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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10-12 15:13: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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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李李翔

出版社:长征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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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眼影沉沉(共两册)

青眼影沉沉(共两册)试读:

青眼影沉沉(上册)

第一章初到陈家

赵萧君第一次到陈家的时候只有十岁,她以为像在别人家一样只是暂住,没想到一住就是六年——不能不说是寄人篱下。

陈念先牵着她小小的手从车上走下来,弯着身淡淡笑说:“萧君,先在这里住好不好?”赵萧君开始没有回答,半晌才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她跟在陈念先后面静静地走过高大的铁门,四方的围墙,长长的台阶,像一个贸然闯入者——不安且惶恐。抬头看见一幢漂亮的小楼,只有一个感觉——高,像头顶的天空一样高且远,遥不可及,衬得小小的她更加渺小。两边院子里的花草树木欣欣向荣,蓊蓊郁郁,分外的整齐美观,像是课本上印上去的图画。水彩的颜色,朦胧的轮廓,却隔着一层薄薄的纸,有一种疏离淡漠的美——总觉得不是真的。

宁静的下午只听见树桠草丛间的蝉鸣虫叫声,此起彼伏,嘶哑着喉咙,却不肯停歇,显得特别热闹喧嚣。赵萧君抬起晶亮的眼,看见一个年轻美貌的女子微笑着迎上来,举止优雅从容、高贵美丽。她悄悄地停住了脚步,下意识远离几步,没有走过去。陈念先上前,笑嘻嘻地一把揽住她的腰,说:“怎么?特意出来迎接,嗯?”尾音稍稍拉长,似乎带有些微微调侃的意味。

钱美芹但笑不语,转头看赵萧君,眼底深处似有疑问。陈念先放开她,转身对赵萧君介绍,说:“萧君,这是阿姨。”赵萧君立即乖巧地喊:“阿姨好。”钱美芹点了点头,打量了一会儿,转身进去了。陈念先招呼说:“萧君,站在那里做什么,快进来,快进来。”赵萧君犹豫了一下,稍稍停顿,抬脚跟了进去。

陈念先陷进沙发里,接过水杯,喝了两口水,四下里看了看,问:“怎么这么静,乔其呢?”钱美芹端出一大盘水果,说:“在睡午觉呢,还没有醒。好不容易哄得他睡了!”陈念先“哦”一声,说:“我上去换件衣服,还得赶紧去一趟公司呢。”说着起身,看了一眼安安静静不发一语的赵萧君,说,“美芹,萧君的房间收拾好了吗?你带她去休息休息。坐了这么久的车,小孩子也该累了。”钱美芹答应一声,对端坐在沙发里的赵萧君说:“来,跟阿姨上楼。”

于是三人一起上了二楼。带点螺旋式的楼梯,蛇一般盘绕环旋,赵萧君不大适应,有些晕眩,走得小心翼翼,生怕跌倒,唯恐惹人笑话。右手紧紧扶住光亮可鉴的镂花铜扶手,一脚一脚有些吃力地踩上去。

钱美芹领她到西边的一间房,推开房门,客气地说:“你以后就住这里。累不累?先睡一觉吧。”赵萧君点头,对正要离开的钱美芹说:“谢谢阿姨。”钱美芹回过头来,看了看她,“嗯”了一声,笑说:“不要见外,放心住下来,有什么事尽管说。”赵萧君点点头,“嗯”一声,看着房门慢慢地阖上。她无所适从地站着,抬眼看了一下雪白的墙壁,下半部分被刷成浅绿色,原木地板,温暖的色调。下午的阳光透过窗前的树叶游丝般地射进来,一缕一缕的光束里满是跳动的尘埃微粒。赵萧君站在床边上,环视空荡荡的房间,是全然陌生的气息。

钱美芹走进卧室,对正换衣服的陈念先说:“你这就走?我和你一起回公司吧。”陈念先摇头:“不用,我去就行了。你先带萧君熟悉熟悉环境。这孩子孤苦伶仃,怪可怜的。”钱美芹有些埋怨地问:“究竟怎么回事?电话里也不说清楚,弄得人稀里糊涂的。”陈念先叹口气,说:“她是姜老太太唯一的外孙女,一直跟着老太太生活的。前些时候,老太太突发性脑溢血,当场就不能动弹了。我刚巧在当地视察,听别人说起这事,立马赶过去看老太太,哪知道就这么去了。”

钱美芹停了一停,问:“哦?那她父母呢?都不在了吗?”陈念先叹息,回答:“我也是听街坊邻居说的。她亲生父亲在外地出了一场车祸,早就去世了,连肇事者都没找到。她母亲——听说是改嫁了,住在外地。老太太怕小孩子受欺负,一直带在身边。”钱美芹有些迟疑地说:“她既然还有母亲,你就这么带过来恐怕不好吧?她母亲难道没有说什么?”陈念先摇头说:“我倒没有见到她母亲。听说老太太去世的时候,她母亲正躺在医院里,是难产!”钱美芹“哦”了一声,说:“其他的亲戚朋友也没有?”陈念先说:“姜老太太就只剩这么一个女儿。早年还有个儿子,夭折了。这小孩子在本地可以说是举目无亲了。”钱美芹听了十分同情,没有说话。

陈念先继续说:“小孩子挺可怜的,老太太去了,吃的是百家饭。我想着姜老太太往日对陈家的恩情,安置了老太太的后事,便将这孩子接过来暂住一段时日。留了口信,等她母亲身体好了再作打算吧。你不知道,老太太临走前看着外孙女的眼神,那叫死不瞑目呀!实在揪心。”钱美芹也叹了一口气,说:“小小年纪,也真是怪可怜的!”陈念先点头说:“先这么住着吧,以后再说。多一个人也热闹些。”钱美芹点头,然后说:“这个孩子倒眉清目秀,乖巧安静,不像小地方出来的孩子。”陈念先忽然笑说:“我也是觉得这孩子懂事,不像是才十来岁的小孩子。”钱美芹伸出手打了一下他肩膀,微嗔说:“你既要走,就快一点,车子在外面等着呢。”边说边送他出去了。

赵萧君站在床边好半天,眼神涣散,目光迷离,有些不知所措。陌生的地方,陌生的环境,还有——陌生的人,都带给她一种强烈的不安。小小的萧君习惯了小镇上青石板铺成的小巷,习惯了外婆屋子里的午后阳光,习惯了总是稍嫌湿润的空气在微风荡漾的时候带着发霉的味道,一切安详温暖,于她是那么融洽。可是这里全然是另外一个样,仿佛处处都有些不协调。赵萧君禁不住的心慌迷茫。想起外婆,只觉得痛,郁郁寡欢,再也高兴不起来,却没有眼泪。她那个年纪还说不上来为什么,只是随着年岁的增长,这种疼痛却一天比一天清晰明白。

赵萧君低头在随身的布书包里胡乱翻寻,找出一个方块小盒子。木制的,微微泛黄,极其简单,没有一点花纹,甚至没有上漆。表面却很光滑,大概是因为长期抚摩的缘故。郑重地放在床头边的矮桌上,轻轻打开来,原来是一块半圆形的玻璃纸镇。

赵萧君双手托在手心里,迎着橘黄色的阳光往里看,绿意盎然,像茂盛神秘的热带森林,活力充沛,充满诱惑。微微摇晃,落叶纷飞,徐徐地飘下来,又像春天里翩跹飞舞的蝴蝶,灵动优美,成群结队。赵萧君将它贴在脸上,一股沁凉直穿心底,心中某个空落落的地方便充实了许多。她撩起衣服下摆,对准吹了口气,将玻璃纸镇上的手迹擦干净,然后小心翼翼地放好。

