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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10-07 17:1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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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美)维多利亚·舒瓦

出版社:天地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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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魔之城2

众魔之城2试读:

序曲

远在“荒野”之中,有一所荒弃的房子。

有个女孩曾在此长大;有个男孩曾在此被活活炙烤;有把小提琴曾在此被砸得粉碎;有个陌生人曾在此中枪身亡。

有个新恶魔亦曾在此诞生。

她站在房子里,脚边躺着那个中枪身亡的男子。她跨过尸体,漫无目的地走出房子,步入院子。天色向晚,夕阳西沉,她吸入一口清新空气。

然后开始前行。

远在“荒野”之中,有一座被遗忘的仓库。

这里的空气中依然弥漫着热气、血腥味和饥饿的气息。那个女孩曾从这里逃走,那个男孩曾在这里沉沦,恶魔们曾在这里被消灭——

只有一个是例外。

他躺在仓库的地上,一根铁棍贯穿了他的身体。他的心脏每跳动一次,都会在铁棍上剐蹭一下。他的黑色西服之下有一摊黑血, 看上去就像一个影子。

这个恶魔已经奄奄一息。

但还未死。

她发现了躺在地上的他,于是过去将铁棍拔了出来,看着他往地上吐出一口黑血并站起来,与她相对而视。

他知道,他的创造者已死。

而她知道,她的创造者没死。

暂时还没。第一篇恶魔猎手1

凯特·哈克一路狂奔。

鲜血从她小腿肚上一道浅浅的伤口往下流着。由于胸口才受过重击,她的肺部此刻正疼痛不已。幸好身上穿了护甲,虽然只是临时找来的便宜货。“右转。”

她的靴子在滑溜溜的人行道上一阵打滑,她转过拐角,来到了一条小路。她随即发现,这条路上竟然全是人,不禁咒骂了一句。尽管暴风雨将至,餐馆仍然支起遮雨篷,把餐桌摆在了室外。

她耳中传来泰奥的声音:“它快追上你了。”

凯特转身跑出小路,继续沿着主路往前奔去:“要是你不想看到大规模人员伤亡,就赶快给我另指一条路。”“再走半个街区,然后右转。”贝娅说道。凯特觉得自己仿佛在玩一款多人连线的电脑游戏,她扮演的是一个女孩,正在一座巨大的城市中被恶魔们追逐。只不过这座巨大的城市——一座位于繁荣自治领正中心的首府繁荣城——是真实存在的。还有那些恶魔,它们也是真实存在的。好吧,应该说是那个恶魔。她已经干掉了一个,还有一个正在她后面紧追不舍。

在凯特奔跑的同时,无数暗影在她周遭张牙舞爪。一股寒意透过潮气绵绵的夜色,狰狞扭曲地向她袭来。一颗颗豆大的雨点从天而落,滚进她的衣领,顺着她的后背往下流去。“前方左转。”贝娅指示道。凯特从一排商店旁飞奔而过,跑进了一条小巷,在身后留下一串交织着恐惧与鲜血犹如面包屑的尾迹。她跑到一块狭小的空地中,来到一堵墙面前。不过那并非真的是一堵墙,而是一座仓库的大门。刹那间,她感觉自己又回到了那座仓库,被囚禁在一间黑暗的屋子里,被铐在一根金属杆上,而门外的某个地方,不时传来金属打在某人身上、打在骨头上的声音——“左转。”

凯特耳中再次传来贝娅的指示,她立刻眨了眨眼,将脑海中的回忆驱散。她发现眼前的门微微开着,于是没有选择左转,而是径直往前,离开雨幕,步入空旷的仓库。

仓库里没有窗户,也没有一点灯光,除了她身后的小巷透进来的些许光线,而这光线只照亮了她身前几英尺的地方——这座钢铁建筑的其他部分,都隐没在一片漆黑之中。凯特的脉搏在她脑袋里突突直跳,她掰亮一根耀眼的荧光棒——这是利亚姆想的主意——将其抛入阴影之中,整个仓库顿时蒙上一层稳定的白光。“凯特……”莱利首次插嘴道,“小心点。”

她哼了一声。别指望莱利会给你有用的建议。她扫视一圈仓库,目光锁定在一堆与上方的钢椽子相隔不远的板条箱上,然后开始往上爬。她刚一撑到钢椽子上,仓库大门的铰链便嘎吱嘎吱地响了起来。

凯特的身子顿时一僵。

她屏住呼吸,而与此同时,有几根手指——并非血肉之躯,而是其他某种物质——扣住门沿,将门滑动着推开了。

她健全的那只耳朵中传来一阵静电噪声。“状况如何?”利亚姆紧张地问道。“很忙。”凯特嘶声说道,竭力在椽子上保持平衡。那个紧追而来的恶魔在下方的门口完全现身了。凯特皮肤上的汗水渐渐冷却,有那么一瞬,她想起了斯隆那双血红的眼睛、那排寒光闪闪的尖牙,以及他那身黑色西装。“出来呀,小凯瑟琳。”如果是他,一定会这么说,“我们来玩个游戏吧。”

但这只是她的思绪在捉弄她——缓缓走进仓库的那个东西并非曼虿。它与曼虿截然不同。

没错,它是有一双曼虿那样的红色眼睛,还有一对科煞那样的利爪,但它的皮肤是尸体腐烂后的那种蓝黑色,而且它并不以血肉为食。

它以心脏为食。

凯特不明白自己为何会把恶魔都想成一个样。真理城有三种恶魔,而在这里,她只遇到过一种。目前为止。

不过话又说回来,真理城的犯罪率在所有十个领地中是最高的——这其中大部分要归功于她的父亲,对此她很确定——但发生在繁荣城的罪恶更难定性。书上说,繁荣城是最富有的领地,简直富得流油。但如今,它那繁荣的经济其实正在由内而外地衰退。

如果说真理城的罪恶是一把把锋利无比的匕首,那繁荣城的罪恶就是一剂剂毒药。毒性缓慢,不易察觉,却又十分致命。当那些暴力行径开始汇聚成某种有形有实、恐怖骇人的东西时,并不像在真理城那样,是一朝一夕的事。转变会极其缓慢地进行,慢得能令这座城里的大部分人继续装瞎,假装那些恶魔并非真实存在。

此刻出现在仓库里的那个东西,却表明事实并非如此。

那恶魔吸了口气,仿佛想要嗅出她的味道。它的这一举动,让凯特猛然意识到一个可怕的事实,即此刻他俩到底谁是捕猎者,谁才是猎物。那恶魔转动脑袋,左看右看,一股惧意顺着她的脊柱剐蹭而上。接着,它抬起头来,眼睛看向了她。

凯特没有犹豫。

她纵身跳下,同时用手抓了下钢椽子,以减缓下落的冲击力。她以蹲伏之姿,落在了恶魔和仓库大门之间,手中亮出两根铁锥,每一根的长度均与她的小臂相等,锥尖锉得相当锋利。“在找我吗?”

那恶魔转过身来,面孔狰狞地一皱,露出两排蓝黑色牙齿。“凯特,”泰奥急切地问道,“看到它没?”“嗯,”她冷冷地说道,“看到了。”

贝娅和利亚姆同时开口讲起话来,凯特却敲了敲自己的耳朵,他们的说话声随即消失,一秒钟后便被一阵强劲的节奏和重低音取代。音乐声充盈于她的脑袋之中,淹没了她的恐惧、疑虑,以及一切无用之物。

那恶魔长长的手指蜷起,凯特立马做好了战斗准备——之前,头一个恶魔曾试图一拳击穿她的胸膛(她那些瘀伤可以为证)。但眼前这个恶魔并未向她发起攻击。“怎么了?”她厉声喝道,音乐的强劲节奏令她听不太清自己的声音,“我的心脏不够美味吗?”

