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彩阅读:八年级下册(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10-12 11:00: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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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方智范

出版社:江苏科学技术出版社

格式: AZW3, DOCX, EPUB, MOBI, PDF, TXT

七彩阅读:八年级下册

七彩阅读:八年级下册试读:

敬告作者

为了编好这套《七彩阅读》,江苏凤凰科学技术出版社和本套书的主编合作,与收入本套书作品的作者进行了广泛联系,得到了各位作者的大力支持。在此,我们表示衷心的感谢。但是,由于一些作者的姓名和地址不详,我们无法取得联系。敬请各位拥有著作权的作者尽快与我们联系,以便支付稿酬,并致谢忱!

联系地址:南京市湖南路1号凤凰广场B座20层

联系人:段老师

联系电话:025-83657632

《七彩阅读》编委会

编  委

    巢宗祺 方智范 朱家珑 张 庆 李 亮

主  编

    方智范

编 写 者

    方笑一 戴晓娥 徐 艳 朱 念

    丁梅红 周 锋 沈高明 沈春媚

    袁 源 蔡肇基 万修芬 郑 凛

    汪 峣 刘予珠 徐珊珊 陶 佳

致小读者

在你打开这册书的时候,我们想对你和你的家长说以下一些话。《七彩阅读》希望引起你浓厚的阅读兴趣。书中的选文当然要有趣,编排方式也要讨你喜欢,这是我们的追求,但我们更追求活泼健康的生命情趣。《七彩阅读》希望为你打开一扇窗户。这不是一般意义上的语文课外读物,它的题材内容要丰富广泛得多,透过这扇窗,你可以睁开眼睛看看广大无比的世界。《七彩阅读》希望不仅让你增加知识,更能使你有一双智慧的眼睛,有一个善于想象的头脑。因为爱因斯坦说过,智慧和想象比知识本身更为重要。

我们想,你一定具有强烈的好奇心和求知欲。我们将引领你走进《七彩阅读》,去面对缤纷多彩的自然,同样缤纷多彩的社会,以及更加缤纷多彩的人类心灵。

你将经历从小学到初中的学习阶段,从儿童到青少年的成长时期,《七彩阅读》会成为你忠实的伴侣,诚挚的朋友,与你一起成长、发展,走向完善!华东师范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国家语文课程标准研制组核心成员

1 年少历事

每个人记忆中总有一方不曾被污染的净土。当你饱尝人世间的诸般滋味,无论处境怎样,地位如何,蓦然回首,你会发现,珍藏在记忆深处的这些片断都能唤起你对纯真人性的渴望。

童年和少年时代的遭遇

彭德怀

选自《彭德怀自述》。标题系编者所拟。

我是一八九八年(戊戌年)旧历九月初十日出生于一个贫下中农家庭。家有茅房数间,荒土山地八九亩。山地种棕、茶、杉和毛竹,荒土种红薯、棉花。伯祖父、祖母、父母亲并我兄弟四人,八口之家,勤劳节俭,勉强维持最低生活。

我六岁读私塾,读过《三字经》《论语》《大学》《幼学琼林》《孟子》,余读杂字—《百家姓》《增广》。八岁时母死、父病,家贫如洗,即废学。伯祖父八十开外,祖母年过七十,三个弟弟无人照管,四弟半岁,母死后不到一月即饿死。家中无以为生,先卖山林树木,后典押荒土,最后留下不到三分地。家中一切用具,床板门户,一概卖光。几间茅草房亦作抵押,留下两间栖身,晴天可遮太阳,下雨时室内外一样。铁锅漏水,用棉絮扎紧,才能烧水。衣着破烂不堪,严冬时节人着棉衣鞋袜,我们兄弟还是赤足草鞋,身披蓑衣,和原始人同。

我满十岁时,一切生计全断。正月初一,邻近富豪家喜炮连天,我家无粒米下锅,带着二弟,第一次去当叫化子。讨到油麻滩陈姓教书老先生家,他问我们是否招财童子,我说,是叫化子,我二弟(彭金华)即答是的,给了他半碗饭、一小片肉。我兄弟俩至黄昏才回家,还没有讨到两升米,我已饿昏了,进门就倒在地下。我二弟说,哥哥今天一点东西都没有吃,祖母煮了一点青菜汤给我喝了。

正月初一日算过去了,初二日又怎样办呢!祖母说:“我们四个人都出去讨米。”我立在门限上,我不愿去,讨米受人欺侮。祖母说:“不去怎样办!昨天我要去,你又不同意,今天你又不去,一家人就活活饿死吗?!”寒风凛冽,雪花横飘,她,年过七十的老太婆,白发苍苍,一双小脚,带着两个孙孙(我三弟还不到四岁),拄着棒子,一步一扭地走出去。我看了,真如利刀刺心那样难过。

他们走远了,我拿着柴刀上山去砍柴,卖了十文钱,兑了一小包盐。砍柴时发现枯树兜上一大堆寒菌,拣回来煮了一锅,我和父亲、伯祖父先吃了一些。祖母他们黄昏才回来,讨了一袋饭,还有三升米。祖母把饭倒在菌汤内,叫伯祖父、父亲和我吃。我不肯吃,祖母哭了,说:“讨回来的饭,你又不吃,有吃大家活,没有吃的就死在一起吧!”

每一回忆至此,我就流泪,就伤心,今天还是这样。不写了!

在我的生活中,这样的伤心遭遇,何止几百次!

以后,我就砍柴、捉鱼、挑煤卖,不再讨米了。严冬寒风刺骨,无衣着和鞋袜,脚穿草鞋,身着破旧的蓑衣,日难半饱,饥寒交迫,就是当时生活的写真。

在这段幼年生活的时间内,思想上受伯祖父(名五十老倌)的影响较深。他是从太平军逃回家的,经常同我讲些太平军的故事,什么有饭大家吃啦,女人放脚啦,平田土啦等等,我便产生了打富济贫、消灭财主和为穷人找出路的思想。

我十岁到十二岁时,替富农刘六十家看牛,头年五文钱一天,第二年十文钱一天。大小两只水牛,每天要割三十来斤草,还要做其他活。夜深才能睡觉,破晓以前就起床,每日睡眠不足六小时。

十三到十四岁时,在离家不远的黄碛岭土煤窑做童工,拉孔明车(竹筒做的),抽煤洞里的水,每天十二三小时,工资三十文。为了多赚几文钱,每天还到煤洞里去挑一两次煤。这都是笨重劳动。背煤时,头顶油灯。巷道通风不良,卫生极差,经常发生事故—塌方、冒水等,一死就是十几人或几十人。

第二年冬,时近年关,煤矿亏本倒闭了,厂主跑了。在两年劳动中,我仅领得一年工资,其余算是白费了。我的背也压弯了,到现在还有些驼。在这四年中,我知道了富农和资本家对雇工的残酷剥削。

从煤矿回家已是年关,祖母、父亲、弟弟等见着我高兴极了。小弟说,大哥还不穿鞋子,脚都冻裂了。我说没有钱买,煤矿老板逃跑了,散伙时工人每人只分了四升米。我的父亲听了这话就哭了。父亲说:“你现在又黑又黄,简直不像人的样子了!白替这些狗东西干了两年。”他把两个拳头攥得紧紧的,又哭了。

十五岁这一年,在家打短工、推脚车、砍柴、捉鱼卖。当年大旱,饥馑严重,地主富商囤积居奇,饥民自发闹粜,吃排饭(北方叫“吃大户”),我也参加了,被团总丁六胡子告发,罪名是“聚众闹粜,扰乱乡曲”。团防局派人来捉,我的穷堂叔彭五爷,要我立即逃走。我说:“一文没有,逃往哪里去呢?”五叔说:“今天卖掉了一只小猪崽子,还有一串钱(一千文),你拿去做路费,逃湖里处做堤工吧。”我听了五叔的话,逃到湘阴县属的西林围,做了两年堤工,使我懂得了堤工局对堤工的剥削。

在这两年中,雨雪天气不能出工时,即到工棚附近地区民间去谈天。开始是无目的的。大概两至三个月,做完一段工程时,工棚要搬移他处。转移数处后,我与农民接触的范围也就大了,得出一个认识:即在湖南最富地区,贫富悬殊特别大,家无隔宿之粮者到处皆是。即像我家那样的赤贫户,也不是个别的。高利贷的剥削方式之多,达数十种,年息几达百分之百。

洞庭湖的稻田,主要是筑堤围坝而成的,堤工工资是包工加计件的形式。纵横各一丈、一尺厚为一积方,每方按取土远近和难易给以不等的工资;纵横各一丈、一尺深为一井方,工价略高于积方。各土方工价一角至五角者不等,工具、住棚和伙食,均须自备。收土方的尺子叫弓尺,比现在的市尺约大三分之一。其劳动组织形式:堤工局下设若干包头,包头下设若干棚头。工人编组最小单位是棚,每棚十五人至二十五人不等。合数棚至十数棚设包头。包头与棚头各抽工人收入的百分之五。对堤工局的监工和验收员,过年节、遇婚丧喜庆还须送礼。这些剥削都是很重的。

棚有记账员,不另开工资。每月或做完一段工程时,结账尾数如一百零一元,这一元即酬劳记账员。每棚有炊事员一人,十五人以下者炊事员算三分工,即三分时间煮饭,七分时间参加挑土;十六人以上者,算四至五分工,与上例同;下雨雪不能出工时,炊事员亦按上述记工分。我是挑土兼炊事员,所得工分最多。我做了两年半工,至一九一六年春离开时,仅得三担半米的工资。不兼炊事员的和害病缺工者,往往负债累累,即在湖区做长工,终生不能还乡。所谓洞庭湖区是湖南米仓,就是这些堤工的血汗和骨肉累积起来的。

有时,堤工也停工(即罢工),反对剥削和要求土方加价。我也参加过。但没有较好地组织领导,很少得到应有的成功。堤工局那些董事等,无一不是剥削堤工来发财的。

童年和少年时期这段贫困生活,对我是有锻炼的。在以后的日子里,我常常回忆到幼年的遭遇,鞭策自己不要腐化,不要忘记贫苦人民的生活。因此,我对幼年的生活经历,一直到现在还记得很清楚。读与思作者选择几个故事的目的明确:八岁时的家庭变故,交代了童年遭遇的背景;十岁时和弟弟讨饭,表现了作者本人的性格;在煤矿和湖区做工的经历,则表现了当时的社会背景—民生凋敝,社会亟待一场革命来涤荡清洗。这都为作者参加革命埋下伏笔。用典型事例表现人物的性格和思想动机,这是一种我们需要掌握的写作方法。

我的童年

冰心

选自《冰心全集》。

我生下来七个月,也就是一九〇一年的五月,就离开我的故乡福州,到了上海。

那时我的父亲是“海圻”巡洋舰的副舰长,舰长是萨镇冰先生。巡洋舰“海”字号的共有四艘,就是“海圻”“海筹”“海琛”“海容”,这几艘军舰我都跟着父亲上去过。听说还有一艘叫做“海天”的,因为舰长驾驶失误,触礁沉没了。

上海是个大港口,巡洋舰无论开到哪里,都要经过这里停泊几天,因此我们这一家便搬到上海来,住在上海的昌寿里。这昌寿里是在上海的哪一区,我就不知道了,但是母亲所讲的关于我很小时候的故事,例如我写在《寄小读者》通讯(十)里面的一些,就都是以昌寿里为背景的。我关于上海的记忆,只有两张相片作为根据,一张是父亲自己照的:年轻的母亲穿着沿着阔边的衣裤,坐在一张有床架和帐楣的床边上,脚下还摆着一个脚炉,我就站在她的身旁,头上是一顶青绒的帽子,身上是一件深色的棉袍。父亲很喜欢玩些新鲜的东西,例如照相,我记得他的那个照相机,就有现在卫生员背的药箱那么大!他还有许多冲洗相片的器具,至今我还保存有一个玻璃的漏斗,就是洗相片用的器具之一。另一张相片是在照相馆照的,我的祖父和老姨太坐在茶几的两边,茶几上摆着花盆、盖碗茶杯和水烟筒,祖父穿着夏天的衣衫,手里拿着扇子;老姨太穿着沿着阔边的上衣,下面是青纱裙子。我自己坐在他们中间茶几前面的一张小椅子上,头上梳着两个丫角,身上穿的是浅色衣裤,两手按在膝头,手腕和脚踝上都戴有银镯子,看样子不过有两三岁,至少是会走了吧。

父亲四岁丧母,祖父一直没有再续弦,这位老姨太大概是祖父老了以后才娶的。我在一九一一年回到福州时,也没有听见家里人谈到她的事,可见她在我们家里的时间是很短暂的,记得我们住在山东烟台的时期内,祖父来信中提到老姨太病故了。当我们后来拿起这张相片谈起她时,母亲就夸她的活计好,她说上海夏天很热,可是老姨太总不让我光着膀子,说我背上的那块蓝“记”是我的前生父母给涂上的,让他们看见了就来讨人了。她又知道我母亲不喜欢红红绿绿的,就给我做白洋纱的衣裤或背心,沿着黑色拷绸的边,看上去既凉爽又醒目。母亲说她太费心了,她说费事倒没有什么,就是太素淡了。的确,我母亲不喜欢浓艳的颜色,我又因为从小男装,所以我从来没有扎过红头绳。现在,这两张相片也找不到了。

在上海那两三年中,父亲隔几个月就可以回来一次。母亲谈到夏天夜里,父亲有时和她坐马车到黄浦滩上去兜风,她认为那是她在福州时所想望不到的。但是父亲回到家来,很少在白天出去探亲访友,因为舰长萨镇冰先生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派水手来叫他。萨镇冰先生是父亲在海军中最敬仰的上级,总是亲昵地称他为“萨统”。(“统”就是“统领”的意思,我想这也和现在人称的“朱总”“彭总”“贺总”差不多。)我对萨统的印象也极深。记得有一次,我拉着一个来召唤我父亲的水手,不让他走,他笑说:“不行,不走要打屁股的!”我问:“谁叫打?用什么打?”他说:“军官叫打就打,用绳子打,打起来就是‘一打’,‘一打’就是十二下。”我说:“绳子打不疼吧?”他用手指比划着说:“喝!你试试看,我们船上用的绳索粗着呢,浸透了水,打起来比棒子还疼呢!”我着急地问:“我父亲若不回去,萨统会打他吧?”他摇头笑说:“不会的,当官的顶多也就记一个过。萨统很少打人,你父亲也不打人,打起来也只打‘半打’,还叫用干索子。”我问:“那就不疼了吧?”他说:“那就好多了……”这时父亲已换好军装出来,他就笑着跟在后面走了。

大概就在这个时候,母亲生了一个妹妹,不几天就夭折了。头几天我还搬过一张凳子,爬上床去亲她的小脸,后来床上就没有她了。我问妹妹哪里去了,祖父说妹妹逛大马路去了,但她始终就没有回来!

