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张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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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庵梦忆·西湖梦寻试读：
出版说明
小品文，是散文中的一种篇幅较短的文学样式，常见的有书信、游记、书序、随笔、杂感等。“小品”一词，始于佛经七卷本的《小品般若波罗蜜经》，佛经称详本为“大品”，简本为“小品”。小品文是文人偶书于笔之作品，故其不拘格式，十分自由，它不仅可抒写动人之情思，亦可表达精辟之见解，皆不失其隽永之韵味，让人读后心中充满空灵美好之感。张岱就是小品文的集大成者。
张岱（1597—1679），又名维城，字宗子，后改字石公，号陶庵，又号蝶庵居士，晚号六休居士。明末清初历史学家与文学家。山阴（今浙江绍兴）人，其先世为蜀之剑州人，故其在《自为墓志铭》中称自己为“蜀人张岱”。张岱家世富足，少时的张岱曾为纨绔子弟，极爱繁华，其自称：“少为纨绔子弟，极爱繁华。好精舍，好美婢，好娈童，好鲜衣，好美食，好骏马，好华灯，好烟火，好梨园，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鸟，兼以茶淫橘虐，书蠹诗魔。”（《自为墓志铭》）可见，他是兼纨绔子弟的豪奢享乐习气和晚明名士文人纵欲玩世颓放作风于一体的。然而在他五十岁时，明朝覆亡了。他一瞬间从钟鸣鼎食、诗礼簪缨之家，跌落到了“破床碎几，折鼎病琴”，昔日的繁华转瞬即成过眼云烟。
正因为在明代过着贵族公子放浪形骸般的生活，一入清朝便失去基本的生存保障，所以张岱才放不下画筵歌地、琴瑟相生的过去，撰写了小品集——《
陶庵梦忆
》。也正是这种刻骨铭心的情怀，当他在明亡后再度回到杭州，看到鼎革后的西湖“一带湖庄，仅存瓦砾”、“昔日之弱柳夭桃、歌舞楼榭，如洪水湮没，百不存一”（《西湖梦寻自序
》）时，才会逃离，企图存一完美的西湖于心底，也因此留下了他的另一传世名作——《西湖梦寻》。《陶庵梦忆》《西湖梦寻》（后称“两梦”）是张岱的代表作，二者内容十分丰富，所记地域相当之广阔，遍及会稽、杭州、苏州、南京、扬州等地；时节囊括元宵、清明、端午、中元、中秋等；风俗则涉及庙会、扫墓、放生、斗鸡、赏月、赛舟等；旁及美食茶道，方物花卉，古玩器皿，可谓林林总总，琳琅满目。“奇情奇文，引人入胜，如山阴道上，应接不暇。”（金忠淳《陶庵梦忆跋》）《陶庵梦忆》，共八卷，一百二十余篇，皆篇幅短小，最短者不足百言，却极赋韵味，它代表着晚明小品的极致。《陶庵梦忆》多载琐屑之事，内容涉及城市胜况、山川美景、民间风俗、生活艺术各个方面。全书字里行间洋溢着一种鲜活的生活气息，铭刻着丰富的新兴市民文化的烙印，同时也寄托了作者的莼鲈之思。《西湖梦寻》，共五卷，八十余篇文章，多为短篇，按照总记、北路、西路、中路、南路、外景的空间顺序来写，把杭州的古与今展现在了读者面前。每景首为小序，并选录有关西湖的古今诗文列于其下。此外，还从嘉靖间杭人田汝成《西湖浏览志》中转录了不少材料。