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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10-12 18:06: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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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高阳

出版社:江苏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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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顶商人胡雪岩5

红顶商人胡雪岩5试读:

前记

同光年间有“财神”之号的胡光墉,与王有龄、左宗棠遇合之奇,为拙作《红顶商人胡雪岩》前四部的主要题材。《红顶商人胡雪岩》的后两部,写胡雪岩的结局。

胡雪岩事业的颠峰,亦正是左宗棠“西征”收功,新疆底定,晋封二等侯,一生勋业的颠峰,时在光绪四年春天。

饮水思源,没有胡雪岩筹饷及后勤支持之功,左宗棠的“西征”不可能获致辉煌的成就。因此,这年四月十四日,左宗棠会陕西巡抚谭钟麟,联衔出奏,请“破格奖叙道员胡光墉”,历举他的功劳,计九款之多。前面五款是历年各省水陆灾荒,胡雪岩奉母命捐银赈济的实绩,因而为胡老太太博得一个正一品的封典,使得胡雪岩在杭州城内元宝街的住宅,得以大起门楼,浙江巡抚到胡家,亦须在大门外下轿,因为巡抚的品秩只是正二品。

后四款是胡雪岩真正的功绩。一是胡雪岩在杭州设了一座字号“胡庆余堂”,规模宏大,声名媲美北京同仁堂的药店,历年西征将士日常所需的“诸葛行军散”、“辟瘟丹”、“神曲”、“六神丸”之类的成药,治跌打损伤的膏药、金创药,以及军中所用药材,都由胡雪岩捐解。

其次是奉左宗棠之命,在上海设立采运局,转运输将毫无延误。再次是经手购买外洋火器,物美价廉。泰西各国出有新式武器,随时采购,运至军前,左宗棠认为“新疆速定,虽曰兵精,亦由器利”。

最后一项最重要,即是为左宗棠筹饷,除了借洋债及商债,前后合计在一千六百万两以上之外,各省的“协饷”,亦由胡雪岩一手经理。协饷未到,而前线不能不关饷时,多由胡雪岩代垫。湘军、淮军多曾出现过索饷哗变事件,只有西征将士从不“闹饷”。

这份能维持西征士气的功劳,左宗棠认为“实与前敌将领无殊”,事先曾问过胡雪岩,打算得个什么奖励?回答是“想弄件黄马褂穿”,所以奏折中请予“破格优奖,赏穿黄马褂”,奉旨准如所请。胡雪岩是捐班的道员,以军功赏加布政使衔,从二品文官顶戴用珊瑚。乾隆年间的盐商,有戴红顶子的,戴红顶而又穿黄马褂,只有一个胡雪岩。

光绪六年十一月,左宗棠奉旨入觐,“钦差大臣督办新疆军务”及陕甘总督的差缺,分别由他麾下大将刘锦棠及杨昌浚接替。左宗棠于下年正月底到京,奉旨以东阁大学士管理兵部,派为军机大臣,并在总理各国事务衙门行走。当他从甘肃启程时,曾专函胡雪岩,约他灯节后在北京相晤,可是——

第一章 进京结交众权贵,胡雪岩帮左宗棠借洋款

出将入相

光绪七年三月初七,胡雪岩终于践约抵达北京。同行的有两个洋人,一个是在华经商多年,泰来洋行的经理,德国人福克;一个是英商汇丰银行的代表凯密伦。

由于这年天气格外冷,天津海口尚未解冻,所以胡雪岩是从陆路来的,浩浩荡荡十几辆车,一进右安门,直投前门外草厂十条胡同阜康钱庄。为了接待东家,“大伙”汪惟贤十天以前就预备好了,车队一到,胡雪岩与他的客人,还有古应春与办笔墨的杨师爷,被接入客厅,特为挑出来的四名伶俐的学徒,倒洗脸水倒茶,忙个不停。胡雪岩是汪惟贤亲自照料,一面伺候,一面问讯旅况。

乱过一阵,坐定下来,胡雪岩贴身小厮之一的保福,捧着金水烟袋来为胡雪岩装烟,同时悄声说道:“张姨太已经打发丫头来催请了。”“现在哪里有工夫?”话中似嫌张姨娘不懂事。

保福不做声,只望着屏风后面一个十六七岁的丫头摇一摇手,表示胡雪岩还不能进去——由南到北,通都大邑中,有阜康钱庄,就有胡雪岩的一处“行馆”,大多有女主人,住在阜康后进的张姨娘,不甚得宠,所以胡雪岩有这种语气。“大先生,”汪惟贤来请示,“是用中菜,还是大菜?”紧接着又表功,“恐怕两位外国客人吃不来中菜,特为跟文大人借了个做大菜的厨子,都预备好了。”

所谓“文大人”指的是刑部尚书文煜,他是正蓝旗的满州人,同治七年出任福州将军。清兵入关,在冲要之地设有驻防的将军坐镇,其中福州将军因为兼管闽海关之故,是有名的肥缺,文煜一干十年,宦囊极丰,有上百万的款子,存在阜康。汪惟贤知道胡雪岩跟他是在福州的旧识,交情甚厚,所以不嫌冒昧,借了他从福州带来的,会做大菜——西餐的厨子,来接待福克与凯密伦。

既然预备好了,自然是吃大菜。胡雪岩本有些话要问汪惟贤,但因他也是主人的身份,按西洋规矩,与汪惟贤分坐长餐桌的两端,不便交谈。直到饭罢,两洋客由阜康中会说英语的伙计陪着去观光大栅栏以后,胡雪岩才能跟汪惟贤谈正事。

正事中最要紧的一件,便是他此行的任务——跟左宗棠谈一笔三四百万两银子的借款。胡雪岩急于想知道的是,左宗棠入朝以后的境遇,“帘眷”是否仍如以前之隆,与两王——掌枢的恭亲王及光绪皇帝的生父醇亲王的关系,以及在军机中的地位等等,必须了解得清清楚楚,他才能决定哪些话可以说,哪些事不必谈。“我看左大人在京里顿不长的。”汪惟贤也是杭州人,跟东家打乡谈,“待不长”称之为“顿不长”,使得胡雪岩大吃一惊。“为啥顿不长?”“还不是他的‘沃不烂、煮不熟’的老脾气又发作了。”“沃不烂、煮不熟”也是杭州的俚语,有刚愎自用之意。接着,汪惟贤举左宗棠在军机处议俄约及“海防”一事,来支持他的看法。

原来新疆回乱一起,俄国以保侨为名,出兵占领了伊犁,扬言暂时接管,回乱一平,即当交还中国,及至左宗棠西征,先后克复乌鲁木齐、吐鲁番等重镇,天山南北路次第平靖,开始议及归复伊犁,要求俄国实践诺言,而俄国推三阻四,久假不归的本意,逐渐暴露。于是左宗棠挟兵力以争,相持不下,这样到了光绪四年秋天,朝议决定循正式外交途径以求了结,特派左都御史崇厚为出使俄国钦差大臣,又赏内大臣衔,为与俄议约的全权大臣,许他便宜行事。

这年腊月,崇厚取道法德两国,抵达俄京圣彼得堡,立即与俄国外务部尚书格尔思展开谈判。谈了半年才定议,而且崇厚以“便宜行事”的“全权大臣”资格,在黑海附近的赖伐第亚,签订了《中俄返还伊犁条约》,内容是割伊犁以西以南之地与俄;增开通商口岸多处;许俄人通商西安、汉中、汉口,以及松花江至伯都讷贸易自由。

消息传回国内,舆论大哗,痛责崇厚丧权辱国。而崇厚敢于订此条约,是因为背后有两个强有力的人在支持,一个是军机大臣沈桂芬,他是朝中足以与“北派”领袖李鸿藻抗衡的“南派”领袖,深得两宫太后的信任。一个是直隶总督北洋大臣李鸿章,以继承曾国藩的衣钵标榜,在军务与洋务两方面的势力,已根深蒂固,难以摇撼。在议约的半年中,崇厚随时函商,获得沈、李二人的同意,才敢放心签约,而且未经请旨,即启程回国,留参赞邵友濂署理出使大臣。

沈桂芬、李鸿章虽都赞成伊犁条约而动机不同。沈桂芬是因为僵持的局面持续,朝廷即不能不派重兵防守,左宗棠的洋债就不能不借,长此以往,浩繁的军费会搞得民穷财尽,用心可说是委屈求全。

李鸿章就不同了,多少是有私心的,第一,如果中俄交恶而至于决裂,一旦开战,俄国出动海军,必攻天津,身为北洋大臣的李鸿章,就不知道拿什么抵挡了;其次,左宗棠不断借洋债扩充势力,自非李鸿章所乐见,伊犁事件一结束,左宗棠班师还朝,那就无异解甲归田了。

无奈崇厚的交涉办得实在不高明,两宫震怒,士林痛诋,连恭王与沈桂芬主持的总署——总理各国事务衙门行走的诸大臣,亦觉得过于委屈,有改议的必要。

于是朝命以出使俄国大臣崇厚不候谕旨,擅自启程回国的罪名,开缺交部严加议处。所议的俄约,交六部九卿、翰詹科道妥议具奏。这就是明朝的所谓“廷议”。

廷议的结果,崇厚所签的条约,无一可许,两宫因而召开“御前会议”,慈禧太后原想严办崇厚,加以“翰林四谏”中的宝连与黄体芳,上奏力攻崇厚,而且语中侵及李鸿章与恭王,这一来,崇厚便免不了革职拿问,交刑部议罪,虽非锒铛入狱,而软禁在刑部提牢司的“火房”中,这度日如年的况味,也就可想而知了。

此举是抵触《万国公法》的,各国公使,群起抗议,但朝廷不为所动,一面派使英兼使法的钦差大臣、曾国藩的长子曾纪泽兼使俄,谋求改约;一面将崇厚定了“斩监”的罪名。不过,朝廷亦并未放弃和平解决的意愿,备战以外,由李鸿章策动英、法、德三国公使,出面调停,免了崇厚的死刑,但仍监禁,然后曾纪泽才在光绪六年六月,由伦敦动身赴俄。

交涉开始之时不会顺利,是可想而知的。幸而曾纪泽不愧名父之子,运用他对《万国公法》的知识,出使的经验及关系,促请英、法驻俄公使的协助,在左宗棠到京的前两天,与格尔思改定了约稿,伊犁收回,嘉峪通商,不明定可通至某处,松花江通航取消,只是赔偿军费增加四百万卢布,共为九百万。

当中俄关系紧张时,李鸿章提出“海防论”的主张,与左宗棠的“陆防论”针锋相对。及至左宗棠到京入军机,先议俄约,由于曾纪泽挽回利权之多,超过朝野的期望,左宗棠亦表示满意,无甚争执,后议李鸿章“海防”的计划,他的话就多了,由海防谈到陆防,一转而为西陲的形势,与他在新疆用兵的经过,滔滔不绝,目无余子,军机处只听得他一个人又说又笑,“礼绝百僚”的恭王,默坐一两个时辰,连句话都插不上。“大先生你想,”汪惟贤说,“不要说恭王,哪个都吃不消他。恭王忍了又忍,忍到后来,索性要军机章京把原折收了起来,不议了。”“不议了?”胡雪岩诧异,“李合肥的海防,规模大得很呢!要开办北洋舰队、电报局,多少人等着吃这块大肥肉,哪里就说说算数,不议了?”“喏,”汪惟贤放低了声音说,“毛病就出在这里,不议不可以,要议又怕我们左大人独讲空话。那就只有调虎离了山再议。”

一听这话,胡雪岩心冷了一半。原以为有左宗棠这样一座靠山当大军机,将来要借洋债,必然由他来主持,财源滚滚不绝。如今看样子怕又要外放,自己的想法也就落空了。而且恭王似乎有些讨厌左宗棠,此事颇为不妙,只不知醇王待他如何。“醇王待他是好的。大先生晓得的,醇王是好武的一伙,左大人有这样的战功,拿他当个英雄看,所谓惺惺相惜,常常有往来,走得很近的。醇王还要请他到神机营去看操呢!”“你说啥?”胡雪岩问道,“醇王请左大人到神机营看操?”“是啊。”“你听哪个说的?”

这话有不相信的意味,而且看得出来,胡雪岩很重视这件事,汪惟贤倒有些猜不透,只好据实作答。“我是听小军机徐老爷说的。”汪惟贤又说,“左大人是正月底到京的,二月初醇亲王就请他吃饭,逛太平湖新修好的花园,二月十几又请,当面约他看操,左大人答应了,一定去,不过日子没有定。大先生这一来,大概要定日子了。”

胡雪岩越发不解,不过他并未立即发问,先想了一下,何以醇亲王请左宗棠看操,先不能定日子,等他一来,才可以定日子呢?

想通了才问:“你这话是听哪个说的,徐老爷?”“不是他还有哪个?”

胡雪岩心想,“小军机徐老爷”——军机章京徐用仪,跟左宗棠的关系向来密切,左宗棠应酬京官,一直都托他经手,他要谈到左宗棠,话都是靠得住的。

继而转念,一客不烦二主,自己有好些事何不也委托了徐用仪?于是立刻关照杨师爷写了个帖子,请徐用仪“小酌”,特别注明“盼即命驾,俾聆教益”,另外捡了四样杭州的名物,两只方裕和的火腿,十把舒莲记的檀香扇,四坛景阳观的酱菜,还有胡庆余堂的“本作货”辟瘟丹、虎骨木爪烧之类,装了一网篮,伴着请帖,一起送到徐府。

日落时分,徐用仪来了,还是穿了官服来的,他的底缺是刑部主事,胡雪岩的顶戴是珊瑚顶子,官阶差着一大截,所以用的是属员参见长官的礼节。“大人几时到京的?”徐用仪见了胡雪岩,急趋踱步,一面说话,一面捞起袍褂下摆,打算要请安了。

徐用仪字筱云,胡雪岩跟他见过一次面,称他“筱翁”,这时急忙双手扶住,带着埋怨的语气说:“筱翁,筱翁,你这样子简直在骂人了。赶紧请换了衣服再说。”

徐用仪的跟班,早就挟着衣包在上等候,听得这话,便进来伺候主人更换便衣。宝蓝绸夹袍,玫瑰紫贡缎琵琶襟坎肩——这是军机章京习惯成自然而专用的服饰,在应酬场中很出风头的。

相互作了揖,上炕落坐,徐用仪改了称呼:“胡大先生是哪天到的?”“刚到。我的第一位客,就是筱翁。”

徐用仪有些受宠若惊似的,抱着拳文绉绉地说:“辱承不弃,又蒙宠赐多珍,真是既感且愧。”“小意思,小意思,何足道哉!”胡雪岩问,“筱翁跟左大人常见?”“天天见面的,该我的班,一天要见两回,早晨在军机处,下午在左大人的公馆贤良寺。”“他老人家精神倒还好?”“还好,还好。不过……”徐用仪微蹙着眉说,“好得有点过头了,反倒不大好。”“大概是他老人家话多之故?”“话不但多,中气还足。他在北屋高谈阔论,我们在南屋的人都听得到。”

胡雪岩点点头,暂且丢开左宗棠,“筱翁,”他说,“我在京里,两眼漆黑,全要靠你照应。”

徐用仪知道这是客气话,胡雪岩拿银子当灯笼,双眼雪亮,当下答说:“不敢当,不敢当。如果有可以效劳的地方,不必客气,尽请吩咐。”“太言重了。”胡雪岩说,“我是真心要拜托筱翁,想请筱翁开个单子,哪里要应酬,哪里要自己去,应酬是怎么个应酬法?都请筱翁指点。还有个不情之请,这张单子要请筱翁此刻就开。”

这是委以重任了。徐用仪自然照办,想了一下说:“第一是同乡高官,尤其是言路上的几位,要多送一点。”“是的。请筱翁指示好了。说多少就是多少。”

浅交而如此信任,徐用仪不免起了报答知己之感,“我要冒昧请教胡大先生,”他问,“这趟进京,是不是来谈借洋款的事?”“是的。”“还有呢?”“还有,想打听打听洋法缫丝,京里是怎么个宗旨?”“这容易,我就知道,回头细谈。”徐用仪接着又说,“如果是为借洋债的事,总理衙门的章京、户部的司官,不能不应酬。我开个单子出来。”

于是端出笔砚,徐用仪就在茶几上开出一张单子,斟酌再三,在名字下写上数目,自一百至五百不等——自然是银票的数目。“有个人,怎么送法,要好好考究。”徐用仪搁笔说道,“如今管户部的是宝中堂,他又是总理大臣。”

清朝有“大学士管部”的制度,勋业彪炳的左宗棠,以东阁大学士奉旨“入阁办事”,自然是管兵部,宝鋆则是以武英殿大学士,继去世的文祥管户部,实掌度支大权。对于左宗棠借重息的洋债,啧有烦言,这是胡雪岩也知道的,如今听徐用仪提到宝鋆,正说到心事上,不由得便将身子凑了过去,声音也低了。“我没有跟宝中堂打过交道。请教筱翁,有没有路子?”“有条路子,我也是听说,不过可以试一试。”“什么路子?”“是这样的——”“法不传六耳”,徐用仪说得仅仅只有胡雪岩听得见。于是,在摆点心请徐用仪时,他抽个空将古应春找了来,有话交代。“你对古董字玩都是内行,我想托你到琉璃厂走一趟。”

古应春不免奇怪,胡雪岩到京,正事一件未办,倒忽然有闲情逸致要物色古董字画,其故安在?