一开始,有那么短暂的一瞬,凯特十分好奇,不知印刻在她灵魂上的那些罪行,是否会令她在恶魔眼中显得没那么可口。

显然不会。

那恶魔猛然向她冲来。

凯特惊讶地发现,恶魔们的速度总是如此之快。

无论它们有多大。

无论它们有多丑。

她迅速往后闪避,脚步敏捷。

五年之内在六所私立学校学习自卫术的经历,给了她很大的帮助。但过去六个月在繁荣城捕杀恶魔的历练,才真正让她受益无穷。

她步伐轻盈地闪转腾挪,竭力闪避恶魔的利爪,并伺机进行反击。

凯特俯身一躲,恶魔的指甲从她头顶呼呼掠过。与此同时,她挥动铁锥,狠狠劈中了恶魔张开的那只手。

那恶魔咆哮一声,挥拳向她击来。它的爪子钩破她的袖子,碰到了下面的铜丝网,它不禁瑟缩了一下。虽然这层护甲吸收了大部分伤害,不过当手臂上的皮肤被那恶魔抓破继而渗出鲜血时,凯特还是痛得咝咝地吸了口气。

她大骂一声,一脚踹在那恶魔的胸口上。

它浑身散发着饥饿的气息,遍体都是凝血,天知道它体内还有些什么。虽然它的身材是她的两倍,但她的靴底覆有铁片,只见那恶魔跌跌撞撞地往后退去,爪子在自己身前一顿乱抓。纯金属灼烧掉了它胸口一块斑驳的肌肤,露出了护住其心脏的那层厚膜。

那就是它的要害。

凯特对准仍在咝咝作响的目标,全力冲上前去。铁锥洞穿软骨和肌肉,轻而易举地插入了那至关重要的核心。

真有趣,她心想,就算是恶魔也有脆弱的心脏。

她的动作产生的冲力把她整个人往前带去,那恶魔则往后一栽,于是凯特和恶魔一同倒了下去。恶魔的尸体在她身下渐渐溶解成一摊黑血。凯特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屏住呼吸以免吸入毒雾。她走到仓库门口,身子一软,瘫靠在大门上,一只手按住自己手臂上的伤口。

耳中的音乐逐渐停息,她将信号切回控制中心。“过去多久了?”“我们得做点什么。”“闭嘴,”她说道,“我在这儿。”

一串脏话。

几句废话。“状况如何?”贝娅问道。

凯特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对着地上那摊污血拍了张照片,点击了发送。“天哪。”贝娅回应道。“可怕。”利亚姆说道。“看上去好假。”泰奥评论道。“它们总是……这样四分五裂吗?”莱利的声音听上去让人感觉他恶心欲吐。

这番听过无数遍的言论再次提醒凯特,这些人和这场战斗毫无关系。他们有他们的价值,但他们和她不一样。他们不是猎手。“你呢,凯特,”莱利问道,“你没事吧?”

鲜血从她的指尖不断滴落,浸湿了她的小腿。说实话,她感觉有点头晕,但莱利是人类——她不必非得向他吐露实话。“我很好。”凯特说道,然后在他们能听见她的喘息之前挂断了电话。那根荧光棒闪烁不定,接着逐渐暗淡下去,令她再次陷入黑暗之中。

但她并不介意。2

凯特爬着楼梯,在身后留下了一连串灰色水滴。回公寓的路上,天空突然又下起了雨。一路上,她享受着被雨淋湿的滋味,任雨水冲掉自己身上的黑色鲜血和凝血,尽管感觉很冷。

即便如此,她看上去仍像是同一坛红墨水打了一架——并且打输了。

她来到三楼,开门进屋。“宝贝儿,我回来了。”

没人回答,这是当然的。她擅自闯入了莱利的公寓。这是他父母给他买的公寓,而他却在外面和他的男友马尔科姆同居。凯特还记得第一次看见这所公寓时——看见这些裸露的砖块、艺术品,以及垫得又厚又软、专为舒适而设计的家具时——自己心想,莱利父母的购物清单显然与卡勒姆·哈克的有所不同。

她以前从未独居过。

学校宿舍通常都是两人间,而在“哈克城堡”生活时,她与她父亲住在一起,至少理论上如此。还有他的影子,斯隆。她过去常常在想,自己一定会喜欢自由自在、拥有隐私的生活。如今她却发现,当一个人没有选择的时候,独自生活也就失去了其中的魅力。

她在这种自怜自哀的情绪升至顶峰前,努力将其压下,然后朝浴室走去,一边走一边脱下护甲。对覆盖在彩蛋射击游戏服装上的铜丝网来说,护甲是一个相当洋气的称呼。不过话又说回来,利亚姆对服装设计和战争游戏的双重兴趣,确实起到了作用……在百分之九十的时间里都起到了作用。至于另外百分之十的时间,好吧,只能说对方爪子太尖,以及她运气太差。

她看着浴室中镜子里的自己——梳向脑后、湿漉漉的金发,布满黑色凝血的苍白脸颊——对上了自己的目光。“你在哪儿?”她低声道,好奇在其他那些平行世界里的凯特,会如何度过自己的夜晚。她一直都很喜欢这种想法:你做出的每一个选择,以及没有做的每一个选择,都会催生一个不同的你。而在那些平行世界中,有一些凯特没有返回过真理城,也没有求着离开过。

那些凯特,仍然能用两只耳朵听声音,父母都还健在。

那些凯特,没有经历过逃亡、杀人,以及失去一切。“你在哪儿?”

从前,浮现在她脑海中的第一幅画面,会是“荒野”之外的那所房子,以及在其周围的茂密草丛和上方的广阔天空。而现在浮现于她脑海里的,是科尔顿中学后面那片树林,她手中拿着一颗苹果,鸟儿在头顶吟唱,一个不是男孩的男孩,背靠着一棵树。

她拧开淋浴器的水龙头。脱掉衣服的最后一部分时,她痛苦地皱了皱脸。

水汽蒙上了镜子,热水冲到裸露的皮肤上时,凯特强忍住呻吟的冲动。她斜靠在瓷砖上,想起了另一座城市,另一所房子,另一场淋浴。

一个恶魔倒在浴缸里。

一个男孩由内而外地燃烧着。

她握着他的手。

我不会让你沉沦的。

她注视着自己的皮肤,滚烫的水逐渐变成灰色,然后是锈红色,最后终于变得清澈透明。她已经遍体鳞伤。从眼角的泪珠状伤痕,那道自太阳穴至下巴的苍白色伤痕——这是令她母亲丧命的那场车祸留下的印记——到曼虿的尖牙在她肩膀上咬出的弧形伤口,再到科煞的利爪在她肋部抓出的银白色伤痕。

还有一个她看不到的印记。

这个印记是她自作自受,是在她举起自己父亲的手枪,扣下扳机,杀了一个陌生人,使自己的灵魂被污染成红色后形成的。

凯特关上水龙头。

她轻轻敲着自己最新的伤口,心中不禁感到好奇,不知在某个平行世界,是否有个她正在享受生活。那个她坐在电影院里,双脚搭在前方座椅的靠背上。与此同时,电影里的恶魔们缓缓从阴影中现身,周围的观众随即发出一阵尖叫,因为当人知道自己安全无虞时,表现出害怕也是一件很有趣的事。

