眼睛,扭过头去,用低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求我:“来,跟着我念吧:‘我们的主哇……’”“这是什么意思呀?”“别问为什么。”她怯生生地朝四下里张望一下,回答道,“会越问越糊涂的。你跟着我念就可以了。‘我们的主……’念哪?”

怎么会越问越糊涂呢?我不明白。祷告词里的词句似乎都有神秘的含义,既然弄不明白,我就故意念错。可我这位柔弱苍白的舅妈一点也不生气,仍然不厌其烦地一遍一遍纠正我的发音:“不对,是这样,很简单,应该念成……”

可这些词一点都不简单,她也很不简单。这让我很懊恼,更加记不住祷告文了。

有一天,外公问我:“阿列克赛,你今天干了些什么呀?贪玩了吧?看看你额头上撞起的包就知道了。撞个包可不算什么能耐。我问你,主的祷告词学得怎么样了?”“他记性不大好。”舅妈轻声说。

外公扬起红眉毛,冷笑起来。“如果是那样,那他就得挨抽了!”

他又转过来问我:“你爸抽过你吗?”

我不太明白他的意思,所以没有回答。“马克西姆从来没打过他,也不让我打。”母亲回答道。“这是为什么?”“他说拳头是没法教会人任何东西的。”“这个马克西姆,真是个傻子!哦,保佑他的灵魂得到安息吧!”外公气呼呼地骂道。

他的话让我不高兴,他看出来了。“你噘着个嘴干什么?小心点!萨沙星期六就要挨抽了,因为顶针的事。”外公捋了捋红白相间的头发警告我。“什么是‘抽’哇?”我问。

大家都笑了,外公回答我:“等着吧,你会明白的!”

我躲在角落里,暗自琢磨,终于想出了个大概:“抽”是指把要染色的布撕开,可“揍”和“打”显然是一回事。人们打马,打猫,打狗;阿斯特拉罕的警察还打波斯人——这可是我亲眼所见。可我还没见有人打小孩。

当然,舅舅们有时会给他们的孩子吃几个栗暴。但小孩子们对此习以为常,摸摸被打疼了的额头或者后脑勺,马上就把这事儿忘得一干二净了。有几次我问他们疼不疼,他们会勇敢地回答:“一点都不疼!”

我知道那个顶针事件。

下午茶过后到晚饭前的这段时间,两个舅舅和格里戈里通常要把染好的布料缝成一整匹一整匹的布,然后在上面贴上硬纸标签。

那天,米哈伊尔舅舅想和眼睛不好使的格里戈里开个玩笑。他叫九岁的侄子把师傅的顶针在蜡烛火上烧热。

萨沙听话地钳着顶针直把它烧得发了红,然后他偷偷把顶针放在格里戈里的手边,自己则躲了起来。

就在这时候,外公进来了,他坐下来想帮帮忙,他的手伸向了那只烫红的顶针。

我记得,我在听到吵闹声后便跑进了厨房。我看到外公正疼得嗷嗷直叫,乱蹦乱跳,他的手指头捏着耳朵,一边还吼着:“这是谁干的?你们这帮浑蛋!”

米哈伊尔舅舅趴在桌上,对着顶针吹气,一边还用手指头拨弄着它。

格里戈里仍然在缝布料,丝毫不动声色,他的秃头上映出房间里晃来晃去的人影子。雅科夫舅舅一跑进来,便躲到炉子后面偷笑去了。外婆找出一个生马铃薯,要把它磨碎做药膏。“这是雅科夫的儿子萨沙干的!”米哈伊尔舅舅突然发话。“他胡说!”雅科夫大吼一声从炉子后面跳了出来。

屋子的某个角落里传来了他儿子带着哭腔的叫声:“爸爸,别信他。是他让我干的!”

两个舅舅对骂起来。

外公很快就消了气,他把土豆糊敷到手指头上,带着我离开了,一句话都没说。大家都说是米哈伊尔舅舅的错。

所以喝茶的时候,我自然要问外公是不是要抽舅舅,或者是打舅舅一顿。“当然。”外公瞥了我一眼,咕哝了一句。

米哈伊尔舅舅却朝我母亲拍起了桌子,他破口大骂:“瓦尔瓦拉,管好你的小兔崽子,不然我拧掉他的脑袋!”

母亲也毫不示弱:“你敢动他一根汗毛试试!”