《西湖梦寻》包罗了西湖山水园林、名胜古迹、风俗人物等方方面面，异彩纷呈。笔墨简约而清深，情致幽独而脱俗，宛如一幅精美清逸的绘画长卷。张岱的小品，可称得上是“一粒粟中藏世界，半升铛里煮山川”（《西湖梦寻•火德庙》），其摹景、传人、叙事、撰史都深得小品三昧，笔调明畅轻灵，叙事简洁明快，文章多清幽淡远、率真质朴，世俗与儒雅兼之，“奇情壮采，议论风生，笔墨横恣，几令读者心目俱眩。”（伍崇曜《陶庵梦忆跋》）“两梦”皆以“梦”为题，寄托了作者深沉真挚的情思，透露出晚明新时代浓浓的人文气息，集中体现了张岱的散文成就，是张岱散文之双璧。张岱也因之跻身于袁宏道、钟惺、刘侗诸家之列，成为晚明小品圣手之一。“两梦”在历史上版本众多，本书以诸多名家校注的版本为参考，并将作者的自序及他序列于卷前，将《自为墓志铭》、伍崇曜的《陶庵梦忆》跋和瓯山金氏本《陶庵梦忆》序集成附录附于文后，以助读者了解“两梦”及张岱。如有不正之处，敬请读者指正。编者陶庵梦忆自序[1][2]
陶庵国破家亡，无所归止，披发入山，为野人。故旧见之，[3]如毒药猛兽，愕窒不敢与接。作自挽诗，每欲引诀。因《石匮书》[4][5]未成，尚视息人世。然瓶粟屡罄，不能举火，始知首阳二老，直头饿死，不食周粟，还是后人妆点语也。饥饿之馀，好弄笔墨，因思[6][7]昔人生长王、谢，颇事豪华，今日罹此果报：以笠报颅，以篑报踵，仇簪履也；以衲报裘，以苎报，仇轻暖也；以藿报肉，以粝报，仇甘旨也；以荐报床，以石报枕，仇温柔也；以绳报枢，以瓮报[8]牖，仇爽垲也；以烟报目，以粪报鼻，仇香艳也；以途报足，以囊报肩，仇舆从也。种种罪案，从种种果报中见之。
鸡鸣枕上，夜气方回，因想余生平，繁华靡丽，过眼皆空，五十年来，总成一梦。今当黍熟黄粱，车旅蚁穴，当作如何消受？遥思往事，忆即书之，持向佛前，一一忏悔。不次岁月，异年谱也；不分门[9][10]类，别《志林》也。偶拈一则，如游旧径，如见故人，城郭人民，翻用自喜，真所谓痴人前不得说梦矣。
昔有西陵脚夫为人担酒，失足破其瓮，念无所偿，痴坐伫想，曰：“得是梦便好！”一寒士乡试中试，方赴鹿鸣宴，恍然犹意非真，自啮其臂曰：“莫是梦否？”一梦耳，惟恐其非梦，又惟恐其是梦，其[11]为痴人则一也。余今大梦将寤，犹事雕虫，又是一番梦呓。因叹[12]慧业文人，名心难化，正如邯郸梦断，漏尽钟鸣，卢生遗表，犹[13][14]思摹拓二王，以流传后世。则其名根一点，坚固如佛家舍利[15]，劫火猛烈，犹烧之不失也。注释
[1]陶庵：张岱的号。
[2]（hài）：同骇然。令人吃惊的样子。
[3]自挽诗：自己给自己写的挽诗。张岱写自挽诗，以示必死之决心。
[4]《石匮书》：又名《石匮藏书》，张岱著，共二百二十卷。
[5]首阳二老：指伯夷、叔齐。伯夷叔齐不食周粟而饿死在首阳山。
[6]王、谢：东晋王家王导、谢家谢安两大家族。此处代指富贵人家。刘禹锡《乌衣巷》诗：“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7]果报：佛教用语。相当于“种瓜得瓜，种豆得豆”。
[8]爽垲：明亮，干燥。
[9]《志林》：此处泛指一般笔记体作品。
