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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10-12 06:30: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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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赵玫

出版社:东方出版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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蝴蝶飞

蝴蝶飞试读:

图书在版编目(CIP)数据蝴蝶飞/赵玫著.—上海:东方出版中心,2017.8(中篇小说文库)ISBN 9787547311455Ⅰ.①蝴… Ⅱ.①赵… Ⅲ.①中篇小说-小说集-中国-当代 Ⅳ.①I247.5中国版本图书馆CIP数据核字(2017)第163327号出版发行:东方出版中心地址:上海市仙霞路345号电话:(021)62417400邮政编码:200336经销:全国新华书店印刷:常熟市新骅印刷有限公司开本:890×1240毫米 1/32字数:140千字印张:7.75印数:1—6,000版次:2017年8月第1版第1次印刷ISBN 9787547311455定价:30.00元版权所有,侵权必究东方出版中心邮购部电话:(021)52069798流动青楼一

接到午夜的电话时伊东恍若梦中,但他还是听出了米墟的声音。那声音夹带着歇斯底里的绝望,他说他的汽车全烧光了,又说那女孩,她本不该……不不,你快过来,没有人愿意帮助我,那帮狗男女们全他妈溜走了,没有任何一辆汽车肯停下来,你快来吧,伊东,救救她……

伊东从床上跳下来。妻子也被电话吵醒。

是米墟?妻子问,他怎么啦?我跟你去。

不不,你睡吧,我去。

但妻子已经穿好了衣服。

然后他们飞驰在午夜的大街上。行进中几乎没有对话。唯有在城市中央的环形转弯处,妻子问伊东,你能找到那条暗街吗?

伊东惊异地看了一眼妻子,心里想她怎么会知道米墟此刻就在暗街呢?伊东当然知道暗街坐落在城市的什么方位,尽管那是个早就被他摒弃的地方。

他们要穿越大半个城池,才能到达米墟出事的地点。幸好寂静的黑夜给了他们飞快的速度,在即将见到米墟的时刻,妻子又说,就知道他迟早会出事的。二

他们在一家“苹果店”不期而遇。他们都是第一眼就认出了对方。尽管他们至少二十年没见面了,但在他们相互认出对方的那一刻,就仿佛倏然回到了他们曾无话不说的那个年代。

他们没有相互拥抱那类煽情的动作,甚至都没有握手。他们只是震惊于如此离奇的相遇,而他们今天都是为了购买苹果手机,并且都为那款最新型号的手机配了一个红色的套。

是为了女人?米墟一如既往地直言不讳。显然不是给萧樯的。

伊东不好意思地笑笑。

那么是为了一段铭心刻骨的爱情了?米墟揶揄,和我一样。

然后他们走出“苹果店”,在即将分手的时候才握了握手。各自离去时,他们竟连对方的联系方式都不曾留下,于是他们又不约而同朝对方走来。

米墟提出何不出去坐一坐,伊东便立刻接受了邀请。于是两个男人坐进汽车,他们或许觉得久别重逢,意犹未尽,或许都还想向对方倾吐些什么。

这是一辆很新的沃尔沃轿车。当然是属于米墟的。他们曾大学同窗整整四载,并且一直住在同一个宿舍的上下铺。然而二十年间他们杳无音讯。伊东只知道米墟去了美国。尽管在大学里他们是最好的朋友,甚至伊东的妻子都是米墟介绍的。

刚买的,还有些味,不过沃尔沃已经是最环保的了。米墟不着痕迹地炫耀他的车。

这些年你一直在美国?

回国后的第一件事就是买了这辆车。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伊东问。

在宣誓成为美国公民的第二天,我就登上了回国的航班。知道我为什么要回来吗?

想说中国话?伊东不假思索。

错!不是中国话也不是中国饭,而是为了一个中国的女人。

伊东感慨于米墟的直率,你还和过去一样,永远直奔主题。

此刻,他们已坐在一家咖啡馆的室外,在圆桌前享受午后的阳光。这是前意大利租界的一片老式建筑,置身于此就仿佛置身于那个风情万种的国度。

米墟戴着墨镜侃侃而谈。衣领很高的淡粉色衬衣。他说那女孩是他在美国认识的,一个才华出众的纪录片导演。她随影视界代表团出访美国,而他刚好负责这次接待。他说他在纽约的旅行社小有规模,他接纳的大陆访问团已不计其数。当然他见过的大陆女孩也不计其数,但唯独这个有点咄咄逼人的女孩让他身不由己。一口纯正的英语,甚至比我的还要好,仿佛她来美国就是为了和我谈情说爱的,或者,干脆就是为了和我在美国做爱的。

是的我们没有卿卿我我的过程,快节奏的长途跋涉从纽约到拉斯维加斯,让我们只能直接进入性爱的阶段。于是我们醉生梦死,每个夜晚都会在宾馆的床上缱绻深情。就这样我陪了他们一路,也和她做了一路的爱。我原以为,花飞花落,分手便是永诀,重逢不再属于我们……

但米墟话锋一转,逼向伊东,说吧,那个手机,我猜,绝不是送给萧樯的,哪怕,几天后就是她的生日。

你居然记得她的生日?

我们从小一起长大,就算是化作灰烬,我也知道那灰烬是属于谁的。

当然,伊东欲言又止,你不会告诉她吧?

你觉得我有那么白痴吗?尽管我在一个基本诚实的国度中生活了整整二十年。

是的,一个我喜欢的女人。

她很年轻?和你在一个部门工作,所谓的办公室恋情?

你总是料事如神,伊东说,他记得在大学里就总是躲不过米墟的追问。他一直觉得只比自己大一岁的米墟就像兄长,甚而父亲。于是四年中他始终龟缩在米墟的卵翼下。米墟不仅教诲他,保护他,还让他结识了萧樯。只是不记得为什么,他们结婚后就和米墟断了联系,后来才知道他已经悄无声息地出国了。

一度伊东曾辗转得到过米墟的通信地址。他找到地址当然是为了和米墟联络的。他曾经梦到过和米墟在一起的那些日子,并开始怀念他。所以怀念,是因为米墟的不知所往,就好像这个人已经被异国的尘埃湮没了。

总之伊东还是错过了他的挚友,哪怕他心里一直为他留着位置。有时候米墟的音容笑貌会突如其来地跳到他眼前,于是他便感慨万千,甚至想给米墟写一封寄不出的信,哪怕只是一张明信片。

是的,就像你说的,办公室恋情。我如果没有升任总编室主任,我如果不是拥有了一间自己的办公室……

那女孩还没有结婚吧?

事实上,她的年龄比我大。

你怎么还是老样子?米墟摘下他的墨镜,这一生,你是不是就不想长大啦?你不是找父亲就是找母亲,全都是弗洛伊德把你教坏了。记得我曾经警告过你吗?到你死的那天,你都成不了男子汉。

伊东委屈却不敢还击,怯怯地说,我喜欢的那个女人确实好。她不仅漂亮,而且能干。她是我的副手,我们只能天天在一起。

那么萧樯呢?

我们的感情早已淡薄。你知道,任何夫妻都会如此。是的,似乎只有做爱才能证明我们曾经彼此深爱过……

伊东。米墟中止伊东的坦白,你不觉得眼下的爱情很危险吗?

但是,箭在弦上……

折了那箭。

不过,我们在一起的时间虽然很多,但做爱的机会却很少……

听着,伊东,我回来或者就是为了教唆你的。这样的爱情当然很难,毕竟你们都有各自的家庭。

你怎么知道她有家庭?