大家全都沉默了。

母亲说话,常常只需要几个简短的词就能把人镇住。我知道,大家都有点怕母亲,甚至连外公跟她说话时也是小心翼翼、轻声细语的。

对这一点我感到颇为得意,还和表哥们吹牛说:“我妈妈最厉害了!”

他们从未对此有所异议。

可星期六发生的事却动摇了我对母亲的看法。

在星期六到来之前,我也犯了点错误。

我一直对大人们把布料染成各种颜色的技术非常着迷。一块黄布浸到黑水里,再拿出来就成了深蓝色——“宝蓝”;灰布放到红色的水里漂一漂就变成了深红——“樱桃红”。

过程很简单,但我就是弄不明白。我很想自己动手试一试,于是便把这个想法告诉了雅科夫家的萨沙。萨沙是个办事认真的男孩子,听话,懂礼貌,大人们叫他做事他都照办。

人人都夸他是个聪明懂事的好孩子,只有外公不以为然,他会很不屑地瞥他一眼,说:“咳,小马屁精一个!”

萨沙又黑又瘦,眼睛往外凸出,和螃蟹的眼睛有点像。他讲话声音很小,又总是讲得很快,吐字不清。他老是东张西望的,似乎总想找个地方躲起来。他褐色的眼珠子不大灵光,但一激动,他的眼珠好像就会颤抖起来。说实话,我并不喜欢他。

我倒是更喜欢米哈伊尔家的萨沙,虽然他呆头呆脑的,不大引人注目。

他是个安静的孩子,有和他母亲一样忧郁的双眸和动人的笑靥。

不过他的牙齿长得真是难看——嘴唇包不住它们,全都露在了外面,而且上颚的牙齿还长成了两排。这倒让他有事可做:他常常把手指头伸进嘴里摇晃拉扯里面的一排牙齿,要是有谁想摸摸他的牙齿,他也不会介意。除此之外,他身上就没什么其他更有趣的东西了。在这个人丁兴旺的家庭里,他总是一个人孤零零的,喜欢独自待在光线暗淡的角落里,或是在傍晚时分坐在窗前。

和他静静地待在一起很惬意,两个人紧挨着,常常整整一个小时都不说一句话。我们坐在一起看暮色中的寒鸦,他们飞翔在晚霞映照的圣母升天教堂金顶周围,时而盘旋,时而滑翔,时而俯冲,时而直插云霄;突然它们聚拢成一张黑网,撒向天际,一忽儿又无影无踪,只留下空荡荡的一片天空,逐渐变暗。

当你欣赏着这样的风景时,你会什么话也不想说,因为你会产生一种既惆怅又愉悦的复杂心情。

雅科夫家的萨沙却是讲什么都是长篇大论,头头是道,像个大人似的。所以,当他知道我想尝试染布之后,就建议我把餐柜里那块桌布拿出来染成深蓝色,那块布是家里在过节时候才拿出来用的。

他一本正经地和我说:“白布是最好上色的,这点我敢打包票!”

我费力地把桌布拖出来,抱到院子里。可布角才沾到水桶里的“宝蓝色”,小茨冈人就不知从什么地方窜了出来,一把夺过我手里的布,用他的大手拧着浸湿过的布角,对站在屋里的表哥喝道:“快去把你外婆找来!”

接着,他对我摇了摇头,说:“这下子可有你受的了!”

看来事情不妙。

外婆急匆匆地跑来了。她一看到那块布就惊呼一声,甚至急出了眼泪,有点语无伦次:“你这个捣蛋鬼,偷东西,胡闹!真该把你拎走,扔到个什么地——方!”

她转而又开始求小茨冈人:“可千万别跟他外公说,万尼亚!我会尽量瞒着这事儿,兴许能混过去……”“我这边你倒不用担心,就怕萨沙会说出去。”万尼亚担心地说,边说边在满是彩色污渍的围裙上擦着手。“那我给他几个零花钱封住他的嘴。”外婆说着把我领回了屋子。

星期六,晚祷之前。我被叫到了厨房。

我记得,这是一个灰蒙蒙的秋夜,暮霭沉沉,屋外淅淅沥沥下着小雨。厨房里漆黑一片,沉寂无声,通往过道和其他房间的门全都紧锁着。黑乎乎的炉门前放着一条长板凳,小茨冈人坐在上面,阴沉着脸。

