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经漫游者:重启蒙娜丽莎(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10-11 22:00: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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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威廉•吉布森(William Gibson)(著), 姚向辉(译)

出版社: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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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经漫游者:重启蒙娜丽莎

神经漫游者:重启蒙娜丽莎试读:

版权信息书名:神经漫游者:重启蒙娜丽莎作者:威廉•吉布森(William Gibson)(著), 姚向辉(译)排版:Clementine出版社: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出版时间:2017-03-01ISBN:9787539992433本书由上海读客图书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致我的姐妹弗兰·吉布森,怀着惊奇与爱……01  烟

鬼魂是父亲的临别礼物,全身黑衣的秘书在成田机场的候机室交给了她。

飞往伦敦的头两个小时,她忘记了扔在手包里的礼物:光滑的黑色圆角矩形物体,一侧印着到处都能看见的玛斯-新科标记,另一侧的柔和曲线恰好配合使用者的手掌。

她在头等舱的座位上坐得笔直,五官拼成冰冷的小小面具,像极了亡母最典型的表情。附近几个座位都空着,那是她父亲出钱买下的空间。紧张的空乘人员端来食物,她摇头拒绝。空荡荡的座位使得空乘人员心情紧张,那是她父亲财富和权力的象征。空乘犹豫片刻,鞠躬离开。她放松了一个瞬间,允许母亲的笑容浮上面具。

鬼魂——后来她在德国上空某处心想,盯着身旁的皮革座椅——她父亲待他的鬼魂是多么好啊。

窗外也有鬼魂,鬼魂在冬日欧洲的同温层里,只要她放任眼睛失去焦距,零碎的画面就开始浮现。她母亲在上野公园,九月阳光下,是一副虚弱的面容。“白鹤,久美子!快看,是白鹤!”久美子望向不忍池,什么也没有看见,连个白鹤的影子都没有,只有几个肯定是乌鸦的黑点跳来跳去。水面光滑如丝绸,颜色似铅,浅淡的全息画面在远处一排射箭隔间的上方隐约闪烁。但日后久美子将在梦中无数次地看见白鹤;有棱有角的折纸白鹤,材料是成片的霓虹灯,僵硬的闪亮大鸟,游过母亲用疯狂造就的荒凉风景……

她回想起父亲,他的黑色长袍掀开,露出盘卷纠缠的龙文身,他疲惫地坐在宽大的乌木办公桌前,眼神呆板而闪亮,像是上漆玩偶的双眼。“你母亲死了。你明白吗?”将她团团包围的是他书房里的各种阴影平面,带着棱角的黑暗。他的手抬起来,伸进台灯投下的一汪光线,颤颤巍巍地指着她,长袍的袖口向后滑落,露出劳力士金表和更多的龙文身,龙的须髯盘卷化作波涛,绕着他的手腕,凶狠而阴森地抬起身体,指着前方——指着她。“你明白吗?”她没有回答,而是转身逃跑,钻进她心中最安全的地方——微型清扫机的聚集地。清扫机整晚簇拥着她,每隔几分钟就用粉色的激光扫描她一次,直到浑身威士忌和登喜路香烟气味的父亲找到她,带她回到公寓三楼她的房间。

回想接下来的几周,日子一天一天过得很麻木,大部分时间都有黑衣秘书陪同,这些谨小慎微的男人带着无意识的笑容和缠紧的雨伞。其中一个最年轻也是最不谨小慎微的向她即兴表演了剑道,那是在银座拥挤的人行道上,服部时计店钟塔的阴影下,他在诧异的售货女郎和惊奇的游客之间闪转腾挪,黑伞划出这门技艺的传统弧线,却没有伤害任何人。久美子笑了,笑容穿透葬礼的面具,但负罪感立刻重新泛起,反而变得更加深刻和锐利,刺进她埋藏愧疚和无能为力的心灵深处。更多的时候,秘书只是带她购物,一家一家逛遍银座巨大的百货公司,出入新宿的几十家奢侈品商店,蓝色塑料的米其林向导说着给游客准备的乏味日语解说词,向她推荐这些店铺。她只买最丑陋的物品,丑陋但非常昂贵,秘书在她身旁迈着僵硬的步子,强壮的手里拎着亮闪闪的购物袋。每天下午回到父亲的公寓里,购物袋整整齐齐堆积进她的卧室,就那么原封不动地摆在那儿,直到女仆清理掉。

第七周,她十三岁生日的前一晚,父亲决定让久美子去伦敦。“你要去我的子分家做客。”父亲说。“但我不想去。”她说,对他露出她母亲的笑容。“你必须去。”他转了过去。“这儿有麻烦,”他对暗影憧憧的书房说,“你在伦敦不会遇到危险。”“我什么时候能回来?”

父亲没有回答。她鞠躬离开书房,脸上仍旧是母亲的笑容。

飞机开始降落希斯罗机场,鬼魂在久美子的触摸下苏醒。玛斯-新科的第五十一代生物芯片在她身旁的座位上召唤出模糊的人影,这个男孩来自褪色的狩猎油画,满不在乎地翘起穿着茶色马裤和马靴的双腿。“哈啰。”鬼魂说。

久美子眨眨眼,松开手掌。男孩闪烁片刻,随即消失。她低头看着手里光滑的小器物,慢慢合拢手指。“哈啰哈啰,”男孩说,“我叫科林。你呢?”

她瞪着男孩。他的双眼是亮绿色的烟雾,不驯服的黑色刘海下是白皙而光滑的额头。隔着他白得发亮的牙齿,她能看见走道另一边的座位。“你要是觉得这样太飘忽,”他咧嘴笑道,“不妨调低透明度……”再一眨眼,他变得异常清晰而真实,深色上衣领口的绒毛微微抖动,虽是幻影但清晰可辨。“但是太耗电。”他说,变回原先的状态。“你还没说你叫什么呢。”他再次咧嘴微笑。“你不是真实的。”她恶狠狠地说。

男孩耸耸肩:“小姐啊,不用说得那么大声。其他乘客会觉得你有点奇怪的——明白我的意思吧?默读就够了。我通过皮肤什么都听得清……”他松开双腿伸直,两手扣着抱住脑后,“安全带,小姐。我就不需要扣了,因为就像你说的,我不是真实的。”

久美子皱起眉头,把那东西扔在鬼魂的大腿上。鬼魂立刻消失。她系上安全带,扭头看着那东西,犹豫再三,最后还是捡了起来。“第一次来伦敦?”鬼魂问,在她的视野边缘浮动。尽管不愿意,她还是点了点头。“不讨厌飞行?不害怕?”

她摇摇头,觉得自己很可笑。“没事的,”鬼魂说,“小哥我罩着你。三分钟后在希斯罗降落。下飞机有人接你吗?”“我父亲的生意伙伴。”她用日语说。

鬼魂咧嘴一笑。“肯定能把你照顾好。”他使个眼色,“看我这样子,没料到我是语言大师吧?”