这是显而易见的,你瞒不住我。于是在公众面前你们只能意淫,而私下的场合又几乎没有,那么,你需要我的锦囊妙计吗?

伊东仿佛遇到救星般地巴望着,那个阳光下棱角坚毅的米墟。

总之从第一刻的真诚坦白,就让这对久别的朋友再度亲密起来。尤其置身于婚外情中,他们就更是惺惺相惜。那天他们一直坐到咖啡馆打烊,然后直奔酒吧。伊东回家的时候,房子里已是一片黑暗。三

余荩推门进来的时候已是黄昏。余荩说她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透过伊东向西的房间看窗外落日。出版社只有这一个房间能看到落日,而恰好伊东升任总编室主任的时候就同时拥有了这窗外美景。

余荩说落日是大自然中最美的景色,但最美的东西却总是稍纵即逝。于是当黄昏将尽的时候她总会带着照相机,敲开伊东办公室的门。那种有着长镜头的相机背在她身上,就仿佛要将她压倒。然后她推开窗就开始噼里啪啦地拍摄,以至于伊东只要一想到余荩,就恍惚能听到那机关枪一样的快门声。

然后余荩悄然离去。当然出门前她会说一声谢谢。她说伊东没搬到这间办公室时,她根本不敢对伊东的前任提出这样的请求。而她最大的愿望就是为自己举办一个《长河落日》的摄影展。她说她不想每天在这样的时刻,影响伊东的工作。她又说,伊东你真该庆幸有这样的一扇西窗。落日是怎样欣赏都欣赏不够的,天边那云锦一般的色彩。

或者就因为日落,伊东开始接近余荩。他们尽管已认识多年,唯有如此相处才会真正相互了解。他觉得余荩是个充满感觉的女人,她尽管不算很美,但她的感觉却总是很独特。于是余荩在伊东心中成了某种感性的化身,伊东就像读教科书那样一页一页地读着余荩。

后来他知道余荩毕业于美术学院油画系,足见这女人此前一直不曾进入伊东的视野。余荩被分配到出版社后,便把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了图书装帧上。或者就因为有了余荩,社里的图书包装才能在业内脱颖而出。

伴随着伊东的升迁,不久后余荩也被提升为总编室副主任。同时社里又专门为她成立了工作室,将所有美术编辑归在她的麾下。

这之前,伊东和余荩并没有身体的接触。他们只是相互配合,由衷欣赏对方的才华。伴随着正副主任的工作关系,他们的交往多了起来。伊东对余荩的印象也越来越好。他觉得这女人就像陈酿,要慢慢体会才能品出她的味道。

当然伊东也不是看不出她的某种做作,甚至自以为是。他只是觉得余荩在本质上还是一个得体的女人,而且她的品味确实优雅。她并且是个有着浪漫情怀和诗意感觉的女人,仿佛世间万事万物都能调动起她的热情。所以余荩又是一个敏感多情的女人,在如此物质的生活中,伊东身边这样的女人已经越来越少了,甚至包括他妻子。

他们的感情从落日开始。那无边的夕阳就像无形的纽带,在每个黄昏到来的时刻将他们连接起来。这种感觉让伊东不可思议,为什么他们每天在一起,却从未产生过微妙感觉,直到西窗有了余荩的落日。

事实上,每个人情感神经中最敏感的部位是不一样的。譬如,一向强势的社长所以喜欢上发行部的小婉,仅仅是因为小婉不仅能陪客户喝酒,也能替社长喝酒,于是他们的恋情起于觥筹交错。不久后小婉被提升为发行部主任。再不久,传出社长夫人和小婉大打出手的风波,以至于能干的小婉只好被调到其他出版社,而社长也不得不在众所周知的桃色事件中提前退休。

总之伊东和余荩的恋情始于落日。无论如何这是一个很美的开始。最初伊东允许余荩拍摄时,他只是径自坐在办公桌前,忙着自己的工作。但后来余荩来得多了,他便会主动让出场地,到其他办公室去聊天。后来偶然的一次,他正在接听电话,显然谈论的话题让他觉得很无聊,他便漫不经心地看着眼前正在拍照的余荩。那一刻余荩刚好被夕阳照耀得无比灿烂,而她的侧影就像是一个完美的雕像。那侧影不仅勾勒出余荩的面目轮廓,还勾画出她丰满的乳房。便是那一刻,伊东动心了。那一刻,他真想把眼前这个身上洒满金色光辉的女人抱在怀中,不管她是谁。

这以后,大凡余荩拍摄的时候,他就不再走了。他要从头至尾地看着她,欣赏她,哪怕她不是他的女人。他不仅贪婪地望着落日中女人完美的线条,偶尔他也会走到窗边,和余荩一道欣赏那片被她称之为大自然中最美的景色。

慢慢地,他竟然和余荩一样开始日复一日地关注夕阳。他甚至每天都期待着这个有余荩镶嵌其中的美丽时刻。他觉得只有余荩这种女人才能调动起他作为男人的梦想和激情。也只有余荩在他眼前晃动时,他才能意识到自己的麻木到底有多久了。

就这样,伊东以为是太阳将他们连在了一起,于是他开始热爱太阳,热爱窗外景色。进而他开始声讨自己乏味的人生。几十年来,他竟然对大自然的万事万物毫无感觉,他觉得这简直是对自然宇宙的漠视和亵渎。

不久后他和余荩有了肉体关系。那是一个醉人的夜晚。

那些天余荩出差在外,在全国书市上推销他们的产品。余荩不在,总编室诸多事宜运转不畅,伊东便愈发想念她。每每夕阳西下,他就更是莫名的感伤。后来他打电话催余荩回来,尽管他知道,行前她已订好了往返机票。伊东所以要如此催促,其实不过是为了表达某种牵挂。他觉得余荩应该能参透他的心意,那时候他想她已经想到神思恍惚。

然后就到了黄昏。伊东知道余荩一行已下了飞机,此刻正在回家的路上。他开始三番五次给余荩电话,全是些书籍设计方面的内容,让她觉得若不立刻返回社里,就是对工作的轻慢。于是把所有疲惫不堪的同事都放回家,唯独她从机场直奔出版社。

余荩一坐上出租车就给伊东打了电话,告诉他正在往回赶,只是路上很堵。伊东身不由己地激动起来,甚至手脚冰凉,紧张的感觉,就好像在面对考试或讲演什么的。他开始整理办公室,并清洗茶杯。关键是,他竟然擦拭了向西的那扇玻璃窗。只是在做着这一切的时候,伊东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到底做了什么。

总之他开始心怀敬意地等待落日。他知道等待落日就等于是等待余荩。他发现自己其实并不是朽木不可雕。在余荩的感召下他不是也能感受到大自然的诗情画意了吗?

然而在落日即将降临的时刻,窗外却蓦地雷声大作,黑云翻滚,天空瞬时一片昏暗。伊东顿时沮丧失望,甚至某种痛不欲生。为什么当余荩就要回来的时刻却漫天浓云?为什么在久别重逢的时刻不见了夕阳?

