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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10-08 10:26: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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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美)查尔斯·贝佛

出版社:重庆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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纽约大盗

纽约大盗试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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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11)!查尔斯·贝佛排版:暮蝉出版社:重庆出版社出版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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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7-07-01ISBN: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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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7597本书由重庆出版集团图书发行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1

今儿是个抢银行的好日子。

暴雨侵袭,肆无忌惮地狂敲着路沿。西三十三街上向来望不见头的马车洪流——混杂了送货车、双层客运车和其他马车——也变为涓涓小溪。街边的人潮只余下几名举伞疾行的路人,身影在曼哈顿商场和信托银行的平板玻璃上匆匆闪过。看起来,那些要去银行的客户恐怕得等到暴雨停歇以后才能动身了,不幸的是,他们至少得等上好几个小时。

这意味着不会有多少目击者。

一个女人趴在地上,脸贴着光滑的白色大理石地板,司提克·格里森手握柯尔特海军左轮手枪,看了看她,又转头瞥了一眼入口处的橡木框玻璃双开门,放哨的同伙山姆·波特就站在门边。后者点点头:一切顺利。就算他俩都戴着棉质面罩,格里森也能猜到波特在冲自己微笑。

面前的女人开始抽泣,那声音让格里森想起了自己以前养的一条猎犬——每次它想放风的时候,就一直尖声狂吠,直到主人受不了满足它为止。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女人那顶猩红色的帽子:时髦的帽檐,夸张的尖顶,像是盛开在黄绿色衣服丛上的鲜花。近来在白领中大概流行这样的打扮。“老实点,老太婆。我们就进去几分钟而已。”格里森平静地说着,用枪管碰了碰那顶帽子,女人立刻停止了抽泣。

他自己反倒有点不安。“快点,雷德,还要多久?”“去你妈的,催个屁啊!早就跟你说过。”巴农生气地回答,声音透过棉质头罩,有点瓮声瓮气。他谨慎地继续手里的工作,把玻璃瓶里的硝酸甘油一滴一滴地注入银行金库的锁眼里。汗珠自额头滑落,顺着眉毛流进了眼睛,巴农眨了眨眼,用左手拭去了头上的汗。

银行里一片死寂。突然间,格里森听到了尖叫,如同水壶沸腾时的鸣哨。“闭嘴!女人,我警告你——”

刺耳的噪音从女人嘴里猛然爆发,巴农手一抖——司提克目瞪口呆地看着玻璃瓶从他指间滑落,摔上大理石地板。

爆炸声冲天而起,像是陨石碎裂,气浪从银行金库扫荡至窗口,摧毁途经的一切。巴农在一瞬间化作齑粉,还有格里森、那个时髦的白领女人、四名银行出纳、两名顾客,以及橡木门、大理石地板……银行大厅里的一切一切。波特火箭般滚向西三十三大街,撞坏了马路对面那家店的橱窗玻璃。

某位不幸的送货车夫和他那枣红色的马儿一起在爆炸中惨烈遇难,四分五裂的马车残骸散落一地。铸铁灯杆于轰鸣声中倒塌,砸上街面。西三十三街南侧的店面橱窗玻璃大多被震碎,留下黑洞洞的门户,像是百无聊赖的人在寂静的大街上打着哈欠。

在曼哈顿商场和信托银行对面,是八层高的达克沃斯大楼,詹姆斯·T.肯特正站在楼顶上,举着把伞,静静地观察对面的情况。滚滚浓烟在西三十三街上翻腾,与他擦身而过,混入了乌云密布的天际。街上一片混乱,人们从四面八方涌向出事的大楼,救火马车的警铃声也在远处响起。无须抢救,肯特想着,爆炸会从周围吸入大量氧气,火势很难蔓延。

从他所站的位置俯瞰,街上的人们像一群没头苍蝇,在被爆炸破坏的银行大门口推搡进出。他们不会找到尸体的,除了一摊肉酱。他冷冷地想着。“可惜了那些混球。”矮壮的本·卡尔沃感叹着,他是肯特的下属,此时就站在他身边。“硝基化合物,”肯特不动声色道,“想掌握它就和徒手握水银没两样——都是在做梦。不过还是比用炸药好,记得国家海事原文为Maritime National,或指旧金山国家海事历史公园(Maritime National Historic Park),公园里面有一座海事博物馆,设计成一艘船,俯视着水上公园。馆藏包括航海仪器、绘画、摄影、明信片、船模型等等。那次吧?现金、可转让支票、股权证明,连渣儿都不剩。不管怎么说,雷德用了好几个小时才从十几根炸药管里榨出那么点硝基化合物……他说过,这东西提炼费力得很,用起来就一眨眼的工夫。”“我们找不到合适的人来替代巴农,肯特先生。”“是啊,非常遗憾。雷德是全纽约最优秀的爆破专家。”肯特戴着黑手套的手从金色烟盒里抽出一支雪茄,百无聊赖地在掌上轻敲。“那些地下室真是结实得要命,肯特先生。不管怎么说,银行的工作还是太危险了。组织的业务是不是可以……”“多元化?”“是啊,没错。”“我同意。”他露出一抹微笑,“你有何建议?”

肯特先生四十岁上下,身材瘦削修长,生着灰白的头发和一张惯于发号施令的脸。他总是穿着黑色西装外套,搭配同色系的背心与珍珠灰长裤,整套行头均由伦敦最高档的时装店亨利·普尔家定制。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在接受肯特先生忠告之前,卡尔沃的衣橱里全是一团毫无品位的垃圾。肯特先生的忠告只有一句话:一位真正的绅士应当重视自己的着装品位,不能让人抓住小辫子。卡尔沃就像重视工作一样重视肯特先生的建议。

所以这些日子里,卡尔沃的穿衣品位几乎快赶上老板了。不过那张无精打采、堆满肥肉的红色脸庞和精心裁剪的高档成衣配在一起,看着也不怎么合宜。“河边公园的军队撤了,前总统格兰特将军的坟墓没人顾守。”他说着,因为发现新的商机而兴奋不已,“就剩守夜人。另外,正式的墓碑还没开始修。我们可以用尸体敲诈一笔。还记得1878年的亚历山大·特尼·斯图尔特盗尸案亚历山大·特尼·斯图尔特(ATStewart)是美国零售业的王子,被誉为现代百货公司经营典范。1878年11月7日,斯图尔特遗体被盗,他的遗孀在支付两万美元赎金之后,盗墓贼归还了遗体,但没有确切证据证明遗体是斯图尔特本人。吧?盗墓贼从他的遗孀手里拿到了两万美元,那男人只是个零售业商人!想想看,要是我们搞到美国前总统的尸体,政府会拿多少钱来赎它?”“很抱歉,我发现这个计划有两个问题,”肯特和蔼地说,“第一,在战争期间,我很荣幸曾在格兰特将军麾下任职。至于第二……这个计划简直蠢得不可救药。”

他微笑着拍拍卡尔沃的肩膀,似乎要让对方尽量不去在意自己尖锐的点评。卡尔沃的脸上浮现出失望的神色,低着头盯住自己脚上那双奢侈的黑色皮靴——这是肯特先生建议他购买的。卡尔沃也许不聪明,但毫无疑问,他是组织里最忠诚的下属,肯特真心喜欢他。“死者的家属需要抚恤,”肯特先生一边说一边从皮夹里掏出十张一百美元的钞票,“这是我的一点心意。”“肯特先生,您真是个大好人。”

肯特从背心口袋里掏出戈勒姆纯金怀表,一瞥之下皱起眉头:“十一点要召开大都会博物馆的年度董事会,我得赶紧走了。”2“约翰,你真该为你儿子感到骄傲!”

