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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10-11 20:39: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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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张晓风

出版社:四川人民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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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交给你们一个孩子

我交给你们一个孩子试读:

目录

CONTENTS

秋千上的女子

春之怀古

秋千上的女子

初心

情怀

常常,我想起那座山

可爱

我交给你们一个孩子

谁都害过人

本来,我想先跌

如果我看不懂

那夜的烛光

我交给你们一个孩子

这些石头,不要钱

一番

这些石头,不要钱

正在发生

许士林的独白

我自我的田渠归来

种种有情

半盘豆腐

四个身处婚姻危机的女人

回头觉

鸟巢蕨,什么时候该丢?

四个身处婚姻危机的女人

好艳丽的一块土

传说中的宝石

没有人叫我阿山

地毯的那一端

绿色的书简

地毯的那一端

到山中去

种种可爱

细细的潮音

前身

种种可爱

月,阙也

顾二娘和欧基芙

地泉

我喜欢

春之怀古

春天必然曾经是这样的:从绿意内敛的山头,一把雪再也撑不住了,扑哧的一声,将冷脸笑成花面,一首澌澌然的歌便从云端唱到山麓,从山麓唱到低低的荒村,唱入篱落,唱入一只小鸭的黄蹼,唱入软溶溶的春泥——软如一床新翻的棉被的春泥。

那样娇,那样敏感,却又那样混沌无涯。一声雷,可以无端地惹哭满天的云。一阵杜鹃啼,可以斗急了一城杜鹃花。一阵风起,每一棵柳都吟出一则则白茫茫、虚飘飘、说也说不清、听也听不清的飞絮,每一丝飞絮都是一株柳的分号。反正,春天就是这样不讲理、没逻辑,而仍可以好得让人心平气和。

春天必然曾经是这样的:满塘叶黯花残的枯梗抵死苦守一截老根,北地里千宅万户的屋梁受尽风欺云压,犹自温柔地抱着一团小小的空虚的燕巢。然后,忽然有一天,桃花把所有的山村水郭都攻陷了,柳树把皇室的御沟和民间的江头都控制住了——春天有如旌旗鲜明的王师,因长期虔诚地企盼祝祷而美丽起来。

而关于春天的名字,必然曾经有这样一段故事:在《诗经》之前,在《尚书》之前,在仓颉造字之前,一只小羊在啮草时猛然感到的多汁,一个孩子在放风筝时猛然感觉到的飞腾,一双患风痛的腿在猛然间感到的舒活,千千万万双素手在溪畔在塘畔在江畔浣纱的手所猛然感到的水的血脉……当他们惊讶地奔走互告的时候,他们决定将嘴噘成吹口哨的形状,用一种愉快的耳语的声量来为这季节命名——“春”。

鸟又可以开始丈量天空了。有的负责丈量天的蓝度,有的负责丈量天的透明度,有的负责用那双翼丈量天的高度和深度。而所有的鸟全不是好的数学家,它们叽叽喳喳地算了又算,核了又核,终于还是不敢宣布统计数字。

至于所有的花,已交给蝴蝶去点数。所有的蕊,交给蜜蜂去编册。所有的树,交给风去纵宠。而风,交给檐前的老风铃去一一记忆、一一垂询。

春天必然曾经是这样,或者,在什么地方,它仍然是这样的吧?穿越烟囱与烟囱的黑森林,我想走访那踯躅在湮远年代中的春天。秋千上的女子

我在备课——这样说有点吓人,仿佛有多模范似的,其实也不是,只是把秦少游的词在上课前多看两眼而已。我一向觉得少游词最适合年轻人读:淡淡的哀伤,怅怅的低喟,不需要什么理由就愁起来的愁,或者未经规划便已深深坠入的情劫……“秋千外,绿水桥平。”

啊,秋千,学生到底懂不懂什么叫秋千?他们一定自以为懂,但我知道他们不懂,要怎样才能让学生明白古代秋千的感觉?

这时候,电话响了,索稿的——紧接着,另一通电话又响了,是有关淡江大学“女性书写”研讨会的。再接着是东吴校庆筹备组规定要交散文一篇,似乎该写点“话当年”的情节,催稿人是我的学生张曼娟,使我这犯规的老师惶惶无词……

然后,糟了,由于三案并发,我竟把这几件事想混了,秋千,女性主义,东吴读书,少年岁月,粘粘为一,撕扯不开……

汉族,是个奇怪的族类,他们不但不太擅长唱歌或跳舞,就连玩,好像也不太会。许多游戏,都是西边或北边传来的——也真亏我们有这些邻居,我们因这些邻居而有了更丰富多样的水果、嘈杂凄切的乐器、吞剑吐火的幻术……以及,哎,秋千。

在台湾,每所小学,都设有秋千架吧?大家小时候都玩过它吧?

但诗词里的“秋千”却是另外一种,它们的原籍是“山戎”,据说是齐桓公征伐山戎的时候顺便带回来的。想到齐桓公,不免精神为之一振,原来这小玩意儿来中国的时候,正当先秦诸子的黄金年代。而且,说巧不巧的,正是孔老夫子的年代。孔子没提过秋千,孟子也没有。但孟子说过一句话:“咱们儒家的人,才不去提他什么齐桓公晋文公之流的家伙。”

既然瞧不起齐桓公,大概也就瞧不起他征伐胜利后带回中土的怪物秋千了!

但这山戎身居何处呢?山戎在春秋时代住在河北省的东北方,现在叫作迁安市的一个地方。这地方如今当然早已是长城里面的版图了,它位于山海关和喜峰口之间,和避暑胜地北戴河同纬度。

而山戎又是谁呢?据说便是后来的匈奴,更后来叫胡,似乎也可以说,就是以蒙古为主的北方异族。汉人不怎么有兴趣研究胡人家世,叙事起来不免草草了事。

有机会我真想去迁安市走走,看看那秋千的发祥地是否有极高大夺目的漂亮秋千,而那里的人是否身手矫健,可以把秋千荡得特别高,特别恣纵矫健——但恐怕也未必,胡人向来绝不“安于一地”,他们想来早已离开迁安市,“迁安”两字顾名思义,是鼓励移民的意思,此地大概早已塞满无所不在的汉人移民。

哎,我不禁怀念起古秋千的风情来了。《荆楚岁时记》上说:“秋千,本北方山戎之戏,以习轻趣,后中国女子学之,楚俗谓之施钩,《涅槃经》谓之罟索。”《开元天宝遗事》则谓:“天宝宫中,至寒食节,竞竖秋千,令宫嫔辈,戏笑以为宴乐,帝呼为半仙之戏,都市士民因而呼之。”《事物纪原》也引《古今艺术图》谓:“北方戎狄爱习轻趫之态,每至寒食为之,后中国女子学之,乃以条绳悬树之架,谓之秋千。”

这样看来,秋千,是季节性的游戏,在一年最美丽的季节——暮春寒食节(也就是我们的春假日)举行。

试想在北方苦寒之地,忽有一天,春风乍至,花鸟争喧,年轻的心一时如空气中的浮丝游絮飘飘扬扬,不知所止。

于是,他们想出了这种游戏,这种把自己悬吊在半空中来进行摆荡的游戏,这种游戏纯粹呼应着春天来时那种摆荡的心情。当然也许和丛林生活的回忆有关。打秋千多少有点像泰山玩藤吧?