想象其他平行世界里的自己过着怎样的生活,本不该让她觉得好受些,却真的起到了一些作用。虽然凯特自己的人生之路如此艰辛,但其中某条分支至少是幸福的。

不过现在这条路,凯特告诉自己,就是她命中注定要走的路。

她花了五年时间,努力想成为她父亲想要的那种女儿——强大、冷酷、令人胆寒——结果却发现,她父亲根本就不想要她。

但他已经死了,而凯特还活着。她必须找件事情做,明确自己想成为哪种人,找到能运用那些技能的途径。

在这座繁荣城,凯特找到了自己的人生目标,找到了存在的意义。此刻,她注视着镜中的自己,看到的不是一个悲伤、寂寞或者失落的女孩,而是一个不惧黑暗的女孩。

一个专职猎杀恶魔的女孩。

而她干得还相当不错。3

饥饿啮咬着凯特浑身的骨头,但她已经筋疲力尽,实在无力去找寻食物。她打开收音机,重重地倒在沙发上,叹了口气。令她欣慰的是,至少她的头发还算干净,运动衫还挺柔软。

从前她并非如此多愁善感,但居无定所的生活,常常会让一个人珍惜自己所拥有的东西。这件运动衫,是她上过的六所寄宿学校中的第三所——莱顿中学——发给她的。她对这所学校本身并无好感,这件运动衫已经被她穿得很旧了,但穿在身上仍很暖和,算是她往昔生活的一小块碎片。她并没有让自己紧紧攥着这些碎片不放,只是轻轻握着它们,力道恰到好处,不至于让其悄然消失。此外,莱顿中学的制服配色是森林绿和酷灰,比圣艾格尼丝中学那惨不忍睹的红、紫、棕配色要好得多。

她打开平板电脑,登录贝娅在繁荣城公共网的无垠世界中凿出的一间私人聊天室。

欢迎来到“监察员之家”。

这是凯特出现之前,他们——利亚姆、贝娅和泰奥——给聊天室选的名字。莱利当时也不是他们中的一员——直到凯特介绍他加入。

利靠我:哈哈哈哈哈哈哈,群狼们。

泰多事:那是种掩饰手段。人人都知道真理城发生了什么。

贝小贱:看不见恶魔的踪迹!听不见恶魔的声音!告诉自己身边没有恶魔。

利靠我:不知道,我养过一只脾气很臭的猫。

有那么一会儿,凯特就这样盯着屏幕,在心中问了自己无数次,她到底在这儿干什么,究竟为何要同这些人聊天儿,为何要让他们进入自己的生活。她讨厌那个想要与人进行这种简单的接触,甚至对此还很期待的自己。

莱怒:大伙儿有看头条新闻吗,关于布罗德大街发生爆炸的那条?

凯特从未主动结交过朋友——她向来不合群,从没在一所学校待得久到能交到真朋友。

莱怒:那家伙走进自家公寓,把煤气管直接从墙里扯了出来。

当然,凯特明白朋友的重要性,知道融入群体的社会意义,但她一直都不明白,关心他人到底有什么好。朋友总是希望你对他们坦诚相待;朋友总是希望你能分享;朋友总是希望你能聆听他们的意见,关心他们,为他们担忧,为他们付出种种,但凯特实在没时间去操心这些事。

她想要的,只是一条线索而已。

莱怒:他室友刚一回来,公寓就爆炸了。

六个月前,凯特背着一个帆布包、身揣五百元现金、怀着不祥的预感(每听完一条新闻,这种不祥之感就更深一分),来到了繁荣城。这些新闻包括:恶犬伤人、帮派火并、可疑活动、野蛮行径、疑犯逍遥法外、武器遗失,等等。

利靠我:真可怕。

贝小贱:太让人伤心了,莱利。

其实许多新闻都透露出了一些端倪——与尖牙、利爪相关的那种——接着,公共网上便会出现各种传言,而这些传言会提及同一个地方,提及那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名字:真理城。

可是除了在自己背后写上“来吃我呀”四个字,然后大半夜在街上瞎溜达,凯特实在不知道该从何着手。在真理城,想找到恶魔简直轻而易举,在繁荣城这里却是个大难题。因为对于每一起确有其事的目击恶魔事件,总会有许多网络喷子和阴谋论者发表各种言论,使这些线索受到干扰。当一大群白痴在那儿胡咧咧乱嚷嚷,说什么“有东西戳到我了”时,要想找到有用的线索简直堪比大海捞针。

但在那片静电噪声之中,她注意到了他们。同样的声音反复出现,努力想让别人听见。他们称自己为“监察员”。他们并非恶魔猎手,而是一群黑客——用利亚姆的话说,叫黑客活动分子——他们确信,要么是当局无能,要么是当局决意掩盖消息。

这些“监察员”在网上搜索各个网站,挖掘各种监控视频,给任何可疑的信息打上标记,然后将其透露给媒体,发布到网络论坛上,试图引起他人的注意。

于是凯特注意到了。

她根据其中一条线索,着手进行调查,最后发现其所言不假,于是向消息来源寻求更多线索。也就是在那时,她得知这些“监察员”只不过是一群大学生和一个从不睡觉的十四岁少年。

泰多事:是呀,太让人伤心了。可是那和“噬心者”又有什么关系呢?

贝小贱:我们啥时开始叫它们“噬心者”的呀?

利靠我:从它们噬心开始的,笨蛋。

她还是不想交朋友。可不管如何尽力避免,她还是越来越了解他们了。贝娅,对纯巧克力毫无抵抗力,将来想当一名科学家。泰奥,从来都坐不住,他的宿舍里甚至有一台跑步机办公桌。利亚姆,和自己的祖父祖母住在一起,对个人利益太过看重。莱利,要是他父母知道他平时都在哪儿过夜,一定会打死他的。

他们对她又了解多少呢?

除了名字,一无所知。就连那个名字,也只有一半是真的。

对“监察员”们来说,她名叫凯特·加拉格尔,是一个离家出走、善于猎杀恶魔的女孩。虽然每次听到有人叫凯特,她都会吓一大跳,以为某个认识她的人追踪到了这儿,但她还是保留了这个名字。因为除了这个名字,她已经一无所有。她母亲死了。她父亲死了。斯隆死了。唯一认识她并且会叫她名字的人是奥古斯特,而他远在数百英里之外的真理城,身处一座熊熊燃烧的城市中心。

贝小贱:比什么科煞、曼虿、苏籁之类的好理解多了。那些名字是谁取的呀?

泰多事:不知道。

贝小贱:你太缺乏职业好奇心了,真让人受不了。

此前“监察员”们缠了凯特好几个月,非要和她本人见面。后来她去见他们时,差点儿转身就走。当时她从街对面看着他们,所有人看上去都太……普通了。并不是因为他们身在人群之中的缘故——泰奥留着一头蓝色短发,贝娅文了一只花臂,带着一副橙色眼镜的利亚姆看起来就像十二岁一样——而是因为他们看上去和真理城的人截然不同。他们既不是弗林特战队的战士,也不是科尔顿中学那些娇生惯养的学生。他们只不过是一群——普通人。他们不该过这种生活。他们仍有牵挂。

利靠我:为什么不直接根据它们的所作所为称呼它们?比如噬肉者、噬血者、噬魂者。嘭。

凯特脑海中浮现出一幅画面,奥古斯特站在地铁隧道之中,抬起小提琴,眼睫毛微微颤动,乐曲从琴弓与琴弦相接之处一涌而出,幻化成缕缕明亮的光丝。如果称他为噬魂者,就像在说太阳很亮一样。严格来说确实没错,不过只说对了一小部分。

莱怒:有凯特的消息吗?

她从隐身切换成在线。(猎手K已加入聊天儿。)

贝小贱:你好呀!

泰多事:潜水不冒泡的人。

莱怒:我正担心你呢。

利靠我:我没有!