约翰·克洛斯站在德尔莫尼科酒店的入口,转头看着儿子。真是很难相信那个牙牙学语的男孩已经长大成人,他带着小家伙在朗布兰奇市和中央公园划船的画面还历历在目。乔治长得很俊,遗传了他妈妈的深色皮肤,黑色直发,个子比父亲至少高出三英寸。二十二年了,儿子的过去在克洛斯脑子里如走马观花般掠过,而现在,男孩已经长成一名男人。“多谢,斯坦尼,我希望他一切顺利。”

斯坦福·怀特发出雷鸣般的大笑,在这个六英尺高、红发、蓄着一把大胡子的男人身边,查尔斯·麦金也笑了起来——麦金本来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不过怀特的热情总是极富感染力。

克洛斯与怀特、麦金相识多年,当初他们都还在老亨利·霍布森·理查森手下当学徒。怀特和麦金没有忘记自己的老朋友,克洛斯也很高兴他们能来出席自己儿子的毕业宴会。“哈佛大学毕业,棒球队队长,真不赖。”麦金说,“实话实说,嫉妒死我了。当年我可是坐冷板凳的。”“是啊,乔治,恭喜你。话说,你打算接你爸的班,进军建筑行业吗?”怀特冲克洛斯眨眨眼。“可惜不能,先生,很遗憾我没有遗传到父亲的建筑师天赋。今年秋天我打算去圣戴维斯中学当一名数学教师。”“去年冬天开始乔治就在儿童援助协会当老师了,”克洛斯骄傲地宣称,“等到明年,他还要去哥伦比亚大学继续深造。”“对教师而言,起点不错,”麦金说,“圣戴维斯是一流学校。”

一旁的怀特点头附和,令乔治有些害羞地笑了笑。“啊哈,看哪,特洛伊的海伦来啦!”怀特突然叫道。

克洛斯的妻子海伦正朝他们走来。她身着一袭巴黎沃斯家定制的绯红色晚礼服,低胸的领口上缀了串精美绝伦的珍珠钻石项链,一对镶钻耳环在那张轮廓分明的脸庞边闪耀。纽约鲜有女人拥有能与她相提并论的美貌和魅力,无论宴会或舞会,总有成群结队的男人被她吸引,如蜜蜂追逐花蜜般趋之若鹜。这让克洛斯既自豪又紧张:妻子艳名在外是一柄双刃剑——海伦的美丽满足了他作为男人的自尊心,同时也带来不少流言蜚语。当然,他知道自己根本不用担心斯坦福,在选择女伴方面,那家伙只会锁定十五岁以下的女孩。

海伦平静地看着他们。“几位先生,很抱歉你们挡住客人的道了。我诚心建议你们把男士之间的友谊带到餐厅里去,好吗?约翰,还有乔治,你们分头去准备招呼客人吧。”

怀特鞠躬,在她手背上轻轻一吻。“谨遵特洛伊的海伦之命。”

克洛斯看了看酒店的玻璃大门。“你说她会来吗?”

海伦转了转眼珠。“她向来说到做到。”她严厉地说,“看在上帝的分上,不要担心。”她整了整乔治的白色领带,扫走粘在他白色丝绸背心上的绒布线头,抚平黑色燕尾服的肩线,最后,她带着满足的神情,踮起脚尖,亲吻了儿子的面颊。“接下来,我希望你务必跟格兰尼——还有玛丽·莫尔斯聊聊。”“噢,妈妈。”

在接下来的二十分钟里,三重唱取悦了更多的客人。终于,克洛斯冲着大门点了点头,低声说:“她来了。”

德尔莫尼科酒店对面的第五大道上,两匹毛发梳理得溜光水滑、套金色挽具的栗色马拉着一辆贵气逼人的黑色篷车稳稳当当停了下来。马车夫和随从都穿着金色间杂海蓝色的制服,头戴黑色礼帽。随从跳下马车,打开了主车厢的门。

在温暖的七月黄昏扬起的尘土中,一名体态丰腴的矮个子女人闪亮登场。她身着一袭华贵的丝绸织锦晚礼袍,伸出戴白色手套的手,由随从搀扶着缓缓步下马车,走上了人行道。街边的灯光映出她的身影——正巧这里最近才把昏暗的煤气灯换成明亮的电灯。在炽红灯光的照耀下,她头顶三重冕冠上的钻石,还有硬立领包裹的脖子上那串衬着深紫色缎带、镶嵌了几百颗碎钻的项链瞬间绽出夺目的光彩。女人抚了抚肩上的黑色披肩,道路两旁的行人痴迷地看向她。

克洛斯注视着她以女皇般的气度和自信走进酒店玻璃门,仿佛她就是德尔莫尼科酒店的主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确实是。

就纽约的社交圈而言,卡洛琳·艾斯特是毋庸置疑的女皇,有时候甚至可以称之为暴君——顺她者昌,逆她者亡。没有得到她认可的人,在社交圈里可算被判了死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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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的纽约社会分为两个党派:新党和旧党。旧党大多是新阿姆斯特丹的荷兰人后裔,被戏称为“灯笼裤”——这个名字源于旧时期荷兰人的招牌及膝马裤。旧党首领大多来自斯凯勒、舍默霍恩、范科特兰、范伦斯勒等家族,以及一些旧式英国后裔,由利文斯通和菲利普斯家族领衔。“灯笼裤”一丝不苟地遵循严苛的社交礼节,保持统一性,不能行差踏错半步。他们严格而虔诚地循规蹈矩着,甚至连居住的砂石建筑都刷成一模一样的巧克力色,生怕会被认为“特立独行、与众不同”,成为别人茶余饭后的谈资,或者流言蜚语的主角。

然而新党在悄然崛起,大多是新生代百万富翁,靠着铁路、钢材或者马车运输等行当迅速积累起雄厚身家,被灯笼裤嗤为满身泥土气、不懂礼仪的土老帽。新党用暴发户式的铺张浪费来彰显自身财力,修建奢华的别墅庄园,一掷千金地购买游艇、珠宝和高档成衣——老派贵族批判其庸俗不堪、满身铜臭、毫无品位。但不可否认,这些暴发户从全国各地涌向纽约,对灯笼裤的贵族藩篱造成了极大冲击。

卡洛琳·艾斯特是一名高贵的舍默霍恩,不过她嫁给了美国新首富约翰·雅各·艾斯特的孙子——首富是德国裔,靠皮毛生意发家。这场联姻让卡洛琳在新党和旧党之中都混得风生水起。海伦·克洛斯是舍默霍恩家族的远亲,约翰·克洛斯则出身于和利文斯通沾亲带故的家族,跟灯笼裤的社交圈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姑妈”卡洛琳非常喜欢他们两口子,像老母鸡一样把他俩纳入自己的羽翼悉心照顾,在她的庇护之下,克洛斯一家轻而易举地立足于“新时代”的纽约社交圈。卡洛琳甚至亲自为海伦添置了塞满整个衣橱的高档服装和珠宝首饰。不过克洛斯一家从不恃宠而骄,他们住在麦迪逊大道和三十街交汇处一栋三层高的砂石建筑里,家里仅有四名仆从。克洛斯满足于用建筑刻度尺画图谋生,也满足于在艾斯特家的刻度尺上占据百分之一的位置。