然而,不知为什么,事情传到中国,打秋千竟成为女子的专利。并没有哪一条法令禁止中国男子玩秋千,但在诗词中看来,打秋千的竟全是女孩。

也许因为初传来时只有宫中流行,宫中男子人人自重,所以只让宫女去玩,玩久了,这种动作竟变成是女性世界里的女性动作了。

宋明之际,礼教的势力无远弗届,汉人的女子,裹着小小的脚,蹭蹬在深深的闺阁里,似乎只有春天的秋千游戏,可以把她们荡到半空中,让她们的目光越过自家修筑的铜墙铁壁,而望向远方。

那年代男儿志在四方,他们远戍边荒,或者,至少也像司马相如,走出多山多岭的蜀郡,在通往长安的大桥桥柱上题下:“不乘高车驷马,不复过此桥。”

然而女子,女子只有深深的闺阁,深深深深的闺阁,没有长安等着她们去功名,没有拜将台等着她们去封诰,甚至没有让严子陵归隐的“登云钓月”的钓矶等着她们去度闲散的岁月(“登云钓月”是苏东坡题在一块大石头上的字,位置在浙江富阳,近杭州,相传那里便是严子陵钓滩)。

我的学生,他们真的会懂秋千吗?她们必须先明白身为女子便等于“坐女监”。所不同的是,有些监狱窄小湫隘,有些监狱华美典雅。而秋千却给了她们合法的越狱权,她们于是看到远方,也许不是太远的远方,但毕竟是狱门以外的世界。

秦少游那句“秋千外,绿水桥平”,是从一个女子眼中看春天的世界。秋千让她把自己提高了一点点,秋千荡出去,她于是看见了春水。春水明艳,如软琉璃,而且因为春冰乍融,水位也提高了,那女子看见什么?她看见了水的颜色和水的位置,原来水位已经平到桥面去了!

墙内当然也有春天,但墙外的春天却更奔腾恣纵啊!那春水,是一路要流到天涯去的水啊!

只是一瞥,只在秋千荡高去的那一刹,世界便迎面而来。也许视线只不过以两公里为半径,向四面八方扩充了一点点,然而那一点是多么令人难忘啊!人类的视野不就是那样一点点地拓宽的吗?女子在那如电光石火的刹那窥见了世界和春天。而那时候,随风鼓胀的,又岂止是她绣花的裙摆呢?

众诗人中似乎韩偓是最刻意描述美好的“秋千经验”的。他的《秋千》一诗是这样写的:

池塘夜歇清明雨,

绕院无尘近花坞。

五丝绳系出墙迟,

力尽才瞵见邻圃。

下来娇喘未能调,

斜倚朱阑久无语。

无语兼动所思愁,

转眼看天一长吐。

其中形容女子打完秋千“斜倚朱阑久无语”“无语兼动所思愁”,颇耐人寻味。“远方”,也许是治不愈的痼疾,“远方”总是牵动“更远的远方”。诗中的女子用极大的力气把秋千荡得极高,却仅仅只见到邻家的园圃——然而,她开始无语哀伤,因为她竟因而牵动了“乡愁”——为她所不曾见过的“他乡”所兴起的乡愁。

韦庄的诗也爱提秋千,下面两句景象极华美:

紫陌乱嘶红叱拨(红叱拨是马名),

绿杨高映画秋千。——《长安清明》

好似隔帘花影动,

女郎撩乱送秋千。——《寒食城外醉吟》

第一例里短短十四字,便有四个跟色彩有关的字,血色名马骄嘶而过,绿杨丛中有精工绘画的秋千……

第二例却以男子的感受为主,诗词中的男子似乎常遭秋千“骚扰”,秋千给了女子“一点点坏之必要”(这句型,当然是从痖弦诗里偷来的),荡秋千的女子常会把男子吓一跳,她是如此临风招展,却又完全“不违礼俗”。她的红裙在空中画着美丽的弧,那红色真是既奸又险,她的笑容晏晏,介乎天真和诱惑之间,她在低空处飞来飞去,令男子不知所措。

张先的词:

那堪更被明月,

隔墙送过秋千影。

说的是一个被邻家女子深夜荡秋千所折磨的男子。那女孩的身影被明月送过来,又收回去,再送过来,再收回去……

似乎女子每多一分自由,男子就多一分苦恼。写这种情感最有趣的应该是东坡的词:

墙里秋千墙外道。

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

笑渐不闻声渐悄。

多情却被无情恼。

由于自己多情,便嗔怪女子无情,其实也没什么道理。荡秋千的女子和众女伴嬉笑而去,才不管墙外有没有痴情人在痴立。

使她们愉悦的是春天,是身体在高下之间摆荡的快意,而不是男人。

韩偓的另一首诗提到的“秋千感情”又更复杂一些:

想得那人垂手立,

娇羞不肯上秋千。

似乎那女子已经看出来,在某处,也许在隔壁,也许在大路上,有一双眼睛,正定定地等着她,她于是僵在那里,甚至不肯上秋千,并不是喜欢那人,也不算讨厌那人,只是不愿让那人得逞,仿佛多称他的心似的。

众诗词中最曲折的心意,也许是吴文英的那句:

黄蜂频扑秋千索,

有当时,纤手香凝。

由于看到秋千的丝绳上,有黄蜂飞扑,他便解释为荡秋千的女子当时手上的香已在一握之间凝聚不散,害黄蜂以为那绳索是一种可供采蜜的花。

啊,那女子到哪里去了呢?在手指的香味还未消失之前,她竟已不知去向。

——啊!跟秋千有关的女子是如此挥洒自如,仿佛云中仙鹤不受网弋,又似月里桂影,不容攀折。

然而,对我这样一个成长于二十世纪中期的女子,读书和求知才是我的秋千吧?握着柔韧的丝绳,借着这短短的半径,把自己大胆地抛掷出去。于是,便看到墙外美丽的清景:也许是远岫含烟,也许是新秧翻绿,也许雕鞍上有人正起程,也许江水带来归帆……世界是如此富艳难踪,而我是那个在一瞥间得以窥伺大千的人。“窥”字其实是个好字,孔门弟子不也以为他们只能在墙缝里偷看一眼夫子的深厚吗?是啊,是啊,人生在世,但让我得窥一角奥义,我已知足,我已知恩。

我把从《三才图会》上影印下来的秋千图戏剪贴好,准备做成投影片给学生看,但心里却一直不放心,他们真的会懂吗?真的会懂吗?曾经,在远古的年代,在初暖的熏风中,有一双足悄悄踏上板架,有一双手,怯怯握住丝绳,有一颗心,突地向半空中荡起,荡起,随着花香,随着鸟鸣,随着迷途的蜂蝶,一起去探询春天的资讯。初心“初,裁衣之始也。”文字学的书上如此解释。

人生一世,亦如一匹辛苦织成的布,一刀下去,一切就都裁就了。“初、哉、首、基、肇、祖、元、胎……”

因为书是新的,我翻开来的时候也就特别慎重。书本上的第一页第一行是这样的:“初、哉、首、基、肇、祖、元、胎……始也。”

那一年,我十七岁,望着《尔雅》这部书的第一句话而愕然,这书真奇怪啊!把“初”和一堆“初的同义词”并列卷首,仿佛立意要用这一长串“起始”之类的字来做整本书的起始。

也是整个中国文化的起始和基调吧?我有点敬畏起来了。

想起另一部书,《圣经》,也是这样开头的:“起初,上帝创造天地。”

真是简明又壮阔的大笔,无一语修饰形容,却是元气淋漓,如洪钟之声,震耳贯心,令人读着读着竟有坐不住的感觉,所谓壮志陡生,有天下之志,就是这种心情吧!寥寥数字,天工已竟,令人想见日之初升,海之初浪,高山始突,峡谷乍裂,以及大地寂然等待小草涌腾出土的一刹那!