外公站在角落里的一个水盆边,正摆弄着一些浸湿的桦树条儿,比画比画长短,时不时抽几根出来挥舞几下,树条在空中发出嗖嗖的响声。外婆站在暗处,吧嗒吧嗒地吸着鼻烟,一边咕哝着:“就会折磨人,真是……”

萨沙坐在厨房正中的一张椅子上,不断地拿拳头揉着眼睛,说话声就像是个老叫花子在行乞:“饶了我吧,看在仁慈的耶稣的……”

米哈伊尔舅舅的萨沙和卡捷琳娜表姐肩并肩站在一旁,僵直得像两根木头。“饶了你可以,但这顿抽可逃不掉!”外公开口了。“快点,把裤子脱了!”他手里捏着根湿漉漉的长树条儿,语调平缓。萨沙在椅子上不安地扭动。死一般的寂静,只有外公的说话声,椅子的吱吱声,和外婆脚蹭地板的沙沙声。在这片被烟熏得漆黑的低矮的天花板下,在这个阴暗的厨房里,留下了我永生难忘的寂静。

萨沙站了起来,解开裤子褪到膝盖处,双手提着裤子,磕磕绊绊地走到长板凳前,躬下身子。

看着他的一举一动,我的腿也开始哆嗦起来,心里很不是滋味。

萨沙乖乖地趴了上去,脸贴着板凳。小茨冈人用宽毛巾从他的腋窝和脖子处将他和凳子绑在一起,然后弯下身去握住他的脚踝。“阿列克赛,”外公叫我,“走近点。嘿,你听到没?现在就让你见识见识什么叫‘抽’——你给我看好了。一下……”外公每扬一下胳膊,树条就落在萨沙的光屁股上一次。萨沙惨叫。“叫什么,少装腔作势,这下才是动真格儿的!”

这一下打下去,顿时留下了一条又红又肿的印记。表哥发出了杀猪般的号叫。“受不了了?”外公问道,握着树条儿的手有节奏地一起一落,“不对你的胃口了?这下是因为顶针的事情!”

我的心随着外公的手一起一伏。

表哥的叫声非常凄厉,恐怖:“我再也不敢了。我不是告诉您桌布的事了吗?是我告诉……”“告密算什么本事。告密的人第一个该挨打。这下就是因为你告密!”外公仿佛在平静地诵读《圣经》诗篇。“现在,为了桌布的事,该轮到你啦。”外公转向我。

外婆扑到我面前,一把抱住我,喊道:“不准碰阿列克赛!我不许你碰他,你这个魔鬼!”

外公冲过来,推开她,一把把我夺过去,拖到长板凳前。我拼命挣扎,扯他的红胡子,咬他的手指。他怒吼着,夹紧我,用力把我往板凳上摔过去,摔得我的脸生疼。

我还记得他疯狂的号令:“把他给我绑起来!我要打死他!”

我也记得母亲吓得煞白的脸和瞪得老大的眼睛。她在长板凳前跑来跑去,急切地恳求着:“别打,父亲!放了他吧!”

外公一直把我打昏了才罢手。

我生病了。一连好几天,我都只能脸朝下趴在小屋子里那张热烘烘的大床上。小屋只有一扇窗户,屋子一角的神龛里一盏长明灯闪着微弱的红光。

这次生病在我一生中留下了刻骨铭心的记忆。

因为那几天里,我像是突然长大了许多,学会了关心所有的人。我从此变得对伤痛极其敏感,不管它们是发生在自己身上还是在其他人身上。

外婆和母亲竟然因为这件事吵了架。就在这个狭窄的空间里,一身黑衣的大块头外婆把母亲推到了摆放神龛的角落里,低声愤愤地质问:“你为什么不把他抢过来,啊?”“我当时吓坏了!”“瞧你人高马大的!真不害臊,瓦尔瓦拉!我这老太婆都不怕!你真是不害臊!”“哦,您别说了,妈!我受不了!”“你不爱他!也不可怜这个没爹的孩子!”“我也是个孤儿啊——这一辈子都是!”母亲发出了受伤的声音。

她们俩坐在墙角的箱子上,哭了起来。“要不是为了阿列克赛,我早就离开这里了——走得远远的!”妈妈说道。“这个地狱我早就待不下去了,待不下去了,妈!我受不了了!”“哦,我的心肝,我的宝贝!”外婆轻声安慰着母亲。

我这才发现,母亲其实并不坚强,她和其他人一样,也怕外公。

是我使她不得不住在这个屋子里,是我使她无法离开这个让她难以忍受的家庭。这让我非常难过。

可是,不久,就见不到母亲了,听说她是上别处做客去了。

一天,外公跑来看我,来得那么突然,就像是从天而降。

他坐在我的床头,用冰冷的手指摸了摸我的头。“小伙子,感觉还好吗?说话呀,别不吭声。嘿,怎么了?”

