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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10-11 01:21: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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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琼瑶

出版社:天津博集新媒科技有限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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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有千千结

心有千千结试读:

第一章

午后的阳光静静地照射在医院那长长的走廊上。

江雨薇走上了楼梯,走进走廊,竭力平定自己那有些忐忑不安的情绪,她稳定地迈着步子,熟稔地找寻着病房的门牌,然后,她停在二一二号病房的门口。

病房门上挂着“禁止访客”的牌子,病房里却传来一阵若有若无的咒骂声。她伫立片刻,下意识地拂了拂披肩的长发,整理了一下头上那船形的护士帽。心里迷糊地在想着,这病房里要面对的又不知是怎样一个难缠的病人?做了三年的特别护士,见惯了形形色色的病人,应付过种种类类的难题,她不怕面对这新的“雇主”。但是,刚才,那好心的护士长,曾用那么忧郁而烦恼的声音,对她求救似的说:“雨薇,你去试试应付二一二号病房的耿老头吧,这怪老头儿进医院三天,赶走了十一个特别护士,如果你再应付不了,我们实在拿他没办法了!”

三天赶走了十一个特别护士!江雨薇对自己默默地摇了摇头,耿克毅,他该是个颐指气使的、坏脾气的、傲慢的老人!一个富豪,自然会养成富豪的习性。而她,无论如何,总得面对眼前的难题,江雨薇,她念着自己的名字,你选择了怎样一种艰苦的职业啊!

轻叹一声,她昂了昂头,下意识地抬高了下巴,似乎这样就增加了她的骄傲和勇气。略一沉思,深吸口气,她不由自主地竟浮起了一个自嘲似的微笑,了不起做第十二个被赶的人,又怎样呢?于是,带着这满脸的微笑,她敲了敲房门。

门内传来一声模糊的咆哮:“不管你是什么鬼,进来吧!”

多好的欢迎词!江雨薇唇边的笑意更深了。推开房门,她走了进去,门内,一个坐在轮椅上的老人正面对着窗口,背对着她。她只能看到他那满头乱七八糟的、花白的头发。在他旁边,有个妆扮入时的少妇,正带着满脸的烦恼与不耐,在低声下气地侍候着。江雨薇的出现,显然使那少妇如获大赦,她正要开口向老人报告新护士的来到,那老人却已先开了口:“是谁?”他问,声音是严厉而带着权威性的。“哦,”江雨薇仍然沉浸在她自己的自嘲中。“是你的第十二号。”她微笑地说。

猝然间,那老人把轮椅车转了过来,面对着她。江雨薇接触了一对锐利无比的眸子,像两道寒光,这眸子竟充满了慑人的力量。尤其,这对眸子嵌在那样一张方正的、严肃的而又易怒的脸庞上,就更加显得凶恶了。“你说什么?”他大声问。“我说我是你的第十二号,”江雨薇清晰地说,并没有被这两道凶恶的眼神所打倒,相反的,她心中那抹自嘲和滑稽的感觉正在扩大,这老人是个标准的老怪物啊!笑意控制了她整个面部的肌肉,遍洒在她的眉梢眼底。“听说,你三天内赶走了十一个特别护士,我恰巧是第十二个,把我赶走后,你刚好凑足了一打。”她说,笑着。

那老人怔住了,他那两道不太驯服的浓眉虹结在了起来,眼光阴鸷而疑惑地凝视着她。“哈!”他怪叫了一声,“你好像已经算准了我一定会赶走你!”“不错,”她点点头,“因为我不是个驯服的小盖羊。”“嗬!听到了吗?”老人转向身边的少妇,怪叫着说,“这个护士已经先威胁起我来了!”

少妇对江雨薇投过来一个不解的眼光,讨好地对老人弯下腰去:“好了,爸爸,你不喜欢她,我们再换一个吧!”

江雨薇转身欲去。“那么,让我去通知那个倒霉的十三号吧!”“慢着!”老人大叫。江雨薇站住了,回过头来。老人瞪视着她:“服侍我是倒霉的吗?”他问。“据以前那十一个人说,是的。”江雨薇坦白供认,那满脸的微笑始终漾在她的脸上。

老人微侧着头,斜睨着她,只一忽儿,他眼底忽然掠过了一抹狡黠的光芒,唇边竟也浮起了一丝笑意,一丝近乎孩子气的笑意。他点点头,阴恻恻地说:“好极,好极!第十二号!你想一开始就摆脱掉我,是吗?告诉你,没那么容易!我不需要第十三号,你留下来,我就认定要你来做这倒霉的工作!”

江雨薇微微地扬了扬眉毛,笑着注视他。“你决定了吗?耿先生?”“当然!”老人恼怒地叫。“那么,我‘只好’留下来了!”江雨薇耸耸肩,做了个无可奈何似的表情,“不过,你还是随时可以赶我走,至于我呢,”她从睫毛下窥视他,悄悄地微笑,“也必须声明一点,如果我受不了你的坏脾气,我也是随时可以不干的!”“啊呀,”老人怒喊,“你又来威胁我了!”“不是威胁,”她轻颦浅笑,“我说过我不是个驯服的小羔羊,假如你不喜欢我,你还来得及反悔。”“反悔!”老人翻了翻白眼,气呼呼地嚷,“我为什么要反悔?我生平就没有反悔过任何已经决定的事情!所以,你休想逃开我!从现在起,你是我的特别护士,听到了吗?”“好吧,好吧!我看,我只好做你的特别护士了!”江雨薇走向他的身边,抿了抿嘴唇,露出了嘴角的微涡,怪委屈似的说,“谁教我选中了这份职业呢!好了,现在,耿先生,如果我对你的病情研究得不错的话,这时间是你练习走路的时候了!”她从墙边拿起了他的拐杖,“我们立即开始吗?”

他斜睨着她,带着满脸研判的神情,逐渐地,他眼底那抹狡黠的神色消失了。接着,他忽然一仰头,纵声大笑了起来,这笑声来得那么突然,使那一直站在旁边的少妇吓了一大跳。她慌忙扑向他,急急地问:“你笑什么?爸爸,有什么事不对?”

老人继续笑着,推开了面前的少妇,他的眼光定定地望着面前的江雨薇,一面笑,他一面喘着气说:“好,好,好,我耿克毅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居然上了你的当!你这个第十二号!从进门起,你就在对我玩手段!好,好,好,看样子,我是无法赶你走了!但是……”他用力地拍了一下轮椅的扶手,“你这个古怪的精灵鬼!你很能使我开心,我用定了你这个特别护士了!”

江雨薇也跟着笑了起来,看样子,那个第十三号是不必再来了。好难完成的任务,她松了口气。但,她并没料到这老人如此机智,如此精明,他竟能这么快就看透了她,使她不由自主地有些尴尬,脸孔就微微地红了起来。“好了。”老人收住了笑,眼光锐利地望着她,毫不保留地,从上到下地打量着她,仿佛在衡量一件艺术品的价值,又仿佛在找寻这艺术品的破绽。终于,他满意地点了点头,一本正经地说:“除了第十二号这个名字之外,你还有别的名字吗?”“是的。”她微笑地说,“江雨薇,雨天的蔷薇。”“江雨薇。”他沉思地念着这名字,“还不错的名字,只是太柔弱了,与你本人不符。”他挑了挑眉毛,忽然转头去,面对身边的少妇,冷冰冰地说:“美綺,你可以回去了,我用不着你了!”