而那一年,我十七,刚入中文系,刚买了这本古代第一部字典《尔雅》,立刻就被第一页第一行迷住了,我有点喜欢起文字学来了。真好,中国人最初的一本字典(想来也是世人的第一本字典),它的第一个字就是“初”。“初,裁衣之始也。”文字学的书上如此解释。

我又大为惊动,我当时已略有训练,知道每一个中国文字背后都有一幅图画,但这“初”字背后不止一幅画,而是长长的一幅卷轴。想来当年造字之人初造“初”字的时候,也是煞费苦心之余的神来之笔。“初”这件事无形可绘,无状可求,如何才能追踪描摹?

他想起了某个女子的动作,也许是母亲,也许是妻子,那样慎重地先从纺织机上把布取下来。整整齐齐的一匹布,她手握剪刀,当窗而立,她屏息凝神,考虑从哪里下刀,阳光把她微微毛乱的鬓发渲染成一轮光圈。她用神秘而多变的眼光打量着那整匹布,仿佛在主持一项典礼,其实她努力要决定的只不过是究竟该先做一件孩子的小衫好呢,还是先裁自己的一幅裙子?一匹布,一如渐渐沉黑的黄昏,有一整夜的美梦可以预期——当然,也有可能是噩梦,但因为有可能成为噩梦,美梦就更值得去渴望——而在她思来想去的当际,窗外陆陆续续流溢而过的是初春的阳光,是一批一批的风,是雏鸟拿捏不稳的初鸣,是天空上一匹复一匹不知从哪一架纺织机里卷出的浮云……

那女子终于下定决心,一刀剪下去,脸上有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然。“初”字,就是这样来的。

人生一世,亦如一匹辛苦织成的布,一刀下去,一切就都裁就了。

整个宇宙的成灭,也可视为一次女子的裁衣啊!我爱上“初”这个字,并且提醒自己,每个清晨都该恢复为一个“初人”,每一刻,都要维护住那一片初心。初发芙蓉《颜延之传》(《南史》)里这样说:“延之尝问鲍照,己与灵运优劣,照曰:‘谢五言如初发芙蓉,自然可爱,君诗如铺锦列绣,亦雕缋满眼。’”

六朝人说的芙蓉便是荷花,鲍照用“初发芙蓉”比谢灵运,实在令人羡慕,其实“像荷花”不足为奇,能像“初发芙蓉”才令人神思飞驰。灵运一生独此四字,也就够了。

后来的文学批评也爱沿用这字眼,周济《介存斋论词杂著》中论晚唐韦庄的词便说:“端己词清艳绝伦,初日芙蓉春日柳,使人想见风度。”

中国人没有什么“诗之批评”或“词之批评”,只有“诗话”“词话”,而词话好到如此,其本身已凝聚饱实,且华丽如一则小令。清露晨流,新桐初引《世说新语》里有一则故事,说到王恭和王忱原是好友,以后却因政治上的芥蒂而分手。只是每次遇见良辰美景,王恭总会想到王忱。面对山石流泉,王忱便恢复为王忱,是一个精彩的人,是一个可以共享无限清机的老友。

有一次,春日绝早,王恭独自漫步到幽极胜极之处,书上记载说:“于时清露晨流,新桐初引。”

那被人爱悦,被人誉为“濯濯如春月柳”的王恭忽然怅怅然冒出一句:“王大故自濯濯。”语气里半是生气半是爱惜,翻成白话就是:“唉,王大那家伙真没话说——实在是出众!”

不知道为什么,作者在描写这段微妙的人际关系时,把周围环境也一起写进去了。而使我读来怦然心动的也正是那段“于时清露晨流,新桐初引”的附带描述。也许不是什么惊心动魄的大景观,只是一个序幕初启的清晨,只是清晨初初映着阳光闪烁的露水,只是露水装点下的桐树初初抽了芽,遂使得人也变得纯洁灵明起来,甚至强烈地怀想起那个有过嫌隙的朋友。

李清照大约也是被这光景迷住了,所以她的《念奴娇》里竟把“清露晨流,新桐初引”的句子全搬过去了。一颗露珠,从六朝闪到北宋,一叶新桐,在安静的扉页里晶薄透亮。

我愿我的朋友也在生命中最美好的片刻想起我来。在一切天清地廓之时,在叶嫩花初之际,在霜之始凝,夜之始静,果之初熟,茶之方馨。在船之启碇,鸟之回翼,在婴儿第一次微笑的一刹那,想及我。

如果想及我的那人不是朋友,而是敌人(如果我有敌人的话),那也好——不,也许更好,嫌隙虽深,对方却仍会想及我,必然因为我极为精彩的缘故。当然,也因为一片初生的桐叶是那么好,好得足以让人有气度去欣赏仇敌。情怀

陈师道的诗说:“好怀百岁几时开?”

其实,好情怀是可以很奢侈地日日有的。

退一步说,即使不是绝对快活的情怀,那又何妨呢?只要胸中自有其情怀,也就够好了。一

校车过中山北路,偶然停在红灯前。一阵偶然的阳光把一株偶然的行道树的树影投在我的裙子上。我惊讶地望着那参差的树影——多么陌生的刺绣,是湘绣?还是苏绣?

然后,绿灯亮了,车开动了,绣痕消失了。

我那一整天都怀抱着满心异样的温柔,像过年时乍穿新衣的小孩,又像猝然间被黄袍加身的帝王,忽觉自己无限矜贵。二

在乡间的小路边等车,车子死也不来。

我抱书站在那里,一筹莫展。

可是,等车不来,等到的却是疏篱上的金黄色的丝瓜花,花香成阵,直向人身上扑来,花棚外有四野的山,绕山的水,抱住水的岸,以及抱住岸的草,我才忽然发现自己已经陷入美的重围了。

在这样的一种驿站上等车,车不来又何妨?事不办又何妨?

车是什么时候来的?我忘了。事是怎么办的?我也忘了,长记不忘的是满篱生气勃勃照眼生明的黄花。三

另一次类似的经验是在夜里,站在树影里等公车。那条路在白天车尘沸扬,可是在夜里却静得出奇。站久了我才猛然发现头上是一棵开着香花的树,那时节是暮春,那花是乳白色须状的花,我好像在什么地方听过它叫马鬃花。

暗夜里,我因那固执安静的花香感到一种互通声息的快乐,仿佛一个参禅者,我似乎懂了那花,又似乎不懂。懂它固然快乐——因为懂是一种了解,不懂又自是另一种快乐——唯其不懂才能挫下自己的锐气,心悦诚服地去致敬。

或以香息,或以色泽,花总是令我惊奇诧异。四

五月里,我正在研究室里整理旧稿,一只漂亮的蓝蜻蜓忽然穿窗而入。我一下子措手不及,整个乱了手脚,又怕它被玻璃橱撞昏了,又想多挽留它一下,当然,我也想指点它如何逃走。

但整个事情发生得太快,它一会撞到元杂剧上,一会又撞在全唐诗上,一会又撞到莎剧全集上,我简直不知怎么办才好。

然后,不着痕的,仅仅在几秒之间,它又飞走了。

留下我怔怔地站在书与书之间。

是它把书香误作花香了呢?还是它蓄意要来棒喝我,要我惊悟读书一世也无非东撞一头西碰一下罢了。

我探头窗外,后山的岩石垒着岩石,相思树叠着相思树,独不见那只蜻蜓。

奇怪的是仅仅几秒的遇合,研究室中似乎从此就完全不一样了。我一直记得,这是一间蓝蜻蜓造访过的地方。五

看儿子画画,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他用原子笔画了一幅太空画,线条很仔细,似乎有人在太空漫步,有人在太空船里,但令我失笑的是由于他正正经经地画了一间“移民局”。

这一代的孩子是自有他们的气魄的。六

十一月,秋阳轻软如披肩,我置身在一座山里。

然后一个穿大红夹克的男孩走入小店来,手里拿着一叠粉红色的信封。

小店的主人急急推开木耳和香菇,迎了出来,他粗戛着嗓子叫道:“欢迎,欢迎,喜从天降!你一来把喜气都带来啦!”