我很想踹他一脚,可身上的伤疤疼得我无法动弹。外公的头发似乎比以前更红了,他坐在那里很不自在地摇晃着脑袋,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在墙上扫来扫去。然后,他从衣袋里摸出几块姜饼、几块糖、一个苹果和一些葡萄干,放在我枕边,说:“瞧,我给你带了什么礼物。”

他凑近我,吻了吻我的额头,开口和我聊了起来,一边说一边抚摸着我的额头。他的手不大,皮肤因为长期浸泡在染料里变得粗糙焦黄;特别是他的指甲,像鸟爪似的。“小家伙,那天我下手是重了点。当时我有点失控——你这家伙又抓又咬的——唉,我当时很生气。不过你这次多挨几下也不算太坏——下次就少挨几下吧。你应该记住一件事,亲人打你,都是为了你好,只是要你接受教训!可外人就不能随便让他们打了,自己人没关系。你以为我没挨过打吗?那真比噩梦还要惨一百倍!阿廖沙,你无法想象别人怎么欺负我!他们把我往死里打,那种打法连上帝见了都会掉眼泪!可结果怎么样呢?看看现在的我,一个孤儿,一个要饭婆的儿子,自己开了染坊,可以对一大群人发号施令。”

外公开始向我讲述他小时候的故事,他瘦小结实的身子紧挨着我,话语流畅,有力。

他的绿眼睛神采奕奕,头发显得特别有光泽,嗓门也开始越变越大:“你是坐汽轮来的,是蒸汽把你送来这里。而我年轻的时候,却得靠卖力气为生,在伏尔加河上拉纤。船在水里走,我在岸上拉,光脚丫子被路上尖尖的石块扎得生疼生疼!就这样没日没夜地拉,太阳火辣辣的,烤得脑袋着了火般地发烫;你得弓着身子走路,甚至听得到骨头发出的吱嘎声。就这样不停地走,汗水不停地往下淌,迷住了眼睛,连路都看不清楚。你的心在流泪,唉,阿廖沙,一肚子的苦水,你却只能认命哪!“没完没了地往前拉,一不留神就会栽个狗啃泥,那时候躺在地上一点都不想动,心想倒不如死了也就罢了!那样活着和死掉也没什么分别,上帝啊,那时候我们过的是什么日子呀……我沿着我们的母亲河——伏尔加河拉过三趟:从辛比尔斯克到雷宾斯克,从萨拉托夫到这儿,又从阿斯特拉罕到马卡里耶夫,有上万俄里路了吧!第四年,我终于受到了老板的赏识,当上了工头!”

说着说着,眼前这个干瘦的小老头儿渐渐化作了一个力大无穷的巨人形象,我仿佛看到他独自走在岸边,拖着一条灰色的大驳船,逆流而上。他讲得兴奋的时候,还会跳下床去,演示一下怎样拉纤、怎样排水;他低声唱着一些古老的歌曲,表演完了,又矫健地跳回我的床边。他真是个神奇的人物。他接着给我讲述他的故事,声音更加深沉有力:“不过呢,阿廖沙,也会有快乐难忘的时候!夏夜里,我们停下来休息,在日古利一带,我们在山脚下燃起篝火,煮上粥,有几个纤夫就开始深情地歌唱,其他人也跟唱,尽情地放声歌唱。哦,那歌声绝对动听。伏尔加河都似乎一起奔腾咆哮起来,像一匹烈马,扬起前蹄,直冲云霄!“那时候,所有的烦恼都随风飘散;几个掌勺的常常唱得忘记了粥的存在,直到粥溢出来浇在火苗上哧哧作响。要是那样,这几个家伙的脑门上就少不了会挨几下子了——唱归唱,可不能把正经事儿给误了!”