久美子闭上眼睛,鬼魂开始轻声低语,讲述希斯罗的考古历史,新石器时代和铁器时代如何如何,陶器和工具如何如何……“谷中小姐?谷中久美子?”英国人在她面前耸立如铁塔,洋人的庞大身躯披着黑色羊毛的粗笨衣服,黑色的小眼睛隔着钢丝框眼镜冷漠地打量她。他的鼻子似乎曾被碾平,始终未能恢复原样。他的头发——剩下为数不多的头发——剃得只剩下灰色的短茬儿,黑色编织露指手套磨得很旧。“我的名字,”他说,像是报上姓名就能立刻打消她的疑虑,“是花瓣。”

花瓣管伦敦叫烟城。

坐上冰凉的红色皮椅,久美子打了个哆嗦;透过捷豹古董车的窗户,她望着雪花旋转飘落,在花瓣称之为M4的公路上融化。临近傍晚的天空没有颜色。他默不作声地开车,没有半句废话,嘴唇抿得像是要吹口哨。在东京居民的眼中,这里的交通顺畅得可笑。他们加速超过一辆无人驾驶的欧运公司货运卡车,粗钝的车头遍布传感器和成排的大灯。尽管捷豹在飞驰,久美子却感觉她像是一动不动。伦敦的粒子开始围绕她加速。湿漉漉的砖墙、混凝土的拱门、挺立如长矛的黑漆铸铁栏杆。

就在她的注视下,城市渐渐为自己定性。开下M4公路,捷豹在路口等红绿灯,她在风雪中瞥见一张张面孔,洋人的面孔浮在黑色衣物之上一闪而过,下巴缩在围巾里,女人的高跟靴踩过泛着银光的积水。看着一排排商铺和住户,她想起她在大阪去过的一家欧洲古董店的陈列室,玩具火车头四周摆着细节栩栩如生的布景。

这里和东京毫无相似之处,在东京,历史留下的所有遗迹都得到了小心翼翼的照顾。在东京,历史是稀罕之物,需要计数清点,由政府分配托管,受到法律和法人资金的照顾。在这里,历史构成了一切,就仿佛这座城市是一株红砖和石块的植物,无数个信息和意义的地层一个世代一个世代地累积,是如今已经无法辨认的商业与帝国的DNA历经许多个世纪的产物。“为斯温没法亲自来迎接您道歉。”名叫花瓣的男人说。比起他的口音,更让久美子挠头的是他组织字句的方式;她一开始把道歉理解成了命令。她考虑要不要请教一下鬼魂,随即打消了这个念头。“斯温,”她壮着胆子问,“我要拜访的是斯温先生吗?”

花瓣在后视镜里望着她:“罗杰·斯温。您的父亲没有告诉您?”“没有。”“啊哈,”他点点头,“谷中先生在这方面很注意保密,完全说得通……他这个地位的人,等等等等……”他喟然长叹,“抱歉,没有暖气。车库应该保养好的……”“你是斯温先生的秘书吗?”她对黑色厚外套衣领上露出的团团肥肉说。“秘书?”他似乎考虑了几秒钟这个说法。“不,”他最后答道,“我不是那个身份。”他拐过一段环形路,驶过反光的金属天篷和傍晚的步行人潮。“您吃过了吗?飞机上有吃的吧?”“我不饿。”她刻意戴上母亲的面具。“唔,斯温要好好款待你一顿。斯温啊,他总吃日本食物。”他轻轻发出奇怪的弹舌声音,扭头看了她一眼。

她的视线越过他,望着雨刷的来回摆动,雪花的告别之吻。

斯温住在诺丁山,居所是三幢互相连通的维多利亚式排屋,附近是大雪笼罩的广场、新月形道路和马车房。花瓣双手各拎两个久美子的手提箱,解释说十七号同时也是十六号和十八号的正门。“别费神上去敲门,”他拎着沉重的行李,笨拙地指着十六号饰有抛光黄铜的闪亮红漆大门说,“里面只有二十英寸厚的钢筋混凝土。”

她顺着新月形道路望过去,近乎一模一样的门脸沿着弯角排列。雪越来越大,橙红色的钠灯照亮色彩暗淡无奇的天空。街道空无一人,新鲜的积雪上没有任何痕迹。冰冷的空气有着陌生的感觉,弥漫着早已无人使用的油料燃烧的微弱气味。花瓣的皮鞋踩出边缘整齐的巨大脚印。黑色的小山羊皮尖头牛津鞋,猩红色的皱纹底塑胶鞋跟非常厚。她跟着他的脚印前行,爬上十七号的灰色台阶,身体开始颤抖。“是我啊,”花瓣对漆成黑色的大门说,“还能是谁?”他叹了口气,把四个行李箱都放在积雪里,摘掉右手的露指手套,抬起手掌按在门板上一块闪亮的圆形钢板上。久美子觉得她听见了微弱的呜呜声,音调越来越高,最终消失,紧接着传来磁性锁打开的一声闷响,大门为之震动,向内打开。

他伸手去抓黄铜门把手。“你管它叫烟城,”她说,“这座城市……”

他停了下来。“烟城。”他说,“对,”推开通往温暖和光明的大门,“一个古老的说法,算是绰号吧。”他拎起她的行李,走进铺着蓝色地毯和白漆墙板的门厅。她跟着他进去,大门在背后自行关闭,门锁砰然归位。一幅红木画框的油画挂在白色护墙板上方——原野、群马,细小的活泼人影身穿红色外衣。芯片里的鬼魂科林应该活在这里——她心想。花瓣再次放下行李,被压实的片片雪花落在蓝色地毯上。他又打开一扇门,里面是个镀金铁笼。他“哐当”一声拉开栏杆。她望着铁笼,大惑不解。“电梯,”花瓣说,“放不下你的行李。我得再跑一趟。”

花瓣用粗短的食指碰了碰一个白色陶瓷按钮,电梯虽说看上去很古老,上升得却非常平稳。久美子被迫站得离他很近,他散发出潮湿羊毛和植物系剃须水的气味。“我们安排你住最顶上,”他领着久美子走进一条狭窄的走廊,“因为我们觉得你应该会喜欢安静。”他打开门,做个手势请她进去。“希望你满意……”他摘下眼镜,用皱巴巴的餐巾纸使劲擦了擦。“我去拿你的行李。”

他离开后,久美子慢慢地绕着巨型黑色大理石浴缸走了一圈,浴缸摆在低矮逼仄的房间中央。墙壁以锐角在天花板会合,贴着斑驳的金色镜子。两扇小天窗夹着她见过的最大的一张床。床的上方,镜面嵌着可调节的小灯,就像机舱内的阅读灯。她站在浴缸旁,抬起手抚摸出水管,那是一条镏金天鹅的弯曲长颈。天鹅伸展的翅膀是水龙头。房间里的空气温暖而沉闷,有一个瞬间,她母亲的身影像是要充满这个房间,仿佛能召来痛苦的雾气。

花瓣在门口清清嗓子。“那好,”他说,拎着她的行李挤进房间,“一切都合意吧?不饿吗?不饿?那你就慢慢收拾吧……”他把四个手提箱摆在床边,“想吃东西,打个电话就好。”他指着装饰华美的古董电话说,弯曲的象牙把手连着雕有螺旋花纹的黄铜扬声器和麦克风,“拿起来说话就行,不用拨号。需要的话有早餐。随便问个佣人,他们会带你去的。到时候就能见到斯温了……”

花瓣一走进房间,母亲的存在感顿时消失。他道了声晚安,关门离开。她尝试再次感觉母亲的存在,却没有成功。

她在浴缸旁伫立良久,抚摸天鹅冰冷而光滑的金属长颈。02  非洲小子

十一月的最后一天,非洲小子前来孤狗原巡游,为他驾驶古董道奇车的是个白种姑娘,名叫雪莉·切斯特菲尔德。

滑溜·亨利和小鸟正在拆卸组成法官左手的圆锯,道奇车驶入他们的视野,压实钢材的坑洼平原蓄着铁锈积水,打着补丁的气囊掀起棕色的尾迹。

先看见道奇车的是小鸟。他眼神很好,放大十倍的单筒望远镜挂在胸口,被各种动物的骨头和古董黄铜弹壳包围着。滑溜从液压手腕上抬起头,看见小鸟挺直他两米的身躯,端着望远镜,透过工厂南墙的亚光钢格栅向外眺望。小鸟非常瘦,几乎皮包骨头,棕色头发用发胶定型展开——他的绰号就因此而来——与苍白的天空形成鲜明对比。耳朵以上、脑后和两侧刮得很干净,展开的翅膀和流线型的鸭尾头使得他像顶着一只没有脑袋的棕色海鸥。“哇,”小鸟说,“狗娘养的。”“怎么了?”你很难让小鸟集中精神,而这个活儿实在需要两双手配合。“那个黑鬼。”