一九〇三至一九〇四年之间,父亲奉命到山东烟台去创办海军军官学校。我们搬到烟台,祖父和老姨太又回到福州去了。

我们到了烟台,先住在市内的海军采办所,所长叶茂蕃先生让出一间北屋给我们住。南屋是一排三间的客厅,就成了父亲会客和办公的地方。我记得这客厅里有一副长联是: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是能读三坟五典八索九丘

我提到这一副对联,因为这是我开始识字的一本课文!父亲那时正忙于拟定筹建海军学校的方案,而我却时刻缠在他的身边,说这问那,他就停下笔指着那副墙上的对联说:“你也学着认认字好不好?你看那对子上的山、竹、三、五、八、九这几个字不都很容易认吗?”于是我就也拿起一支笔,坐在父亲的身旁一边学认一边学写,就这样,我把对联上的二十二个字都会念会写了,虽然直到现在我还不知道这“三坟五典八索九丘”究竟是哪几本古书。

不久,我们又搬到烟台东山北坡上的一所海军医院去寄居。这时来帮我父亲做文书工作的,我的舅舅杨子敬先生,也把家从福州搬来了,我们两家就住在这所医院的三间正房里。

这所医院是在陡坡上坐南朝北盖的,正房比较阴冷,但是从廊上东望就看见了大海!从这一天起,大海就在我的思想感情上占了一个极其重要的位置。我常常心里想着它,嘴里谈着它,笔下写着它;尤其是三年前的十几年里,当我忧从中来,无可告语的时候,一想到大海,我的心胸就开阔了起来,宁静了下去!一九二四年我在美国养病的时候,曾写信到国内请人写一副“集龚”的对联,是:世事沧桑心事定胸中海岳梦中飞

谢天谢地,因为这副很短小的对联,当时是卷起压在一只大书箱的箱底的,“四人帮”横行,我家被抄的时候,它竟没有和我其他珍藏的字画一起被抄走!

现在再回来说这所海军医院。它的东厢房是病房,西厢房是诊室,有一位姓李的老大夫,病人不多。门房里还住着一位修理枪支的师傅,大概是退伍军人吧!我常常去蹲在他的炭炉旁边,和他攀谈。西厢房的后面有个大院子,有许多花果树,还种着满地的花,还养着好几箱的蜜蜂,花放时热闹得很。我就因为常去摘花,被蜜蜂螫了好几次,每次都是那位老大夫给我上的药,他还告诫我:花是蜜蜂的粮食,好孩子是不抢人的粮食的。

这时,认字读书已成了我的日课,母亲和舅舅都是我的老师,母亲教我认“字片”,舅舅教我的课本,是商务印书馆的国文教科书第一册,从“天地日月”学起。有了海和山作我的活动场地,我对于认字,就没有了兴趣,我在一九三二年写的《冰心全集》自序中,曾有过这一段,就是以海军医院为背景的:……有一次母亲关我在屋里,叫我认字,我却挣扎着要出去。父亲便在外面,用马鞭子重重地敲着堂屋的桌子,吓唬我,可是从未打到我的头上的马鞭子,也从未把我爱跑的脾气吓唬回去……

不久,我们又翻过山坡,搬到东山东边的海军练营旁边新盖好的房子里。这座房子盖在山坡挖出来的一块平地上,是个四合院,住着筹备海军学校的职员们。这座练营里已住进了一批新招来的海军学生,但也住有一营的练勇(大概那时父亲也兼任练营的营长)。我常常跑到营门口去和站岗的练勇谈话。他们不像兵舰上的水兵那样穿白色军装。他们的军装是蓝布包头,身上穿的也是蓝色衣裤,胸前有白线绣的“海军练勇”字样。当我跟着父亲走到营门口,他们举枪立正之后,父亲进去了就挥手叫我回来。我等父亲走远了,却拉那位练勇蹲了下来,一面摸他的枪,一面问:“你也打过海战吧?”他摇头说:“没有。”我说:“我父亲就打过,可是他打输了!”他站了起来,扛起枪,用手拍着枪托子,说:“我知道,你父亲打仗的时候,我还没当兵呢。你等着,总有一天你的父亲还会带我们去打仗,我们一定要打个胜仗,你信不信?”这几句带着很浓厚山东口音的誓言,一直在我的耳边回响着!

回想起来,住在海军练营旁边的时候,是我在烟台八年之中,离海最近的一段。这房子北面的山坡上,有一座旗台,是和海上军舰通旗语的地方。旗台的西边有一条山坡路通到海边的炮台,炮台上装有三门大炮,炮台下面的地下室里还有几个鱼雷,说是“海天”舰沉后捞上来的。这里还驻有一支穿白衣军装的军乐队,我常常跟父亲去听他们演习,我非常尊敬而且羡慕那位乐队指挥!炮台的西边有一个小码头。父亲的舰长朋友们来接送他的小汽艇,就是停泊在这码头边上的。

写到这里,我觉得我渐渐地进入了角色!这营房、旗台、炮台、码头,和周围的海边山上,是我童年初期活动的舞台。我在一九六二年九月十八日夜曾写过一篇叫做《海恋》的散文,里面有:……我童年活动的舞台上,从不更换的布景……在清晨,我看见金盆似的朝日,从深黑色、浅灰色、鱼肚白色的云层里,忽然涌了上来,这时太空轰鸣,浓金泼满了海面,染透了诸天……在黄昏,我看见银盘似的月亮,颤巍巍地捧出了水平,海面变成一层层一道道的由浓黑而银灰渐渐地漾成光明闪烁的一片……这个舞台,绝顶静寂,无边辽阔,我既是演员,又是剧作者。我虽然单身独自,却感到无限的欢畅与自由。

就在这个期间,一九〇六年,我的大弟谢为涵出世了。他比我小得多,在家塾里的表哥哥和堂哥哥们又比我大得多;他们和我玩不到一块儿,这就造成了我在山巅水涯独往独来的性格。这时我和父亲同在的时间特别多。白天我开始在家塾里附学,念一点书,学作一些短句子,放了学父亲也从营里回来,他就教我打枪、骑马、划船,夜里就指点我看星星。逢年过节,他也带我到烟台市上去,参加天后宫里海军军人的聚会演戏,或到玉皇顶去看梨花,到张裕酿酒公司的葡萄园里去吃葡萄,更多的时候,就是带我到进港的军舰上去看朋友。

一九〇八年,我的二弟谢为杰出世了,我们又搬到海军学校后面的新房子里来。

这所房子有东西两个院子,西院一排五间是我们和舅舅一家合住的。我们住的一边,父亲又在尽东头面海的一间屋子上添盖了一间楼房,上楼就望见大海。我在《海恋》中有过这么一段描写,就是在这楼上所望见的一切:右边是一座屏障似的连绵不断的南山,左边是一带围抱过来的丘陵,土坡上是一层一层的麦地,前面是平坦无际的淡黄的沙滩。在沙滩与我之间,有一簇依山上下高低不齐的农舍,亲热地偎倚成一个小小的村落。在广阔的沙滩前面,就是那片大海!这大海横亘南北,布满东方的天边,天边有几笔淡墨画成的海岛,那就是芝罘岛,岛上有一座灯塔……

在这时期,我上学的时间长了,看书的时间也多了,主要的还是因为离海远些了,父亲也忙些了,我好些日子才到海滩上去一次,我记得这海滩上有一座小小的龙王庙,庙门上的对联是:群生被泽四海安澜

因为少到海滩上去,那间望海的楼房就成了我常去的地方。这房间算是客房,但是客人很少来往,父亲和母亲想要习静的时候就到那里去。我最喜欢在风雨之夜,倚栏凝望那灯塔上的一停一射的强光,它永远给我以无限的温暖快慰的感觉!

这时,我们家塾里来了一位女同学,也是我的第一个女伴,她是父亲同事李毓丞先生的女儿名叫李梅修的,她比我只大两岁,母亲说她比我文静得多。她的书桌和我的摆在一起,我们十分要好。这时,我开始学会了“过家家”,我们轮流在自己“家”里“做饭”,互相邀请,吃些小糖小饼之类。一九一一年,我们在福州的时候,父亲得到李伯伯从上海的来信,说是李梅修病故了,我们都很难过,我还写了一篇《祭亡友李梅修文》寄到上海去。

我和李梅修谈话或做游戏的地方,就在楼房的廊上,一来可以免受表哥哥和堂哥哥们的干扰,二来可以赏玩海景和园景。从楼廊上往前看是大海,往下看就是东院那个客厅和书斋的五彩缤纷的大院子。父亲公余喜欢栽树种花,这院子里种有许多果树和各种的花。花畦是父亲自己画的种种几何形的图案,花径是从海滩上挑来的大卵石铺成的,我们清晨起来,常常在这里活动。我记得我的小舅舅杨子玉先生,他是我的外叔祖父杨颂岩老先生的儿子,那时正从唐山路矿学堂肄业,夏天就到我们这里来度假。他从烟台回校后,曾寄来一首长诗,头几句我忘了,后几句是:忆昔夏日来芝罘照眼繁花簇小楼清晨微步惬情赏向晚琼筵勤劝酬欢娱苦短不逾月别来倏忽惊残秋花自凋零吾不见共怜福分几生修

小舅舅是我们这一代最欢迎的人,他最会讲故事,讲得有声有色。他有时讲吊死鬼的故事来吓唬我们,但是他讲得更多的是民族意识很浓厚的故事,什么洪承畴卖国啦,林则徐烧鸦片啦等等,都讲得慷慨淋漓,我们听过了往往兴奋得睡不着觉!他还拉我的父亲和父亲的同事们组织赛诗会,就是:在开会时大家议定了题目,限了韵,各人分头作诗,传观后评定等次,也预备了一些奖品,如扇子、笺纸之类。赛诗会总是晚上在我们书斋里举行,我们都坐在一边旁听。现在我只记得父亲做的《咏蟋蟀》一首,还不完全:庭前……正花黄床下高吟际小阳笑尔专寻同种斗争来名誉亦何香

还有《咏茅屋》一首,也只记得两句:久处不须忧瓦解雨余还得草根香

我记住了这些句子,还是因为小舅舅和我父亲开玩笑,说他做诗也解脱不了军人的本色。父亲也笑说:“诗言志嘛,我想到什么就写什么,当然用词赶不上你们那么文雅了。”但是我体会到小舅舅的确很喜欢父亲的“军人本色”,我的舅舅们和父亲以及父亲的同事们在赛诗会后,往往还谈到深夜。那时我们都睡觉去了,也不知道他们都谈些什么。

小舅舅每次来过暑假,都带来一些书,有些书是不让我们看的,越是不让看,我们就越想看,哥哥们就怂恿我去偷,偷来看时,原来都是“天讨”之类的“同盟会”的宣传册子。我们偷偷地看了之后,又偷偷地赶紧送回原处。

一九一〇年我的三弟谢为楫出世了。就在这之后不久,海军学校发生了风潮!

大概在这一年之前,那时的海军大臣载洵,到烟台海军学校视察过一次,回到北京,便从北京贵胄学堂派来了二十名满族学生,到海军学校学习。在一九一一年的春季运动会上,为着争夺一项锦标,一两年中蕴积的满汉学生之间的矛盾表面化了!这一场风潮闹得很凶,北京就派来了一个调查员郑汝成,来查办这个案件。他也是父亲的同学。他背地里告诉父亲,说是这几年来一直有人在北京告我父亲是“乱党”,并举海校学生中有许多同盟会员—其中就有萨镇冰老先生的侄子萨福昌……而且学校图书室订阅的,都是《民呼报》之类,替同盟会宣传的报纸为证等等,他劝我父亲立即辞职,免得落个“撤职查办”。父亲同意了,他的几位同事也和他一起递了辞呈。就在这一年的秋天,父亲恋恋不舍地告别了他所创办的海军学校,和来送他的朋友、同事和学生,我也告别了我的耳鬓厮磨的大海,离开烟台,回到我的故乡福州去了!