贝小贱:没有才怪呢,“我懂空手道”先生。

凯特的手指在屏幕上快速点击。

猎手K:没必要担心。我还好。

莱怒:没有按规定宣布结束通话前,你不该挂断电话。

泰多事:噢噢噢噢,莱利进入爸爸模式了。

爸爸模式。

凯特想起了自己的父亲,想起他的衣袖沾满鲜血,想起臣服在他脚下的无数恶魔,想起她开枪击中他的腿部前,他那副自命不凡的表情。

但她知道泰奥指的是什么——莱利与其他“监察员”不同。若不是因为她,他根本不会加入他们。他目前是一名在读研究生,在大学里学法律,同时还在本地警局实习。这对诸位“监察员”来说很重要,因为这样一来,他们就可以获取警方的监控信息和内部情报了——并不是说泰奥无法黑入警方网络(他已经无数次指出过这一点),而是既然门开着,何必要破门而入呢?(据莱利所说,警方“已经注意到那些袭击事件,正在持续关注事态的发展”,而在凯特看来,这只不过是一种委婉的措辞罢了,因为警方并不会真的关注这些事。)

莱怒做了个爸爸式的表情摇了摇手指。

莱怒:不过说正经的,你最好别把血弄到我的沙发上。

猎手K:别担心。

猎手K:大部分都被我弄在楼梯上了。

利靠我:O_O

猎手K:有什么新线索吗?

泰多事:还没有。最近街上挺平静的。

真是个奇怪的念头。

倘若她继续这样下去,在噬心者开始成形之际便及时出击,将其消灭,而非等一切发生之后再来收拾残局,说不定事态不会变遭。说不定她能防止这一切恶化成一场“现象”。说不定——多么没用的一个词啊。“说不定”,不过是另一种表现她一无所知的说法。

而凯特讨厌一无所知的感觉。

她关掉浏览器,手指在暗淡的屏幕上迟疑了片刻,随即打开一个新窗口,搜索起真理城来。

凯特头一次学会连入外网信号,是在第二所寄宿学校上学时。该校位于真理自治领东部边缘,距节制自治领有一小时车程。

照理来说,所有十个领地传输的信号都是公开的。可要想知道另一个领地到底发生了什么,你非得潜入那道数字帘幕之后不可。

说是这么说——可不管凯特看得多么仔细,她始终找不到通往家的路。

没错,真理城已经再次遭到隔离。过去十年渐渐开放的边境,如今再次遭到封锁。可是在这一切背后,并没有什么数字帘幕,真理城没有传出任何信号。

信号已经彻底中断。

只有一种解释:那里的信号塔一定都已瘫痪。

边境被封锁,通信网失效,真理城可以说是彻底与世隔绝了。

而繁荣城的人并不在乎这个。连“监察员”们也不在乎——泰奥谈及此事时,曾用过“不可避免”一词。贝娅认为,真理城的边境永远都不该开放,应该让真理城像玻璃罐中的火焰一样自生自灭。莱利似乎对此事感到很矛盾。只有利亚姆表现出过些许关心之意,而凯特觉得他只是在同情她而已。他们当然不知道,真理城对凯特来说意味着什么。

该死,其实凯特也不知道。

可她就是无法停止搜索。

以防万一,她每晚都会在公共网上搜索,沿着每条线索层层翻找,希望能找到关于真理城、关于奥古斯特·弗林的消息。

这实在是不可思议——毕竟她见过奥古斯特最可怕的一面。她曾经看着他的状况一步步恶化,从饥肠辘辘到病恹恹,再到神志失常,最后变得影影绰绰。她曾经看着他燃烧,看着他杀戮。

可当她想起他时,她在脑海中看到的并非那个身形隐隐如烟的苏籁,亦非那个在冰冷的浴缸中燃烧的身影,而是一个眼神忧郁、独自坐在露天看台上、脚旁放着一个小提琴盒的男孩。

凯特将平板电脑推到一旁,躺回沙发上。她抬起一只胳膊,遮住自己的眼睛,任由收音机里节奏平稳的音乐包裹住自己,直到渐渐沉入梦乡。

但没过一会儿,在两首歌的间歇期间,从楼梯井传来了脚步声。她一动不动,将健全的那只耳朵对着门口。脚步声逐渐减缓,最后停住了。

凯特等待着,可敲门声迟迟没有响起。相反,她听见有只手放在了门上,接着是门锁的震动声,但门并未被推开。凯特把手伸到沙发坐垫下,掏出一把手枪。她曾用这把枪在她母亲的房子里杀死了一个陌生人,也曾用这把枪在她父亲的办公室朝他开过枪。

门外传来模糊不清的说话声,紧接着是金属的剐蹭声。凯特举起手枪,房门打开了。

有那么片刻,门口站的仿佛只是个影子。走廊的灯光勾勒出一个人的身影,此人略高于她,身材纤瘦,留着一头短发。没有血红的眼睛,没有尖利的牙齿,没有黑色的西装。站在门口的只不过是莱利而已。他的手里托着一盒比萨,提着一袋六罐装的苏打水,拿着一把钥匙。

看见凯特手中的枪后,他唰地举起了双手,把比萨盒、饮料罐头和钥匙都扔在了地上。其中一个罐头爆裂开来,苏打水顿时溅了一地。“我靠,凯特。”他的声音有些哽塞。

凯特叹了口气,把枪放到桌上:“你该敲门的。”“这可是我家,”他一边说,一边用颤抖的手捡起比萨盒和剩余的苏打水,“你总是用枪指着别人吗,还是说只针对我?”“我可没针对你,”凯特说道,“不过指着你时,我没解除保险。”“我真是受宠若惊。”“你来这儿干什么?”“噢,你知道的,”他回击道,“查看一下那个擅自住在我家的人,确保她没把这地方弄得一团糟。”“你是想看我有没有把血弄到你的沙发上吧。”“还有楼梯。”他瞥了眼桌上那把枪,目光随即回到她身上,“我可以进来了吗?”

凯特双臂展开搭在沙发的靠背上:“通行口令?”“我带了比萨来。”

比萨散发出浓郁的香味。她的肚子咕咕直叫。“噢,好吧,”凯特说道,“你可以进来了。”4

惯例这玩意儿真是有趣。

人们将其看作精密的公式、拥有魔力的咒语,或是经过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重复后,根植于潜意识中的一种强制力。

其实,惯例只不过是用来指代习惯的一个华丽的代名词罢了。习惯这东西,去做比不去做要容易得多。习惯很容易养成——尤其是坏习惯,比如让别人进入自己的生活。

凯特蜷缩在沙发一头,莱利则在另一头。电视里,某档深夜脱口秀的主持人正在叽里呱啦地讲着冷笑话。

莱利手里拿着一罐刚才被他扔到过地上的苏打水。“太搞笑了。”说着,他拉开了罐头的拉环,同时瑟缩了一下,但里面的苏打水并未喷出,于是他长舒了一口气。

凯特伸手去拿第二块比萨,袖子里缠着的绷带不慎被扯了一下。虽然很痛,但她努力掩饰住了自己的痛苦。“你没必要这样。”她边咬比萨边说道。

他耸了耸肩:“我知道。”

她的视线越过自己的比萨饼皮,打量着对面的他。莱利身材纤瘦,有双暖褐色的眼睛,始终面带笑容,心怀救世主情结。不在大学上课或不在警局实习时,他喜欢主动帮助那些需要帮助的青少年。

对他来说,她就是这种人吗?他最新的帮助对象?