在他讲的过程中,好几次有人来叫他,但每次我都拉住他,求他不要走。

他嘿嘿一笑,摆摆手不再理会那些人:“让他们等着吧。”

他就这样一直讲到天黑才走,临走时还亲热地和我告别。我终于了解,外公并不讨厌,也不是那么可怕。只是他毒打了我一顿的事儿,深深地烙在我心里,让我无法忘记。外公来看过我之后,其他人便纷纷效仿,所以从早到晚,我的床边总是坐着来陪我说话、逗我开心的人。

来得最勤的自然是外婆,她还会陪我睡觉。但给我印象最深的却是小茨冈人。

一天傍晚他来看我。他是个虎背熊腰的家伙,个子不高,脑袋却特别大,顶着一头乌黑的卷发。那天,他穿得像过节似的——打着金黄色的丝绸领带,穿着宽松的绒布裤子,蹬着双嘎吱嘎吱响的靴子。他的头发油光锃亮,眼睛里满是快乐的神采;皓白的牙齿在一撇黑黑的绒毛小胡子的映衬下特别显眼;他穿的衬衫亮亮的,柔和地反射着长明灯的红光。“你看,”他卷起袖子,露出满是红色伤疤的手臂,“肿得厉害吧?前些天还要厉害呢,现在好多了。当时你外公气疯了,要把你打死,我就用这条胳膊去挡,希望那根树条会被折断,这样,你外公就要去换一根,你妈妈就有机会把你救走了。可是树条早被浸得很软,根本不会断。不过也好,总算你也少挨了几鞭子——你可以数数少挨了几下。我还有两下子吧!”

他温柔地笑了起来。“你真是太可怜了,”他看了看自己的手臂,又说,“你外公一点都不想停手,他不停地抽打你……”

他猛抽了一下鼻子,甩了甩头,又说了几句关于外公的什么话。他那孩子般单纯的样子立刻赢得了我的好感。

我告诉他,我很喜欢他,他的回答同样朴实而难忘:“我也喜欢你。所以我才会替你挨那几鞭子——就是因为我喜欢你。难道我会对每个人都这样吗?才不呢!”

接着,他朝门口张望了好一阵子,才悄声对我说:“我教你,下次你再挨打,可千万别缩筋骨。身子要放松,最好是软得像摊烂泥!不要屏气,而是得深呼吸,喊得要最大声。千万要记得!”“天哪,我还得挨打吗?”“这还用问?”他语调异常平静,“当然还会挨打!挨打的次数还多着呢!”“为什么呢?”“你外公会告诉你为什么的,等着吧!”

他还是不放心,又教了我一招:“如果他直着抽下来,你就躺在那里,不要动。如果他打下来再往回抽,那就是要拉掉你一层皮了,这时候,你一定要顺着他抽的方向扭动身子,明白了吗?这样会好受一点!”

他朝我挤了挤眼睛,说:“对挨打这种事,我知道的可比警察还多。我身上被抽掉的皮估计都够缝一条裤子了!”

我望着他乐呵呵的笑脸,不禁联想起外婆曾给我讲过的伊万王子和伊万傻子的故事。三

伤好以后,我才知道小茨冈人在我们这个大家庭中占据着一个颇为特殊的地位。

外公对他不像对我的两个表哥那么粗暴,他不在场的时候,外公还常常眯着眼睛晃着脑袋夸他:“伊万是个好帮手,这鬼东西!看着吧,他将来会有出息的!”

两个舅舅对他也相当友好,从来不像对格里戈里师傅那样,变着法子作弄他。

他们俩几乎每天都要想法子整格里戈里,比如烧烫他的剪刀柄啦,在他的椅子上放一个大头钉啦,再不然就是把不同颜色的布料放在一起,让这个老眼昏花的工匠把它们当一匹布缝在一起,这样就免不了遭外公一顿臭骂。

有一次,晚饭过后,格里戈里在厨房的小床上打盹,他们竟然趁他睡着的时候用洋红画花了他的脸,他就这样戴着一张滑稽又可怕的脸过了很长时间。

两个舅舅恶作剧的花样层出不穷,格里戈里却什么也不说,只是一个人默默忍受,每次拿剪刀、熨斗、钳子和顶针的时候都小心翼翼的,先在手指头上吐点唾沫。

这竟然成了他的习惯,甚至在他拿刀叉吃饭之前,他也会先把手指头弄湿,小孩子们见了都笑话他。每次挨了烫,他的大脸就会皱成一团;皱纹也紧跟着爬满他的额头,挑起他的眉毛,直到最后消失在他光秃秃的头顶处。

我不知道外公对两个儿子的把戏是什么态度,但外婆每次都挥着拳头冲他们骂:“两个不要脸的东西!”