这里,应该写上一段至今回忆起来仍使我心潮澎湃的插曲。振奋人心的辛亥革命在这年的十月十日发生了!我们在回到福州的中途,在上海虹口住了一个多月。我们每天都在抢着等着看报。报上以黎元洪将军(他也是父亲的同班同学,不过父亲学的是驾驶,他学的是管轮)署名从湖北武昌拍出的起义的电报(据说是饶汉祥先生的手笔),写得慷慨激昂,篇末都是以“黎元洪泣血叩”收尾。这时大家都纷纷捐款劳军,我记得我也把攒下的十块压岁钱,送到申报馆去捐献,收条的上款还写有“幼女谢婉莹君”字样。我把这张小小的收条,珍藏了好多年,现在,它当然也和如水的年光一同消逝了!一九七九年七月四日清晨读与思冰心的文字,显得清丽、细腻;冰心的作品,充满母爱、童心。为什么会形成这种特色?我们读完她的童年故事就明白了。在那个封建保守的时代,她很幸运地拥有宽松自由和充满爱的童年。“一代代的青年读到冰心的书,懂得了爱:爱星星、爱大海、爱祖国,爱一切美好的事物。我希望年轻人都读一点冰心的书,都有一颗真诚的爱心。”这是大作家巴金对冰心的评价,这样总结冰心作品的特色,是准确的。

骑上小驴儿上西山

林海音

选自《往事悠悠》。

正月里,总忘不了赶在正月十九以前,去一趟白云观。不是为会神仙,不是为打桥底下那个金钱眼,也不是为看到那几个打坐的高龄老道,只是为了骑小驴儿,出西便门跑一趟。

我骑术并不佳,胆也不大,比起宋妈跟她当家儿的回牛郎山骑小驴儿的派头儿,差多了;她盘腿儿坐在驴背上,四平八稳的,驴脖子上的铃串儿,在雪地里响得清脆可听,驴蹄子嘚嘚嘚嘚的,踏着雪地远去了。我不是那样,我骑的这头小黑驴儿,它也有一串铃铛,为了是大正月,赶驴的还爱给他的“驴头马面”打扮打扮系上红绿绳。我告诉赶驴的,可别离开我太远。小驴儿稍微跑快几步,我四顾无人,就急得吱吱叫。从宣武门骑上驴,出西便门一里多就到了白云观。

白云观虽然是很热闹,但给我的印象却是很破旧,也许看了很多大庙宇的关系,如果不是为了要骑驴,还真是没兴致来呢!记得白云观门前墙上镶着的那个石猴吗?大家进去都要伸手摸一摸,无非是取其吉祥。石猴被摸得黑污油亮,实在不可爱。进来以后,你就花钱吧。石桥洞里,盘坐着一位老道,无数的铜子儿向他抛去。能抛中老道的,当然又是吉利,这叫“打金钱眼”。这样有去无回的掷钱法,实在也是老道敛钱的好法子。后来币制改了,钞票取代了铜板,可就惨了老道们了。

打过金钱眼,再向里去,就跟护国寺的庙会一样,除了吃的就是耍的,总是千篇一律的那种套圈儿的玩意儿,不要说十圈九不中,你就是套上一百回,也未必能赢回一个小泥狗!再到后院去看房里那几个在炕头上打坐的老道士吧,说他们有九十啦,一百啦,究竟是多大岁数,也说不清。

白云观不过如此。赶紧再出来找小驴,风尘滚滚地骑回宣武门来。一年一度的骑小驴儿逛白云观的目的,就算达到了。

春天和秋天,我总还有两次骑小驴儿上西山的机会。

西山的范围可广了,往大里说,是:西山内接太行,外属诸边,磅礴数千里。我骑小驴儿可没有这么大本事!西山可说是京西诸山之总名,玉泉山也是西山,碧云寺也是西山,卧佛寺也是西山,八大处也是西山,香山也是西山。古人游西山,常说“西山寺三百”,甚至说“西山寺五百”,数字虽不准确,但庙宇之多是无疑的。

骑小驴儿上八大处,却是我的难忘的经历。小驴儿上山有本事,可是它专爱走那山径小道的边沿,如果它一失足,不就滚下高山深涧了吗?可是它没有,只是使我心惊不已,就紧紧拉住缰绳,“吁——吁——”地喊它。我想小驴儿也是会捉弄人的,谁教你骑了它,使它负担沉重呢!

八大处有名的是秘魔崖,神秘的佛教的故事是很美的。那故事是说:当年名僧卢师从江南乘船北来,船到了崖下便止而不行,于是卢师就留在崖居。有一天,两个小沙弥来拜见卢师,他们说:“师傅,我们愿意永远侍候您。”卢师便留下了他们,一个名大青,一个名小青。这样过了几年,忽然有一年久旱不雨,大青和小青向卢师说:“我们可以使雨及时而下的。”说着,他们俩就投身在潭水里,变成两条青龙。过不久,果然甘霖解旱。

许多诗人写了游秘魔崖的诗,我偏爱一首七言绝句:秘魔崖仄藓文斑,千载卢师去不还。遗有澄潭二童子,日斜归处雨连山。

骑小驴骑到香山的双清别墅看金鱼,也是难忘的事。小驴在别墅门外等着,我们进来休息,游客向池里扔下面包,看尺长的金鱼游来,一扭腰一张嘴,一块面包就吃进去了!我们也谈论别墅的一位慈善家,他有怎样一个残废的儿子的故事。那些故事,那别墅是怎样的走法,都不记得了,只记得金鱼美丽的游姿和小毛驴的丑怪的嘶鸣。

从碧云寺骑小驴到卧佛寺,倒不是一条难行的路,也不远。一丈多长的卧佛,总是那么悠闲地斜卧在大殿里,“接见”年年去探望他的小客人。这位小客人,当她还是小小姑娘的时候,就喜欢这个卧佛,她知道卧佛是用五十万斤铜铸成的,前清的皇帝都向他献了鞋子。那个摆鞋的玻璃柜里,三双的尺寸尽不相同,无论哪一双,卧佛都穿不进,但是供献是一种敬意。后来那小游客长大了,有一年她同亲爱的男友同游,仍然忘不了去看一看她所惦念的卧佛和佛的大鞋子。这一次的西山之游,对她的意义是重大的,春风如轻纱拂面的这个季节,一次骑小驴儿上西山的郊游,增进了她和他彼此的爱慕。难忘的西山啊!

逝去的日子,我不伤感,只是怀念,我读前人的西山诗句,像:自别燕台白日徂,华阳碣石总荒芜。独留一片西山月,犹照当年旧酒炉。

又读:……人生百岁几日春,休将黑发恋风尘。去年此地君曾至,想见莺花待故人。

总是给我对北方无限的怀念。记得最后一年逛西山是秋天,对满山红叶,有无限山川的离情,知道要走了,要离开依赖了二十年的第二故乡,心情真是沉重。

骑小驴儿,上西山,已经是十四年前的事儿了!读与思文章表面上是回忆少年趣事,内里却是抹不去的对故乡的思念。林海音称北平是她的第二故乡,文章结尾说:“骑小驴儿,上西山,已经是十四年前的事儿了!”十多年前的事还记得这般清晰,笔墨之处犹如历历在目,可见对故乡的思念之深。文风就像与友人聊天,越是这样平淡的叙述,越是叫人感受到其间的深情。林海音写作此文时寓居台湾,那个时代两岸阻隔,作者的思乡之情只能借助文字纾解,这篇就是代表之作。

乡曲儒生

陆文夫

选自《深巷里的琵琶声》。

我六岁的时候开始读书了,那是一九三四年的春天。

当年,我家的附近没有小学,只是在离家两三里的地方,在十多棵双人合抱的大银杏树下,在小土地庙的旁边有一所私塾。办学的东家是一位较为富有的农民,他提供场所,请一位先生,事先和先生谈好束脩、饭食,然后再与学生的家长谈妥学费与供饭的天数。富者多出,不富者少出,实在贫困而又公认某个孩子有出息者也可免费。办学的人决不从中渔利,也不拿什么好处费,据说赚这种钱是缺德的。但是办学的也有一点好处,可以赚一只粪坑,多聚些肥料好种田,那时没有化肥。

我们的教室是三间草房,一间作先生的卧室,其余的两间作课堂。朝北的篱笆墙截掉一半,配以纸糊的竹窗,可以开启,倒也亮堂。课桌和凳子各家自带,八仙桌、四仙桌、梳桌、案板,什么都有。

父亲送我入学,进门的第一件事便是拜孔子。“大成至圣先师孔子之位”的木主供在南墙根的一张八仙桌上,桌旁有一张太师椅,那是先生坐的。拜时点燃清香一炷,拜烛一对,献上供品三味:公鸡、鲤鱼、猪头。猪头的嘴里衔着猪尾巴,有头有尾,象征着整猪,只是没有整羊和全牛,那太贵,供不起。

我拜完孔子之后便拜老师,拜完之后抬头看,这位老师大约四十来岁(那时觉得是个老头),戴一副洋瓶底似的近视眼镜,有两颗门牙飘在外面。黑棉袍,洗得泛白的蓝布长衫,穿一条扎管棉裤,脚上套一双“毛窝子”,一种用芦花编成的鞋,比棉鞋暖和。这位老师叫秦奉泰,我所以至今还记得他的名字,那是因为我曾把秦奉泰读作秦秦秦,被同学们嘲笑了好长一阵,被人嘲弄过的事情总是印象特深。

秦老师受过我三拜之后,便叫我站在一边,听我父亲交待。那时候,家长送孩子入学,照例要作些口头保证,大意是说孩子入学之后,一切都听先生支配,任打任骂,家长决无意见,决不抗议。那时的教学理论是“玉不琢,不成器”,所谓琢者即敲打也。

秦老师也打人,一杆朱笔、一把戒尺是他的教具。朱笔点句圈四声,戒尺又作惊堂木,又打学生的手心。学生交头接耳,走来走去,老师便把戒尺一拍,“叭”的一响,便出现了琅琅的读书声。

秦老师教学确实是因材施教,即使是同时入学的学生,课本一样,进度却是不同的。我开始的时候读《百家姓》《三字经》,每天早晨教一段,然后便坐到课桌上去摇头摆尾地大声朗读,读熟了便到老师那里去背,背对了再教新的。规定是每天背一次,如果能背两次、三次,老师也不反对,而且加以鼓励。但也不能充好汉,因为三天之后要“总书”,所谓温故而知新,要把所教的书从头背到尾,背不出来那戒尺可不客气。我那时的记忆力很好,背得快,不挨打。几个月之后便开始读《千家诗》《论语》。秦老师很欢喜,一时兴起还替我取了个学名,叫陆文夫,因为我原来的名字叫陆纪贵,太俗气。

我背书没有挨过打,写字可就出了问题。私塾里的规矩是每天饭后写大、小字,我的毛笔字怎么也写不好。秦老师开始是教导我:“字是人的脸,字写得难看是见不得人的。”没用。没用便打手心,这一打更坏,视写字为畏途,拿起毛笔来手就抖。直至如今,写几个字还像蟹爬的。

秦老师是个杂家,我觉得他什么都会。他写得一手好字,替人家写春联、写喜账、写庚帖、写契约、合八字、看风水、念咒画符、选黄道吉日,还会开药方。他的桌子上有一堆书,那些书都不是课本,因为《论语》《孟子》之类他早已倒背如流,现在想起来可能属于医卜星相之类,还有一只罗盘压在书堆的上面。秦老师很忙,每天都有人来找他写字、看病,或是夹起个罗盘去看风水。经常有人请他去吃饭,附近的人家有红白喜事,都把老师请去坐首席。

抗日战争爆发以后,办学的农民怕出事,把私塾停了。秦老师到另外的一个地方去授馆,那里离开我家有十多里,穷乡僻壤,交通不便,可以躲避日寇。秦老师事先与办学的东家谈妥,他要带两个得意的门生作为附学(即寄宿生),附学的饭食也是由各家供给的,作为束脩的一个部分。一个附学姓刘,比我大五六岁,书读得很好,字也写得很漂亮,秦老师来不及写的春联偶尔也由他代笔。此人抗战期间参加革命,后来听说也是做新闻工作的。还有一个附学就是我了,那时我才九岁,便负笈求学,离家而去,从此便开始了我外出求学的生涯,养成了独立处理生活的能力。

新学馆的所在地确实很穷,偌大的一个村庄,有上百户人家,可学生只有十多个。教室是两间土房,两张床就搁在教室里,我和姓刘的合睡一张竹床,秦老师睡一张木床,课桌和办公桌就放在床前。房屋四面来风,冬天冻得簌簌抖,手背上和脚后跟上生满了冻疮,冻疮破了流血流脓,只能把鞋子拖在脚上。最苦的要算是饭食了,附学是跟随先生吃饭,饭食是由各家轮流供给,称作“供饭”。抗战以前供饭是比较考究的,谁家上街买肉买鱼,人们见了便会问:“怎么啦,今朝供先生?”那吃饭的方式确实也像上供,通常是用一只长方形二层的饭篮送到学校里来,中午有鱼有肉,早晚或面或粥,或是糯米团子。我走读的时候同学们常偷看先生的饭篮,看了嘴馋。等到我跟着先生吃供饭的时候可就糟了,也许是那个地方穷,也许是困难当头吧,我们师生三人经常吃不饱。即使吃不饱也不能吃得碗空钵空,那是要被人家笑话的。有一次轮到一户穷人家供饭,他自家也断了顿,到亲友家去借,借到下午才回来,我们师生三个饿得昏昏。这是我第一次体验到饥饿的滋味,饿极了会浑身发麻、头昏、出冷汗。当然,每月也有几天逢上富有的人家供饭,师生三人可以过几天好日子,对于这样的日期,我当年记得比《孟子》的辞句都清楚。

日子虽然过得很苦,可我和秦老师的关系却更加密切了,毛笔字还未练好,秦老师大概见我在书法上无才能,也就不施教了,便教我吟诗作对,看闲书。吟诗我很有兴趣,特别是那些描绘自然景色的田园诗,我读起来就像身临其境似的。作对我也有兴趣,“平对仄,仄对平,反正对分明,来鸿对去雁……”有一套口诀先背熟,然后再读秦老师手抄的妙对范本。我至今还记得一些绝妙的对联,什么“屋北鹿独宿,溪西鸡齐啼”“和尚撑船篙打江心罗汉,佳人汲水绳牵井底观音”等等。当然,最有兴趣的要算是看闲书了,所谓闲书便是小说。

前面曾经说到秦老师的桌上有许多不属于课本之类的书,这些书除掉医卜星相之外的便是小说。以前我不敢去翻,这时朝夕相处,也就比较随便,傍晚散学以后百无聊赖,便去翻阅。秦老师也不加拦阻,首先让我看《精忠岳传》,这一看便不可收拾,什么《施公案》《彭公案》《七侠五义》《三国演义》都拿来看了,看得废寝忘食,津津有味,其中有许多字都不识,半看半猜,大体上懂个意思,这就造成后来经常读白字,写错字。