紧接着大雨如注,撞击着西窗。伊东愈加迷惘起来,以为没有了落日,也就没有了他和余荩的未来。他在办公室里来回踱步,在窗外的风雨飘摇中等待自己渴望的人。他不记得自己到底等了多久,亦不曾去看墙上缓慢行走的挂钟。

他最终还是决定取消这次约会。在给余荩电话中说你还是回家吧。但话音未落就响起了敲门声。紧接着周身湿透的余荩就站在了他面前。

那一刻。那一刻伊东简直不敢相信,他如此魂牵梦萦的女人竟然就在眼前。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墙上的钟,想不到自己在五内俱焚中竟已经等到了九点。他于是立刻想到社里一定已经没有人了。他不知想到这些究竟意味了什么。他只是突然发现窗外已悄无声息,在静寂中沉入深深的黑夜。

于是他仿佛安定下来,递过毛巾想要擦掉余荩脸上的雨水。但他所做的却是蓦地将这个湿漉漉的冰冷女人抱在了怀中。他自己都不知这突如其来的爆发力来自何方。他坚信那一刻他并不想那样做。以他的性格,他至少要事先征得对方的同意。那一刻他或许太想念余荩了,于是他不顾一切地径直地这样做了。他甚至不在乎余荩是否会因此而怨恨他。

就这样伊东将余荩紧紧抱在胸前,就像久别重逢的恋人,而此前,他们并不是恋人。但伊东已经顾不上这些了,他开始肆无忌惮地亲吻余荩的肌肤。他做着这些的时候也曾闪念,余荩会不会反感,进而反抗。但即或被斥责他也在所不惜,但很快他就知道他们是两情相悦了。

余荩没有拒绝伊东的爱抚。于是伊东豁然开朗。他终于知道他和余荩的感情,已经不单单是被落日控制了。那是他们两个人的感情,是日久天长的本能爆发。

在那个晚上他们一不做二不休。伊东锁上了办公室的门,又顺手按灭了房间里的灯。

余荩的沉默就像号令。伊东毫不犹豫地剥光了余荩。他让她倚靠在沙发上,然后无所顾忌地贴近她。他说他太想她的身体了。他说他每天都在想念她。他说无论工作还是情感都已经离不开她。他也不能没有落日,没有余荩在每个夕阳西下的时刻走进他的办公室,更不能,没有他和她这铭心刻骨的肌肤之亲。

如此他温存着身下这个让他朝思暮想的女人。那么轻柔的身体,委婉的呻吟,尽管黑暗中他什么也看不到。但只要能感觉到她身体中的激情,伊东就觉得不枉此生了。

那个夜晚之后一切都改变了。尽管夕阳还是那轮夕阳,但伊东,他知道他的爱已经无需再凭借窗外的景象了。四

伊东回家时房间里一片黑暗。萧樯竟然连一丝光也不给他留下。于是他知道萧樯一定是不高兴了。自儿子半年前留学美国,萧樯就仿佛变了一个人似的,好像每天、每个时辰都不高兴。

伊东小心翼翼推开卧室的门,踉踉跄跄地歪倒在床上。他几乎同一时刻就进入了梦乡,但也几乎同一时刻,他又被身后的锤击声弄醒。

迷蒙中伊东想打开床头灯,努力张开眼睛才发现房间里已灯火通明。然后就听到萧樯的抱怨,又是满身酒气,你离我远点。紧接着一股蛮力几乎把伊东推到床下。快去洗澡,不洗澡就别上我的床。

伊东的大半个身子悬在床外。萧樯的抱怨还不曾停止。忍无可忍中,伊东不得不离开温暖的床,磕磕绊绊地朝着卫生间的方向。突然他觉得很不舒服,凭什么他总是被萧樯挤兑,他到底欠了她什么啦。

于是他怒气冲冲回到床边。他想说,他们不是不可以离婚的。但他却看到了妻子赤裸的身体,看到她愤恨中仍不曾失却的那一份慵懒。于是一股莫名的冲动,让他报复性地逼向妻子。他本来是想痛打她一顿的,但扭打中却不知不觉改变了方向。于是夫妻之间的角斗成了风花雪月,尽管他们都不曾泯灭满腔的怨愤。

伊东很快完成了这个过程。然后又很快进入了梦境。他记得梦境中快乐极了,只是快乐中没有心爱的女人。于是不由得长吁短叹,为什么人生总是不尽如人意。

梦醒是因为电话铃响。恍惚间伊东不知自己身在何方。睁开眼才发现自己是睡在沙发上,于是一股无名的火。然后就听到萧樯在电话里抱怨,并且抽抽嗒嗒,仿佛受了无尽委屈。当然他很快就听出她在和谁说话,电话那端肯定是儿子。但他并不想和儿子说什么。儿子永远是儿子,至少在这一点上,伊东对自己充满自信。

然后他认真地洗了澡,洗尽昨夜和米墟的醉。

之后他神清气爽走进餐厅,和萧樯对坐在餐桌前。尽管儿子已经出国,萧樯却每顿饭都要摆上他的餐具。这一点也让伊东非常反感,却也不想干涉她荒唐的念头。

知道我昨晚为什么会酩酊大醉?

我怎么会知道你和什么乌合之众在一起。还记得米墟吗?

米墟,萧樯似是而非的表情,哪个米墟?

还有谁,你儿时的同桌,我的校友。

你是说米墟?他不是去了美国?

他回来了。我们偶然在街头相遇。我们在第一秒钟就认出了对方,尽管我们都有了很大变化。就仿佛中间并没有隔着二十年,就仿佛我们依旧住在男生宿舍的上下铺上。友谊有时候就是这样,我们仍旧是原先的那个自己。

确实很多年没他的消息了。萧樯让自己回到平静。

他说他拿到美国护照的第二天就飞回来了。他说是因为这里的一个女孩子在冥冥中召唤他。

萧樯不屑地撇了撇嘴,看来他此生不会脱胎换骨了。

不过他还像原来一样风流潇洒,还说哪天请我们吃饭。或者我们也可以把他请到家中?

萧樯不置可否地收拾餐桌。

那也是你的朋友,干吗这么冷淡?

他有他的生活,与我们何干。

说不定他会帮助我们在美国的儿子?

谁知道他是干什么的?

他开着一辆漂亮的沃尔沃轿车。他建议我们也买一辆车。他说汽车将带给我们全新的生活理念。

萧樯不以为然,你还是那么相信他?真是不可救药。

你不是一直希望我们的生活与众不同吗?于是我们做到了未婚先孕,结婚不操办任何仪式。接下来约法三章,不干涉各自的隐私,并且经济独立。而汽车,米墟说,迟早会成为中国人必备的交通工具。

萧樯不再说话,转身离开。走进书房后大声说,我今天下午有课,你呢?

我?伊东竟然迟疑了一下,我……

不会还是去聆听米墟的教诲吧。

是的,当然,今天是星期六吧?星期六,我想我该去看望我的父母。我已经三个礼拜没见他们了,你和我一道去吗?