迟缓炎热的下午,她没有一点睡意。打开房门寻找卫生间。不敢发出脚步声,不知道为什么,她是来做客的,又不是做贼,可上个洗手间都这样理不直气不壮。房子很大,走起来像逛街,又不熟悉,从西边一直找到东边都没有找到。她有些着急,刚才在车上就一直强忍着。

停在一间微微敞开的门前,犹豫了一下,还是伸出手悄悄推开了一点,看见高高的黑色大理石砌成的洗手台,舒了一口气。房间里有袅袅的檀香的味道,闻着很舒服。她轻轻拉开玻璃门,悄悄探出头,却发觉里面刚好有人,正掂起脚尖扭水龙头,身高不够,似乎有些困难。是一个很小的小孩,直直地站在那里,身高只到她的下巴。准确地说,是一个长得很漂亮的小男孩。眼睛清澈,鼻梁挺直,眉毛浓且黑,不过嘴唇紧闭,显得倔强而任性。

他听见声响,转头看赵萧君,黑白分明的眼睛,像山间流动的澄澈的水,泛着四月的阳光,眼底却隐藏着些微的不善,颇有恼意。赵萧君吓了一跳,然后走过去帮他拧开水龙头。他洗了手,也不擦,狠狠地晃了晃,水珠溅到赵萧君的脸上。赵萧君也不生气,用手背揩了揩,转身就要出去。他站在那里盯着赵萧君问:“你是谁?”赵萧君不争辩,轻声答:“我叫赵萧君。”然后很友好地问:“你呢?”他没有回答,却问:“你到这里来干什么?”赵萧君本来就心虚,听到他的问话,更加惶然,像做错事一样,怯怯地说:“我想上洗手间——可是——找不到。”他好一会儿才走出来,留赵萧君一个人在里面,顺手将门带上了。

赵萧君推门出来的时候,他还站在过道里,看着赵萧君问:“你住不住这里?”赵萧君迟疑着,还是点了点头。他又问:“你住哪里?”赵萧君指了指西边。他忽然说:“那边就有洗手间。”赵萧君“嗯”了一声。见他没有为难自己,很有些感激,对他笑了一笑。他转身离开。

晚上吃饭的时候,陈念先特地赶回来。赵萧君规规矩矩、端端正正地坐在餐桌边。陈念先问旁边的钱美芹:“乔其呢,怎么不下来吃饭?”钱美芹无奈地说:“他不肯下来,说不饿。”陈念先叹了口气,皱眉说:“又在闹什么脾气!你去让他下来吃饭。”钱美芹摊手,摇头:“他不肯吃有什么办法!”陈念先对她说:“你上去说一下他,越来越不像话。萧君第一次在家里吃饭。跟他说有客人来了,总要下来见一见。”说完嘀咕,“也不知道这小子到底像谁!”

钱美芹上去了一趟,果然带着陈乔其下来了。他靠着母亲闷闷地坐在椅子上。陈念先首先说:“乔其,这是赵萧君,会在家里住一些时候。快叫姐姐。”陈乔其看了看她,撇着嘴,似是不屑,然后直呼:“赵萧君!”陈念先有些不满,用眼瞪了瞪陈乔其。他年纪虽小,被娇宠惯了,一点儿都不怕,根本不理会。赵萧君立即答了一声“嗯”。两人算是打过招呼。

钱美芹赶紧岔开话题,连声说:“萧君饿了吧,赶快吃饭,等一下菜凉了。”陈念先没有再追究,对赵萧君笑说:“萧君,他叫陈乔其。以后若敢欺负你,直接找我好了。不用理他。”赵萧君照旧点头,笑答“好”。很小的时候心里便明白,真被欺负,找他又有什么用,始终是外人。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除非离开这里,不然总得看人眼色。可是她没有任何办法。她小到没有任何办法。

那个时候,陈乔其只有五岁。

吃完饭,陈乔其埋头蹲在沙发上堆积木。钱美芹站在旁边问:“乔其,你去不去商场?”他头都没有抬,根本不予理会。钱美芹也不再问他,转身对赵萧君说:“萧君,陪阿姨一块儿去怎么样?”赵萧君点头,轻声答应了。钱美芹见她身上的衣服稍稍有些短,袖子缩到手腕上,裤子洗得褪了色,趁晚上有空,想带她去买几件衣服,顺带给乔其买一些。小孩子的衣服,亲身试一试比较合适,毕竟长得快,拿不太准尺寸。不过乔其不去,她也没有办法。

钱美芹上去换衣服,赵萧君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他堆积木。陈乔其停下来,粗声粗气地说:“看什么!”赵萧君不知道哪里得罪他了,立即转过头,盯着另外一边不说话,也不再看他。半晌,他似乎又耐不住沉默,喊:“喂,你要不要玩?”赵萧君立即摇头:“不,我不会。你玩吧。”陈乔其看了她一眼,抓起遥控器打开电视,埋头继续手上未完成的事业。赵萧君不由得问:“你不看?”陈乔其闷声说:“你不是想看!”原来赵萧君刚才一直盯着电视发怔。她摇头说:“不看。等会儿我要陪阿姨一块儿出去。”

钱美芹挎着手提包下来,喊了一声:“萧君!可以走了。”赵萧君“嗯”一声,毕恭毕敬站起来。陈乔其推开手中的积木,嚷嚷:“我也要去。”钱美芹有些诧异地说:“你刚才不是还说不去吗?”陈乔其一手挥开叠好的积木,“砰”的一声,哗啦啦滚得桌上、地上到处都是。钱美芹走过去摸他的头,哄着:“去就去。你这孩子,又发什么脾气!”陈乔其却扭身躲开,不高兴地说:“不要摸。”率先走了出去。

钱美芹带着两个小孩逛商场原本很麻烦,所幸赵萧君极其乖巧,一直寸步不离地跟着。陈乔其也不让人牵,闷声闷气地走在最前面。来到童装部,钱美芹拿了几件衣服就要包起来,陈乔其沉着脸没好气地说:“我不要这个。”专卖店的小姐见他长得漂亮可爱,故意逗他,笑说:“这些还不好,那你喜欢什么样的?”陈乔其甩头不理她。专卖店小姐又逗了几句,问他多大了,叫什么名字,有没有上学之类,他颇有些不耐烦,翻着眼走开。那小姐对钱美芹笑说:“这孩子可真有个性呀。”钱美芹抿着嘴,无奈何地说:“这小祖宗,简直拿他没有办法。”虽然摇头叹息,语气里却满是宠爱。

先丢开陈乔其,随手拿了件衣服给赵萧君试,有些大,换了小一号的,才差不多。钱美芹问:“喜不喜欢?”赵萧君才明白她在给自己挑衣服,睁大眼有些不知所措,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没有回答。旁边的小姐一个劲地夸好看,说:“这孩子皮肤白,穿这件衣服当真好看。”钱美芹点头要下来,又照着号码另外选了几件,也不再试,直接包起来。转头问陈乔其:“这件怎么样?”陈乔其还是臭着一张小脸不肯要。专卖店的小姐插嘴说:“那让他自己挑呗!”钱美芹不由得笑了,问:“乔其,那你说要什么样的衣服?”陈乔其抿着唇不说话。众人接连拿了几件衣服给他看,他愤愤地扭头就走。

赵萧君也跟着众人指着衣架上的一件衬衫问身边的陈乔其:“那件你要不要?”陈乔其飞快地看了她一眼,再看了看衣服,也不知道有没有看清楚,好一会儿,终于点了点头。专卖店的小姐忍不住松了一口气,眼明手快,赶紧取下来。原来是一件暗红色格子纯棉衬衫,翻领裁边,很像大人的款式。陈乔其随着小姐进去换衣服,倒没有再叽叽歪歪。