看出他心中的疑惑,胡雪岩便又说道:“我要买两样东西送人。”

原来是送礼,“送哪个?”古应春问。

胡雪岩接过他的手来,在他掌心写了个“宝”字,然后开口:“明白?”“明白。”“好。”胡雪岩说,“琉璃厂有一家‘海岳山房’,上海的海、岳老爷的岳。你进去找一个姓朱的伙计,是绍兴人,你问他,某某人喜欢什么?他说字画,你就要字画,他说古董,你就要古董。并要关照,东西要好,价钱不论。”

古应春将他的话细想了一遍,深深点头,表示会意:“我马上去。”等他回来,主客已经入席了,胡雪岩为古应春引见了徐用仪,然后说道:“来,来,陪筱翁多喝几杯。”接着又问,“怎么样?”“明天看东西。”

胡雪岩知道搭上线了,便不再多问,转脸看着徐用仪说:“筱翁刚才说,如今做官有四条终南捷径,是哪四条?”“是四种身份的人,‘帝师王佐,鬼使神差’。像李兰荪、翁叔平都是因为当皇上的师傅起家的,此谓之‘帝师’。宝中堂是恭王的死党,以前文中堂也是,这是‘王佐’。”“文大人?”胡雪岩不觉诧异,“入阁拜相了。”

徐用仪一愣,旋即省悟。他指的是已去世的体仁阁大学士文祥,胡雪岩却以为文煜升了协办大学士。当即答说:“尚书照例要转到吏部才会升协办,他现在是刑部尚书,还早。”“喔,喔,”胡雪岩也想到了,“筱翁是说以前的文文忠。”文忠是文祥的谥称。“不错。”“筱翁,”古应春插进来说,“‘鬼使’顾名思义,是出使外国,跟洋鬼子打交道。何谓‘神差’就费解了。”“一说破很容易明白。”徐用仪指着胡雪岩说,“刚才胡大先生跟我在谈神机营,‘神差’就是神机营的差使。因为醇王之故,在神机营当差,保举特优。不过汉人没份,就偶尔有,也是武将,文官没有在神机营当差的。”“应春,”胡雪岩说,“刚刚我跟筱翁在谈,醇王要请左大人到神机营去看操,左大人要我来定日子,你道为啥?为的是去看操要犒赏,左大人要等我来替他预备。你倒弄个章程出来。”

古应春心想,犒赏兵丁,无非现成有阜康钱庄在此,左宗棠要支银,派人来说一声就是。不此之图,自然是认为犒赏现银不适宜,要另想别法。“我们也不晓得人家喜欢什么东西。”古应春建议,“我看不如索性请荣大人到醇王那里去老实问一问,该怎么犒赏,听醇王的吩咐预备。”“荣仲华早已不上醇王的门了。”

荣仲华就是荣禄,大家都知道他是醇王一手所提拔,居然不上“举主”的门了,宁非怪事?这就连胡雪岩也好奇地要一问究竟。“说来话长。其中还牵涉到一桩谈起来任何人都不会相信的秘密。”徐用仪放低声音问道,“你们在南边有没有听说过,西太后是什么病?”“听说是干血痨。”胡雪岩答说,“怎么会弄出来这个毛病?”“是——”徐用仪突然顿住,“这话以不说为宜,两位亦以不听为妙,听了不小心传出去会闯大祸,那就是我害了两位了。我们谈别的吧。”

说到紧要之处,徐用仪忽然卖起关子来,胡雪岩不免怏怏。但转念觉得徐用仪如此谨慎小心,倒是可信任的。这一转念间,心中的不快,涣然而释。

于是又把杯闲谈了片刻,徐用仪因为初次同席,不肯多饮,要了一碗粥喝完,预备告辞了。“惟贤!”胡雪岩问道,“预备好了没有?”“预备好了。”

汪惟贤亲自端来一个托盘,上有十几个红封套,另外一张名单,这是要托徐用仪代为致送的“菲敬”。“拜托,拜托!”胡雪岩拱拱手说,“其余的我亦照筱翁的意思办,或我亲自去拜候,或我派人送,尽明天一天办妥。”“好!好!”徐用仪问,“胡大先生你明天什么时候去看左大人?”“一早去等他。”“那么明天我们在贤良寺见,有话到时候再说。”“是,是!”胡雪岩一面说,一面向汪惟贤手一伸,接过来一个红封套,抽出里面的银票来看,照他的意思,开出四百两不误,便悄悄塞到徐用仪手中,顺势捏住,不让他推辞。“不,不!没有这个道理。”“小意思。筱翁不收就是不拿我胡某人做朋友。”“真是受之有愧。谢谢,谢谢。”

等客人走了,胡雪岩问起海岳山房的情形,古应春告诉他说,会到了姓朱的伙计,问起宝鋆喜欢什么,姓朱的答说都喜欢。古应春便照胡雪岩的话交代,价钱贵不要紧,只要东西好,当下约定次日上午看货。“你早点去。看过了,马上陪洋人到贤良寺来。”胡雪岩又说,“左大人犒赏神机营,我倒想好了一个办法,不知道办得通,办不通。都等明天下午再谈吧!”说罢,打了一个呵欠。

海岳山房的朱伙计,外号“朱铁口”,所以有这个仿佛星相术士艺名的外号的由来是,他对古董、字画、版本的鉴别,无一不精,视真必真,说伪必伪。因此,虽是受人雇用的伙计,而琉璃厂中古玩铺、南海店的掌柜,当面都尊称他为“朱先生”。

古应春做事很精细,知道了朱铁口的本事,有意拉交情,委屈自己主顾的身份,也称他为“朱先生”,朱铁口自然谦称“万不敢当”,自己建议:“叫我老朱好了。”“恭敬不如从命。”古应春说道,“老朱,你有些什么东西给我看?”

那一声“朱先生”改变了朱铁口平时接待顾客的方式,“东西很多。”他随手捧起一方砚池说,“古老爷,你看。”

古应春看那方砚池七寸长、五寸宽、三寸高,色如猪肝,正面两边各有一行篆字,右边是“丹心贯日”,左边是“汤阴鹏举志”。“原来是岳武穆用过的。”“不光是岳武穆用过,明太祖还用过呢!”朱铁口微笑着说。

古应春仔细一看,砚池右侧还刻着四行楷书,“岳少保砚向供宸御,今蒙上赐臣达。古忠臣宝砚也,臣何能堪?谨矢竭忠贞,无辱此砚。洪武二年正月朔日,臣徐达谨记。”“徐达是明朝开国元勋第一位,又是明太祖的儿女亲家,这方砚有这样的来历,明朝人的笔记当中,一定有记载的。老朱,你说是不是?”

朱铁口笑了,“听古老爷这话,就晓得是内行。真人面前不说假话,是不是中山王徐达收藏过,也不必去谈它了。”他将砚池置回原处又说,“古老爷,你请里面来坐。”

所谓“里面”是账柜后面的一间斗室,一关上门,就靠屋顶一方天窗透光进来,阳光斜射,恰好照亮靠壁的方桌。朱铁口等古应春在对面坐定,方始俯身向前,低声开口,神态顿时神秘而郑重。“古老爷,你是哪位介绍你来的?”“是我的东家交代我来的,没有人介绍。”“贵东家是哪位?”

古应春有些踌躇,不知道能不能透露胡雪岩的姓名,因而久久未答。“古老爷,”朱铁口说,“贵东家是怎么关照你的?”“就说让我来找你老朱,问一问宝中堂喜欢什么。东西要好,价钱不在乎。”“那就怪不得你不肯说破了,贵东家没有交代清楚。”朱铁口说,“贵东家要买古董字画送宝中堂,当然是有作用的。到底是为了啥,预备送值多少钱的东西?古老爷,你老实告诉我,我来替你盘算一下,包你一钱不落虚空地,都用在刀口上。”

古应春听出话中大有曲折,看朱铁口意思诚恳,便老实答道:“确如你所说,敝东家没有交代清楚。老朱,你能不能先把其中的奥妙告诉我,我再看能不能替敝东家作主。”“这有何不可。”朱铁口说,“我们这里跟各王府、几位中堂府上都有往来的,说穿了——”

说穿了是卖官鬻爵,过付之处,公然受贿,有所不便,所以要有人居间来遮蔽形迹。“假使说,你古老爷想放个考官,或者少爷乡试要下场了,怕‘场中莫论文’,想买个‘关节’,就得要到打磨厂去请教江西金溪人开的,卖‘闱墨’的书坊,他们会跟你讲价钱。倘或要谋缺谋差呢,就得来找我们,我们会替你去问了来告诉你,要送什么东西,自然是在我们这里买——”“慢慢!”古应春打断他的话问,“你是说一定要在你这里买?”“是的。”“价钱由你开?”“当然。”“能不能还价?”“能还价,怎么不能?”朱铁口说,“古老爷承你看得起,我不忍赚你的昧心钱,所以要请你告诉我,贵东家打算谋个什么差缺,我好告诉你真正的行情。”“嗯,嗯。”古应春细想了一下,还有不甚明白的地方,便又说道,“请你举个譬仿我听听。”“譬仿,你老想放上海道。我去问了来告诉你,送宝中堂一部《玉枕兰亭》就可以了。这部帖要十二万银子,你买了这部帖送进去,宝中堂知道已经到手了,就会如你所愿。其实呢,上海道的行情是十万银子,我们外加两成帽子,内扣两成回佣,一笔交易赚四万。如果主顾精明,磨来磨去讨价还价,顶多磨掉外加的那两成帽子,至于放交情,像你老这样的,我就老实告诉你,十万银子一文不能少。”“喔,原来如此。”古应春又问,“如果不知道你们这里这条门路,另外托人去活动呢?”“他们也会告诉你,送一部《玉枕兰亭》,而且告诉你要到哪里去买。”朱铁口又说,“这个法子是乾隆年间和珅发明的,他说送什么东西,根本就是他自己的收藏,我们去问价钱的时候,顺便就把东西带回来了。”“多谢,多谢!我学到了一个秘诀。不过,还有一点想请教,譬如说,我倒不想讨价还价,直接想送某人多少,这又该怎么办呢?”“这我们也有规矩的。先问你送什么人,送恭王有送恭王的东西,送宝中堂有送宝中堂的东西。譬如你说送恭王,我会告诉你,喏,这方岳少保砚,两千,那部‘阁帖’三千,一部宋版杜诗五千,你如果想送一万银子,凑起来正好。”“有没有帽子在里头?”“货真价实,不加帽子。”

朱铁口解释这种情形跟卖差卖缺不同,譬如上海道一缺值十万银子,收到十万,则该到手都到手了,外加帽子吃亏的是“买主”。

倘或有人想送八万,而实际上照底价只是七万银子的东西,岂不是侵吞了“卖主”应得之款?信用一失,另觅别家过付,这样好的买卖做不成,真正贪小失大,不智之甚。“老朱,你把话都说明了,我也不能有一点骗你。敝东家不是谋差谋缺,另有缘故,想送多少我虽还不知道,不过猜想不是三五万银子的事。等我回去问清楚了,我们再进一步商量。”古应春又加重了语气说,“老朱,你请放心。除非不送,要送一定请你经手,即使敝东家想另找别家,我也不会答应的。”

看他说得如此诚恳,又看他的仪表服饰,朱铁口知道遇见阔客了,这件事成功,掌柜起码要分他几千银子,大可自立门户了。

转念到此,心花怒放,“古老爷栽培,感激不尽。”朱铁口站起身来请了个安说,“古老爷想来收藏很多,不知道喜欢玩点什么,看看我能不能效劳?”

古应春心想,既然拉交情,即不能空手而回,但一时想不起要些什么,便信口问道:“有没有什么新奇的东西?”“有。怎么没有?古老爷请到外面来看。”

朱铁口寻寻觅觅,找出来四样古玩,长圆方扁不一,长的是仿佛黄玉所制的箫,圆的是一具大明宣德年制的蟋蟀罐,方的是明朝开国元勋魏国公徐辉祖蒙御赐得以免死的铁券,扁的是康熙年所制的“葫芦器”,是一只印泥盒。“古老爷,你倒估估看,哪一样最值钱?”“应该是这一枝玉箫。”“玉箫?你老倒仔细看一看,是不是玉?”

古应春拿起那枝箫,用手指弹了两下,其声铿然,“不是玉是什么?”他问。“你再看。”

再看上面有题词,“外不泽,中不干,受气独全,其音不窒不浮,品在佳竹以上。”字是墨迹。玉器何能着墨?这就奇怪了。“是纸箫,出在福建。”朱铁口说,“这是明朝的东西,制法现在已经失传。”

古应春大为惊异,随手摆在一旁,表示中意要买,然后问道:“老朱,你说哪样东西最难得?”

物以稀为贵,最难得的自然值钱,朱铁口小心翼翼地拿起那具蟋蟀罐,用指轻扣,渊渊作金石之声,很满意地说道:“不假,五百年前的东西。”

见此光景,古应春好奇心起,接过那具陶罐细看,罐子四周雕镂人物,罐底正中刻着“大明宣德年制”,另有一行小字,“苏州陆墓邹大秀敬造。”但制作虽相当精巧,毕竟只是个蟋蟀罐,经历四五百年,也不能就算值钱的古董。

他不好意思直抒观感,只好这样问:“老朱,你说它好处在哪里?”“好处在旧、在有土性,火气尽脱,才不伤虫。古老爷,你总斗过蛐蛐吧?”

蟋蟀在北方唤做“蛐蛐”,南方亦有此称呼,古应春虽不好此道,但斗蟋蟀博彩,输赢进出极大,他是知道的。“一场蛐蛐斗下来,银子上千上万算,好蛐蛐说得难听些,真当牠祖宗看待,上百两银子一只宣德盆,又算得了啥?”

古应春暗暗咋舌,“一只瓦罐,值一百两银子?”他问。“是的。不过古老爷要,当然特别克己。”朱铁口说,“四样东西,一共算二百两银子好了。”

这不应该算贵,古应春一语不发,从身上掏出来一个洋式的皮夹,取出来一叠银票,凑好数目二百两,收起皮夹。

朱铁口在一旁看得很清楚,所有的银票都是阜康所出,当下灵机一动,惊喜地说道:“原来古老爷的贵东家,就是‘胡财神’。”

胡雪岩被称为“胡财神”,已有好几年了。古应春不便否认,只低声说道:“老朱,你知道就好。放在肚子里!一张扬开来,这笔交易就做不成了。”“我知道,我知道。这种事怎么好张扬?”

古应春点点头,关照老朱将四样古玩送到阜康,自己坐着车匆匆进城,赶到冰盏胡同贤良寺去作翻译。举借洋债

贤良寺本来是雍正朝怡贤亲王的故居,屋宇精洁,花木扶疏,而且离东华门很近,上朝方便,所以封疆大吏入觐述职,都爱住在这里。左宗棠下榻之处,是其中最大的一个院落,另外开门出入,门口站着七八名壮汉,服饰随便,举止粗率,形似厮养卒,但古应春却丝毫不敢怠慢。

原来左宗棠平洪杨、平捻、平回,二十年指挥过无数战役,麾下将校,百战余生,从军功上保到总兵、提督的,不知凡几。但武人诚朴,颇有不愿赴任,而宁愿跟着左宗棠当差官,出入相从,不说破不知道他们都有红顶子,黄马褂,甚至双眼花翎。

一次,有个何总兵奉左宗棠之命,去见陕西藩司谈公事。这个藩司是满州的世家子,架子极大,平时视部属如仆从,呼来喝去,视作当然,因而都敬鬼神而远之。此人本来对外事不大明白,加以部下疏远,对各方面的情形,更加隔膜,不知道何总兵的来头,不过看在左宗棠的份上,接见时以平礼相待。只是心里有个想法,我是敬其上而重其下,你就该守着你的规矩,要谦虚客气才是。

不道何总兵全不理会,“升炕”就升炕!“上坐”就上坐,而且翘起二郎腿,高谈阔论旁若无人。藩司心里已很讨厌了,及至“端茶”送客,何总兵昂然直出中门,将藩司抛在身后,竟似以长官自居了。是可忍,孰不可忍?藩司震怒之余,第二天谒见左宗棠时,谈及此事,愤愤不平之意,还现于词色。

左宗棠笑一笑,将何总兵传了来训斥,他说:“你们自以为都出生入死,立过战功,在我面前随意坐卧谈笑,固无不可。藩台大人是朝廷大员,体制何等尊贵,你怎么可以放肆,当是在我面前一样,何以这样不自量。你现在赶快给藩台磕头赔罪,不然藩台发了脾气,我亦没有这张脸替你再求情。”

何总兵答应一声,跪倒在地,磕头请罪。过了一会,左宗棠送客,藩司一出中门就看到十几个红顶花翎黄马褂的武官手扶腰刀在那里站班,其中有一个就是何总兵。

这一下,头上蓝顶子、脑后只有一条辫子的藩司,大惊失色,手足无措。还算见机,定定神伛偻着身子,一一请安招呼,步行到辕门外,方始上轿,但已汗透重棉了。

古应春从听说这个笑话以后,就不敢小看这些“老粗”们,当时赔笑问道:“大人回来了?”其时有个差官认识古应春,上前接话,“我们大人刚回来。”他说,“胡大先生陪着洋人早就到了,派人出来问过你两次,赶快请进去吧!”

到得花厅,见了胡雪岩,还来不及叙话,只见角门已开,闪出来两名差官,知道左宗棠要来了,当即招呼两名洋人站起来迎接。

左宗棠自然是便衣,一件旧薄棉袍,头上是兰州织呢厂所出,一顶鼻烟色的毡帽。胡雪岩跟古应春自然磕头请安,洋人则是一鞠躬,然后又跟左宗棠拉手。

上是左宗棠独坐,问了些“哪天到的”、“路上如何”、“江南有什么新闻”之类的话,胡雪岩一一照答,一阵寒暄过后,谈入正题。

正题是借洋债。胡雪岩自同治五年至光绪四年,为左宗棠借过四次外债,以充“西饷”。西陲用兵,须由各省补助军饷,称为“协饷”。但协饷分年解送,而打仗不能说今年饷银用完,不打了,明年有了饷再打。因而胡雪岩想出一个借洋债的办法,最大的“银主”是英商汇丰银行。还款的方式是由江海关开出期票,而由协饷省份,主要的是江苏、浙江、广东、福建四省的督抚,盖上大印,表示承诺在到期以前,将协饷解交江海关,偿还洋商,年限总在六年上下,半年一期,付息拔本。方式是由胡雪岩秉承左宗棠的意思,找洋商谈妥细节,然后由左宗棠出奏。奏准后,以上谕饬协饷各省出具印票,交江海关,同时由总理衙门照会英国公使,转知贷款的汇丰银行照付。

这套手续很繁琐,其中还有两道关口,一道是总税务司赫德——根据中英条约,关税是用来赔偿鸦片战争失败军费的保证,因此英国人要求控制中国新开各口岸,称为“洋关”的海关,职称是税务司,都归总税务司赫德管辖。赫德不下命令,江海关税务司不肯出票,钱就借不成了。

再一道关口是英国驻华公使,没有他的核准,汇丰银行不能拨款,有他批准了,即等于英国政府担保汇丰银行不会吃倒账。赫德还好,因为他毕竟是中国的客卿,不能不买总理衙门的账,而且有回佣好分,亦愿乐观其成。但英国公使这一关很噜苏,哪怕上谕批准了,各省的印票也备齐了,总理衙门跟赫德也说好了,没有英国公使点头,钱仍旧借不到。

以左宗棠天马行空的性格,这当然是件不能容忍的事,中国人借洋债,要做中国官的英国人赫德同意,更起反感。因此当德国泰来洋行的经理福克,向左宗棠表示,有钱可借,手续可以节减许多,左宗棠自然是欢迎的。

福克之得以谒见左宗棠,出于胡雪岩的推荐,那是一年前的话,西陲已经平定,左宗棠准备在陕甘大兴实业,关照胡雪岩招聘技师,胡雪岩找上了福克。在哈密行营一席之谈,左宗棠认为福克“切实而有条理”,颇为欣赏,福克便抓住机会,为德国资本找出路,当然,要谈这笔借款,仍旧需要胡雪岩。

当时正是崇厚擅自订约,被捕下狱,中俄关系搞得剑拔弩张之时,左宗棠接到一个情报,说俄国举了一笔“国债”达五千二百万两之巨,用来扩充军备,认为中俄难免一战,将来兵连祸结,其势难以停止,亦须未雨绸缪,如果能借二三千万银子,分数十年偿还,则饷源一广,练兵必精,写信给胡雪岩,要他跟泰来洋行谈判,而且约他在开年灯节以后,进京面谈。

不久,这件事打消了,因为由于曾纪泽斡旋,中俄形势已趋缓和,没有再大举外债的理由。

这是第一遍,第二遍旧事重提,又要借了。原来左宗棠内召入关进军机时,奉旨将他的一差一缺,分别交卸,一差是“钦差大臣督办新疆事务”,交由刘锦棠接替,一缺是“陕甘总督”交由杨昌浚署理。刘、杨都是左宗棠麾下的大将,但资望不足,难当重任,陕甘贫瘠,全靠各省协饷,各省如果不卖账,刘、杨就一筹莫展,因此,左宗棠必须为刘锦棠、杨昌浚筹好了饷,西征的功绩,才算有了着落。

照左宗棠的盘算,新疆与陕甘以玉门关为界,每年关外军饷要三百七十万,关内二百一十万,全年为五百八十万两。光绪五年起,上谕各省协饷,必须解足五百万两,相差八十万,前后套搭,总还可敷衍得过,那知上谕归上谕,协饷归协饷,两年之间,各省协饷欠解竟达四百二十万两之巨。

为此,刘锦棠忧心忡忡,左宗棠为他出奏陈情说:“不虞兵机之迟钝,而忧饷事之艰难,深惧仔肩难卸,掣肘堪虞,将来饷不应手,必致上负圣恩,悔已无及。”这也是实在情形,即令宝鋆表示,“西饷可缓,洋款不必着急。”朝廷仍旧许他再借一笔外债,弥补协饷之不足。

胡雪岩与福克,就是为这件事来的。

胡雪岩在左宗棠面前的信用,大不如前了。一则是借洋债及商款的利息过重,人言藉藉,连左宗棠都没面子;二则是采买军火有浮报情事。但左宗棠仍旧少不了胡雪岩,而胡雪岩亦想力盖前愆,对这趟借洋债,格外尽心尽力,希望左宗棠能对他的成绩满意。“雪岩,你信上说票要出给汇丰,怎么又是汇丰呢?”左宗棠指着福克说,“不是他们泰来洋行吗?”“是。一大半是泰来的款子,不过要由汇丰出面。”“这是什么讲究?”“汇丰是洋商的领袖,要它出面,款子调度起来才容易。这好有一比,好比刘钦差、杨制台筹饷筹不动,只要大人登高一呼,马上万山响应,是一样的道理。”

左宗棠平生一癖,是喜欢人恭维,听胡雪岩这一说,心里很舒服,“雪岩,”他说,“你这一阵子倚红偎翠之余,想来还读读书吧?”