那少妇如释重负般深吸口气,望了望老人,强笑着说:“那么,明天我和培华一起来看您!”“算了!算了!”老人不耐地摆摆手,“我不需要你们来看我,我已经有了特别护士了,你们尽管放心吧!我一时还死不了,也不需要你们在我面前献假殷勤!”“爸爸!”少妇颇为难堪地喊,不自然地看了江雨薇一眼,“您怎么这样说呢?我们……”“我太了解你们了!”老人打断了她,微微一笑,“去吧,去吧,你待在这儿两小时,已经有一百二十万分的不耐烦了,我不想再看到你的第一百二十万零一分的不耐烦!所以,走吧!”

那少妇忍耐地咬了一下嘴唇,江雨薇没有忽略掉她眼底闪过的一丝恨意。到这时候,江雨薇才有时间打量面前这女人,烫得短短的头发,画得浓浓的眉毛,有对相当漂亮的眼睛,和修秾合度的身材,一件剪裁合身的旗袍,粉红色滚着淡蓝的边,同式样的小外套,襟上别着一个水钻别针。这女人浑身都代表着富丽与华贵。只是,在富丽与华贵之中,却混合着某种与她身份谐调的骄矜、高傲和庸俗。富家的小姐啊!招牌是明写在她脸上与身上的。江雨薇对他们父女间那份微妙的仇恨感到淡淡的惊奇。淡淡的,仅仅是淡淡的,三年的特别护士,接触到太多不同种类的人物,然后,你会发现人与人间的关系那样奇怪,感情那样微妙,什么事都不足为奇了!“好吧!”那少妇拿起了她的手提包,高傲地昂起了她的头,她美丽的大眼睛冷漠地望着江雨薇,“那么,江小姐,我把我父亲交给你了!希望你好好照顾他!”“你放心!”老人抢着说,“她不会谋杀我!”

那少妇怔了怔,想说什么,终于,她一甩头,什么话都没有说,打开房门,她径自走了出去。

门关上了,江雨薇转过头来,看着她的雇主。“你对你的女儿相当冷酷啊!”她率直地说。“女儿?!”老人嗤之以鼻。“我没有那么好的命,从来就没什么女儿!至于美琦,她是我的儿媳妇,她已经等不及我快些死掉了!”江雨薇瞪视着面前的老人。“你对所有的人都充满了仇恨的吗?”

老人严厉地回视着她。“怎样?”他反问,“你想批判我吗?”“我?”江雨薇自嘲地一笑,“我的身份能批判你吗?我有权利批判任何人吗?”“你已经批判了!”老人冷冷地说,紧盯着她,“你满脸满眼睛里都写着你对我的不赞同,你不喜欢我,对不对?”“我是职业性的特别护士,在我的工作范围内,并不包括要去喜欢我的雇主。”“答得好!”他冷哼了一声,盯着她的眼光显得更加锐利与尖刻了,“我不知道我能对你忍耐多久,我已经开始讨厌你了!”“你还来得及辞掉我。”“不,”他虚眯着眼睛,慢慢地摇了摇头。“别梦想,我已经用定了你!现在,”他咬咬牙,大声地说,“你还不执行你的工作,在等什么?扶我起来!我不想一辈子坐在轮椅上!”

江雨薇走上前去,把拐杖递给了他,在搀扶他起来的一瞬间,她的眼光接触了他的,她有片刻的恍惚与迷茫,因为,那苛刻的老人的眼光中,竟有某种十分温柔的东西,当她想捕捉点儿什么的时候,那眼光已经变得冰冷而冷酷了。“把你的肩膀靠近我一点儿!”他命令地说。

她靠过去,他的手扶住了她的肩,勉强地站了起来,撑住了拐杖,他费力地移动着身子,大声地咒诅。江雨薇搀住了他的胳膊,多么瘦削的手臂,她怔了怔,难道这老人的生命力并不强?但是,那眼睛里的生命力是多么强韧啊!“别发呆!”老人从喉咙里低吼,他竟没有忽略掉她那微微一怔,“医生已经宣布过了,我顶多再活一年!”

她愕然地抬头望着他,想看出他话里有几分真实性,立即,她从他眼光里知道,他说的是真的了。“即使一个月,我也不要成为残废!”他盯着她,“知道吗?扶我走吧!让我走得跟一个健康人一样!”

她用力地搀住了他。一时间,她无法说话,也无法思想,她遇到过各种各样的病人,从没有像这个——耿克毅这样撼动她,震慑她的了!她扶着他行走,一步一步。并不走向生存,而是走向死亡。但是她知道,这个老人要“走”下去!而不要“倒”下去!  

第二章

江雨薇沉坐在床边的椅子里,凝视着那熟睡中的耿克毅。这是她担任这特别护士的第二天下午。

她已经向黄医生和护士长打听过耿克毅的病情。在耿克毅床头上挂着一个病历牌子,上面只简单地记载着:耿克毅,河北人,六十八岁,男性,病名只简单写着“双腿麻痹”。实际上,他的病是心脏冠状动脉肿大及肝硬化。四天前,他被另一家大医院转送到这儿来,因为他咆哮着说那家医院的设备太差,病房太坏,而这家医院却是全台北著名的“观光医院”。耿克毅在那家医院已经治疗了半个多月,病历也转了过来。一切正像耿克毅自己说的,他,顶多再能活一年。但是,他的双腿却在惊人的进展下复元。黄医生曾经不解地说:“换了任何人都无法做到的,反正到头来难逃一死,即使恢复了行走的能力,又能走几天呢?”

江雨薇却深深明白,哪怕是一天,是一小时,是一分钟,这老人都要争取“走”的权利。他就是那种人,永不跌倒,永不服输。

现在,老人在熟睡着。整个上午,他被打针、吃药、物理治疗、电疗等已弄得疲倦不堪。何况,他又用了那么多精力来咒骂那些医疗设备和医护人员,咒骂他那不听指使的双腿,咒骂那辆倒霉的轮椅,还有,咒骂他新雇用的“利嘴利舌”的“特别护士”!现在,他累了,他沉睡在一个梦境里,那梦境是不为人知的吗?他的面容并不和平,那紧蹙的眉头,那紧闭的嘴唇,那僵直而绷紧的肌肉……这整张脸孔上都写明了:他在一个噩梦中,或者,在那梦境里,他潜意识所惧怕的死亡正在威胁着他吧?是吗?那坚强的面孔在熟睡中显得多忧郁,多苍凉!

她出神地注视着这张脸孔。若干年来,只有病危的人与有钱的病人才雇用特别护士,因此,她的病人往往最后只有两个去处,一个是病愈出院,一个是推进“太平间”。如今,这耿克毅,他将走向何处?黄医生说过:“等他的双腿再进步一些,他可以出院了,以后,只是按时打针吃药与休息,一年内,死亡是随时可以来临的。”

她希望他能早些出院,她希望他被推进太平间的时候,她不用去面对他。奇怪,她看过多少人死亡,看过多少人被病痛折磨得不成人形,最后,仍然被推入太平间。初当护士那些日子,她每面临一次死亡,就会食不下咽,会难过,会呕吐,会陪着家属恸哭……后来,当她见惯了,她不再难过,不再动容了,她了解了一件事:死亡是每个人必须面对的,谁也逃不掉。可是,为什么她对耿克毅将面对的“死亡”竟如此不能接受?为什么?她不了解,她完全不能了解。

耿克毅在床上翻了一个身,轻轻地叹了口气,睡梦中的他不再凶恶了,只像个慈祥与孤独的老人。这是初秋的季节,天气仍然闷热,他的额上微微地沁着汗珠。江雨薇悄悄地站起身来,拿起桌上的一块纱布,她轻轻地拭去了他额上的汗。这轻微的触动似乎惊醒了他,他翻了一个身,嘴里吐出了两个模糊的字:“若成!”