出来的时候,钱美芹“扑哧”一声笑出来。身边的小姐也笑说:“看起来像花花公子。”穿起来很合身,可是小孩子突然穿这种故作成熟的衣服,难免有些不适应,看起来挺别别扭。钱美芹笑问他:“要不要?喜欢吗?”他点点头,脸上有些红晕,不自在地扯了扯衣摆。钱美芹见他难得同意,虽然不是很喜欢这件衣服,但也二话不说就买了下来。钱美芹让他进去将衣服换回来,专卖店小姐说:“穿着挺好看的,就这么穿着吧。”那小姐私心里偷懒,不愿意来回折腾。陈乔其“嗯”一声,就这么穿着走出去。钱美芹不再坚持。虽然是男生,到底是小孩子,穿得鲜艳一点也没有多大关系。

钱美芹一进商场就忍不住多逛了几家,天下的女人大概都有这个脾气。陈乔其似乎很知道她的习惯,大声说:“我累了。”商场里有为儿童专设的游乐区,钱美芹带他过去休息。陈乔其问:“回不回去?”钱美芹抬头看了看说:“还有一些东西要买。”陈乔其“哼”了一声,有些不满。赵萧君安静地坐在陈乔其旁边,看着他们说话。钱美芹知道他不愿意逛,于是就商量:“那你在这里等着?”说完又有些不放心。赵萧君接着钱美芹的话说:“我也在这里等着。”钱美芹见她这么说,稍稍安心。赵萧君年纪大许多,十分懂事,有她在一边陪着,自然没有什么大碍。叮嘱一番,又对旁边看管的老太太说了一声,起身快步离开。

陈乔其站起来要往外走,赵萧君一把抓住他的袖子,问:“你去哪里?还是坐在这里歇一歇吧。”陈乔其重新坐下来,说:“我渴了,去买水。”赵萧君说:“那等阿姨回来再去。”陈乔其不耐烦地说:“我渴了。”往下跳就要走。赵萧君强不过他,连忙喊住他,说:“喂,我和你一起去。”他果然停下来等赵萧君。赵萧君忽然又说:“你还是先在这里等着吧,我去就好了。万一阿姨回来看不到我们该着急了。”说着强推他坐在充气椅子上。走出去又走回来,说:“我没有钱,还是坐在这里等阿姨回来吧。”她以为这样总可以消停了。

没想到陈乔其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一块的硬币。赵萧君看了一眼,说:“这不够。”陈乔其干脆将身上所有的钱掏出来,一把的硬币,全是一块的,叮当作响。赵萧君吓了一跳,没想到他衬衫裤兜里鼓鼓囊囊地藏着这么多的硬币。只得说:“那你在这里等着,不要乱走,知不知道?”陈乔其点头。

赵萧君后来才知道陈乔其那个时候只认识一块的硬币,陈氏夫妇给他纸币死都不肯要,连五毛的硬币也不要,一本正经地说那不是钱。陈念先和钱美芹想起这事就笑,无奈之下,只得给他一块的硬币。大概是因为日常生活照料得十分周全,不怎么用钱的缘故,所以连“钱”都不认识。而她在三岁的时候就分辨得出所有的纸钞和硬币,从来没有找错过钱。

赵萧君第一次来这种大商场,有些心慌胆怯,转了一圈也没有找到卖饮料的地方。心里记挂陈乔其,生怕他有闪失。匆匆往回赶,往里面看时却没有见到他,不由得惊慌失措,小小的她也清楚陈乔其是陈家的宝贝。阿姨将他交给自己,现在居然不见了,叫她怎么交代!急得满头大汗,心口猛跳,差点哭出来。扯着嗓子当场叫起来:“陈乔其!陈乔其!”商场里音乐声吵闹声人声鼎沸,无力的喊叫声很快淹没在嘈杂的浪潮里。赵萧君只觉得浑身发软,飘忽无力,顷刻间像是大病了一场。惊骇之余,只懂得口带哭腔大喊陈乔其的名字,似乎世界末日即将来临,天崩地裂亦不过如此。眼睛里吓得满是泪水,要滴都不敢滴下来。

怔怔站在那里,脑中一片空白,正举起手背揩眼泪的时候,突然听见有人在后面大叫“喂”,她猛地转身,看见陈乔其站在滑梯顶上,面色潮红,冲着她咧嘴笑,额头上有细密的汗珠。他慢慢蹲下身,从半密封的滑梯上“哧”的一下溜下来。赵萧君满身的力气重新流回体内,一步一步走到下面要扶他起来。陈乔其拍掉她伸出来的手,撑着身体有些吃力地爬起来。又笑了一下,露出漂亮的牙齿和左脸上浅浅的小酒窝,然后问:“你刚才叫我干什么?”赵萧君丢了的魂现在才归位,半晌说:“我以为你走丢了。”陈乔其“嗤”了一声,不屑说:“我怎么可能走丢。”赵萧君低声说:“你可千万别走丢,刚才真是吓死我了。”赵萧君心里说,要是在她跟前走丢,杀了她也担不起这个责任。

陈乔其忽然笑起来,说:“我才没那么笨呢。”他平常极少笑,今天倒是很开心。又问,“水呢?”赵萧君这才记起来,摇头:“我没有找到卖水的地方。”陈乔其指着门口说:“外面不就有吗?”赵萧君“哦”了一声,坐下来,没有动。刚才真是把她吓坏了。他倒没有生气,问:“你累了?”赵萧君无力地点了点头。陈乔其在她旁边跟着坐下来,说:“那我去吧。”赵萧君瞪他一眼,拉着他坐下来,重重地说:“你老老实实坐着行不行?”陈乔其在家里霸王样的一个人被她瞪得一愣,竟然乖乖坐着没有动。

不一会儿,钱美芹回来的时候给每人带了一杯果汁。赵萧君拉住他的手,紧紧纂住,生怕他突然间又不见了。陈乔其晃了晃,没有甩开。对赵萧君刚才的那个眼神,还有些余悸,难得没有像往常那样死命挣脱。钱美芹看在眼里,有些惊奇。晚上无事的时候,对陈念先笑着说了。陈念先也笑说:“看来乔其倒听萧君的话,大概都是小孩子,比较说得来。”又叹了口气,说:“现在的小孩子都是独生子女,孤孤零零,没有玩伴。乔其生冷古怪的性子说不定就是这么逼出来的。我们不得空,总不能一天到晚陪着他,现在有萧君陪他倒很不错。”

钱美芹点头,想了想说:“那让萧君就这么住下来怎么样?先这么过几年,到时候再说。她母亲大概不会不同意。”陈念先一直都有这个意思,只是不好说出来。他听人说赵萧君母亲的近况不怎么好,再组的家庭也有些复杂,所以小孩子才会一直跟着姜老太太过活。现在妻子既然主动开口,哪里有不答应的道理。陈念先对姜老太太十分感激尊敬,这里面有一段尘封的陈年往事。

陈念先是认识赵萧君的母亲的,打电话和她说了这回事。她叹了口气,特意打电话过来叮嘱女儿要听陈叔叔、陈阿姨的话。赵萧君对母亲原本就生疏,隔了这几年,也没有什么话好说,末了只是低声问:“那你还要不要我了?”她母亲在那头愣了许久,最后说:“萧萧!你放心,只是先住着。等过两年,妈妈一定将你接回来。”她现在的情况十分窘迫。赵萧君从头至尾没有叫一声妈妈,心里不是不责怪她母亲的。那个时候她母亲正烦恼得焦头烂额,实在无力再多照顾一个小孩。将女儿寄放在别人家也是不得已的事情,她也有许多的无奈。于是赵萧君就真的在陈家长住了下来。