这话想来是指着“登高一呼”、“万山响应”这两句成语而说的,胡雪岩笑着答道:“大人太夸奖我了,哪里谈得到读书?无非上次大人教导我,闲下来看看《唐诗三百首》,现在总算平仄也有点懂了,王黄也分得清了。”“居然平仄也懂了,难得,难得。”左宗棠转脸看着福克说,“我本来打算借个三百万,你一定要我多借一百万,我也许了你了,你利息上头,应该格外克己才是。”

古应春司翻译之责,福克与凯密伦各有所言,及至他再翻给左宗棠听时,已非洋人原来的话了。

福克的回答是:“不早就谈好了吗?”经古应春翻给左宗棠听是:“一分一厘。”“还是高了。”

左宗棠的话刚完,胡雪岩便即接口,“是不是?”他向古应春说,“我早说大人不会答应的。你跟他说,无论如何不能超过一分。”

于是古应春便要求福克,就谈好的利率再减若干,福克自然不悦,便有了争执的模样。其间当然也牵涉到汇丰的利益,所以凯密伦亦有意见发表。最后,古应春说了句:“好吧!就照原议。”洋人都不响了。“怎么样?”胡雪岩问,“肯不肯减?”“福克跟凯密伦说,以前是一分二厘五,这回一分一厘已经减了。我跟他们说,你不能让胡先生没面子。总算勉强答应在一分以内,九厘七毫五。”“是年息?”“当然是年息。”

于是胡雪岩转眼看着左宗棠,一面掐指甲,一面说道:“年息九厘七毫五,合着月息只有八厘一毫二丝五。四百万两一月的息钱是三万两千五,六个月也不过二十万银子。头两年只付息,不还本,第三年起始,每年拔还一百万,四年还清。大人看,这个章程行不行?”“一共是六年。”“是。”胡雪岩答说,“头两年只付息,不还本,我是磨了好久才磨下来的。这一两年各省关有余力还以前的洋款,就宽裕得多了。”“好,好!”左宗棠连赞两声,然后俯身向前,很关切地问,“要不要海关出票?”“不要!”胡雪岩响亮地回答。“只要陕甘出票?”“是。只凭‘陕甘总督部堂’的关防就足够了。”

左宗棠连连点头,表示满意,但也不免感慨系之,“陕甘总督的关防,总算也值钱了!”接着还叹口气,“唉!”“事在人为。”胡雪岩说,“陕西、甘肃是最穷最苦最偏僻的省份。除了俄国以外,哪怕是久住中国的外国人,也不晓得陕甘在哪里。如今不同了,都晓得陕甘有位左爵爷,洋人敬重大人的威名,连带陕甘总督的关防,比直隶两江还管用。”说到这里,他转脸关照古应春,“你问他们,如果李合肥要借洋款,他们要不要直隶总督衙门的印票。”

古应春跟福克、凯密伦各说了一句不知什么话,等他们回答以后才说:“都说还是要开票。”

听得这一句,左宗棠笑逐颜开,他一直自以为勋业过于李鸿章,如今则连办洋务都凌驾而上了。这份得意,自是非同小可。“好!我们就这样说定了。三两天后就出奏。这回宝中堂应该不会有后言了。”

胡雪岩不懂“后言”二字,不过意思可以猜得出来,而且他也有把握能使得宝鋆服贴。因而提出最要紧的一句话。“有一层要先跟大人回明白,如今既然仍旧要汇丰来领头调度,那就仍旧要总理衙门给英国公使一个照会。”“这是一定的道理。我知道。”“还有一层,要请大人的示,是不是仍旧请大人给我一道札子?”

下行公事叫“札子”,指令如何办理。左宗棠答说:“这不行!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你是陕西驻上海转运局的委员,应该杨制台下札子给你。”“是!不过,我有句话,不知道该不该说?”“你说,不要紧。”“同样是陕甘总督衙门下的札子,分量不一样。如果是大人的札子,我办事就方便得多了。”“呃、呃!我明白了。”

左宗棠心想,杨昌浚的威望不够,胡雪岩即不能见重于人,为他办事顺利起见,这个障碍得替他消除。

盘算了好一会,有个变通办法,“这样,”他说,“只要是牵涉到洋人,总署都管得到的,我在奏折上特为你叙一笔,请旨下总理衙门札饬道员胡某某遵照办理。你看如何?”

胡雪岩喜出望外,因为这一来就是受命于恭亲王,身价又抬高了。不过,表面上却不敢有何形色,而用微感无奈的神情说:“如果大人不便下札子给我,那也就只好请总理衙门下了。”“好!这就说定了。”左宗棠接着又说,“雪岩,我们打个商量,西边境况很窘,刘毅斋又要撤勇,打发的盘川还不知道在哪里,你能不能先凑一百万,尽快解到杨石泉那里。”

毅斋、石泉是刘锦棠、杨昌浚的别号。胡雪岩责无旁贷,很爽快地答应了。

这时有一名听差,悄然到左宗棠身边说了句话,他便问道:“这两个洋朋友,会不会用筷子?”

左宗棠打算留福克与凯密伦吃饭。胡雪岩觉得大可不必,便即答说:“大人不必费心了。”“那么,你留下来陪我谈谈。”“是。”

见此光景,古应春便向洋人表示,公事已经谈妥,应该告辞了。接着便站起来请了个安,洋人亦起立鞠躬。左宗棠要送客,胡雪岩劝住,说是由他代送,乘此机会可跟古应春说几句话。“应春,你把他们送回去了,交代给陪他们的人,空出身来办两件事。”

胡雪岩交代,一件是跟汪惟贤去谈,能不能在京里与天津两处地方,筹划出一百万现银?“这件事马上要有回音。”胡雪岩轻声说道,“左大人一开了话匣子,先讲西征功劳,再骂曾文正,这顿饭吃下来,起码三个钟头,你三点钟以前来,我一定还在这里。”“好!还有一件呢?”“还有一件,你倒问问福克,王府井大街的德国洋行里,有没有望远镜、挂表。如果有,你问他有多少,先把它定下来。”“喔,”古应春明白了,是左宗棠应醇王之邀,到神机营“看操”,作犒赏用的,便即问说,“有是一定有的。不知道要多少?”“现在还不知道。你先问了再说。”

古应春答应着,陪着洋人回阜康。下午三点钟复又回到贤良寺,果然,那顿午饭尚未结束,他在花厅外面等待时,听得左宗棠正在谈“湖湘子弟满天山”的盛况,中气十足,毫无倦容,看来还得有些时候才会散。

古应春心想,胡雪岩急于要知道交办两事的结果,无非是即席可以向左宗棠报告。既然如此,就不必等着面谈,写个条子通知他好了。

打定主意,便从怀中掏出一个洋纸笔记本来,撕一张纸,抽出本子上所附的铅笔,蘸一点口水,写道:“现银此间有三十万,天津约十余万。镜表各约百余具,已付定。惟大小参差不齐。”

这张字条传至席面时,为左宗棠发现问起,胡雪岩正好开口,“回大人,”他说,“京里现银可以凑五十万,一两日内就解出去,另外一半,等我回上海以后,马上去想法子。不知道来得及,来不及?”“能有一半先解,其余慢一点不要紧。”“是。”胡雪岩又问,“听说醇亲王要请大人到神机营去看操?”“有这回事。”一提到此,左宗棠的精神又来了,“神机营是八旗劲旅中的精华。醇王现在以皇上本身父的身份,别样政务都不能管,只管神机营,上头对神机营的看重,可想而知。李少荃在北洋好几年了,醇王从未请他去看过操,我一到京,头一回见面,他就约我,要我定日子,他好下令会操。我心里想,人家敬重我,我不能不替醇王做面子。想等你来了商量,应该怎么样犒赏?”“大人的意思呢?”“我想每人犒赏五两银子,按人数照算。”“神机营的士兵,不过万把人,五六万银子的事,我替大人预备好了。”胡雪岩又说,“不过现银只能犒赏士兵,对官长似乎不大妥当。”“是啊!我也是这么想。”“我看送东西好了。送当然也要实用,而且是军用。我有个主意,大人看能不能用。”“你说。”“每人送一架望远镜,一个挂表。”

话刚完,左宗棠便击案称赞,“这两样东西好!很切实用。”他说,“神机营的官长一百多,要一百多份,不知道备得齐,备不齐?”“大人定了主意,我马上写信到上海,尽快送来。我想日子上一定来得及。”胡雪岩紧接着说,“大人去看操的日子,最好等借洋款的事办妥了再定。不然,恐怕有人会说闲话,说大人很阔,西饷一定很宽裕,洋款缓一缓不要紧。”

不等他话完,左宗棠便连连点着头说:“你倒提醒了我。此事虽小,足以影响大局。我准定照你的话办。”“是!”胡雪岩问,“大人还有什么交代?”“一时倒想不起,想起来再跟你谈。”左宗棠说,“借洋款的章程,你马上写个节略来,我尽明天一天办好奏稿递上去,倘或顺利的话,大概三五天就定局了。”“是!”胡雪岩说道,“明天我想跟大人告一天假,办办私事。后天来伺候。”“后天如果没事也不必来。有事我会随时派人来招呼你,你尽管办你自己的事去好了。”

于是胡雪岩告辞回阜康,先请杨师爷将借洋款的条件写成一个节略,即刻派人送到贤良寺。然后向古应春细问到海岳山房接头的经过。“应春,你知道的,为了去年买水雷的价钱,福德多嘴泄了底,左大人对我已经起疑心了。这件事我心里很难过,所以这趟借洋款,除了大家该得的好处以外,我不但分文不要,而且预备贴几万银子,一定要把这件事办成功。办成功不算,还要办得漂亮,要叫左大人心里舒服。倘或宝中堂噜苏,就算办成功,他也不会高兴,所以宝中堂那里,一定要摆平,能听他说一句,这笔洋款借得划算。我这几万银子,花得就值了。”“小爷叔的心思,我是早看出来了。不过,我想也不必把钱花在宝中堂一个人身上,他手下的人也是要紧的。”古应春问道,“小爷叔预备花多少?”“这个数。”胡雪岩将手一伸。“那么,送四万,留一万作开销。”“好的。你跟徐筱云去商量,看这条路子应该怎么样走通?”

第二天三月初九,徐筱云不待去请,自己来访,胡雪岩不在,由古应春接待。他告诉古应春说,左宗棠的奏稿是他办的,已经誊正呈递。不过,三五天内,绝不会有结果,因为恭亲王为福晋安葬,请了七天假,而这件大事,非恭亲王来议不可。“这样说,宝中堂也不能起作用?”“不,不!有作用的。恭王听他的话。而且凡是到了这个地位,不管怎么样,败事总是有余的。”“筱翁,这么说,胡大先生要重重拜托你。海岳山房我去过了,跟老朱谈得很好。胡大先生要我跟筱翁商量,这条路子一定要走通,你看该送多少?”“借洋款的条件比过去都好,我的奏稿上写得很切实,事情一定可成,不送亦可,要送,这就差不多了。”说着,徐用仪示以一指。“筱翁,‘差不多’不够,要势在必成。”“多送当然更保险,不过钱要用在刀口上。”徐用仪问说,“明天你会去贤良寺不会?”“会去。明天我带洋人给左大人去辞行。”“那么,我们明天中午在贤良寺见,到时候我再跟你谈。”

第二天中午胡雪岩、古应春带着两个洋人,都到了贤良寺,静等左宗棠自军机处散值回寓,以便辞行。哪知一等等到下午三点半钟,还不见人影,亦无消息。宫门申正下钥,申正就是四点钟,通常军机处自大臣至章京,最迟未正二刻,也就是两点半钟,一定已走得光光,而左宗棠到此时尚未出宫,是件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事。“只怕宫里出事了。”胡雪岩悄悄跟古应春耳语,“莫非西太后的病,起了变化?”

一语未终,只见徐用仪匆匆而来,他也顾不得行礼,一把将胡雪岩拉到僻处,低声说道:“左大人叫我来送个信,洋人慢点走,事情或许会有波折。”“怎么?”胡雪岩又问,“左大人何以到现在还不出宫?”“宫里出了件意想不到的怪事。”徐用仪的声音越发低了,“今天军机没有叫起,说太后受了寒,人不舒服。大家都当是感冒,到内奏事处看药方,管事太监说没有发下来。后来听内务府的人说,是昨天下午发的病,突然之间,口吐白沫,像发羊癫疯。今天到现在为止,已经请了三次脉,早晨一次,午时一次,未时一次,人只怕不中用了。”“慢慢,筱翁,”胡雪岩问道,“你说是东太后,还是西太后?”“是东太后。”“东太后?”胡雪岩越发诧异。“自然是东太后。西太后好久不视朝,因为东太后违和,军机才没有叫起。”“喔。”胡雪岩点点头说,“我知道了。我来把洋人留下来。”

于是胡雪岩向古应春密言经过,关照他先带洋人回去,随便找个理由,请他们暂留几天。“如果东太后真的驾崩了,宫里要办丧事,洋款的事就会搁下来。”胡雪岩问道,“应春,你看左大人会怎么办?”“这一搁下来,”古应春答非所问地,“人家款子早已筹好了,吃利息犹在其次,倘或一搁搁得不办了,对人家怎么交代?”“这不会的。”胡雪岩说,“吃利息还是小焉者也,刘毅斋、杨石泉筹饷如星火,这上头耽误了才是大事。”“那么,大先生,你看左大人会怎么办呢?”“自然是独断独行,办了再说。”

以左宗棠的性情,这是可能的,但古应春终有疑惑,因为四百万银子到底不是个小数目,左宗棠即令有魄力,也不敢如此擅专。

左宗棠是过了四点才回贤良寺的,一到就传胡雪岩,“国将大变!”他一开口就发感慨,接着又说,“应变要早。你告诉福克他们,事情就算定局了,请他们一回上海就预备款子,印票现成,我带得有盖了陕甘总督关防的空白文书,一填就是,让他们带了去。”

果如胡雪岩所料,但他不能不为左宗棠的前程着想,“大人,”他很直爽地说,“数目太大,将来宝大人会不会说闲话?”“说闲话也是没法子的事。”左宗棠又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现在连‘君命’都没有,我辈身为勋臣,与国同休戚,不能不从权处置。”“大人,我倒有个想法。这件事,大人何妨跟醇王说一说,醇王是带兵的,总知道‘闹饷’不是闹着玩的。”“通极!”左宗棠拍着膝盖说,“有他知道这回事,谅宝佩蘅也不敢再说闲话。”

宝佩蘅就是宝鋆。胡雪岩心想,要他不说闲话,只有找海岳山房朱铁口,否则即使不敢说闲话,也尽有刁难的手段。“我得躺一会。”左宗棠说,“今天晚上,说不定宫里会出大事。”“是。”胡雪岩乘机打听,“刚才徐筱云来传大人的话,说起东太后政躬违和,仿佛来势不轻呢?”“岂止来势不轻,牙齿都撬不开了。”“那么,到底是什么病呢?”“谁知道?”左宗棠将两手一拍,“牝鸡司晨,终非佳事。”

胡雪岩听不懂他说的什么,站起身来告辞,“明天再来伺候。”他请了个安。“明天,明天还不知道怎么样呢?”