听口音,是四川人,我猜想他大概是退役的老兵,那腼腆的男孩咕哝了几句,又过了街到对面人家去挨户送帖子了。

我心中莫名地高兴着,在这荒山里,有一对男孩女孩要结婚了,也许全村的人都要去喝喜酒,我是外人,我不能留下来参加婚宴,但也一团欢喜,看他一路走着去分发自己的喜帖。

深山,淡日,万绿丛中红夹克的男孩,用毛笔正楷写得规规矩矩的粉红喜柬……在一个陌生过客的眼中原是可以如此亲切美丽的。七

我在巷子里走,那公寓顶层的软枝黄蝉斜亸亸地垂下来。

我抬头仰望,站得像悬崖绝壁前的面壁修道人。

真不知道那花为什么会有那么长又那么好听的名字,我仰着脖子,定定地望着一片水泥森林中的那一涡艳黄,觉得有一种窥伺不属于自己的东西的快乐。

我终于下定决心去按那家的门铃。请那主妇告诉我她的电话号码,我要向她请教跟花有关的事,她告诉我她是段太太。

在一个心情很好的黄昏,我跟她通话。“你府上是安徽?”说了几句话以后,我肯定地说。“是啊,是啊。”她开心地笑了,“你怎么都知道啊?我口音太重了吧?”

问她花怎么种得那么好,她谦虚地说也没什么秘方,不过有时把洗鱼洗肉的水随便浇浇就是了。她又叫我去看她的花架,不必客气。

她说得那么轻松,我也不得要领——但是我忽然发觉,我原来并不想知道什么种花的窍门,我根本不想种花,我在本质上一向不过是个赏花人。可是,我为什么要去问呢?我也不知道,大概只是一时冲动,看了开得太好的花,就想知道它的主人。

以后再经过的时候,我的眼照例要搜索那架软枝黄蝉,并且有一种说不出的安心——因为知道它是段太太的花,风朝雨夕,总有个段太太会牵心挂意。这个既有软枝黄蝉又有段太太的巷子是多么好啊!

我是一个很容易就不放心的人——却也往往很容易就又放了心。八

有一种病,我大概平均每一年到一年半之间,一定会犯一次——我喜欢逛旧货店。

旧货店不是古董店,古董店有一种逼人的贵族气息,我不敢进去。那种地方要钱,要闲,还要有学问,旧货店却是生活的,你如果买了旧货,不必钉个架子陈放它,你可以直接放在生活里用。

我去旧货店多半的时候其实并不买,我喜欢东张西望地看,黑洞洞不讲究装潢的厅堂里有桌子、椅子、柜子、床铺、书、灯台、杯子、熨斗、碗勺、刀叉、电唱机、唱片、洋娃娃、龙虾或玳瑁的标本、钩花桌巾……

我在那里摸摸翻翻,心情又平静又激越。

——曾有一些人在那里面生活过。

——在人生的戏台上,它们都曾是多么称职的道具。

——墙角的小浴盆,曾有怎样心慌意乱的小母亲站在它面前给新生的娃娃洗澡?

——门边的咖啡桌,是被哪个粗心的工人烫了三个茶杯印?

——那道书桌上的明显刀痕是不是小孩子弄的?他闯了祸不知道有没有挨骂?

——龙虾标本的尾巴怎么伤到的?

——烟灰缸怎么砸了一小角,是谁用强力胶粘上去的?

——那茶壶泡过多少次茶才积上如此古黯的茶垢?那人喝什么茶?乌龙?还是香片?

——酌过多少欢乐,那尘封的酒杯?

——照暖多少夜晚,那落地灯?

我就那样周而复始地摩挲过去,仿佛置身散戏后的剧场,那些人都到哪里去了?死了?散了?走了?或是仍在?

有人吊贾谊,有人吊屈原,有人吊大江赤壁中被浪花淘尽的千古英雄。但每到旧货店去,我想的是那些无名的人物,在许多细细琐琐的物件中,日复一日被消磨的小氏。

泰山封禅,不同的古体字记载不同的王族。燕山勒铭,不同的石头记载不同的战勋。那些都是一些“发生”,一些“故事”。

我喜欢看到“故事”和“发生”。

那么真实强烈而又默无一语,生命在那里起灭,生活在那里完成,我喜欢旧货店。九

我有一个黑色的小皮箱,是旅行时旧箱子坏了,朋友临时送我的。

朋友是因为好玩,跟她一个邻居老先生在“汽车间市集”(即临时买旧货处)贱价买来的。

把箱子转交给我的时候,她告诉我那号码是088,然后,她又告诉我当时卖箱子的老先生说,他所以选088,是因为中学踢足球的时候,背上的号码是088。

每次开合箱子,我总想起那素昧平生的老人,想起他的少年,想起大红色的球衣,以及球衣背后的骄傲号码,是不是被许多男孩嫉妒的号码?是不是令许多女孩疯狂的号码?

每次一开一合间,我所取出放进的岂是衣衫杂物,那是一个呼之欲出的故事,一个鲜明活跃的特写,一种真真实实曾在远方远代进行的发生。

我怎么会惦念着一个不知名姓的异乡老人呢?这里面似乎有些东方式的神秘因缘。

或开,或合,我会在怔忡不解中想起那已是老人的背号088号的球员。十

和旧货店相反,我也爱五金店。

旧货店里充满“已然”,充满“旧事”,而五金行里的一张搓板或一块海绵却充满“未知”。“未知”使我敬畏,使我惘然,我站立在五金店里总有万感交集。

仿佛墨子的悲丝,只因为原来食于一棵桑树、养于一双女手、结茧于一个屋檐下的白丝顷刻间便“染于黄则黄”、“染于苍则苍”。它们将被织成什么?绣成什么?它们将去到什么地方?它们将怎样被对待?它们充满了一切好的和坏的可能性。

墨子因而悲怆了。

而我站在五金行里,望着那些堆在地下的、放在架上的,以及悬在头上的交叠堆砌的东西,也不禁迷离起来。

都是水壶,都是同一架机器的成品,被买去了当然也都是烧水用的。但哪一个,会去到一个美丽的人家,是个“有情人喝水都甜”的地方?而哪一个将注定放在冷灶上,度它的朝晨和黄昏?

一式一样的饭盒,一旦卖出去,将各装着什么样口味的菜?给一个怎样的孩子食用?那孩子一边天天吃着这只饭盒,一边又将茁长为怎样的成人?

同样的垃圾桶将吞吐怎样不同的东西?被泡掉了滋味的茶渣?被食去了红瓤的瓜皮?一封撕碎的情书?一双过时的鞋?

五金店里充满一切可能性,一切属于小市民生活里的种种可能性。

我爱站在五金店里,我爱站在一切的“未然”之前,沉思,并且为想不通的事情惊奇。十一

这个世界充满了权威和专家,他们一天到晚指导我们——包括我们的婚姻。

婚姻指导的书也不知看过多少本了。反正看了也就模糊了。

但在小食摊上看到的那一对,却使我不能忘记。

那天刚下过小雨,地上是些小水洼,摊子上的生意总是忙的,不过偶然也有两分钟的空闲。那头家穿着个笨笨的雨靴,偷空跑去踩水,不知怎的,他一闪,跌坐在地上。

婚姻书上是怎么说的?好像没看过,要是丈夫在雨地里跌一跤,妻子该怎么办?