若成?这是什么?一个人名?一个公司?一个符号?江雨薇愣了一下,再看他,他仍然熟睡着,却睡得更加不安稳了,他的面孔扭曲了,他枯瘦的手指紧抓着被单,嘴里急促地吐出一大串模糊不清的呓语,她只能抓住几个诅咒的句子:“该死的……浑球……笨蛋……傻瓜……”

连梦里他也要骂人啊!江雨薇有些失笑。可是,忽然间,他整个身子痉挛了一下,嘴里蓦然冒出一声野兽受伤时所发出的那种狂嗥:“若成!”

这一声呼喊那么清晰又那么凄厉,江雨薇被吓了一大跳。她扑过去,他却再度睡熟了,面容渐渐平静下来,他又低低地吐出一句温柔的句子:“小嘉,留下来,别走!”

小嘉?或是小佳?这又是谁啊?她无心探讨,只是呆愣愣地望着面前这老人的脸孔。留下来,别走!这坚强的老人,在梦中也有若干留恋吗?谁在这人生中,又会一无留恋呢?她沉思着,想得痴了。

于是,就在这时候,老人欠伸了一下身子,突然醒了。他睁开了眼睛,有一瞬间的迷茫,他的眼光立刻接触到江雨薇那对直视着他的眸子。他摆了摆头,迷迷糊糊地,嘟嘟囔囔地咒骂了一句:“你是个什么鬼?”

江雨薇一怔,怎的,才醒过来,就又要骂人啊!而且,他居然忘掉她是谁呢!她深吸了口气,望着他,微微一笑:“忘了吗?我是你的第十二号。”“第十二号!”他睁大眼睛,完全清醒了过来,“是了!你就是那个机灵古怪的特别护士!”

她嫣然一笑,转过身子,去浴室里为他取来一条热毛巾。这种特等病房,都像观光旅社般有私用的浴室。“你睡得很好,”她把毛巾递给他,扶他坐起身来。“足足睡了两小时,睡眠对你是很重要的。”她笑着望望他,“在梦里,你和醒的时候一样爱骂人呢!”

他斜睨着她,怀疑地问:“我说梦话吗?”“是的,”她笑容可掬,“像小孩一样。”“哼!”他打鼻孔里重重地哼了一声,警告似的说,“你最好别说我像小孩子!”“你的戒条未免太多了!”她说,仍然笑着,一面帮他整理着被褥,“你是我碰到的最凶恶的病人,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对你周围所有的人都没有好脾气!”“你想在我身上发掘什么吗?”他紧盯着她,那眼光又重新锐利起来,“别想在我身上找慈祥温柔等文学形容词,我是著名的铁石心肠!”“你以为是而已。”江雨薇直率地说。“以为,你是什么意思?”“每个人都有自己软弱的一面,你一定也有。”

他从浓眉下狞恶地看着她:“你倒很武断啊!凭什么你认为我有软弱的一面?”

她抬起头来,微笑地望着他:“你的小嘉。”她轻声说。

他猛地一震,眼光寒冷得像两道利刃,像要穿透她,又像要刺杀她,他厉声地说:“你怎么知道这个名字?”

她在他的目光下微微一凛,立即,她武装了自己:“你告诉我的。”“我告诉你的?”他怒叫。“是的,你梦里提到的名字。”她勇敢地直视着他。“梦里?”他怔了怔,微侧着头,他不信任似的看着她,逐渐地,那股凶恶的神气从他面容上消失了,他显得无力而苍老了起来。“见鬼!”他诅咒,“连睡眠都会欺骗你!”“睡梦中才见真情呢!”她冲口而出。

他迅速地抬起眼睛来,再度盯紧了她。“你是个鲁莽的浑球!”他咒骂,“我不知道我怎么会选择了你来当我的特别护士!”“你随时可以辞退我。”“哼!”他又重重地哼了一声,把头转向了窗口,他望着窗外的阳光,默默地沉思了片刻。然后,他回过头来,注视着她。带着一抹小心翼翼似的神情,他问:“我梦里还说过一些什么吗?”“骂人话。”她说。“哈!”他笑了,“很多人都该骂的。”“还有——若成。”

他惊跳,紧盯着她的眼光迅速地变得凶恶而冷酷,他的脸色苍白了,一伸手,他竟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用惊人的大力气捏紧了她,捏得她整个手腕火烧似的痛楚了起来。同时,他的声音暴怒地在她耳边响起:“谁允许你提这个名字?谁允许你?如果你再敢在我面前提这两个字,我会把你整个人撕裂!你这个混蛋!你这个该死的鬼怪!浑球!笨瓜……”

像潮水般,他从嘴里吐出一大堆骂人话,他的脸色那样狰狞,他的眼光那样可怕。江雨薇又惊又怒又恐怖,而更严重的,是她觉得受了侮辱,受了伤害。做了几年的护士,她从没有被人如此辱骂过。她努力地挣脱了他,远远地逃开到一边,她惊怒而颤抖。“你……你……”她语不成声地说,“是个名副其实的老怪物!我……我……”

她正想说“我不干了!”门上却传来一阵叩门声。好,准是医生来巡视病房,她正好告诉医生,这个老怪物必定还有精神病,他根本是半个疯子!冲到门边,她打开房门,出乎她意料之外地,门外并非医生,却是两个西装笔挺的中年男人!“哦,”她咽了一口口水,护士的本能却使她不经思考地说了句,“耿先生不能见客!”“我们不是客,”个子略高的一个微笑地说,“我们是耿先生的儿子。”“哦!”江雨薇狼狈地退后了一步,让他们二人走进来,她还没有能从自己的惊恐与尴尬中恢复过来,却又陡然听到耿克毅的一声怪叫:“哈!我的两个好儿子,你们来干什么?”“爸爸,”高个子走了过去,弯腰看他,“您还好吗?又在为什么事情生气了?”“不劳你们问候,”老人冷冷地说,车转身子,用背对着他们,“培中,培华,你们如果对我还有几分了解的话,最好离开我远远的,让我安安静静地过几天日子,我不想见到你们,也不想见到你们的太太。”

耿培中一那个高个子,年约四十岁,整齐、漂亮,而又很有气派的男人微笑了一下,掉转了头,他说:“好吧,培华,我们走吧!看样子我们是自讨没趣!爸,你自己保重吧!”“放心,我死不了!”耿克毅阴沉沉地说。“爸,”耿培华开口了,他比他的哥哥矮,他比他哥哥胖,但是,显然他没有他哥哥的好涵养,“你为什么一定要跟我们过不去?”“走!走!走!”老人头也不回地挥着手,“别来打扰我,我要睡觉了!”“好!”培华站在床边,愤愤地说,“我们走!我们只会惹人讨厌,或者,若成会使你喜欢!”

比闪电还快,老人迅速地转回了身子,在江雨薇还没弄清楚是怎么回事之前,她听到清脆的一声响声,然后,就那么吃惊地看到那老人已给了耿培华一个耳光。耿培中迅速地拉着耿培华退向门口,嘴里喃喃地说:“培华,你怎么还是这么沉不住气!”

兄弟两个立刻冲出了病房,门又合上了。江雨薇愣在那儿,好一会儿,她只能站着发呆,这兄弟二人,来去匆匆,在病房里停留不到五分钟!这是怎样的一个家庭!怎样的父子关系!足足过去了三分钟,她才回过神来,也才想起自己刚刚受的侮辱。回转头,她看着耿克毅,要辞职的话已经冲到了唇边,但她又被一个崭新的情况所震骇了!

那老人,那冷酷、倔强、不近人情的老人,这时正靠在枕头上,衰弱、苍老、颓丧而悲哀!在那对锐利的眼睛里,竟闪耀着泪光!泪光!这比什么都震骇江雨薇,这么坚强的一个老人会流泪吗?她冲到床边,俯身看他,急急地说:“耿先生,你还好吗?”