滑溜站起身,在牛仔裤的大腿上擦拭双手,小鸟摸索着从耳后插孔中拔出绿色的五级技师微件,立刻忘记了拆解法官的圆锯所需的八点伺服校准程序。“开车的是谁?”非洲小子只要能不自己开车,就绝对不会碰方向盘。“看不清。”小鸟随手将望远镜扔回骨头和黄铜做的帘子后面。

滑溜走到窗口他的身旁,望着道奇越来越近。非洲小子定期用喷罐修补气垫车的黑色亚光漆,阴森的色调呼应着巨型前保险杠上焊接的一排铬合金骷髅头。有段时间那些空心金属骷髅头还安装了红色圣诞彩灯充当眼睛;非洲小子最近也许不那么注重形象了。

气垫车回转驶向工厂,滑溜听见小鸟慢吞吞地转身走进暗处,沉重的皮靴刮着尘土和亮晶晶的螺旋金属碎屑。

滑溜的视线越过窗口最后一块积灰的碎玻璃,气垫车在工厂门前落在气囊上,发出嗡嗡的巨响,掀起排气的气流。

他背后的暗处发出叮当声响,他知道小鸟躲在摆旧零件的架子后,正在向他们用来打兔子的中国步枪上装自制消音器。“小鸟,”滑溜把扳手扔在油布上,“我知道你是个智障的泽西红脖子,但你非得逮着机会就要提醒我一下吗?”“我不喜欢那黑鬼。”小鸟在架子背后说。“对,要是那黑鬼愿意多看一眼,他大概也不会喜欢你。要是知道你抱着枪躲在那儿,他会横着把枪塞进你的喉咙。”

小鸟没有回答。他在泽西的白种边缘小镇长大,那儿的居民屁也不知道,最讨厌别人知道得比自己多。“我还会帮他一把。”滑溜拉上棕色旧夹克衫的拉链,出门走向非洲小子的气垫车。

蒙着尘土的驾驶座车窗咝咝放下,露出被琥珀色反光护目镜遮住一大半的惨白脸庞。滑溜的靴子吱吱嘎嘎地踩着锈蚀得薄如枯叶的古老铁罐。驾驶员拉下护目镜,眯着眼睛打量他;那是个女人,护目镜挂在脖子上,遮住了嘴唇和下巴。非洲小子多半在另一头,就算小鸟失心疯真的开枪,恐怕也打不中他。“绕过去。”年轻女人说。

滑溜绕过气垫车,经过铬合金的骷髅头,非洲小子那边的车窗徐徐放下,同样发出一听就明白的细微声音。“滑溜·亨利,”非洲小子说,呼吸在孤狗原的空气中凝成白雾,“哈啰。”

滑溜低头看着他的棕色长脸。非洲小子有一双淡褐色的大眼睛,瞳孔是猫一样的垂直狭缝,皮肤犹如抛光的皮革。“嘿,小子,”滑溜闻到车里点着熏香,“一向可好?”“好。”非洲小子的瞳孔变窄,“记得你有次说过,要是我需要帮忙……”“对。”滑溜说,心中泛起第一丝忧虑。非洲小子在大西洋城救过一次他的命,说服几条愤怒的汉子,没有把他扔出一幢摩天大楼焚毁残骸的四十一层阳台。“有人要把你从高楼上往下扔?”“滑溜,”非洲小子说,“我要介绍你认识一个人。”“然后咱们就扯平了?”“滑溜·亨利,这位好看的女士是雪莉·切斯特菲尔德小姐,来自俄亥俄的克利夫兰。”滑溜弯腰望向驾驶员。那人一头乱蓬蓬的金发,眼睛四周描着油彩。“雪莉,这位是我的亲密好友,滑溜·亨利先生。他年轻淘气那会儿跟着执事布鲁斯混,现在他老了,躲在这儿追求艺术理想,明白了吧?很有天赋,明白了吧?”“就是他制造了那些机器人,”女孩嚼着口香糖说,“你说的。”“正是这位。”非洲小子推开车门,“你在这儿等着,雪莉宝贝。”非洲小子披着貂皮大衣踏上孤狗原,大衣下摆扫过黄色鸵鸟皮靴的闪亮鞋尖,滑溜瞥见车厢里有什么东西——绷带和手术导管之类的东西一闪而过。“喂,小子,”他说,“车里是什么?”非洲小子抬起珠光宝气的一只手,示意滑溜跟他走,车门“咣当”一声关上,雪莉·切斯特菲尔德揿下按钮关窗。“要和你谈的就是这个,滑溜。”“我觉得我的请求并不过分。”非洲小子说,靠着一张光秃秃的金属工作台,裹紧貂皮大衣。“雪莉有医技执照,她知道她会得到酬劳。好姑娘啊,滑溜。”他使个眼色。“小子……”

非洲小子的气垫车里藏着个男人,不知道是已经死了还是只是陷入昏迷,全身上下接满了气泵、点滴袋、导管和拟感设备,包括电池在内的所有东西都固定在古老的合金急救担架上。

非洲小子带滑溜回去,给他看气垫车里的那个男人之后,雪莉跟着他们走进室内。“这是什么?”她问,好奇地仰望铁塔般耸立的法官——好吧,几乎完整的法官,带圆锯的手臂垫着油腻腻的防水布放在地上。假如她有医技执照——滑溜心想——医技组织多半还没有注意到这张执照已经遗失。她至少穿了四件皮夹克,每件都大了几码。“滑溜的艺术品,我不是说过了吗?”“那家伙快死了。他身上一股尿味。”“导尿管松了,”雪莉说,“这东西能派什么用场?”“我们不能把他留在这儿,小子,他会死的。你想杀他,去孤狗原随便找个洞扔进去就行。”“他不会死的。”非洲小子说,“他没有受伤,也没有生病……”“妈的,那他到底有什么问题?”“他陷进去了,亲爱的。他正在长途跋涉,需要平静和安定。”

滑溜的视线从非洲小子移向法官,然后又扭头看着非洲小子。他想去修理那条手臂。非洲小子请滑溜把那男人藏两三个星期,留下雪莉照顾他。“我说不准。那男人,他是你的朋友?”