第二章 胡雪岩算盘落空,商场劲敌盛宣怀逆势崛起

深宫疑云

左宗棠只睡得两个时辰,刚交子时便让老仆左贵推醒了,告诉他说:“军机徐老爷有急信。”

说着,将左宗棠扶了起来,另有一仆擎着烛台,照着他看信,信封上浓墨淋漓地写着:“飞递左爵相亲钧启”,抽出信笺,上面只有八个字:“东朝上宾,请速入宫。”

原来这天军机章京换班,徐用仪值夜,所以消息来得快。左宗棠遇到这种意外变故,最能沉得住气,下床看到红烛,便指着说道:“明天得换白的。”“老爷,”左贵服伺左宗棠多年,称呼一直未改,他怕自己听错了,侧耳问道,“换白蜡?”“对了。这会别多问!传轿,我马上进宫。”

进宫时为丑正,乾清门未开,都在内务府朝房聚集,左宗棠一看,近支亲贵有惇亲王、醇亲王、惠亲王,御前大臣有伯彦讷谟诂、奕劻,军机大臣有宝鋆、李鸿藻、王文韶,此外便是六部尚书、“毓庆宫行走”的师傅、南书房翰林。

国家大事,权在军机,军机领班的恭王不在,便该左宗棠为首。他此刻才发觉自己的地位特殊,初次当京官,朝中典故,茫然莫晓,且又遇着意想不到的情况,虽说他善能应变,亦有手足无措,尴尬万分之感。

正要开口动问,只见徐用仪疾趋而前,借搀扶的机会,贴身说道:“听宝中堂的。”

争胜好强的左宗棠,到此亦不能不退让一步,与三王略略招呼后,向宝鋆拱拱手说:“我初遇大丧,军机职司何事,都请佩翁主持。”“这是责无旁贷的事。”

一语未毕,有人来报,乾清门开了。于是惇王领头,入乾清门先到“内奏事处”——章奏出纳、皆经此处,照规矩帝后违和,脉案药方亦存内奏事处,王公大臣谁都可以看的。

药方一共五张,最后一张注明“酉刻”,是左宗棠出宫以后请脉所开的,说是“六脉将脱,药不能下。”“宾天是什么时候?”惇王在问。“戌时。”

戌时是晚上八点钟。左宗棠心里在想,接到徐用仪的信是十一点钟,计算他得知消息不会早于十点钟,相隔两个钟头,在这段辰光之中,不知道钟粹宫中是何境况。“大人!”徐用仪牵着他的袖子说,“请到南书房。”

宫中定制,凡有大丧,都以乾清门内西边的南书房为“治丧办事处”。一到了那里,第一件事便是将官帽上的顶戴与红缨子都摘下来,然后各自按爵位官阶大小,找适当的座位坐下来。“真是想不到的事!”醇王向宝鋆问道,“得赶紧把六爷追回来。”“六爷”是指恭王,“已经派人去了。”宝鋆答说,“大概明天下午才能回来。”“得找个人来问一问才好。”惇王说道,“譬如有没有遗言?”“不会有的。”惠王接口,“中午的方子已经说‘神识不清’,以后牙关都撬不开口,怎么能开口说话?”

惇王默然,举座不语,但每人心里都有一个疑问,到底是什么病?“要问什么病,实在没有病。”徐用仪左右看了一下,下人都在廊上,客厅中除了胡雪岩的贴身跟班以外,别无闲人,方始低声说道,“是中了毒。”

此言一出,胡雪岩跟古应春互看了一眼。原来胡雪岩因为创设胡庆余堂药号,自然而然地对药性医道,都不太外行,看了从内奏事处抄出来的五张药方,又打听了慈安太后前一日御朝的情形,向古应春谈起,唯一可能的死因是中毒。此刻是证实了,只不知如何中的毒。“毒是下在点心里头的。”徐用仪说,“东太后有歇午觉的习惯,睡醒以后,经常要吃甜点心。初九那天,午觉醒来,西太后派梳头太监李莲英,进了一盘松仁百果蜜糕,刚蒸出来又香又甜,东太后一连吃了三块,不到半个钟头,病就发作了。”

胡雪岩骇然,“是西太后下的毒?”他问,“为什么呢?”“这话说来就长了——”

慈禧太后一直有桩耿耿于怀,说什么也无法自我譬解的事,就是为什么她该低于慈安太后一等,而这一等非同小可——皇后母仪天下,生日称为“千秋”,受群臣在宫门外朝贺。下皇后一等的皇贵妃,不独无此荣耀,甚至姓氏亦不为群臣所知。

东西两宫——慈安、慈禧由“选秀女”进身,家世是一样的,慈安之父为广西右江道,慈禧之父是安徽池太广道。起初身份虽同,但当文宗元后既崩,立第二后时,选中了慈安,便使得那时封号为“懿贵妃”的慈禧,愤不能平,因为慈安无子而她有子,且是唯一的皇子,不是她的肚子争气,大清朝的帝系,将从咸丰而绝。由此可知,她是大有功于宗社的人,有功之人反遭贬损,这口气如何咽得下?

可是文宗却又是一种想法,正因为她生了皇子,断送了被立为皇后的希望。原来慈禧精明能干、争胜揽权的性格,文宗已看得很清楚,自知在世之日无多,一旦驾崩,幼主嗣位,皇后成为太后,倘或骄纵不法,无人可制。

纵然如此,仍有隐忧,因为母以子贵,将来仍旧会成为太后,两宫并尊,而慈安赋性忠厚,必受欺侮。这重心事,偶尔与他的宠臣肃顺吐露,肃顺便劝文宗行“钩弋夫人”的故事。“钩弋夫人”是汉武帝的宠姬。当他六十三岁时,钩弋夫人为他生了一个儿子,取名弗陵,生得茁壮聪明,颇为钟爱。汉武帝晚年多病,年长诸子,看来多不成材,几经考虑,决定传位幼子弗陵,但顾虑得幼主在位,母后年轻,每每会骄淫乱政,春秋战国,不乏其例,秦始皇初年的情形,更当引以为鉴。因而狠心将钩弋夫人处死,以绝后患。

文宗也觉得肃顺的建议不错,但却缺乏汉武帝的那一副铁石心肠。到得病入膏肓,势将不起时,特为用朱笔亲书密谕一道,交付慈安,大意是“西宫援母以子贵之义,不得不并尊为太后,然其人绝非可倚信者,即不有事,汝亦当专决。彼果安分无过,当始终曲全恩礼,若其失行彰著,汝可召集群臣,将朕此言宣示,立即赐死,以杜后患。”

不但有朱谕,而且还口头叮嘱,倘或需要用这道密旨时,应该如何召集群臣,如何宣示,又如何可能有人为西宫求情,而决不可稍为之动,必须当机立断,斩草除根。慈安含泪倾听,将朱谕珍重密藏,而心里却从未想过有用得到它的一天。

事隔二十年,慈禧已经四十六岁,这年——光绪六年二月初,忽然得了重病,脉案对病因的叙述,含糊不清,而所开药方,则属于专治胎前产后诸症的“四物汤”,群臣皆为之困惑不解。据御医庄守和、李德立向人透露,说是“血崩”,但用血崩的药,却并不对症。

于是降旨征医。直隶总督荐山东泰武临道无锡薛福辰,山西巡抚曾国荃荐太原府阳曲县知县杭州汪守正,此两人都是世家子弟,饱读医书,精研方脉,六月间先后到京,一经“请脉”,都知病根所在,不约而同地表示慈禧太后患的是“骨蒸”,其实是“蓐劳”,产后失血过多,成了俗语所说的“干血痨”,用温补甘平之法,病势日有起色。到了这年年底,已无危险,只待调养了。

宅心仁厚的慈安太后,自然亦为之庆幸。有一天——就在几天以前,在她所住的钟粹宫,邀慈禧共餐,还喝了酒,到得席散,暗示宫女尽皆回避,促膝深谈,作了一番规劝。

据私下窥视的宫女所传出的消息,说是慈安真的动了感情,首先追叙当年文宗逃难到热河的种种苦楚,文宗崩后,“孤儿寡妇”受肃顺欺侮,幸而“姐妹”同心协力,诛除权臣,转危为安。接着又谈同治十三年间所经历的大风大浪,种种苦乐,到伤心之处,“姐妹”俩相对流涕,互为拭泪,看来慈禧也动了感情了。

于是慈安慨然说道:“我们姐妹也都老了,重新同侍先帝的日子,不会太远。二十多年相处,从来没有起过什么了不得的争执,以后当然亦是平平静静过日子。有样东西是先帝留下来的,我一直以为永远也用不着,不过我怕我一死以后,有人捡到这样东西,会疑心我们姐妹表面和好,暗底下不是那回事,那就不但你我会觉得是一大恨事,先帝亦会自悔多事。这样东西,不如今天就结束了它吧!”

说完,从怀中掏出一个信封,递到慈禧手里,打开来一看,慈禧脸色大变,原来就是文宗亲自以朱笔所写的那道密谕。“既然无用,就烧掉了吧。”

慈安取回原件,就在烛火上点燃焚毁。慈禧作出感极而泣的神情,还须慈安多方安慰,方能收泪。

但从此慈禧只要一见了慈安,便如芒刺在背,处处小心,像唯恐不能得慈安欢心似的。这一天——就是三天前的三月初九,慈安太后终于在一盘松仁百果蜜糕上送了命。上下打点“这样说,以后是西太后一个人作主的局面了?”胡雪岩问说,“筱翁,你看事情是比以前难办呢,还是比以前容易?”“我看要比以前难办。”徐用仪答说,“东太后德胜于才,军机说什么就是什么,西太后才胜于德,稍微马虎一点,她就会抓住毛病,问得人无话可说。”“这话说得不错。不过将来只要把一个人敷衍好了,事情也不至于太难。”“呃,”徐用仪不免诧异,“胡大先生,你说要敷衍哪一个人?”“李莲英。”胡雪岩说,“他立了这么大的功劳,当然会得宠。”“嗯,嗯!”徐用仪说,“我倒还没有想到。”“我也没有想到。”古应春接口说道,“我看,这条路子如果要走,就要走得早。”

徐用仪不做声,意思当然是“你们要走太监的路子,另请高明。”胡雪岩体会得他的心境,便向古应春递个眼色——暗示他不必再谈李莲英。

不过,宝鋆还是要谈的。古应春将胡雪岩准备送五万银子,而他认为其中应该留一万银子作开销,问徐用仪有何意见。“送宝中堂不必那么多,多了他反而会疑心,以为这笔借款中,又有多少好处。钱要花在刀口上,一文抵十文用,才算本事。”“那么,筱翁!”胡雪岩笑道,“你倒说说看,要怎么样才算花在刀口上?”“我亦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总之,如今既然左大人打算独断独行了,宝中堂那里,就不必送那么重的礼。不然就变成‘塞狗洞’了。”“‘塞狗洞’的事,我做过很多。”胡雪岩说,“既然筱翁不赞成,我们就来想它个礼轻意思重的办法。”“这办法不大好想。”古应春问道,“是不是跟朱铁口去谈一谈?”“没有用。这方面的行情他不懂。”

三个人沉默了好一会,胡雪岩突然说道:“筱翁,你倒谈一谈,宝中堂是怎么样一个人?”“人是很念旧的——”

因为念旧重情,宝鋆受了许多累。其中有件事,凡是浙江人无不知道,六七年前轰动海内的杨乃武与小白菜一案,将因病暴毙的小白菜之夫葛品莲,当作武大郎,而诬指小白菜谋杀亲夫,又将杨乃武比作西门庆,教唆小白菜下毒的“灭门县令”刘锡彤,就是宝鋆的乡榜同年。“宝中堂倒没有袒护刘锡彤,不过刘锡彤总以为宝中堂一向念旧,有此大军机的靠山,做错就做错了,没有什么了不起。结果是害己害人,连累宝中堂也听了好些闲话。”“这刘锡彤呢?”胡雪岩说,“充军在哪里?”“老早就死掉了。”徐用仪说,“你想七十岁的人还要充军,不要说关外冰天雪地吃不消,自己想想,对不起祖宗,对不起自己,哪里还有活下去的味道?”“是啊!做人总要有味道,活下去才有劲。”胡雪岩又问,“他是哪里人?”“靠近沧州的盐山。”“家里还有什么人?”“不大清楚。”徐用仪说,“他有个儿子,本来也是牵涉在杨乃武那一案里的,后来看看事情闹大了,刘锡彤叫他回盐山,哪知坐的是福星轮。”

福星轮沉没,是在中国海域中发生的第一件重大海难事件,所以徐用仪不说,也知道刘锡彤之子已经遭难。“哪里有什么一路福星?”古应春说道,“祸福无门,唯人自召。刘锡彤居心可恶,才会遭祸。不过报应也太惨了。”“打听打听。”胡雪岩说,“刘锡彤总算在我们杭州做过父母官,子孙如果没饭吃,应该做个好事。”

徐用仪心想,胡雪岩哪里是为刘锡彤做过余杭县知县的香火之情,无非看在宝鋆份上,做件小小的雪中送炭之事,希望见好于宝鋆。不过他亦必须有这么个冠冕堂皇的说法,才不落痕迹,否则就会为人所讥。人情世故毕竟是他识得透。

这样转着念头,不由得又想起一个人,“宝中堂有个弟弟叫宝森,”他问,“胡大先生知道不知道?”“不知道。此人怎么样?”“此人去年让言路上参了一本。参的其实不是他,是宝中堂,参宝中堂袒护亲族。不过,这一来倒霉的一定是宝森,如今境况很窘。”“呃,筱翁,你倒谈谈他倒霉的来龙去脉。”

原来宝鋆之弟宝森,本是直隶的候补知县,既没有读多少书,也谈不到才具,而且理路不大清楚。靠他老兄的面子,总常有差使派他,有时州县出缺,派他去署理,坐堂问案,笑话百出,上官看宝鋆的份上,只有格外宽容。

后来曾国藩由两江总督调直隶,他是讲究吏治的,看宝森实在没有用处,就想照应他亦有力不从心之感。宝森几次找宝鋆,要他写八行书给曾国藩讨差使,宝鋆怕碰钉子,不肯出信。到得真的缠不过了,宝鋆说:“你到四川去吧!”为他加捐,由候补县变成候补道,又在吏部说了情,得以分发四川。

四川总督名叫吴棠,此人于慈禧太后未入宫以前,有援之于穷途末路的大恩。慈禧之父惠征,官居安徽池太广道,是守土有责的地方官,咸丰初年,洪杨起事,舟船东下,势如破竹,惠征望风而逃,降旨革职查办,旋即一病而亡。俗语说,“太太死了压断街,老爷死了没人抬”,官场最势利不过,何况惠征是“犯官”的身份,加以外省的旗汉之别,远较京里来得分明。因此,慈禧以长女的身份,携带一妹两弟,奉母盘灵回旗时,一路遭受白眼,那种境况,真可说是凄凉万状。

一天船泊江苏淮安府桃源县,忽然有人送来一份奠仪,而且颇为丰腆,白银二百两之多。慈禧再看名帖上具衔是桃源县知县吴棠,不由得纳闷,惠征从无这样一个朋友,如说是照例的应酬,隔省的官员,了无渊源,充其量送八两银子奠仪,已是仁至义尽。一送二百两,阔得出奇,慈禧判断,一定是送错了,防着人家要来索还,原封不动地摆在那里。

她的判断不误,果然是送错了。吴棠一看听差送上来的回帖,大发雷霆,幸而他有个幕友,深明人情世故,便劝他说:“送错了礼没有去讨回之理,就讨,人家也未见得肯还。听说这惠道台的两位小姐,长得很齐整,而且知书识字,旗人家的闺秀,前途不可限量。东翁不如将错就错,索性送个整人情,去吊上一吊。”

吴棠心想,这不失为“失之东隅,收之桑榆”的打算,当下肃其衣冠,备了祭品,传轿打道运河码头,投了帖上船祭灵。祭毕慰问家属,慈禧的两个弟弟惠祥、照祥,都还年幼,只会陪礼,无从陪客,都是慈禧隔着白布灵幔,与吴棠对答,再三称谢。

这一下足以证明吴棠的奠仪并未送错,可以放心大胆地支用了。慈禧感激涕零之余,将吴棠的名帖放在梳头盒子里,跟妹妹相誓:“倘或天可怜见,咱们姐妹也有得意的一天,可千万别忘了吴大老爷这位雪中送炭的大恩人。”

果然“皇天不负苦心人”,姐妹做了妯娌,不过十年的工夫,姐姐“以天下养”,妹妹亦贵为醇王的福晋。

辛酉政变,两宫垂帘听政,慈禧第一件快心之事,便是报恩,这时已升知府的吴棠,官符如火,一路超擢,吴棠既庸且贪,而凡有参劾吴棠的折子,一概不准。不过五六年的工夫,继骆秉章而为四川总督,他在成都,公事委诸属下,每天开筵演戏,顿顿鱼翅鸡鸭,自我豢养成一个臃肿不堪的大胖子,四川人替他起了个外号,叫做“一品肉”。

宝鋆为老弟的打算是,唯有到“一品肉”那里当差,不必顾虑才具之短。果然,吴棠看宝鋆是大军机,一到就派了“厘金”的差使,终吴棠之任,宝森的税差没有断过,是四川官场的红员之一。

不久,吴棠殁于任上,继任川督的是杀安德海的山东巡抚丁宝桢。安德海在两宫太后口中,称之为“小安子”,他是慈禧太后宠信的太监,在“辛酉政变”中立过功劳,升任为长春宫的总管。仗着慈禧太后的势力,招权纳贿,骄恣不法,有年夏天,打着太后的旗号,擅自出京,连直隶总督曾国藩,都只能侧目而视,不敢动他。不道丁宝桢却不买账,等他一入山东境内,便派人严密监视,及至证实了他并未奉有赴江南采办的懿旨,便不客气地下令逮捕,飞章入奏,奉旨“毋庸讯问,就地正法”,随即提出牢来,在济南处决。

安德海既为慈禧所宠信,丁宝桢杀了他,就很可能得罪了慈禧。哪知事实适得其反,慈禧不但不恨,而且很感激丁宝桢,因为安德海被斩以后,丁宝桢下令暴尸三日,济南的百姓看清了安德海是没有“那话儿”的真太监。这一来,一直流传着的,安德海为慈禧面首的谣言,不攻自破。慈禧心感丁宝祯为她洗刷之德,所以吴棠出缺,将他自东抚擢为川督。当然,也有看重丁宝桢清廉刚直,用他去整饬为吴棠搞坏了的四川吏治的期望在内。

果然,丁宝桢一入川便大加整顿,贪庸疲软的劣员,参的参,调的调,官场气象一新。像宝森这样的人,当然也在淘汰之列,但想到他是宝鋆的胞弟,不免有投鼠忌器的顾虑,处置就不一样了。

像这样的情形,原有个客客气气送出门的办法,譬如督抚与两司——藩司、臬司不和,想把他们调走,而又怕伤了和气,发生纠纷,便在年终“密考”时,加上“堪任方面”的考语。既然才足以当方面之任,朝廷当然要将此人召进京去,当面察看。久而久之成了一个惯例,军机处一看督抚对两司下的是这样的考语,便知是请朝廷将两司调走,必如所请,因为封疆大吏的用人权是必须尊重的。

宝森只是一个候补道,不适用此例,但亦有变通之方,即以人才特荐,奏请送部引见,意思是请朝廷考虑,此人可放实缺。

那是光绪四年年底的事。其时言路上气势很盛,除了御史、给事中这些言官以外,翰林而兼“日讲起注官”,得以专折言事者,奏议尤为朝廷所重,其中言论最犀利者四人,号称“翰林四谏”。而“四谏”中又以张佩纶的一支笔最厉害,心想宝森一无才能,只以宝鋆的关系,竟由地方大吏以人才特荐,令人不平,因而上章搏击。

上谕中嘉许张佩纶“所陈绝瞻顾,尚属敢言”。至于丁宝桢特荐宝森,究竟有何过人之长的实绩,命丁宝桢“据实具奏,毋稍回护”。原奏又说宝森并无才能,“着李鸿章查明宝森在直隶时,官声政绩究竟如何,详细具奏。”