你明明知道我有课。五

在父母家的小区里,伊东远远地就看到了戴着墨镜的余荩。她有点紧张地站在花坛前,和仿佛不认识的伊东擦肩而过。当然他们用眼角的余光暗示了对方。显然他们已经不是第一次来到这里。他们的行迹很像间谍,偷偷摸摸,只是为了一己的苟欢。

伊东匆匆走上楼梯,用钥匙打开空无一人的父母家。他知道这个周末妹妹和妹夫都公务在身,所以父母要去妹妹家为他们照看孩子。这也就天造地设地为他们提供了场所。伊东按约定站在窗口,很快余荩便鬼影般地闪进门来。尽管他们都觉得这种鬼鬼祟祟的感觉很不好,甚至有失尊严,但为了欲望,只能做出如此无奈之举。

进屋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急不可待地相互给予。他们匆匆地做,又匆匆完成,仿佛不立竿见影就虚度了时光。然后丝丝缕缕缠绵的情话,其中伴随着热烈的爱抚。慢慢地,新一轮激情再度奔涌而来……伴随着他们越来越相互吸引,以至于他们唯一想做的,就是两个肉体能一丝不挂地追云逐月了。

那一段日子伊东就像热锅上的蚂蚁,被妻子决意卖房的念头折磨。自从生活中有了余荩,伊东家那套闲置的旧房,自然而然成了他们缠绵的温床。但妻子一意孤行的举动,无疑彻底破碎了他们爱的秩序。伊东当然知道萧樯卖房是为了筹集儿子在美国读书的学费,却不知她是否真的已将旧房提交到房屋交易中心。总之萧樯拿走了旧房所有的钥匙,理由是交易中心随时会带买家看房。尽管伊东对此心存疑虑,但他已经无计可施。

事实上自从那个暴风雨之夜,伊东就开始计划他和余荩的生活了。他们不可能立刻摆脱眼下的现状,但也绝不会轻易放弃他们的肉体关系。于是他们开始寻找欲望得以延续的机会和场所。那时候,他们几乎每天下班后都会匆匆赶到旧房,从那里发出迷人而放荡的喘息声。哪怕只有半个小时,甚至十分钟,他们也能谱写出散发着精液味道的诗篇。只要身体挨着身体,气息交会着气息。总之,只要一想到旧房那荡气回肠的时光,伊东和余荩就喟叹不已。毕竟那是一段美好的时光,只是那样的光景已一去不复返。

伴随着萧樯掠走温暖的旧房,伊东和余荩就仿佛被赶到了大街上,无家可归。就仿佛他们的爱情不是爱情,他们的欲望也不是欲望。从此他们只能游击战般,将爱欲飘洒在任何莫名的角落,甚至不顾脸面地钻进小旅馆肮脏的钟点房。

当他们在伊东父母的床上完成了第二次,伊东突然信誓旦旦,他说他已经不在乎卖房了,卖了房我就可以买一辆汽车了。

汽车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有了车,生活就完全不同了。

余荩一边让伊东为她系上乳罩的挂钩,一边对着镜子梳理头发。

你怎么不兴奋呢?

余荩转身看着伊东,我必须走了,我女儿的补习班就要放学了。

听着,有了车就等于有了一个我们自己的房子。我们可以把那里当作我们的家……

说什么呢,伊东,胡话吧?

我想要买车全都是为了你,为了我们。在汽车里我们什么都可以做,包括做爱。总之再不会有人干扰我们,也再不会让你满心惊悸。

余荩捧着伊东的脸,别做梦了。

真的,我的一个朋友从美国来,就为了他魂牵梦绕的一个女孩。回国后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买了一辆车,他说他就是喜欢在汽车里做爱……

余荩穿上她的外衣,说她真的要走了。她不想让女儿孤零零地站在街头等着她。作为母亲,她说她已经很不称职了。

伊东于是放开余荩。他从来不想她为难。他恋恋不舍地把她送到门口。在门口,他长时间将她拥在胸前,在她耳边轻声说,等有一天买了车,我会天天接送你……

他们在门口恋恋不舍。他们吻别着最后的温情。他说他只要贴近她就会立刻燃烧。他说他每一分钟都可以重新开始。

于是他不想让余荩离开。他要她抚摸他的欲望。他要她告诉他,此刻她是不是也想要他。却听到她说,别,真的,我女儿在等我……

但他还是扯开余荩的外衣,疯狂亲吻她明媚的肌肤。于是一发而不可收地进入了第三次。而他们的每一次云雨都是充盈的。他们缠绕着喘息着将身体毫无保留地交给对方。待第三次终于完结的时候,余荩甚至连纽扣都没有系好就拉开了房门。

然而就在她打开房门的那一刻,门外竟刚好有一位走上楼梯的老妇人。她站在余荩的对面质疑地看着她。看着她凌乱的头发和惶恐的表情,老妇人立刻就明白了自己家中发生了什么。但在愤怒和不屑的鄙夷中,她还是给了余荩一丝勉强的微笑。

老太太进门后立刻大发雷霆。因为她竟然看到了赤身裸体的儿子。伊东想要穿上点什么,却被母亲在身后追打,就像他还是当年那个不听话的淘气包。

待伊东终于穿戴整齐,母亲竟开始泣不成声。你怎么能做出这种事情?你不是我儿子。那女人到底是谁?你在哪儿认识的?我看她年龄也不小了,怎么会这么不自重?是你在骗她,还是她在勾引你?你们到底想要怎么样……

妈妈,伊东打断母亲的责难,您要理解我,我们已经很不幸了。

那是你自找的,母亲恨恨地说,那么你想要离婚啦?

这和婚姻是两回事。

那你就更是不可救药了。

伊东不再理睬母亲。

你听到没有,今后我不许你再把那个女人带进我家。

伊东打开房门准备离开,母亲竟冲过来挡住伊东。然后伸出手,伊东不解。钥匙,母亲斩钉截铁,把我家的钥匙还给我。

妈妈,伊东几乎在恳求,我保证今后……

给我。母亲毫不含糊。

伊东只好把钥匙还给母亲,然后负气地离开。他知道,母亲的拒绝就等于是又关上了一扇门。那一刻,伊东痛苦得甚至闪现过想要自杀的念头。他当然知道在母亲家幽会不是长远之计,也知道迟早有一天会被母亲发现。他后悔因为如果没有第三次,没有他的欲壑难填,余荩就不会被母亲撞上,他们也就可以继续在这里见缝插针地苟欢了。想起来这所有的这一切都是自己造成的,他为此而悔恨不已,不知余荩是否能原谅他。

不过幸好发出逐客令的不是别人,而是母亲,所以伊东坚信无论在怎样的情况下,母亲都不会将他的绯闻公之于众,更不会告诉他妻子。母亲毕竟是母亲,她可以打他骂他,却绝不会出卖他,这是伊东被母亲赶出家门后唯一的欣慰。六

伊东曾承诺探望过父母后就回家,但沮丧和恼怒让他立刻给米墟打了电话。

又碰壁了?你以为红杏出墙就那么容易?米墟玩世不恭的口气,别那么认真行吗?办法总是有的,米墟转而安慰伊东,只要,你爱的女人,她也爱你。

米墟尽管说着不咸不淡的风凉话,却还是开车来到伊东父母家的小区外。中午他们一道吃了便餐,杯盏中自然少不了劝说。然后就去了米墟郊外的家,富人区一片宁静的优雅。米墟的房子上下三层,豪华阔绰,一看就知道他在美国挣足了钱。

伊东手机铃响,他看都不看就关掉了。

有那么可怕吗?米墟揶揄的目光。

伊东说这会儿谁的电话也不想接。

米墟说当然,有时候就是要独自舔心上的血。

晚饭也是在米墟家吃的。他真的能做出一桌好菜。他说后来在美国就光剩下研究菜谱了,只要朋友有重要聚会,他都会以志愿者的身份充任主厨。

他们闲聊着直到窗外传来一阵汽车轰鸣声。透过窗伊东看到一辆流线型的红色跑车。紧随着几声清脆的喇叭,一个穿着简洁的女人走进来。伊东猜测,这就是将米墟锁入囊中的那个勾魂摄魄的女人。

女人摘下墨镜,脱掉外衣,落落大方地和伊东握手。她说几年前在美国就听米墟说起过您。然后毫不在乎地和米墟拥抱接吻。接下来端起一杯白葡萄酒坐在沙发上,同时点燃嘴里叼着的香烟。