非洲小子在貂皮大衣里耸耸肩。“为什么不把他藏在你那儿?”“我那儿不怎么平静,更不够安定。”“小子,”滑溜说,“我确实欠你一个人情,但不是这么诡异的事情。总而言之,我得做事去了,总而言之,实在太诡异了。再说还有简特利呢。他去波士顿了,明晚就回来,他肯定不会喜欢这样。你知道他对人类的看法有多古怪……而且这地方基本上算是他的……”“他们都把你挂在栏杆外面了,哥们儿,”非洲小子哀伤地说,“你忘了吗?”“喂,我记得,当然……”“你记得不够清楚。”非洲小子说,“行了,雪莉,咱们走。我可不想在晚上穿过孤狗原。”他从金属工作台前起身。“小子,你看……”“别说了。那时候在大西洋城,我他妈都不知道你叫啥,只是觉得不希望看见一个白小子肝脑涂地,明白吗?那会儿我不知道你是谁,现在就当还是不知道好了。”“小子……”“什么?”“好吧。让他留下。顶多两个星期。你要说话算数,到时候回来接他,好吗?你还得帮我摆平简特利。”“他需要什么?”“药。”

非洲小子的道奇气垫车在孤狗原上蹒跚渐远,小鸟重新出现。他从压实车辆垒成的露头岩背后一点一点蹭出来,锈迹斑斑的起皱铁皮表面还能看见成块的光亮瓷漆。

滑溜在工厂高处的窗口看着他。方形的金属框架里装着回收的塑料片,每一块的颜色和厚度都各不相同,滑溜的脑袋从一边侧到另一边,隔着亮粉色的有机玻璃望着小鸟。“谁住在这儿?”雪莉在他背后的房间里问。“我,”滑溜说,“小鸟、简特利……”“我说的是这个房间。”

他转身看见她站在担架和各种附属设备旁。“那就是你了。”他说。“这是你的房间?”她望着用胶带贴在墙上的绘画:法官、调查员、碾尸者和女巫的概念画。“用不着你担心。”“你别打什么歪主意。”她说。

他望着女孩。她的嘴角有一大块赤红色的伤痕,漂白的头发仿佛静物模型般竖立。“我说过了,用不着你担心。”“小子说你这儿有电。”“对。”“那就给他接上吧。”她转向担架,“虽说耗电量不大,但电池迟早会用完。”

他穿过房间,低头看着那张憔悴的脸。“你最好跟我说实话。”他说。他不喜欢导管,看见一根导管插进鼻孔,他想一想就反胃。“这个人是谁,非洲小子到底怎么他了?”“不是他干的。”她说,按了几下用银色胶带固定在床脚上的生物指标监控仪,面板上浮现出读数。“快速眼动期的比例很高,就好像他一直在做梦……”担架上的男人被捆在崭新的蓝色睡袋里。“不管他是谁,反正他出钱给小子。”

男人的额头贴着传感器网,黑色线缆沿着担架边缘延伸。滑溜顺着线缆望过去,发现它通向一个鼓鼓囊囊的灰色物体,这东西占据了各种附属设备中最显眼的位置。拟感?看着不像。赛博空间的接入设备?简特利很了解赛博空间,至少说起来一套一套的,但滑溜不记得有谁愿意失去知觉但保持连线……人们接入就是为了乱逛。戴上传感器,他们就去了别处,全世界所有的数据积累起来,变成一整个巨大的霓虹都市,你可以到处巡游,与它互动——至少是用看得见摸得着的手段互动,如果你不这么做,就不可能找到你需要的特定数据,因为那地方实在太复杂了。简特利管这个叫符号化。“他出钱给小子?”“对。”她答道。“做什么?”“让他保持这个状态。还有把他藏起来。”“为了躲谁?”“不知道。他没说。”

寂静随之而来,他听见男人的呼吸声,平稳而粗哑。03  马里布

屋里有股味道;始终存在的一股味道。

这股味道属于时间和带着咸味的空气,也属于建得离大海太近的昂贵房屋的熵性。或许还是短暂但时常无人居住的场所的特有气息,好动的居住者来来去去,房屋随之开开关关。她想象空荡荡的房间,锈蚀的斑痕之花悄然在镀铬表面盛开,浅白色的霉斑在晦暗角落生根。设计师像是承认了永恒不变的变化过程,允许这儿存在一定程度的锈蚀;晒台边粗大的铁栏杆被经年水花啃得细如手腕。

这幢屋子和邻近的同伴一样,蹲伏在已经坍塌的破碎地基上,有时候她沿着海滩散步,会忍不住产生考古的幻想。她尝试想象这个地方的过去,曾有其他的房屋和其他的声音。散步时有武装机器人陪着她,每次她走下晒台,道尼尔微型直升机就会从你看不见的屋顶巢穴中起飞。它盘旋时近乎于无声无息,程序操纵它避开她的视线。机器人跟踪她的样子有点忧郁,仿佛它是一件昂贵但不受待见的圣诞礼物。

她知道希尔顿·斯威夫特在通过直升机的摄像头看着她。海滩房屋里发生的事情很少能逃出感官/网络公司;她的幽静生活,她渴望的一周独处,都在严密的监控之下。

经过多年的职业生涯,她对被观察已经免疫。

夜里,她偶尔打开晒台上安装的聚光灯,照亮灰色大沙蚤留下的象形文字般离奇的痕迹。晒台和背后的下沉式会客室保持黑暗。她坐在纯白色的塑料椅上,望着沙蚤的布朗运动舞蹈。聚光灯的照耀下,沙蚤拖着几乎看不清的微小黑影,跑过沙滩的高低坑洼。

大海在起伏间用声音包围她。深夜,她睡在两间客房里比较小的一间里,那声音也钻进她的梦境,但从不进入陌生人的入侵记忆。

选择哪一间卧室完全出自本能。主卧室到处都是能触发往日痛楚的地雷。

诊所的医生用化学钳子从大脑里的受体部位撬走成瘾性。

她走进白色的厨房,为自己做饭。她用微波炉解冻面包,拿出预包装的脱水瑞士浓汤,倒进光可鉴人的不锈钢平底锅,呆呆地挪进无名但越来越熟悉的空间,这个场所精心地将她与造物主的尘世隔离开来。“这就叫生活。”她对白色厨台说。不知道感官/网络的驻场心理学家会有什么看法,她心想,会有隐藏的麦克风捕捉到她的声音,带给他们听吗?她用细长的不锈钢长勺搅动浓汤,望着蒸汽袅袅升起。做事情对她有帮助,她心想,仅仅是自己做事情而已;在诊所,他们坚持要她自己铺床。此刻她从自己的碗里舀起一勺汤,皱起眉头,回想诊所。

开始治疗后过了一周,她自行出院。医生并不同意。脱毒过程进行得很顺利,他们说,但心理治疗尚未开始。他们警告她,对未能完成全部疗程的患者来说,重蹈覆辙的比例高得惊人。他们还说要是中断治疗,保险就将无效。感官/网络会付钱的,她说,要她自掏腰包也行。她亮出了三井银行的白金芯片。

一小时后,她的利尔私人飞机到了;她命令飞机送她去洛杉矶机场,叫了车在那里等她,然后屏蔽所有来电。“对不起,安琪拉,”刚起飞几秒钟,还在蒙特哥湾上空掉头的喷气机就说,“但希尔顿·斯威夫特用优先接入功能打了进来。”“安琪,”斯威夫特说,“你知道我一直是支持你的。安琪,这一点你很清楚。”

她扭头听着椭圆形的黑色扬声器。扬声器嵌在光滑的灰色塑料板中央,她想象斯威夫特跪在利尔飞机的舱壁背后,痛苦而难看地盘着两条跑者的长腿。“我知道,希尔顿,”她说,“很高兴你能打电话给我。”“安琪,你要去洛杉矶。”“对,我就是这么吩咐飞机的。”“去马里布。”“没错。”“派柏·希尔在去机场的路上了。”“谢谢,希尔顿,但我不需要派柏。我谁也不需要,只需要一辆车。”“那幢屋子里一个人也没有,安琪。”“很好。正符合我的心意,希尔顿。屋子里一个人也没有。一幢空屋子。”“你确定这是个好主意?”“希尔顿,这是很久以来我最好的主意了。”

对方犹豫片刻。“他们说治疗进行得很顺利,安琪,但他们希望你多住一阵子。”“我需要一个星期,”她说,“一个星期。七天。单独一人。”

在这幢屋子里住了三晚,她在黎明时分醒来,煮咖啡,穿衣服。冷凝水打湿了面向晒台的宽大窗户。睡眠只是睡眠,要是做了梦,她不会记得。但还有别的什么——复苏,近乎眩晕。她站在厨房里,隔着白色厚运动袜感受着冰凉的瓷砖地板,双手握着温暖的杯子。

她感觉到了什么。她展开手臂,举起圣杯似的举起咖啡杯,这个动作立刻变得本能化,令人啼笑皆非。

自从洛阿上次驾驭她,时间已经过去了三年,他们上次触碰她是三年之前的事情了。但现在是什么?