老人震动了一下,抬起眼睛来看她,他的眼光是深沉的,严肃的,疲倦的,而又哀伤的。“不要辞职,”他轻声地说,“留下来,我们会相处得很好。”他竟看透了她的内心!她垂下头去,用手轻轻地抚平他的床单。“谁……谁说我要辞职的?”她嗫喏地问。调过眼光来凝视他,她的声音坚定了:“你该起床练习走路了,如果你不想终身坐轮椅的话!”

他盯着她的眼睛,他眼里的泪光已没有了,他又是那个坚强而倔强的老人了。一个欣赏的微笑浮上了他的嘴角,他拍了拍她放在床沿的手,赞叹而惋惜似的说:“你应该姓耿!”“怎么?”她不解。“你该是我的女儿。”他微嘻了一下。“何必?”她扬扬眉毛,“好让你也有机会对我吹胡子,瞪眼睛吗?”

他瞪视她,她也瞪视他,接着,他们两人都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哈!我实在欣赏你!”老人说,把手交给了她,“扶我起来吧!”

于是,他们有相当融洽的一天,她不再对他提起他的家庭和儿子,也不谈他的“梦话”,以及那个神秘的符号“若成”。当晚上来临的时候,夜班的特别护士来接了她的班。(天知道!他每晚要换个不同的特别护士!)她终于走出了二一二号病房。

说不出的疲倦,说不出的感觉,她缓缓地穿过那长长的走廊,走向楼梯。在长廊的尽头,楼梯的旁边,有一张长沙发,一个坐在那长沙发上的年轻人忽然站了起来,拦在她的面前。

她吃了一惊,望着面前的陌生人:瘦高,修长,一对炯炯发光的眸子,满头乌黑的乱发,挺直的鼻子下是张薄而坚定的嘴,下巴上胡子未刮,衬衫的领子未扣,一件破旧的牛仔布夹克,下面是条已发白的牛仔裤。满身的吊儿郎当,满脸的桀骜不驯,却浑身带着股特殊的、男性的气息!“你——你要什么?”她疑惑地问。“你是耿克毅的特别护士吗?”他问。“是的。”“我只是要知道,他的病情怎样?”那年轻人问,直率地、肆无忌惮地注视着她。“你是谁?”“我是谁没有什么关系!告诉我,”他咬咬牙,眼底掠过一抹阴影,“他会死吗?”“你……”她犹疑地说,“你应当去问他的主治医生,他比我清楚得多。”“你一定也知道一些的,是吗?”他粗鲁地说,有份咄咄逼人的力量,“到底他怎样?”“目前还好,但是,据说,他活不过一年。”他有种控制人的力量,使她不由自主地说了出来。

他一震,迅速地转过了身子,用背对着她,她看到他把手背送到唇边,用牙齿紧啮着自己,他的身子僵直而颤抖,似乎受到一个突如其来的大打击。但是,仅仅几秒钟,他回过头来了,除了脸色苍白之外,他看不出有任何异样。“谢谢你,小姐。”他说,声调喑哑而鲁莽,“请不要告诉他我问起他。他并不高兴听到我。”“但是,你是谁?”她迷惑地问。

他凝视着她,那眼光深沉而怪异,充斥着某种寂寞,某种空虚,和某种凄凉。“我没有名字。”他轻声地说。“什么?没有名字?”她惊奇地张大了眼睛。“如果你一定要称呼我什么,我叫若尘,意思就是‘像尘土一般’,懂了吗?没有价值,没有分量,仅仅是尘土而已,风一吹就不见了。”他自嘲地笑了一声,再说了句,“好了!谢谢你告诉我!没想到,耿克毅也有倒下来的一天!”

转过身子,他奔下了楼梯,迅速地消失在楼下了。

她呆立着,若尘,若尘,这就是那个神秘的名字,她曾以为是“若成”的。像尘土一般,像尘土一般……这是谁呢?耿家!怪老人!自从她担任这特别护士以来,认识的是一些怎样“特别”的人物呢?  

第三章

“昨晚那个特别护士要了我的命!”耿克毅坐在轮椅中咆哮着,“她是一块木头,一个标准的傻蛋,你跟她讲什么她都不懂!我真不知道你们受了几年的护士训练,怎么会训练出这样一批傻瓜蛋来的!前天夜里那个护士也是,我才对她吼了几声,她居然就哭起来了!”江雨薇一面整理着病床,一面微笑地倾听着。站直身子,她回头看着他。“护士训练只训练我们照顾一些正常人,不是专门训练我们来照顾你的,耿先生。”“你的意思是说我不算个正常人了?”“不算。你是个特殊的人。”“如何特殊了?”“你自己不知道吗?”她沉吟地注视着他,“你暴躁、易怒、敏锐、固执、跋扈、任性,甚至不近人情。像你这样的人,没有几个是能忍受你的,你无法去责备那些护士,她们的工作里是不包括受气的!”“啊呀,”他翻了翻白眼,“你把我形容成了一个暴君!”“可能你就是一个暴君,”她深思了一下,“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一个小王国,在自己的小王国里,我们有权做暴君,但是,当你走出了自己的小王国,你就无权做暴君了。”

他紧紧地盯着她,眼光里带着一抹深深的困惑,他就这样盯了她好一会儿,沉默地,研究地。然后,他把轮椅推向窗边,面对着窗子,他低沉地说:“你是个奇怪的小女人,你有许多奇怪的思想。”“我并不奇怪,”她轻轻一笑,“我只是比一般女孩坚强些,我不喜欢被打倒。”“所以,你想打倒我!”“怎么会?”她挑挑眉,“你是永远不会被打倒的,我只是说,做你的护士是对我工作上的一种挑战……”“因为没有护士受得了我?”“是的。”

他从窗前转回过来了,把轮椅推到床边,他看着她熟练地铺床叠被,看着她那忙碌的手整理着室内的一切,然后,他看着那张脸——那张年轻的、坚定的、充满了灵秀之气的一张脸孔。那对灵活而善于说话的眼睛,那张小巧而善于诡辩的嘴,那修长的眉,那小小的鼻头,和那唇边的小涡儿……他第一次发现,这机灵古怪的小护士竟有张相当动人的脸孔!他不由自主地微笑了。“告诉我,你在你自己的小王国里,是不是也是个暴君呢?”“我的小王国?”她一愣,立刻,她的眼睛暗淡了一下,“我的王国太小了,我的领土太贫瘠,我没有时间来做一个暴君。”“你的王国太小了?你的领土太贫瘠?”他盯住她,“别骗我,一个像你这样丰富的女孩子,必定有个大大的王国。”

她注视他,迅速地领会了他话里的意义,她觉得自己的脸孔在发烧了,她对他点了点头。“是的,你指的王国在我的内心,是的,我承认我内心里有个大王国。只是,我还不能肯定自己是不是这王国的君主。”“放心,有一天,会有个年轻的人闯进来,占领你的王国。”他笑了,“或者,已经有人了?”

江雨薇蓦然笑了起来。“好了,耿先生,我们谈得太远了,我该推你到电疗室去了。”“现在离电疗还有半小时,”他看了看表,“我们还有足够的时间谈谈天。告诉我,你的男朋友是怎样一个人?”