他们依照美国人的习惯,首先坐在沙发前喝餐前酒。无意中伊东发现女人的位置,竟然正对着茶几上米墟一家(包括妻子儿女)的照片。他也是第一次看到米墟的老婆,很漂亮也很风情的那种,看上去让人赏心悦目。他只是不知道面对这张照片的女人作何感想。

您觉得应该把这张照片放在哪儿?那女人上来就洞穿了伊东的疑问。是拿到别的什么地方还是藏起来?女人悠然地啜一口酒,将红红的唇印烙在高脚杯上。我们是唯物主义者,对吧?所以必须要承认并面对现实。您以为我的神经有那么脆弱吗?米就是想通过这些细节,锤炼我迷茫而妒忌的天性。我就是喜欢这样的磨砺,对吧?女人调侃。

米墟自嘲地拿走镜框,说,现在我们可以开饭了。

席间米墟和伊东都喝了很多酒,他们的谈话也变得肆无忌惮。米墟大谈他和这女人怎样在美国的酒店做爱。从纽约到洛杉矶,走一路,做一路,就做成了他们今天的难舍难分。说到动情处米墟竟海誓山盟,说他真的不再回美国了。那种没有根的感觉,那种只想吃中国饭只想说中国话一看见洋人面孔就想揍对方的感觉,没有他妈的设身处地你们是不会理解的。然后米墟又说到离婚,说这一程序已经纳入了他和他太太的议事日程。事实上,自从他认识了这个女人就和太太同床异梦了,所以迟早……

迟,还是早?女人突然冷冷地问。

我不是已经在你身边了么,米墟有点委屈地辩解着。

但女人对米墟的许诺似乎根本就不在意。她只是不停地啜着白葡萄酒,几乎什么也不曾吃。待酒酣耳热,醉眼迷离,米墟又开始和女人缠绵。偶尔转身看到伊东,才又问,你到底有什么问题?

于是伊东开始陈述他和余荩的来龙去脉……

这些我都知道了,米墟叫停伊东,说你的难处。

我和你不同,我不想离婚,当然萧樯也不会同意。

这算什么问题?

我觉得爱一个女人和家庭无关。不离婚并不意味着不能爱别的女人。

没错,对吧?米墟问着他身边的女人。

只是这种关系太辛苦了,甚至连做爱的地方都没有,米墟,你不会……

伊东这样说着的时候满脸愁苦,而米墟听后却开怀大笑。你怎么像个怨妇似的,或者,像文艺小青年?

我是认真的。伊东突然生出几分恼怒。

我当然知道你是认真的,没关系,办法总是有的,还记得我建议你买一辆汽车吗?

买车谈何容易,我还要学开车。

学开车有那么难吗?除非你他妈的不想要那个女人了。

可我怎么和萧樯说?我干吗非要……

这有什么为难的?就说汽车将拓展人的生活,甚至会改变你们生存的方式。汽车就像一个行走的房子,在室外却有了一种室内的感觉,所以买车就等于又买了一个房间,并且这个房子还拥有一种流动的功能。它将赋予你们更多的方便和自由。他妈的,如果萧樯连这都听不懂,她就白活了。

她从来都是靠惯性思考。

当然,你这种婚外恋中的男人就更需要汽车,因为只有汽车能全天候地为你们提供私密的空间。从此你再不用求父母,找旅社,或冒办公室之大不韪,你所想要的一切都可以在汽车里完成。当然,你不是那种容易被潮流牵着走的人,但你却是花心的人。所以,哪怕单单是为了你那段凄迷的感情,坚信的悲凉,你也要牢记我的教诲,你不觉得听君一席话……

是的,浓云密布中,就仿佛被你撕开了一丝光亮……

岂止一丝光亮,简直就是灯塔。

只是,萧樯那边……

米墟重重地拍着伊东的肩膀,我本应说萧樯那边我就无能为力了,而且小时候我就迷恋她,至今。但我更看重男人间的友谊,我一直觉得男人女人无论怎样海誓山盟,最终不过点点浮云。所以我更同情你可怜的现状,好吧,萧樯那边就交给我了,怎么样?

那晚是米墟的女人把伊东送回家的。尽管那女人也喝了酒,却始终清醒。一路上伊东昏昏沉沉,缄默无言。而那女人说过的唯一的话是,你睡吧。

在伊东家楼下女人停靠路边。她摇醒了正在酣睡的男人。她并没有扶他下车,只是伸长胳膊打开了伊东那边的车门。当伊东踉踉跄跄地走出去,她便“轰”的一声绝尘而去,在路灯下,就像是午夜的一道红色闪电。七

伊东当然要面对妻子的责问。他对此已经做好了充分的准备。他需要解释吗?这一天他到底去了哪儿?萧樯肯定给伊东的父母打过电话。母亲可以打他,骂他,甚而索回家中的钥匙,却绝不会让自己的儿子掉进儿媳妇的陷阱,这是天经地义的。

萧樯只知道伊东午后就离开了父母家,那么接下来的那个午后和漫长的夜晚他又在哪儿呢?萧樯毫不迟疑地相信伊东一定和女人在一起,这也就意味了伊东很可能已经有了外遇。只是这女人到底是谁呢?在漫长的时间里他们又待在什么地方?做了什么呢?

当伊东又一次醉醺醺地出现在午夜的卧室中,面对妻子歇斯底里的质问,他只好给米墟打了电话。他要萧樯直接和米墟对话,萧樯却把伊东的手机狠狠摔在地上。她觉得这是伊东对她的羞辱,并且她根本就不信电话的那端是米墟。即或米墟真的回来了,她也看不起伊东一天到晚追随他。

伊东说他就是要和米墟在一起。男人就不能有朋友啦?干吗要拴在女人的裤腰带上,那还算是个男人吗?我当然要有朋友,有同事,甚至无伤大雅的艳遇,男人的生活怎么就不能丰富多彩?可你看看我,我都有什么?伊东说着竟然眼泪汪汪。

这些话当然是借着酒劲说出的。但伊东的委屈还是让萧樯生出一丝怜悯。以伊东的为人,他可能确实是和米墟在一起。她这样想着,觉得也许真的冤枉了伊东。随之帮他脱掉衣服,让他醉醺醺地倒在床上。

伊东如释重负般酣睡起来,全不顾身边还有不眠的妻子。萧樯由怜悯生出莫名的期许,用身体摩擦着他们年深日久的渴望。萧樯慢慢欲火中烧,那已经停不下来的激情,环绕着伊东的每一寸肌肤。但无论萧樯怎样诱惑这个酒醉的男人,他就是纹丝不动,仿佛被泡在麻醉药水中。

萧樯以为那是酒精使然,却不知那个上午,伊东已经在父母家发动过三次摧枯拉朽的进攻。在这样的背景下,他怎么可能再满足老婆呢?他不是不想奋起,只是已经力不从心。

在妻子身边,他最终躲过了一劫。但余荩那边就不那么好安抚了。在米墟家,他确实看到了余荩打来的无数电话,但他一个也没有接。那一刻他不知自己该怎样解释,也不想听余荩对母亲的那些抱怨。

接下来余荩也不再接伊东的电话,更不想听他那些无谓的解释。除了工作,她不再逗留于伊东的办公室,以至于同事们都觉出了他们之间的嫌隙。于是他们竟真的疏远,大凡不伦之恋都会落到这步田地。