[10]城郭人民：语出陶潜的《搜神后记》：“丁令威，本辽东人，学道于灵虚山。后化鹤归辽，集城门华表柱。时有少年，举弓欲射之。鹤乃飞，徘徊空中而言曰：‘有鸟有鸟丁令威，去家千年今始归。城郭如故人民非，何不学仙冢累累。’遂高上冲天。”此处用城郭人民，有今昔之感。
[11]雕虫：本义为雕饰，后一般指写文章。语出扬雄《法言•吾子》：“或问吾子少而好赋，曰：‘然。’童子雕虫篆刻。俄尔曰：‘壮夫不为也。’”
[12]邯郸梦断：暗指典故“黄粱美梦”。出自唐沈既济《枕中记》、明汤显祖《邯郸记》。
[13]二王：指著名书法家王羲之与王献之父子。
[14]名根：佛家将眼、耳、鼻、舌、身、意称为六根，六根是产生感觉和意识的依据。此处的名根，指产生好名思想的根源。
[15]舍利：身骨的意思。佛教称高僧火化后的残余骨烬。通常指释迦牟尼的遗骨为佛骨或佛舍利。据《元镏绩霏雪录》记载：“舍利，按佛书室利罗，或设利罗，此云骨身，又曰灵骨。有三种色，白色骨舍利，黑色发舍利，赤色肉舍利。”
卷一
[1]钟山
钟山上有云气，浮浮冉冉，红紫间之，人言王气，龙蜕藏焉。[2][3][4][5]
高皇帝与刘诚意、徐中山、汤东瓯定寝穴，各志其处，藏袖中。三人合，穴遂定。门左有孙权墓，请徙。太祖曰：“孙权亦是[6]好汉子，留他守门。”及开藏，下为梁志公和尚塔。真身不坏，指[7]爪绕身数匝。军士輂之，不起。太祖亲礼之，许以金棺银椁，庄田[8]三百六十，奉香火，舁灵谷寺塔之。今寺僧数千人，日食一庄田焉。[9]陵寝定，闭外羡，人不及知。所见者，门三、飨殿一、寝殿一，后[10][11]山苍莽而已。壬午七月，朱兆宣簿太常，中元祭期，岱观之。飨殿深穆，暖阁去殿三尺，黄龙幔幔之。列二交椅，褥以黄锦孔雀翎，织正面龙，甚华重。席地以毡，走其上必去舄轻趾。稍咳，内侍辄叱曰：“莫惊驾！”[12][13]
近阁下一座，稍前，为妃，是成祖生母。成祖生，孝慈[14]皇后妊为己子，事甚秘。再下，东西列四十六席，或坐或否。祭[15]品极简陋。朱红木簋、木壶、木酒樽，甚粗朴。簋中肉止三片、粉一铗、黍数粒、东瓜汤一瓯而已。暖阁上一几，陈铜炉一、小箸瓶[16][17][18]二、杯棬二；下一大几，陈太牢一、少牢一而已。他祭或不[19]同，岱所见如是。先祭一日，太常官属开牺牲所中门，导以鼓乐旗帜，牛羊自出，龙袱盖之。至宰割所，以四索缚牛蹄。太常官属至，[20]牛正面立，太常官属朝牲揖，揖未起，而牛头已入所。已，舁至飨殿。次日五鼓，魏国至，主祀，太常官属不随班，侍立飨殿上。祀毕，牛羊已臭腐不堪闻矣。平常日进二膳，亦魏国陪祀，日必至云。[21][22]
戊寅，岱寓鹫峰寺。有言孝陵上黑气一股，冲入牛斗，百有馀日矣。岱夜起视，见之。自是流贼猖獗，处处告警。壬午，朱成[23][24]国与王应华奉敕修陵，木枯三百年者尽出为薪，发根，隧其下[25]数丈，识者为伤地脉、泄王气，今果有甲申之变，则寸斩应华亦不足赎也。孝陵玉石二百八十二年，今岁清明，乃遂不得一盂麦饭，思之猿咽。注释
[1]钟山：又名紫金山，在今江苏南京。
[2]高皇帝：即朱元璋（1328—1398），明朝开国皇帝，谥高皇帝。
[3]刘诚意：即刘基（1311—1375），字伯温，曾被封为诚意伯。
[4]徐中山：即徐达（1332—1385），字天德，曾被封为魏国公，死后追封中山王。
[5]汤东瓯：即汤和（1326—1395），字鼎臣，死后追封东瓯王。