赵萧君接完母亲的电话回到自己的房间,灯也不开,愣愣地坐在黑暗里。母亲依旧叫她“萧萧”,她只记得这一句。而这里的人只会叫她萧君。她的记忆较常人早得多,许多小事记得一清二楚,她甚至还记得父亲的样子。父亲反手扶住骑在肩上的她四处转悠,给她买棉花糖吃。就是路摊上用油腻腻的机器,撒一把白糖进去,炸出来雪白蓬松的那种棉花糖。用一根细细的木棒慢慢转圈,不一会儿就有一大捧,比小小的萧君的头还大。萧君记得每一个细节,那是她关于父亲的全部记忆。而她父亲在她三岁那年就去世了,随后她便跟着外婆。萧君没有继续往下想——不能再想下去了。记忆“咔”的一声硬生生打住,她站起来去开灯。

陈念先联系了附近的一所学校,让赵萧君插班进去。她下半年就该上小学五年级了,而陈乔其就在她学校旁边一所私人幼儿园上学。陈念先夫妇日常都很忙,有许多应酬,经常要出差,偌大的庭院越发显得空旷寂静。赵萧君十一岁生日就在忙碌的升学中悄无声息地过去了。

新的学期新的同学,赵萧君比往常更加沉静。短短一个暑假,她的生活翻天覆地,犹如天上人间,唯有沉默以对。放学后照例到附近的“美佛”幼儿园接陈乔其一起回家。站在外面等的时候,正好看到教室里面乱哄哄的,闹得不行。恰巧看见陈乔其伸手将一个小女孩用力推在地上,小女孩大声哭起来,众人“哗”地四散开来,愤愤不平,大声指责,说陈乔其不要脸,动手打人。他站在那里瞪眼看着,也不反驳,只是一个劲地用手擦脸。立在众多小孩间,是最高的一个,一眼就能找到。小女孩呜咽着,哭得一张小脸满是泪水,十分可怜,难怪其他小孩全部责怪他。

赵萧君连忙走过去拉住他,责备说:“陈乔其!你又闹事了!”年轻的女老师听到声音从办公室快步赶过来,一叠声问怎么回事儿,怎么回事儿。围观的小孩七嘴八舌说起来。听了半天才明白,刚才那个小女孩为表示感谢亲了陈乔其一下,陈乔其发怒,便将她推倒在地上。女老师哄了好半天才止住小女孩的哭声。忍住笑意,转头沉声说:“陈乔其,你怎么欺负同学呢!还是女同学。这是不对的,知不知道!”他还是一脸讥笑不屑的样子,死都不肯道歉。因为态度不好,连着赵萧君也受了一顿教育。

两个人沿着街道慢慢往回走。赵萧君想起来就想笑,于是打趣问:“那小女孩为什么亲你?”陈乔其“哼”了一声,没有回答。赵萧君又说:“那你用不着将人家推倒吧?”他闷声闷气地说:“她活该。”赵萧君看着他笑,又说:“她亲你有什么不好?别人求都求不来呢。”陈乔其将脸扭过去,沉着小脸十分不悦,说:“我不喜欢她。”

赵萧君仍旧兴致盎然地问:“她怎么亲你的?”转头看他没有跟上来,眼睛冷冷地看着自己。赵萧君觉得奇怪,干吗这种表情,不知道他脑子里在想什么!于是走回去,低下头问:“你又怎么了?”陈乔其突然踮起脚尖,软软的嘴唇在她脸上擦了一下,转过头去酷酷地说:“这样亲的。”赵萧君吓了一跳,捂住脸瞪眼看他,不知道该怎么反应,只受了惊吓,倒也没有其他的想法。半晌她皱眉说:“满脸口水,脏死了!”掏出纸巾用力擦脸。不再管他,兀自往前面走。

晚上吃饭的时候,陈乔其忽然宣布他不再去幼儿园上课,要跟着赵萧君去念小学。陈念先停下筷子看着他,瞪眼说:“你年纪太小,明年再去。别再胡闹,赶紧吃饭。”第二天陈乔其怎么都不肯去上课。陈念先一时性起,要打,他站在那里不闪不避,挺着脊背,眼神倔强,任由人打。钱美芹护在中间,问他为什么非要上小学,幼儿园不是上得好好的吗。他说他不喜欢幼儿园,而且赵萧君已经上五年级了,所以他要上小学。

陈念先听了又气又笑。钱美芹在一旁说:“再过些时候,乔其就六岁了,上小学也没有关系。你看他闹成这样,还是送他进去吧。”陈念先皱眉:“这都开学一个来月了,还有,这么小跟得上吗?”钱美芹无奈:“这小祖宗非要去,有什么办法。你找人送他进去吧。再说了,想要念书总是好事。”陈念先忽然笑起来,说:“这孩子突然吵着要上学,还真吓了我一跳。非要进去的话,还得找校长说一说情。真是,早些时候说可不省事多了。”由于陈乔其还没有到入学年龄,再说又是中途插班进去的,陈家颇花了些钱才将他送进小学的大门。

于是陈乔其和赵萧君便在一所学校念书,同进同出,倒省了不少事情。第二章青梅竹马

天气渐渐转凉,霜繁叶降,仅剩的几片枯叶打着旋晃悠悠地掉下来,将落未落之际,一阵风起,又飘向远处。赵萧君紧走几步,看见静静躺在枯黄的草丛间的落叶,浅红的树叶有几处被虫蛀过的痕迹,镶着乌黑的花边,脉络清晰可见。她拾起这片叶子,色彩斑斓,夹杂的红与黑像会说话,正对她明眸凝视。她知道这是病叶,莫名的心生怜惜,于是捡起来夹在语文课本里。

晚上打开课本温习功课的时候,陈乔其坐在一旁拾起落在玻璃桌上的枯叶,看了看,好奇地问:“你要这个做什么?难看死了。”赵萧君探出身子,想要抢过来,说:“没什么,还我。”陈乔其拿在手里对着灯光看了一会儿,探过头问:“这是什么叶子?”赵萧君一开始说不知道,想了想又迟疑地说:“不知道是不是红叶。”陈乔其歪着身子蹭过来,黏着她说:“你教我念这段话,明天要朗诵。”

赵萧君拿过他的课本,看了一眼,问:“你们拼音学完了?”陈乔其点头,懒洋洋地催她念。赵萧君果然念起来:“一片两片三四片,五片六片七八片,九片十片片片飞——香山红叶红满天。听清楚了?会念了吗?”回头打了一下他,说:“做什么!还不快跟着念?”陈乔其斜斜坐着,仰起小脸问她:“香山在哪里?”赵萧君将课本扔给他,没好气地说:“香山啊,大概在北京——你既然不念,那我回去睡觉了。”

陈乔其将手中把玩的枯叶夹在自己的课本里,随口问:“香山有很多红叶吗?”赵萧君头也不抬,说:“你没听见书上说吗——香山红叶红满天!”陈乔其忽然拉住她的手,一脸憧憬地说:“我们去北京吧。”赵萧君瞪他,骂:“发什么疯,要去你自己去吧。”陈乔其用手扳过她的脸,认真看着她,说:“我们一起去!”双眼流光溢彩,隐隐地有一种执着。赵萧君狠狠挥开他的手,漫不经心地敷衍:“好,好,好。”然后站起来,开始收拾桌子上的课本。陈乔其在后面扯住她,说:“萧君,你要记得。”赵萧君粗声粗气地说:“睡觉了。你今天怎么这么多话!”