其时宝森已经到京,兴冲冲地真的以为丁宝桢够交情帮他的忙,满心打算着引见以后,靠他老兄的关系,分发到富庶的省份,弄个实缺的道员,好好过一过官瘾——正印官的气派,跟候补道毕竟是不同的。

哪知跟宝鋆见了面,他一句话就是:“你告病吧!”“为什么?”“喏,你自己看去。”

很吃力地看完了张佩纶参劾的奏折,宝森倒抽一口冷气,这时才明白,丁宝桢别有用心,复奏也必是一番敷衍的空话,未见得有用。“现在言路上嚣张得很,你碰了钉子,我也帮不上你的忙。别求荣反辱吧,你先告病,过些日子,我再替你想办法。”

日子过了两年了,宝森静极思动,常常跟宝鋆争吵,弟兄已有反目的模样。宝鋆经常望影而避,头痛不已。“弟兄感情到了这样子,只有一个办法,把他们隔开。”胡雪岩说,“见不着面,就吵不起来了,旁人劝解,话也比较听得进去。”“胡大先生,你的话是不错,不过,请问怎么个隔法?”“那还不容易。把那位宝二爷请到哪里去住上几个月,意气慢慢化解了,弟兄到底是弟兄,终究会和好如初的。”“这倒也是个办法,可惜没有人请他。”“我请!”胡雪岩脱口而答,“如果宝二爷愿意,我把他请到上海、杭州去逛个一年半载,一切开销都是我的。”

徐用仪心想,这一来宝鋆得以耳根清净,一定会领胡雪岩的情。当下表示赞成,古应春亦认为这是个别开生面的应酬宝鋆的办法,大可行得。

至于胡雪岩与宝森素昧平生,看似无由一通款曲,其实容易得很,有跟胡雪岩交情深厚的文煜在,便是现成的一条路子。

这天文煜宴客。本来他宦囊甚丰,起居豪奢,住处又有花木园林之胜,每逢开宴,必是丝竹杂陈,此时因逢国丧,八音遏密,同时也不便大规模宴客,以防言官纠弹,只约了少数知好,清谈小酌而已。

主客是胡雪岩,其次便是宝森。主人引见以后,宝森颇道仰慕,胡雪岩更是刻意周旋,所以一见如故,谈得颇为投机。席间谈起上海“夷场”上的情形,胡雪岩与古应春大肆渲染,说得宝森向往不已。

看看是时候了,古应春便即问说:“森二爷有几年没有到上海了?”“说起来寒碜。”宝森不好意思地,“我还没有去过呢!”“那可真是想不到。”古应春看着胡雪岩说,“吃花酒如果有森二爷这么有趣的人在,可就更热闹了。”

宝森是所谓“旗下大爷”,吃喝玩乐,无一不精,这两年在京,全靠寄情声色,才能排遣失意,自从慈安太后暴崩,歌台舞榭,弦索不闻,正感到寂寞无聊,听得古应春的话,自然动心。“如今是国丧,也能上堂子——”宝森突然缩住口,倒像说错了话似的。

原来上海人所说的“堂子”,北方称为“窑子”。旗人口中的“堂子”,是皇室祭祖的所在,拿来作为窑子的别称,未免亵渎,因而觉得碍口。“如今国丧,也能吃花酒?”他换了个说法。“怎么不能?”古应春答说,“一则是天高皇帝远,再则夷场是‘化外’,不管是上海道,还是松江府,都管不到,甚至于两江总督、江苏巡抚都莫奈何。”“真的?”宝森有些不信。“我只谈一件事好了。”古应春问道,“听说森二爷票戏是大行家,有出‘张汶祥刺马’看过没有?”“听说过,可没有看过。”“那就是上海人独有的眼福、耳福,这出戏只有在上海能唱,别处是禁的。”

禁演的原因是,这出戏全非事实。两江总督马新贻已经惨死在张汶祥白刃之下,而竟说他夺人之妻,有取死之道,死而被诬、冤及泉台,知道真相而稍有血性的人,无不气愤填膺。江南大吏曾谋设法禁演,但因势力不能及于夷场,徒呼奈何。

这一实例,说明了在京八音遏密,何以在上海可以不守国丧的规矩。宝森真是想去好好逛一逛,但有些说不出口。

看出他心情的胡雪岩,便即说道:“其实不说那些花花草草的花样,森二爷也该到上海去见识见识。如今大家都讲洋务,不到上海不知道洋务该怎么讲法。宝中堂是身份、地位把他绊住了,没有机会到上海,森二爷不妨代替宝中堂去看一看。”

这为他拈出了一个正大光明的理由,宝森大为兴奋,“我也不为他,为我自己。”他说,“长点见识总是好的。将来到了上海,还要请胡大哥带一带我。”“言重了。”胡雪岩问道,“森二爷预备什么时候去?”“这还不能定。我得先跟本旗请假。”

在京的旗人,不能随便出京,这个规矩在雍、乾年间,极其严格,以后慢慢地也放宽了。不过宝森因为他老兄一再告诫,诸事谨慎,所以不敢造次。

这时一直未曾说话的文煜开口了,“老二,我准你的假。”原来文煜就是他正白旗的都统。“啊,啊,对了。”宝森“啪”地一下,在自己额上打了一下,“看我这个脑筋!竟忘了本旗的长官就在眼前。”“文大人,”胡雪岩问道,“准他多少日子的假?”“那要问他自己。”“我想,”宝森答说,“一个月也差不多了。”“不够,不够。一个月连走马看花都谈不到,起码要三个月。”“三个月就三个月。”文煜向宝森说道,“这得找个理由,你就写个呈文,说赴沪就医好了。”

宝森还在踌躇,胡雪岩抢着说道:“好了!文大人准假三个月,森二爷,这三个月归我管,你一切不必费心。我大概还有五六天耽搁,请你料理料理,我们一起走。”

邂逅初逢,即使一见如故,这样被邀到纸醉金迷之地,流连三月之久而不费分文,真也可说是难得的奇遇。因为如此,反而令人有难以接受之感,宝森只是搓着手,矜持地微笑着,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老二,”文煜知道他的心情,忍不住开口,“你久在四川,对雪岩不熟,雪岩豪爽出了名的,只要投缘,像这么请你到南边玩上几个月,算不了什么。我看你在京里也无聊得很,不如到上海去散散心。交朋友的日子很长,你也不必觉得不好意思。”“我可真是有点儿不好意思。”宝森乘机说道,“恭敬不如从命。我先跟胡大哥道谢。”“说这话就见外了。”胡雪岩转脸对古应春说,“叫惟贤明天派人到森二爷公馆去招呼,行李不必多带,缺什么在上海预备也很方便。”

第二天午后,汪惟贤亲自去拜访宝森,执礼甚恭,自不待言,略事寒暄,谈入正题,首先问说:“森二老爷预备带几个人?”

宝森不好意思,略想一想答说:“我只带一个。”“一个怎么够?”汪惟贤屈着手指说,“打烟的一个,打杂的一个,出门跟班的一个,至少得三个人。”“我就带一个打烟的。”宝森略有些不好意思地,“有一口嗜好,没法子。”“这是福寿膏。”汪惟贤将手边一个长形布袋拿了起来,脱去布套,是个打磨得光可鉴人的紫檀长方盒,顺手递过去说,“森二老爷倒看看,这样东西怎么样?”

宝森接来一看,盒盖上刻着一行填彩的隶书:“吹箫引凤”,便知是一支烟枪,抽开盒盖,果不其然。虽抽了三十年的鸦片,见过许多好烟具,这一支十三节湘妃竹的烟枪,所镶的绿玉烟嘴固然名贵,但妙处却在竹管,是用橄榄核累贯到底,核中打通,外凉内热,抽起来格外过瘾。“好东西。”宝森爱不忍释,“总得二百两银子吧?”“森二老爷中意,就不必问价钱了。请留着用吧!”汪惟贤不容他谦辞,紧接着又说,“敝东交代,森二老爷不必带烟盘,太累赘,都由我们预备。”

说到这样的话,倘再客气,就变得虚伪了。宝森拱拱手说:“胡大先生如此厚爱,实在心感不尽。不过,人,我准定只带一个,带多了也是累赘。”“是,是。我们那里有人,森二老爷少带也不要紧。还有,现在是国丧,穿着朴素,森二老爷不必带绸衣服,等穿孝期满,在上海现做好了。”

他说什么,宝森应什么。等汪惟贤一走,想一想不免得意,用新得的烟枪过足了瘾,看辰光未时已过,宝鋆已经下朝了,乘兴省兄,打算去谈一谈这件得意之事。

宝鋆家的门上,一看“二老爷”驾到,立即就紧张了,飞速报到上房,宝鋆刚想关照,说我头疼,已经睡了。只见宝森已大踏步闯了进来,料想挡也挡不住,只能叹口气,挥一挥手,命门上退了下去。“你那件事,过一阵子再说。”宝鋆一见了他老弟的面就先开口,“这会儿办东太后的丧事,大家都忙得不可开交,我也不好意思跟人家提。”“哪一件?”宝森要他老兄托人情的事太多了,不知他指的是哪一件,所以如此发问。“你不是兜揽了一件帮人争产的官司吗?”“喔,那一件。”宝森答说,“如今我可没工夫管人家的事了。”

原来宝森受人之托,有件庶出之子向嫡出长兄要求分家的官司,要求宝鋆向顺天府尹说情,将庶出之子的状子驳回。他从杨乃武那一案,受刘锡彤之累,为清议抨击以后,凡是这类牵涉刑名的案件,不愿再管,无奈宝森一再纠缠,只能饰词敷衍,每一次要想不同的理由来拖延,深以为苦,因而此刻听得宝森的话,顿觉肩头一轻,浑身自在了。“我特为来跟大哥说,我要到上海去一趟,总得两三个月才能回来。”“喔,”宝鋆问道,“到上海去干什么?”“有人请我去玩两三个月。管吃管住,外带管接管送,一共是四管,自己一个子儿都不用花。”“好家伙。管你到上海玩两三个月,不要分文,谁那么阔啊?”“胡雪岩。”“原来你交上‘财神’了!”宝鋆立刻沉下脸来,“你可别胡乱许了人家什么,替我添麻烦。”

宝森愕然,“人家会有事托我?”他问,“会是什么事呢?”“谁知道?此人的花样,其大无比,这一趟是来替左季高筹划借洋债,说不定就会托你来跟我噜苏。”“哼!”宝森微微冷笑,“有海岳山房在那里,哪轮得到我来跟你噜苏。”

宝鋆装作不曾听见,呼噜噜地抽了几口水烟,开口问道:“你哪一天走?”“就在这几天。”

宝鋆点点头,喊一声,“来啊!”将听差宝福唤来吩咐,“到账房里支二百银子,给二老爷送了去。”“谢谢大哥!”宝森请个安,又说了些闲话,高高兴兴地走了。

等他的背影刚刚消失,宝福悄然而至,走到宝鋆面前说道:“朱铁口来过了,替胡大人送了一份礼来。”“哪个胡大人?”“有手本在这里。”

一看手本上的名字是“胡光墉”,不由得就关切了,“送的什么?”他问。“一个成化窑的花瓶。”“大的还是小的?”“大的。”

大的便是两万银子。宝鋆心想,胡雪岩既然送了两万银子,就大可不必再在宝森身上做人情,而居然做了,并且这个人情不轻,看起来是个很厚道的人。同时又想到宝森一走,耳根清净,便对胡雪岩越有好感了。“朱铁口走了没有?”“还没有。”

宝鋆便将朱铁口传唤到上房问道:“那胡大人是怎么说的?”“胡大人说想送中堂一份礼,问我有什么合适的东西?我问他打算送多重的礼?他说两万银子。我就让他买花瓶。他还托我代送,花瓶送来了,银子也交到账房里了。”“有什么话托你转达的没有?”“没有。我倒也问过他,他说只不过佩服中堂为国操劳,本想上门来求见请安,又怕中堂最近因为大丧太忙,不敢冒昧。”

宝鋆的顾虑消释了。这两万银子可以安心笑纳,倘或附带有一句什么请托的话,反倒不便帮忙,两万银子如果舍不得退回,良心上就不免要自责。

遣走朱铁口以后,宝鋆仍在考虑胡雪岩送的这笔重礼,不帮他的忙,良心上仍不免要自责,要帮他的忙呢,又觉得自己一向主张“西饷可缓,洋款不急”,忽然很热心地赞成左宗棠这笔洋债,出尔反尔,启人疑窦。如何得以筹划出一个两全之道,成了他这天念兹在兹的一桩心事。

第二天一早上朝,在轿子里忽然想起宝森告诉他的,丁宝桢当年的故事,丁宝桢以清廉知名,但身为总督,开府西南,朝廷的体制不能不顾,家乡贵州的亲友,翻山越岭,千辛万苦来投靠,没有那么多闲差使可应酬,招待食宿,致送回乡盘缠的情谊不能不尽,这些都在他每个月一万两左右的“养廉银子”中支付,尽管量入为出,总也有青黄不接的时候。照一般督抚的惯例,方便得很,写张纸条,向藩库提银若干,困窘即时可解,至于亏空如何弥补,不必费心,有藩司,有榷税的候补道,甚至首府、首县为他想办法。但那一来,就谈不到整饬吏治了。

于是,堂堂“制台大人”也不免要向当铺求援了。可是,他又有什么东西能当到上千上万银子?想来想去只有一个当身份、当面子的办法,取一只皮箱,随便找些旧衣服塞满上锁,再取两张封条,盖上“四川总督部堂”的大印,标明日期,在皮箱上十字交叉,满浆实贴。然后派戈什哈抬到当铺里去当。

朝奉吓一跳,从来没有听说总督也会当当的,便很客气地请问:“要当多少银子?”“五千银子。”

朝奉又吓一跳,五千银子不是小数目,要问一问:“是什么贵重东西,能不能看一看?”“不能看。大人亲手贴的封条,谁敢揭开来?”“那么——”“你不必多管。”戈什哈抢着说道,“你只凭封条好了。将来赎当的时候,只看封条完整,就是原封不动。你明白了没有?”

朝奉自然明白了,如数照当。丁宝桢倒是好主顾,下个月藩库将养廉银子送到,立刻赎当。从此丁宝桢当当,成了规矩,只凭封条不问其它。

宝鋆心想,左宗棠借洋债,如果照丁宝桢的办法,岂不省事?而且目前也正是一个机会。于是默默盘算了一阵,到得军机处,立刻派苏拉到“南屋”去请了徐用仪来,邀到僻处,悄悄相语。“左帅借洋款的事,接头好了没有?”“接头好了。这一回的条件,确是比以前来得好。这也是胡雪岩力盖前愆的缘故。”徐用仪又说,“本来早就想出奏了,为有东太后的大事,不能不暂缓一缓。”“也不必再缓。请你转告左相,要朝廷批准他借,必得交户部议奏,那就要算老账了。”宝鋆突然问道,“丁稚璜当当的故事,你听说过没有?”

徐用仪不知他忽有此问的用意,赔笑答道:“那是个有名的笑话,知道的人很多。”“不是笑话。”宝鋆正色说道,“如果我是朝奉,看几件破烂衣服,让他当五千银子,怎么对得起东家?外头也一定有闲话,不知道我得了人家多少好处。他只有硬吃一注,不让我掀他的底牌,我拿他没办法。左相借债也是如此,生米煮成熟饭,朝廷看他的老面子,不跟他计较。你懂我的意思不?”

徐用仪怎能不懂?可是他也很圆滑,不作正面回答,只说:“中堂的美意,我相信左大人一定能够领会。”“好。不过,”宝鋆沉着脸说,“丁稚璜当当,几乎月月如此,左相借洋债,可就是只此一回,下不为例。请你千万说清楚。”“是。”

答应归答应,说不说又另是一回事。徐用仪退值以后,先去访胡雪岩,将宝鋆的话,告诉了他,商量最后的那句话,要不要说?“当然不必说。”胡雪岩答道,“事情明摆在那里,西征军事成功了,以后也再不会借洋款了。至于海防要借,那也不是左大人跟我的事。既然如此,何必又说这话,惹左大人不高兴?”

徐用仪听从他的主张,到了贤良寺,转达了宝鋆的意见。左宗棠本来就想这么办,但未想到宝鋆如此“大方”,欣慰之余,乘兴亲自执笔起草奏稿。

第一段当然是陈述边务之重要,以及各省协饷,不能及时而至,拖欠年复一年,越积越多的困难。接下来便叙此次筹借洋款的由来,说有“德国商伙福克,在兰州织呢局闻之,自称该国有巨款可借,息耗亦轻,并可由陕甘总督出票”,因于上年腊月初三日具奏,接到户部咨复,以借数虽经奏明为四百万,惟期限、利息,以及还款来源,应该补叙说明。

但其时左宗棠已奉旨晋京,不在其位,似乎不应再谋其政,所以此处须作一番解释:“臣卸篆北上时,与刘锦棠、杨昌浚晤谈,均以甫经接任,筹饷艰难,属臣代为借箸。臣虽去任在即,亦不欲贻累替人,遂飞饬办理上海采运局道员胡光墉,速向洋商议借银四百万,以应急需。抵都后,连接杨昌浚、刘锡棠来函,言及饷源已涸,春夏之交,断难接续,恳即据情入告,情词迫切异常。”

以下是根据“胡光墉偕同德国泰来行伙福克及英国汇丰行伙凯密伦”所称,开具办法:借款数目:库平足色宝银四百万两。期限:六年还清。利率:年息九厘七毫五丝。付息办法:每六个月一付,六年共十二期。还本办法:第一、第二两年不还本,第三年起,每年还本一百万两。利息照减。保证办法:请户部催饬各省关,将应解新旧协饷,径交上海采运局,据付息还本。如协饷不至,上海采运局无款可拨,应准洋商凭陕甘总督所出印票,向户部如期兑取。

这些条件与过去比较,好处有三:一是不需海关及有关各省督抚出票,可免周折;二是年息由一分二厘减至不足一分,合月息只八厘有零;三是头两年不还本,俾各省得以清理旧欠,“其力尚纾,并无窘迫之患。”因为如此,“已饬胡光墉、福克、凯密伦即依照定议,应仰恳天恩敕下总理衙门,札饬道员胡光墉及照会英国使臣转行汇丰银行,一体遵照,以便陕甘出票提银。”

出奏那天是四月初一,当天就奉到批复:“该衙门知道。”也就是准予备案的意思,“该衙门”指总理各国事务衙门。这个衙门与军机处互为表里,办事司官,亦称章京,待遇优厚,亦与军机章京相同,规制不同的是,军机章京分为头班、二班、轮班入直,而所办之事并无两样,总督章京则各有专司,此案归“英国股”及“德国股”所管,自有徐用仪代为接头,同时因为有汇丰银行的凯密伦同来,英国公使馆批准汇丰银行照借的手续,亦很顺利,不过三天工夫,一切都齐备了。

但赋归却还有待。原因很多,第一是南归决定坐轮船,班期有定,而最近一班船的“大餐间“,已为人定下了,胡雪岩认为招待宝森,什么都是要“最好的”,宁愿再等一班,那要在十天以后。

第二是胡雪岩要定制一批膏药带回去。从经管西征粮台,在上海设转运局开始,胡雪岩无事不顺手,常是一夕之间,获利巨万,财是怎么发的,连他自己都不甚清楚。但精神却渐渐差了,饮食渐减,夜卧不安,人一天比一天瘦了下来,急得胡老太太以下,全家女眷都是到处烧香许愿,大做好事,祈求上苍保佑,然而没有什么用处。

有一次在应酬场中,遇见一个在湖北候补,而到上海来出差的捐班知县,名叫周理堂,善于看相,遍相座客,谈言微中,看到胡雪岩,说他往后十年大运,犹胜于今,将来会有“财神”之号。“不瞒理翁说,我的精神很坏,事情要有精神来做的,没有精神只会交墓库运,哪里会有什么大运。”“这是因为雪翁想不开的缘故,一想开了,包你精神百倍。”

听得这话,胡雪岩先就精神一振,“理翁,倒要请教,我是怎么想不开。”他问,“要怎么样才想得开?”“此中之理,非仓促之间能谈得透彻的。雪翁公馆在哪里,等我勾当了公事,稍微闲一闲,登门拜访,从容呈教。”

胡雪岩心想,官场上专有那种读了一本《麻衣相法》,信口开河,目的是为了奉承上司,讨得欢心,企求谋得一缺半差的候补州县班子。而看周理堂的谈吐,不像是那一流人物,当即答说:“不敢请理翁劳步。”接着又说,“恕我冒昧,理翁这趟是啥公事?”“今年皇上大婚,我奉抚宪之命,到上海来采办贡品,东西都看好了,无奈湖北应该汇来的款子数目弄错了,连日为此事奔走,总还要四五天首尾才会清楚。”“喔!理翁是说公款不够?”“是的。”“差多少?”“一万三千多两。”“喔,喔,”胡雪岩问说,“总快到了吧?”“是的。”“那好。”

第二天上午,胡雪岩到周理堂所住的祥和客栈去拜访,只听得有人在他屋子里大办交涉,声音很熟,想不起来是什么人,及至偶然一照面,认出来了,是方九霞银楼的档手老萧。“胡大先生,”老萧丢开周理堂奔了出来,笑嘻嘻地打了个千问,“你老怎么也来了?”“你这话问得奇怪!”胡雪岩因为看刚才那番光景,老萧对周理堂不甚礼貌,所以有意板着脸说,“就许你来,不许我来?”“不是这话,不是这话!”老萧急忙辩解,“我是有生意来跟周大老爷接头。”“接头生意?莫非你不晓得和气生财?哗喇,哗喇啥事体?”