秦老师的书也不多,他很穷,无钱买书。但是,那时有一种小贩,名叫“笔先生”,他背着一个大竹箱,提着一个包裹,专门在乡间各个私塾里走动,卖纸、墨、笔、砚和各种教科书,大多是些石印本的《论语》《孟子》《百家姓》《千家诗》。除掉这些课本之外,箱子底下还有小说,用现在的话说都是些通俗小说。这些小说不卖给学生,只卖给老师,乡间的塾师很寂寞,不看点闲书很难受,只是塾师们都很穷,买的少,看的多,于是“笔先生”便开展了一种租书的业务。每隔十天半月来一次,向学生们推销纸、墨、笔、砚,给塾师调换新书,酌收一点租费。如果老师叫学生多买点东西,那就连租费都不收,因此我们经常可以看到新书。那时,我经常盼望“笔先生”的到来,就像盼望轮到富人家供饭似的。

秦老师不仅让我看小说,还要和我讨论所看过的小说,当然不是讨论小说的作法,而是讨论书中谁的本事大,哪条计策好,岳飞应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不应当被十二道金牌召回临安,待他日直捣黄龙,再死也不迟。看小说还要有点儿见解,这也是秦老师教会了我。当然,秦老师这样做不会是想把我培养成一个作家,将来也写小说,可这些都在我幼小的心灵中生下了根,与文学结下了不解之缘。

一年之后因为家庭的搬迁,我便离开了秦老师,从此以后就再也没有见到他,可他却没有忘记我。听我父亲说,他曾两次到我家打听过我,一次是在解放的初期,一次是在困难年,即六十年代的初期。抗战胜利以后私塾取消,秦老师失业了,在家靠儿子们种田过日子,日子过得很艰难,据说是形容枯槁,衣服褴褛,老来还惦记着他的两个得意门生,一个是我,一个是那位姓刘的。大概他想起还教过一些学生的时候便可以得到一些安慰吧。前些年我回乡时也曾经打听过他,却没有人知道这世界上还有或曾经有过叫秦奉泰的。“乡曲儒生,老死翰墨,名不出闾巷者何可胜道。”我记起了秦老师曾经教过我的《古文观止》。读与思作者的叙述充满怀念之情。遇上秦老师这样有才能、有责任心的启蒙教师,是作者一生的幸事。我们除了感受作者的深深追忆外,更要注意这样一个细节:秦老师叫作者看小说,并与作者讨论小说中的人物。这样一种读书方法,是不是值得我们借鉴呢?

八岁,一个人去旅行

吴念真

选自《台湾真少年》。

爸爸十五岁的时候就离家,从嘉义故乡跑到九份的矿区谋生。那年头从嘉义到九份光火车就要坐一天,下火车还要走半天。

或许一直觉得自己很神勇,所以,爸爸认为所有男孩子都应该这样独立和冒险,何况是他自己的儿子,特别是长子。

我八岁那年,他似乎觉得时候到了。

一个星期天的早上,我刚起床刷牙,爸爸忽然出现在我背后,跟我说:今天不用上课,等一下你坐火车去宜兰,到姨婆家,把祖母上次忘在那里的雨伞拿回来!

我嘴里含着牙刷,什么话也来不及说,他转身就走了。

十分钟后,八岁的我就在一家人的哭骂声、左右邻居的劝阻声,以及爸爸坚决的眼神中一个人出发去旅行。

爸爸说我身高还不够,不必买车票,根本用不到钱,所以,我比他当年更神勇,口袋里除了一盒已经用掉一半的万金油之外,什么也没有。爸爸说,如果想睡觉就拿万金油出来涂一涂,不然睡过了站,被火车载到太平洋去……

从我家到火车站必须先走一小时山路。一路上,我很仔细地搜寻记忆,复习着从上车的侯硐到目的地宜兰之间各个车站的顺序:三貂岭、牡丹、顶双溪、贡寮……宜兰,一次又一次。当然,过程中也有被打断的时候,因为路上只要碰到熟人,他们都会问我:“去哪里啊?”

我说:“去宜兰!”

他们很自然地看看我身后山路的远处,说:“跟谁去啊?”

我假装很平常的说:“自己去!”

然后,我就在他们难以置信的表情下,像一只骄傲的小公鸡一样,头也不回地往车站走去。

也许是因为星期假日,那班八点五十分开往苏澳的普通车里人很少、很安静。车上,傍着窗口的两溜直通通的绿色座位空荡荡的,空气里则残留着各种蔬菜、水果混合的味道。乘客大都是小贩,他们一大清早担着农产到基隆市场去卖,散市之后带着空担子要回宜兰一带。我上车的时候他们几乎都在补眠,有的甚至就脱了鞋大大方方躺在座位上。只有一个老婆婆是醒着的,而且从我一上车就一直看我,朝我笑。

我一直面对车窗,开心地想乱七八糟地唱歌。

她好像比我祖母还老,而且又瘦又干。最引人注意的是她那双从宽松的七分裤底下露出来的脚。她的脚掌又黑又大,像一支扇子。脚上穿着一双好像用汽车轮胎剪成的凉鞋,鞋带用的是麻绳。而脚掌以上的小腿却瘦得似乎只剩下骨头。

她一直看着我,凹瘪的嘴一直不停地嚼着什么,让我有点不自在、有点害怕起来。于是,我只好转身跪到椅子上,面对车窗假装看风景。可是火车一下子开进了三貂岭和牡丹之间那段超长的隧道,风景不见了,窗户上又反射出那个老婆婆的身影。也许是因为车厢里白白冷冷的灯光,她的脸显得有点吓人。在轰隆的车声中,我忽然听见她出声说:囝仔!

我回过头去,看见她正向我招手。

刹那间,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老婆婆好像察觉我的犹豫,伸手从空空的菜篓子底捡起两三个小小的、有点过熟了的芭乐说:“来,这给你吃!”

我只好慢慢走了过去,低着头,慢慢地接过芭乐。

不过,就在那一瞬间,我却再也不怕了,因为她身上有着跟祖母一样的味道,那是擦在头发上的苦茶油的幽香。

她把我拉到她身旁坐下,一边说:“这没人要的,你吃。”

一直到我咬下第一口芭乐之后,她才问我:“你一个人要去哪?”

我说宜兰。

她似乎一点也不惊奇,笑笑地说:“这样,阿嬷就有伴了!阿嬷要到罗东,你下车的时候刚好可以叫我一声。”然后,似乎很放心似的,把手上半个吃剩的芭乐放进口袋里,又交代我一声:“要记得叫阿嬷哦!”随即便轻轻地、舒服地靠向椅子,闭起眼睛睡了。

我有任务在身当然不敢睡,其实,也睡不着。因为我的心中,还有一个重要的期待。

我知道过了三貂岭的隧道,另一个更长的隧道就在石城附近。每当火车穿过这个隧道,天地仿佛就开阔明亮起来,无边的海洋会一下子蹦了出来,出现在车窗外,于是我将会看到湛蓝、起伏不停的海,看到船,看到远远的一个小岛,看到缓缓扇动着翅膀慢慢掠过海面的鸟群……

对一个山上的孩子来说,这是一幅令人期待的风景,一个始终眷恋的记忆,绝对没有放弃的理由。

那天,我便跪在座椅上,一口一口慢慢嚼着芭乐,一个人同时拥有好几扇毫无阻挡的车窗,满足而感动的重温那样的经验,要多久就多久,没有人会叫我下来坐好。阳光很强、很热,而且刺眼,但我一直面对车窗,拼命装载眼前的风景,开心地想乱七八糟地唱歌。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我感觉好像有人慢慢靠近我,最后甚至整个人都重重地倒在我跪着的腿上。低头一看,是老婆婆!她歪倒在椅子上,头靠着我的腿,而全身却正滑向地面。我想拉住她的手臂,想把她往椅子上拖,可是拖不上来。她灰白夹杂的头发下的脸青白青白的,像夏天晚上常闯进屋子里的一种大蛾,连嘴唇也一样。

我忽然想到:她会不会死掉了?因为她的脸几乎是冰的。我想叫她,可是,却不知道怎么称呼她,可是就在这同时,我已经听见自己的声音叫着:“阿嬷!阿嬷!”

阿嬷没有反应。我用力摇晃她,她还是一动也不动。我急得想哭,忽然又想到村子里矿坑出事的时候,总会有人喊:“救人喔!救人喔!”然后全村人立刻像被水浇到的蚂蚁群一样冲过来的情形。于是,我深深吸了一口气,有些胆怯地喊道:“救人!救人喔!”

这一叫,有用了。一堆人全过来了,一边问说:“怎样啦?怎样啦?”

我说:“阿嬷好像死掉了!”

众人一阵大乱,我被挤到一旁去,听到他们七嘴八舌地说:在流冷汗呢,可能中暑了!没见过她呢,谁认识啊?啊这么老了,还带孙子出来做生意!我直想跟他们说:我不是,我不是她的孙子!可是一点机会也没有。

有人在帮阿嬷抓痧,用力捏着她的肩膀和背脊。她始终闭着眼睛,被人家翻来翻去,像布袋戏偶一样……我忍不住哭了出来,只是背过身去,不敢出声。

人声依然嘈杂,有人说:“喂,谁有万金油还是白花油?”

我毫不迟疑的说:“我有!”立刻从口袋里掏出万金油,递给从人群里伸出来的一只手。

这时,有人发现我在流泪吧,有一个女人说:“不要哭,不要哭,阿嬷没事,傻囝仔!”她拉我到阿嬷面前。阿嬷眼睛睁开了,有人正用我的万金油在帮她擦额头和太阳穴。那女人跟她说:“阿婆,还好你带孙子出来,不然,你昏死到苏澳还没人知道!孙子这么聪明、孝顺,你很有福气呢!”

祖母的脸怎么变成火车上那个阿嬷的脸?

我又急着想跟他们说:我不是她的孙子……但还是没有机会,因为我看到阿嬷一边笑着频频点头,眼泪却一边从她眼角流了下来。

阿嬷要顾好哦!回去跟你爸爸妈妈说,阿嬷这么老了,不要让她挑太重、跑太远,记得哦!人们叮咛着,我和阿嬷一样,流着泪,频频点头,静静地看着他们慢慢散去。

在火车规律的摇摆和喀答喀答声中,海,看不见了。“宜兰要到了哦。”“我知道,下一站就是。”

阿嬷没说话,一只手里捏着什么,另一只手把我的手拉过去。

我感觉到她塞给我好几个铜板。“我不要,我妈妈说不能乱拿别人给的钱!”“你真傻呢,妈妈问你,你就说是阿嬷给你的,阿嬷不是别人啊!”

后来,我拿了阿嬷的钱。一直捏在手里,一直到下车。然后,我站在月台上,看着火车关上了门,离去。最后一眼的阿嬷是笑着的。

当我走出火车站,向附近的姨婆家走去,一边把手上的铜板放进口袋的时候,才发现,我忘了把爸爸给我的万金油拿回来了!当姨婆惊讶地看到我一个人出现在她家门口,大声小声地骂起爸爸的时候,我还在想那半盒万金油的事。

想,它现在会在哪里呢?

回程的火车上虽然没有万金油,我还是没打瞌睡。

最后,当我背着雨伞和姨婆送的五斤青蒜回到已经昏暗的村子,远远地看到在路口不知道已经等候多久的祖母的身影时,忽然发现,她的脸,怎么变成了火车上那个阿嬷的脸?

怎么会?

我很急地跑向她,并且大声地叫着:“阿嬷!阿嬷!”读与思八岁,你能做什么?作者八岁这番不同寻常的经历,确实值得一辈子回味。与萍水相逢的阿嬷经历一番“祖孙情”,事情本不起眼,却是人间大爱的体现。我们写旅途见闻,很容易记成流水账,然而你看作者,一路上过目难忘的琐细之处有,浓墨重彩的“大事”也有。叙事疏密有致,抒情浓淡有度,这是值得我们特别关注的地方。

希伯先生

李健吾

选自《中外经典散文读本(自然卷)》。

接到哥哥来信,说家乡失陷,希伯先生被迫做了几天维持会的新贵,设法逃到外县。他有一个儿子被日本兵打死了。

希伯先生是一位有风趣的好好先生。一张并不虚肿的圆脸,沿边布满了荆棘似的短髭;鼻梁虽高,眼睛却不算大;毛发浓密,然而皮肤白净;处处给人一种矛盾的印象。小孩子初次站在他的旁边,不免望而生畏,听他三言两语之后,便意会出这位大人是怎样一个赤子,心情和他的年龄又是一个可爱的对比。他是一位半新不旧的文人,字写得规规矩矩,圆圆润润,和他自己一样平稳,和他自己一样没有棱角,而且,原谅我,和他自己一样默默无闻。他中等身材,相当宽大,夏天他爱脱掉上身衣服,露出他厚实的胸脯。他的健康和强壮值得人人羡慕。谁也想不到这样一个结实的身体,藏着一颗比鸡胆还小的小胆。他虽说是一个文人,因为缺少名士的清骨,究竟还有撒野的地方,招人喜爱。方才我说他赤裸上身,未免有伤风化,实际当着亲朋家小,他才敢这样洒脱无礼。他有一个毛病,不问前面是否远客高谊,他依然夺口而出,顺口而下,好比清流潺潺,忽来一声鸦噪,这就是那句一般厮走的口头禅:狗的。

我喜欢他。十岁的光景,父亲托了两位朋友把我远迢迢从西安送到津浦沿线的一个小站。他是其中之一。另一位是著名的二楞子,一句话就瞪眼,两句话就打架的李逵一流的人物。他们两位永远在冲突,我夹在中间像一道坝,或者不如说像一位判官,因为最后排难解纷的一定是我。我很乖巧。他们一路在轿车上争吵,临到歇店的时候,我总插进一句:

—叔叔,回头喝酒吗?