雷格巴?其他洛阿中的某一个?

鬼魂的存在感迅速消退。她飞快地把咖啡杯放在厨台上,咖啡洒了一手,她跑去找鞋子和大衣,在海滩用具柜里,找到一双绿色橡胶靴,还在别处找到一件她不记得的厚实蓝色登山外套,尺码太大,不可能属于波比。她冲出屋子,跑下台阶,不理会微型直升机在背后如耐心的蜻蜓般起飞时的嗡嗡声。她顺着乱糟糟的海滩房屋向北望去,高低不平的屋顶让她想起了里约的居民区,她又向南方的殖民地望去。

来过的洛阿名叫布丽奇特妈妈,又名大布丽奇特,有人认为她是萨梅迪男爵的妻子,也有人说她是“最古老的亡灵”。

如梦似幻的殖民地建筑在安琪左边拔地而起,那是形状和自我的狂暴展览。镶着霓虹灯,看似摇摇欲坠的华兹塔复制品旁边是新野兽派以青铜浮雕为外墙的地堡。

一面又一面镜墙在她经过时映出清晨太平洋的成排云团。

过去这三年,有多少次她感觉像是即将跨过——或是重新跨过——一条信仰的微妙边界,发现她与洛阿共度的时光只是一场梦,或者他们顶多只是文化共鸣的传染性结节,来自她居住在波伏瓦的新泽西巫毒神庙的那几个星期。换一个角度审视事实:没有神祇,没有骑马者。

她继续向前走,波涛声安慰着她,海滩上这个永久性的时刻,此刻如此未来也将如此的感觉安慰着她。

她父亲死了,死在七年前,人生记录没能告诉她太多东西。只知道他服务过某个人或某个存在,换得的报酬是知识,还有他曾用她献祭。

有时候她觉得自己像是有三段人生,彼此被她无法命名的墙壁分隔,没有希望能够变得完整。

童年记忆中的玛斯生态建筑,建造时在亚利桑那掏空了一座平顶山,她抱着砂岩栏杆,面对大风,感觉整个空心台地就像是她的飞船,她能驾驶飞船驶向群山背后的缤纷落日。后来,大风将她吹走,恐惧硬生生地堵住她的喉咙。她不记得最后一眼看见的父亲面容,但肯定是在超轻型飞机的驾驶座上,其他飞机被绳索拴住抵抗强风,像是一溜五颜六色的蛾子。第一段生命在那个晚上结束,父亲的生命也同样结束。

第二段人生很短暂,节奏很快,非常奇异。名叫特纳的男人带她逃出亚利桑那,将她留给波比、波伏瓦和其他人。她不太记得特纳了,只知道他很高,肌肉结实,总像是被鬼魂缠身。他带她来到纽约,然后波伏瓦带她和波比去新泽西。一幢低收入安置房的第五十三层楼,波伏瓦教她理解她的梦境。他说那些梦是真实的,他的棕色脸庞闪着汗水的光芒。他教她认识她在梦中见到的那些实体的名字。他告诉她,所有梦境向下挖掘都是同一片海洋;他向她展示,在那片海洋里她的存在是多么不同但又依然如故。“只有你能同时驰骋旧海和新洋。”他说。

在新泽西,诸神驾驭了她。

她学会放弃自我,投向骑马者。她见到名叫林格索的洛阿在神庙进入波伏瓦,看着他的双脚在白色面粉中踩出图案。她在新泽西认识了诸神,还有爱。

洛阿指引着她,她和波比出发去营造她的第三段也就是现在这段人生。安琪和波比彼此相配,他们从真空中出生,安琪来自玛斯生物实验室洁净而荒芜的领地,波比来自百无聊赖的巴瑞城……

布丽奇特毫无征兆地触碰了她。她脚下一软,险些在碎浪中跪倒,大海的声音被吸走,取而代之的是在她面前展开的微光国度。石灰粉刷的墓园墙壁、墓碑、垂柳。蜡烛。

最古老的一株垂柳底下,蜡烛数不胜数,盘卷扭曲的树根被融蜡涂白。“孩子,认识我。”

安琪立刻感觉到她的存在,知道了她的身份,布丽奇特妈妈,布丽奇特小姐,最古老的亡灵。“我没有宗教,孩子,没有给我的祭坛。”

她发现自己在向前走,走进烛光,耳畔响起嗡嗡声,仿佛垂柳里藏着一大窝黄蜂。“我的血液是复仇。”

安琪回想起百慕大、夜晚和一场飓风,她和波比冒险进入风眼。大布丽奇特就像那里。一片死寂,有种压抑的感觉,难以想象的力量随时可能爆发。除了蜡烛,垂柳下看不见任何东西。“洛阿……我无法召唤他们。我感觉到了什么……我过来查看……”“你被召唤至我的祭坛。听我说。你父亲在你的头颅里画出魔符:他用不是血肉的血肉画符。你被献祭给了艾兹丽·弗雷达。雷格巴引领你进入世界,完成他的目标。但你是毒药,孩子,施法的魔粉……”

她的鼻子开始流血。“毒药?”“你父亲的魔符遭到篡改,被部分抹除、重绘。你不再毒害自己,然而骑马者也无法联系你。我属于另一个阵营。

她的头一阵剧痛,血液捶打太阳穴……“求你……”“听我说。你有敌人。他们密谋对付你。受到威胁的有许多。要恐惧毒药,孩子!”

她低头看着双手。鲜血明艳而真实。嗡嗡的声音越来越响。也许来自她的颅内。“求求你!帮助我!解释……”“你不能留在这里。这是死亡。”

安琪跪倒在沙滩上,浪花破碎的声音包围着她,太阳晒得她头晕目眩。道尼尔直升机在她前方两米外紧张地盘旋。疼痛立刻消退。她在蓝色外套的袖口上擦拭血淋淋的双手。机器人的镜头集群呜呜转动。“没事,”她勉强道,“流鼻血。只是流鼻血……”直升机向前猛冲,旋即后撤。“我这就回去。我没事。”直升机舒缓地飞出视线。

安琪抱住自己的身体,开始颤抖。不,不能被他们看见。他们会知道出了事情,但不会知道具体是什么事情。她强迫自己站起来,转身,艰难地按原路重新走上海滩。她一边走,一边在登山服的口袋里找纸巾,随便什么都行,只要能擦掉脸上的鲜血。

手指摸到一个小纸袋的四角,她立刻知道了那是什么。她犹豫起来,打着哆嗦。毒品。不可能。对,确实是。但是谁呢?她转身盯着直升机,看着它飞出视线。

小纸包,够用一个月的。

施法粉末。“要恐惧毒药,孩子。”04  流浪

梦里,蒙娜回到克利夫兰的廉价酒馆,她在铁笼里跳舞,一排炽热的蓝色聚光灯照亮她的裸体,一张张面孔抬起来,透过朦胧烟雾盯着她,烟雾让蓝色光线潜伏在他们的眼白中不肯离去。他们脸上正是男人观赏你跳舞的那种表情,直勾勾地望着你,但同时也紧盯着自己的内心,因此这些眼睛不会流露出任何神情,汗津津的面孔像是用仅仅看似血肉的材质雕刻而成。

她当然不在乎他们的相貌,因为她在铁笼里,高高在上,浑身发【1】烫,跟着节拍扭动。开场第三首歌,神药刚开始起效,油然而生的力量带着她高高地踮起脚尖……

一个观众抓住她的脚踝。

她使劲尖叫,但发不出声音——刚开始发不出,到终于能发出声音的时候,感觉像是有人从内部撕扯她,伤害她,蓝色灯光纷纷粉碎,但那只手,那只手就是不肯放松,死死抓着她的脚踝。她像弹簧玩具似的从床上跳起来,与黑暗搏斗,从眼前刨开头发。“怎么了,宝贝儿?”