凯特在繁荣城待了整整三周后,他们才偶然相识。那段时间,晚上她一直在各种废弃的建筑里蜷伏度夜,白天则待在一家咖啡馆的角落里,一边慢慢喝着咖啡,一边在公共网上到处搜寻线索。

被咖啡馆的人赶出去是迟早的事——她已经好几小时没点过东西了。然而当一个男人在她桌旁坐下,假装看了会儿书,然后突然问她是否需要帮助时,凯特并未心生感激。

头天晚上是她第一次猎捕恶魔,而过程不太顺利。但鉴于自身的经历,她其实不该感到惊讶。除了在课堂上学过一些自卫术,她只在自己父亲的地下室里处决过一个身缚铁链的曼虿,并差点儿在地铁隧道里被一个科煞开膛破肚。

昨晚她脱身时,只是嘴唇裂了口,鼻子受了伤。但她知道,自己看上去一定很糟糕。

她告诉那个男人,她对上帝或者任何他想推销的东西都不感兴趣,但他并未就此离开。几分钟后,一杯新点的咖啡被端到了她面前。“你那伤是怎么回事?”他一面问,一面朝她的脸点了点头。“捕杀恶魔弄的。”凯特之所以实话实说,是因为有些时候,这句实话奇怪得足以把人打发走。“呃,好吧……”他说道,显然并不相信她的话,他站起来,“走吧。”

她没动:“去哪儿?”“我那儿可以洗个热水澡,还有一张多余的床。冰箱里可能还有些食物。”“我又不认识你。”

他伸出手来:“莱利·温特斯。”

凯特盯着他的手。她对别人的施舍毫无兴趣,可她现在又累又饿,感觉糟糕至极。再说了,要是他敢对她有非分之举,凯特确定自己完全能对付他。“凯特,”她说道,“凯特·加拉格尔。”

莱利没有对她做出任何非分之举——瞧见没,马尔科姆——而是为她提供了一条毛巾和一个枕头,一周之后又给了她一把钥匙。直到今天,她都没有完全搞清楚状况。也许是她当时得了脑震荡,也可能只是他太有说服力了。

凯特打了个哈欠,将盛比萨的纸盘一扔,扔到了桌上她那把枪旁。

莱利伸手拿起遥控器,关掉了电视。

凯特随即打开收音机,以示回应。

莱利摇了摇头:“你就这么受不了安静吗?”

他当然不知道那场夺去她母亲生命、夺去她右耳听力的车祸。他当然不知道,当你周围的声音被夺走时,你必须得想办法将其夺回。“要是你想听声音,”莱利说道,“我们可以一直说话。”

凯特叹了口气。这是他常玩的把戏。

他一般先是不停地给她食物和糖吃,直到她吃得开怀至极,然后便开始打听她的事,每次都是这样。最糟糕的是,凯特心中那个有受虐倾向的她,很乐意他这么做,很享受那种被人关心的感觉。而之所以会这样,是因为她从未拒绝让他进入自己的生活。到最后,她总会靠在沙发上,身前摆着一个个空饮料罐和一个比萨盒。

坏习惯。

惯例。“好吧。”她说道。莱利顿时面露喜色,可要是他以为她打算谈谈她自己,那他就错了。“你为什么要提到那场爆炸案?”

他脸上露出困惑之情:“什么?”“之前在聊天室,你提到了一场人为的爆炸案。为什么?”“你看到我们的聊天儿了?”莱利坐回沙发上,“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监察员之家’叫我去找那些不对劲的事,而此事引起了我的注意……这已经是本周第五起自杀式谋杀案了。即便对繁荣城来说,这频率也算很高了。”

凯特眉头一皱:“你觉得和某种恶魔有关?”

莱利耸了耸肩。“六个月前,我还不相信有什么恶魔。现在呢,我到处都能看到它们。”他摇摇头,“也可能不是。我们来谈点别的吧。你最近过得还好吗?”“噢,看下时间吧,”她冷淡地说道,“马尔科姆可要吃醋了。”“多谢关心啦,”他说道,“不过我向你保证,我们之间的关系足够稳定,完全可以留出时间与朋友相处。”

朋友。

这个词犹如一记重拳,狠狠击中了凯特的肋部,力道重得让她快喘不过气来。

因为她知道一个秘密:世上有两种恶魔,一种在街上捕猎,另一种则存在于你的心中。她可以和第一种恶魔搏斗,但第二种要危险得多。因为它永远快人一步。

它既没有尖牙或利爪,也不以肉体、鲜血或心脏为食。

它只会在你让别人进入自己的生活时,提醒你发生了什么。

她的脑海中浮现出一幅画面:奥古斯特·弗林因为她而停止了抗争。他因为她而坠入了黑暗之中。他牺牲了一部分自我——他的人性、他的光芒、他的灵魂——也是因为她。

她能照顾好自己。

她无须和其他人有任何瓜葛。“规则一,”她说道,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轻松和稳定,“不交朋友。交朋友通常不会有好结果。”

莱利拿着一个饮料罐,在手掌间滚来滚去:“可这样不会寂寞吗?”

凯特微微一笑。可以撒谎的日子感觉真好。“不会。”

暴力

有一种滋味

有一种气味

但最重要的是

它有

一种节奏——

那影子

站在

大街上

置身于

烟雾之中

火焰之中

恨意之中

怒气之中

沐浴在

温暖之中

有那么一瞬5

光芒掠过

一张面孔

照亮了——

一副颧骨

一个下巴

一对

若隐若现的

嘴唇

有那么一瞬——

但这还不够

远远不够

一个人类拥有的

热量太少了

它再次变冷——

再次感到饥饿——

它的边缘渐渐模糊

重归于黑暗

正如边缘

的宿命

它还想要

更多

它在黑暗中

搜寻

然后找到了——

一个女人,一把手枪,一张床

一对夫妇,一间厨房,一块砧板

一个男人,一份解雇通知书,一间办公室

整座城市

犹如一包

火柴

正等着

被划燃6

钢质小提琴在他手指下闪闪发光,等着被他奏响。

阳关洒在金属琴身上,将小提琴照得熠熠夺目。奥古斯特的大拇指抚过一根根琴弦,对其进行最后一次检查。“嘿,阿尔法小队,你们准备好没?”

奥古斯特扣上小提琴盒,将背带往上一提,挎在了自己的肩膀上。

他的小队聚集在“裂缝”北侧的阳光之下,已经整装待发——“裂缝”是一座三层楼高的屏障,横贯于南城和北城之间,犹如一条黑色的地平线。安妮正拿着一个水壶喝水,杰克逊在检查自己枪里的弹匣,哈里斯则在,好吧,他还是老样子,嚼着口香糖,朝一个木箱子不停地扔匕首。他在木箱上画了一个极其简陋的曼虿画像,甚至还给它取了个名字叫“斯隆”。

今天天气凉爽,他们人人都身着全套装备,奥古斯特却只穿了一条作战裤和一件黑色Polo衫,他的手臂上空空如也,除了一排排环绕在他手腕上、像手铐一样的黑色短条痕。“一号检查点,”有个声音在通信器中说道,“五分钟后到达。”

这声音的音量令奥古斯特不禁一缩,虽然他已经把通信器从耳中掏出,任其挂在自己的脖子上。这声音属于身在大本营的菲利普。“嘿,菲尔,”哈里斯说道,“给我讲个笑话吧。”“通信器可不是用来干这个的。”“听听这个如何?”哈里斯说道,“一个科煞、一个曼虿和一个苏籁走进了一家酒吧——”

大家立刻不满地咕哝起来,包括奥古斯特。其实对于弗特队的大部分笑话,他都不怎么懂,但他还是听得出来,哈里斯讲的笑话很糟糕。“我讨厌等待,”杰克逊低声发着牢骚,同时看了看手表,“我说没说过我有多讨厌等待?”“抱怨个没完。”他们的狙击手雷兹通过无线电说道,此刻的她身在附近某栋楼的屋顶。“上面看到的情况如何?”安妮问道。“周围一切正常。没有危险。”“太糟糕了。”哈里斯说道。“蠢货。”菲利普在通信器中说道。