大雪纷飞的时候,赵萧君立在学校的廊檐下,双手插在裤兜里,抬头看簌簌掉落的雪花,铺天盖地,一点一点覆在地上,轻盈得似乎没有重量,晶莹滋润,清冷美艳。伸出右手,手指一片冰凉。一片大大的雪花好一会儿才在她手指上融化消失。所有人都因为难得的大雪兴奋不已,她的同学们都在雪地里玩得不亦乐乎,雪球你来我往,热闹非凡。

有一个女同学走过来,问:“赵萧君,你不去玩雪?”赵萧君摇了摇头,轻声说:“你也不去?”她搓了搓手,叹气:“妈妈说我身体不好,容易着凉,不让我玩。”十分可惜的语气。赵萧君记起来这个女同学似乎经常请病假,她“哦”了一声,然后走回教室。女同学也跟着进来,顺手带上门,歪着头说:“赵萧君,你好像很不喜欢说话。”

赵萧君连忙说:“没有呀。”她说:“怎么没有?你都不喜欢和大家一块儿玩。”大概因为大家都出去打雪仗,剩下她一人十分无聊的缘故,不由得和不怎么熟的赵萧君谈起来。她跟着走过来,继续说:“你总是一个人静静坐着,下课也不出去玩。”赵萧君走回自己的座位,看了她一眼,坐下来,不知道该说什么,幸亏上课铃声适时响起来,打断了她的尴尬。她不由自主地抬头看向窗外,思绪有些飘远。在同学的眼中,赵萧君极其安静,连老师给她的评语也是“性格内向”。

放学后看见陈乔其衣服裤子脏兮兮的,小脸冻得通红,头上还沾有残留的草屑,微笑说:“赶紧回去换衣服。”回到家,陈乔其缩着肩膀一个劲地叫冷,陈家的保姆周嫂摸了摸他,“哎哟”一声叫起来,说:“这领子都湿了,赶紧换下来,小心感冒。”正给他找衣服的时候,电话“丁零零”地响起来,周嫂手脚没有空,回头说:“萧君,你接一下电话。”赵萧君奇异地没有说“好”,只说:“周嫂,我来帮他找衣服,你去接吧。”不由分说往衣柜这边走来。

铃声连续不断,一声接一声,有些刺耳,周嫂只得起身,紧走几步,差点绊倒,扶住桌子,有些慌乱地拿起话筒,连连“嗯”了几声。挂了电话,说:“陈先生和太太今天晚上回不来,说雪下得太大,飞机没有起飞。”赵萧君点了点头,表示知道。陈乔其问:“那他们有没有说什么时候回来?”周嫂摇头。陈乔其倒没有再说什么,赵萧君反而有些敏感,立即转开话题,对他说:“你也别换衣服了,躺被窝里得了,晚饭端上来吃。”陈乔其点一点头,一骨碌钻到床上。

等赵萧君吃完饭再上来看他,见他鼻息沉重,脸颊泛红,有些吃惊。伸手在他额头上探了一探,推他说:“好像有些发烧,一定是打雪仗着了凉。”陈乔其微微睁着眼,神情看起来有些萎靡。赵萧君连忙找来周嫂。周嫂寻出温度计,量了体温,眯着眼对准灯光看了半天说:“三十七度七,有些低烧。要不要看医生?”陈乔其立即摇头:“不要!”一点低烧,周嫂也没有放在心上,只说:“那吃一点药吧。”陈乔其皱着脸说:“不吃!”赵萧君不理他,说:“周嫂,你把药拿过来吧。”周嫂寻出些退烧药,便出去了。

赵萧君倒了水,把玻璃杯递给他,陈乔其干脆扯着被子躺下来。赵萧君皱眉说:“快起来吃药,啊!”陈乔其闷声说:“吃了也没用,还不如不吃。”赵萧君将杯子放在桌子上,问:“你真不吃?”陈乔其点头:“不吃,打死都不吃。”声音倒响亮。赵萧君知道他的脾气,看着他说:“不吃算了,那我走了。”陈乔其喊住她,赵萧君回头,没好气地说:“怎么,你肯吃药了?”陈乔其“嗤”的一声,说:“说了不吃就不吃,药很好吃吗!你快过来,陪我说说话。”赵萧君想着他终究是病人,于是坐在旁边,说:“有什么好说的,你赶快睡觉吧。说不定睡一觉病就好了。”陈乔其转过头:“那你随便说一点什么。我现在睡不着。”

赵萧君拿过他散在桌上的课本,说:“嗯,那我读一段课文,你赶快睡着吧,算是催眠。”于是低声读起来,“下雪了,下雪了——雪地里来了一群小画家,小鸡画竹叶,小狗画梅花,小鸭画枫叶,小马画月牙。不用颜料不用笔,几步就成一幅画。青蛙为什么没参加——它躲在洞里睡着啦!哎,哎,你为什么还不睡,我老师说我读课文读得全班人都昏昏欲睡——像念经一样,没有一点感情。”

陈乔其伸手掀开被子,赵萧君连忙给他盖上,责备说:“等一下又着凉了,你就等着进医院吧。”陈乔其喘气,说:“很热,睡不着。”赵萧君重新倒了水,试了试温度,说:“那把药吃了。”陈乔其仍然不肯吃。赵萧君有些无奈,走到自己房间,寻出玻璃纸镇,放在他手上,说:“现在是不是舒服了很多?赶快把药吃了吧。”陈乔其将它贴在额头上,冰凉冰凉,像有水缓缓刷过一样,果真十分舒服。没有再抬杠,一把将药吞了下去。

赵萧君慢慢说:“我生病的时候,外婆就是这么做的。贴在手上凉飕飕的,病就会好得快。你可不要打坏了!”陈乔其拿在手里仔细看了半天。赵萧君慷慨地说:“借你一天,病好了再还给我。我很困,要回去睡觉了。”连连打哈欠。陈乔其让出一半的床位,拍拍被子说:“那你就在这里睡好了。”赵萧君摇头:“不行!我要回自己房间。”陈乔其耍无赖:“你听外面的风很可怕的,呜呜呜地叫。再说我又发起烧来怎么办?”

赵萧君走到窗口,探头一瞧,外面黑糊糊的,什么都看不见,只听见狂风“呜——哇——啦”一遍又一遍来回地怒吼,十分凄厉,阴风惨惨,万籁俱静的夜里,令人不由得心生恐惧。赵萧君反应过来,说:“哦!原来你害怕了!”陈乔其微微红了脸,倒没有恼羞成怒地反驳。其实赵萧君也有些害怕,不向外面看还好,看了之后一直有一种阴森森的感觉,久久不散,缠得人心底发凉。犹豫了一下,还是掀开被子,躲了进去。陈乔其的床又大又舒服,被子像云一样柔软,是那么暖和。不一会儿,便沉沉地睡着了。两个人并肩睡在一起的画面,像是桌子上摆放的一对瓷娃娃。

赵萧君小学毕业考试考得很好,年级第一,上了省城最好的中学,很难考上的那种半封闭式学校,有着很长的历史。不过离陈家有些远。陈念先忍不住连声称赞,说:“乔其,你可要好好向姐姐学习呀!”钱美芹也觉得她做了一个极好的榜样,抽空大大庆祝了一番。暑假里老是有人打电话找陈乔其出去玩,有一次陈念先奇怪地说:“怎么打来的净是乔其的同学,从来没有人找过萧君。”毕业前,赵萧君给同学写留言,电话那一栏上总是空白,也从来不接陈家的电话,没有人接就任它响着。

赵萧君打听到学校里有许多外地考进来的同学,很多都在学校里住宿。于是对陈念先说她要住校,可以专心念书。陈念先起先有些不赞同,说:“没有这个必要,你才多大?一个人在外面多不方便。”赵萧君很坚持,说:“学校晚上安排了晚自习,很多同学都住校。每天不用来回跑,可以多睡一会儿。再说一放假还是可以回来的。”陈念先只得帮她办了入住手续。陈乔其听到她住宿的消息,很有些不高兴,闹了许久的别扭。直到开学,事已成定局,才肯同赵萧君和解。