他用另一只手按着她的额头,把她按回枕头上热烘烘的凹坑。“做梦……”那只手按着不放,她想尖叫。“有香烟吗,艾迪?”那只手拿开了,“咔嗒”一声,打火机蹿出火苗,面容陡然浮现,他点燃香烟递给她。她马上坐起来,收起膝盖顶着下巴,军用毛毯像帐篷似的搭在腿上,此刻她不想被任何人触碰。

捡来的塑料椅有一条断腿,他向后靠去,为自己点燃香烟,椅子发出危险的声音。折断吧——她心想——让他一屁股坐在地上,这样他可以再揍我几下。至少这儿很黑,她不必看着这个栖身地。最糟糕的莫过于头痛欲裂着醒来,难受得没法动弹,而她回来倒头就睡,忘记了重新贴上黑色塑料布,强烈的阳光照亮所有微小的细节,烤热空气,引来苍蝇。

在克利夫兰的时候,从来没有人抓住过她;要是谁蠢到会伸手企图穿过防护力场,恐怕早就醉得没法挪动身体甚至忘记呼吸了。嫖客也不会粗暴地抓她,除非他们早就摆平了艾迪,付过额外的费用,但即便如此,那也只是演演戏而已。

无论他们怎么千想万想,那也必定只是个仪式,就仿佛发生在你生活之外的某个地方。她会看着他们如何失去理智。这是最有意思的事情,因为他们真的会失去理智,会彻底放下所有设防,虽说或许只是一瞬间而已,但感觉就像他们的灵魂离开了身体。“艾迪,我要发疯了,我不想再睡在这儿了。”

他曾经为了更小的事情打过她,因此她低下头,脸贴着膝盖和毛毯,屏息等待。“行啊,”他说,“你想回鲇鱼养殖场?想回克利夫兰?”“我实在受不住了……”“明天。”“明天什么?”“还觉得不够快?明天夜里,坐他妈的喷气机?直飞纽约?然后你就可以少唠叨我几句了吧?”“求求你,亲爱的,”她向他伸出手,“咱们可以搭火车……”

他拍开她的手:“你脑子里有屎。”

她要是再抱怨,抱怨这个临时栖身地,暗示他离成功还差得远,他的所有宏大计划全都毫无收获,他就会爆发,她很清楚他就会爆发。就像上次她冲着虫子尖叫,那是一种俗称“棕榈虫”的美洲蟑螂,她之所以尖叫,是因为这些鬼东西有一半是突变种:有人尝试用扰乱基因的方法消灭蟑螂,因此你看见的垂死蟑螂都奇形怪状,腿和脑袋不是太多就是太少,有次她见到的一只像是吞了个十字架,背甲扭曲得让她想呕吐。“亲爱的,”她说,尽量把语气放温柔,“我忍不住了,这地方真的让我紧张……”“扒手格林。”他像是没有听见她的话,“我在扒手格林那儿遇见了个推手。他相中了我,知道不?哥们儿有眼光,认得出天才。”她几乎能在黑暗中感觉到他的笑意,“英国伦敦来的。天才探子。走进扒手那儿,第一句就是‘就你了,哥们儿!’”“嫖客?”扒手格林那儿是艾迪最近选定的地方,一幢玻璃摩天楼的第三十三层,内墙基本上全被敲掉,舞池差不多有一整个街区那么大,但他最近已经不太去了,因为谁也不正眼看他。蒙娜从没见过老板本人,也就是退役棒球运动员“穷凶极恶的扒手格林”,但那地方确实很适合跳舞。“你他妈没听见吗?嫖客?嫖个屁。他有头有脸,他人脉很广,他站在梯子上,愿意拉我一把。知道吗?我还要带上你。”“他要什么呢?”“一个女演员。差不多算是吧。还要一个精明人,帮她混进那地方,让她待在里面。”“女演员?那地方?什么地方?”

她听见他拉开夹克衫的拉链。什么东西掉在床上她的脚边。“两千。”

天哪,也许不是开玩笑。但假如不是开玩笑,那到底是什么名堂?“你今晚挣了多少,蒙娜?”“九十。”其实是一百二,但最后一个算是加班。她不敢扣下钱不交给他,但她更需要钱买神药。“留着吧。买些新衣服。别买你跳舞的那种玩意儿。这一路上没人想看见你的小屁股吊在外面。”“什么时候?”“明天,我说过了。你可以和这儿吻别了。”

听他这么说,她只想屏住呼吸。

椅子再次吱嘎作响。“九十,嗯?”“对。”“跟我说说。”“艾迪,我太累了……”“不行。”他说。

他要的并不是听她说实话。他要的是故事,是他教她讲述的那种故事。他不要听他们聊些什么(大部分嫖客都有非常想一吐为快的心事,通常也会这么做),也不要听他们怎么拐弯抹角想看你的血检报告,不要听他们一个个都会开的同样玩笑,说根治不了心病但可以缓解一下症状,更不要听他们在床上的欲望。

艾迪要听的是一个大男人如何毫不在意地对待她。她在讲故事的时候必须格外小心,不能把嫖客说得太粗暴,因为那样要收的钱比她实际上得到的更多。重点是想象中的嫖客对待她就好像她只是他租用半小时的仪器。说起来这种东西也不罕见,但他们更愿意把钱花在玩偶馆甚至拟感终端上。蒙娜喜欢挑愿意聊天的那种男人,会在事后问你要不要吃三明治,这种嫖客自然有他们的糟糕之处,但不是艾迪需要的那种糟糕。艾迪要她讲述的另一个重点是她虽然不喜欢,但每次都会发现自己其实很想要,想要得厉害。

她在黑暗中伸手去摸装满钞票的信封。

椅子再次吱嘎作响。

于是她开始讲述,她走出一家折价商店,一个大块头男人过来答话,劈头就问多少钱,她觉得很尴尬,但还是报了价格,说行啊。于是他们坐进男人的车里,车很旧,够宽敞,有一股潮湿的气味(从克利夫兰那段日子剽窃来的细节),他把她掀翻在座位上——“就在折价店门口?”“后门。”

艾迪从不指责她编故事,哪怕她知道整个脉络来自他的教导,每次基本上总是同一个故事。说到大块头撩起她的裙子(黑色的那条,她说,我穿着白色的长靴),拉下自己的裤子,她听见艾迪的裤带扣叮当作响——他脱掉了牛仔裤。他上床爬到她的身旁,她有一半心思在琢磨她正在描述的体位到底可不可能做到,但她还是讲了下去,反正对艾迪挺有用。她没有忘记说男人插入时她有多疼,虽说其实她湿得厉害。她说男人抓住她的手腕,其实这会儿她早就忘了手腕此刻的位置,只记得屁股应该翘在半空中。艾迪开始抚摸她,玩弄她的乳房和腹部,她把话题从嫖客的粗鲁和野蛮换成自己应该会有什么感受。

她应该会有什么感受——她其实从没有过的感受。她知道有时候可以做得有点疼但感觉不错,但她知道艾迪要的不是这个。艾迪想听她真的很疼,感觉很痛苦,但她还是很喜欢。蒙娜觉得这个念头完全不合逻辑,但她已经学乖了,他想听什么她就说什么。