百分之一已经足够让他们在上流社会如鱼得水,克洛斯本人、乔治、还有另外两个孩子——朱莉娅和查理多少都沾了姑妈的光。但是他很清楚,要是家里人惹上丑闻,哪怕只有一丁点儿,卡洛琳就会毫不犹豫地跟他们划清界限,不留任何情面。这就是上流社会残酷的潜规则,恶毒的流言蜚语足以摧毁整个家庭的名誉,让它被彻底边缘化:再也不会有邀请函,再也不能举办宴会或舞会,完全被隔绝于社交圈之外——昔日的密友会与他们划清界限,他家的后代也没有任何机会再次打入上流圈子。“卡洛琳姑妈,您愿意赏光真是我们的荣幸。”海伦站在大门边,伸开双臂拥抱这位美丽高贵的舍默霍恩。能成为在公开场合允许跟卡洛琳姑妈拥抱的女人之一,这可是鲜有的荣耀。“今晚我还要去出席音乐学院一个无聊的慈善晚会,”卡洛琳姑妈说,“不过那之前我得先来看看乔治,你家的帅小伙子在哪呢?”“卡洛琳姑妈。”乔治快步走上前,双手握住她,然后亲吻她的面颊。“这是为86级毕业生准备的礼物。”她说着,递出个银纸包起来的小盒子。乔治当着她的面拆开,很明显,卡洛琳姑妈想看他收到礼物的反应。人群聚拢过来,迫不及待地想给艾斯特夫人留下点好印象。作为她手下的建筑师之一,斯坦福·怀特陪着查尔斯·克里斯特·德尔莫尼科挤在人群最前面。查尔斯不仅是酒店创始人洛伦佐·德尔莫尼科的侄孙,也是目前家族酒店事业的掌舵人。他创办并经营的这家位于第五大道和西三十六街的分店,已跃居全纽约酒店排行榜第一位,超过了位于十四街的老店。

一条带表链的纯金怀表静静地躺在礼品盒里的软衬上,乔治把它握在手里,惊喜得双眼放光。它跟普通怀表的雕纹装饰完全不同,表盖和侧面的纹理是以碎钻和小红宝石镶嵌而成,组成弯弯曲曲的藤蔓状,内盖里有漂亮的浮雕旋涡纹,正中嵌了一颗硕大的钻石。怀表背面蚀刻了几行字:“赠乔治,哈佛大学1886级毕业生。卡洛琳姑妈。”海伦和约翰·克洛斯彼此交换了目光,他俩的第一反应竟然不是惊喜,而是恐惧——如果乔治不小心弄丢了这份贵重的礼物,后果不堪设想。

怀特在一旁吹了个口哨。“精美绝伦哪。”“你该认得出这风格,怀特先生。我让路易斯·康福特·蒂芙尼亲自为乔治设计的。”艾斯特夫人说。怀特先生前不久才为蒂芙尼家族完成一项建筑设计,在麦迪逊大道和七十二街的交会处建造了一栋巨大的金褐色砖瓦大楼。“真是无上的艺术品,非常感谢您的慷慨。”乔治弯腰拥抱了姑妈,卡洛琳也用力回抱他。“你喜欢就好,我亲爱的孩子。好了,我得走了。”没等周围的人反应过来,卡洛琳姑妈迅速地转身,长袍下摆一扫,带着惯有的傲慢走回马车。许多人等待在路边,希望能多看她一眼,尤其是她的穿着打扮——因为卡洛琳·艾斯特直接决定了纽约时尚界的风向。如果她今天心血来潮戴一顶中国小工的草帽参加晚宴,第二天它们也会在整个第五大道的精品店里风靡。

当约翰和海伦站在大门口朝马车挥手告别的时候,查尔斯·克里斯特·德尔莫尼科满面春风地微笑着,高声宣布:“女士们,先生们,晚宴准备就绪,请大家移步主餐厅。”

只有卡洛琳·艾斯特才有这么大面子,让哈佛大学校长查尔斯·埃略特出席乔治的毕业宴会并致辞。正巧埃略特在毕业典礼后第二天就要从波士顿前来纽约,自然无法拒绝这一请求,尤其是对有钱又慷慨的捐助人。此外,乔治本身在学业和运动方面都极为出色,可谓校园风云人物,校长也非常乐意为他效劳。

为免误了接下来去华盛顿的火车,埃略特把简短的致辞安排在宴会开始之前。他看上去五十来岁,体型瘦削,温文尔雅,高耸的鼻梁下留着一圈浓密的胡须。这位全美最伟大的高等学府领导人一站起身,四周立刻安静下来。“女士们,先生们,很骄傲我校能培养出如乔治·克洛斯这样的青年才俊,尤其是在我主持学校工作期间。这让我感到哈佛人的素质可谓青出于蓝,年轻人的荣誉感和自律性令人钦佩。学校里的酗酒现象日益减少,虽然校内仍然存在令人痛心的奢靡与放纵之风,但我们出色的乔治·克洛斯没有受到丝毫影响!他不仅在学业上取得了辉煌的成就,更证明了自己是一名拥有出色品质和顽强意志力的男人——正如他在去年对阵耶鲁大学那场精彩球赛第九局中所表现出的那样!”

餐厅里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掌声和欢呼声,乔治红着脸站起来,朝四周挥手致意。埃略特校长摆摆手,冲大家鞠躬,然后快步离开了房间,这一信号揭开了晚宴的序幕。因为海伦和诸多女士在场——更是由于卡洛琳·艾斯特为这场晚宴买单的缘故——让今晚这个本该是男人们纵情饮酒的狂欢,成为了一场尽显上流社会奢华的盛宴。现场一百多名来宾坐在房间正中的长桌边,长桌中央是一片水池,被一圈漂亮的夏花围簇。三只白天鹅在水面优雅地游弋,浑然不觉四周宾客的存在。席上的八道正餐盛在漂亮的银盘里,有皇家清炖肉汤、马里兰水龟汤、红鲷鱼、北美灰背野鸭肉、牛里脊、凉拌冰芦笋、带骨羊腰肉、松露焖鸡,以及一大盘冰冻果子露和各种新鲜蔬菜——好让宾客们被油荤填满的肠胃清爽一下,之后还有丰盛的甜品和糖果。勃艮第的红葡萄酒、马德拉的白葡萄酒以及香槟源源不断地从酒桶龙头里涌出来,注入各位宾客的酒杯。后台有八种乐器在合奏,悠扬轻柔的音乐恰到好处地活跃了整个宴会场的气氛,却又不会影响人们之间的交谈。

这场欢乐的盛宴一直持续到凌晨两点才结束,终于,克洛斯看到儿子和最后一位离场的宾客斯坦福·怀特道别。“乔治,我和你妈妈也该走了,”他拍了拍儿子的肩膀,“今晚的宴会真是棒极了,务必记得要跟我们保持联络。”“非常感谢你,爸爸。我永远不会忘记今晚的。”乔治紧紧握着父亲的手,面露微笑。“伟大的盛宴,乔治老伙计!”斯坦尼跟约翰和海伦一起走出酒店的时候放声大笑,“夜晚才刚开始,我知道在东四十五区有个地方正火热着哪!”“我们可不要跟这无赖去任何地方。”海伦在克洛斯耳边悄声说,他们一起走向停在第五大道的马车。克洛斯苦笑了下,他早就放弃扭转妻子对斯坦福·怀特的印象了。在海伦眼里,怀特就是个耽溺于奢侈逸乐的无赖,尤其是他对女人的品位。

客人们离开了,乔治来到酒店楼下的露天咖啡馆,挑了把木雕椅子坐下,点上一根烟。在宴会厅里待了几乎六小时后,终于能呼吸到清凉的新鲜空气。夜阑寂静,第五大道上空无一人,宁静的空气抚慰着之前漫长喧嚣残留的些许烦躁。他靠在椅背上,闭上眼,回味着这个胜利的狂欢夜。“真是个美好的夜晚,对吗,乔治?”