那头家自己爬了起来,他的太太站在灶口上事不关己似的说:“应该!应该!啊哟,给大家笑,应该,那么大的人,还去踩水玩,应该……”她不去拉他,倒对着满座客人说自家人的不是。我小心地望着,不知下一步是什么,却发觉那头家转身回来,若无其事地炒起蚵仔煎来。

我惊得目瞪口呆。

原来,这样也可以是一种婚姻。

原来,他们是可以骂完或者打完而不失其为夫妻的,就像手心跟手背,他们根本不知道“分”是什么。

我偷眼看他们,他们不会照那些权威所指导的互赠鲜花吧?他们的世界里也不像有“生日礼物”或“给对方一个惊喜”的事,他们是怎么活下去的?他们怎么也活得好端端的?

他们的婚姻必然有其坚韧不摧的什么,必然有其雷打不散的什么,必然有婚姻专家搞不懂的什么。年轻的情侣和他们相比,是多么容易受伤,对方忘了情人节,对方又穿了你讨厌的颜色,对方说话不得体……而站在蚵仔煎铁锅后的这一对呢?他们忍受烟熏火燎,他们共度街头的雨露风霜,但他们一起照料小食摊的时候,那比肩而立的交叠身影是怎样扎实厚重的画面,夜深后,他们一起收拾锅碗回家的影子又是怎么惊心动魄的美感。

像手心跟手背,可以互骂,可以互打,也可以相与无一言,但硬是不知道什么叫“分”——不是想分或不想分,而是根本弄不清本来一体的东西怎么可能分。

我要好好想想这手册之外的婚姻,这权威和专家们所不知道的中国爱情。常常,我想起那座山

常常,我想起那座山。

它沉沉稳稳地驻在那块土地上,像一方纸镇。美丽凝重,并且深情地压住这张纸,使我们可以在这张纸上写属于我们的历史。

有时是在市声沸天、市尘弥地的台北街头,有时是在拥挤而又落寞的公共汽车站,有时是在异乡旅舍中凭窗而望,有时是在扼腕奋臂、抚胸欲狂的大痛之际,我总会想起那座山。

或者在眼中,或者在胸中,是中国人,就从心里想要一座山。

孔子需要一座泰山,让他发现天下之小。

李白需要一座敬亭山,让他在云飞鸟尽之际有“相看两不厌”的对象。

辛稼轩需要一座妩媚的青山,让他感到自己跟山相像的“情与貌”。

是中国人,就有权利向上帝要一座山。

我要的那一座山叫拉拉山。山跟山都拉起手来了“拉拉是泰雅尔话吗?”我问胡,那个泰雅尔司机。“是的。”“拉拉是什么意思?”“我也不知道,”他抓了一阵头,忽然又高兴地说:“哦,大概是因为这里也是山,那里也是山,山跟山都拉起手来了,所以就叫拉拉山啦!”

他怎么会想起来用“国语”的字来解释泰雅尔的发音的?但我不得不喜欢这种诗人式的解释,一点也不假,他话刚说完,我抬头一望,只见活鲜鲜的青色一刷刷地刷到人眼里来,山头跟山头正手拉着手,围成一个美丽的圈子。风景是有性格的

十一月,天气一径地晴着,薄凉,但一径地晴着。天气太好的时候我总是不安,看好风好日这样日复一日地好下去,我说不上来地焦急。

我决心要到山里去一趟,一个人。

说得更清楚些,一个人,一个成年的女人,活得很兴头的一个女人,既不逃避什么,也不为了出来“散心”——恐怕反而是出来“收心”,收她散在四方的心。

一个人,带一块面包,几只黄橙,去朝山谒水。

有的风景的存在几乎是专为了吓人,如大峡谷,它让你猝然发觉自己渺如微尘的身世。

有些风景又令人惆怅,如小桥流水(也许还加上一株垂柳,以及模糊的鸡犬声),它让你发觉,本来该走得进去的世界,却不知为什么竟走不进去。

有些风景极安全,它不猛触你,它不骚扰你,像罗马街头的喷泉,它只是风景,它只供你拍照。

但我要的是一处让我怦然惊动的风景,像宝玉初见黛玉,不见眉眼,不见肌肤,只神情恍惚地说:“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

他又解释道:“虽没见过,却看着面善,心里倒像是远别重逢的一般。”

我要的是一个似曾相识的山水——不管是在王维的诗里初识的,在柳宗元的《永州八记》里遇到过的,在石涛的水墨里咀嚼而成了瘾的,或在魂里梦里点点滴滴一石一木蕴积而有了情的。

我要的一种风景是我可以看它也可以被它看的那种。我要一片“此山即我,我即此山,此水如我,我如此水”的熟悉世界。

有没有一种山水是可以与我辗转互相注释的?有没有一种山水是可以与我互相印证的?包装纸

像歌剧的序曲,车行一路都是山,小规模的,你感到一段隐约的主旋律就要出现了。

忽然,摩托车经过,有人在后座载满了野芋叶子,一张密叠着一张,横的叠了五尺,高的约四尺,远看是巍巍然一块大绿玉。想起余光中的诗——

那就折一张阔些的荷叶

包一片月光回去

回去夹在唐诗里

扁扁的,像压过的相思

台湾荷叶不多,但满山都是阔大的野芋叶,心形,绿得叫人喘不过气来,真是一种奇怪的叶子。曾经,我们的市场上芭蕉叶可以包一方豆腐,野芋叶可以包一片猪肉——那种包装纸真豪华。

一路上居然陆续看见许多载运野芋叶子的摩托车,明天市场上会出现多少美丽的包装纸啊!肃然

山色愈来愈矜持,秋色愈来愈透明,我开始正襟危坐,如果米巅为一块石头而免冠下拜,那么,我该如何面对叠石万千的山呢?

车子往上升,太阳往下掉,金碧的夕晖在大片山坡上徘徊顾却,不知该留下来依属山,还是追上去殉落日。

和黄昏一起,我到了复兴。它在那里绿着

小径的尽头,在芦苇的缺口处,可以俯瞰大汉溪。

溪极绿。

暮色渐渐深了,奇怪的是溪水的绿色顽强地裂开暮色,坚持地维护着自己的色调。

天全黑了,我惊讶地发现那道绿,仍旧虎虎有力地在流,在黑暗里我闭了眼都能看得见。

或见或不见,我知道它在那里绿着。赏梅,于梅花未着时

庭中有梅,大约一百株。“花期还有三四十天。”山庄里的人这样告诉我,虽然已是已凉未寒的天气。

梅叶已凋尽,梅花尚未剪裁,我只能伫立细赏梅树清奇磊落的骨格。

梅骨是极深的土褐色,和岩石同色。更像岩石的是,梅骨上也布满苍苔的斑点,它甚至有岩石的粗糙风霜、岩石的裂痕、岩石的苍老嶙峋。梅的枝枝柯柯交抱成一把,竟是抽成线状的岩石。

不可想象的是,这样寂然不动的岩石里,怎能迸出花来呢?

如何那枯瘠的皴枝中竟锁有那样多莹光四射的花瓣?以及那么多日后绿得透明的小叶子,它们此刻都在哪里?为什么独有怀孕的花树如此清癯苍古?那万千花胎怎会藏得如此秘密?