奥古斯特没有理会他们,而是盯着街对面的目标。

波特路交响乐大厅。

这栋建筑本身位于“裂缝”之中,更确切地说,“裂缝”是围绕该建筑修建而成的。奥古斯特眯起眼睛,看着那些在“裂缝”周围巡逻的战士,以为自己看到了索罗那瘦削的身影,随即恍然想起,索罗现在应该已经抵达位于“裂缝”半英里之外的第二个检查点了。

在他背后,大家一如既往地开始争论起来。“——不明白我们为啥要费这心,换作是这些人,他们一定不会这么做——”“——不是重点——”“难道不是吗?”“我们之所以这么做,杰克逊,是因为同情心比自尊心更重要。”

通信器里传来的这个声音既清亮又干脆,奥古斯特的脑海中立刻浮现出说话之人的模样:身材修长,有一双外科医生的妙手和一双疲惫的眼睛。亨利·弗林,弗特队首领,奥古斯特的养父。“是,长官。”杰克逊说道,其语气很符合一个刚刚受过批评之人的身份。

安妮伸了伸舌头。杰克逊朝她竖了根中指。哈里斯咯咯一笑,从木箱上一把一把抽出自己的匕首。

一块手表哔哔地叫了起来。“表演时间到。”哈里斯欢快地说道。

弗特队里一直有两种人——一种人战斗,是因为他们相信弗林的崇高目标,比如安妮;而另一种人战斗,是因为弗林的崇高目标是一个很好的战斗理由,比如哈里斯。

当然,这段时间出现了第三种人:应征入伍的人。他们都是些穿过“裂缝”来到南城的难民,并不是因为他们想要战斗,而是因为留在北城是一个更糟糕的选择。

杰克逊就是其中之一。他是为了自身安全而应征的,最后,他成了该小队的一名医疗兵。

他与奥古斯特对上了目光:“请吧,阿尔法小队。”

小队成员已经各就各位。奥古斯特忽然发现,大家都看着他,都指望着他,就像他们曾经指望着他哥哥那样。在利奥被杀之前。

当然,他们并不知道奥古斯特就是杀他的那个人,不知道他曾把手插入利奥的胸膛,紧紧抓住位于他心脏的那团黑暗之火,然后将其掐灭;他们并不知道,有时候当他闭上双眼,那股冰冷的能量依旧会在他的血管里隐隐作痛,利奥的声音依旧会在他的脑海中空洞地回响。他很想知道,利奥是否真的已经逝去,他的能量是否已经消失——“奥古斯特?”这次说话的是安妮,她弯着眉毛,等待着,“时间到了。”

他整理好纷乱的思绪,缓缓眨了下眼睛,然后身子一挺,用一种指挥官应有的声音说道:“行动。”

他们迈着坚定的脚步,迅速穿过大街,奥古斯特在前,杰克逊和安妮在他左右两侧,哈里斯殿后。

弗特队之前已经拆除了交响乐大厅之内的铜板,将其钉在了大门上,因此大门到处都在闪闪发光。如此多的纯金属能烧伤较弱的恶魔——连奥古斯特也不禁瑟缩了一下,那些铜板让他胃里一阵翻腾——但他并未放慢脚步。

太阳已经过了一天的最高点,正在往地平线回落,街上的各种影子开始逐渐拉长。

交响乐大厅北侧大门的铜板上刻着一串文字:

南城一号检查点

上午八点至下午五点,

经弗特队批准的人类方可入内。

任何人都不许携带武器进入本检查点。

通往交响乐大厅。

注意:一旦进入本检查点,

即代表你已同意接受检查。

奥古斯特抬手按住大门,在他推开门的一刹那,其他队员纷纷闪向一旁。不久之前,他遭遇过一次伏击,当时凶猛的火力迎面向他射来,击中了他的胸口。

那些子弹未对奥古斯特造成丝毫伤害——营养充足的苏籁刀枪不入——然而有颗流弹击中了哈里斯的胳膊。因此,自那以后,队员们十分乐意让奥古斯特走前面,把他当作一面盾牌。

可是当奥古斯特走进前厅时,迎接他的只不过是一片寂静。

从挂在墙上的一块牌匾来看,波特路交响乐大厅“作为本首府的文化中心,已经超过七十五年”。这段文字下面还有一幅蚀刻版画,画的是以木材、石材和彩色玻璃组成的大厅内部曾经的盛景:大厅内尽是身着晚礼服、举止高雅的夫妇。

奥古斯特一边穿过前厅,一边试着在脑海中把厅内现在的样子和以前的样子联系起来。

空气污浊腐朽,彩色玻璃已经不见了,窗户都用木板封着,木板上钉满了铜条,光滑的石地板上全是垃圾。从前那些温暖明亮的灯具,如今已统统换成强紫灯泡。他听见这些灯泡在熊熊燃烧,燃烧的声音如同通信器内传来的声音一般清晰而响亮。

前厅里空空荡荡,有那么一瞬,奥古斯特心中生出了一个充满希望而又天真愚蠢的想法:没人来过这里,他不必做这件事,至少今天不必做。但他随即便听见了低沉的谈话声和挪动脚步的声响,这声音来自那些按照要求在交响乐大厅内等待的人。

他抓紧了手中的小提琴盒背带。

安妮和杰克逊分别走向两头,准备去进行快速清查。奥古斯特则继续朝前走去,最后在一幅嵌在地板中的女人图画前停了下来。该图画由许多玻璃块拼接而成:有数百块,或许有数千块方形小玻璃,整体大于部分之和的那种东西——是一幅马赛克拼图,应该是叫这个词来着。“左厅安全。”

拼图中的女人张着双臂,每当方形的金色音符从她嘴里涌出,她的头都会往后一仰。“右厅安全。”

奥古斯特跪到地上,用手指抚摩这幅马赛克拼图边缘的地砖,沿着她周围由紫色和蓝色玻璃块组成的夜幕移动,最后停在了一块金色的音符上。她是一个海妖。

他读过关于海妖的故事,确切地说,是伊尔莎读过有关她们的故事。比起故事,奥古斯特一直都对现实更感兴趣——现实、存在、低泣和巨响之间变幻莫测的状态——而她的姐姐却热爱神话和传说。就是她为他讲述的关于那群海中女妖的故事。她们的声音既美丽又危险,会诱使水手们驾船撞上礁石。

为你歌一曲,再盗走你的——“准备就绪。”安妮在他身旁说道。

奥古斯特把手从冰凉的玻璃块上拿开,站起来,转身朝通往交响乐大厅的内门走去。他感觉背在肩膀上的小提琴很重。每走一步,琴弦都会发出一阵只有他能听见的微弱嗡鸣声。

奥古斯特在门前停下脚步,按住自己的通信器:“人数?”