他们在这一点上永远是同意的。看着我矜矜在意打开我的小箱,一枚一枚数着我的铜元,预备下了轿车请客,他们彼此望了望,眼睛全闭小了。我母亲给我小箱放了十块钱的铜元,因为我的乖巧,变成他们的调解费。

我想他们不会真打真闹起来的。希伯先生的性格先不允许。然而他之所以要抬杠的,大约只是寻开心,故意激逗而已。假如他晓得对方霸道的时候他会笑着脸,寻个机会,一转身溜掉的。

这种怕事的性格决定了他退守的引止。他不肯接受我父亲的介绍,孤零零到一个陌生的队伍。他指望我父亲有一天飞黄腾达,成就他的功名。同伴远走高飞,有的发了财,有的做了官,有的为害于民,有的为利于国,有的流转沟壑,死而不得其所,只有他,自从我父亲遇了害,收了他仅有的野心,烧掉所有我父亲寄给他的危险的书札,安分守己,默默然,只做了一个良善的顺民。每一个人有他自己的磁石。我父亲是希伯先生的磁石。这块磁石碎了,也就没有谁能再吸引他这块顽铁了。年轻时候尝够了冒险,如今心灰了,面冷了,他牢牢守住他的处世哲学:明哲保身和与世无争。名有好处也有坏处,他不要了;利,他要的,然而也只是那饱暖无缺的蝇头小利。没有大奢望,他也就没有大风波。他像一条蚕,啃着他那一片桑叶。还不如蚕,他放弃了走动的念头。二十年来,难得有人听到他的名字。我晓得他在家乡一个什么职业学校教书,发两句无谓的牢骚,讲两句他那点儿半新不旧的破劳什子,如斯而已。

一阵狂风暴雨卷进了这和平的渺小的生活,他把自私当做他的硬壳,慷慷逸逸,拖拖沓沓,胶着在他绿英英的石头上面。他已经忘记什么叫做行动。万一他在滚转,那不是他,而是石头,是波浪。但是,可爱而又可怜的希伯先生,我同情你。现在你陷在沸腾的血海,还丢掉了你所依恃的小小石头。你心爱的儿子也被强敌打死了。逃到什么地方去,你这前不把天后不着地的田螺?你学会了生活,却不晓得怎样生活:生活是一条链子,你是一个环子。它不是一块一块不相连接的石头。

我一点没有责备希伯先生的意思。我宝贵我过去的生命,希伯先生是它一了寂寞的角落。他属于我的生命,他的悲哀正是我的悲哀。有谁说我不就是希伯先生呢?有谁说谁不是呢?站出来,让我崇拜你。读与思希伯先生强壮的躯壳下面,却藏着一颗比鸡胆还小的小胆。作者通过捕捉人物的外貌特征,来反衬其内心的软弱,从这极度的不协调中,显露出时代造成的人物心灵的扭曲。本文采取倒叙的手法,先借家书告诉读者一个血淋淋的现实——希伯先生的儿子被日本兵打死了,他也远走他乡了;再通过回忆告诉读者希伯先生是一个如何“明哲保身和与世无争”的好好先生。其用意是非常清楚的。这一结构形式有力地表现了主题。在语言的使用上,作者也是苦心孤诣,力求表现主题。此外,为了避免叙述的呆板,作者注意了概括叙述和具体叙述相结合。

七彩桥

●  彭德怀和冰心的童年境遇大不相同,但他们都回忆了童年时印

象深刻的事。你童年时什么事给你的印象最深呢?请记述一下。●《 乡曲儒生》是回忆老师的,请你从文中找出一句话来概括这位

老师的特点。

2 父母这般爱我们

母亲,父亲,最令人感到温暖的字眼,无论是大家名师还是普通百姓,一说起自己的父母,大都怀有十二分的崇敬之情。父母给了我们生命,抚育我们成长,然而他们爱的方式,又各不相同。

父亲的生日

冯至

选自《冯至美诗美文》。

天正热而月正圆的一天是父亲的生日。

想起繁盛的往日,在那天除了家家每逢生日所应有的事务外,使我念念不忘的是宋先生的曲子和满桌的西瓜。

宋先生同许多唱曲子的人们一样,是个没有眼睛的人。但他是其中的一位古典派,他的三弦从不在夏夜的深巷里浪漫地沿着门弹。他只是每逢年、节、喜、寿在城里少数的几家唱。他的曲子多经过我的祖父们的审定与修改,词句文雅得多了,自然也失掉了不少的民间的气味,可是曲中的情节是更比较合理些,他的歌声是很平和的,我的耳朵受惯了它的训练,所以对于那些站在十字街头扯起喉咙只是乱叫,叫了半夜而叫不出一个“所以然”的歌者,觉得很是“粗”得讨厌。——他还有一件令我佩服的事,就是我从不曾看见他的身上带有Notebook,可是全家大小不下数十人的生辰死日都分毫不爽地记在他的脑中;我的记忆力却不很强,除了少数几个人的外多半早已忘记,一旦将来有孝子贤孙出现请我帮他忙重修家谱,恐怕不免要“礼失而求诸野”,但可惜这位阅尽了兴衰的老“伏生”却早已在地下长眠了。

至于西瓜,乃是入夏以来每逢午睡醒后日日必有的盛事,并不一定到父亲的生日才吃,不过我如今想,那天一定更饶趣味罢了。父亲时常把我在三四岁时吃西瓜的景象告诉我:衣服是脱得一丝不挂,两只小手抱着一大块西瓜乱啃,满脸的汗水,西瓜汁、西瓜瓤流遍了全身,吃完就被母亲按在澡盆里凫水。那时我的小灵魂或许会感到非常地舒适吧,可是我当时不知,如今也无从经验了。

不幸的事件一年跟着一年地走进我们的家门。它是怎样从那极端的荣华而堕入了难堪的衰落,直到现在,其中底细,我也是茫然。只知道其中最难堪的,要算是当我九岁时母亲的死亡了。

我岁数小,不很深地知道没有母亲的悲哀。现在只是无时不觉得母亲把父亲抛弃得太苦了。——母亲出殡不久,便是父亲的生日。往年今日母亲总是亲自下厨,制几样精致的菜。女仆把桌子摆好,菜也端上来了,我同哥哥、姊姊、父亲都围着桌子坐下,母亲的座位还是空着,我们等候母亲,母亲远远地从厨房里嚷道:“别等我了,先吃吧。”但是我们还不动筷子。我脚踏着桌子底下的西瓜,心里充满了快乐的希冀。不久母亲笑容可掬地端着一大盘她轻易不做的,美味的伊府面走了进来,满意而又安慰着说:“怎么还不吃呢,菜都凉了。”这时宋先生的“八仙进寿”正在弹着。大家庭里的种种几乎没有一件不是使父亲伤心母亲发愁的,但在那天却多半是勉强着有说有笑地过去。——这次呢,宋先生的曲还是依旧地在唱,女仆也是照样把菜端了上来,母亲的座位空着,大家都仿佛有所期待似的谁也不肯先拿筷子。经过女仆的催促说是菜凉了吧,怎么还不吃呢,父亲才无精打采地拿起一碗面草草地拌。“爹爹,怎么没有搁芝麻酱呢?”“啊,因为是你娘最喜欢吃的东西呀。”

说着泪珠落在碗里作了芝麻酱的代替了。随后父亲说,将来母亲的坟边松柏固然是不可少的,但还要多多地栽些桃花杏花,每逢清明祭扫,从很远的地方便可以望见一片花霞,并且与旁人的坟墓也可以有些分别。我附和着说,真的,母亲是江南人,这里再也找不到像母亲那样的人呢。父亲抬起头望一望窗外的阴濛濛的天气,脱口而出了一句——“杏花春雨江南。”

这时宋先生的曲子已经唱完,把三弦放在一边坐在那里打火抽烟,感慨地说:“像我们这样大的年纪活着也没有什么味儿了,眼看少奶奶过去已经七期,那有多么快呀。”

父亲吃完了饭不知到耳房里做什么去了,我们几个小孩子都围着宋先生看他怎样吃饭,我们把许多认为好吃的菜布在他的碗里,他那好似没有眼珠子瘪瘪地闭着的眼睛也不知为什么流下泪水来。——父亲在耳房里大半是在做着母亲的坟墓的梦。只是后来父亲南辕北辙,夙愿久违,直到十几年后的今日,母亲的墓旁依然没有桃花杏花开放。

无论怎样,父亲的生日是曾经很欢洽或是很悲凉地度过的。但寂寞要算是现在了。

时代转变得真快。两三年来他的好友相继死亡了。他有时坐在我们少年朋友们中间,我望着他聊堪自慰的脸上时时带着几分落寞的神情,我总爱想起陆士衡的“亲落落而日稀,友靡靡而愈索。……托末契于后生,余将老而为客”的那样的句子。

一天冬日的早晨,我跑到父亲那里,桌上摆着一封写给舅父的信,我打开看时,里边大意写着,昨晚的北风刮得很大,不知怎么想起自己的儿子一天一天地成长,心里似乎感到一点快乐,但一转想,生他的母亲已经死去这么久,不觉长夜失眠,泪把枕套都湿遍了。我出乎意外地读到这样的信,我也哭了。不禁想起卢骚的幼年同他鳏夫的父亲夜夜在一起展读母亲的遗书,一边读,父亲一边讲着母亲的故事,泪眼模糊地直到夜深。——我骤觉得宇宙之大,父子两个是怪孤孤零零的。

虽然如此,父亲的性格却很淡泊。几十年来,受了不少的家庭的倾轧,亲属的奚落,他从不曾为了这个自苦过,至多也不过觉得人世有些伤心罢了。对于家中你争我夺的所谓“遗产”,从不曾置问,后来为了他的子女们不能不到四方奔走衣食,除了最低的家中生活费外,也从来没有一点额外的储藏。我记得有一天我向他说:“爹爹,我们买一点田,好不好?”“还是好好地自己努力吧,不要想那样的事呀!”

父亲很从容地说,说得我非常惭愧;这句话有十年了,我永久不能忘记,——至今想起,我还是惭愧着。

同时父亲对我很随便。从前对于学校的,如今对于职业的选择,以及朋友,爱情,从未曾像许多人似的摆出做父亲的架子而加以干涉。

直到现在,我却一向是小心谨慎地生活着,同辈少年中“不可一世,舍我其谁”的气概,我从来不敢有过,我虽然没有做下什么好的事,似乎也没有把什么十分丑恶的痕迹留在世间。我感谢父亲,可是父亲一天比一天老,父亲的生活一天比一天寂寞了。——父亲一人提着手杖在公园中散步的那副景象,父亲未必感到怎样,但我总有些觉得难堪;或是我正在同好朋友谈笑方浓,一想起这时父亲一人在房里不知在做什么,心里便骤然怦怦地不安了。

天正热月正圆的明天呀,是父亲的生日,往年的西瓜如今吃不上了,宋先生的曲子也成了“广陵散”,故人多登鬼簿,母亲能够入父亲的梦吗:一切都是这样地烟消云散,父亲真是太寂寞了。明天我要从社会里取消我的“人”的资格,我要悄悄地在他身边做一个完全的“儿子”,在明天没有到来的今晚我在灯光下信笔写了这篇散漫的文字。读与思明写父亲,实则写母亲,写母亲在时父母相濡以沫的深情,如今空留深深的怀念。“天正热月正圆的一天是父亲的生日”,文章以这样一句开头,以这样一句结束,恰似人生,也是无穷的反复。但是反复着向前滚动的人生,总有至亲的人不断消失。趁着亲人仍在赶紧享受这天伦之乐吧,作者这样想也这样做着。你我呢?

崇高的母性

黎烈文

选自《如果你是天使——名家笔下的亲情世界》。

辛辛苦苦在国外念了几年书回来,正想做点事情的时候,却忽然莫名其妙地病了,妻心里的懊恼、抑郁,真是难以言传的。

睡了将近一个月,妻自己和我都不曾想到那时有了小孩。我们完全没有料到他会来得那么迅速。

最初从医生口中听到这消息时,我可真的有点慌急了,这正像自己的阵势还没有摆好,敌人就已跑来挑战一样。可是回过头去看妻时,她正在窥视着我的脸色,彼此的眼光一碰到,她便红着脸把头转过一边,但就在这闪电似的一瞥中,我已看到她是不单没有一点怨恨,还显露出喜悦。“啊,她倒高兴有小孩呢!”我心里这样想,感觉着几分诧异。

从此,妻就安心地调养着,一句怨话也没有;还恐怕我不欢迎孩子,时常拿话安慰我:“一个小孩是没有关系的,以后断不再生了。”

妻是向来爱洁净的,这以后就洗浴得更勤;起居一切都格外谨慎。每天还规定了时间散步。一句话,她是从来不曾这样注重过自己的身体。她虽不说,但我却知道,即使一饮一食,一举一动,她都顾虑着腹内的小孩。

肚子一天天大起来,她所有的洋服都小了,从前那样爱美的她,现在却穿着一点样子也没有的宽大的中国衣裳,在霞飞路那样热闹的街道上悠然地走着,一点也不感觉着局促。

有些生过小孩的女人,劝她用带子在肚子上勒一勒,免得孩子长得太大,将来难于生产,但她却固执地不肯,她宁愿冒着生命的危险,也不愿妨害那没有出世的小东西的发育。

妻从小就失了怙恃,我呢,虽然父母全在,但却远远地隔着万重山水。因此,凡是小孩生下时需用的一切,全得由两个没有经验的青年去预备。我那时正在一个外国通讯社做记者,整天忙碌着,很少工夫管家里的事情,于是妻便请教着那些做过母亲的女人,悄悄地预备这样,预备那样。还怕裁缝做的小衣给初生的婴孩穿着不舒服,竟买了一些软和的料子,自己别出心裁地缝制起来。小帽小鞋等件,不用说都是她一手做出的。看着她那样热心地、愉快地做着这些琐事,任何人都不会相信这是一个在外国大学受过教育的女子。

医院是在分娩前四五个月就已定好了,我们恐怕私人医院不可靠,这是一个很大的公立医院。这医院的产科主任是一个和善的美国女人。因为妻能说流畅的英语,每次到医院复查时,总是由主任亲自诊察,而又诊察得那么仔细!这美国女人并且答应将来妻去生产时,由她亲自接生。

因此,每次由医院回来,妻便显得更加宽慰,更加高兴。她是一心一意在等着做母亲。

有时孩子在肚内动得太厉害,我听到妻子说难过,不免皱眉头说:“怎么还没生下地就吵得这样凶!”