其实学校里的宿舍荒凉得很,公共洗手间在走廊的另一端。赵萧君要走两分半钟才能到。半夜起来的时候,幽暗的灯光白惨惨地照在地上,鬼气森森。她每次都是喘着气跑回寝室,然后用力关上房门,半天才平静下来。她住的房间是学校里较好的那种,两个人一间,桌椅都很齐全。一个星期只有一天假,赵萧君每个星期六晚上回陈家,然后带上干净衣服星期天下午赶回去上晚自习。

上了初中,她还是一样不喜欢说话,不喜欢和不熟悉的人来往,和宿舍里另外一个女生也是客客气气,微笑点头,顶多说一些学习上的事情。赵萧君总是静静地坐在窗口的位置看外面的霏霏梅雨,或是埋头看书做题。她有许多的时间,坐在桌子前无聊的时候,经常想起古意盎然的小镇,想起外婆家门口的拱石小桥,桥边上滑溜溜地长满青苔,想起外婆满镇敲锣打鼓地寻她吃饭。昏黄的阳光透过天井照进来,蒙上一层陈旧而舒适的味道,古老的屋子里到处是温暖的记忆。那个时候毫无顾忌,无拘无束,可以迎着风,趟着水到处闯祸。这些事情竟然记得如此清楚,连她自己也有些诧异。

随着年岁的增长,赵萧君的容貌越来越白皙秀气。班上的男生私下里悄悄地说“三年零班的赵萧君成绩又好,长得又漂亮”。还有些大胆的男同学顶风作案,殷勤地邀请她参加活动。几次碰壁之后,仍然有人不死心。赵萧君的心只敏感在记忆上。在某些方面消耗过多的纤细的感情,小心翼翼,在另一方面自然而然意兴阑珊,从不将男生的邀约放在心上。她还处在陈家的桎梏中——是她自己的心结,仍然没有打开。

星期六的下午,放学的人潮一波推着一波,拥挤热闹。赵萧君不愿意抢这么几分钟,等同学都走得差不多才收拾书包。照例在东门等公车的时候,一个瘦瘦的男生走过来和她打招呼。赵萧君不认识他,班上的人她有一半不认识,尤其是男生,免得尴尬,还是应了一声。

他有些羞赧地挠了挠微乱的头发,见她神色没有任何异样,支吾了两声,终于还是问出来:“赵萧君,昨天我给你写了一封信——你有没有看……”赵萧君有些迷惑,抬头看他,说:“什么信?我从来没有收过信。”他脸涨得通红,有些着急地说:“我明明夹在你政治书里面的——”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没有底气。赵萧君这几天动都没有动过政治课本,他在信里邀请她看电影,迟迟没有回音,大概等不及,忍不住出口相问。

赵萧君乍然下碰到这种情形,虽然没有太大的感觉,也有些不好意思,面上依旧淡淡的,只说:“我要回去了。”他鼓足勇气,快速地问:“明天你有没有时间?”赵萧君诧异地看了他一眼,立即说:“没有,明天有许多功课要做。”他很气馁,想必十分伤心,眼神灰暗,一语不发地看着地面。鼓足一切勇气,满心的期待和懵懂,就这样轻飘飘地被打散了。气氛很僵硬,赵萧君借故要走开。正在这时候,陈乔其从右边的人流中跑过来,额上滴着汗,埋怨说:“怎么现在才出来,都等了好半天了。”赵萧君大松一口气,立即拉着他离开,边走边问:“你怎么过来了?”

陈乔其没有回答,却扭着身回头问:“刚才那个人是谁?”赵萧君不知道为什么,有些心虚,像做了什么错事一样,笑一笑,故作轻松地说:“一个同学。”连忙转移话题,说,“你今天怎么过来了?”陈乔其“哼”了一声,看了她一下,才说:“我从隔壁道馆过来的。我最近在学跆拳道。”赵萧君“哦”了一声,说:“是吗?那学得怎么样?”陈乔其很有些得意,扬着头说:“教练说我学得很好。”赵萧君没话找话,说:“那你好好学。”陈乔其白她一眼:“还用得着你说!”

随即又沉下脸问:“刚才那男的到底跟你说什么了?现在还站在那里呢!”赵萧君暗暗叫苦,隔着人群远远望了一眼,见他果然还站在原地发呆,支吾着说:“没说什么。人家或许在那儿等人呢。”陈乔其听她这么一说,也有道理,才没有继续追问,告诉她:“司机在道馆门口等着。以后每个星期六下午你直接到道馆这边来,我可能晚一点才结束训练。”

坐在车里,赵萧君将背上的书包放在腿上。陈乔其手里捏着一张小纸条,拿过她的书包说:“你笔放哪儿?我把教练的电话号码抄下来。”赵萧君眯着眼靠在靠垫上,说:“我只带了一支笔,夹在书的封面上。”陈乔其没有找到,胡乱翻了一通,将她带的几本书全部拿出来,哗啦啦往下抖。赵萧君听见响声,说:“陈乔其,你把我书当什么啦!要找不会好好地找!”

陈乔其从车厢里捡起掉落的信,一看粉红色带心的信封就知道是什么内容,冷着脸说:“赵萧君!”赵萧君一开始有些慌乱,想起刚才那个男生的话,才明白过来。陈乔其三两下撕得粉碎,狠狠扔在垃圾袋里,斜着眼看她,脸色很坏。赵萧君有些莫名其妙,也没有说话。好半天,陈乔其逼问:“到底怎么回事?”“什么怎么回事!”赵萧君有些不耐烦。陈乔其瞪眼看她,重重“哼”一声说:“当然是信的事!”赵萧君没好气地说:“我怎么知道!连我也不知道这信是从哪里冒出来的。”陈乔其坐在一边兀自生气。下了车将车门关得震天响,咚咚咚一个人往前面猛走。赵萧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哪里又惹到他了?真是不可理喻。当下也不去搭理他。

吃过晚饭,赵萧君正窝在沙发上,手上握着遥控器漫不经心地换台。陈乔其走到她身边,盯着她说:“我要告诉爸爸说你不好好念书,在学校里乱交男朋友。”赵萧君吓得差点从沙发上滚下来,头一次动怒,咬牙切齿地说:“陈乔其,你再胡说八道,造谣生事!”陈乔其双臂交握,居高临下看着坐在沙发上的她,理直气壮地说:“我怎么胡说了?你学校门口的那人不是你男朋友?那信不是他写给你的?爸爸还整天让我跟你学习呢。等他回来我就和他说。”

赵萧君气得脸都绿了,直直盯着陈乔其,却拿他没有任何办法。她在陈家从来都是循规蹈矩,不敢惹一点麻烦。到底是寄人篱下,分外敏感多心。愤怒过后,只得拼命解释:“信的事我真的不知道,拆都没有拆过,你也看到了。校门口那个男生大概是我班上的同学,我根本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别说男朋友,我连半个男性朋友都没有。你不要到陈叔叔那里信口开河,胡说八道。”

陈乔其在她身边坐下来,凑过身子问:“真的?”赵萧君嫌恶地往旁边移,气冲冲地说:“信不信由你!”陈乔其伸了个懒腰,说:“那好,我不和爸爸说了,就当是一场误会。”赵萧君吊到嗓子眼的心放下来,有一种劫后余生的感觉,对他感觉立刻好起来。却忘了始作俑者也正是他。陈乔其倒在她肩上,挨着她磨蹭,她这次倒没有躲开。过了一会儿,陈乔其懒洋洋地说:“不过,如果我发现你交男朋友的话,一定告诉爸爸。”赵萧君马上用力推开他,生气地说:“你放心,我不会交男朋友的!满意了吧!你敢在陈叔叔面前乱嚼舌根,胡言乱语,小心我杀了你!”说完怒气冲冲地回房间去了。