[6]志公和尚：即南朝高僧宝志。俗姓朱，金城（今江苏南京）人。志公和尚去世后，梁永定公主为其建造了一座五层石塔。朱元璋为营造孝陵，将石塔迁至灵谷寺内。
[7]輂（jú）：古代驾马的运货大车。这里为用马车拉的意思。
[8]舁（yú）：抬，扛。
[9]羡（yán）：通“埏”，墓道。
[10]壬午：即崇祯十五年（1642）。
[11]中元：即中元节，又称“鬼节”，农历七月十五日。俗传为地宫赦罪之日。
[12]：姓氏。
[13]成祖：即明成祖朱棣（1360—1424）。
[14]孝慈皇后：即朱元璋妻子马氏，谥孝慈。
[15]簋（ɡuǐ）：古代盛物品的器皿。
[16]棬（quān）：曲木制成的盂类饮器。
[17]太牢：古代祭祀宴会时，以牛、羊、豕三者皆备为太牢。
[18]少牢：古代祭祀，以备羊、豕二者为少牢。
[19]牺牲：供祭祀用的纯色体全牲畜。
[20]（xún）：煮得半熟的肉。是一种祭品。
[21]戊寅：即崇祯十一年（1638）。
[22]鹫峰寺：在今江苏南京，始建于明天顺五年（1461），为纪念唐代名僧鹫峰而建。
[23]朱成国：即朱纯臣，曾被封为成国公。
[24]王应华：字崇间，号园长。东莞（今广东东莞）人。崇祯元年（1628）进士，曾任礼部侍郎。明亡后参加抗清，失败后隐居。善画兰竹木石。
[25]甲申之变：指崇祯十七年（1644），李自成带领起义军攻进北京，迫使崇祯皇帝自缢而死，明朝灭亡。[26]
报恩塔
[27]中国之大古董，永乐之大窑器，则报恩塔是也。报恩塔成于[28]永乐初年，非成祖开国之精神、开国之物力、开国之功令，其胆智才略足以吞吐此塔者，不能成焉。塔上下金刚佛像千百亿金身[29][30]。一金身，琉璃砖十数块凑砌成之，其衣折不爽分，其面目不[31][32]爽毫，其须眉不爽忽，斗笋合缝，信属鬼工。[33][34]
闻烧成时，具三塔相，成其一，埋其二，编号识之。今塔[35]上损砖一块，以字号报工部，发一砖补之，如生成焉。夜必灯，[36][37]岁费油若干斛。天日高霁，霏霏霭霭，摇摇曳曳，有光怪出其[38]上，如香烟缭绕，半日方散。永乐时，海外夷蛮重译至者百有馀[39][40]国，见报恩塔必顶礼赞叹而去，谓四大部洲所无也。注释
[26]报恩塔：在今南京中华门外，为明成祖纪念生母而建。清咸丰年间毁于太平天国战火。
[27]永乐：明成祖朱棣的年号，1403至1424年。
[28]功令：法律，法令。
[29]金身：装金的佛像。此处是指用琉璃砖建成的佛像。
[30]爽：差错。《诗经•卫风•氓》：“女也不爽，士贰其行。”
[31]忽：计量单位。一毫为十丝，一丝为十忽。
[32]斗笋：建筑物上连接和拼合的榫头。
[33]相：事物的外观。此处指塔砖。
[34]识：标记。
[35]工部：明代中央政府六部之一，主要负责工程建设。
[36]斛：古代容量单位。原为十斗一斛，南宋末年改为五斗一斛。
[37]霁：天晴。
[38]夷蛮：对其他民族的称呼。
[39]顶礼：佛教的最高的敬礼。跪地以头顶着尊者的脚。
[40]四大部洲：古印度神话传说宇宙有四大洲，分别是：东方胜神洲，南方瞻部洲，西方牛贺洲，北方俱卢洲。此处是指人类所居住的世界。[41]
天台牡丹