轻柔的声音在他背后突兀响起,乔治微笑着,转过身,还以为是哪位宾客向他贺喜。突然间,他的脸色唰地白了,嘴里的香烟也掉落在地。

詹姆斯·T.肯特坐在几码外的桌旁,一身雅致的晚宴装,吸着雪茄,啜饮一杯白葡萄酒。“啊哈,乔治,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本来我只是从剧场回家,路过此地想喝杯睡前酒。相请不如偶遇,正好我有话要跟你说,关于我们之间的……业务往来。”

乔治猛地站起身,朝着露天咖啡馆的铁栏杆出口跑去。夜色的阴影中冒出一个矮壮的人,拦住了他的去路。“还记得卡尔沃先生吧,他是我的生意伙伴。”

卡尔沃冲着乔治微笑,一言不发。“那我们就动身出发吧,享受一段美妙的旅行。”肯特说。

3

“噢,他在空中飞翔,

举止优雅,轻巧无比。

勇敢的年轻人啊,

在秋千上飞来飞去。

优雅的勇士,

取悦着姑娘。

他偷走了我的心。

噢,他在空中飞翔……”

看到手下的小伙子们玩得如此开心,肯特先生由衷地感到欣喜。真是出人意料,弗雷迪·杜根竟然有副浑厚的男中音好嗓子,如果不是当了强盗,他倒是可以在舞台上一展歌喉。

肯特和十名手下站在新式缆车动力工厂里,此处位于东区地底,是座大型砖石建筑,带有拱形窗户和巨大的、洞穴一般的大厅,大厅里摆放着蒸汽机,用来控制线盘,其上的缆线铺设于城市街道地下,为缆车提供动力。缆车是纽约城新兴的交通工具,不少聪明人打赌它很快就能全面取代马车。肯特认为这是一个绝佳的投资机会:缆车无须喂养,可以从早到晚不间歇地工作,最重要的是,它不会在城市街道上留下成吨的马粪和汪洋般的马尿。三年前建设布鲁克林大桥的时候就铺设了缆车,这是个成功案例。

不过缆车是未来的事情,目前小伙子们的娱乐对象是乔治·克洛斯,他被一条粗绳绑起来,倒吊着,绳索的另一端绕过离他脑袋差不多有二十英尺的屋梁桁架,握在卡尔沃手里。汤米·弗拉纳根推着乔治的身体,像荡秋千一样晃来晃去。小伙子们看着乔治,又是唱歌又是大笑,肯特从未见过他们在清醒的时候这么高兴。在狂笑大吼声中,乔治把晚宴大餐吐得一干二净。

终于,肯特朝着空中飞人走去,举手示意大家安静。“作为一名数学家,”他看着摇摆的男孩说,“你对数字很敏感,对吧?”

他神情愉悦地抽出一支雪茄,点燃,深吸了一口,缓缓吐出烟圈。“计算复利的话,乔治,你已经欠了我四万八千美元。这可不是笔小数目,容我提醒你,一名技艺娴熟的工匠每年大概能赚一千美元,你欠了他四十八年的工资。”“看在上帝的分上,放过我吧,吉姆!”“瞧你说的,不过是赌输了而已。愿赌服输,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你说对吗,乔治?以前我就提醒过你,这个嗜好有可能让你倾家荡产,可惜你把它当耳边风了。我是个有耐心的人,也够宽宏大量,对吧?我给过你机会解决问题,只要你在对阵哥伦比亚大学的棒球赛上放放水,赌债就能一笔勾销……可你没把握住啊,我的孩子。我下了重注,结果全盘皆输。你真该庆幸我没把这笔账加算在你头上。”“我尽力了!我发誓,我已经尽全力了!可是打棒球不是我一个人能决定的啊!”“那么很遗憾,我不能放过你。生意场上的事情得讲规矩,要是坏了规矩,别人会把我当成软柿子,免不了在背后耍些小动作。”“求求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吧。”乔治哀求道。

肯特看着荡来荡去的乔治,冲弗拉纳根打了个手势。于是在空中飞人来回晃荡的时候,弗拉纳根一次又一次抓扯推拉他,直到他停下。可怜的乔治仍然在原地打转,像是挂在钩子上的牛肉。在肯特的示意下,阿尔·卡尼走上前来,他壮硕得像一座小山,肩宽腰挺,拳头几乎和铁锤一般大。“乔治,阿尔以前跟约翰·L.沙利文十九世纪八十年代的世界重量级拳赛冠军现代职业拳击鼻祖,拳击史上最后一位徒手拳击选手。他在188

7

年至1888年全美巡回表演赛期间,悬赏一千美元寻找能与自己对战四回合以上的拳手,最终在六十场比赛后,仅有一人取走奖金。同台打过拳击,差一点就撑过了第五轮。跟伟大的沙利文对战到第五轮,这消息上了报纸的,《警方公报》。”

卡尼走近被倒吊起来的男孩,粗犷的脸上泛起一阵潮红,然后,他的拳头毫不留情地击打在乔治身上,就像在体育馆里打人形沙袋。每打一下,乔治就发出一声哀号。“我很抱歉,竟然要用这种方式招待一名绅士。”肯特的声音里流露出由衷的歉意,“可是你要理解,乔治,我生活在一个残酷苛刻的地下世界。就像纽约的上流社会一样,如果有人坏了规矩,就必须接受惩罚。当然,你可以想象,那种惩罚,非常……可怕。”他露出一抹残忍的笑容。“来,容许我为你介绍安倍·吉本斯,在加入我们之前,安倍是名屠夫。”

瘦削的灰发男人走了出来,约莫五十岁,手里提着一把锋利的长刀,刀尖指着乔治的咽喉。卡尼像是没看到他一样,继续自己的拳击游戏,这位前职业拳击手似乎乐在其中,已经到了忘我的地步。“看来你注定要变成碎肉撒向四面八方了,乔治,从布朗克斯区到开普梅镇。”“不!求你了——不!”乔治尖叫着。“你就想不起来有谁可以帮你还债?”肯特无奈地问,恼怒更多于好奇,“你的家人呢?”“我家拿不出这么多钱,我父亲只是一名建筑师。”

肯特皱眉,示意卡尼停手。“我之前不知道你父亲是名建筑师,他设计什么的?”“办公大楼,比如东四区的科特兰大楼……”“真的?那可是栋非常漂亮的建筑,还有呢?”肯特饶有兴趣地追问。“拿骚街的帝国人寿保险大厦,圣玛丽教堂……还有麦迪逊大道、河滨车道上的许多大型建筑。”

肯特沉思着,转身开始踱步。他绕了一大圈,又回到被倒吊的乔治身边,对着吉本斯点了点头,后者快步走到男孩身边。“上帝啊!救命——”乔治尖叫,声音因为恐惧而颤抖。

刀光一闪,粗绳被割断。乔治头朝下直直地摔上工厂地板,沉闷的声响夹着他痛苦的呻吟。周围的人放声大笑。

肯特慢慢朝卡尔沃走过去,后者已经放开了绳头,面朝墙壁站好,享受着嘴里的香烟。“你还记得乔治·莱斯利吗,卡尔沃先生?”“当然,银行劫匪中的王者,在1878年策划了曼哈顿储备金抢劫案嘛,搞到了两百万。”“他是个建筑师?”“别人都这么说,听说他能看懂银行的建筑图,甚至能亲自画图。”“好像他死在扬克斯?”“对啊,说是因为搞了一个手下的女人。他可是个天才,为了个婊子送命,太不值了!”卡尔沃感慨地摇摇头。

乔治躺在水泥地上呻吟:“我受够了!杀了我!一了百了,你们这群人渣!”“哈佛大学毕业,拥有出色品质和顽强意志力的男人吗?”肯特低声嗤笑,转身看着弗拉纳根。“弗拉纳根先生,我要给你个新任务,带上乔治·克洛斯先生去度假。”

尽管难掩失望之情,吉本斯还是收起了长刀。“遵命,先生。”弗拉纳根低声说。“你到底要对我做什么?”乔治大喊。

弗拉纳根拖过乔治脚上的绳索。“等等。”肯特突然让他停下来。

他从乔治的内袋掏出了一个漂亮的皮夹,从里面抽出张卡片,然后把皮夹放了回去。他朝弗拉纳根点点头,对方拖着乔治走出了缆车动力工厂。“卡尔沃先生,明天早上你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送个消息出去。”

4

约翰·克洛斯坐在公交马车的上层位置,来到第五大道。七月的烈日烘烤着一切。他的眼神有些空洞,自打两个小时前发生的怪事之后,克洛斯的思绪就一直在神游——他从来没接过这样怪异的委托。