妻却立刻忘了自己的痛苦,带着慈母偏袒劣子的神情,回答我道:“像你啰!”

临盆的时期终于伴着严冬来了,我这时却因为退出了外国通讯社,接编了一个报纸的副刊,忙得格外凶。

现在我还分明地记得:十二月二十五日那晚,十二点过后,我由报馆回家时,妻正在灯下焦急地等待着我。一见面她便告诉我小孩怕要出生了,因为她这天下午身上有了血迹。她自己和小孩的东西,都已收拾在一个大皮箱里,她是在等我回来商量要不要上医院。

虽是临到了那样性命攸关的时候,她却镇定而又勇敢,说话依旧那么从容,脸上依旧浮着那么可爱的微笑。

一点做父亲的经验也没有的我,自然觉得把她送到医院里妥当些。于是立刻雇了汽车,陪她到了预定的医院。

可是过了一晚,妻还一点动静都没有,而我在报馆的职务是没人替代的,只好叫女仆在医院里陪伴着她,自己带着一颗惶扰不宁的心,照旧上报馆工作。临走时,妻拉着我的手说:“真不知道会要生下一个什么样子的小孩呢!”

妻是最爱漂亮的,我知道她在担心生下一个丑孩子,引得我不喜欢。我笑着回答:“只要你平安,随便生下一个什么样子的小孩,我都喜欢的。”

她听了这话,用了充满谢意的眼睛凝视着我,拿法国话对我说道:“—oh!merci!tu es bien bon!”(啊!谢谢你!你真好!)

在医院里足足住了两天两夜,小孩还没生,妻是简直等得不耐烦了。直到二十八日清早,我到医院时,看护妇才笑嘻嘻地迎着告诉我:小孩已经在夜里十一点钟生下了,一个男孩子,大小都平安。

我高兴极了,连忙奔到妻所住的病房一看,她正熟睡着,做伴的女仆在一旁打盹。只一夜工夫,妻的眼眶已凹进去了好多,脸色也非常憔悴,一见便知道经过一番很大的挣扎。

不一会儿,妻便醒来了,睁开眼,看见我立在床前,便流露一个那样凄苦而又得意的微笑,仿佛在对我说:“我已经越过了死线,我已经做着母亲了!”

我含着感激的眼泪,吻着她的额发时,她就低低地问我道:“看到了小东西没有?”

我正要跑往婴儿室去看,主任医师和她的助手—一位中国女医生,已经捧着小孩进来了。

虽然妻的身体那样弱,婴孩倒是颇大的,圆圆的脸盘,两眼的距离相当阔,样子全像妻。

据医生说,发作之后三个钟头,小孩就下了地,并没有动手术,头胎能够这样要算是顶好的。助产的中国女医生还笑着告诉我:“真有趣!小孩刚出来,她自己还在痛得发晕的当儿,便急着问我们五官生得怎样!”

妻要求医生把小孩放在她被里睡一睡。她勉强侧起身子,瞧着这刚从自己身上出来的,因为怕亮在不停地闪着眼睛的小东西,她完全忘掉了近来—不,十个月以来的一切苦楚。从那浮现在一张稍稍清瘦的脸上的甜蜜的笑容,我感到她是从来不曾那样开心过。

待到医生退出之后,妻便谈着小孩什么什么地方像我。我明白她是希望我能和她一样爱这小孩的—她不懂得小孩愈像她,我便爱得愈切!

产后,妻的身体一天好过一天。从第三天起,医生便叫看护妇每天把小孩抱来吃两回奶,说这样对于产妇和婴孩都很有利的。瞧着妻腼腆而又不熟练地,但却异常耐心地睡在床上哺着那因为不能畅意吮吸时而呱呱地哭叫起来的婴儿,我觉得那是人类最美的图画。我和妻都非常快乐。因着这小东西的到来,我们那寂寞的小家庭,以后将充满生气。我相信只要有着这小孩,妻以后任何事情都不会想做的。从前留学时的豪情壮志,已经完全被这种伟大的母爱驱走了。

然而从第五天起,妻却忽然发热起来。产后发热是最危险的事,但那时我和妻一点都不明白,我们是那样信赖医院和医生,我们绝料不到会出毛病的。直到发热的第六天,方才知道病人再不能留在那样庸劣的医生手里,非搬出医院另想办法不可。

从发热以来,妻便没有再喂小孩奶,让他睡在婴儿室里吃着牛乳。婴儿室和妻所住的病房相隔不过几间房子,那里面一排排几十只摇篮里睡着全院所有的婴孩。就在妻出院的前一小时,大概是上午八点钟罢,我正和女仆在清理东西,虽然热度很高,但神志仍旧非常清楚的妻,忽然带着惊恐的脸色,从枕上侧耳倾听着,随后用了没有气力的声音对我说道:“我听到那小东西在哭呢,去看看他怎么弄的啦!”我留神一听,果然有遥远的孩子的啼声。跑到婴儿室一看,门微开着,里面一个看护妇也没有,所有的摇篮都是空的,就只剩下一个婴孩在狂哭着,这正是我们的孩子。因为这时恰是吃奶的时间,看护妇把所有的孩子一个一个地送到各人的母亲身边吃奶去了,而我们的孩子是吃牛乳的,看护妇要等别的孩子吃饱了,抱回来之后,才肯喂他。

看到这最早便受到人类不平的待遇,满脸通红,没命地哭着的自己的孩子,再想到那在危笃中的母亲的锐敏的听觉,我的心是碎了的。然而有什么办法呢?我先得努力救那垂危的母亲,我只好欺骗妻说那是别人的孩子在哭着。我狠心地把自己的孩子留在那些像虎狼一般残忍的看护妇的手中,用医院的救护车把妻搬回了家里。

虽然请了好几个名医诊治,但妻的病势是愈加沉重了。大部分时间昏睡着,稍许清楚的时候,便记挂着孩子。我自己也知道孩子留在医院里非常危险,但家里没有人照料,要接回也是不可能的,真不知要怎么办。后来幸而有一个相熟的太太,答应暂时替我们养一养。

孩子是在妻回家后第三天接出医院的,因为饿得太凶,哭得太多的缘故,已经瘦得不成样子,两眼也不灵活了,连哭的气力都没有了,只会干嘶着,并且下身和两腿生满了湿疮。

病得那样厉害的妻,把两颗深陷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将抱近病床的孩子凝视了好一会儿,随后缓缓地说道:“这不是我的孩子啊!……医院里把我的孩子换了啊!我的孩子不是这副呆相啊!……”

我确信孩子并没有换掉,不过被医院里糟蹋到这样子罢了。可是无论怎样解释,妻是不肯相信的。她发热得太厉害,这时连悲哀的感觉也失掉了,只是冷冷地否认着。

因为在医院里起病的六天内,完全没有受到适当的医治,妻的病是无可救药了,所有请去的医生都摇头,打针吃药,全只是尽人事。

在四十一二度的高热下,妻什么都糊涂了,但却知道她已有一个孩子;她什么人都忘记了,但却没有忘记她的初生的爱儿。她呓语时,旁的什么都不说,就只喃喃地叫着:“阿囝!囝囝!弟弟!”大概因为她自己嘴里干得难过罢,她便联想到她的孩子也许口渴了,她有声没气地,反复地说着:“囝囝嘴干啦!叫娘姨喂点牛奶给他吃罢!……弟弟口渴啦!叫娘姨倒点开水给他喝罢!”

妻是从来不曾有过叫喊“囝囝”“弟弟”“阿囝”那样的经验的,我自己也从来不曾听到她说出这类名字,可是现在她却这样熟稔地、自然地念着这些对于小孩的亲爱的称呼,就像已经做过几十年的母亲一样—不,世间再没有第二个母亲会把这类名称念得像她那样温柔动人的!

不可避免的瞬间终于到来了!1月14日早上,妻在我的臂上断了呼吸。然而呼吸断了以后,她的两眼还是茫然地睁开着。直待我轻轻地吻着她的眼皮,在她的耳边说了许多安慰的话,叫她放心着,不要记挂孩子,我一定尽力把他养大,她方才瞑目逝去。

可是过了一会儿,我忽然发现她的眼角上每一面挂着一颗很大的晶莹的泪珠。我在殡仪馆的人到来之前,悄悄地把它们拭去了。我知道妻这两颗眼泪也是为了她的“阿囝”“弟弟”流下的!读与思黎烈文一生最大的悲剧,就是深爱的妻子早亡。黎妻严冰之是大家闺秀,与黎烈文相识相知相爱于法国留学期间,他们的结合属于旧时代少有的美满婚姻。严冰之产下儿子第五天患了产褥热,两周之后去世。本文深情绵邈地记叙爱妻的悲剧往事,读来令人悲愤心酸。黎烈文与严冰之的儿子,这个当初在医院里被“折磨”得几乎送命的可怜小孩,后来成为化工分离专家、美国工程院院士。思及此,读者的沉痛心情,应该可以得到一点安慰吧?

苏州拾梦记

柯灵

选自《柯灵散文》。

已经将近两年了,我心里埋着这题目,像泥土里埋着草根,时时茁长着钻出地面的欲望。

因为避难,母亲在战争爆发的前夜,回到了滨海一角的家乡,独自度着她的暮年。只要一想着她,我就仿佛清楚地看见了她孤独的身影,彷徨在那遭过火灾的破楼上。可是我不能去看她,给她一点温暖。

苦难的时代普遍地将不幸散给人们,母亲所得到的似乎是最厚实的一份。她今年已经七十三岁,这一连串悠悠的岁月中,却有近五十年的生涯伴着绝望和哀痛。在地老天荒的世界里,维系着她一线生机的,除却对生命的执着,也就是后来由大伯过继给她的一个孩子—那就是我。正如小说里面所写的,她的命运悲惨得近乎离奇。二十几岁时,她作为年轻待嫁的姑娘,因为跟一个陌生男子的婚约,从江南的繁华城市,独自被送向风沙弥天的、辽远的西北,把一生的幸福交托给我的叔父。叔父原只是个穷书生,那时候在潼关幕府里做点什么事情,大约已经算是较为得意,所以遣人远远地迎娶新妇去了;但主要原因,却是为着他的重病,想接了新妇来给自己冲喜。当时据说就有许多人劝她剪断了这根不吉利的红绳,她不愿意,不幸也就这样由自己亲手造成。她赶到潼关,重病的新郎由人搀扶着跟她行了婚礼,不过一个多月,就把她孤单单地撇下了。我的冷峻的父亲要求她为死者守节,因为这样才不致因她减损门第的光辉。那几千年来被认作女性的光荣的行为,也不许她有向命运反叛的勇气。—这到后来她所获得的是一方题为“玉洁冰清”的宝蓝飞金匾额,几年前却跟着我家的旧厅堂一起火化了。—就是这样,她依靠着大伯生活了许多年,也就在那些悲苦的日子里,我由她抚养着成长起来。

哦,我忘却提了,她的故乡就在那水软山温的苏州城里。

时光使红颜少女头白,母亲出嫁后却从此不再有机会踏上她出生的乡土。悠悠五十年,她在人海中浮荡。从陕西到四川,又到南国的广州。驴背的夕阳,渡头的晓月,雨雨风风都不打理这未亡人的哀乐。满清的封建王朝覆亡了,父亲丢了官,全家都回到浙东故乡,她照旧过着世代相沿的未亡人的生活。家庭逐渐堕入了困境,家里的人逐渐死去,流散了,最后是四五年前的一把火,烧毁了残破的老家,才把这受尽风浪的老人赶到了上海。

老天怜悯!越过千山万水,迷路的倦鸟如今无意中飞近了旧枝,她应当去重温一次故园风物!

可是一天的风云已经过去,她疲倦得连一片归帆也懒得挂起,“算了吧,家里人都完了,亲戚故旧也没有音讯了,满城陌生人,有什么意思!”她笑,那是饱孕了人生的辛酸,像蓦然梦醒,回想起梦中险虐似的,庆幸平安的苦笑。接着吐出个轻轻地叹息:“嗳,苏州城里我只惦记着一个人,那是我的小姊妹,苦苦劝我退婚的是她,(我当时怎么肯!)出嫁时送我上船,泪汪汪望着我的是她!听说而今还在呢,可不知道什么样儿了?有机会让我见她一面才好!”蹉跎间这愿望却也延宕了两年。

一直到前年春天,我才陪着她完成了这伤感的旅行。

是阴天,到苏州车站时已经飘着沾衣欲湿的微雨。雇一辆马车进城,嘚嘚的蹄声在石子路上散落。当车子驶过一条旅馆林立的街道,她看看夹道相迎的西式建筑,恰像是乡下孩子闯进了城市,满眼是迷离好奇的光。我对着这地下的天堂祝告:苏州城!你五十年前嫁出去的姑娘,今天第一次归宁了。那是你不幸的女儿,为着乡土的旧谊,人类的同情,你应当张开双臂,给她个含笑的欢迎!

但时间是冷酷的家伙,一经阔别便不再为谁留下旧时痕迹,每过一条街,我告诉母亲那街道的名字,每一次,她都禁不住惊讶得忽地失笑:“哎哟,怎么!这是什么街?不认得了,一点也不认得了!”