伊东便怀着凄苦的心境等待西窗落日。他只要一想到黄昏景象就不禁满心悲凉。他说服自己不要再寄望于肉体的厮磨,他坚信有余荩给予他的黄昏美景就足够了。但他也知道这是自欺欺人,他已经开始魂不守舍地想念余荩了。直到快下班后仍不见她的踪影,于是他鼓起勇气给她打电话。他知道电话就在余荩桌上,接听电话的却不是余荩。年轻编辑说她已经走了。

她怎么说走就走,还没有下班,社里有事……算啦算啦。伊东已觉察出对方的紧张,他什么也没说就挂断了电话。

伊东拼命压抑着满腔恼怒。紧接着又抓起电话打余荩的手机,却一直是“暂时无法接通”,让他更是火冒三丈。

直到第二天清晨伊东才见到余荩。而他看到余荩的时候,已经“为伊消得人憔悴”。他在走廊上和余荩擦肩而过。他们甚至都没有正眼看对方。伊东一走进办公室就打电话,要余荩立刻到他办公室来。

余荩一推开门,就被伊东紧紧抱住,他甚至来不及关上余荩身后的门。尽管他们曾相约不在办公室亲昵,但伊东还是抱住余荩,哪怕随时随地都会有人推门而入。这一刻伊东已经什么都顾不上了,他只是将余荩牢牢抵在门上,然后开始亲吻她。

他想这冒险或许能赢回女人的芳心。他更是在喃喃细语中,许诺那个流动的房间。他说我们很快就能有一个独处的地方了。你应该像我一样看到明天的光明和幸福。他要余荩接受这个能够预期的未来……

却蓦地一阵剧痛。

余荩近乎残酷地咬破伊东的嘴唇,让自己终于从伊东的狂热中解脱出来。她知道她的嘴边沾满了伊东的血。她狠狠地抹掉了那咸腥的味道。她想转身离开,却被伊东奋力阻截。于是她站得远远的,在西窗下,并不停地警告,你别过来,别过来……

转而她满眼泪水,哀求般地说,放了我吧,放了我们吧。

可这西窗的斜阳……

不,那不过是海市蜃楼,无望的幻影。你就看不到么?八

大概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尽管他们并没有荒废床上的耕耘,但萧樯还是隐约觉出肉体间的貌合神离。于是戒备之心油然而生,无论怎样的状况都令她疑虑不安。她开始关注伊东的每一个电话,不过她不会察看伊东的手机。她堂堂教师怎么能如此下作,她觉得那是对自己的羞辱。

就算她表面上平静如水,但猜疑和烦恼时时困扰着她。尽管她知道伊东不是风流的男人,但唯其不风流反而更容易酿成婚姻的悲剧。伊东这个人太郑重了,以至于他也能郑重地离开家。

她只是感觉到了伊东的外遇,却无从知道投入伊东怀抱的那个女人到底是谁。她于是带着诸多疑问仔细地观察伊东,结果是,她愈加坚定了自己对伊东的判断。近日来伊东在家中的表现超乎寻常的好,不仅在家务中事无巨细,对萧樯的态度也总是和颜悦色。尤其做爱的频率不断增多,只要相互碰触到对方的身体,伊东都是有求必应。于是萧樯更觉得伊东若不是心怀愧疚,他怎么可能对她如此百依百顺?

不久后虚伪的面纱终于被撕开,在谈及如何处理闲置的旧房时,他们夫妻大动干戈。萧樯说昨天儿子打来电话,说他被波士顿大学的法学系录取了。儿子说他也没想到,那是非常好的大学和专业。三年后就能成为法学博士,而这个职业未来的年薪会非常高。

到底是我们的儿子,伊东听后异常兴奋,甚至紧紧拥抱了萧樯。

只是,三年的学费极为昂贵……

怕什么,只要他能得到最好的教育。

每年四万美金,还不包括生活费。

总有办法的,不就三年吗?

可对于咱们来说是天文数字,要知道四万是美元而不是人民币。

也不过几十万,没什么了不起的,只要儿子好。

昨晚我一夜没睡。为什么好事总要伴随着困难。不过我都想好了。

想好什么了?

卖掉那套旧房子,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你是说……伊东顿时谈虎色变。

对,我是说卖掉房子,儿子就能读最好的专业,并衣食无忧了。

那房子不是留给儿子的吗?伊东反常地露出一种激愤。

留给他和供他上学是一样的。我们的生活也不会捉襟见肘。

伊东立刻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他不是已经得到克拉克大学的奖学金了吗?

可波士顿大学的法学院更好。

有什么不一样的,咱们这种工薪阶层怎么付得起如此昂贵的美国学费,他又不是不知道。

如果卖了房子,我们就付得起儿子的学费。

他就不能勤工俭学或者贷款吗?他也是成年人了。

你到底什么意思?萧樯显然被激怒了,难道被荒置在那里的破房子比儿子还重要?

我是说,现在就出手,肯定吃亏。大家都在说,未来房价会越来越贵,我们干吗做冤大头?

你到底是怎么想的?萧樯开始咄咄逼人,那房子对你来说究竟意味了什么?是你的官邸还是行宫,抑或和情人幽会的鸳鸯楼?为什么一说到卖房你就火冒三丈?

我只是……伊东觉出了自己的不近人情。

告诉你吧,萧樯已经义愤填膺,不管吃多大亏我都在所不惜。在我的生活中,儿子的未来永远是第一位的。我不能眼看着他因为没钱而断送了大好前程。而作为父亲,你难道不应该也这样想吗?

伊东努力让自己的情绪稳定下来。他已经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辩驳有些过分。他也知道自己之所以不想卖掉旧房,就因为不想彻底失去和余荩做爱的地方。这已经是他们最后的领地了,如果连这个破旧的地方都不复存在,那他们的爱情还有什么?

他知道自己本能的反弹,已经深深伤害了萧樯。于是他想补救自己的失误,尽量和颜悦色地安慰萧樯。我不是不管儿子,也不是不想卖房子。我只是想再等等看,如果能卖出更高的价格不是更好吗?再说三年的学费也不是一起交,我们当然可以慢慢来……

伊东这样说着甚至拥抱了已经泪流满面的妻子。他承认自己态度不好,毕竟那笔学费昂贵得出人意料,他对此没有任何思想准备。但无论怎么困难最终都是可以解决的。他抚慰了萧樯之后就离开了家。

尽管对卖掉旧房已别无选择,但只要伊东一想到从此再没有能和余荩固定幽会的地方,就不禁满心伤痛。他承认自己在妻子提出卖房的那一刻,第一个想到的不是儿子,而是余荩。当然想到了余荩就等于是想到了自己,想到了他们那浪漫而又温馨的地下情。他知道对于现实的婚姻来说,这就像一场梦。他不想醒来,更不想在梦中失去他们的家园。他这样想着便懊恼忧伤,更不知自己该怎样向余荩解释这个悲剧一般的现实。

如此激烈的角逐虽然不了了之,但萧樯却更加坚定了卖房的决心。如果说此前她还会和伊东商量的话,那么此刻,她就已经决意破釜沉舟了。

她不能原谅伊东在那一刻表现出来的冷酷无情。作为父亲,他不是说过儿子就是一切吗?曾几何时,他竟能说出儿子为什么非要上最好的大学最好的专业?又为什么不能勤工俭学赚取自己的学费呢?她只要一想到伊东说出的这些话就不禁周身发麻,作为父亲,他怎么能如此恩断义绝?