天台多牡丹，大如拱把，其常也。某村中有鹅黄牡丹，一株三干，[42][43]其大如小斗，植五圣祠前。枝叶离披，错出檐甃之上，三间满焉。花时数十朵，鹅子、黄鹂、松花、蒸栗，萼楼穰吐，淋漓簇沓。[44]土人于其外搭棚演戏四五台，婆娑乐神。有侵花至漂发者，立致
[45][46]奇祟。土人戒勿犯，故花得蔽芾而寿。注释
[41]天台：即天台山，在今浙江天台。
[42]离披：分散的样子。
[43]檐甃（zhòu）：墙壁屋檐。
[44]土人：当地人。
[45]祟：灾祸，灾难。
[46]蔽芾（fèi）：形容幼小的样子。
金乳生草花
[47][48]金乳生喜莳草花。住宅前有空地，小河界之。乳生濒河构小轩三间，纵其趾于北，不方而长，设竹篱经其左。北临街，筑土墙，墙内砌花栏护其趾。再前，又砌石花栏，长丈馀而稍狭。栏前以螺山石垒山披数折，有画意。草木百馀本，错杂莳之，浓淡疏密，俱有情致。春以罂粟、虞美人为主，而山兰、素馨、决明佐之。春老以芍药为主，而西番莲、土萱、紫兰、山矾佐之。夏以洛阳花、建兰为主，而蜀葵、乌斯菊、望江南、茉莉、杜若、珍珠兰佐之。秋以菊为主，而剪秋纱、秋葵、僧鞋菊、万寿芙蓉、老少年、秋海棠、雁来红、矮鸡冠佐之。冬以水仙为主，而长春佐之。其木本如紫白丁香、绿萼、玉楪、蜡梅、西府、滇茶、日丹、白梨花，种之墙头屋角，以遮烈日。
乳生弱质多病，早起，不盥不栉，蒲伏阶下，捕菊虎，芟地蚕，[49]花根叶底，虽千百本，一日必一周之。癃头者火蚁，瘠枝者黑蚰，伤根者蚯蚓、蜒蝣，贼叶者象干、毛猬。火蚁，以鲞骨、鳖甲置旁引出弃之。黑蚰，以麻裹箸头捋出之。蜒蝣，以夜静持灯灭杀之。蚯蚓，以石灰水灌河水解之。毛猬，以马粪水杀之。象干虫，磨铁线[50]穴搜之。事必亲历，虽冰龟其手，日焦其额，不顾也。青帝喜其勤，近产芝三本以祥瑞之。明•马守真《兰石图》注释
[47]莳（shì）：种植。
[48]构：建造。
[49]周：遍。
[50]龟（jūn）：同“皲”，皮肤因受冻而裂开。
日月湖
[51]宁波府城内，近南门，有日月湖。日湖圆，略小，故日之[52][53]；月湖长，方广，故月之。二湖连络如环，中亘一堤，小桥纽[54]之。日湖有贺少监祠。季真朝服拖绅，绝无黄冠气象。祠中勒唐[55]玄宗《饯行》诗以荣之。季真乞鉴湖归老，年八十馀矣。其《回乡》诗曰：“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八十归老，不为早矣，乃时人称为急流勇退，今古传之。
季真曾谒一卖药王老，求冲举之术，持一珠贻之。王老见卖饼者过，取珠易饼。季真口不敢言，甚懊惜之。王老曰：“悭吝未除，术[56]何由得！”乃还其珠而去。则季真直一富贵利禄中人耳。《唐书》入之《隐逸传》，亦不伦甚矣。月湖一泓汪洋，明瑟可爱，直抵南城。城下密密植桃柳，四围湖岸，亦间植名花果木以萦带之。湖中栉比者皆士夫园亭，台榭倾圮，而松石苍老。石上凌霄藤有斗大者，率百年[57]以上物也。四明缙绅，田宅及其子，园亭及其身。平泉木石，多[58]暮楚朝秦，故园亭亦聊且为之，如传舍、衙署焉。屠赤水娑罗馆亦仅存娑罗而已。所称“雪浪”等石，在某氏园久矣。清明日，二湖游船甚盛，但桥小，船不能大。城墙下趾稍广，桃柳烂漫，游人席地坐，亦饮亦歌，声存西湖一曲。注释
[51]宁波府：指今浙江宁波。
[52]日之：以日来称呼它。
[53]亘：横贯。