上午九点左右,一名长相粗鲁的男子来到办公室,这家伙一进门就让克洛斯吃了一惊:满口烂牙,但穿着奢华,比建筑师自己还考究。这身衣服和它的主人完全不搭调,看上去就像一头猪穿着晚礼服进了剧院。那名粗鲁的男子说他的老板欣赏克洛斯的才华,想邀请他设计一栋建筑。不过老板有事情要出城,所以约他今天上午十一点碰个面。

80年代的经济繁荣使得纽约市里的建筑如雨后春笋般拔地而起,克洛斯也借此积累了良好的口碑。他的熟人,来自联盟会所、灯笼裤会所、马术俱乐部、哈佛大学同好会、圣托马斯和新港的绅士们都乐于给他介绍工作。但是,眼前这位显然不属于这些圈子。

碰面的地点也很奇怪,雇主指定的地方在第五大道的圣帕特里克大教堂。或许这个项目在大主教管区——大主教负责监管教会、教会学校和修道院等利润丰厚的机构。虽然克洛斯是一名有声望的新教高教会成员,但丝毫不介意为罗马天主教徒服务——他的岳母一直瞧不起这些人。设计教堂可是能赚大钱的肥缺,克洛斯只在早期职业生涯中为新教徒设计过一次,他渴望着有第二次施展才华的机会。

来访的男子抬了抬昂贵的礼帽,转身离去。克洛斯也立刻动身,从位于第八街和百老汇附近的办公室走去第五大道,中途赶上了公共马车,他喜欢坐在马车顶层俯瞰城市,那里视野很棒。

第五大道上有着支撑他这一行最中坚的力量,许许多多三层以上的砂石建筑在他眼前如走马观花般掠过,高高的门廊、铁艺栏杆和支棱出的条纹遮阳帆布顶棚随处可见。克洛斯看到人们行色匆匆地从高大的木框玻璃双开门里进出,篷马车、双座小马车和维多利亚马车一溜排开,戴着高顶礼帽、穿黑色礼服外套的车夫勒住马缰,站在路边恭候着主人。货运马车载着各式各样的东西,缓缓地从四面八方涌向第五大道,再分送到各家各户。

第五大道和百老汇大街交汇于麦迪逊广场,这里的建筑风格变化为商业楼和住宅楼混合。左边是全纽约目前最时尚的第五大道酒店,还能看到三十二街上的大理石学院教堂,教堂里尖顶高耸的塔楼吸引着人们的视线。再往左是一片熟悉的景色:威廉·巴克豪斯·艾斯特二世雄伟的庄园,卡洛琳姑妈的家。往南是一片被围墙围起来的大花园,连通约翰·雅各布·艾斯特二世家里。

去年夏天,克洛斯曾跟艾斯特家的人一起站在花园里,透过高耸的围墙观看格兰特将军的葬礼游行。现在他路过此地,为它的低调而微笑。这里看上去只是一栋高大宏伟的砂石建筑,但这就是它展现自我的方式:谦逊、沉稳、令人肃然起敬。

马车在鹅卵石路上缓缓停下,有乘客下车。克洛斯的视线扫过了大教堂,八年前,圣帕特里克大教堂就已经建成——只差双顶尖塔,而沉寂了八年之后,尖塔才彻底完工。设计这座教堂的建筑师是小詹姆斯·伦维克,克洛斯非常钦佩他的才华。他俩都是美国建筑学会纽约分会的会员,当克洛斯在努力赚取佣金的时候,伦维克到欧洲各地旅游了三年多,观察和描绘各种双尖顶教堂。最终圣帕特里克大教堂落成之后,它那高耸入云的塔楼成为了旧世界大教堂最宏伟的设计之一。

灯笼裤以新教徒为核心,对这么一座庞大的天主教教堂能够坐落在第五大道上感到无比震怒,它让附近的新教教堂相形见绌,不管是圣托马斯教堂还是第五大道长老会都无法与其媲美。难道就没有相关的法律可以管管这样的事情?灯笼裤成员抗议过。事实上,圣帕特里克大教堂的建筑费用是由爱尔兰移民一个镍币一个铜板凑起来的,这些垃圾只配给灯笼裤清洗地板和刷盘子,这一点让他们尤为难堪。所以有传闻说灯笼裤打算在西区修建一座新教教堂来别别苗头。

克洛斯叹了口气,将目光转到大街上。每天散步成为新时代的时尚,现在已经开场。男子们穿上优雅的定制大衣,陪伴着身着步行礼服、撑一柄带流苏遮阳伞的美丽姑娘们款步而行,逐渐成为第五大道上的一道风景线。灯笼裤把这些“时尚”的新人称为“劣等货”,克洛斯想着,他们穿戴华丽,却更加彰显出在品位和教养方面的匮乏。他认出人群里有自己的一名客户,不过压根没想过要跟他挥手打个招呼。

克洛斯在教堂门口下车,他来过这里好几次了,每次都为教堂中殿那宏伟壮观的、由一排排哥特式拱门支撑起来的拱形天花板惊叹。半圆形的后殿里有一座高高的祭坛,周围是嵌有彩绘玻璃的大窗户用于采光。置身其中,感觉自己仿佛到了法国,他惊讶着即使在这么一个闷热的夏天,教堂厚重的石墙里面竟然也能保持清凉宜人。

大多数男人并不热爱自己的工作,只将它视作谋生手段,但克洛斯打从心底喜欢建筑师这个行当。他很自豪选择了这条人生道路,梦想着成为全城最优秀的建筑师(当然,他明白竞争者众多,要脱颖而出困难重重)。真希望有朝一日也能亲自设计这样宏伟的大教堂,即便过世了,自己的名声也能随着设计作品流芳百世。克洛斯坚信以自己的天赋能够做到。他抚摸着清凉的石栏,笑吟吟地想着:总有一天我会一鸣惊人。

他转过身,四处寻找雇主。

那位奇怪的访客说,肯特先生会在西北角的后方长椅上等他。听起来神秘兮兮的。克洛斯摇了摇头,快步走了过去。一名出色的美男子映入他眼帘:四十上下,胡须刮得干干净净,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长着突出的鹰钩鼻。令克洛斯感到欣慰的是,这位先生看上去像是上流社会的绅士。“肯特先生?”“我想,建筑师一定是个美妙的职业,克洛斯先生。”肯特看着教堂中殿的天花板,静静地说,“想想看,这样宏伟的教堂,假如每一英寸的结构都是由您亲自设计和绘图,这一切如何呈现在世人面前,都取决于您的意志,下至最微末的细节,上到这令人惊叹的拱顶,那种自豪的感觉恐怕是难以言表吧?”

就凭这番话,克洛斯对眼前的男人充满了好感。“您说得没错,确实是非常美妙。”他回答。

肯特站起身,与克洛斯握手,“詹姆斯·T.肯特。非常感谢您在百忙之中抽空前来。”“很高兴认识您,肯特先生。听说您想设计一栋建筑?”“克洛斯先生,很抱歉,我确实非常欣赏您的才华,但不得不承认这是请您前来会面的借口。”

克洛斯脸上的笑容敛去,皱眉。“请允许我开门见山,克洛斯先生,本次会面实属私务。很遗憾,令公子乔治在过去一年多的时间里跟我有着业务往来。而现在,他陷入了比较严重的财务危机,说得通俗一些,他欠了我不少钱。”“他——欠了多少?”“请您先坐下说话。”“到底多少?”“差不多四万八千美元。”

克洛斯呆住了,直愣愣地站在原地,然后,像是突然被人戳了一下,他砰地瘫坐在长椅上,用手捂着嘴,说不出话来。“难以置信。”他艰难地开口。“很遗憾,您不得不信,克洛斯先生。乔治会亲口告诉您他欠了钱——不多不少,正好四万八千美元——并且无力偿还。”“看在上帝的分上,他怎么会欠你这么多?”“当然,我想您还不知道,令公子嗜赌成瘾,长期出没于那些欠缺教养的地方,在包厘街,或者田德隆区——您知道这些地方意味着什么吧包厘街和田德隆区是臭名昭彰的流浪汉聚集地和犯罪高发区。?”“不,不,这不可能!”克洛斯紧紧咬着牙。“孩子有什么缺点,父母往往是最后一个知晓的。”