线路中传来菲利普的声音:“从监控画面上来看,大概有四十人。”

奥古斯特的心随之一沉。经历了这六个月后,他很清楚,找出灵魂变红之人的概率相当高。他很清楚,自己为什么到这儿来。“这,”奥古斯特提醒自己道,“就是他存在的意义。”7

这座交响乐大厅曾经一定华丽又气派,但岁月——“现象”,领地之战,“裂缝”的出现——显然已经抹去了一切。

奥古斯特的视线扫过大厅——没有铜饰的天花板,被刮得光秃秃的墙壁,一排排没有座椅的座位——随即不可避免地落到了在空地中央挤作一团的那群人身上。

四十三个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他们穿过“裂缝”,前来寻求安全和庇护之所。由于睡眠不足且太过惊恐,他们都大睁着眼睛。

他们看上去又湿又脏,身上的衣服已经有所破损,皮肤下的骨头清晰可见。奥古斯特难以相信,这些人就是他在北城的大街上和地铁中遇见过的人。这些人愿意假装“现象”从未发生过,承受得起为此付出的代价;他们嘲笑了南城许多年,宁愿用金钱来买安全,也不愿为之战斗;他们闭上自己的双眼,捂住自己的耳朵,通过向卡勒姆·哈克付钱来换取平安。

但卡勒姆·哈克已经死了。奥古斯特亲自收割了他的灵魂。

此刻他正踌躇不前,任由哈里斯走在前面。这个战士沿着中央过道,步伐坚定地走到舞台边,然后一跃而上,以一种自然的表演者的姿态张开双臂。“大家好!”他欢快地说道,“欢迎来到‘一号检查点’。我是哈里斯·福尔丹姆队长,在这里,我代表弗林特战队……”

奥古斯特已经听哈里斯发表过无数次这样的演说。“你们自愿选择来到这里,说明你们对局势已经有了一些认识。但你们等了六个月才做出这个选择,说明你们的认识还不够。”

他说得没错。这群人都是社会的渣滓,他们坚信自己能在没有南城的帮助下应付过去。他们太过顽固,不愿承认——或者说太过愚蠢,无法意识到——自己面对的是何种困境。

刚开始那几周,当卡勒姆之死令他保护众人的承诺变成一句空话后,大量北城人拥入了南城,每天都有成百上千人穿过“裂缝”(杰克逊和雷兹便身在其中)。

但有些北城人选择了留下。他们将自己锁在家里,昼伏夜蛰,等待援手自己找上门来。

然而他们并没有等来援手,于是摆在他们面前的只剩三个选择:要么继续待在原地,要么冒险进入“荒野”——在城外的那片危险之地,混乱已经取代了秩序,人人皆为自己而战——要么穿过“裂缝”,向南城投降。“你们成功地来到了这儿,”哈里斯继续道,“说明你们知道如何遵照指示行事,但你们看上去还是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所以接下来,我会让过程变得轻松而简单……”

人群之中,有一名男子喃喃低语:“没必要这么做。”说完,他转身便走。杰克逊立刻上前,挡住了他的去路。“你们无权把我关在这儿。”那男子咆哮道。“其实,”杰克逊说道,“你应该先详细了解一下协议的附属细则。一旦进入任意一处检查设施,就代表你同意接受检查。而你还没有被检查过,所以不能离开。把这当作一种预防措施吧。”

杰克逊朝舞台重重地推了那人一把,哈里斯欢快的脸色也随之变得严肃起来。“大家听我说。你们的总督已经死了。在他手下的那些恶魔眼里,你们就是一堆食物。我们准备为你们提供一个战斗的机会,安全并不是免费的。你们很清楚这一点,因为你们都曾选择用钱来换取安全。好吧,告诉你们一个坏消息。”他朝一个女人狠狠地瞪了一眼,她那双戴满戒指的手中紧紧攥着一卷钞票。“这在南城可行不通。想要食物?想要容身之所?想要安全?那你们必须通过劳动来获得。”他用一根手指戳了戳自己制服上的弗特队徽章。“我们日日夜夜都在外面为夺回这座城市而战。以前,人们可以选择是否加入弗特队,现在则是强制性规定。南城每一位公民都必须服役。”

安妮示意他讲重点,于是哈里斯瞬间又变回一副亲切友善的样子。“你们来到这儿,也许是因为已经有所觉悟,也许是因为走投无路。无论出于哪种原因,你们都迈出了第一步,对此我们表示很赞赏。不过在你们迈出下一步之前,我们必须对你们进行检查。”

这是给奥古斯特的暗示。

于是他离开靠着的墙壁,沿着长长的中央走廊往前走去。他的靴子以一种稳定的节奏踏在地上,大厅的音响效果则放大了这种节奏声。有人开始哭泣。大厅的音响效果也将其放大了。他扫视众人,寻找只有苏籁才能看到的那种抽搐的人影。影子抽搐,即代表此人有罪。可由于大厅里有灯光,再加上人们一直不安地挪动身子,奥古斯特很难看得清楚。

众人的窃窃私语声随他一道穿过大厅。

就算他们还没意识到他是什么,似乎也察觉出他与他们不同。他曾经花了很长时间,努力想要融入人类之中,但现在已经没这必要了。

有个小女孩,可能三四岁吧——他一直都不擅长判断别人的年龄——紧紧抓着一位身着绿衣的女子。应该是她母亲,他猜测,依据则是那双疲惫的眼睛里那道坚毅的眼神。奥古斯特对上了小女孩的视线,向她露出一种自认为温柔的笑容,小女孩却立马把脸埋进了她母亲的腿中。

她在害怕。

他们都在害怕。

怕他。

想要退缩的冲动,如胆汁一般涌上奥古斯特的喉咙。与此同时,他还有一种冲动。他想要告诉他们,没必要害怕;他想要向他们保证,他绝不会伤害他们。两种冲动在他内心进行着激烈的交锋。

但奥古斯特无法撒谎。

没有恶魔能撒谎。“这是你的地盘,”一个声音在他脑海中说道,平滑坚硬,犹如石头。这个声音,听上去很像他那死去的哥哥利奥的声音。“这是你的使命。”

奥古斯特咽了下口水。“步骤很简单,”哈里斯说道,“请把双臂尽量张开,对,就像这样……”

奥古斯特登上舞台,整个大厅顿时安静下来——安静得都能让他听见他们屏住的呼吸和惴惴不安的心跳。他跪下来,打开琴盒上的扣子——扣子打开的啪嗒声,在他听来如枪声一般巨大——然后取出了小提琴。

苏籁呀,苏籁,双目似炭……

一看到那把小提琴,众人立刻明白了弗特队所说的检查是指什么,一阵充满惊恐气息的涟漪随之扫过整个大厅。

为你歌一曲,再盗走你的魂。

一名三十多岁的男子吓得魂飞魄散,拔腿便朝大门狂奔而去。他只跑出三四步,安妮和杰克逊便抓住了他,然后强行把他按到地上跪着。“让我走吧,”那人哀求道,“求求你们让我走吧。”“怎么啦,”杰克逊厉声斥道,“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吗?”

哈里斯拍了拍手,把众人的注意力重新引回到舞台上:“检查马上开始。”

奥古斯特站直身子,将小提琴放到下巴下。他看着眼前的观众,发现众人脸上的表情无比紧张。他不禁意识到,自已从前付出的努力是多么徒劳。他曾花了四年时间,想要学会——模仿——这些人类的表情,仿佛那样就能让他变成人类似的。

以前这是他唯一的愿望,而为了达成此愿,奥古斯特曾愿意付出一切,并且差点儿出卖自己的灵魂。他做了自己力所能及的一切,甚至自愿挨饿,直到接近崩溃的边缘——最后终于沉沦。

但奥古斯特永远都无法成为人类。

如今他对此心知肚明。

这与他是什么无关,而与他为什么存在有关,与他的使命和角色有关。他们都有各自的角色要扮演。

而这就是他的角色。

奥古斯特把琴弓搭在琴弦上,拉出了第一个音符。

这个音符在空中飘了好长一会儿,勾勒出一条美丽而无害的丝线。就在它颤巍巍、行将消失之际,奥古斯特闭上了双眼,开始演奏起来。

曲声喷涌而出,在空中逐渐成形,蜿蜒盘绕在大厅内的众人身上,将他们的灵魂拉扯至身体表面。

倘若奥古斯特的眼睛睁着,他就会看见他们的肩膀耷拉下来,脑袋低垂下去。他会看见跪在地上那人以及大厅内的其他人渐渐失去抵抗之力,会看见他们身上的恐惧、愤怒和疑虑被曲声冲刷殆尽。他会看见他的战士们身子渐渐松弛,眼睛变得空洞,整个人都心醉神迷于曲声之中。