[54]贺少监：即贺知章（659—744），字季真，越州永兴（今浙江杭州萧山）人。证圣元年（695）进士，历任太常少卿、礼部侍郎、工部侍郎、秘书监员外、太子宾客、秘书监等。天宝三年（744）还乡。
[55]唐玄宗：又称唐明皇，即李隆基（685—762），712至756年在位。
[56]直：只不过的意思。
[57]四明：旧时浙江宁波的别称。
[58]屠赤水：即屠隆（1542—1605），字长卿，号赤水、鸿苞居士。鄞县（今浙江宁波）人。万历五年（1577）进士，官至礼部郎中。著有传奇《彩毫记》《修文记》《昙花记》及诗文集《娑罗馆清言》《栖真馆集》《鸿苞集》等。[59]
金山夜戏
[60][61][62]崇祯二年中秋后一日，余道镇江往兖。日晡，至北固，[63][64]舣舟江口。月光倒囊入水，江涛吞吐，露气吸之，噀天为白。余大惊喜。移舟过金山寺，已二鼓矣。经龙王堂，入大殿，皆漆静[65]。林下漏月光，疏疏如残雪。余呼小傒携戏具，盛张灯火大殿[66]中，唱韩蕲王金山及长江大战诸剧。锣鼓喧阗，一寺人皆起看。[67][68][69]有老僧以手背眼翳，翕然张口，呵欠与笑嚏俱至。徐定睛视，为何许人，以何事何时至，皆不敢问。剧完将曙，解缆过江。山僧至山脚，目送久之，不知是人，是怪，是鬼。清•徐枚《蓬莱仙境图》注释
[59]金山：在今江苏镇江西北，名胜古迹有金山寺、慈寿塔等。
[60]崇祯二年：即1629年。
[61]晡（bū）：即申时，相当于现在的下午三点到五点。
[62]北固：北固山，在今江苏镇江北长江边上，由前峰、中峰和后峰组成，梁武帝曾题书“天下第一江山”，名胜古迹有甘露寺等。
[63]舣（yǐ）：停船靠岸。
[64]噀（xùn）：喷，吐。
[65]漆静：昏暗宁静。
[66]韩蕲王：即韩世忠（1089—1151），字良臣，绥德（今陕西绥德）人。两宋名将，行伍出身，以军功历任偏将、浙西制置使、京东淮东路宣抚处置使、枢密使等。去世后被追封为蕲王。
[67]（shā）：揉。
[68]翳（yì）：同“瞖”，眼球上生的白膜。
[69]徐：缓慢，和缓。[70]
筠芝亭
筠芝亭，浑朴一亭耳。然而亭之事尽，筠芝亭一山之事亦尽。吾家后此亭而亭者，不及筠芝亭；后此亭而楼者、阁者、斋者，亦不及。总之，多一楼，亭中多一楼之碍；多一墙，亭中多一墙之碍。太仆公造此亭成，亭之外更不增一椽一瓦，亭之内亦不设一槛一扉，此其意有在也。亭前后，太仆公手植树皆合抱，清樾轻岚，滃滃翳翳，如在秋水。亭前石台，猎取亭中之景物而先得之，升高眺远，眼界光明：敬亭诸山，箕踞麓下；溪壑萦回，水出松叶之上。台下右旋，曲磴[71][72][73]三折，老松偻背而立，顶垂一干，倒下如小幢，小枝盘郁，[74][75]曲出辅之，旋盖如曲柄葆羽。癸丑以前，不垣不台，松意尤畅。注释
[70]筠芝亭：张岱高祖张天复建，叔祖张懋之改建，位于绍兴卧龙山右岭下。
[71]磴（dèng）：石阶。
[72]偻（lǚ）：弯曲。
[73]幢（chuáng）：古代作仪仗用的一种旗帜。
[74]葆羽：以鸟羽毛为饰物，供仪仗用的华盖。
[75]垣：墙，矮墙。[76]砎
园