于是萧樯更加坚信伊东有了女人。如果不是害怕失去那个鬼混的地方,伊东或许说不出如此残酷无情的话来,甚至想都想不出。

总之萧樯不再迟疑。与其说她要为儿子筹集学费,不如说她已经把卖房当作铲除私欲的手段了。在这一点上,他们夫妻竟全都游离了儿子本身的需求,将所思所为都建立在了自身利益的基础上。

伴随着他们各怀心事,家庭中的冷战也势所难免。争吵当天,伊东就搬到了儿子的房间睡觉。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他们几乎不说话,自然也无从知晓对方的行踪。那以后伊东总是很晚回家,晚饭也大多在外面吃。即或儿子打来电话他也不接,就好像他真的不在家。

漫长的冷战,让他们之间的关系日益紧张,甚而互相仇恨。久而久之,他们竟真的结下仇怨,不想再挽回这冷漠的现状。如此肃杀的气氛让他们喘不过气来,进而将这种毁灭性的生活视为地狱。

他们将这种令人窒息的冷战持续了很久,最终以伊东的不辞而别达到顶峰。伊东连续三天不回家,也没有关于他的任何消息。这当然最大限度地激怒了萧樯,她不知这个男人是死是活,亦不知他是出差,还是干脆住进了情妇家。

从伊东夜不归宿的第一个晚上,萧樯就想给他打电话,但又很难鼓起勇气。尽管她很多次拨通伊东的号码,却都在即将接通的那一刻选择了放弃。三天中她三次来到出版大楼门外,又潸然离开。三天中萧樯不断想起伊东的好,哪怕他深深伤害了她。但只要他能回到她身边,哪怕偶尔和情妇在一起。这是萧樯最后的底线了,她已经为此而放弃了很多。

三天中萧樯也多次来到旧房,并不是为了搜寻伊东的蛛丝马迹。她只是为了思念杳无音讯的丈夫,她坚信旧房中依旧回环着他们曾经的美好时光。她进而哀戚伊东的不知所终,而这所有的罪恶,在萧樯看来都是那个诱惑伊东的女人造成的。

为了她,伊东才会如此看重这套旧房。因为他们需要有个苟合的地方。所以这房子对萧樯来说就像火药筒,随时随地都可能炸毁他们的家。

当萧樯打开旧屋的房门,竟有一股迷乱的味道扑面而来。她不知这味道来自何方,晦暗并且腐朽。然后她本能地想到雨果的《巴黎圣母院》。她记得最后的景象是钟楼怪人紧抱着艾斯梅拉达。只是他们死后才能拥有如此令人感动的场面,但最终雨果还是让他们灰飞烟灭了。是的萧樯在这一刻就是想到了这一幕。她同时闻到了某种不曾散去的精液的味道。她知道他们一定是做完之后就匆匆离开,然后将所有恶浊的爱意深锁其间。

于是她不由自主地在房子里寻寻觅觅,期冀能发现某种偷欢的迹象。她如此探求着,反而同情起伊东和那个她所不知的女人了。在如此简陋的甚至连一张床都没有的地方,他们又能怎样做爱?她同情伊东的地方还不仅如此,古往今来,明明都是男人,伊东却不能光明正大地享受妻妾成群。他只能在这种晦暗的不见天日的地方举步维艰着他的欲望。她只是不能理解伊东何以明知不可为却偏要为之,足见诱惑了他的那个女人有多么厉害。

最终在某个不经意的角落,萧樯发现了几缕长长的发丝。那发丝显然不是她的,因她从未改变过自己的短发型。于是她又本能地想到《献给艾米莉的一朵玫瑰花》。那是福克纳早期的作品。刚刚死去的那个老妇人,将她铅灰色的发丝留在了和死去男人同床共枕的枕头上。

当然那一定是别的女人的头发。但几缕发丝又能证明什么呢?她从未真正看到过伊东把女人带到这里,亦不曾目睹他们怎样在此昏天黑地。

但萧樯还是非常愤怒。这愤怒就像烈火在心中熊熊燃烧。于是她在想象中的作案现场走来走去,恍惚间仿佛真的看到了他们做爱的景象。要么急切地脱光衣服,要么连衣服也顾不上脱。只要裸露出下体就能完成他们的罪恶。他们还会做出缱绻深情的样子,仿佛失了彼此就失了生命……

于是萧樯不再犹豫,她离开旧房,便来到街对面的房产交易中心。她义无反顾地将这套房子挂牌出售,只要能彻底根除伊东在此淫乱的可能性,哪怕仅仅是为了防患于未然。

然后就有了伊东的焦虑。他觉得自己仿佛被追杀。他不得不四处寻觅和余荩缠绵的处所,那些小旅店、钟点房,以至于不得不觊觎父母的家。是的,他已经不能满足于每天见到余荩,更不能满足于黄昏和她一道欣赏落日,既然他们已心心相印灵肉相依云雨情深。

那段日子,伊东总是心神不定。他当然也把现实的困境告知了余荩。他说那是他所不能改变的,但他对余荩的爱情永远不会变。

萧樯对此毫不知情,她只是在愤怒与悲伤中牵挂自己的男人。当三天后伊东终于回到家,打开门,萧樯竟主动接过了伊东的行李。

伊东说,出差,所以来不及给家里电话,后来电话就打不通了……

萧樯没有说她为什么要拔掉电话线。她只是走进厨房为伊东做了晚餐。伊东的突然回来让她毫无准备,但她知道自己心里是欢喜的。在看不到伊东也找不到他的那些天她就像疯子。她再也不想回到那种不堪回首的痛苦中了。然后伊东突然从身后抱住她。那一刻她显然更加慌乱了。她受宠若惊般置身于伊东温暖的臂腕中,她觉得仿佛一切又都回到了从前。但她还是想不好是和伊东和解呢,还是继续承受冷战的折磨?

那晚伊东一如既往地睡在儿子房间。午夜时分,却悄然无声地爬上了萧樯的床。他抚摸她亲近她却触到了她的满脸泪水,然后便怜香惜玉地将她紧紧抱在了怀中。他知道自己无论怎样深爱余荩,但最终和他共度余生的还是萧樯。不单单因为她是孩子的母亲,他确实没有理由离开这个和她生活了半生的女人。所以他才会非常明确地对母亲说,他的外遇和婚姻没有关系。

他们自然而然地完成了那个久违的过程。也大概就在激情澎湃的那一刻,他们都萌生了想要和解的愿望。这愿望,在萧樯那里,是检讨了她的独断专行。她说她为此而后悔极了。如果伊东不想卖房,她明天就可以终止交易。而伊东释放的善意则是认同妻子的选择,并且在儿子读书的问题上深刻地自我检讨。他说他已经在外地和儿子通了电话。他说儿子上最好的大学念最好的专业当然是咱们最高的追求、最美的梦想,这一点你对我绝不要怀疑。

伊东这样说确乎出于本心,但也不排除他在甜言蜜语中暗藏杀机。回家后他变得温驯平和,如谦谦君子,但这样做着的时候连他自己都恶心。他觉得这么骗老婆,真他妈不是东西。他如此半夜三更摸到妻子身边,无非是想在卖房的款子中挤出一辆汽车。而汽车的诸多好处和萧樯根本无关,他只是想给予余荩和自己一个爱的空间。九

不久后的一个早上,余荩正在伊东的办公室。他们在研究新书的选题,突然电话铃响。伊东从容拿起电话,对方亢奋至极的嗓音。那声音高到连余荩都听得清清楚楚。于是她起身,想要回避,伊东用手势将她留下。

对方说,伊东,我简直不敢相信。我标了那么高的价,竟还会有人买。哦,我刚刚放下电话,是房产交易中心打来的。那套旧房的售价竟然高达一百五十万。想想看一百五十万哪,咱们哪见过这么多钱?关键是儿子的愿望实现了。什么破房子就能值那么多钱,真是难以置信。他们说如果同意,就可以办手续了。你怎么不说话?不是说想买一辆汽车吗,我们明天就去……

伊东紧紧抓住电话,激动得一时语塞。说不定我们还可以再等等,这肯定不是最高的价位。

你是说我们再……

不不,我当然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儿子正等着我们汇款呢。为了他哪怕一百万就出手我也在所不惜。真是太好了,赶快打电话告诉他们,我们明天就去办手续。

伊东放下电话后依旧兴奋不已。他不停地说太好了,太好了,并情不自禁地抱住余荩。知道我为什么这么高兴吗?因为我就要拥有一辆自己的汽车了。我是说,我和你,你不高兴?有了车就意味着有了我们自己流动的房子。我们再不用四处奔波,从此随心所欲……

余荩在伊东怀中默默挣扎。

为什么你总是让我意乱情迷?