我几乎想剖开枝子掘开地,看看那来日要在月下浮动的暗香在哪里?看看来日可以欺霜傲雪的洁白在哪里?它们必然正在斋戒沐浴,等候神圣的召唤,在某一个北风凄紧的夜里,它们会忽然一起白给天下看。

隔着千里,王维能回首看见故乡绮窗下记忆中的那株寒梅。隔着三四十天的花期,我在枯皴的树臂中预见想象中的璀璨。

于无声处听惊雷,于无色处见繁花,原来并不是不可以的!神秘经验

深夜醒来我独自走到庭中。

四下是彻底的黑,衬得满天星子水清清的。

好久没有领略黑色的美了。想起托尔斯泰笔下的《安娜·卡列尼娜》,在舞会里,别的女孩以为她要穿紫罗兰色的衣服,但她竟穿了一件墨黑的,项间一圈晶莹剔亮的钻石,风华绝代。

文明把黑夜弄脏了,黑色是一种极娇贵的颜色,比白色更沾不得异物。

黑夜里,繁星下,大树兀然矗立,看起来比白天更高大。

日本时代留下的那所老屋,一片瓦叠一片瓦,说不尽的沧桑。

忽然,我感到自己被桂香包围了。

一定有一棵桂树,我看不见,可是,当然,它是在那里的。桂树是一种在白天都不容易看见的树,何况在黑如松烟的夜里。如果一定要找,用鼻子应该也找得到。但,何必呢?找到桂树并不重要,能站在桂花浓馥古典的香味里,听那气息在噫吐什么,才是重要的。

我在庭园里绕了几圈,又毫无错误地回到桂花的疆界里,直到我的整个肺纳甜馥起来。

有如一个信徒和神明之间的神秘经验,那夜的桂花对我而言,也是一场神秘经验。有一种花,你没有看见,却笃信它存在。有一种声音,你没有听见,却自知你了解。当我去即山

我去即山,搭第一班早车。车只到巴陵(好个令人心惊的地名),要去拉拉山——神木的居所——还要走四个小时。《可兰经》里说:“山不来即穆罕默德——穆罕默德就去即山。”

可是,当我前去即山,当班车像一只无桨无楫的舟一路荡过绿波碧涛,我一方面感到作为一个人或一头动物的喜悦,可以去攀缘绝峰,可以去横渡大漠,可以去莺飞草长或穷山恶水的任何地方,但一方面也惊骇地发现,山,也来即我了。

我去即山,越过的是空间,平的空间,以及直的空间。

但山来即我,越过的是时间,从太初,它缓慢地走来,一场十万年或百万年的约会。

当我去即山,山早已来即我,我们终于相遇。

张爱玲谈到爱情,这样说:

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所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也没有别的话可说,唯有轻轻地问一声:“噢,你也在这里吗?”

人类和山的恋爱也是如此,相遇在无限的时间,交会于无限的空间,一个小小的恋情缔结在那交叉点上,又如一个小小鸟巢,偶筑在纵横交错的枝柯间。地名

地名、人名、书名,和一切文人雅居虽铭刻于金石,事实上却根本不存在的楼斋亭阁都令我愕然久之。(那些图章上的地名,既不能说它是真的,也不能说它是假的,只能说,它构思在方寸之间的心中,营筑在分寸之内的玉石上。)

中国人的命名恒是如此慎重庄严。

通往巴陵的路上,无边的烟缭雾绕中猛然跳出一个路牌让我惊讶,那名字是:

雪雾闹

我站起来,不相信似的张望了又张望,车上有人在睡,有人在发呆,没有人理会那名字,只有我暗自吃惊。唉,住在山里的人是已经养成对美的抵抗力了,像韦应物的诗“司空见惯浑闲事,断尽苏州刺史肠”。而我亦是脆弱的,一点点美,已经让我承受不起了,何况这种意外蹦出来的、突发的美好。何竟在山叠山、水错水的高绝之处,有一个这样的名字。是一句沉实紧密的诗啊,那名字。

名字如果好得很正常,倒也罢了,例如“云霞坪”,已经好得很够分量了,但“雪雾闹”好得过分,让我张皇失措,几乎失态。

红杏枝头春意闹,但那种闹只是闺中乖女孩偶然的冶艳。而雪雾纠缠,那里面就有了天玄地黄的大气魄,是乾坤的判然分明的对立,也是乾坤的浑然一体的含同。

像把一句密加圈点的诗句留在诗册里,我把那名字留在山巅水涯,继续前行。谢谢阿姨

车过高义,许多背着书包的小孩下了车。“高义国小”在那上面。

在台湾,无论走到多高的山上,你总会看见一所小学,灰水泥的墙,红字,有一种简单的不喧不嚣的美。

小孩下车时,也不知是不是校长吩咐的,每一个都毕恭毕敬地对司机和车掌大声地说:“谢谢阿姨!”“谢谢伯伯!”

在这种车上服务真幸福。

愿那些小孩永远不知道付了钱就叫“顾客”,愿他们永远不知道“顾客永远是对的”的片面道德。

是清早的第一班车,是晨雾未唏的通往教室的小径,是刚刚开始背书包的孩子,一声“谢谢”,太阳蔼然地升起来。山水的巨帙

峰回路转,时而是左眼读水,右眼阅山,时而是左眼披览一页页的山,时而是右眼圈点一行行的水——山水的巨帙是如此观之不尽。

作为高山路线上的一个车掌必然很怡悦吧?早晨,看东山的影子如何去复罩西山,黄昏的收班车则看回过头来的影子从西山复罩东山。山径只是无限的整体大片上的一条细线,车子则是千回百折的线上的一个小点。但其间亦自是一段小小的人生,也充满大千世界的种种观照。

不管车往哪里走,奇怪的是梯田的阶层总能跟上来,中国人真是不可思议,他们硬是把峰壑当平地来耕作。

我想送梯田一个名字——“层层香”,说得更清楚点,是层层稻香,层层汗水的芬芳。

巴陵是公路局车站的终点。

像一切的大巴士的山线终站,那其间有着说不出来的小小繁华和小小的寂寞——一间客栈,一间“救国团”的山庄,一家兼卖肉丝面和猪头肉的票亭,几家山产店,几家人家,一片有意无意的小花圃,车来时,扬起一阵沙尘,然后沉寂。

公车的终点站是出租车的起点,要往巴陵还有三小时的脚程。我订了一辆车,司机是胡先生,泰雅尔人,有问必答,车子如果不遇山崩,可以走到比巴陵更深的深山。

山里出租车其实是不计程的,连计程表也省得装了,开山路,车子耗损大,通常是一个人或好些人合包一辆车。价钱当然比出租贵,但坐车当然比坐滑竿坐轿子人道多了,我喜欢看见别人和我平起平坐。

我坐在前座,和驾驶一起,文明社会的礼节到这里是不必讲求了,我选择前座是因为它既便于谈话,又便于看山看水。

车虽是我一人包的,但一路上他老是停下来载人,一会儿是从小路上冲来的小孩——那是他家老五,一会儿又搭乘一位做活的女工,有时他又热心地大叫:“喂,我来帮你带菜!”

许多人上车又下车,许多东西搬上又搬下,看他连问都不问我一声就理直气壮地载人载货,我觉得很高兴。“这是我家!”他说着,跳下车,大声跟他太太说话。

天!漂亮的西式平房。

他告诉我那里是他正在兴盖的旅舍,他告诉我他们的土地值三万一坪,他告诉我山坡上哪一片是水蜜桃,哪一片是苹果……“要是你四月来,苹果花开,哼!……”

这人说话老是让我想起现代诗。“我们山地人不喝开水的——山里的水拿起来就喝!”“呶,这种草叫‘嗯桑’,我们从前吃了生肉要是肚子痛就吃它。”“停车,停车。”这一次是我自己叫停的,我仔细端详了那种草,锯齿边的尖叶,满山遍野都是,从一尺到一人高,顶端开着隐藏的小黄花,闻起来极清香。

我摘了一把,并且撕一片像中指大小的叶子开始咀嚼,老天!真苦得要死,但我狠下心至少也得吃下那一片,我总共花了三个半小时,才吃完那一片叶子。“那是芙蓉花吗?”

我种过一种芙蓉花,初绽时是白的,开着开着就变成了粉的,最后变成凄艳的红。

我觉得路旁那些应该是野生的山芙蓉。“山里花那么多,谁晓得?”