总之起作用了,艾迪翻个身,毛毯卷在背上,钻进她的两腿之间。她猜想她描述的场景肯定在他的脑海里上演,就像一部卡通片,而面目不清抽插不停的大块头男人就是他。他抓住她的手腕,照他喜欢的方式按在她的头顶上。

完事后,他侧过身子蜷缩入睡,蒙娜醒着躺在闷热的黑暗之中,逃跑的梦想在脑袋里转了又转,光明而美好。

求求你,让梦想成真吧。05  波托贝洛

久美子在大床上醒来,一动不动躺着,侧耳倾听。她听见远处车流那微弱而一刻不停的嗡嗡声。

房间里很冷;她裹着玫瑰红的羽绒被爬下床。小窗上凝结了明亮的冰花。她走到浴缸前,转动天鹅的镏金翅膀。鸟儿咳嗽两声,汩汩吐水,开始充满浴缸。她裹着羽绒被,打开行李箱,挑选今天的衣物,把选中的几件摆在床上。

洗澡水准备好了,她松开手,羽绒被落在地上。她爬过大理石扶手,硬着头皮坐进烫得刺人的热水。浴缸升起的蒸汽融化了冰花,窗玻璃上淌着冷凝水。英国人的卧室都有这样的浴缸吗?她心想。她用椭圆形的法国香皂仔细揉搓身体,站起身,冲干净肥皂沫,爬出浴缸,用黑色大毛巾裹住身体,在房间里转了一会儿,终于找到了洗脸池、马桶和坐浴盆。这些东西藏在一个非常小的房间里,这个房间以前应该是壁橱,墙上镶着黑色护板。

古雅的电话响了两声。“你好?”“我是花瓣。吃早餐吗?罗杰来了,很想见你。”“谢谢。”她说,“我正在穿衣服。”

她穿上最好也是最宽松的皮革长裤,套上毛茸茸的蓝色运动衫——大得让花瓣穿都没问题。她打开手包拿化妆品,看见了玛斯-新科的小装置。她不由自主地握住它。她并不打算召唤他,但轻轻一碰就足够了;他出现在那里,怪好玩地转动脖子,目瞪口呆地看着镶着镜子的低矮天花板。“看来咱们不在多彻斯特了?”“我来提问,”她说,“这是什么地方?”“一间卧室。”他说,“主人的品位很成问题。”“请回答我的问题。”“好吧。”他打量着床和浴缸,“按照装修风格,有可能是妓院。我能存取伦敦大部分建筑物的历史数据,但这幢屋子没有多少值得说的。修建于1848年,是当时流行的经典维多利亚风格的完美样本。一个昂贵但不追求时尚的居住区,很受某一类律师的欢迎。”他耸耸肩。她隔着他闪亮的马靴看见了床沿。

她把装置扔进包里,他顿时消失。

她很容易就找到了电梯下楼,来到漆成白色的门厅,她循着声音找过去。沿着走廊走,拐过一个弯。“早上好。”花瓣说着掀起托盘上的银盖。蒸汽冉冉升起。“这位是难得露面的斯温先生,你叫他罗杰好了,这是你的早餐。”“哈啰。”男人说着走上前,伸出一只手。他有一双浅灰色的眼睛,一张骨骼凸出的长脸,鼠灰色的细软直发斜梳盖住额头。久美子发现她很难界定他的年龄;这张脸属于年轻人,但眼睛底下有着深深的皱纹。他很高,有着运动员的胳膊和肩膀。“欢迎来到伦敦。”他抓住久美子的手,握了握松开。“谢谢你。”

他穿极细红条的浅蓝色无领衬衫,系着椭圆形的暗金色袖扣;领口敞开,露出黑乎乎一团有刺青的皮肤。“我今早和你父亲谈过,说你已经安全抵达。”“你是贵人。”

浅灰色眼睛眯了起来:“你说什么?”“龙文身。”

花瓣哈哈大笑。“让她好好吃饭。”一个女人的声音说。

久美子转过身,见到一个苗条的黑衣女人靠在竖框高窗旁;窗外,白雪覆盖了院墙内的花园。银色墨镜映着整个房间和所有人,遮住她的双眼。“我们的另一位客人。”花瓣说。“莎莉,”女人说,“莎莉·谢尔斯。快吃饭吧,亲爱的。假如你和我一样百无聊赖,一定会想出去走走的。”久美子看着她,她抬起手,像是要摘墨镜。“波托贝洛街离这儿只有几个路口。我需要透透气。”镜面墨镜似乎没有框也没有腿。“罗杰,”花瓣说,从银盘里叉起粉色的培根,“咱们莎莉陪着久美子,你觉得她安全吗?”“看她的情绪,肯定比我安全。”斯温说,“很抱歉,这儿没什么娱乐,”他对久美子说,领着她走向餐桌,“不过我们会尽量让你住得舒服,安排你看看这个城市。不过肯定比不上东京。”“反正现在肯定比不上。”花瓣说,但斯温似乎没有听见。“谢谢。”久美子说,斯温为她拉开椅子。“我的荣幸。”斯温说,“我们对你父亲的尊敬——”“喂,”女人说,“她太年轻,用不着听这些屁话。饶了我们吧。”“莎莉有点闹情绪,你也看见了。”花瓣说,把荷包蛋放在久美子的餐盘上。

后来她发现,莎莉·谢尔斯的所谓情绪,就是难以压抑的愤怒,愤怒用流星大步彰显它的存在,黑色皮靴踩着结冰人行道的声音仿佛狂暴的枪声。

莎莉昂首阔步离开斯温在新月排屋的住处,眼镜在冬天的漫射阳光下闪着寒光,久美子必须紧赶慢赶才能跟上。莎莉穿深棕色山羊皮的窄脚裤和鼓鼓囊囊的黑外套,硬领高高竖起,衣服都很昂贵。她的黑发剪得那么短,你很容易误以为她是个年轻男人。

自从离开东京,久美子第一次感到了恐惧。

她体内郁积的能量几乎拥有形状,虬结的怒火随时可能失控。

久美子的手伸进包里,握住玛斯-新科的小装置;科林立刻出现在身旁,他迈着轻快的大步,双手插在上衣口袋里,马靴没有在脏兮兮的雪地上留下痕迹。她松开小装置,他随即消失,但她已经安心了。她不需要害怕跟丢莎莉·谢尔斯——她发现自己很难跟上莎莉的步伐;鬼魂肯定能带她回到斯温家。要是我想从莎莉那里逃跑——她心想——科林也会帮助我。她们来到一个路口,莎莉穿行于移动的车流之间,漫不经心地从宽大的黑色本田出租车前拽开久美子,顺便在出租车经过时踹了一脚保险杠。“喝酒吗?”她问,一只手攥着久美子的前臂。

久美子摇摇头:“别这样,你弄疼了我的胳膊。”

莎莉松开手,领着久美子穿过几扇华丽的刻花玻璃门,走进了温暖和嘈杂的场所,这儿像个拥挤的地洞,镶着深色木板和磨旧了的淡黄褐色拉绒。

两人很快隔着一张大理石小台子坐下,桌上放着巴斯啤酒的烟灰缸、一大杯黑麦酒、莎莉从吧台走过来的路上就喝光了的威士忌酒杯和一杯鲜榨橙汁。

久美子没有在银色镜片与苍白皮肤之间找到接缝。

莎莉抓住空威士忌杯,在原处翘起半个杯子,不满意地盯着它。“我见过你父亲一次,”她说,“当时他爬得还没那么高。”她扔下威士忌酒杯,拿起麦酒,“斯温说你有一半洋人血统,还说你母亲是丹麦人。”她喝了一口麦酒,“看着不像。”“她请医生换掉了我的眼睛。”“挺配你的。”“谢谢。你的眼镜,”她忍不住说,“非常帅。”

莎莉耸耸肩:“你家老头子还没让你逛过千叶吧?”