克洛斯猛地站起身,抑制不住愤怒。“你这个无赖,你到底是什么人?”“一名商人,先生。期望收回欠款的商人。”“你这个恶棍有何居心?你早该知道乔治无法偿还这样的巨额欠债。”“那就让他偿命吧,克洛斯先生。”肯特轻描淡写地说。

克洛斯双腿一软,又瘫坐下来,直勾勾地盯着祭坛前的皮革跪垫。“你是在威胁我?”最终,他镇定下来,挑衅地冲着对方道。“这不是威胁,克洛斯先生,我可以负责任地说,要么还钱,要么偿命。”“他才二十二岁!刚从哈佛毕业,他还是个——”“——让你无比骄傲的孩子,是的,至少在此刻之前。”肯特露出一抹微笑。“我不会让你得逞的,听到了吗?我不会!”克洛斯忍不住提高了音量,在寂静的教堂里显得格外突兀,坐在附近长凳上拨弄念珠祈祷的女人横了他一眼。克洛斯这才明白肯特坚持要在公共场合见面的用意,他捏紧了拳头。“你当然不会,”肯特说,“所以你打算替他还债,对吧?当然,还包括利息,我得提醒您,我们谈话每过一秒钟、一分钟,都意味着债务总额在不断变化。”

克洛斯自嘲地笑了:“你觉得我能拿得出四万八千美元?”“不,但是你有办法赚到——别说区区四万八,更多的也不在话下。”“胡说八道!”“您是个优秀而成功的建筑师,服务的对象都是些资产丰厚的大公司,还有银行。您为他们设计的各种大型建筑里储藏着无穷无尽的财富。”“该死,你这蠢货指望我去当强盗抢劫?”“当然不是,我出面抢劫,您只需要助我一臂之力。”“你疯了吧!”“是吗?那很遗憾,明天早上您只能在环曼哈顿岛的河里一点一点搜集儿子的碎肉了,您可能不了解,言出必行是我的优点之一。不过到目前为止,乔治还是我的座上宾客。”“你撒谎!他昨晚上就回家了。”“那么,您如何解释这东西在我手里?”

肯特微笑着递出一张纸片,克洛斯一看,目瞪口呆,全身的力气像是突然被抽干了一样——那是乔治的联合俱乐部会员卡。“才二十二岁就是全城最负盛名的俱乐部成员,令人刮目相看哪。顺便提一句,我是纽约俱乐部的人。”

克洛斯倏地起身,一把抓住肯特的外套衣领。“你这个该死的无赖!我要报警,你就等着蹲监狱吧!”

肯特不慌不忙地拨开他的手。“奉劝你打消这个念头,克洛斯先生,除非你想给乔治收尸。我向你保证,我会当着你的面一点一点活剐了他,再干掉你。识时务者为俊杰,乖乖跟我合作才是彻底解决问题的办法。好好想想吧,在你想通之前,乔治得留在我身边。”“下地狱去吧你!”克洛斯怒吼一声,大踏步走出圣帕特里克大教堂,沉重的脚步声在教堂里面回响。

他呆滞地站在第五大道上,就似一块被冲击的岩石,四周的行人如潮水般来来往往。头晕目眩,克洛斯感觉自己像在旋涡中挣扎,又像经历一场恐怖的梦魇。或许下一秒钟他会在床上醒来,迎接新的一天,生活一如既往,什么也没发生。

这不可能。一定是乔治和朋友串通好了搞的恶作剧,一定是这样!愤怒和欣喜交杂,克洛斯坚信这就是个可恶的玩笑,而他居然被耍了。儿子还活着,平安无事。说不定幕后黑手就是斯坦尼那个混蛋,他要痛骂这家伙一顿,居然拿乔治来开这种玩笑!

笃定的感觉让他安下心来,呼吸也平稳了,克洛斯开始往南走。不过,当他走到四十九街的时候,突然停了下来。

如果不是玩笑呢?

一名穿着深灰色大衣,戴窄边礼帽的男人猝不及防地撞在他背上。“该死的蠢货!”那人低声咒骂一句,绕过了他。克洛斯毫不理会,不祥的感觉重新涌入脑海,他开始回顾今天早上的事件。精心策划的会面,残酷冰冷的现实,不,这不可能是一个玩笑。如果一切属实,肯特的威胁并非恫吓,那他怎么能袖手旁观,让自己的儿子送命?如果要拿自己的命换乔治、朱莉娅或查理的,他绝不会有丝毫犹豫。失去孩子比失去性命更可怕。

克洛斯机械地挪动脚步,恍恍惚惚走过一个又一个街区。他不管不顾地在街上穿行,所幸没被飞驰的马车给撞个正着。突然间他脑子里塞满了乔治被肯特残忍杀害的恐怖画面,他的儿子怎么会惹上这种麻烦!

这一刹那,克洛斯意识到自己压根不了解乔治,就跟不了解路边擦身而过的行人一样。儿子平日的表现不像是真实的,那英俊迷人的皮相掩盖了令人发指的行为。一直以来,克洛斯自认为是一名模范父亲,而如果肯特所说的一切属实,那太讽刺了:他的家庭教育简直是一败涂地。他膝盖突然一软,差点摔倒在路边。养不教,父之过。这句话反复在他脑子里回响。

克洛斯意识到,这件事情单靠自己没法解决,可是他不能告诉海伦。她是个脆弱敏感的女人,有些神经质,要是知道了这种可怕的事情一定会歇斯底里。他继续往前走,路过卡洛琳姑妈的家,然后停下来——前面是一条死路。是的,还有卡洛琳姑妈,纽约最有权有势的女人在背后支持他。一定能够救出乔治的,一定能。

他朝着卡洛琳姑妈家跑去,又猛地停下来。自己这是在犯什么傻?敲开卡洛琳姑妈家大门,告诉她发生了什么事?他怎么开得了这个口?乔治的遭遇只会让卡洛琳姑妈感到耻辱,她会因此摒弃整个克洛斯家族。要是她自己的儿子杰克遇到这种事,卡洛琳还会签张支票,悄无声息地解决,但可怜的舍默霍恩和利文斯通家族的远亲绝无资格享受这种待遇。上流社会的人们恨不得整个儿活在可以阻隔流言蜚语的鸡蛋壳里,一次丑闻就足以颠覆一个家族,这类事情克洛斯见过不少,甚至有些传闻根本就是捕风捉影。要是这事是真的……

不,他不能直接找卡洛琳姑妈,但他应该可以略微借助她的影响力,找到合适的人帮忙。克洛斯在艾斯特庄园的大门前来回踱步,仔细思量。不一会儿,他顶着烈日,慢慢地朝市中心的麦迪逊广场走去。在十四街新落成的林肯大楼前,克洛斯停下脚步。托马斯·格里菲斯的办公室就在这里,他是纽约法律界的翘楚,也是卡洛琳姑妈最信赖的律师,他一定有办法解决问题。另外,格里菲斯向来谨言慎行,不会在艾斯特夫人面前吐露半个字。

想到这里,克洛斯收拾好心情,走进了那栋十层楼高的宏伟建筑。

5

虽然七月的夜晚还不算闷热,克洛斯却在床上翻来覆去,无法入睡。白天的事情着实让他震撼和害怕。

辗转反侧几小时后,他无奈地坐起身。幸好他和海伦都有独立的卧室,要是和妻子同床,她肯定能意识到有什么不对劲:克洛斯一向沾枕头就睡得死沉。

他披上深绿色丝绸睡衣,坐在客厅里抽烟,直到微弱的晨光透过厚重的天鹅绒窗帘缝隙洒进屋来。他满脑子都是乔治的事情,肯特的话听上去像是天方夜谭,难道儿子真的沉沦至一个深不见底的秘密世界了?