赵萧君虽然气陈乔其多管闲事,无事生非,其实只当是小孩子多嘴多舌,不知轻重,而陈乔其向来可恶。何况关于信,她本来就没有放在心上,也没有什么浪漫旖旎的想法,只是受了惊吓。陈乔其识相地没有将事情胡乱捅出去,她颇有些庆幸。等到下个星期六的下午还是走到道馆门口等他一起回去。

中考前几天,学校总算舍得放假。班上的同学“呜——哦——啊”的欢呼不断。有些男同学干脆站在桌子上举着书本“呼啦啦”地转圈,神情兴奋至极。有人在下面“砰砰砰”死命敲桌子,装模作样大声说:“哼,竟然敢顶风作案!小心竖着进去,横着出来!”立即有人不屑地说:“都毕业了,还怕那黄仔做什么!”像是被压迫的农奴,终于翻身做了主人,

那个时候,学生中间流行用一根手指顶住书本快速地转圈,像飞轮一样,虎虎生风,乍看之下还以为是戏台上表演的飞转的巾帕。有些技巧好的人,不单单中指,十根手指都能转得起来,甚至有人用拳头也能转得顺顺畅畅——大概是因为生活极其压抑烦闷的缘故,所以很多男同学热衷此道,一到下课便有人起哄单挑,比赛看谁转得快,转得久,气氛活络热闹。

后来班主任站在高高的讲台上,双手撑住讲桌,上身微微前倾。他是一位很有威严感的老师,姓黄,粉笔字写得十分漂亮——可是还是不大受学生欢迎。瞪着眼严肃地说:“中考在即,你们竟然还有闲情玩这种玩意儿,还以为自己是小孩子呢!搞得班上乌烟瘴气,影响学习,影响班规。从此以后,禁止搞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说完习惯性地抬了抬鼻梁上欲坠的黑框厚眼镜。底下一片死寂,许多人想必是敢怒不敢言。后来很多男生唉声叹气地转着手中的笔,手指翻飞,“呼呼呼”地连成一个圈影,暗地里维持单调无聊的快乐。

赵萧君对毕业没有太大的感觉,将所有书本收起来,便结束了初中生涯。中考那几天还是下着霏霏微微的细雨,不过没有烟雾轻笼万物迷蒙的美感,到处湿漉漉、黏腻腻的一片,连着人的心头也是一片潮湿。赵萧君坐在考场最边上的座位,放下笔,头埋在臂弯里看外面雨打芭蕉,尖尖的叶片垂着一滴水珠,径直悬在那里,好半天才掉下来。好一会儿,又有一滴,逐渐变大,鼓胀成圆球,垂垂坠在半空中。题目很简单,赵萧君很早就答完了,有许多同学提前出了考场。她伏在桌上,最后一个出来。

回到陈家,全身蜷缩在沙发里。电话丁零零响起来,赵萧君一动不动,陈乔其边甩水边走进来,说:“哎,接电话。”赵萧君撑着头说:“又不是我的,快去接!”陈乔其拿起话筒,忽然转过头看着她,似笑非笑说:“还不过来接电话。”赵萧君不理他,没有动。陈乔其没好气地说:“你的!”赵萧君以为是老师,连忙站起来,毕恭毕敬地接过电话“喂”了一声。那边声音遥遥地传进耳朵里:“萧萧,是你吗?”赵萧君瞬间有些恍惚。她母亲试探性地说:“萧萧,今天中考考完了吧?”赵萧君“嗯”了一声,右手紧紧握住话筒。好一会儿,她母亲才说:“萧萧,你过得好不好?”赵萧君过了好一会儿才说:“嗯,还好。”她母亲在那边说:“听说你成绩很好,那我就放心了。”赵萧君不记得自己到底说了些什么,慢慢挂上电话,站在那里,眼前有些迷茫。

陈乔其走到她身边粗声粗气地大喊:“喂!”她才回过神来,还是有些愣愣的。见他手里捏着两张电影票,疑惑地问:“干什么?”陈乔其闷声说:“去不去看电影?”她斜着身倒在沙发上,没什么力气地说:“为什么想去看电影?”陈乔其推她:“你不是考完了吗?放松放松啦。”赵萧君问:“什么电影?”接过电影票看了一眼,是《哈利波特与魔法石》,新近上映的一部大片,到处在做宣传,海报有整栋楼那么大。懒洋洋地说:“不想去,等过段时间电视上自然会放。”陈乔其瞪她:“去不去?”有些不高兴了。赵萧君还是摇头:“下雨天还要跟你去电影院挤,受不受罪呀。你真想看的话,找个同学和你一块儿去不就行了。”陈乔其突然伸出脚狠狠踢沙发,瞪着她说:“我不想和他们一块儿看,吵死了。”

赵萧君跳起来说:“你能不能不踢?”人都要被他踢下去了。陈乔其不依不饶地问:“去不去?”赵萧君边走边说:“不去,我考试累了,想要睡觉。”陈乔其忽然将桌子上的杯子摔在地上,“叮当”一声,粉碎。周嫂听到声音,从外面急急地走进来,连声问:“怎么了,怎么了?”赵萧君也吓了一跳,忙说:“没事没事,不小心摔了杯子。”拉陈乔其上楼。有些头痛地看着他,说:“不就看一场电影吗?用得着将整个屋子掀起来闹!反正又不用我出钱。什么时候的?”抢过电影票,只觉得湿湿的,也不知道他拿在手里捏了多久。陈乔其计谋得逞,心情大好。一边换衣换鞋,一边口里胡乱哼着歌,和赵萧君一块儿出门。他知道赵萧君最怕将事情闹大。

因为是新片,电影院门口人很多,一堆一堆挤在一处。赵萧君怕走散,回头找不到人,牢牢攥住他的手。陈乔其看见别人手上都抱着爆米花和饮料,于是问:“你要不要喝饮料?我去买。”赵萧君擦着汗说:“你要喝?那你在这儿站着,我去买。”陈乔其不肯松手,说:“一起去买。”赵萧君只得和他一起挤到小卖部,忽然听到一个小女孩在旁边说:“陈乔其,你也来看电影?我们叫你来的时候你不是不来吗?”后面还跟着几个小孩,大概是一起来看电影的。陈乔其扭过脸,说:“我改变主意了。”赵萧君问:“是你同学?”他不怎么高兴地点头。

那个小女孩问:“陈乔其,你是多少号?”陈乔其还没有回答,赵萧君把票拿出来,几个小孩看了一下,叽叽喳喳地说:“我们隔得很近呢。”陈乔其闷闷不乐地跟着众人进了电影院。赵萧君看得有些昏昏欲睡,她对这些什么魔法呀宝石呀什么的不怎么感兴趣。看完后,几个小孩倒是很兴奋,出来后还叽叽喳喳议论个不停。忽然有人说:“陈乔其,我们还要去游乐园玩,付思敏的妈妈在那里工作哦。你要不要一起来?”