但奥古斯特仍旧闭着眼睛,心满意足地感受着自己的肌肉随每一个音符放松下来。他脑袋和胸膛里的压力逐渐缓和,即便进食的渴望愈发强烈。这种感觉既空虚又疼痛。

他想象自己身在“荒野”之外的一片田野当中,长长的野草随着乐曲的节奏轻轻摇摆;他想象自己身在科尔顿中学的某间隔音练习室里,一个个音符泛起阵阵涟漪,又从雪白的墙上反射开去;他想象自己独身一人。他并不孤单,只感受到了……自由。

乐曲演奏完毕,最后一个和弦音渐渐变弱,消散在大厅之中。他仍旧闭着双眼,尚未准备好回来。

最后,是一阵低语声将他拉回了现实。

这只能说明一件事。

他的皮肤骤然绷紧,心猛地一沉,内心生出一股想要进食的强烈欲望。他身体中央那块空洞的核心部位——那块难以填满之地——正张着血盆大口。

他睁开眼后,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光。不是充盈于前厅的那种刺眼的强紫灯光,而是人类灵魂散发的特有光芒。其中四十二个是白光。

一个是红光。

一个被暴力行为玷污了的灵魂,一个催生了某种恶魔之物形成的灵魂。

是那位身着绿衣的女子。

那位母亲。小女孩依然依偎在她身畔,一只瘦小的胳膊依然抱着她的腿。红光以颗粒状浮现在她的皮肤上,如泪水一般在她脸颊上留下两道痕迹。

奥古斯特强迫自己走下台阶。“他伤透了我的心,”女子坦白道,她的手攥成了拳头,“于是我不断加速。我在街上看见了他,于是我不断加速。我感觉他的身体被我的车轮碾得支离破碎。我把他的尸体从路上拖走了。没人知道,没人知道,可我每晚还是能听见那个声音。我简直受够了听见那个声音……”

奥古斯特伸手去抓那女子的手,伸到一半便停住了,手指悬在她皮肤上方一英寸处。应该很容易的。她是个罪人,而弗特队从不收留罪人。

感觉并不容易。

他可以放她走。

他可以……

大厅内的光芒开始暗淡下去,四十二个人的灵魂发出的白光逐渐沉回他们的皮肤之下。她身上的红光更亮了。她迎上他的目光,看着他的后方,或许看透了他的身体,但仍然是看着他的。“我好累……”她低声说道,“可要是再来一次的话,我还是会那么做的。”

她最后这句话使他猛然惊醒;这座城市的某个地方,有个恶魔在四处捕猎、杀戮,而这皆源于该女子的所作所为。她已经做出了选择。

奥古斯特也做了自己的选择。

他抓住她的双手,开始吸出她的灵魂之光。8

刚一结束,奥古斯特便回到了前厅,尽可能远离大厅内各种各样的声音:有的人惊恐万分,有的人因为逃过一劫而如释重负,那个小女孩则尖叫不已。

他站在海妖拼图上,搓揉着自己的双手,那个罪人的临终遗言一直在他的脑海中回荡。她的生命仍在他的皮肤下吟唱——这给了他片刻的力量,让他保持着冷静。与进食需求得到满足后的感觉不同——他已经好几个月没饿过了——他觉得自己有一种变得充实、变得真实的感觉。这种徘徊不散的沉着冷静之感,冲淡了小女孩的尖叫。

他刚才已经把尸体带出大厅,带离了小女孩的视野,交给了尸体接收队。她的皮肤有一种奇怪的触感,感觉冰凉、沉重而又空洞,让他忍不住想要瑟缩。

他花过大量时间观察弗特队的战士——他已经不再尝试模仿他们的表情、举止和语气,而是仔细去观察他们。这已经变成了他的一种习惯。他见过他们在经历可怕的任务后,双手是如何颤抖的;也见过他们是如何通过喝酒、抽烟和开玩笑来加以掩饰。

奥古斯特并未感到恶心或是不安。

他感觉到的只有空虚。

一个灵魂有多重?他很好奇。

比一具尸体轻。

交响乐大厅的门打开了。“这边走。”哈里斯一面说,一面领着众人穿过前厅。安妮怀中抱着那个小女孩。

奥古斯特感觉杰克逊将一只手放到了他的肩膀上:“你完成了自己的工作。”

他咽了咽口水,把头转向一旁:“我知道。”

他们带领众人朝南门走去。门是锁着的。奥古斯特输入密码的同时,安妮轻轻敲了敲自己的通信器:“一切正常?”

一串噼里啪啦的静电声,然后是雷兹那冰冷的声音:“一切正常。”

奥古斯特往队伍前面走去,众人纷纷瑟缩着往两旁靠,仿佛拉开的这点距离就能保证他们安全无虞似的。

他们来到了室外,北城的建筑耸立在他们身后,太阳在那些建筑之间缓缓西沉。

日近黄昏之前,尚有一小时的安全时间。也就是说,恶魔并非目前最需要担心的问题。科煞一直都待在黑暗之中,而阳光虽然不会对曼虿造成伤害,但确实能使他们变得虚弱。其实在白天,真正的危险来自“毒牙”——这是一群宣誓效忠于曼虿的人类。他们有的把那些恶魔奉若神明,有的只是觉得与其逃走,还不如向其屈服。是“毒牙”们于那天在交响乐大厅伏击了他的小队;是“毒牙”们犯下了发生在白天的大部分罪行;是“毒牙”们的一桩桩罪行,把一个个新恶魔带到了这个世界。

奥古斯特朝街对面走去。

这个检查点与十分安全的弗林大本营只相隔六个街区,但四十二个茫然惶惑的平民、四名弗特队队员和一个苏籁,仍是一个十分诱人的袭击目标。弗特队虽然有十几辆吉普车,但汽油一直都很紧缺,而且那些车常常需要用于执行任务。再加上接受检查之后,人们的情绪总是高度紧张,亨利也不想让新兵们有种自己是被押往监狱的犯人的感觉。“和他们一起走,”亨利曾对他说,“一步一步地走。”

于是奥古斯特和他的小队便带着这四十二个人,朝拐角处那段宽阔的阶梯走去。

附近传来靴子的声音,步履平稳而悠然。片刻过后,雷兹走到了他身旁。“嘿,头儿。”

她一向这样叫他,虽然她比他年长十岁——应该还不止。毕竟,奥古斯特看上去只有十七岁。他是五年之前,从一个餐厅里弥漫的硝烟和满地的弹壳中诞生的。雷兹个子较矮,身材纤瘦,是第一批前来应征、用自己的哈克挂坠换取弗特队徽章的北城人之一。她上半辈子(她是这么称呼以前那段岁月的)曾是一名法律系学生。而现在,她是奥古斯特小队里最出色的队员之一。白天,她是一名狙击手;而晚上,她是他执行营救和侦察任务的搭档。

他很开心见到她。她从不问他收割过多少个灵魂,从不小看他所做之事,不得不做之事。

他们一同来到装有栅门的阶梯前,上方有条钢质拱顶,表明此处是一座地铁站。一看见这个,有几个人马上放慢了脚步。

奥古斯特并不怪他们。

地铁隧道可以说是科煞的地盘——他曾在那些漆黑的隧道里与凯特携手狂奔,里面尽是抽搐扭动的暗影、如黑暗中的浮油一般闪闪发光的利爪,以及在无数尖牙之间来回摩擦的一声声低沉的“打断毁肉血骨打断”。

而在这道大门之外,一排排阶梯被阳光照耀得熠熠夺目。

弗特队煞费苦心地花了三周时间来加强这条路线的安全性。他们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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