克洛斯当然明白上流社会的绅士们偶尔也会偷偷摸摸找点乐子,斯坦福·怀特就是个坏榜样,克洛斯自己也不是圣人。但乐子归乐子,总得有个底线。至少一个白种人不可能出没于包厘街或是唐人街上的赌窝。

埃略特校长在毕业宴会上的致辞又一次在克洛斯耳边响起。 “……令人痛心的奢靡和放纵之风。”当时他压根没想到这句话跟儿子有半点关联。他见惯了上流社会的父亲用满足儿子一切需求——金钱、游艇、赛马——的方式来毁掉他的前程,予取予求会让孩子丧失理想。不过克洛斯自己选择了另一条路,没错,他出身于纽约的贵族阶层,享受许多特权:精英私立学校、在新港和伯克郡度过暑假、赛马、射击、欧洲旅游、仆人、舞会等等。他也在哈佛大学读过书,但并没有进入贵族传统的商业体系,而是去了巴黎美术学院学习建筑。毕业后,他在全美最伟大的建筑师亨利·霍布森·理查森手下当了一年学徒,随后成立了自己的工作室。克洛斯这辈子都在朝着自己的梦想冲刺,另外,他希望能给孩子们塑造一个好榜样。令他高兴的是,乔治跟他一样有着远大的理想——成为一名数学家,在哈佛大学当教师。而该死的,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当务之急是保住乔治的命,克洛斯跟自己说。昨天和托马斯·格里菲斯的谈话让他内心的焦躁略微平息,或许只是因为他终于能够跟人倾诉,宣泄出沉重的压力。

让克洛斯感到震惊的是,当七十来岁的格里菲斯听到肯特的名字时,沉默寡言、稳若磐石的老人突然变得面色铁青。他郑重地告诉克洛斯,肯特来自巴尔的摩,出身于富有的商贾之家,受过良好教育,毕业于普林斯顿大学,据说以前是名医生。他跟纽约的政府官员和富商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是个举足轻重的大人物,就连操纵整个纽约的政治机器坦慕尼协会都在他掌控之下。

另外,肯特是个可怕的人。富可敌国,却组织了一个致力于谋杀、绑架等堕落勾当的犯罪团伙,被称为“肯特的绅士团”——得名于团员们的穿着打扮就像上流社会的绅士,就连手杖都是镀金的,虽然他们用手杖来打人,而不是散步。

律师让克洛斯一字一句地重复了圣帕特里克大教堂里发生的谈话。听完以后,他一脸惊恐地告诉克洛斯,必须马上采取行动,否则乔治真的会送命。肯特的威胁向来不落空。

这些话像是一记重拳击打在克洛斯的肚子上,他呻吟一声,垂下了头,几乎快忍不住流泪。格里菲斯赶紧跑到电话边,给桑树街的警察总署打电话。很快,他找到了纽约警察局总监托马斯·伯恩斯,听说话的口气,他俩像是好朋友。格里菲斯解释说他有紧急情况,必须尽快见面商谈,伯恩斯答应他第二天一早就来。

听到警察总监的名字,克洛斯如释重负地长舒了一口气。伯恩斯是个铁血正直的爱尔兰汉子,在警界声名赫赫。他一手扭转了纽约警察无能腐败的形象,利用各种现代化工具缉拿罪犯;他创新地运用特写摄影给通缉犯拍照,拍下的照片足以开一次画展。以前,纽约的黑社会嘲笑本地警察只是群无能的蠢猪,可伯恩斯走马上任以后一切都变了样。比如华尔街,以前这里是罪犯的天堂,银行押运人员经常遭遇袭击,现金、债券、证券被洗劫一空。伯恩斯却悍然宣布华尔街最北面的富尔顿街是一条“死亡线”,在此范围内的一切犯罪活动必将被严惩不贷。诚如他所言,很快,华尔街的抢劫率降到了零。

克洛斯想着,伯恩斯,是唯一能救出乔治的人。

早上六点,他听到女仆科琳在底楼的厨房走动,点燃火炉,摆桌子预备早餐。管家约翰斯顿太太和厨师奥谢太太很快就会下楼。从昨天早上跟肯特碰面起,克洛斯就粒米未进,这会儿他终于意识到饥饿无比。

他站在通往大厅的楼梯口上,突然电话铃响了,奇怪,大清早谁打电话来?“是找您的,先生。”科琳爽朗的爱尔兰腔响起,走上楼梯,和男主人擦肩而过。

克洛斯拿起听筒。“早上好,克洛斯先生。”一个男人说,“通知您一声,冰块已送到,请检查。”

电话挂断了。克洛斯转头看着厨房墙上的冰柜。现代化的厨房配有现代化的设备,符合建筑设计师的身份。华丽的灶具点缀着镀镍花纹,内置超大的锅炉,还设有专门的格子为饭菜保温。冰柜由深色胡桃木制成,内衬软木材料,设计为上下两层,顶层足够容纳两百磅重的大冰块,下层摆放着置物用的搁板。冰柜背后开了个小门,通往外面的褐砂石墙,克洛斯在外墙上设计了同样大小的洞,这样送冰工人可以不用进厨房,直接从墙外把冰块推到冰柜里就行。可是,往常需要送冰的时候,奥谢太太只需要在厨房窗口摆张卡片就行,真奇怪今天会有人专门打个电话来通知冰块送到。

克洛斯慢慢踱到冰柜门口,拉开下层柜门,搁板上一切如常,摆着容易腐坏的奶酪和生菜之类。他想了想,打开顶层的柜门。

猛地倒抽一口凉气,他踉跄着退到墙边,喘着粗气。冰格里,巨大的冰块包裹着一个人头!几秒钟后,克洛斯才认出那是托马斯·格里菲斯,艾斯特夫人的律师。格里菲斯的双眼惊恐地瞪大,断裂的脖子上有青色瘀血,他口唇发紫,白发飘在头颅上面,像是溺水而亡。

克洛斯的心脏几乎快跳出了胸口,他猛地转身,还好厨房里没有其他人。他砰地关上冰柜门,就在这时,电话铃又响了。他飞奔而去,赶在科琳下楼前接起电话。“克洛斯先生?非常抱歉,今天早上的冰块送错了。不过别担心,我们会马上为您更换。”

他猛地把话筒掼在话机上,无力地瘫坐在地,像是天塌了一般。深呼吸几口,克洛斯惊恐地盯着冰柜,仿佛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动静——冰柜后门打开的声音,冰块移动的声音。没过多久,电话第三次响起。克洛斯盯着电话许久,才慢慢伸手拿起听筒。“早上好,克洛斯先生。请于今天下午三点到达科他公寓楼7G跟我见面。”克洛斯认出这是肯特的声音,不过对方说完这句就挂了电话。

奥谢太太睡眼惺忪地走了下来,这位爱尔兰女性穿着暗灰色连衣裙,外面套着白色围裙,一边走进厨房一边哼着歌。“怎么了,克洛斯先生?您今天起这么早?”没等克洛斯回答,她就打开冰柜顶层的门检查冰块,这是她每天的惯例。

冰块里空无一物,清澈透亮。6“首先你得把名片递给管家,朱莉娅,等着看女主人是否会收下你的名片。如果管家告诉你‘主人现在不方便会客’,不要觉得被怠慢了,这合情合理。把你的名片留给管家,就算尽到义务了。记住,如果主人没有出来接待你,不要在她家停留超过三十分钟,在两个小时——最好是四个小时——之内都不要打电话过去。”

海伦·克洛斯像最严厉的教师那样讲述着社交礼仪,她的女儿皱着眉头,从母亲手中接过名片,翻来覆去地看。“有礼教的夫人绝不会在第一次拜访的时候只留下自己的名片,应该连同丈夫的一起留下来。”“这么复杂啊,妈妈,为什么我必须去记这些荒谬的社交艺术?”朱莉娅不以为然地问,口气轻蔑。