不过,舅舅们常常在背地里说小茨冈人的坏话,话语尖酸恶毒,说他偷东西,还说他偷懒。

我问外婆这是怎么回事。“因为他们以后都要自己开染坊,而他们都希望万尼亚以后去自己的染坊里帮忙,”外婆向我解释道,“所以嘛,他们俩就都在对方面前说他坏话!狡猾着呢!而他们也都在担心万尼亚最后会留在你外公身边,而不选择他们俩。你外公也有自己的想法,他想和万尼亚一起另开一家染坊。这对你两个舅舅是十分不利的。明白了吧?”她面带微笑。“他们那点鬼伎俩早就被你外公看出来了。所以他故意和他们俩说:‘我打算给万尼亚买一个免兵役证,这样他就不必去参军了。我离不开他呀。’你想,这还不把你两个舅舅急疯了!他们既不愿意让外公抢先,也舍不得花钱——办个免兵役证可得花不少钱!”

我又和外婆住在一起了,就像在汽轮上时那样,每天临睡前,她都给我讲一个童话故事,或者和我讲她自己童话般的经历。可是一提到家务事,比方分家或者外公想给自己买一套新房,外婆就跟换了个人似的,好像她只是个冷眼旁观的局外人,一个邻居,而不是这个家里的二当家。从她嘴里,我知道小茨冈人原来是个弃儿。

那年早春的一个雨夜,外婆在家门口的长凳上发现了他。“他全身上下就裹着一块围裙,”外婆若有所思地回忆,“已经快冻僵了。”“人们为啥要把小孩扔了呢?”“如果母亲没有奶水,没办法养活自己的小孩,她就会去打听哪家有小孩生下不久就夭折的,打听到了她就会把自己的小孩偷偷送到那户人家去。”

说到这里,外婆沉默了一会儿,拢了拢头发。“这都是因为穷啊,阿廖沙!”她叹了口气,抬头望着天花板,接着说,“当然,要是一个没出嫁的姑娘生下个娃娃也会为社会所不容!你外公本来想把他送到警察局去,是我拦住了他。我说,留下他吧,这是上帝的意思呀,他是来取代我们死去的孩子的。我生过十八个小孩,要是他们都活着的话,可以住满一条街了——十八户人家哩!瞧,我十四岁就出嫁了,十五岁生第一个孩子。可上帝特别中意我的骨肉,一个一个把他们召去做天使了!我又心疼又高兴!”

她穿着睡衣,坐在床沿,黑头发披散着,大大的块头,特别像不久前一个大胡子农夫牵到院子里来的大熊。“上帝,你带走了最好的,留给我最坏的!”她咯咯一笑,在雪白的胸口画了个十字。“有了万尼亚,我很高兴——他很招人喜欢。我就喜欢像你们这样的小家伙!我收留下了他,给他施了洗礼,他便开始在这里生活,成长,出落成了一个不错的小伙子。起先,我叫他‘甲壳虫’——因为他满屋子到处乱爬的样子和嘴里发出的嗡嗡声活像个甲壳虫。你尽可以和他交好,阿列克赛,他是个实心眼儿的人!”

我确实很喜欢伊万,他常常给我带来出人意料的惊喜。

每逢周六,外公照例都要把一周以来犯过错的孩子痛打一顿,然后出去做晚祷。每到那时,厨房便成了我们其乐无穷的游戏天地。

伊万会从炉子后面弄来几只黑色的蟑螂,然后用纸折出一个雪橇,拿细线把雪橇和四只蟑螂套在一起,赶着它们在闪着亮光的黄色桌面上奔跑,一边吆喝着:“去接大主教喽!”

他还会在另外一只蟑螂身上另贴一片纸,赶着它去追雪橇:“它们忘带了一个包,这个是修道士,正在追他们!”

他再用线绑住一只蟑螂的腿,于是这只蟑螂爬起来就是一步一磕头的样子,伊万拍手笑道:“辅祭从酒馆里出来了,赶着去做晚祷呢!”

他还会给我们看老鼠表演,那些小家伙是他精心训练的。他让它们立起来,用后脚走路。它们拖着条长长的尾巴,眼珠子滴溜滴溜到处乱转,模样特逗。他拿这些小老鼠当宝贝,揣着它们,喂它们吃糖,亲它们,还告诉人们:“老鼠是非常聪明的动物,和人亲近。家神很喜欢它,你要是对老鼠好,家神也会对你好的。”

小茨冈人还会用纸牌和钱变戏法。变戏法的时候,他比所有孩子都起劲,大叫大嚷,和孩子真是一模一样。

有一次,他和几个孩子玩纸牌。他连着被抓了好几次,就满脸的不高兴,一赌气,把牌一扔就不玩了。事后他哼着鼻子向我抱怨:“他们肯定是串通好的,还当我不知道!挤眉弄眼的,还在桌子底下换牌!这算什么本事?这种骗人的把戏谁不会!”