车子在凹凹凸凸的路上,往前蹦着。我不讨厌这种路——因为太讨厌被平直光滑的大道把你一路输送到风景站的无聊。

当年孔丘乘车,遇人就“凭车而轼”,我一路行去,也无限欢欣地向所有的花,所有的蝶,所有的鸟以及不知名的蔓生在地上的浆果而行“车上致敬礼”。“到这里为止,车子开不过去了,”司机说,“下午我来接你。”山水的圣谕

我终于独自一人了。

独自一人来面领山水的圣谕。

一片大地能昂起几座山?一座山能涌出多少树?一棵树里能秘藏多少鸟?一声鸟鸣能婉转倾泄多少天机?

鸟声真是一种奇怪的音乐——鸟愈叫,山愈幽深寂静。

流云匆匆从树隙穿过——云是山的使者吧——我竟是闲于闲云的一个。“喂!”我坐在树下,叫住云,学当年孔子,叫趋庭而过的鲤,并且愉快地问它,“你学了诗没有?”

并不渴,在十一月山间的新凉中,但每看到山泉我仍然忍不住停下来喝一口。雨后初晴的早晨,山中轰轰然全是水声,插手入寒泉,只觉自己也是一片冰心在玉壶。而人世在哪里?当我一插手之际,红尘中几人生了?几人死了?几人灰情灭欲大彻大悟了?

剪水为衣,抟山为钵,山水的衣钵可授之何人?叩山为钟鸣,抚水成琴弦,山水的清音谁是知者?山是千绕百折的璇玑图,水是逆流而读或顺流而读都美丽的回文诗,山水的诗情谁来管?

视脚下的深涧,浪花翻涌,一直,我以为浪是水的一种偶然,一种偶然搅起的激情。但行到此处,我忽竟发现不然,应该说水是浪的一种偶然,平流的水是浪花偶尔憩息时的宁静。

同样是岛,同样有山,不知为什么,香港的山里就没有这份云来雾往、朝烟夕岚以及千层山万重水的故国韵味。香港没有极高的山,极巨的神木。香港的景也不能说不好,只是一览无遗,坦然得令人不习惯。

对一个中国人而言,烟岚是山的呼吸,而拉拉山,此刻正在徐舒地深呼吸。在

小的时候老师点名,我们一一举手说:“在!”

当我来到拉拉山,山在。

当我访水,水在。

还有,万物皆在,还有,岁月也在。

转过一个弯,神木便在那里,在海拔一千八百公尺的地方,在拉拉山与塔曼山之间,以它五十四公尺的身高,面对不满五尺四寸的我。

他在,我在,我们彼此对望着。

想起刚才在路上我曾问司机:“都说神木是一个教授发现的,他没有发现以前你们知道不知道?”“哈,我们早就知道啦,从做小孩子就知道,大家都知道的嘛!它早就在那里了!”

被发现,或不被发现,被命名,或不被命名,被一个泰雅尔族的山地小孩知道,或被森林系的教授知道,它反正在那里。

心情又激动又平静,激动,因为它超乎想象的巨大庄严;平静,是因为觉得它理该如此,它理该如此妥帖地拔地擎天。它理该如此是一座倒生的翡翠矿,需要用仰角去挖掘。

路旁钉着几张原木椅子,长满了苔藓,野蕨从木板裂开的瘢目间冒生出来,是谁坐在这张椅子上把它坐出一片苔痕?是那叫作“时间”的过客吗?

再往前,是更高的一株神木叫“复兴二号”。

再走,仍有神木,再走,还有。这里是神木家族的聚居之处。

十一点了,秋山在此刻竟也是阳光炙人的,我躺在复兴二号下面,想起唐人的传奇,虬髯客不带一丝邪念卧看红拂女梳垂地的长发,那景象真华丽。我此刻也卧看大树在风中梳着那满头青丝,所不同的是,我也有华发绿鬓,跟巨木相向苍翠。

人行到“复兴一号”下面,忽然有些悲怆,这是胸腔最阔大的一棵,直立在空无凭依的小山坡上,似乎被雷殛过,有些地方劈剖开来,老干枯败苍古,分叉部分却活着。

怎么会有一棵树同时包括死之深沉和生之愉悦!

那树多像中国!

中国?我是到山里来看神木的,还是来看中国的?

坐在树根上,惊看枕月衾云的众枝柯,忽然,一滴水,棒喝似的打到头上。那枝柯间也有汉武帝所喜欢的承露盘吗?

真的,我问我自己,为什么要来看神木呢?对生计而言,神木当然不及番石榴树,而番石榴,又不及稻子麦子。

我们要稻子,要麦子,要番石榴,可是,令我们惊讶的是我们的确也想要一棵或很多棵神木。

我们要一个形象来把我们自己画给自己看,我们需要一则神话来把我们自己说给自己听:千年不移的真挚深情,阅尽风霜的泰然庄矜,接受一个伤痕便另拓一片苍翠的无限生机,人不知而不愠的怡然自足。

树在。山在。大地在。岁月在。我在。你还要怎样更好的世界?适者

听惯了“物竞天择,适者生存”使人不觉被绷紧了,仿佛自己正介于适者与不适者之间,又好像适于生存者的名单即将宣布了,我们连自己生存下去的权利都开始怀疑起来了。

但在山中,每一种生物都尊严地活着,巨大悠久如神木,神奇尊贵如灵芝,微小如阴暗岩石上恰似芝麻点大的菌子,美如凤尾蝶,丑如小蜥蜴,古怪如金狗毛,卑弱如匍匐结根的蔓草,以及种种不知名的万类万品,生命是如此仁慈公平。

甚至连没有生命的,也和谐地存在着,土有土的高贵,石有石的尊严,倒地而死无人凭吊的树尸也纵容菌子、蕨草、藓苔和木耳爬得它一身。你不由觉得那树尸竟也是另一种大地,它因容纳异己而在那些小东西身上又青青翠翠地再活了起来。

生命是有充分的余裕的。

在山中,每一种存在的都是适者。

忽然,我听到人声,胡先生来接我了。“就在那上面,”他指着头上的岩突叫着,“我爸爸打过三只熊!”

我有点生气,怎么不早讲?他大概怕吓着我,其实,我如果事先知道自己走的是一条大黑熊出没的路,一定要兴奋十倍。可惜了!“熊肉好不好吃?”“不好吃,太肥了。”他顺手摘了一把野草,又顺手扔了,他对逝去的岁月并不留恋,他真正挂心的是他的车,他的孩子,他计划中的旅馆。

山风跟我说了一天,野水跟我聊了一天,我累了。回来的公路局车上安分地凭窗俯瞰极深极深的山涧,心里盘算着要到何方借一支长瓢,也许长如勺子星座的长瓢,并且舀起一瓢清清冽冽的泉水。

有人在山跟山之间扯起吊索吊竹子,我有点喜欢做那竹子。

回到复兴,复兴在四山之间,四山在金云的合抱中。水程

清晨,我沿复兴山庄旁边的小路往吊桥走去。

吊桥悬在两山之间,不着天,不巴地,不连水——吊桥真美。走吊桥时我简直有一种走索人的快乐,山色在眼,风声在耳,而一身系命于天地间游丝一般铁索间。

多么好!

我下了吊桥,走向渡头,舟子未来,一个农妇在田间浇豌豆,豌豆花是淡紫的,很细致美丽。

打谷机的声音不知从何处传来,我感动着,那是一种现代的舂米之歌。

我要等一条船沿水路带我经阿姆坪到石门,我坐在石头上等着。

乌鸦在山岩上直嘎嘎地叫着,记得有一年在香港碰到王星磊导演的助手,他没头没脑地问我:“台湾有没有乌鸦?”