外祖母双手搭在朱莉娅肩膀上,直视着她的眼睛。“我的孩子,名片是社交的基础和开端,你必须记住这些。”年过七旬的老太太仍然身材苗条,优雅的脸上依稀看得出年轻时的美貌。“记住,初次步入社交圈时,你没有自己的名片。你的名字会附在我的名片上。”海伦说,“听上去是挺复杂,不过这些都是你必须牢记的社交规矩,每个女人都必须记住。”“务必牢记最重要的一点:未婚女子绝不能在没有母亲或年长女伴在场的情况下接受男人的名片。”外祖母严肃的神情让朱莉娅一惊,“女士们懂规矩,年轻姑娘什么也不懂。”

卡洛琳·艾斯特姑妈拥住朱莉娅的肩膀。“别忘了,亲爱的,你是一名舍默霍恩。我们都是上等人。”“是的,当然啦,卡洛琳姑妈。”“你将在这座城市的舞台上大放异彩,当然,第一次登台亮相一定得在我的地方。我会安排好一切。”卡洛琳姑妈故作神秘地对海伦说,后者微微一笑。这表示从现在起,卡洛琳姑妈将为朱莉娅的衣柜买单。海伦看着朱莉娅说:“在新步入社交圈的少女中,你会成为最光彩夺目的那一个。”“准备工作还有很多,我们必须敲定嘉宾名单,还要给每个人打电话。”海伦沉思着,这是她第一次为女儿筹划舞会,她仿佛已看到了两百多人在生命中最特别的时刻闪亮登场。女儿步入社交圈意味着母亲真正成为一个成熟的女人,更重要的是,准备好接受来自富贵人家年轻男子的致敬。“我呢我呢?我的邀请函在哪里?”朱莉娅的弟弟查理问道。十岁的金发小男孩站在楼梯边,跳上黑胡桃木栏杆,朝大厅滑下来。“你还是小孩儿,来不了。”朱莉娅皱着眉说。“才不要来你的哑巴宴会,我打赌没人来的。”查理在撞到廊柱之前跳下栏杆,轻巧地落地,灵活的身手可以媲美杂技演员。“查理,你不打算去麦迪逊公园玩?”他妈妈问。“正要去呢!”查理一边喊着一边冲向大门。

朱莉娅的顾问团满意地看着宽敞雅致的门廊,门廊尽头通往仆人专用的楼梯。繁花图案的壁纸贴满了十英尺高的墙,墙上还装有黑胡桃木壁板。雕刻精美的胡桃木衣帽架、穿衣镜和嵌在墙边的座椅占据了大部分空间。外祖母指了指最近才安放在座椅旁边的银色名片展台。“名片要放在展台上。每当有访客留下名片的时候,你要做好记录,记得要及时更新。”“记住,参加晚宴后两天之内要亲自去个电话。其他的娱乐活动,给管家留下名片就行了。”卡洛琳姑妈强调。“我明白了。”朱莉娅其实仍然一头雾水,“请问我可以上楼了吗,妈妈?”“当然,亲爱的。我们今晚就开始列宾客名单。”海伦兴奋地说,像个期盼生日宴会的小孩。

女人们目送着小姑娘跑上楼梯。“她遗传了你的美丽,海伦,这真是再好不过了。拥有美貌才能拥有辉煌的未来。”卡洛琳姑妈说,“这是一个女孩子最重要的资产。”“漂亮是漂亮,不过我觉得朱莉娅太过独立了。”外祖母不以为然地说,仿佛她的外孙女做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情一般,“女孩子要恭顺,必须要恭顺,才能找个好丈夫。”“好了,妈妈。朱莉娅不会做什么出格的事情,她才十七岁。”“可她说想要去上大学,到那个什么瓦萨学院?”老太太难以置信地说,语气近乎恐慌,“女孩子家家的上什么大学?她读的书已经够多了。男人可不希望找个比自己聪明的妻子。”

科琳从前厅走出来,屈膝行礼。“下午茶已经准备好了,太太。”她细声细气地说。“非常感谢。”海伦的回答让外祖母皱眉。海伦知道她在反感什么——老太太觉得她该去掉“非常”,甚至连感谢都可以不说的。朱莉娅的外祖母固执地认为对待仆人不可太过亲切,这才能彰显主人家的格调和礼节。上等人少不了仆人伺候,所以要教会他们认清自己的地位。美国人总是调教出一群可怕的仆人——他们太富有独立精神,不断地期望拥有更多自由和权利。老太太总是说,一个理想的上流社会家庭,需要一群哑巴似的、恭顺的爱尔兰仆人,一个英国老处女管家,还有,如果房子够大的话,还需要个英国式的男仆役长。

女人们来到客厅就座,海伦从红木茶几上拿起闪闪发光的银茶壶,为大家斟茶,然后微笑着端出一盘冰柠檬蛋糕。克洛斯家的前厅被称为“独一无二的顶级房间”,由一扇嵌板滑门通往门廊,重要的家庭聚会和招待活动都在这里举行。前厅的墙上挂着蓝色锦缎,装饰用的壁画和版画充分彰显出克洛斯家女主人非凡的艺术品位和鉴赏力。像所有的社交名媛一样,海伦生怕会客厅留有空白,恨不得用古玩器具填满墙上和地上的每一寸空间。她的审美无可挑剔,深紫色的圆背椅,朱红色的天鹅绒沙发垫,鲜花纹饰的地毯,带花边窗帘的落地窗,就连椅背上的森林绿花边丝巾都称得上是艺术品。海伦为自家时尚而高雅的客厅感到骄傲,不久以后这里将成为朱莉娅的社交舞台。“你看过芝加哥工人罢工的新闻吗,卡洛琳?他们好像要求每天只工作八小时。”外祖母摇了摇头,感慨着时代变迁,“十五万人在联合广场游行,支持他们罢工。”“芝加哥所有的罐头厂、烟厂和皮革厂的工人都罢工了,真是难以置信。他们每天仅仅工作十小时,那些傻瓜应该感恩才对,以前可是十二小时。我想,明年他们甚至会要求星期六也放假。”卡洛琳嗤笑一声,“威廉说,工厂主可能会雇佣平克顿来对付他们。”平克顿不属于警察体系,更近似安保,富商们经常雇佣他们解决各种棘手的问题,尤其是镇压某些政府不方便处理的罢工或劳动纠纷。人们都觉得他们比警察更聪明变通,尤其擅长使用武力和子弹解决问题。“就该这么做,平克顿很擅长处理这些无政府主义者。”外祖母笑着说。“我还看到一篇关于是否该给爱尔兰人立规矩的文章,”卡洛琳说,“《论坛报》每天的头版都会刊登议会里的各种辩论赛。”“爱尔兰人只配当仆人,疯子才会觉得他们懂得自律,”外祖母说,“还不如小孩子。”“我的爱尔兰仆人们挺好的啊。”海伦微笑着说,她已经猜到母亲的下一句话了。“你让仆人们在你面前走来走去,海伦,这简直太不像话了。”“妈妈,我只是凑巧还记得他们也是人罢了。”“当女主人走进屋子的时候,仆人就该回避,更不能直视主人!”外祖母愤怒地说,“你的仆人居然敢在主人没有问话的时候擅自开口!”“反正仆人们对我很尊重,又忠心,那就够了。”海伦暗自庆幸,母亲没跟他们住一起。

卡洛琳不动声色地转移话题:“上个月,艾伦·萨克雷参加了克利夫兰总统的婚宴,她说新娘子弗朗西斯·福尔瑟姆简直惊艳全场。”“只可惜新郎的年龄跟她爸爸差不多了。”外祖母说。

大厅里传来一阵响动,海伦听着像是约翰从楼上下来的声音。她站起身,在门厅前拦住了丈夫。“约翰,我还以为你不舒服在房里休息呢,不是说今天不去办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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