那时他十九岁,比我们四个人的岁数加起来还要大。

我最难忘的是节日夜晚的小茨冈人。这个时间外公和米哈伊尔舅舅通常会出门做客。

雅科夫舅舅抱着六弦琴来到厨房,他的卷发始终是那么乱糟糟的;外婆则给我们准备丰盛的点心,还会摆上一瓶伏特加酒,绿色的玻璃酒瓶上雕着精美的红花。

小茨冈人穿着节日的盛装,陀螺似的打着转。

格里戈里走进来的时候总是蹑手蹑脚的。

保姆叶夫根尼娅也一定在场,她胖得像个坛子,长满雀斑的脸红扑扑的,小眼睛机灵得很,嗓门则大得像喇叭。

有时候,那个浑身是毛的圣母升天教堂辅祭也会来,和他一起的还有几个瘦瘦弱弱黑不溜秋的人。

大家尽情吃喝,孩子们每人都会分到一杯甜果汁。欢乐的气氛越来越浓了。

雅科夫舅舅调好琴,照例要说上一句:“好吧,我要开始了!”

他把卷发往后一甩,开始演奏。他的身子紧紧贴着乐器,脖子伸得长长的,活像一只鹅。他轻轻拨动琴弦,眼里泛着朦胧的雾光,无忧无虑的圆脸一副陶醉的神情。

他弹奏的曲子能产生一种难以抗拒的力量,让人忍不住想站起来。屏息静听,你似乎感到一条水流湍急的小河从远方奔来,渗透墙壁和地板,来到你的面前,激荡着你的内心。

它带给你悲伤的情绪,莫名地让你觉得惆怅不安。听着这样的音乐,大人都好像回到了童年。每个人都坐着一动不动,一言不发。

米哈伊尔家的萨沙听得特别专注,整个人都倒向了他的叔叔。他双眼紧紧盯着琴,张着嘴巴,嘴角甚至还淌着口水。

有时候,他听得太入迷了,一不留神便从椅子上滑了下来,于是,他干脆就坐在地板上继续听,眼神还是那么直勾勾的。

音乐使所有的人着迷,屋子里只有茶壶发出的声音,和谐地伴奏着。

两扇小小的窗户外面是黑漆漆的秋夜。桌上的两根蜡烛,烛光摇曳。雅科夫舅舅神色恍惚,双目紧闭,牙关紧咬,像是睡着的样子;可他的双手却是出奇的灵动,只见他的右手五指弯曲,在琴的声孔上舞动,令人眼花缭乱,左手则飞快地在指板上上下移动。

要是他喝了一点酒,那他就会用嘶哑幽怨的嗓门边弹边唱,每次唱的都是同一首歌:

如果雅科夫是一条小狗,他就要让邻居们听到他的叫声——嗷嗷嗷,上帝呀!嗷嗷嗷,我无聊哇!

一个修女在街上走,一只乌鸦在篱笆上立——嗷嗷嗷,我无聊哇!一只蟋蟀在炉子后叫,一只青蛙在坟堆里叫——嗷嗷嗷,我无聊哇!

一个叫花子在晒裹脚布,另一个叫花子要跑来偷——嗷嗷嗷,我无聊哇!真无聊,噢,上帝!

每次舅舅唱这支歌我都听不下去,一唱到叫花子,我就再也控制不住,伤心地大哭起来。

小茨冈人和大家一样专注地听舅舅唱歌,他把手指头插进自己的卷发里,眼睛盯着墙角,呼哧呼哧地喘着气。

有时候,他会感叹:“唉,要是我有一副好嗓子该多好!那我也要唱个痛快!”“行啦,雅科夫,够揪心的了!”外婆叹着气结束他的歌声。“万尼亚,给大伙儿跳个舞吧!”

大家也不是每次都立刻同意外婆的请求,不过乐师有时候会按一下琴弦,然后握紧拳头,猛一挥手,像是要把什么东西从身上甩掉似的,接着大喊一声:“烦恼忧愁都给我滚一边去吧!万尼亚,上场!”