他们后来到印度去弄了乌鸦。

我没有想到在山里竟有那么多乌鸦,乌鸦的声音平直低哑,丝毫不婉转流利,它只会简单直接地叫一声:“嘎——”

但细细品味,倒也有一番直抒胸臆的悲痛,好像要说的太多,仓皇到极点反而只剩一声长噫了!

乌鸦的羽翅纯黑硕大,华贵耀眼。

船来了,但乘客只我一人,船夫定定地坐在船头等人。

我坐在船尾,负责邀和风,邀丽日,邀偶过的一片云影,以及夹岸的绿烟。

没有别人来,那船夫仍坐着。两个小时过去了。

我觉得我邀到的客人已够多了,满船都是,就付足了大伙儿的船资,促他开船。他终于答应了。

山从四面叠过来,一重一重地,简直是绿色的花瓣——不是单瓣的那一种,而是重瓣的那一种——人行水中,忽然就有了花蕊的感觉,那种柔和的、生长着的花蕊,你感到自己的尊严和芬芳,你竟觉得自己就是张横渠所说的可以“为天地立心”的那个人。

不是天地需要我们去为之立心,而是由于天地的仁慈,他俯身将我们抱起,而且刚刚好放在心坎的那个位置上。山水是花,天地是更大的花,我们遂挺然成花蕊。

回首群山,好一块沉实的纸镇,我们会珍惜的,我们会在这纸张上写下属于我们的历史。

后记:一、常常,我仍想起那座山。

二、冬天,我再去复兴山庄,狠狠地看了一天的梅花。

三、夏天,在一次去台旅行之前,我又去了一次拉拉山,吃了些水蜜桃,以及山壁上倾下来的不花钱的红草莓。夏天比秋天好的是绿苔下长满十字形的小紫花,但夏天游人多些,算来秋天比夏天多了整整一座空山。可爱

酒席上闲聊,有人说:“啊哟,你不知道,她这人,七十岁了,雪白的头发,那天我碰到她,居然还涂了口红,血红血红的口红呢!”“是呀,那么老了,还看不开……”

趁着半秒钟的“话缝”,我赶紧插进去说:“可是,你们不觉得她也满可爱的吗?等我七十岁,搞不好我也要跟她学,我也去抹血红血红的口红!”望着惊愕地瞪着我的议论者,我重申“女人到七十岁还死爱漂亮,是该致敬的”。

记得有一年,在马来西亚拜访一位沈慕羽老先生。古老的华人宅第中,坐镇着他九十多岁的老母亲,我们想为她拍一张照,她忽然忸怩起来,说:“等一等,我今天头发没梳好。”她说着便走进屋去。

在我看来,她总共就那几茎白发,梳与不梳,也不见得有差别。可是,她还是正正经经地去梳了头才肯拍照。

老而爱美的女子别有其妩媚动人处。

又有一次,听到有人批评一位爱批评人的人。“可是,听你们说了半天,我倒觉得他满可爱,”我说,“至少他骂人都是明来明去,他不玩阴的!人到中年,还能直话直说,我觉得,也算可爱了!”

有人骂某教授,理由是:“朋友敬酒,他偏说医生不准他喝。不料后来餐厅女经理来敬酒,他居然一仰脖子就干了,真是见色忘友!”“哎呀!”我笑道,“此人太可爱了。酒这种东西,本来就该为美人喝的,‘见色忘友’很正常啊!”

我想,既然我动不动就释然一笑,觉得人家很可爱,大概,是由于我自己也有几分可爱吧?谁都害过人“你们大人吐不吐?”儿子问我。“不吐,我不像你们那么贪吃,所以不会吐!”“你也吐过,我看到的!”“那不同,那时候我怀了妹妹,所以想吐。”“妹妹在你肚子里,害你吐的,对不对?”“是啊,其实你也害我吐过——只是你在肚子里没看见。”“我们害你吐,你也害过外婆吐,是不是?”“是的。”“外婆有没有害过她的妈妈?”“有吧!”“哈,谁都害过人!我知道了,谁都害过人!”

他高兴得直拍手,仿佛找到一条真理能证明他和妹妹不是唯一的害人者是很值得庆幸的。

我们谁没有伤害过人呢?福音书曾告诉我们人人都是负债者。当我们感觉被伤害的时候,我们能不能因为想起自己也是一个欠债者而愿意饶恕那个欠了我们债的人呢?本来,我想先跌

这是一个朋友告诉我的故事。

有一天,她带着五岁的儿子去散步,她一向不是精明的人,那天走着走着,不知怎么的,忽然往前一栽,跌了一大跤。

那一跤跌得很不轻,她的儿子笨拙地喃喃道:“妈妈,我看你要跌了,我真着急,本来,我想先跌在你前面,这样,你再跌的时候就可以跌在我身上,就不痛了,可是,我来不及跌”

……

那一跤跌得真的很不轻,但能跌出孩子的那一番柔情而动人的话来,也不能不令做母亲的浑然忘记痛楚。

原来,那么小那么小的一个小形体里面,也可以塞入那么多那么多的爱。

我们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失去了那样的浓缩密集的爱的?如果我看不懂

带儿子去看电影,刚坐下,他忽然说:“妈妈,如果我看不懂——”“那就怎么样——”

他故意停了一下,我想我差不多可以猜到答案了,他一定会接着说:“请你讲给我听。”

居然不是的,他说:“如果我看不懂——请你也不要讲给我听。”

我真的大吃了一惊!

原来,瞎看瞎猜也比忍受别人转述的故事为好!

原来,对于成长中的心智而言,错误也是一项权利——不容被剥夺的权利。

他可能因为坚持凡事自己来而多吃许多苦——但有什么关系呢?哪一个成熟的心灵不是这样长大的呢!那夜的烛光

临睡以前,晴晴赤脚站在我面前说:“妈妈,我最喜欢的就是台风。”

我有一点生气,这小捣蛋,简直不知人间疾苦,每刮一次大风,有多少屋顶被掀跑,有多少地方会淹水,铁路被冲断,家庭主妇望着六十元一斤的小白菜生气……而这小女孩却说,她喜欢台风。“为什么?”我尽力压住性子。“因为有一次台风的时候停电……”“你是说,你喜欢停电?”“停电的时候,你就去找蜡烛。”“蜡烛有什么特别的?”我的心渐渐柔和下来。“我拿着蜡烛在屋里走来走去,你说我看起来像小天使”

……

那是多年前的事了吧?我终于在惊讶中静穆下来,她一直记得我的一句话,而且因为喜欢自己在烛光中像天使的那份感觉,她竟附带地也喜欢了台风之夜。

也许,以她的年龄,她对天使是什么也不甚了然,她喜欢的只是我那夜称赞她时郑重而爱宠的语气。一句不经意的赞赏,竟使时光和周围情境都变得值得追忆起来,多可回溯的画面啊!那夜,有一个小女孩相信自己像天使,那夜,有一个母亲在淡淡的称许中,制造了一个天使。我交给你们一个孩子

小男孩走出大门。返身向四楼阳台上的我招手,说:“再见!”

那是好多年前的事了,那个早晨是他开始上小学的第二天。

我其实仍然可以像昨天一样,再陪他一次,但我却狠下心来,看他自己单独去了。他有属于他的一生,是我不能相陪的,母子一场,只能看作一把借来的琴,能弹多久,便弹多久,但借来的岁月毕竟是有其归还期限的。

他欢然地走出长巷,很听话地既不跑也不跳,一副循规蹈矩的模样。我一人怔怔地望着巷子下细细的朝阳而落泪。

想大声地告诉全城市,今天早晨,我交给你们一个小男孩,他还不知恐惧为何物,我却是知道的,我开始恐惧自己有没有交错?

我把他交给马路,我要他遵守规矩沿着人行道而行,但是,匆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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