训斥完了,转身与周理堂叙礼,客气而亲热,将个老萧干搁在一旁,置之不理。

倒是周理堂有点过意不去,“雪翁,你请稍坐。”他说,“我跟这萧掌柜先打个交道。”“请便。”

有胡雪岩在座,那老萧不似刚才那样嚣张了,但话仍说得很硬。原来周理堂在方九霞定了一柄玉镶金如意,工料总计九千银子,只付了两千定金。如意制就,来催交货,周理堂无以为应。就在这时候,广西巡抚亦派人来采办贡品,因为时间迫促,颇为焦急,老萧打听到这件事,上门兜揽生意,说湖北巡抚订的玉镶金如意,愿照原价转让。如意上所錾的“天保九如”字样,以及上款都可不动,下款只改动省名、姓名便能合用,毫不费事。

广西的差官办事很干脆,也很精明,估价九千银子不贵,愿意照价收买,但必须能够证明,湖北的差官确是放弃了才能成交。

为此,老萧便来逼周理堂,限期取件,否则没收定金,作为补偿损失。周理堂手头不硬,口头上就不能不软,正在磨得心烦意乱之时,胡雪岩来了。

弄清楚了是怎么回事,胡雪岩便开口了,“老萧,”他问,“你打算怎么样?”

胡雪岩一出头,老萧便知如意算盘落空了,“胡大先生晓得的,这两天金价又涨了。”他说,“打周大老爷的这柄如意,说实话已经亏本了,而且吃本很重,再拖下去,利息上又是损失,我对我们东家不好交代。”“那么怎么样呢?”“我想,再等三天。”“不必。”胡雪岩转脸对周理堂说,“理翁,这是笔小数,你为啥早不跟我讲,宁愿来受他们的气!”说着,从马褂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递了过去。

抽出来一看,是一万四千两的一张银票,心里又甜又酸,几乎掉泪。

胡雪岩怕他说出什么过于谦卑的话,当着老萧面连自己也失面子,所以很快地说道:“老萧,你快回去,把金如意送来,周大老爷验收不错,自然分文不少你的。”“是,是!”老萧诺诺连声,“马上送来,马上送来。”“慢慢!”胡雪岩将老萧唤住,转脸说道,“理翁,我想送了来也不好,一则要担风险,再则也怕招摇。不如我陪理翁到方九霞验货,果然不错,就把余款付清了它,叫方九霞出张寄存金如意的条子,动身的时候直接送上船,岂不省事。”“说的是。不过不敢劳雪翁相陪,我派人去办这件事就是。”

当下将他随带的一名司事找了来,拿胡雪岩的银票交了给他,一一交代清楚。等司事跟老萧一走,方始开口道谢。“小事,小事!”胡雪岩问道,“理翁还有什么未了?”“多谢,多谢。没有了。”周理堂紧接着问,“这笔款子,如何归还?”“悉听尊便。”胡雪岩紧接着说,“倘或理翁没有急事要办,我想请理翁指点指点迷津,我是怎么想不开?我自己倒不觉得有什么事老挂在心里。”“以雪翁的智慧,自己觉得,就不至于想不开了。正因为那个念头隐而不显,所以居恒郁郁。”周理堂又说,“看相这件事,本无足奇,不过在脸上看到心里,也要有些阅历。雪翁心中有贼,此贼不除,精神就好不起来。”“喔!”胡雪岩也听说过“去山中贼易,去心中贼难”这句成语,当即问说,“我心中之贼是指啥?”“钱。一个钱字。”周理堂问,“雪翁是不是常常想到它?”“我是开钱庄的。”胡雪岩笑道,“我们这一行,称之为‘铜钱眼里翻筋斗’,不想到钱,想什么?”“是不是?我说雪翁心中有贼!雪翁是大英雄,何以亦为孔方兄所困,跳不出来?”

听得这话,胡雪岩不免惭愧,想了好一会说:“理翁的话,我听出点味道来了。就不知道怎么才能跳得出来。要我不想到钱这一个字,只怕不容易,从小学生意就是学的这个,根深蒂固,跟本性一样了,怎么能不去想它。”“想也可以。只要不是想赚钱,而是想花钱,就跳出来了。”“这话,还要请理翁明示。”“道理很简单。”周理堂说,“譬如雪翁想造一座花园,这是花钱,可是所想的是如何起造楼台,如何罗致花木,如何引泉入园,如何请人品题。这些东西想起来是很有趣的,自然而然把个‘钱’字忘掉了。当然,这也不是人人办得到的,力量不够,要为钱犯愁,反而是自寻烦恼,雪翁根本不必愁钱,当然也就不会有烦恼。”

这使得胡雪岩想起了一个人的话,此人姓雷,江西人,他家从康熙年间开始,世世代代在内务府当差,凡有宫殿营造之事,都先找他家设计,然后按照尺寸,用硬纸版烫出样子来,出了名的“样子雷”,真姓名反而不为人所知了。

有一年胡雪岩进京,在应酬场中认识了“样子雷”,听他谈先世的掌故,说他家全盛时代是在乾隆十六年以后,主要的职司是扩建一座圆明园,建成了请皇帝来看,某处不妥,立即拆掉改建,改得不满意,复又拆去,这样建了拆,拆了建,不知多少遍,总之终乾隆六十年,圆明园无一日不在大兴土木之中。

乾隆年间,国库充盈,皇帝只要觉得什么事能够怡情悦性,尽可以放手去做,不必愁钱,这也许就是他能够克享天年的道理。听周理堂的话,印证乾隆皇帝的作为,胡雪岩的行事大改常度,虽仍然不忘如何赚钱,但想得更多的是,如何花钱?大起园林,纵情声色,以前眠食不安,郁郁寡欢的毛病倒是消失了,却另添了一样病:肾亏。

好的是开设着一家海内第一的大药铺,连带也认识了无数名医,秘方珍药,固本培元,差能弥补。补药中最为胡雪岩所重视的是一种膏药,名称很难听,叫做“狗皮膏”,但效用神妙,有了它,胡雪岩多娶几房姬妾也不要紧了。

这狗皮膏,只有在北京一家祖传的药铺才有。胡雪岩曾不惜重金,想聘请这家药铺的主人南下,到胡庆余堂去专制狗皮膏,却未能如愿,想买他的秘方,便更是妄想了。因此,胡雪岩每逢春天,就得派专人去北京来采办狗皮膏,这年自己进京,就不必再派人了。一到就关照汪惟贤订购三百帖狗皮膏,只以一样重要药材缺货,尚未制就,而胡雪岩坚持要随身携药南归,这一来就不能不等了。

及至等到了药,却因徐用仪带来的一个消息,胡雪岩决定再在京里住一阵,要看一个人的神通到底大到如何程度。“你带着洋人陪森二爷先走。我倒要看看他这一关过得了过不了。”胡雪岩说,“他的这套把戏,只有我顶清楚,说不定左大人会问我,也说不定另外还会有机会。”

另外会有什么机会呢?古应春明白,如果“他”倒了,不独胡雪岩去了一个商场上的劲敌,而且也可能接办招商局。商场劲敌

胡雪岩口中的“他”,是个常州人,名叫盛宣怀,字杏荪。他的父亲单名康,字旭人。盛康是道光二十四年的进士,由州县做起,做到汉口道告老还乡,在苏州当绅士,因为盛宣怀需要利用老父的这种身份,在江苏官场上为他打交道。

盛宣怀是一名秀才,年轻时跟有名的“孟河费家”学过医,医家要有割股之心,而盛宣怀只要有机会,就要打人家的主意,自觉不宜入这一行,所以进京捐了个主事,准备入仕。时当同治末年,直隶总督北洋大臣李鸿章大兴洋务,盛宣怀在这方面的脑筋特别快,而且记性好,口才更好,钻头觅缝,得以见了李鸿章一面,相谈之下,大蒙赏识,便加捐了“花样”,以候补道的身份,为李鸿章奏调到北洋当差,不久被派为招商局的会办,以直隶的候补道,久驻上海,亦官亦商,花样百出。

招商局创办于同治十一年,出于李鸿章的建议,为了抵制外商轮船,“拟准官造商船,由华商雇领,并准其兼运漕粮,俾有专门生意,而不为洋商所排挤。”奉旨准予试办,即由北洋拨借经费,另招商股,派浙江海运委员候补知府朱其昂筹办,定名轮船招商局,向英国买了一条轮船,开始营业,由于经营不善,不过半年工夫,老本亏得光光。胡雪岩是股东之一,也送了几万银子在里头。

同治十二年夏天,天津海关道陈钦建议李鸿章,派候补同知林槎到上海整理。陈、林都是广东人,林槎在上海自然亦是找广东同乡,一个是怡和银行的买办唐廷枢,另外一个是富商徐润,由他们募集商股四十余万两银子接办。但本有官本,且又领官款为运费,所以仍然是官督商办,由北洋控制,此所以盛宣怀得以由李鸿章派去当会办。

改组后的招商局,业务日有起色,徐润又别组保险公司,承保本局船险,假公济私,大发利市。洋商轮船公司,遇到劲敌,业务大不如前,美商旗昌洋行的股票,本来票面百两升值已近一倍,结果跌到五十几两,且有继续下跌的趋势。

于是徐润起意收买旗昌,但在盛宣怀的策划之下,变成了一个骗局。骗谁呢?骗曾当过江西巡抚、福建船政大臣的两江总督南洋大臣沈葆桢,而实际上是骗公家的钱。

盛宣怀的设计很巧妙。第一步是利用招商局的官款,秘密收买旗昌的股票,到得有相当把握,可以接收旗昌时,盛宣怀偕同唐廷枢、徐润联袂到了南京,首先是说动藩司梅启煦。

江苏有两个藩司,一个称为江苏藩司随江苏巡抚驻苏州,一个称为江宁藩司,随两江总督驻江宁——南京。梅启煦的关节打通了,方始向总督衙门上了一个呈文,说旗昌洋行甘心归并,开价二百五十余万,倘能收买,获利之丰,一时难以估计。

沈葆桢亦是勇于任事之人,当时虽在病中,以大利所在,不愿延搁,在病榻召见盛宣怀、徐润等人,听取说明。这天是光绪二年十一月十三日。

盛宣怀善于玩弄数字,讲得头头是道,且有佐证,沈葆桢听得满心欢喜。但招商局南洋虽亦管得到,而一向以北洋为主,所以沈葆桢表示,这件事应该会商北洋大臣,共同具奏。“机不可失!”盛宣怀为沈葆桢解释,洋人以冬至后十日为岁终,在这年便是四天以后的十一月十七。公司主管三年更换一次,现任的主管任期到那一天为止。过了十一月十七,新任主管一到,重新谈判,便捡不到这个便宜。或者新任主管,另集巨资,重整旗鼓,招商局便会遭受威胁,唯有乘机归并旗昌,招商局始能立于不败之地。结论是:“事有经权,而况招商局在南洋通商的范围之内,大人不但当仁不让,且须当机立断。”

沈葆桢盘算之下,还有顾虑,美商的旗昌固然归并了,英商的太古、怡和又将如何?“太古、怡和船少,不足为虑,旗昌归并以后,招商局的船有二十七号之多,助力大增,洋人做生意一向以大吃小,太古、怡和只有跟着招商局走。招商局从前吃亏的是,自己没有码头栈房,有时不能不迁就太古、怡和,现在有了旗昌的码头、栈房,不必再迁就他人,主客之势,自然就不同了。还有,船一多了,自己可以办保险,利权不外溢,就等于另开了一条财源。”

沈葆桢完全被说服了,命盛宣怀当天就回上海,跟旗昌谈判,尽量压低“受盘”的价格,先把交易敲定下来。至于收买旗昌的资本,原呈中提出官商合办之议,命盛宣怀尽力先招商股,不足之数以“官本”补足,如何筹划,另作计议。

获得这样的授权,骗局已必可实现。盛宣怀一到上海,复又调动官款,收买旗昌股票,取得百分之五十一的股权以后,一面委托一名外国律师担文,办理接管的手续,一面赶到南京,向沈葆桢复命,事情已经定局了。

据盛宣怀的书面报告,说是“议定码头、轮船、栈房、船坞、铁厂,及一切浮存料物、器皿等项一概在内,现银二百万两。其余汉口、九江、宁波、天津各码头、洋楼、栈房,作价二十二万两。”总计二百二十二万两,较原来的开价,减了三十万两之多。

至于付款的办法,在十一月十九日已先付定银二十万两,约定十二月十八日续付二十万,明年正月十七再付三十万,即行交盘。余数如何分期交付,亦已商定。

至于商股,盛宣怀说已招到一百二十二万两,短缺“官本”一百万两,盛宣怀亦已借箸代筹,某处可拨多少,一一指明,当然这也是预先跟梅启煦商量好的。

谈停当了,便须出奏,类此案例,倘为北洋主稿,便须南洋会衔,南洋主稿,自然亦须北洋会衔。盛宣怀极力申说,时机迫促,往返磋商,误了二批交款之期,所付二十万定洋将遭没收,劝沈葆桢单衔出奏,又说李鸿章与沈葆桢是同年,遇到这样的好事,只会赞成,不会反对。沈葆桢想想也不错,同意单衔出奏,在折尾上声明:“时值冻阻,不及函商北洋大臣。”

运道冰封,陆路仍可通行,显然的,这是一个很牵强的理由。沈葆桢做梦也没有想到,这是盛宣怀特设的圈套,先则以“十七之期”劝沈葆桢“当仁不让”,继而以恐误二批交银之期,会遭损失,迫使沈葆桢单衔出奏,这种种设计,都是为了要出脱李鸿章,以便将来骗局败露时,李鸿章得以未与闻共事的局外人身份,易于回护。

果然,四年以后骗局败露了。发难的是一个湖南籍的名士,国子监祭酒王先谦,上折严劾招商局管事道员盛宣怀等蒙蔽把持,营私舞弊。当时言路上很有力量,朝廷对一般“清流”的议论与主张,十分重视,当即饬下两江总督“痛加整顿,逐一严查”。

其时的两江总督名叫刘坤一,湖南新宁人,对于李鸿章久怀不满。原来李鸿章自从“用沪平吴”后,一直视两江是他的地盘,官拜直隶总督北洋大臣,却能巧妙地运用洋人,以及实际上办理洋务的关系,在两江安插私人,直接指挥,最使刘坤一不能忍受的是,李鸿章的妻舅赵继元在两江的胡作非为。

赵继元是安徽太湖人,他的祖父名叫赵文楷,是嘉庆元年丙辰科的状元,赵继元本人亦点了翰林,但肚子里一团茅草,如何侥幸而得列清班,一直是个谜。不过,他本人倒也有自知之明,知道凭他的那支笔,做京官绝无出头之日,因而以翰林捐班为道员,在吏部走了门路,分发江南候补。那时的两江总督是曾国藩,当洪杨初平时,怕功高震主,决定急流勇退,遣散湘军,扶植李鸿章的淮军来替代,所以赵继元一到江宁“禀到”,便派他一个极重要极肥的差使:两江军需总局坐办。赵继元凡事自作聪明,自恃有妹夫李鸿章作靠山,在曾国藩以后历任两江总督马新贻、李宗羲、沈葆桢,都不大能指挥得动他,沈葆桢病殁,继任刘坤一,资格比较浅,就更不在他眼里了。

除了赵继元,对身在南洋而唯北洋之命是从的盛宣怀等人,刘坤一亦耿耿于怀,久已想动手了。因此,一奉朝旨,立刻派上海道刘瑞芬及上海制造局总办李兴锐“调看该局账目,逐款严查”。

刘瑞芬是安徽贵池人,出身是个秀才,同治元年从李鸿章援沪,主管军械的采购与转运,以军功保到道员,曾经督办淞沪厘金,署理过两淮盐运使,是淮军系统中很重要的文官。

刘瑞芬跟李鸿章的关系很密切,但奉命查办此案,却很认真,因为他为人比较正派,看不起盛宣怀那种奸诈取巧的小人行径,加以刘坤一为人精明,在授命之前将他找了去,率直警告,如果查得不确实,他会另外派人再查:“那时老兄面子上不好看,可别怪我。”