小茨冈人起身,整整衣装,小心翼翼地走到屋子正中,像是在玻璃上走路似的:“来点快节奏的,雅科夫·瓦西里奇。”他微微一笑,脸颊涨得通红。

六弦琴立即狂风骤雨般奏起,小茨冈人的靴子随着这疯狂的曲调跳了起来,碗碟都被震得叮当作响。小茨冈人在屋子中央旋转,像一只轻盈的小鸟,他舞动着双臂,舞步快得让人眼花缭乱!突然他尖啸一声,蹲在地上,像一只金色的陀螺旋转起来,只看见一团火焰似的流金在闪耀,颤动。

小茨冈人忘情地舞蹈,要是门是打开的,我想他一定能一直跳到大街上去,跳遍全城,跳到一个没人知道的地方……“走个对角线!”雅科夫舅舅一边用脚和着拍子,一边喊。

小茨冈人尖声打个口哨,嘴里喊出一句顺口溜:要不是心疼鞋子会走破,我早就离家撇下了老婆!

人们受他的感染,也情不自禁地摇晃起来,忘乎所以地纵声大喊大叫;大胡子师傅格里戈里跟着音乐的节拍,拍打着自己的光头,嘴里念念有词。有一次,他弯下腰凑到我耳边,软软的大胡子扫在我的肩膀上,他像对大人说话那样和我说:“阿列克赛·马克西莫维奇,如果你父亲在这儿该多好!绝对煽情!他最能逗人开心了!你还记得他吗?”“不记得了。”“啊,以前,他会和你外婆一起跳舞……嘿,你等着!”

格里戈里站了起来,他个子很高,人却很瘦弱,有点像个仙人。他朝外婆一鞠躬,用平时很难听到的浑厚的嗓音说道:“阿库琳娜·伊万诺夫娜,赏个脸为我们跳上一曲吧!就像以前和马克西姆·萨瓦捷耶维奇跳那样。怎么样?”“老天,你这是怎么了,格里戈里·伊万诺维奇?哦,天哪!”外婆笑着,往后退缩,“叫我跳舞?是要我被大家取笑吧?……”

可是大伙儿一致要求她起来跳一曲。忽然,她下了决心,嗖地站起身来,整整衣裙,挺直腰板儿,扬起头,迈开了舞步。外婆一下子像是年轻了几十岁,她边跳边叫:“尽管笑吧!雅科夫!音乐,上!”

舅舅往后一仰,伸了伸腿,半闭着眼睛,换上了一支节奏较慢的曲子。

小茨冈人顿了顿,跳到外婆身前,半蹲着身子,绕着她跳了起来。外婆优雅地舒展着双臂,眉毛上扬,双目遥望远方,无声无息地在地板上滑行。

我觉得她的样子很滑稽,扑哧笑出了声,格里戈里伸出手指警告我,其他大人全都向我投来责备的眼光。“伊万,一边儿去!”格里戈里笑着喊道。小茨冈人听话地闪到一边,坐了下来,外婆、叶夫根尼娅提起嗓子,唱了起来,嗓音深沉动听:“周一到周六哇,姑娘们把花儿绣哇。累得手发麻呀,唉,干活真累人!”

外婆跳舞其实更像是在讲故事。

她慢慢地移着步子,若有所思的样子,她把手伸到眼前,四处张望,她小心地探路,踌躇着往前走。

突然,她停下步子,像是被什么东西吓着了,她皱起眉头,人也跟着颤抖起来。

不一会儿,她又容光焕发了,脸上也展露出慈祥友善的笑容。她闪到一边,好像是要给人让路,一边还用手推开其他人。然后她低下头来,细细聆听,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浓。

突然,她开始旋转,好像转离了地面,人也变得高大挺拔了许多,她身上那种重现的青春牢牢地吸引着所有人的目光。

外婆跳舞的时候,保姆叶夫根尼娅一直吹喇叭似的歌唱着:“周日下午弥撒后,跳舞直到拂晓至。良宵苦短,周一又至。”

外婆跳完后,又回到自己原来的位置。

大家都夸她跳得好,她却谦虚地说:“够啦,够啦!那是因为你们没见过真正的舞蹈家。”她一边说,一边理理略显蓬乱的头发。“以前,在我们巴拉赫纳有位姑娘——她的名字我记不得了,从不轻易跳舞,可一旦跳起来,舞姿绝对让人惊叹!那真是一种心灵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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