放开我,伊东,别这样。

这全要感谢我大学时的好友加同窗。记得我跟你说起过这个人吧,是他传授给我这个既简单又明智的生存方式……

直到门外有人敲门,伊东才放开余荩。

伊东立刻打电话给米墟。那时候米墟还沉浸在他的睡梦中,但他还是接了伊东的电话。通话中伊东滔滔不绝,异常亢奋。米墟迷迷糊糊地听着,不久后就传来米墟女人的抱怨声。

米墟由衷地祝贺伊东。这会儿他显然已经离开了卧室。他说一百五十万肯定能买一辆好车……

我怎么能像你一样买那么贵的车,我只要能躲在里面自由驰骋就足够了。这笔钱还包括给儿子的学费……

当然首先要满足你儿子的需求,否则萧樯也不会放过你。我只是劝你要买就买辆像样的车,至少要让你的女人觉得舒适。

是的,我当然要首先考虑她。

不过,既然萧樯同意给你买车,我建议,我和你们夫妻一道去选车。一是我了解当下汽车的行情,同时也是为你掩人耳目。

当然。你总是能面面俱到,这是本事。

二十年没见萧樯,我真是想她,你不介意吧?

然后就有了红楼的西餐,有了萧樯和米墟二十年后的重逢。米墟见到萧樯后便拥抱她。说二十年来,他没有一刻不想念她。他一直后悔为什么要把自己最喜欢的女人给了别人,那人值得他这么奉献自己的珍宝吗?米墟这样说着,甚至挤出几滴鳄鱼泪,而萧樯竟也情不自禁地哽咽起来。

那一刻正有一阵春风吹落海棠树上的所有花瓣,就更是“恨别鸟惊心”的一番悲凉。以至于伊东怀疑在他之前,萧樯确乎和米墟有过恋情。而萧樯就那么落落大方地坐在米墟身边,欣赏地看着他说,你怎么越来越装模作样了,像个硬汉似的,当初你如果没有那么讨厌的话……

觥筹交错中他们相谈甚欢,内容都是二十年前甚至更早的那些陈年往事。久别重逢让他们格外激情洋溢,甚至萧樯的目光中都能闪出诱人的光彩。在米墟面前,她嬉笑怒骂,无所不谈,还不由自主地表现出她对这个男人的崇敬之情。

在他们共同的往事中,伊东几乎插不上话,却在米墟和萧樯的对话中,第一次发现了萧樯迷人的诱惑力。而这种诱惑力是伊东从未感受过的,显然那是只属于米墟和萧樯的。

然后米墟话锋一转,就说到了汽车。他之所以如此变换话题,是因为看到了伊东的落寞。他说伊东一定是嫉妒他和萧樯那金色茅草般绚丽的童年了,所以为了伊东能保持正常的心态,他只好变换话题了。不过汽车也是他毕生热衷的,你没有车,就不可能体会到它在人们生活中的作用。它不仅可以代步,还能让你在行驶中随时随地看到流动的风景。总之这是一种你们从来不曾经历过的速度人生。我相信你们很快就会喜欢上这样的生活,从此须臾不能离开。

在米墟的怂恿下,萧樯恨不能立刻就买车。那一刻萧樯疯狂的买车热情,让伊东都觉得对不起她了。毕竟,买车首先是为了自己和余荩,却让米墟忽悠得仿佛不买车就不足以与米墟这种人为伍似的。当然伊东也看出来了,萧樯之所以决心买车并不是为了他,而是因为信赖米墟。

他们乘坐米墟的汽车前往汽车销售中心。那时候伊东和萧樯已经醉眼蒙眬,唯米墟“世人皆醉我独醒”。于是他一辆一辆地介绍品牌、型号、性价比之类,就仿佛他在汽车销售中心有股份似的,萧樯竟也唯命是从。

最后,米墟问伊东能承受怎样的价位,伊东不语。

你们当然不能一上来就买辆破车,这和你们的身份不符。

那么,你说呢?萧樯澄澈且无限信任的目光。

那么,就帕萨特吧,中档,你们说呢?

萧樯摇摇晃晃地跟在米墟身后,她说她好像就要吐了,都是因为又见到你,高兴,酒喝多了。既然你说了,就帕萨特吧。我喜欢“帕萨特”这个好听的名字。

还这么“小资”呢?

然后米墟向伊东眨了眨眼,意思是搞定,你终于可以和情人鬼混了。只是如此糊弄萧樯让米墟于心不忍。他后来对伊东说,我怎么忍心让我最心爱的女生被你们这对狗男女蒙骗呢?她可是我儿时的梦中人啊。

他们很快买下了那辆黑色的帕萨特轿车。萧樯原本想要一辆红车,但米墟却说太张扬了,容易遭劫。然而私下里他却对伊东说,知道我为什么建议萧樯买那辆黑车么,不单单因为黑色是永恒的色调,而是,黑色最容易被隐藏在深沉的夜色中,懂么?

就这样,米墟和伊东串通起来欺骗了萧樯。但同时米墟也向伊东提出忠告,在最初时刻,你最好让萧樯觉得这辆车是属于她的。慢慢地,直到她觉得不再新鲜,也不再疑虑,你才可以带上你的情妇穿云破雾。不过也不能太过分了,毕竟,萧樯也是我的朋友。

伊东终于拥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流动的房间。这房间在他的心目中,就像一座神殿。

伊东并没有把买车的消息告诉余荩,他只是开始利用业余时间在驾校学习。他总是午饭后就匆匆离开办公室。他之所以每天坚持,且一丝不苟,就是想让余荩尽快享受到生活的美好,却无意间疏远了他们的关系。十

然后就到了这个风雨交加的晚上。这天从午后就开始阴云密布。那翻卷的黑色云团不知从什么地方浩浩荡荡集结而来,黑压压地盘旋在每一扇窗外。

于是人们被获准提前回家,唯伊东、余荩留下来商量书展的事。不久后的“香港书展”对出版社格外重要,社里要求他们一定要以最完美的姿态亮相书展。他们要策划论坛,邀请嘉宾;还要洽谈合作,宴请书商。总之诸多事宜,林林总总,每一项都不可掉以轻心。他们事无巨细,谈到很晚,仿佛根本就没有听到窗外的滂沱雨声。

那之前,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在一起了。伊东要工作,要学车,看上去似乎已无暇顾及他和余荩的事。他们各忙各的,渐渐疏远,仿佛回到早先那种淡薄的工作关系中,以至于偶尔见面,也都不愿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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