她停止了工作,面对着他,她在床沿上坐了下来。“好吧,看样子,你对我相当好奇。”她把两手放在裙褶中,眼光一瞬也不瞬地看着他,“你是个商业巨子,耿先生,一个大富豪,但是,我也知道,你是赤手空拳创下的事业。”“喂,别弄错了,我们要谈的是你而不是我。”他皱起了眉。“是的,”她点点头,眼珠黝黑,而脸色苍白,“我的父亲和你一样,也是赤手空拳地创天下,他和你不同的,是你成功了,而他失败了。我的母亲在我幼年时已去世,我和我的两个弟弟,从不知世事的艰苦,以为父亲的事业很成功。当我初中毕业那年,父亲宣告破产,他的工厂被接收了,房子被拍卖了,他不是个能接受打击的人,竟遽而选择了自杀的途径。留下了十五岁的我,两个年幼的弟弟,和永远还不清的债务。”

她停了停,大眼睛依旧一瞬也不瞬地望着面前的老人。耿克毅微蹙着眉,深思地注视着这张年轻的脸孔。“我没有多少的时间可以哀伤,”她接着说下去,“我告诉弟弟们,我们要走得比任何人都稳。我进了护专,晚上帮人抄写,帮人写蜡纸,我的大弟弟每天清晨骑着脚踏车去送报,小弟弟还太小,却懂得给哥哥姐姐烧饭,做便当。我们没有停止念书,过得比谁都苦,却比任何兄弟姐妹更亲爱。这样挨到我毕业,做了护士,又转为特别护士,我应付各种不同的病人,已成了我的专业,我从不休假,经常加夜班,赚的钱比别的护士多。这样,我的弟弟不用再送报了。”她微笑地抬高了她那带点骄傲性的小下巴。“如今,我的两个弟弟,大的在师范大学念教育系三年级,小的今年暑假才刚刚考上台大,中国文学系。”她停止了,凝视他:“好了,你知道了我所有的事。”

他仔细地、深刻地审视着她:“你仍然和弟弟们住在一起吗?”“不,他们都住在学校宿舍里,我们没有多余的钱再来租房子住,我呢?我住在医院附近,一栋出租的公寓,我称它护士宿舍。”

他继续盯着她。“你今年几岁?”“二十二。”她坦白地说,“我的弟弟们和我成等差级数,二十岁和十八岁。好,”她的眼光神采奕奕的,“你还有什么想知道的事吗?”“你还没有告诉我关于你男朋友的事。”“哈!”她轻笑了一声。微侧着头,她沉思了片刻。“奇怪,我竟没有一个特别知心的男朋友,我想我太忙了,忙得没有时间来恋爱了。”“但是,总有人追求你吧?”“哈!”她的笑容更深了,“起码有一打。”“没有中意的?”“或者,我会嫁给其中的一个。”她说,“我还不能确定是谁,百分之八十,是个医生。”“为什么?”“护士嫁医生,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她从床沿上站了起来,忽然感到一阵迷惑,怎么回事?自己竟和这老人说了许多自己从未告人的事情。她的笑容收敛了,眼睛变得深邃而朦胧。摇了摇头,她轻叹一声。“别说了,这些事与你一点关系也没有。现在,你该去电疗了吧?”

老人没有再抗议,他一任她推他去电疗,去打针,去物理治疗。这一天,他都显得顺从而忍耐,不发脾气,不咆哮。只是,常常那样深思地望着江雨薇,使她终于按捺不住了,当黄昏来临的时候,她问他:“你今天相当安静呵?”“我想,”他深沉地说,“我没有权利在你面前扮演一个暴君,尤其,你肩上还有那么多的负荷。”

她微微一震,迅速地抬眼注视他,她在那老人眼中立刻看出了她第一天想捕捉的那抹温柔与慈祥,这老人,他绝不像他外表那样暴戾啊!她俯身向他,一些话不经思索地冲出了她的口:“耿先生,别在乎我身上的负荷,那是微不足道的。比起你的负荷来,我那些又算什么?所以,假若你想发脾气的话,你就发作吧,我不会介意的!”

他的眼睛阴沉了下去。“你怎么知道我有负荷?”他喑哑地问,眉头开始虹结,似乎已经准备要“发作”了。“我已经担任了你四天的特别护士,我能看,我能听,我能体会,我还能思想。”她把手温柔地盖在他那苍老而枯瘠的手背上,她的眼睛更温柔地注视着他的,“你很不快乐,耿先生。”“见鬼,”他猝然地诅咒,“你什么都不懂!”“我是不懂,”她点点头,却固执地重复了一句,“可是我知道,你并不快乐,耿先生。虽然你富有,你成功,你有许多的事业,你有儿子、车子、房子……一切别人所羡慕的东西。但是你不快乐。”

他的眼光变得严厉了起来。“要不要我给你几句忠言?江小姐?”他冷冰冰而阴恻恻地说。“好的。”“永远别去探究别人的内心,那是件讨厌的事情,你等于在剥别人的外衣,逼得人和你裸体相对!这是极不礼貌而可恶的!”“谢谢你告诉我,”她挺直了身子,“我以为我可以去探究,只因为别人先探究了我,我没料到,”她咬咬牙,向房门口走去,“你依然是个暴君!”

他愣住了,仓促地说:“你要到哪儿去?”“已经到了我下班的时间了,耿先生。晚班的护士马上会来。”“慢着!”他恼怒地说,“我们还没有谈完。”“我是护士,只负责照顾你的病,不负责和你谈话。何况,和一个暴君是没有什么话好谈的!因为,我们不在平等地位,我也没有发表任何意见的自由。”她的手按在门柄上,准备离去。“喂喂,”他吼叫了起来,“你还不许走!”“为什么?”她回过头来,“我已经下班了!”“给你加班费,怎样?”他大叫。“对不起,”她笑容可掬,“我今天不想加班!”拉开门,她迅速地走了出去,把他的大吼大叫和怒骂声都关进了屋内,把他的骄傲与跋扈也都关进了屋内。

在走廊上,她几乎一头撞在一个男人身上。站定了,她认出这个男人,五十余岁,戴着宽边的眼镜,提着重重的公事包,一脸的精明与能干。这是朱正谋,一个名律师,也是耿克毅私人的律师,他曾在前一天来探望过耿克毅。似乎除了律师的地位之外,他和耿克毅还有颇为不寻常的友谊。“哦!对不起,江小姐。”他扶住了她。“你要去看耿先生吗?”江雨薇问。“是的,有些业务上的事要和他谈,怎么,他仍然禁止访客吗?”“不,禁止访客的规定昨天就已经取消了,他进步得很快。不过,”她顿了顿,“如果我是你,我不选择这个时间去和他谈业务。”“为什么?”“他正在大发脾气呢!”

朱正谋笑了。“他有不发脾气的时间吗?”他问,在镜片后的眼睛闪着光。他显然深深了解耿克毅。“偶然有的。”“我尤法碰运气去等这个‘偶然’,是不是?”

江雨薇也笑了。

朱正谋走进了耿克毅的房间,在开门的那一刹那,江雨薇又听到耿克毅的咆哮声:“管你是个什么鬼,进来吧!”

她摇摇头,微笑了一下。奇怪而孤独的老人哪!一个有着两个儿子、好几个孙子的老人,怎会如此孤独呢?她再度摇了摇头,难解的人类,难解的人生!她走下了楼梯,穿过医院的大厅,走出了医院。今晚,她有一个约会,吴家骏,正确地说,是吴家骏医生,请她去华国夜总会跳舞,这也就是可能做她丈夫的人选之一!她急着要回宿舍去换衣服和化妆。

可是,在医院的转角处,她被一个突然从地底冒出来的人物所拦住了。“江小姐!”