其实盛宣怀搞的那套把戏,知道的人很多,刘瑞芬即令想为他掩饰也办不到,及至调出账目来一看,疑问到处都是。刘瑞芬为了慎重起见,特为找了几个内行朋友来研究,其中之一就是古应春。“账本说商股只有四万多银子,可是盛杏荪当时具禀两江,说‘已于十一月十八日公商定议,即于十九日付给定银二十万两’,这二十万两银子是哪里来的?”“根本没有这回事。”古应春说,“只要算一算日子,就知道他是假话。”

光绪二年十一月十七日,照公历算是公元一八七七年元旦,盛宣怀当初跟沈葆桢说:“若逾十七之期,则受代人来,即无从更议。”即指新的年度开始而言。然则中历的十一月十八、十九,即是公历的正月初一、初二,洋人犹在新年假期之中,旗昌公司固然无人办事,外商银行亦一律封关,所谓“定议”,所谓“付给定银二十万两”,全属子虚乌有。

其次是各省所拨的官款,总计一百万两,照数转付旗昌洋行,银数固然分毫不短,但古应春深知内幕,指出这一笔百万银子中,盛宣怀等人中饱了四十四万两。

证据呢?“各省官款是实数,都是由阜康汇来,招商局派人来提走了白花花的现银,转存外国银行。可是,付给旗昌的,不是现款,是旗昌的股票。”古应春有《申报》为凭,载明当时旗昌股票的行情是,票面一百两,实值五十六两。

这就是说,盛宣怀只须花五十六万两银子买进旗昌的股票,便可抵一百万银子的账,岂非中饱了四十四万两。光是这两点,舞弊的证据便确实了。

彻查的结果,掀开了整个内幕,盛宣怀与徐润等人所玩的花样是:

第一,以定银二万五千两,与旗昌订定收买的草约。

第二,挪用招商局的官款,收购每一百已贬值至五十六两的旗昌股票。

第三,以对抗洋商轮船公司,挽回利权的理由,捏词已集商股一百二十二万,说动沈葆桢拨给官本。

第四,捏称已付定银二十万两,造成既成事实,并以运道冻阻,无须咨商北洋为借口,迫使沈葆桢单独负责。

第五,取得旗昌百分之五十一以上的股权,委托英籍律师担文,依法接收旗昌。

第六,官本一百万两汇到招商局后,盛宣怀等以旗昌股票,照面额十足抵换现银。

第七,应付旗昌余款,先由招商局官款中垫付四十余万两,尚短六十九万,由“官本缓息”、“商股存息”,以及保险费盈余等陆续给付。事实上现银与股票之间,仍有很大的一个差额,饱入私囊。

所谓“官本缓息”是江南各省拨交招商局的官款一百九十余万两,应付利息,暂时停止,“商股存息”是商股利息暂付一半,所余一半改为股本。这样陆陆续续,东挪西凑牵扯不清,根本是一笔糊涂账。

哪知刘坤一尚未出奏,盛宣怀等人先发制人,列举了十八条申辩的理由,具禀北洋,由李鸿章抢先出奏,希望造成朝廷的先入之见,发生排拒刘坤一的意见的作用。加以盛宣怀的大肆活动,刘坤一的复奏,果然“留中”了。

李鸿章的复奏,照例要抄送南洋,刘坤一一看,真正是“歪理十八条”。他的笔下很来得,当下亲自草拟奏稿,驳斥李鸿章。首先说明:李鸿章认为刘瑞芬等,查案不无错误,为盛宣怀极力剖辩,奏请免议,此则朝廷自有权衡,非臣下所能置议。不过,刘瑞芬等所禀盛宣怀的贪诈情形,颇为明确,“有不敢不再陈于圣主之前者。”

首先要驳的是,李鸿章所陈,当初收买旗昌,请拨官本银一百万,并饬两淮盐运使劝盐商就“盐引”派搭股份,预计可得银八十万两,再通饬南洋各省藩司、各海关道,随时劝谕富商搭股,并无已集商股一百二十二万两之说。

刘坤一先引沈葆桢当年所奏,“臣于病榻传见盛宣怀等,续据禀称,各商尽力攒凑,只能集成银一百二十二万两,所短之数,拟请南洋各省,尽力筹拨一百万两”的原文,向李鸿章提出质问:“如盛宣怀无此凑集一百二十二万两之说,则沈葆桢何所据而云然?如谓此一百二十二万两即系原禀请饬藩运海关劝商搭股之项,则事既经官,沈葆侦何以不于折内明晰声叙,又何以不札饬各司道查照办理?”

李鸿章又说,藩司、运使、关道并未“帮同劝谕,各商亦未即附本,仅集股银四万余两”。虽有“官本缓息”等项,可以弥补此一百二十二万两的一部分,所短尚多,因而盛宣怀等不得不暂向钱庄借款来付旗昌,这也就是招商局利息负担甚重的由来。

对这一点,刘坤一分两方面来驳,一是由沈葆桢方面来看,倘如盛宣怀不是表明已集有商股一百二十二万两,而要动用官方力量劝谕商人附本,如此渺茫之事,沈葆桢能“轻掷百万库款”吗?

再是从盛宣怀方面来看,如果商股是照他所说的方法来凑集,那么“盐引”上派搭股份之事如何?各藩司关道劝谕富商附股,已有多少?理当具呈催问,而竟无一字之禀,甘愿以重息在外称贷,这是合理的吗?

由此分析,刘坤一作一论断:“是盛宣怀先有凑集一百二十二万两之言,故不敢复有所请,而沈葆桢信以为实,无俟他谋也。”又说,“此等重大事件,往往反复筹商,至于数目,必须斟酌尽善,而后上闻,似不得执盛宣怀等饰词而抹杀沈葆桢奏案,以刘瑞芬等为未查原卷也。沈葆桢于光绪三年陈奏饷事,论及提拨招商局之款,自悔孟浪,固有难言之隐矣。”

接下来又说:“臣之所以奏参盛宣怀者,原不独此两端,”而是因为另有更不堪容忍的弊端,旗昌公司当时已濒临倒闭边缘,即欲收买,应照西洋“折旧”之例,为何照原价承受。刘坤一最有力的指责是:“盛宣怀等收买旗昌轮船,原谓去一劲敌,可以收回利权,乃局面愈宽,而虚糜更巨,去年系第五届,竟亏银至二十四万六千有奇,国帑高赀,势将付之乌有。随经候选道员叶廷春入局经理,是为第六届,遂余银至二十九万有奇,短长并计,实多出银五十三万二千两,其收效如是之巨而且速,悉由力求节省而来,则盛宣怀等之滥用滥支,一年之内数十万两,岂不骇人听闻,即将盛宣怀查抄,于法亦不为过,仅请予以革职,已属格外从宽。”

原来此骗局成功后,局本大增、利息日重,而旧船、码头、仓库的管理,亦须大笔费用,成了个无法收拾的烂摊子。

盛宣怀、唐廷枢计议,不如找个人来接办,以便脱身。

多方物色,找到一个江苏的候补道叶廷春,同意接手,其时为光绪四年夏天,依照西洋会计年度跨年的算法,称之为“一届”,这年是第六届。

叶廷春接办后,实事求是,力求节流,至年底盈余二十九万两,到第二年会计年度届满,实盈五十三万余两,即是刘坤一所说的“短长并计”。

盛宣怀等人的原意是,金蝉脱壳,将叶廷春当作“替死鬼”,不过叶廷春居然能将这个烂摊子经理得有声有色,贪念一动,便又设计排挤,叶廷春一看不是路,知道盛宣怀心狠手辣,又有北洋的奥援,说不定会惹祸上身,因而急流勇退,招商局便又归盛宣怀等人把持了。

刘坤一此奏,事实俱在,理由充足,盛宣怀本万无可免,哪知奏报到京,适逢慈安太后暴崩,这件案子便压了下来。胡雪岩原以为慈安的“大事”一过,会有结果,盛宣怀等人撤职,招商局或者会派他接办。可是他没有想到,盛宣怀另外走了一条路子,同时李鸿章亦正有用他之处,两下一凑,竟得化险为夷。

盛宣怀新走的一条路子,便是慈禧太后的亲信、长春宫的总管太监李莲英。此人本学的皮毛行生意,京师称之为“毛毛匠”,又以制皮需用硝,所以李莲英的外号叫做“皮硝李”。他是二十几岁时赌输了为债主所逼,无可奈何,“净身入宫”,作为逃避。原是“半路出家”,早先的许多同行、朋友,仍有往来,所以盛宣怀得以找到关系,大事结纳。

至于李鸿章有重用盛宣怀之处是,正在开办电报。早在同治三年,俄国要求自恰克图铺设陆线,直达北京,朝廷断然拒绝,俄国改变计划,采取迂回的办法,先将西伯利亚陆线延伸至海参崴,然后与丹麦大北公司合作,先在公海上敷设单心水线三条,一条是海参崴至长崎,一条是长崎至吴淞口外的大戢山岛,又一条是香港至大戢山岛。先后在同治十年完工。大戢山岛已在中国领海之内,但朝廷认为无足轻重,置之不问。

于是大北公司得寸进尺,由大戢山岛沿长江伸一条水线进来,直通上海,在黄浦滩登陆,而且公然设局营业。这一来,俄国经海参崴、长崎而达上海,对于中国的政情、商务,瞬息之间便能传到圣彼得堡。当然欧洲各国,也能经由圣彼得堡的转运,获得同样的便利。

这条名为北线。大北公司另有一条南线,由大戢山岛经厦门鼓浪屿而达香港,长九百五十海里,再由香港通新加坡、槟榔屿以达欧洲。南北两线的电报最初只用洋文,后来发明四个阿拉伯字编组的中文码,一共七千字,印刷成书,普遍发售,于是,不识洋文的中国人,也能分享电报的便利了。

其次英国亦不甘让大北公司独擅利薮,同治九年由英国公使威妥玛策动英商东方电报公司,自英国设海线经大西洋、红海及印度洋而达印度,再另组大东电报公司,由印度南境,延伸这条海线经新加坡、越南西贡等处至香港。及至正式向中国申请自香港铺线经汕头、厦门、福州、宁波至上海时,却一直未获成议。到同治十二年大北公司既在黄埔设局营业,大东公司毫不客气地自香港经福州,设海线至上海宝山,再转接至英租界,开张营业。

盛宣怀是早已看出电报这项万里一瞬、恍同晤对的通信利器,必有前途,但在内地架设陆线,颇为不易,最大的障碍是,破坏了人家的风水,一定会发生冲突,即令勉强架设好了,亦会遭人拔杆剪线,所以对此事的进行,一直心有余而力不足。

这样到了光绪五年,机会终于来了。当时因为伊犁交涉,中俄关系大为紧张,除西北以外,东北及朝鲜的情势亦颇为不稳。李鸿章统筹军务全局,看人家有电报之利,掌握军情,占尽先机,未战已先输一着,因而接纳盛宣怀的建议,延聘大北公司的技术人员,架设自大沽口北塘海口炮台起,到天津北洋公所的陆线,试办军报,效果良好。这一来,盛宣怀自然要进一步建议,创设由天津至上海的陆线电报。光绪六年七月,李鸿章上奏:“用兵之道,必以神速为贵,是以泰西各国于讲求枪炮之外,水路则有快轮,陆路则有火轮车,飞行绝迹数万里。海洋欲通军信,则又有电报之法,于是和则玉帛相亲,战则兵戎相见,海围如户庭焉。近来俄罗斯、日本均效而行之,故由各国以至上海,莫不设立电报,瞬息之间,可以互相问答,独中国文书尚恃驿递,虽日行六百里加紧,亦以迟速悬殊,望尘莫及。”

最明显的实例是,曾纪泽从俄国打回来的电报,到上海只须一天,而上海至北京,由轮船传递,要六七天,如果海道不通,由陆路驿递,最快也得十天,“是上海至京仅二千数百里,较之俄国至上海数万里反迟十倍。”电报的灵捷,真令人梦想不到。

至于军务上的用途,李鸿章举大沽北塘海口炮台至天津的军报为例,说是“号召各营,顷刻响应。”这两句话对醇亲王来说,真有莫大的魅力,全力支持李鸿章的要求,亦即是接纳了盛宣怀的策划,决定建设天津至上海的陆路电线,当然是委任盛宣怀负责筹备。

其时他在招商局舞弊的案子,已将发作,盛宣怀看得很清楚,筹办内陆电报一事办成功,可以将功折罪,但必须从速进行,而且要诸端并举,头绪搞得非常复杂,非由他一手经理,换个人就无从措手不可,因为那一来即令有了处分,亦不能马上执行。只要一拖下来,等大功告成,李鸿章奏请奖叙,自然可以抵销原有的处分。

因此,盛宣怀首先在天津设立电报总局,奉到总办的差委外,立刻到上海聘请丹麦教席,在天津开办电报学堂,同时向外洋采买机器,三天一个禀帖,五天一个条陈,把场面搞得非常热闹,至于最要紧的勘察线路,却不妨慢慢进行,他知道这件事很麻烦,不愿一上来便遭遇一片反对的声浪,且等机器买到了,人也训练好了,诸事就绪,就差架线,那时用一道上谕,责成沿路各省督抚实力奉行,自然畅通无阻。

胡雪岩料事,一向总有七八分把握,在他以为盛宣怀这一关就算能过得去,“电报总局总办“这个差使,一定不保。哪知这一回的预料,完全落空。

依然是徐用仪那里来的消息,刘坤一的奏折,让慈禧太后塞在抽斗里了。凡是外省的奏折,由各省驻京的“提塘官”,直接送交内奏事处,用黄匣呈送御前——目前是送到长春宫由慈禧太后先看,在软而厚的折子上,用指甲掐出记号,内奏事处的太监看掐痕用朱笔代批,不外乎“知道了”,“该部知道”,“交议”,以及请安折子上批一个“安”字之类。凡是重要事件,一定“交议”,亦就是交军机处议奏,在第二天一清早发交值班的军机章京,名为“早事”。奏折留中,“早事”不下,军机处根本不知有此一折,自然也就无从催问,当然也可以假作不知,故意不问,盛宣怀在军机处都打点到了,所以绝无人谈论刘坤一有这么一个复奏。

能使得慈禧太后作此釜底抽薪的措施,有人说是李莲英的功劳,但据徐用仪说,却得力于醇王的庇护,而醇王的肯出大力,主要还是盛宣怀那三寸不烂之舌厉害。

由于李莲英的保荐,醇王特地在宣武门内太平湖的府邸接见盛宣怀,原来从光绪皇帝接位以后,醇王是“皇帝本生父”的身份,大家怕他以“太上皇”自居,所以近支亲贵及朝中重臣,都认为他不宜过问政务,投闲置散,只管着神机营,六七年下来,不免静极思动。如今慈安太后驾崩,慈禧太后大权独揽,而恭王当政二十年,已有倦勤的模样,看样子起而代之的日子已不会远。一旦接了军机处,必定同时也接总理衙门,当今政事,最要紧的是洋务,听说盛宣怀在这方面是个难得的人才,又听说电报是最得力的“耳目”,究竟如何得力,却还茫然不解,因而听得李鸿章谈起盛宣怀的能干,以及筹办电报总局如何尽心尽力,当即欣然表示:“我很想找他来谈一谈。”

盛宣怀以前虽没有见过醇王,但醇王信任的一个门客“张师爷”,却早为盛宣怀所结纳,逢年过节,必有礼物,不一定贵重,但样数很多,而且常常有新奇之物,显得情意殷勤,张师爷对盛宣怀颇有好感,所以在他未见醇王以前,特别关照两点:第一,醇王跟恭王不同,恭王认为中国要跟西洋学,醇王不以为中国人不如洋人;第二,醇王虽然好武,但自己觉得书也读得很好,诗文都不差,所以说话时要当心,千万不能让他觉得人家以为他但明武略,并无文采。

盛宣怀心领神会,想起素有往来的工部尚书翁同和,身为帝师,与醇王走得很近,常常吟诗唱和,便去抄了些醇王的诗稿来,念熟了好几首,以备“不时之需”。

在府中抚松草堂,大礼谒见了醇王,自然是站着回话,略略报了履历,静听醇王发问。“那电报到底是怎么回事?”“回王爷的话,电报本身并没有什么了不起,全靠活用,所谓‘运用之妙,存乎一心’,如此而已。”

醇王听他能引用岳武穆的话,不免另眼相看,便即问说:“你也读过兵书?”“在王爷面前,怎么敢说读过兵书?不过英法内犯,文宗显皇帝西狩,忧国忧民,竟至于驾崩。那时如果不是王爷神武,力擒三凶,大局真不堪设想了。”盛宣怀略停一下又说,“那时有血气的人,谁不想湔雪国耻,宣怀也就是在那时候,自不量力,看过一两部兵书。”

所谓“力擒三凶”,是指“辛酉政变”时,醇王受密命在热河回銮途中,夜擒肃顺,到京以后,又主持逮捕怡亲王戴垣、郑亲王端华。那是醇王早年很得意的事,听盛宣怀提到,不由得就面露笑容了。“宣怀在想,当年英法内犯时,如果也像去年那样,由大沽口到天津架设了电线,大局就完全不同了。”“喔,”醇王很注意地问,“你倒说其中的道理。”“有了电报,就是敌暗我明了。兵贵神速,制胜的要诀在‘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洋人刚刚上岸,两眼漆黑,全靠他的器械精良,往前硬闯。可是他的耳目不灵,就可以智取,譬如他们有多少人?枪炮有多少?打算往哪一路进攻?我们打听好了,发电报过来,就可以在险要之处,部署埋伏,杀他个片甲不留。”“啊,啊!”醇王不断握拳,仿佛不胜扼腕似的。“僧忠亲王的神武,天下闻名,八里桥那一仗,非战之罪,当时如果有电报,洋人绝不能侥幸。”“我想想。”醇王闭上眼,过了好一会才睁开来,“照你的说法,洋人的兵轮来了,如果炮台挡不住,一上了岸,行踪就完全在我掌握之中,简直是寸步难行了?”“是!王爷真是明见万里。有了电报,不但洋人内犯,寸步难行,就是海口的炮台也挡得住。譬如说,登州到大沽口,沿线如果有电报,就可以把洋人兵轮的方向、大小,还有天气好坏,逐段报了过来,以逸待劳,有备无患,哪里会有挡不住的道理?”“嗯,嗯。这道理也通。”醇王问道,“电报还有什么用处?”“用处要自己想,中国人的脑筋比洋人好,所以想得到的用处比洋人多。不过利用电报也可以做坏事,所以请王爷千万记住,将来管电报的人,一定要是王爷信得过的亲信。”“喔,”醇王问道,“怎么能用电报做坏事?”“要防到捏造消息。”盛宣怀说,“打仗的时候,谎报军情,是件不得了的事。”“说得不错,这一层倒真要当心。”醇王又问,“用电报还能做什么坏事?”“有。”盛宣怀想了一下,“我说个笑话给王爷听。”

在他人看是笑话,身历其境的人却是欲哭无泪——数年前有个姓胡的候补道,被派到外国去当参赞,无意间得罪了同僚,一个姓吕的庶务,在使馆经手采买,营私舞弊,为胡参赞在不经意中所揭发,于是公使以此人“水土不服”为理由,奏请调遣回国,仍回原省候补。京中照准的公事一到,吕庶务方知其事,私下打听,才知道是吃了胡参赞的亏,自然恨之入骨。