[77]砎园，水盘据之，而得水之用，又安顿之若无水者。寿花堂，界以堤，以小眉山，以天问台，以竹径，则曲而长，则水之。内宅，隔以霞爽轩，以酣漱，以长廊，以小曲桥，以东篱，则深而邃，则水之。临池，截以鲈香亭、梅花禅，则静而远，则水之。缘城，护[78]以贞六居，以无漏庵，以菜园，以邻居小户，则而安，则水之用尽。而水之意色，指归乎庞公池之水。庞公池，人弃我取，一意向[79]园，目不他瞩，肠不他回，口不他诺，龙山蚭，三折就之，而[80]水不之顾。人称砎园能用水，而卒得水力焉。大父在日，园极华[81][82]缛。有二老盘旋其中，一老曰：“竟是蓬莱阆苑了也！”一老咈之曰：“个边那有这样！”注释
[76]砎（jiè）园：张岱祖父张汝霖于天启元年（1621）归乡养病时所建园林。
[77]安顿：安置，安排。
[78]（bì）：深闭，幽静。
[79]蚭（kuí ní）：蚰蜒，俗称草鞋虫。
[80]大父：指祖父。
[81]蓬莱阆苑：古代传说中神仙居住的地方，据说东海有蓬莱、方丈、瀛洲三山。
[82]咈（fú）：否定，不赞同。[83]
葑门荷宕
[84]天启壬戌六月二十四日，偶至苏州，见士女倾城而出，毕集[85][86][87]于葑门外之荷花宕。楼船画舫，至鱼小艇，雇觅一空。远方游客，有持数万钱无所得舟，蚁旋岸上者。余移舟往观，一无所见。宕中以大船为经，小船为纬，游冶子弟，轻舟鼓吹，往来如梭。舟中[88]丽人皆倩妆淡服，摩肩簇舄，汗透重纱。舟楫之胜以挤，鼓吹之[89][90]胜以集，男女之胜以溷，歊暑燂烁，靡沸终日而已。荷花宕经[91][92]岁无人迹，是日，士女以鞋靸不至为耻。袁石公曰：“其男女之杂，灿烂之景，不可名状。大约露帏则千花竞笑，举袂则乱云出峡，[93][94]挥扇则星流月映，闻歌则雷辊涛趋。”盖恨虎丘中秋夜之模糊躲闪，特至是日而明白昭著之也。注释
[83]葑（fēng）门：在今江苏苏州。曾名封门，因周围水塘多，且盛产葑，后改为葑门。
[84]天启壬戌：即天启二年（1622）。
[85]楼船：有多层结构的游船。
[86]画舫：装饰华美的船。
[87]（lǐ）：同“欚”，小船。《方言》第九：“南楚江、湘凡船大者谓之舸，小舸谓之艖。东南丹阳、会稽之间，谓艖为欚。”
[88]舄（xì）：古代一种加木底的双层底鞋。
[89]歊（xiāo）：热气直冒。
[90]燂（qián）烁：放在火上，使热。
[91]鞋靸（sǎ）：拖着鞋。
[92]袁石公：即袁宏道（1568—1610），字中郎，又字无学，号石公，公安（今湖北公安）人。与兄宗道、弟中道，并称三袁，是公安派的代表人物，著有《袁中郎全集》等。
[93]辊（ɡǔn）：滚动。
[94]虎丘：在今江苏苏州。距今已有二千多年的历史，有吴中第一名胜的美称。
越俗扫墓
[95][96][97]越俗扫墓，男女袨服靓妆，画船箫鼓，如杭州人游湖，厚人薄鬼，率以为常。二十年前，中人之家尚用平水屋帻船，男女分两截坐，不坐船，不鼓吹。先辈谑之曰：“以结上文两节之意。”后渐华靡，虽监门小户，男女必用两坐船，必巾，必鼓吹，必欢呼畅饮。下午必就其路之所近，游庵堂寺院及士夫家花园。鼓吹近城，必吹[98]《海东青》《独行千里》，锣鼓错杂。酒徒沾醉，必岸帻嚣嚎，唱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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