低沉的嗓音,阴郁的面孔,破旧的牛仔夹克,洗白了的牛仔裤,乱蓬蓬的头发,深黝黝的眼睛……那个神秘的年轻人!像尘土一般的人物!“哦,是你!”她怔了怔。“是的,是我。”他低下头去,用脚踢着地上的一块石子,竭力做出一副漠不关心的神态来,“你的病人怎么样了?”“你说耿先生?”“当然,还能有谁?”他鲁莽地说,有几分不耐,眉头不由自主地蹙紧,那神情,那模样……相当熟悉,江雨薇有一瞬间的眩惑。“他已经好多了,先生。”她说,“大概再过一个星期,他就可以出院了。”“你是说,”他的眼光闪了闪,“他不会死了?”“并不是。”她忧郁地说,“这种‘痊愈’是暂时性的,一年之内,死亡随时会来临的。”“难道你们不治好他?”他仰起头来,愤怒地说,他的眼睛里像烧着火焰,“他有的是钱,他买得起最贵重的药,为什么你们不治好他?”“这是没办法的事,”江雨薇温柔地说,这年轻人激动的面容撼动了她,“医生会尽一切努力去挽救他的,但是,耿先生的病已不是医生的力量可以挽救的了。”“你是说,他死定了?”他大声地问,面孔扭曲而眼光凌厉。“我也不敢断言,你应该去请问他的医生。”“你们医生护士都是一群废物!”他粗声地说,喉咙沙哑,“我早知道你们是一点用也没有的!”“哦,”江雨薇的背脊挺直了,她冷冷地看着面前这鲁莽的年轻人,“你那么关心他,何不自己去治疗他?”“我?关心他?”那年轻人紧盯着她,他面孔上的肌肉是绷紧的,他的眼睛森冷而刻毒,压低了声音,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我告诉你,他是我在世界上最恨的一个人!我也是他最恨的一个人!知道了吗?”

江雨薇呆住了。她从没有听过这么仇恨的声音,看到这样怨毒的眼光。她不知道这“像尘土一般”的年轻人与耿克毅是什么关系?但是,人与人间怎可能有如此深的仇恨呢?而且,这年轻人既然如此恨耿克毅,为何又如此关心他的死活。“你是耿克毅的什么人?”她惊愕地问。“仇人!”他不假思索地回答。“那么,”江雨薇萧索而冰冷地说,“你该高兴才对,你的仇人并没有多久可活了!”

那年轻人瞪大了眼睛,咬紧了牙,他的脸色变得苍白,眼睛涨红了。他恶狠狠地望着江雨薇,似乎想把江雨薇吞进肚子里去,从齿缝中,他迸出了几个字:“你是个冷血动物!”

说完,他猛地车转身子,大踏步地冲向了对街,自管自地走了。

江雨薇怔在街角,暮色向她游来,透过那苍茫的暮色,她看不清那年轻人,也看不清所有的事与物,她完全陷进一份深深的困惑与迷惘里。  

第四章

日子过得很快,这已经是江雨薇担任耿克毅特别护士的第十天了。

十天中,江雨薇几乎每天都要和耿克毅争吵或冷战,她没看过如此容易动怒的人。但是,随着时间的消失,她却在这老人身上越来越发掘出一些崭新的东西,一些属于思想与感情方面的东西,这些东西总能撼动她,困惑她,使她忘掉他的坏脾气,忘掉他的暴躁与不近人情,忘掉他许许多多的缺点,而甘心地去担当这护士的职位。他呢?她也看得出来,他正尽力在压抑自己,去迁就他那“机灵古怪”的小护士。

所以,这十天他们总算相处过来了。融洽也罢,不融洽也罢,好也罢,歹也罢,十天总是顺利地过去了。

这天,江雨薇去上班时,她心中是有些怅惘和怔忡的。怅惘的是,明天耿克毅就要出院了,她也必须和这刚刚处熟了的病人分手,再去应付另一个新的病人。耿克毅虽然难缠,虽然暴躁,却不失为一个有见识有机智有思想与幽默感的老人,和他在一起,或者太紧张太忙碌一些,却不会感到枯燥与单调。新的病人呢?她就不能预知了,说不定是个多话的老太婆,说不定是个濒死的癌症患者,也说不定是个肢体不全的车祸受害者……这些,对江雨薇而言,都不见得会比耿克毅更好。使她怔忡的,是她在上班前,又在街道的转角处碰到了那个“若尘”。这回,他跨着一辆破旧的摩托车,带着一副忧郁的眼神,斜倚在一根电杆木上,显然正在等待她的出现。她不由自主地迎上前去,不等他开口,她就先说:“他已经能够走几步路了,当然还需要拐杖。明天他就出院回家了。”“若尘”一语不发,仍然看着她,眼底依然带着那忧郁与询问的表情,于是,她又加了一句:“以后的事,我们只能尽人力,听天命了!”

他点了点头,那对深沉而严肃的眸子仍然停在她脸上,好一会儿,他才低哑地说了一句:“谢谢你!请……”他咬紧牙关,从齿缝中说,“照顾他!”

说完,他发动了摩托车,如箭离弦般冲了出去,飞快地消失在街道的尽头了。

照顾他?她茫然地想,他明天就出院了,她还怎样照顾他?除非他再被送进来,这样一想,她就陡地打了个冷战,她知道,他再送进来的时候,就不会活着走出去了。她宁愿不要“再”照顾他!她可以眼看一个病人死亡,却不能眼看一个朋友死亡。噢,她居然已经把这老人当作“朋友”了!至于这若尘,他又把这老人当作什么呢?仇人?天!谁能这样本能地去关怀一个仇人啊?那忧郁的眼神,那固执而恳切的神态……天!这男人使她迷惑!使她不安,也使她震撼!

带着这抹怅惘与怔忡的情绪,她走进了老人的病房。

老人正伫立在窗口,出神似的望着窗子外面的街道,听到门响,他猝然回过头来。江雨薇立即一怔,她接触到两道严厉的眼光,看到一张苍白而紧张的脸孔,他盯住了她,迫切而急促地问:“刚刚是谁和你在街上谈话?”

她愣了愣,“若尘”两个字几乎已经要冲口而出,但她又及时地咽住了,走到老人站立的窗口,她望出去,是的,这儿正好能看到她和若尘谈话的地方,但她不相信老人能看得清楚那是谁。“啊,一个漠不相关的人,他问我到基隆路怎么走。”她轻描淡写地说,完全不动声色。她不认为“若尘”这名字会带给耿克毅任何的快乐。“哦,是吗?漠不相关的人?”老人喃喃地问,忽然脱力了,他撑不牢拐杖,差一点摔倒。她慌忙赶过去扶住他,把他搀扶到床边去。老人跌坐在床上,他用手支住额角,一瞬间,他显得衰老而疲倦。“一个漠不相关的人,”他继续喃喃的说,“那么像,我几乎以为是……我几乎以为……”“以为是谁?”江雨薇紧盯着问,犹豫着是不是要告诉他真相。“以为是……”老人咬了咬牙,“一个仇人!”

一个仇人!他们倒是异口同声啊!江雨薇再度怔住了。看着耿克毅,她在他脸上又找出了生命力,他的眼睛重新闪出那抹恼怒与坏脾气的光芒。“你的仇人很多吗?耿先生?”江雨薇小心翼翼地问,想着那个有对忧郁的眼神的若尘。“唔,”耿克毅哼了一声,“人类可以有各种理由来彼此相恨。我承认,恨我的人很多,尤其是他。”“他是谁?”她再问。

他迅速地抬起头来,恼怒地盯着她。“啊呀,你倒是相当好奇啊!”他冰冷冷地说,“这关你什么事呢?”“当然不关我的事。”她挺直背脊,开始整理床铺,她的脸色也变得冰冷了,“对不起,我往往会忘记了自己的身份。”

他瞅了她好一会儿,凝视着她在室内转来转去的背影。室内有一段时间的沉寂,然后,他开了口:“喂喂,江小姐,我们能不能从今天起不再争吵?你看,我们还要相处一段时间,最好现在就讲和,不要以后又成为仇人!”