在观前街找个旅馆,刚歇下脚,心头的愿望浮起。燕子归来照例是寻觅旧巢,她一踏上这城市,急着要见的是那少年的旧侣。可是我们向哪儿去找呢?这栉比的住房,这稠密的人海,白茫茫无边无岸,知是在谁家哪巷?纵使几十年风霜没有损伤了当年的佳人,也早该白发萧萧,见了面也不再相认了,但我哪有勇气回她个不字?

母亲在娘家时开得有一家烛铺,后来转让的主人就是那闺友的父亲,想着这些年来世事的兴替,皇室的江山也还给了百姓,一家烛铺的光景大约未必别来无恙。但母亲忽然飞来的聪明记起了它。向旅馆的茶房打听得苏州还有着这个店号,我就陪着她向大海捞针。

烛铺子毕竟比人经得起风霜,虽然陈旧,却还在闹喧喧的街头兀立。母亲高兴地迎上去,便向那店伙问讯:“对不起,从前这儿的店主人,姓金的,你知道他家小姐嫁在哪一家,如今住在哪里?”

我站在一旁怀着凭吊古迹似的心情,这老人天真的问话却几乎使我失笑。那店伙年轻呢,看年纪不过二十开外,懂得的历史未必多,“小姐”这名词在他心里岂不是一个娇媚的尤物?我只得替她补充:金小姐,那是几十年前的称呼,如今模样该像母亲似的一位老太太了。听着我的解释,那店伙禁不住笑了起来。

人生有时不缺乏意外的奇迹,这一问也居然问出了端倪。我们依着那烛铺的指点,又辗转访问了两处,薄暮时到了巷尾一家古旧的黑漆门前。

剥啄地叩了一阵,一位祥和的老太太把我们迎接了进去。可是她不认得这突兀的来客。“找谁,你们是找房子的?”“不,是找人,请问有一位金小姐可住在这里?”

主人呆了半天,仿佛没有听清意思。“哎哟!”母亲这一声却忽然惊破了小院黄昏的静寂,她惊喜地一把拖住了主人。“哦,你是金妹!”“哦,你是……三姐!”

夜已经无声地落在庭院里了,还是霏霏的雨。从一对老年人莹然欲涕的眼睛里,我看出比海还深的人世的欢喜与辛酸,体味着不能用语言表达的奥妙的意思。我的心沉重得很,也轻松得很。我像在一霎时间经历了半世纪。感谢幸运降临于我不幸的母亲!

把母亲安顿在她旧侣的家里,我自己仍然在旅舍里住着。

春快要阑珊了!天气正愁人,我在苏州城里连听了三天潺潺的春雨。冒着雨我爬过一次虎丘,到冷落的留园和狮子林徘徊了一阵。我爱这城市的苍茫景色,静的巷,河边的古树,冷街深闭的衰落的朱门。可是在这些雾似的情调里,有多少无辜的人们,在长久的岁月中度着悲剧生涯?

但我为母亲的奇遇高兴。五十年旧梦从头细数,说是愁苦也许是快乐。人类的聪明并不胜如春蚕,柔情的丝缕抽完了还愿意呕心沥血;一生的厄运积累得透气的空隙也没有,有时只要在一个—仅仅一个可以诉苦的人面前赢得一声同情和温慰,也可以把痛苦洗涤干净。我不能想象母亲的情怀,愿这次奇遇抖落她过去的一切……

第四天晚上离开苏州时,天却晴了,一钩新月挂在城头,天上鳞鳞的云片都镶着金边。—好会捉弄人的天!路畔一带婆娑的柳影显得幽深而宁静,却有蹄声嘚嘚,穿过柳荫,向那行色倥偬的车站上响去。别了,古旧的我的母乡苏州!明儿我们看得见的,是天上那终古不变的旧时明月!

别离的哀伤又在刺着衰老的心了。可是从母亲的脸上,我看见了一片从来没有的光辉。“嗳,总算看见她了!做梦也想不到。她约我秋天再来,到她家里多住一阵子。也好,大家都老了,多见一面是一面。”我知道,她在庆幸她还了多少年来的宿愿。

可是就在这一年的夏天,时局起了激变。

在上海暴风雨的前夜,母亲回到了残破的家乡,一年半来她就像被扔在一边似地生活着;而她的早已无家的母乡,落入魔掌也一年多了。在这风雪的冬天,破楼上摇曳着的煤油灯下,不会埋怨这年代的过于冷酷吗?我不禁时时想起

我的母亲

,和这场战争中一切母亲的命运。

可是母亲却惦记着苏州,惦记着苏州的旧侣,絮絮地从信里打听消息。可怜的母亲,我可以告诉您吗?您的母乡正遭着空前的浩劫。您的唯一的旧侣,我不敢想象她家里的光景。有一时我常常把一件事情引为自慰,那就是那一次苏州的旅行,我想如果把那机会放走了,怕也要永远无法挽回。但我如今倒有些失悔了,没有那一次坠梦的重拾,也许这不幸的消息给她的分量还要轻些?我又怀着一种隐忧:“树高千丈,落叶归根。”母亲说过她愿意长眠在祖茔所在的乡土,她会不会再在晚年沦入奴隶的厄运,像她的旧侣一样,风前的残烛再使她作异乡的漂泊?一九三九年一月读与思这是一篇悲凄哀伤的抒情散文。作者写老母亲熬过了悲惨辛酸的大半生,50年后,第一次回苏州母乡寻根,大海捞针似的见到了旧侣金妹,圆了一场倦鸟恋旧枝的梦想。但是不久,苏州沦陷了,作者发出了伤痛的呼叫:“可怜的母亲,我可以告诉您吗?您的母乡正遭受着空前的浩劫。”心怀忧患,情切兴亡,作者不单是记叙母亲悲苦的一生,也是在记录国家民族的痛史。我的母亲老舍

选自《老舍全集》。

母亲的娘家是北平德胜门外,土城儿外边,通大钟寺的大路上的一个小村里。村里一共有四五家人家,都姓马。大家都种点不十分肥美的地,但是与我同辈的兄弟们,也有当兵的,做木匠的,做泥水匠的,和当巡察的。他们虽然是农家,却养不起牛马,人手不够的时候,妇女便也须下地做活。

对于姥姥家,我只知道上述的一点。外公外婆是什么样子,我就不知道了,因为他们早已去世。至于更远的族系与家史,就更不晓得了;穷人只能顾眼前的衣食,没有工夫谈论什么过去的光荣;“家谱”这字眼,我在幼年就根本没有听说过。

母亲生在农家,所以勤俭诚实,身体也好。这一点事实却极重要,因为假若我没有这样的一位母亲,我以为我恐怕也就要大大地打个折扣了。

母亲出嫁大概是很早,因为我的大姐现在已是六十多岁的老太婆,而我的大外甥女还长我一岁啊。我有三个哥哥,四个姐姐,但能长大成人的,只有大姐,二姐,三姐,三哥与我。我是“老”儿子。生我的时候,母亲已有四十一岁,大姐二姐已都出了阁。

由大姐与二姐所嫁入的家庭来推断,在我生下之前,我的家里,大概还马马虎虎的过得去。那时候订婚讲究门当户对,而大姐丈是做小官的,二姐丈也开过一间酒馆,他们都是相当体面的人。

可是,我,我给家庭带来了不幸:我生下来,母亲晕过去半夜,才睁眼看见她的“老”儿子—感谢大姐,把我揣在怀中,致未冻死。

一岁半,我把父亲“克”死了。

兄不到十岁,三姐十二三岁,我才一岁半,全仗母亲独力抚养了。父亲的寡姐跟我们一块儿住,她吸鸦片,她喜摸纸牌,她的脾气极坏。为我们的衣食,母亲要给人家洗衣服,缝补或裁缝衣裳。在我的记忆中,她的手终年是鲜红微肿的。白天,她洗衣服,洗一两大绿瓦盆。她做事永远丝毫也不敷衍,就是屠户们送来的黑如铁的布袜,她也给洗得雪白。晚间,她与三姐抱着一盏油灯,还要缝补衣服,一直到半夜。她终年没有休息,可是在忙碌中她还把院子屋中收拾得清清爽爽。桌椅都是旧的,柜门的铜活久已残缺不全,可是她的手老使破桌面上没有尘土,残破的铜活发着光。院中,父亲遗留下的几盆石榴与夹竹桃,永远会得到应有的浇灌与爱护,年年夏天开许多花。

哥哥似乎没有同我玩耍过。有时候,他去读书;有时候,他去学徒;有时候,他也去卖花生或樱桃之类的小东西。母亲含着泪把他送走,不到两天,又含着泪接他回来。我不明白这都是什么事,而只觉得与他很生疏。与母亲相依为命的是我与三姐。因此,她们做事,我老在后面跟着。她们浇花,我也张罗着取水;她们扫地,我就撮土……从这里,我学得了爱花,爱清洁,守秩序。这些习惯至今还被我保存着。

有客人来,无论手中怎么窘,母亲也要设法弄一点东西去款待。舅父与表哥们往往是自己掏钱买酒肉食,这使她脸上羞得飞红,可是殷勤地给他们温酒做面,又给她一些喜悦。遇上亲友家中有喜丧事,母亲必把大褂洗得干干净净,亲自去贺吊—份礼也许只是两吊小钱。到如今如我的好客的习性,还未全改,尽管生活是这么清苦,因为自幼看惯了的事情是不易改掉的。

姑母常闹脾气。她单在鸡蛋里找骨头。她是我家中的阎王。直到我入了中学,她才死去,我可是没有看见母亲反抗过。“没受过婆婆的气,还不受大姑子的吗?命当如此!”母亲在非解释一下不足以平服别人的时候,才这样说。是的,命当如此。母亲活到老,穷到老,辛苦到老,全是命当如此。她最会吃亏。给亲友邻居帮忙,她总跑在前面:她会给婴儿洗三—穷朋友们可以因此少花一笔“请姥姥”钱—她会刮痧,她会给孩子们剃头,她会给少妇们绞脸……凡是她能做的,都有求必应。但是吵嘴打架,永远没有她。她宁吃亏,不斗气。当姑母死去的时候,母亲似乎把一世的委屈都哭了出来,一直哭到坟地。不知道哪里来的一位侄子,声称有继承权,母亲便一声不响,教他搬走那些破桌子烂板凳,而且把姑母养的一只肥母鸡也送给他。

可是,母亲并不软弱。父亲死在庚子闹“拳”的那一年。联军入城,挨家搜索财物鸡鸭,我们被搜两次。母亲拉着哥哥与三姐坐在墙根,等着“鬼子”进门,街门是开着的。“鬼子”进门,一刺刀先把老黄狗刺死,而后入室搜索。他们走后,母亲把破衣箱搬起,才发现了我。假若箱子不空,我早就被压死了。皇上跑了,丈夫死了,鬼子来了,满城是血光火焰,可是母亲不怕,她要在刺刀下,饥荒中,保护着儿女。北平有多少变乱啊,有时候兵变了,街市整条的烧起,火团落在我们院中。有时候内战了,城门紧闭,店铺关门,昼夜响着枪炮。这惊恐,这紧张,再加上一家饮食的筹划,儿女安全的顾虑,岂是一个软弱的老寡妇所能受得起的?可是,在这种时候,母亲的心横起来,她不慌不哭,要从无办法中想出办法来。她的泪会往心中落!这点软而硬的个性,也传给了我。我对一切人与事,都取和平的态度,把吃亏看作当然的。但是,在做人上,我有一定的宗旨与基本的法则,什么事都可将就,而不能超过自己划好的界限。我怕见生人,怕办杂事,怕出头露面;但是到了非我去不可的时候,我便不得不去,正像我的母亲。从私塾到小学,到中学,我经历过起码有廿位教师吧,其中有给我很大影响的,也有毫无影响的,但是我的真正的教师,把性格传给我的,是我的母亲。母亲并不识字,她给我的是生命的教育。

当我在小学毕了业的时候,亲友一致地愿意我去学手艺,好帮助母亲。我晓得我应当去找饭吃,以减轻母亲的勤劳困苦。可是,我也愿意升学。我偷偷地考入了师范学校—制服、饭食、书籍、宿处,都由学校供给。只有这样,我才敢对母亲提升学的话。入学,要交十元的保证金。这是一笔巨款!母亲作了半个月的难,把这巨款筹到,而后含泪把我送出门去。她不辞劳苦,只要儿子有出息。当我由师范毕业,而被派为小学校校长,母亲与我都一夜不曾合眼。我只说了句:“以后,您可以歇歇了!”她的回答只有一串串的眼泪。我入学之后,三姐结了婚。母亲对儿女都是一样疼爱的,但是假若她也有点偏爱的话,她应当偏爱三姐,因为自父亲死后,家中一切的事情都是母亲和三姐共同撑持的。三姐是母亲的右手。但是母亲知道这右手必须割去,她不能为自己的便利而耽误了女儿的青春。当花轿来到我们的破门外的时候,母亲的手就和冰一样的凉,脸上没有血色—那是阴历四月,天气很暖。大家都怕她晕过去。可是,她挣扎着,咬着嘴唇,手扶着门框,看花轿徐徐地走去。不久,姑母死了。三姐已出嫁,哥哥不在家,我又住学校,家中只剩母亲自己。她还须自晓至晚的操作,可是终日没人和她说一句话。新年到了,正赶上政府倡用阳历,不许过旧年。除夕,我请了两小时的假。由拥挤不堪的街市回到清炉冷灶的家中。母亲笑了。及至听说我还须回校,她愣住了。半天,她才叹出一口气来。到我该走的时候,她递给我一些花生,“去吧,小子!”街上是那么热闹,我却什么也没看见,泪遮迷了我的眼。今天,泪又遮住了我的眼,又想起当日孤独地过那凄惨的除夕的慈母。可是慈母不会再候盼着我了,她已入了土!