几个小孩立即起哄:“一起来吧,反正在家里也没事。”陈乔其摇头:“我不去。”那个小女孩拉住他,软软地说:“陈乔其,去吧去吧,很好玩的。还可以看表演哦。”陈乔其闷声说:“你们去吧。”赵萧君在旁边说:“同学请你呢,那你跟大家一起去吧,记得早点回来。”几个小孩连连点头说:“是呀,是呀,陈乔其,一起去吧。”陈乔其忙说:“不去了,我等一会儿还要去跆拳道馆。”那个小女孩明显很失望,还缠着陈乔其说了几句,奈何他始终不为所动。几个小孩没办法,只好先走了。

赵萧君拉着他问:“你干吗不跟同学去玩?人家多热情呀,真是好心没好报。”陈乔其甩开她,不满地说:“他们一天到晚地吵死了,我不喜欢。”赵萧君没好气地说:“那个小女孩不是挺好的吗,你为什么不喜欢?”陈乔其不服气,反问:“我为什么要喜欢!”赵萧君打了他一下,瞪眼说:“我就不知道你到底喜欢谁!这个不喜欢,那个看着讨厌,你这人,怎么就这么阴阳怪气呢!”陈乔其忽然停下来,牢牢看住她,认真地说:“我喜欢你!”赵萧君先是吓了一跳,半晌愤愤地说:“真是荣幸!”陈乔其一声不响抛下她,气冲冲地一个劲儿往前面赶。赵萧君晃悠悠在后面走,管他呢。两个人一路无话。

赵萧君上了本校的高中部,照例住校。分配到新的班级,几乎全是新面孔。同学都是各地选拔出来的拔尖人才,飞扬跋扈,比起以前,异常热闹。青涩懵懂的青春静悄悄地绽放。

连着七八门的考试终于考完了,大家把书往空中一抛。几乎所有人都在议论去哪里玩乐,成群结队围在一块儿,说得热火朝天。赵萧君收拾好书包,穿过热闹的人群,站在三楼的走廊上,微微叹息了一下,这些事跟她总是无关。然后往楼梯口走去。忽然横地里一个女生拦住她的去路,双手叉腰,面色不善,气势汹汹地说:“喂!你是不是赵萧君?”她吓了一大跳,微微点头,然后客气地问:“请问有什么事吗?”那个女生上上下下打量了许久,然后撇嘴不屑地说:“死气沉沉的样儿,你有什么好的?这么欺负人!”说着狠狠地推了她一下。赵萧君完全没有准备,料不到她居然动手。身体又单薄,没有站稳,侧身倒在地上,手肘蹭上水泥地面,擦破了皮,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班里一个女生恰巧看到这一幕,连忙跑过来一边扶起赵萧君一边大喝:“你哪个班的?怎么打人呢!”那个挑衅的女生没想到赵萧君轻轻一推就倒在地上,有些气短,强撑着场面说:“那得问她做了什么好事!这么不要脸!抢别人男朋友!”赵萧君有些生气,盯着她叫:“你把话说清楚,不要血口喷人!”众人听到吵闹全都好奇地围了过来,瞬间将狭窄的走廊挤得水泄不通。

那个女生不屑地说:“不是你从中作梗,张浩会和韩晨分手吗!昨天晚上韩晨哭了整整一个晚上,眼睛都肿了!你也太不要脸了!”原来是代他人出头,朋友义气。围观的人群嗡嗡嗡地响起来,如被风吹皱的春水,快速蔓延开来,纷纷交头接耳。赵萧君又急又怒,满脸通红,说:“张浩是谁?我根本不认识他!”说着低头快步往前走。莫名其妙在这么多人面前出这个丑,她简直没脸见人,恨不得立刻消失不见。真是飞来的横祸,这关她什么事呀!

那个扶她起来的女生追到校门口,大声喊住她:“赵萧君,你没事吧?”她闷闷地摇了摇头。那女生小心翼翼地察看她的脸色,忽然拉住她说:“反正放假了,我们去唱KTV吧!我知道城里哪家KTV最好。”赵萧君知道她性子十分活泼,和班上许多男生称兄道弟,家境似乎也不错,出手大方,摇头:“不了,我不会唱歌,还是先回去好了。”她似乎觉得赵萧君刚刚经历过那样的事,在众人面前丢脸出丑,心情肯定不好,为了安慰她,不由得分外热情,兴冲冲地说:“那我们去吃东西吧。吃饱了就什么烦恼都没有了!”不由分说,拖着她就走。

赵萧君抵不过她的热情,被她带到学校附近的肯德基,点了鸡翅可乐之类。她一边吃一边说:“我问清楚了,那个女生是三班的,真是太可恶了!”赵萧君“哦”了一声。她继续说:“别人分手关她什么事。真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说着话锋一转,“你真不认识张浩?”赵萧君愕然,半晌说:“不认识,很多人我都不认识。”她把头凑过来,说:“你不会连我也不认识吧?”

赵萧君忙说:“不是的。”终于想起来她叫林晴川,紧接着说,“我知道你叫林晴川,今天真是谢谢你帮我。”林晴川把手一挥,笑说:“没事,都是同学。我看你右手擦破了皮,要不要紧?”赵萧君在她热情的带动下,不由得话多了起来。林晴川笑说:“反正暑假也没什么事,到时候我找你玩呀。你家电话是多少?”赵萧君犹豫了一下,她已经快手快脚地掏出笔和纸,准备记下来。赵萧君犹豫了一下,第一次将陈家的电话留给同学。

可是她们之间刚冒出头的友谊很快就搁浅了。因为赵萧君离开了陈家,转学去了另外一个城市。第三章离别再遇

赵萧君的母亲打电话来问她要不要去她那里。赵萧君一直觉得在陈家住得名不正,言不顺,如鲠在喉。每当陈家有客人来的时候,免不了好奇地问她是谁。每当提到这个问题,她便如坐针毡,惶恐不安。她刚来陈家的时候,有一次接到陈家亲戚的一个电话,对方劈头就问:“你是谁?”赵萧君愣了半天,答不上来。她怎么跟人解释呢,她和陈家非亲非故的,到底为什么住在陈家。她又不是没有亲人,她还有母亲。

所以她后来再也不接陈家的电话,就连陈家的保姆司机对她也是另眼相待,心存轻视,虽然表面上照旧客客气气的。她在陈家行事一向小心谨慎,绝不敢造次。她在这个地方是自卑的。孤僻怕生,犹疑多心,所有不好的性子都是在这样的环境下长成的。她在陈家始终低人一等。俗话说“吃人嘴软,拿人手短”,这话果然是不错的。对照陈乔其,她的心更低,一直低到看不见的黑暗里去,终日在地底下隐藏。她对陈家有一种打从心底涌现的畏惧感。

她想了一会儿,点头同意了,她不能再待在这里。虽然是继父家里,有许多的不便,可是终究是母亲,名义上说得过去。对她还是有爱的,仅仅一点点,就够了!这几年来,她心里虽然难免有些怨恨,可是她还是记得小时候母亲一口一口哄她吃饭,为了喂她吃半碗蒸鸡蛋,满院子追着跑。离开这个冰冷压抑的地方对她或许比较好。

当赵萧君一心想着离开陈家,正在收拾行李的时候,陈乔其黑着脸走进她的房间,“砰”的一声关上房门。他站在那里冷冷地看着赵萧君将衣服一件一件收进箱子里,猛地抢上来阻止,两个人拉拉扯扯,互不让步。赵萧君大喝:“陈乔其!干什么呀你,快给我放手!”陈乔其死命攥着。赵萧君猛一抬头,发现他已经和自己一样高了,小脸上眉目分明,鼻梁英挺,力气也很大,扯得她差点打了个趔趄。

陈乔其哽着声音说:“萧君,萧君,你为什么要走?我哪里不好了?”赵萧君很有些诧异,他平常一副酷酷的样子,对谁都爱理不理,没想到这么舍不得自己。想起在陈家,朝夕相处,同吃同住,真正有感情的也只有陈乔其。眼睛不由得也有些红了。坐在床沿上,看着他慢慢地说:“我又不姓陈,哪里有一直待在陈家的道理。”

陈乔其只是抱住她,不依不饶地说:“不要走!”赵萧君推他:“乔其,不要再闹了。我回我妈妈那里有什么不好。”陈乔其捶着床,恨恨地看着她,然后一言不发大步离开了她的房间。直到赵萧君提着行李准备走了,他也没有说过一句话,成天板着脸,阴沉沉的,动不动就大声呵斥,乱发脾气,却对赵萧君视而不见,始终不肯原谅她。赵萧君心想,他年纪还小,转眼就会将这些事情忘记的。她和他终究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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