还要相处一段时间?他真是老糊涂了!她笑了,回过头来:“你放心,我们不会成为仇人,因为,你明天就要出院了。”“我知道。”他说。“所以,今天是我照顾你的最后一天。”“不是,”他摇摇头,“你将要跟我一起回去。”“什么?”她愕然地喊,“你是什么意思?”“黄医生已经说过了,不论我住院或不住院,我需要一个特别护士,帮我打针及照顾我吃药,我不能天天跑到医院里来,所以,你只好跟我回去!”

江雨薇站定了,她瞪大眼睛,定定地看着面前的老人,慢慢地、清晰地说:“你征求过我的同意吗?你怎么知道我愿意接受这个工作?”“你的职业是特别护士,不是吗?”他也盯着她,用慢慢的、清晰的声音问。“是的。”她点点头。“在医院里当特别护士与在我家里当特别护士有什么不同?”他再问。

她蹙蹙眉,有些结舌。“这……我想……”“别多想!”他打断她,做了一个阻止她说话的手势,“我已经打听过了,干特别护士这一行,你不属于任何一家医院,你有完全自由的权利,选择你的雇主,或者,拒绝工作。所以,没有任何限制可以阻止你接受我的聘请。至于我家,那是一栋相当大的房子,有相当大的花园,你会喜欢的。我已经吩咐家人,给你准备了一间卧房,你除了整理一下行李,明天把你的衣物带来之外,不需要准备别的。当然,你还要去和黄医生联系一下,关于我该吃些什么药,打什么针,这个,事实上,这十天以来,你也相当熟悉了。”

江雨薇继续凝视着耿克毅,她被他语气中那份“武断”所刺伤了。“可是,我想我仍然有权拒绝这份工作吧?”她冷然地说。“当然,你有权拒绝。”他毫不迟疑地说,“不过,我想我还漏了一个要点,关于你的薪水。我知道,你相当需要钱用,我将给你现在薪水的三倍。”

她瞪视他。“你想得很周到,”她说,唇边浮起一个冷笑,“大花园,私人的卧室,加三倍的薪金,你想,我就无法拒绝这工作了?”“聪明的人不会拒绝!”“但是,我很可能就是你常说的那种人:傻瓜蛋!”

他锐利地看着她。“你是吗?”他反问。

她困惑了,一种矛盾的情绪抓住了她。是的,这确实是个诱人的工作,她没有理由拒绝的工作。但是,她心底却有这么一股反抗的力量,反抗这老人,反抗这工作,反抗那些金钱与舒适的诱惑。她沉默了,耿克毅仔细地凝视着她。“不必马上做决定,”他说,“到晚上你再答复我,事实上,这工作未必会做得很长久,你知道。假若我是那样令人讨厌的老人的话,你也不见得要受太久的罪!”

她心中一凛,这老人在暗示她,他的生命并不久长,而在这暗示的背后,他的语气里有某种他不想表露的渴切与要求,这才是她真正所无法拒绝的东西。“我必须想一想,”她说,“你的提议对我太突然,而且,我完全不了解你的家庭。”“哦,是吗?”他惊叹地说,“我没告诉过你我家的情形吗?”“你一个字也没说过。”她想着他的儿子们,他的儿媳妇,那都不是一些容易相处的人哪!“别担心我的儿子和儿媳妇,”他又一眼看透了她!“他们都不和我住在一起,他们有自己的家,我的太太在多年前去世,所以,在我那花园里,只有我和四个佣人!”“四个佣人!”她惊呼,一个老头竟需要四个佣人侍候着,现在,还要加上一个特别护士!“老赵是司机,老李和李妈是一对夫妇,他们跟了我二十年之久,翠莲专管打扫房屋。你放心,他们都会把你当公主一样奉承的!”“公主?”她抬抬眉毛,“只怕我没那么好的福气!”她深深了解,富人家里的佣人有时比主人还难弄。“他们都是些善良的好人!”他再度看透了她!“能够忍受得了你,想必是修养到家了!”她转身走开去准备针药,“关于这问题,我们再谈吧!”

耿克毅不再说什么,整天,他都没有再提到这问题,他们谁都不谈。但是,江雨薇始终在考虑着,一忽儿,她觉得应该接受,一忽儿,她又有说不出的惶悚,觉得不该接受,这样子,挨到了黄昏的时候,她必须面对这问题了。站在耿克毅面前,她坚定地说:“耿先生,我很抱歉,我已经决定了,我不愿接受你的聘请。”

他震动了一下,迅速地抬眼看她,他那暴戾的脾气显然又要发作了,他的眼睛凶恶而面貌狰狞。“为什么?”他阴沉地问。“不为什么,只是我不愿意。”她固执地说。“给我理由!”他喊,“什么理由你要拒绝?你嫌待遇不够高?再增加一倍怎样?”“不是钱的问题。”她摇头。“什么问题?”他大叫,愤怒使他的脸孔发红。“我会帮你介绍另外一个护士,”她避重就轻地说,“这么好的条件,你很容易找到个好护士……”“我不要别的护士!”他厉声喊,“你休想把那些傻瓜蛋弄来给我!我告诉你……”

他的话没有说完,门开了,耿培中和他的妻子个身材瘦削、面貌精明的中年女人走了进来。那女人立刻赶过来,用一副夸张的尖喉咙,嚷叫着说:“啊呀,爸爸,什么事又让您生气了?医生说过,您的病最忌讳生气,您怎么又动气了呢?”站直身子,她的眼光和江雨薇的接触了,“江小姐,”她一本正经地板着脸,“你应该避免让他生气啊!”“我只负责照顾病人的身体,”江雨薇冷冷地直视着她,“不负责病人的情绪!”“天哪!”这位“耿夫人”吃惊地尖叫,“这算什么特别护士?看她那副傲慢的样子!怪不得把爸爸气成这样子呢!培中,你管些什么事?给爸爸雇了这样一个人!好人都会给她气病呢!幸好爸爸明天就要出院了,否则……”“思纹,”耿克毅怒声地打断了那女人的尖叫,“你说够了没有?”思纹,那张善表情的脸倏然变色,又倏然回复了原状,她讨好地对老人弯下腰去:“是了,爸爸,我一时太大声了些,”她温柔地说,语气变得那样快,使江雨薇不能不怀疑她是不是演员出身的。“您不要生气,爸爸,我们明天来接您出院,关于您出院以后的问题,我和美琦已经研究过了,我们可以轮流来陪伴您,或者……”她悄悄地看了看老人的脸色,“我们也可以搬回来住……”“哈哈!”老人怪异地笑了一声,望着他的儿子和媳妇,“你们怕我死得太慢,是吗?”“爸,您这是什么话?”耿培中锁紧了眉,“我们是为了您好……”“为了我好?”耿克毅紧紧地注视着耿培中,“培中,你真是个好儿子,在我生病期中,你已经在我工厂中透支了二十万元之多,培华可以和你媲美,你们都是为了我好吧?反正我死了,钱也带不进棺材的,是吧?”“爸爸!”培中的脸色变白了,却仍然不失冷静,“我是挪用了一些钱,因为我那建筑公司缺点头寸,一个月之内,我就可以还给你的。”“好了,别谈这个,”老人阻止了他,“你们今天来,有什么目的吗?”“我们刚刚去看过黄大夫,”思纹抢着说,“他说您如果出院的话,势必需要一个人照顾,我想和您研究一下,是我回来呢,还是美琦回来?翠莲是个不解事的傻丫头,她是无法照顾您的。”“够了!”耿克毅冷然地望着儿媳妇,“我不需要你,也不需要美琦,我需要的是一个特别护士!”他把眼光调向江雨薇,询问地说:“江小姐?”

江雨薇一愣,本能地向前跨了一步,还来不及开口,思纹又尖声地嚷了起来:“啊呀,爸爸,你还受不够这些特别护士的气吗?她们从来就不把病人当人的,尤其这个……”“耿先生”,江雨薇听到自己的声音,那样坚决,那样稳定,那样热烈而急切地说,“我接受了你的聘请!明天,我将跟你回去,直到你解雇我的时候为止!”