儿女的生命是不依顺着父母所设下的轨道一直前进的,所以老人总免不了伤心。我廿三岁,母亲要我结了婚,我不要。我请来三姐给我说情,老母含泪点了头。我爱母亲,但是我给了她最大的打击。时代使我成为逆子。廿七岁,我上了英国。为了自己,我给六十多岁的老母以第二次打击。在她七十大寿的那一天,我还远在异域。那天,据姐姐们后来告诉我,老太太只喝了两口酒,很早的便睡下。她想念她的幼子,而不便说出来。

七七抗战后,我由济南逃出来。北平又像庚子那年似的被鬼子占据了,可是母亲日夜惦念的幼子却跑西南来。母亲怎样想念我,我可以想象得到,可是我不能回去。每逢接到家信,我总不敢马上拆看,我怕,怕,怕,怕有那不祥的消息。人,即使活到八九十岁,有母亲便可以多少还有点孩子气。失了慈母便像花插在瓶子里,虽然还有色有香,却失去了根。有母亲的人,心里是安定的。我怕,怕,怕家信中带来不好的消息,告诉我已是失了根的花草。

去年一年,我在家信中找不到关于老母的起居情况。我疑虑,害怕。我想象得到,如有不幸,家中念我流亡孤苦,或不忍相告。母亲的生日是在九月,我在八月半写去祝寿的信,算计着会在寿日之前到达。信中嘱咐千万把寿日的详情写来,使我不再疑虑。十二月二十六日,由文化劳军的大会上回来,我接到家信。我不敢拆读。就寝前,我拆开信,母亲已去世一年了!

生命是母亲给我的。我之能长大成人,是母亲的血汗灌养的。我之所以能成为一个不十分坏的人,是母亲感化的。我的性格、习惯,是母亲传给的。她一世未曾享过一天福,临死还吃的是粗粮。唉!还说什么呢?心痛!心痛!读与思老舍思母的那种复杂心情,也许我们都不曾体会过,也不曾知晓过。但世界上没有什么会比思乡情、念母情来得更强烈了。有母亲的人,心是安定的。作者又何尝不想这样呢?但是作者内疚而又惋惜不已的哀痛,只能以“心痛!心痛!”来结束全文。老舍在叙写个人生活经历和一些感受很深的事情时,通常把深沉的感情寄寓在平实简朴的语言中,读来亲切,令人动情。而最后那句“心痛!心痛!”更是被人们视为经典。我们又何尝不能拿来借鉴呢?

爱的絮语

席慕蓉

选自《席慕蓉经典作品》。一

从林中吹过细碎的风,我的孩子从梦中醒来了。双颊温香如蔷薇,黑亮的眼睛在四处搜索、探寻。那神情从睡意朦胧变为惊奇,变为惶恐,再变为忧伤,一直到忽然间看到了她的母亲。于是,笑意霎时从整朵小蔷薇上荡漾开来:“妈妈,妈妈。”她满足地轻声呼唤我。

而我温柔地俯身就她的呼唤,一如亘古以来所有的母亲。二

在孩子不听话时,我心中充满了懊恼,停止了叱责,我独自扶着头,坐在角落里,疲倦地流泪了。

而在那一秒钟之前还在疯狂状态的顽童忽然安静下来,远远地,她用又清又亮的眼睛注视着我,然后蹒跚地爬过来,攀住我裸露的膝头,那温热的小手掌试着要拨开我的双手,“妈妈?”“妈妈?”

唯一的词汇可以有多少种变化!妈妈,你别哭了。妈妈,我不再闹了。妈妈,我爱你。三

在从前,玫瑰对我象征着甜美的爱,而在今天,她代表着危险,因为,它的刺会伤害我的孩子。

在以前,奔跑对我是一种享受。而在今天,我必须慢慢地走,因为我的孩子的脚太小太弱了。

当我是少女时,我怕黑,怕陌生人,怕一切可怕的事情,但当我今天成为母亲时,为了我的孩子,我变成为一只准备对抗一切的母狼。四

孩子,你是在什么时候来到我们身边的?

是跟着待产室窗外的曙光来的吗?

还是再早一点,在上一个春天,在那个胖医生向我恭喜时来的吗?

还是更早一点,在我和你父亲忽然发现屋子太冷清,而邻居婴儿的笑声太可爱时,你已经在我们心中成形了吗?在我们的渴望中,你已经开始微笑了吗?

而今天你来了,你没有让我们失望,果然长得和我们渴望的一模一样。五

父亲回家了,孩子在门里看见,便跳跃着叫:“爸爸。”

然后,两只白胖的小手举起她父亲的拖鞋,东歪西撞地跑到门边,一边叫着:“爸爸鞋鞋,爸爸鞋鞋。”

那个辛苦奔波了一天的父亲,在进门的这一刹那就获得满足的补偿了。六

孩子在小床上说梦话:“妈妈打。”然后又翻身睡着了。

但她的被惊醒的母亲却在大床上支着头,俯视着孩子的小脸,再也无法入睡了。

亲爱的孩子,难道妈妈真的这样凶,让你在睡梦中也不得安宁吗?你不是妈妈最盼望的礼物吗?你不是妈妈最珍贵的财产吗?当妈妈听到你第一声的啼哭时,那喜悦和感恩的泪水不是曾夺眶而出吗?

为什么?竟然因为不愿意忍受你的自主,你的智慧的成长,或者只是因为妈妈疲倦了,便恫吓你,对你生气。孩子,妈妈对不起你。七

风和日丽,父亲和母亲带着孩子出来散步。街上的人和平常一样,忙着做自己的事情。脚踏车店的学徒在补车胎,米店的老板娘在扫走廊,学生在等公共汽车上学校,每个人都和平常一样。

但是,父亲和母亲却不住地向人点头微笑,因为他们正带着那个美丽的孩子出来散步,所以,要不断地用谦虚的微笑来掩饰心中的骄傲和自豪。读与思席慕蓉是诗人,诗人的散文总是充满诗意的。同为抒写母爱,《爱的絮语》就带着又轻又暖的诗味,与前面几篇截然不同。重复的句型使散文语言充满跳跃感,不经意间又有奇句,比如本文最后一个句段。这是席慕蓉散文的个性,我们姑且当这《爱的絮语》就是散文诗吧。

爸爸,谢谢你来捧场

巴人

选自《读懂父亲》。

他告诉坐在旁边板凳上的妇人说,他的孩子们一个个正在长大。这倒不是什么特别新闻,孩子们都如此,这是自然现象。

不过,他面对着棒球场说,他从前以为这种长大过程是一步一步来的。但事实上,他的孩子们却似乎突然从一个年龄阶段跳到另一个年龄阶段,就像他的老大学开汽车时转弯一样,换排挡会发出令人胆战心惊的声音。

他记得,他的老大还是3岁时,牵着他的手在街上行走,碰到一个人竟然会打招呼。这个儿子怎么会认识一个他父亲都不认识的人呢?即使在那个时候,他对儿子的这种独立个性已经有点感到震惊了。

现在,孩子们又在经历人生的一些必然里程了。老大在准备他的驾驶执照考试,最小的一个即将报考初中。

现在,球场上轮到13岁的儿子上场搏击了。在短短的几个月甚至几个星期里,这孩子就已经掌握了打球时如何运用眼睛、姿势、腕部动作等取胜的要诀。

这位父亲看球的神情,只有父母望着自己孩子时的神情可以比拟。一会儿过分洋洋得意,一会儿又过分吹毛求疵。做一个称职的父亲或母亲,就是要能了解什么是过分。不过,今天这位父亲所感受到的却是另一种东西,是介乎赞叹与哀愁、慈爱与失落的某种东西。

他记起了历年来的一些小事。孩子们从学校带回来的作业一直在变。起初是一个粗糙的木制烛台,后来是一张厚板桌子;开头是一幅蜡笔画,最后是一篇较长的论文。

也许,他说,他自己正经历一种青春期。也许,所有父母都会跟他们的孩子一起度过第二个青春期,一方面看见他们长大而欣喜,一方面又要放手让他们离开而心痛。

就在这男人和那妇人边谈边看球的时候,比赛的两队互换攻守。那个13岁的孩子一阵风似的在他们旁边跑过,捡起一只手套后便跑向第三垒。有人击出一个平飞球正对着他飞过去,但男孩却接漏了。

这位父亲突然一跃而起,接着又坐了下来。他告诉那妇人说:两年以前,这男孩一定会流眼泪;可是现在,他很快就恢复常态了。妇人告诉他:两年前,你一定会情不自禁地要去教导他;但现在你只是个观众。

是的,他说,我们父子俩都在成长。这男人从前以为他对为父之道懂得很多。

毕竟,他自己也做过孩子,也有过一个父亲。他以往把自己看作导师,引导他的子女避开他自己年轻时的陷阱。他把自己的一生视作子女们续往开来的发展基础,就像建造摩天大楼一样。

可是,他的孩子们却更像他年轻时一样。

因此,现在他已慢慢接受英国一位小说家在书中所写的话:“他的儿子也许要经历他自己和他同时代的人所经历过的同样途径,吸取教训就像以前从没有人得过这种教训似的。”现在,轮到他领会到他父亲在他之前所领会过的事情了:对自己子女的关注和期望虽然热切,但始终要放手让他们离开。

球赛终于结束。男孩大步跑了过来,把一只手套和一个棒球交给他,然后跟队友一起走了。走到球场中央时,男孩喊道:“爸爸,谢谢你来捧场!”他挥手目送男孩离开。没有关系,事情就是这样的,他们都长大了。读与思做父母,谁都不是天生就会。子女得到父母无私的爱,父母也在养育儿女的过程中,体悟到生命的变化和自身的成长。文中父亲在儿子的长大变化中,看到自己的往昔,领会到自己的父亲所领会过的事情,这大概就是生命的轮转吧。

成长一课:还击

[美]约瑟夫

选自《国外23名中学生成长故事写真集》。一

我承认我是个胆小或者说是怯懦的男孩,也许是天生的,也许是父母照顾得比较多。在学校里,我的内向也无法掩饰我的缺点,我不时遭到大孩子的欺负,他们往我脖子里灌水,抢走我的零花钱,但我回家从没有告诉过父母,我想我可以尽可能地躲他们远点。

小弟弟麦哈斯却是无法无天,还没有上学,就经常惹是生非,为此挨了母亲许多打,胆子却越来越大,还常常编一些鬼故事来吓我,嘲笑我。唉,一母同胞,我们为什么差别这么大呢?当然,我从没想过我这样有什么不好。

我心里一直有两桩事。一个是我非常喜欢隔壁班的一个女孩,我很想和她说几句话,但一直没有这个勇气,好几次眼睁睁地看着她同我擦肩而过,我心跳不已,可就是说不出一句话来。另一件事比较麻烦,我们家旁边有一条B大街,是一条安静的辅街,也是我外出最便捷的一条路,但我一直不敢独自走过这条大街,每天上学时,我都是走另一条路,虽然稍稍绕远了点。

在B大街上,经常有一帮男孩在那里游荡。他们有五六个人,年龄和我差不多大,家都住在附近。其中块头最大的那个,他们叫他“大白鲨”,他父母就在B大街旁开小酒店。这几个男孩傍晚时就聚在这条街上游荡,有时还喝得醉醺醺的,向路过的女孩吹口哨。围攻比他们更小的男孩,把他们身上的零花钱和小玩意儿洗劫一空,如若不从便拳打脚踢。偶尔还袭击过路的成年人,他们已成为B大街上的公害,也成为我的心病。

我和他们碰过几次面,都是和我的家人在一起。他们没有做什么,但他们看我的眼神表明,一旦有机会,他们就会教训我的。我不明白,他们的父母为什么不管一管他们,我的父母对我们要求是很严格的。二

那天下午放学回家,我轻轻地打开院门,尽量放轻脚步走进家。下午在操场上玩篮球时,因为不经意冲撞了一个高年级同学,结果他用球狠狠地砸在我的额头上,一会儿就肿起来了。我不想让妈妈看见,想悄悄地在冰柜里拿一块冰镇一下,尽管我知道,这时候妈妈多半是在厨房里,但我还是心存侥幸。

妈妈真的不在厨房里,但讨厌的麦哈斯在,他用他的乌鸦嗓叫起来:“约瑟夫,你怎么了,额头上这么一个大包,准又是被人揍了吧,你这个胆小鬼。”

妈妈闻声出来:“约瑟夫,又怎么了?”一边说,一边从冰箱里给我拿冰块,我什么也没说,妈妈盯着我的额头看了一会儿,也没再说什么。我妈妈不爱唠叨,我的好几个朋友,经常向我抱怨他们的母亲话太多,我想我是幸运的,但有好事就必有坏事,我的小弟弟麦哈斯是一个饶舌鬼,他此刻还在喋喋不休地数落我的胆小,丝毫不把我这个哥哥的权威放在眼里。

我坐下来做作业,妈妈开始忙活,她问:“孩子们,拌菜里面放芥末吗?”我刚说不,麦哈斯就又扯着嗓门大喊:“放,多放些。”说完还有意用眼睛斜着看我,我根本不想和他说话,也懒得和他争辩。

吃晚饭时,麦哈斯照例喋喋不休,妈妈今天却有些反常,没有问我学校里发生了什么事,她总是若有所思的样子,好几次放下手中的刀叉想什么。

晚饭快结束时,妈妈终于开口对我说:“约瑟夫,从今天开始,由你负责购买全家一周的食品,怎么样?”

我当然很高兴,这证明妈妈已经注意到,我已经长大了,可以为家庭做一些重要的事情了。妈妈说这话的时候,麦哈斯以羡慕的目光看着我,我自豪地回答妈妈:“当然可以,妈妈。”

为了让我认路,妈妈还特意带我去了一次百货商场,教我看生产日期和选择百货。那个商店就在B大街的拐角处,是离我家最近的一个商店。走上B大街,我既兴奋又有些紧张,我告诉妈妈:“妈妈,你知道的,这街上有一帮坏小子,专门欺负小孩子。”“我知道。这些都由你自己来处理,你已经长大了。”妈妈微笑着对我说。

一路上,我心事重重。三

第二天放学后,吃过晚饭,我带上钱和妈妈给我开的购物单,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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