久美子摇摇头。“聪明。换我是他,我也不会允许。”她又灌了一口麦酒。她的指甲涂着指甲油,颜色和光泽都像贝母。“他们给我讲过你的母亲。”

久美子觉得脸上发烧,她垂下眼睛。“你来并不是因为这个。明白吗?你父亲把你托付给斯温不是因为她,而是因为开战了。自从我出生到现在,极道内部还没有过高级别的内斗,但现在开始了。”莎莉“咣当”一声放下空啤酒杯,“他不能把你留在身边,就这么简单。你很容易成为目标。在谷中的敌人看来,斯温这种角色就仿佛不存在。所以你的护照上才是另一个名字,明白吗?斯温欠谷中的。所以你会很安全的,明白吗?”

久美子感觉热泪就要涌出了。“好吧,你并不安全,”莎莉的贝母指甲敲打大理石,“所以她自杀了,你并不安全。有负罪感,对吧?”

久美子抬起头,望着两面镜子。

波托贝洛游人如织,就像银座。莎莉·谢尔斯逼着久美子喝掉已经淡而无味的温吞橙汁,领着她走上拥挤的街道。久美子紧紧跟随,莎莉在人行道上穿梭,经过一张又一张铺着旧天鹅绒帘布的不锈钢折叠桌,桌上摆着成千上万的白银、水晶、黄铜和青瓷小玩意儿。莎莉拖着久美子走过几排女王加冕礼的纪念盘和印有丘吉尔画像的茶壶。两人在一个红绿灯路口停下,久美子忍不住说:“这是废物。”垃圾。在东京,无用的旧物只能拿去填海。莎莉露出恶狠狠的笑容:“这是英国。废物是一项重要的自然资源。还有天才。我在找的就是这个。天才。”

天才身穿深绿色的天鹅绒正装和一尘不染的雕花山羊皮皮鞋,莎莉在另一家酒吧找到了他,这家酒吧叫“玫瑰与王冠”。她介绍说他叫嘀嗒。他比久美子高不了多少,背部或髋部有什么地方长歪了,所以走路时明显一瘸一拐,让人觉得他左右不太对称。他一头黑发,后脑勺和两侧剃得精光,在额头上堆成油腻腻的一片。

莎莉介绍久美子说:“我朋友,从日本来,你的手给我收好了。”嘀嗒没精打采地笑了笑,领着他们走向一张酒桌。“生意怎么样?”“挺好。”他闷闷不乐地答道,“退休生活怎么样?”

莎莉坐进软垫长椅,背靠墙壁。“怎么说呢,”她说,“上上下下的吧。”

久美子看着她。愤怒消失殆尽,要么就是被精心隐藏。久美子坐下,手伸进包里,握住小装置。科林在莎莉身旁的长椅上突然显形。“很高兴你还想着我。”嘀嗒坐进一把椅子,“两年没见了吧?”他朝久美子挑起一侧眉毛。“别管她。嘀嗒,认识斯温吧?”“只认识他的名声,谢谢。”

科林愉快而入迷地听着两人的对话,像是观赏网球比赛似的转动头部。久美子不得不提醒自己,只有她一个人能看见他。“我要你帮我拿下他,但不能被他知道。”

嘀嗒瞪着莎莉。左半边脸慢慢扭曲,夸张地使了个眼色。“好啊。”他说,“你的要求可真是简单,对吧?”“报酬丰厚,嘀嗒,最丰厚的。”“有什么特定目标,还是逮啥是啥?好像人人都知道他是黑社会的顶层角色吧?我可不希望他在自己的领地里发现我……”“但钱很多,嘀嗒。”

嘀嗒飞快地挤了两下眼睛。“罗杰在搞我,嘀嗒,但还有其他人在搞他。我不清楚他们拿住了他的什么把柄,我也不在乎。但我的把柄被他拿得死死的。我想知道的是时间、地点、人物。窃听出入数据流。他肯定和什么人有联系,因为交易内容总在变来变去。”“我要是看见了,能一眼认出就是你要的东西吗?”“你反正盯着就是了,嘀嗒,帮我这个忙。”

嘀嗒又是一下痉挛般的挤眼睛。“那好吧。说定了。”他的手指紧张地敲着桌沿,“请咱们喝一轮?”

科林隔着桌子看着久美子,翻翻白眼。“我不明白。”久美子说,跟着莎莉沿波托贝洛街向回走,“你把我拉进了你的密谋。”

莎莉翻起衣领,抵挡寒风。“但我有可能出卖你。你密谋敌对我父亲的同伴。你没有理由要信任我。”“你对我也一样,亲爱的。也许我就是你父亲要担心的恶党之一。”

久美子思考片刻:“你是吗?”“不是,但假如你是斯温的探子,那他最近也未免玩得太过火了。假如你是你老爸的探子,也许我就根本不需要嘀嗒。但假如是极道搞的名堂,又何必利用罗杰当幌子呢?”“我不是探子。”“那就当好你自己吧。假如东京是煎锅,那这下你可直接跳进了火坑。”“但为什么拉上我呢?”“你已经被卷入了。你就在这儿。害怕吗?”“不怕。”久美子说完陷入沉默,琢磨着为什么她真的不怕。

那天下午晚些时候,她独自回到贴着镜子的阁楼房间,坐在大床的床沿上,脱掉湿漉漉的靴子。她从手包里取出玛斯-新科的小装置。“他们是什么人?”她问鬼魂,鬼魂坐在黑色大理石浴缸的扶手上。“你说酒馆里的朋友?”“对。”“罪犯。我建议你该和更像样的人打交道,例如我。女人是鬼佬。北美人。男人是伦敦东区人。他显然是数据窃贼。我无法存取警方档案,只能看见有历史价值的犯罪记录。”“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把装置翻过来。”“什么?”“在背后。你会看见一个半月形的沟槽。把大拇指的指甲插进去,然后转动……”

一个小翻板门打开了,里面是几个超微开关。“A/B开关拨到B。找个尖头的小东西,但别用圆珠笔。”“为什么?”“写字的笔会带进来墨水和尘土。干扰机器运行。最理想的是牙签。这个开关能打开声音激活的录音功能。”“然后呢?”“然后把它藏在楼下。咱们明天回放录音……”06  晨光

滑溜在工厂底楼的一张工作台下睡了一夜,垫着被老鼠啃过的灰色泡沫塑料板,裹着一动就噼啪响的气泡布,气泡布散发着化学单体的刺鼻气味。他梦见非洲小子和小子的车,人和车在梦里混为一体,小子的牙齿是闪闪发亮的镀铬小骷髅头。

寒风夹着冬天的第一场雪穿透工厂空荡荡的窗框,唤醒了他。

他躺在那里,思考法官的圆锯出了什么问题,每次想砍开比纸板结实的东西,机器人的手腕就会丧失作用。按照他原先的计划,那只手应该有铰接的手指,每根手指的顶端都是一把微型电动链锯,但几个原因让他不得不放弃这个念头。供电不知为何永远跟不上,反正就是不够用。更合适的手段是空气,大容量的压缩空气储槽,要是能找到零件,内爆也可以考虑。在孤狗原,只要愿意花时间,你基本上能找到任何东西的零件。就算孤狗原没有,泽西垃圾地带还有另外五六个城镇,堆积了无数英亩的报废机械等着你去翻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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