耿克毅的眼睛燃亮了,像个小孩子般绽放了满脸的喜悦,他胜利似的看着儿媳妇:“你瞧,思纹,我的问题已经解决了!你还是留在你自己的家里,照顾你的丈夫,让他少去酒家舞厅,照顾你的儿子,少当流氓太保吧!”

思纹的脸色雪白,她的嘴唇抖动着,半天之后,她才冒出一句话来:“我会管我的丈夫,最起码,要他不要像他父亲一样,养出……”“思纹!”培中立刻喊,打断了思纹的话头,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腕。“我们走吧!”回过头来,他望着耿克毅,“我们明天来接您出院!爸爸!”“用不着,”耿克毅说,“老赵会来接我,江小姐会照顾我,你和培华,谁也不用来!”

耿培中忍耐地咬咬牙:“好吧!随您的便!我们走吧!”

拉着思纹,他们走出了病房,江雨薇接触到思纹临走时的一道刻薄的眼光。她走去把房门关好,听到思纹那尖锐的嗓音,在走廊里响着:“你爸爸越来越变成了道地的老怪物!他和那个女护士啊,十成有八成有些问题呢!”

她咬咬牙,关好房门,回过头来,望着耿克毅。后者平躺在床上,眼睛闪闪发光地望着她。“谢谢你,江小姐。”他由衷地说。“什么原因使你改变了主意?”因为你是个孤独的暴君!因为你身边竟没有一个真正的亲人!因为你实际上贫无所有!因为你晚景凄凉……她没说出这些理由,却微笑着说了句:“你答应给我三倍的薪水,不是吗?”

那老人凝视着她,她立刻知道那老人已明白她心中所想的。他对她凄凉地微笑了一下,说:“你是个聪明而善良的好女孩,雨薇。”

雨薇?他这是第一次直呼她的名字,却叫得那样自然,她悄悄看他,他已经把眼睛闭起来了。他累了!一个憔悴的、苍老的、濒死的、孤独的老人!她觉得自己的眼眶发热,走过去,她帮他把棉被盖好,却听到他又低声地自语:“若尘,是你该回来的时候了!”

若尘?若尘?若尘?她怔在那儿了。他说得那样凄凉,那样惨切,这个若尘,到底是谁?  

第五章

车子穿过了台北市区,驶过了圆山大桥,一转弯,向阳明山上开去。老赵纯熟地驾着车子,飞驰在那弯路频繁的山路上。“哦,耿先生,”江雨薇略略不安地说,“你没有告诉我,你的家在阳明山上。”“这对你很不方便吗?”耿克毅说,“我答应你,每星期至少有一天休假如何?这样,你就可以和你的医生去约会了!”“我的医生?”她惊愕地。“那位吴大夫,x光科的,叫什么?吴家骏吗?”耿克毅不动声色地问。

江雨薇蓦然间脸红了,她有些激怒。“你仿佛雇了私家侦探来侦察我。”“哈哈!”老人得意地笑了一声,“这只是凑巧,那天你推我去x光室的时候,那位医生的眼睛始终在透视你,不在透视我。如果你活到我这样的年纪,你就会一眼看出人类的感情来了。”他顿了顿,“怎样?这位医生在你心中的分量如何?”“我不想谈这个。”江雨薇闷闷地说。看着车窗外面,那些向后急速退开的植物,那些建在半山中的别墅,那些远处的云山,那些山坳里的苍松翠竹……“我在想,”她慢慢地说,“你这暴君有一座怎样的皇宫。”“你不用想,”老人说,“因为已经到了。”

车子向左转,转入了一条私人的道路,铺着碎石子,道路宽敞,两边都栽着密密的修竹。江雨薇对那些修竹看去,发现那竟是两个竹林,那么,这条路是从竹林中辟出来的了。车子曲折地转了一个弯,停在一个镂花的大铁门前面。江雨薇伸出头去,正好看到铁门边石柱上的镂金大字“风雨园”。她看了老人一眼:“很少有人把自己的花园取名叫‘风雨园’。”

老人不语,他对那跑来开门的男工老李打了个招呼,车子继续开了进去。一阵沁人心脾的花香绕鼻而来,是晚秋最后的几朵茉莉吧!园内有好几丛竹子,主人显有爱竹的癖性,一棵古老的苍松,虬结的枝干,苍劲地直人云中。绕过了这棵老松树,江雨薇的眼前一亮,一个圆形的小喷水池呈现在她面前,喷水池中,雕刻着一个半裸的维纳斯像,水柱喷射在她的身上,再奔泻下来,夕阳的光芒照射着她,颗颗水珠,像颗颗闪亮的水晶球,在她那白晳的肌肤上滑落。她那美好的身段,沐浴在秋日的阳光下,带着一种神秘的光华,仿佛她是活的,仿佛她主宰着这花园,仿佛她有着一份神秘莫测的力量。

车子停了,江雨薇眩惑地走下了车,她的眼光仍然无法离开那雕像,她真想走过去触摸她一下,看看她的肌肤是不是柔软的。“美吧?”老人问,“我在欧洲旅行的时候发现了它,花费了一笔巨资把她买来了。看她的眼睛,看她的脸,我常常觉得她是有生命的。她的脸型像极了……”他忽然咽住了。“像极了谁?你的一个爱人?”江雨薇冲口而出。“不错。”老人并未否认,“一个我深爱的人。”“她在哪儿?走了吗?”“走了。”

江雨薇看了老人一眼,她不想再去深入地发掘这老人的秘密,一个活到六十八岁的人,原可以有写不完的故事啊!她望了望花园的其他部分,绕着水池,栽满了茉莉与蔷薇,另外,她看到数不清的花与树,山茶、木槿、玫瑰、冬青……天,这确实是个人间仙苑啊!掉转头,她面对着那栋二层楼的建筑,纯白色的外型,加着落地的玻璃窗,这栋房子像个水晶的雕刻品。房子前面有好几级台阶,然后是一排古罗马式的圆形石柱,大门是拱形的,现在,那门大开着,露出里面纯白色的地毯,黑色沙发,与白黑二色的窗帘。“啊,”江雨薇轻呼,“你确实有个皇宫。”“如果你不介意,”耿克毅微笑地说,“你该认识认识这家里其他的分子。”

江雨薇恍然惊觉,老李、李妈和翠莲都已经出来了,站在花园里等待着。

她已经见过了老赵,那是个憨直而稳重的中年人。现在,她见到了老李夫妇,一对五十余岁的夫妻,老李有张不苟言笑的脸,额上有道疤痕,虽不丑陋,却并不引人喜欢。他冷冷地和江雨薇打了招呼,就一转身消失在树木深处了,他走开时,江雨薇注意到,他的腿是跛的。李妈,她和她的丈夫正相反,胖胖的身材,圆圆的脸,有对易感的眼睛,和满脸慈祥而热情的笑,她热烈地迎接了江雨薇,一再保证地说:“你会喜欢这儿的,江小姐,你一定会过得惯的,你需要什么,只管告诉我,我会给你准备的。”

翠莲,那个才十八九岁的台湾姑娘,却是美慧而可喜的,她不住地笑,不住地对江雨薇鞠躬如仪,使江雨薇也忍不住笑了起来。“翠莲,”李妈说,“你也要好好侍候江小姐啊!”“是的,是的,是的。”翠莲一迭连声地说。

江雨薇发现,翠莲实际上是归李妈管的,换言之,李妈在这家庭中有着相当的地位。“好了,耿先生,”江雨薇看着耿克毅,“你该进房里去了,这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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