这姓吕的城府极深,表面声色不动,对胡参赞的态度,一如平时,仿佛根本就不知道他之回国,是由于胡参赞多嘴的缘故。临行之时,问胡参赞是否要带家信?万里重洋,难得有便人回国,使馆同事都托他带家信、带物品,胡参赞如果独成例外,显得彼此倒像有什么芥蒂似的,所以也写了家信,另外还买了两个表,托他顺便带回国去转寄。

姓吕的是捐班知县,原在江苏候补,胡参赞家住吴江,密迩苏州,因此,信上虽写了吴江的地址,并且关照只须托民信局转递即可,而姓吕的情意殷勤,特为跑了一趟吴江,拜见胡参赞的封翁,大谈异国风光。胡封翁心系远人,得到这些亲切珍贵的信息,自然很高兴,也很感激,写给胡参赞的家信中,对这位“吕公”盛赞不已。姓吕的得暇便去看胡封翁,走动得很勤。胡参赞也常跟姓吕的通信,竟结成了至好。

此人之谋报复,是一开头就打定了主意的,但采取什么手段,却须看情况,视机会而定。不过他也深知情况愈了解,机会就愈容易找的道理,认为只要常去胡家,熟悉了全家上下,就一定会有机会。果然,机会来了。

这机会其实也就是利用他所了解的情况,胡封翁在家具有绝对的权威地位,全家亦无不重视“老太爷”的一言一动。有一次胡封翁“发痧”,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但已闹得天翻地覆。姓吕的看在眼里,不由得在肚子里做功夫。几经考虑,定下了一计,只是要等,等胡封翁生病。

两年前的夏天,天时不正,疫疠流行,胡家病倒了好几个人,胡封翁并未感染时疫,只是年纪大了,看家有病人,且不只一个,内心不免抑郁,因而眠食不安,精神大不如前。姓吕的便写了一封极恳切的信给胡参赞,细述胡封翁的颓唐老境,却又劝慰胡参赞,“为国宣劳,自有天助”,全家孝顺,对老人照顾得极周到,何况还有朋友在,缓急之济,必当全力相助,胡参赞大可放心。

估量这封信已寄到了胡参赞手里了,同时判断胡参赞亦已接到家书,所述胡封翁的情形,跟他的话绝无矛盾时,他发了一个电报,只有八个字:“老伯病故,速定行止。”胡参赞自然深信不疑,所谓“速定行止”,意思是催他回来奔丧。胡参赞便向公使陈明,公使电奏,参赞丁忧,请予开缺,并声明派何人代理参赞的职务。哪知电奏到达上海之日,姓吕的又发了一个电报,更正前电。

可是已经奏了丁忧开缺,却无法更正。胡参赞吃了一个哑巴亏,只有请公使备交呈报总理衙门,转咨吏部备案,否则将来到了胡封翁寿终正寝时,胡参赞连发丧守制都不能,那才真的成了空前绝后的笑话。

醇王由于这个笑话的启发,想到了许多事该警惕,“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电报亦是如此,非得托付给很妥当的人不可,否则机密容易外泄。”他说,“疆臣窥探朝廷意旨,尚且不可,何况廷寄未到,已先有所知,得以事先弥缝,那一来朝廷的号令不行,国将不国,太可怕了。”

听得这话,盛宣怀以言多必失自警,同时觉得有消除醇王的恐惧,只让他想到电报的好处的必要。

于是他略想一想答说:“王爷想得深、想得透,不是我们知识浅薄的人所能及。不过由王爷的开示,宣怀倒想起西洋的一个法子,不知道有用没有用?”“什么法子?”“就是密码。”盛宣怀答说,“现在汉字的电报,每个字四码,有现成的书,照码译字,那是明码,如果事先约定,码子怎么拿它变化一下,譬如加多少码、或者减多少码,只有彼此知道,机密就不容易外泄了。”“原来还有这个法子!”醇王问道,“这个加码、减码的法子,是不是跟“套格”差不多?”“比套格方便得多了。”

所谓“套格”是挖出若干空格的一张厚纸。使用的方法是,通信双方预先约定,用多大的纸、每页几行、每行几字,其次是看用哪种套格,挖空的位置在何处。然后就要花心思了,犹如科场考试的“关节”那样,把要说的一两句话,嵌在一大篇不相干的废话之中。收信的人,将套格在原信上一覆,空格中露出来的字,连缀成文,就是对方要说的话。“套格”确有保密的功效,但用起来很不方便,第一,必得肚子里有墨水,嵌字贵乎嵌得很自然,不用套格绝不知其中的奥妙;第二是,不能畅所欲言,数百言的一封长函中,也许只说得五六句话。“比较起来,加码、减码就方便得太多了。”盛宣怀又说,“还有一层,套格一定要预先做好,送交对方,加码减码,只要先有一句话的约定,可以做成好多密码本,当然头两个字要用明码,不然对方就不知道要用哪一个密码本了。”“这话我不大懂。”盛宣怀字杏荪,醇王很客气地称他,“杏翁,请你说清楚一点儿。”“是。譬如说吧,王爷交代我‘天地玄黄’四个密码本——实际上是交代一句话,‘天’字减一百二,‘地’字减三百三,‘玄’字加一百二,‘黄’字加三百三。到得王爷给我密码时,头两个明码是‘地密’,我就知道,下面所有的数码都要减三百三十,原码一千五百八十九,其实是一千二百五十九,找到这个码子的字,才是王爷要用的字。”“那么,旁人只要知道了加减多少,密码不就不密了吗?”“是,是!王爷一语破的。”盛宣怀答说,“所以最保密的办法,就是自己编一本密码本,不按部首,随意乱编。这个密码本一样也可以加减数码,密上加密,就更保险了。”

接着盛宣怀又讲了许多使用电报的方法与诀窍,譬如像“洪状元”——洪钧发明的韵目代日,配合十二地支,用两个字来表明月日,如“寅东”就是正月初一,正月建寅,东为“一东“,当然也可以再加上时辰,“寅东寅”为正月初一寅时,第二个寅字与第一个寅字的用法不同,一望而知,不会弄错。“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醇王完全为电报着迷了,“杏翁,”他说,“你能不能把电报怎么发、怎么收,演练给我看看?”“王爷怎么说‘能不能’?王爷吩咐,宣怀自然遵办,不过先得预备预备。”“要预备多少日子?”

看他迫不及待的模样,盛宣怀计算了一下,允以五日为期。辞出王府,立即遣派专人到天津,调了两名电报学堂的教习,带同得力学生及工匠,运用收发报机、发电机之类,在醇王府中,临时架线,布置妥当,恰好是第五天自设的限期。

醇王府的范围很广,花园题名“适园”,正厅名为“颐寿堂”,是恭王所题,内悬同治皇帝御笔“宣德七德”的匾额。

这是极严肃的所在,堂前立有“神杵”,不便再设电杆,所以在颐寿堂后拉线,一端通往堂东的风月双清楼,一端通往抚松草堂。醇王自己在风月双清楼写了一通很长的电码交发,盛宣怀亲自在抚松草堂照料,收到电码,交由两名学生分译。

这两个学生程度很不坏,电码更是熟得不须翻书,便能识字,一个念,一个写,盛宣怀站在他们身后细看,只见写的是:“京华盛冠盖,车马纷长衢。十日黄尘中,女足女足意不舒。何期朝事繁,忽见林壑疏。朱邸开名园,别在城西隅。东风二三月,杂花千万株。俯檐弄嘉禽,出沼窥文鱼。追陪竟日夕,暂欲忘簪裾。此少荃相国春日游适园诗也。即录送风月双清楼。九思堂主人。”“少荃相国”指李鸿章,“九思堂主人”是醇王的别署,都容易明白,然而“女足女足意不舒”这句诗竟不成话说了。盛宣怀便指着字面问:“这是不是错了?”“不错。”“可是意思不通。”

笔录的那学生想了一下,将“女足女足”四字涂去,另写了“娖娖”二字。盛宣怀恍然大悟,六千八百九十九字的《电报新书》中,并无“娖”字,所以醇王用测字法,写成“女足”。

这是不得已,但也是情理中的一个小小的变通办法。醇王对于自己初次使用电报,遇到难题,而能应变,且为人所接受,证明他的变通办法是行得通的这一点,非常得意。同时电报在他的感觉中,不仅是可靠的,也是可亲的了。

这使他记起许多往事,有些得自传闻,有些则是亲身的经历。清宫中对秘密通讯的方法,一向重视,尤其是在得失荣辱,甚至生死存亡,决于俄顷的紧要关头,能够运用独特的秘密通信方法,或者防患未然,或者求得外援,那出入是太大了。

在他的记忆中,早年听说过康熙末年夺嫡的许多故事,有的使用“矾书”,有的用罗马字代替满州话的“字头”来拼音。“九阿哥”胤禟的门客中,有一个是“东正教”的教士,因而发明了用俄文拼音来表达满州话,传递反抗雍正的信息,虽为雍正截获了,却不知说些什么,因而胤禟所部署的“造反”的策略,始终是个谜。

醇王亲身所经历的是“辛酉政变”。那时肃顺等人将两宫太后与诸王隔离开来,尤其是对恭王,监视更严,以至于不得已用太监安德海使一条苦肉计,伪装他犯了严重的过失,痛责一顿板子,打发回京,实际上是携带两宫太后的密旨,面交恭王。如果当时有电报,能用密码通信,调遣神机营到热河“勤王”,可以堂而皇之地逮捕“三凶”,根本就不必他半夜里带人到旅舍,将肃顺从他的姨太太身边拉起来那种有欠光明磊落的手段。

就这样,由于醇王直接向慈禧太后进言,说盛宣怀目前总办电报局的差使,极其要紧,且亦无人替代,不宜对他有所处分。而况就算他有过失,能将电报办好了,亦足以将功折罪。同时李莲英亦一再说盛宣怀如何有良心,一定会感恩图报,如何能干,可资以为耳目,终于使得慈禧太后决定将刘坤一的奏折“留中不发”,只是由总理衙门给了北洋一道咨文,饬令盛宣怀不得干预招商局局务。

获知了这些内幕,胡雪岩在内心中激起了很大的波澜。数年以来,他虽看出盛宣怀机诈百出,不是个好惹的人,但总觉得此人还不成气候,无需过虑,而此刻他觉得遇到了一个劲敌了。“将来上海、天津的电报一通,盛杏荪在管这件事,消息比我们灵通,已经占先一着。”胡雪岩对汪惟贤说,“这还在其次,更要防他在电报上动手脚,弄些伪消息、伪行情过来,一相信了它,岂不大上其当。这一点,你要格外当心。”“我知道。”汪惟贤答说,“电报学堂我也有熟人,到时候我会想办法,也弄它几套密码出来,行情我们自己报。”“不错。将来丝的行情,一定要自己报。”

第三章 为保护民族手工业,胡雪岩对抗新式缫丝厂

政局多变

八月初,在西湖上正是“一年好景君须记,最是橙黄橘绿时”,在上海已略感厌倦酒绿灯红、脂香粉腻的宝森,为胡雪岩接到了杭州。

他是由古应春陪着来的。船到望仙桥埠头上早有一乘绿呢、一乘蓝呢的大轿在等候,另外一匹顶马、两匹跟马,四名兵丁,都穿着布政司的号衣,四散排开,挡住了行人,留出一片空地,容宝森登岸。

船家将船泊稳,搭好跳板,船家与岸上胡家的听差合作,伸出一条粗竹杆,捏稳两端,高及腰际,宝森以竹杆作扶手,自跳板登上埠头,立即便有一个穿得极体面的中年人,含笑迎上前来——宝森在上海也见过此人,名叫陶敦甫,字厚斋,捐了个候补知县,作胡雪岩的清客,专责是接待宾客。“森二爷到底到了,胡大先生盼望了好几天了。森二爷路上还舒服?”“舒服得很。”宝森舒了口气,游目四顾,看过往辐辏的行人,不由得赞叹,“都说杭州是洞天福地,真是名不虚传。”“森二爷只看到今天的热闹,哪知道十六七年前满目凄凉,惨不忍睹。”“长毛”两番破杭州,被灾独重,善后复兴之功,推胡雪岩为首。做清客捧宾客以外,亦须不忘捧东主,但以不着痕迹为贵。听得这话,宝森连连点头:“雪岩之有今日,实在是积德之报。”他跟胡雪岩的交情已很厚了,所以径以雪岩相称。

陶敦甫觑空跟古应春招呼过了,请宝森坐上胡雪岩自用的绿呢大轿,古应春坐蓝呢轿,由顶马引导前行,陶敦甫乘一顶小轿自间道先赶往“元宝街”等候。“元宝街”满铺青石板,足容四马并行,街中突起,两头低下,形似元宝心,因而得名。不过,胡雪岩当初铺这条街时,却并未想到这个能配合他的“财神”之号的俗气的街名,只是为了便于排水,当然,四周的阴沟经过细心修建,畅通无阻,每遇夏日暴雨,他处积水两三尺,元宝街却只要雨停,便即水消。

由望仙桥到元宝街,只是一盏茶的工夫,坐在绿呢轿中的宝森,由左右玻璃窗中望出去,只见五六丈高的一大圈围墙墙脚基石,竟有一人多高。大轿抬入可容两乘轿子进出的大门,穿过门楼,抬入二门歇轿,胡雪岩已站在大厅滴水檐前等候了。“森二爷,”胡雪岩拱拱手说,“一路好吧?”“很好,很好。”宝森扶着他的手臂,偏着脸细看了一下说,“雪岩,一个多月不见,你又发福了。”“托福,托福。请里面坐。”

宝森点点头,已把脸仰了起来,倒不是他摆架子不理人,而是因为胡家的厅堂过于宏敞,必须仰着脸才能看清楚。

未看大厅,先回顾天井,天井有七开间大,而且极深,为的是可以搭台唱戏。大厅当然也是七开间,估计可摆三十桌席,由于高敞之故,堂奥虽深,却很明亮。正中树一方蓝地金底,四周龙纹的大立匾,窠巢大书“积善衍庆”四个黑字,正中上端一颗大方印,一望即知是御玺,上下款却因相距得远,看不清楚,不知是慈禧皇太后,还是先帝的御笔。

转眼看去,东西两面板壁上,各悬一方五尺高、丈余宽的紫檀挂屏,西面是一幅青绿山水,东面是贝子奕谟写的《滕王阁序》,旁有两扇屏门,料想其中当是家祠,旗人向来重礼节,当即表示,理当瞻拜。

胡雪岩自然连称“不敢当”。

只是宝森意思诚敬,当下唤人开了屏门,点燃香烛,宝森向神龛中“胡氏列祖神位”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胡雪岩一旁陪礼,最后又向宝森磕头道谢。“还要见见老太太。”“改天吧!”胡雪岩说,“家母今天到天竺烧香去了。”“森二爷刚到,先请歇一歇。”陶敦甫插嘴说道,“我来引路。”

于是出了大厅,由西面走廊绕出去,往北一折,一带粉墙上开着个月洞门,上榜“芝径”二字,迎门一座玲珑剔透的假山,陶敦甫由东面绕了过去,豁然开朗,宝森放眼一望,但见树木掩映,楼阁参差,窗子上的五色玻璃,为偏西的日光照耀得光怪陆离,真有目迷五色之感。“请过桥来!”

宝森跟着陶敦甫经过一道三曲的石桥,踏上一座极大的白石露台,中间便是三开间大,正方的楠木“四面厅”,上悬一方黄杨木蓝字的匾额,榜书“迎紫”二字。

进门又是一番光景,用紫檀隔板,隔出两开大小的一个长方形房间,里面是西式布置,四周红色丝绒的安乐椅,配着白色髹金漆的茶几,中间一张与茶几同一质料式样的大餐台,上面已摆好了八只纯银的高脚果盘。

等主客坐定,随即有两个面目姣好的丫头来奉茶敬烟,至此才是开始寒暄的时候。“森二爷这一晌的酒兴怎么样?”“很好哇!”宝森笑道,“从天津上船那天起,酒兴就没有坏过。”“要这样才好。”胡雪岩问古应春,“森二爷怎么没有把花想容带来?”“多谢,多谢!”宝森抢着回答,“我到府上来作客,没有把她带来的道理。”

原来花想容是“长三”上的“红倌人”,为宝森所眷,胡雪岩邀他来一赏西湖秋色,原曾在信上写明,不妨挟美以俱,而宝森却认为于礼不合,没有带花想容来。

接下来便纵谈上海声色与新奇之事,宝森兴味盎然地说他开了多少眼界,看了外国的马戏、东洋女子“天胜娘”的戏法。一面谈,一面不断有丫头送点心来,宝森喜欢甜食,最中意又香又糯用冰糖煮的桂花栗子。“雪岩,”宝森是衷心向往,“我看当皇上都没有你舒服,简直是神仙嘛!”他指着窗外,耸起于假山上的那座“百狮楼”,忽然想起一句唐诗,便念了出来,“‘楼阁玲珑五云起’。”“森二爷谈诗,我就接不上话了。”胡雪岩转脸说道,“厚斋,你看哪一天,把我们杭州城里那几位大诗翁请了来,陪森二爷谈谈。”“不,不!”宝森急忙摇手,“我哪里会做诗?千万不必,免得我受窘。”

看他是真心话,胡雪岩一笑置之,不再多说。陶敦甫怕场面冷落,便即问说:“森二爷,上海消息灵通,不知道刘制台的参案怎么样了?”

听得这话,宝森突然站了起来,“嘿!”他蓦地里一拍双掌,声音极大,加以动作近乎粗鲁,倒让大家都吓一跳,再看到他脸上有掩抑不住的笑容,便越发奇怪了。“森二爷,”胡雪岩说,“请坐下来,慢慢谈起。”“谈起刘岘庄的参案,可真是大快人心!”他摩腹说道,“我肚子里的积滞都消了——”

刘岘庄便是两江总督刘坤一。自从出了盛宣怀的案子,李鸿章便觉得此人在两江,对他是一大妨碍,而盛宣怀更是耿耿在心,企图中伤。但刘坤一的官声不错,封疆大吏又不比京官,号称“都老爷”的监察御史,见闻不足,无法参他,就上折参劾,慈禧太后亦未必见听。几经筹划,认为只有一个人够资格参他,而且一定见效。

此人就是“彭郎夺得小姑回”的彭玉麟,湘军水师的领袖。洪杨既平,彭玉麟淡于名利,外不愿当督抚,内不愿当尚书,于是有人建议,长江水师龙蛇混杂,盐枭勾结,为害地方不浅,彭玉麟清刚正直,嫉恶如仇,在长江威望素著,不如仿照旗营“专操大臣”的制度,派他专门巡阅长江水师,得以专折奏事,并颁给“王命旗牌”,遇有不法官吏,得以便宜行事。彭玉麟接受了这个差使,一年一次巡阅长江水师,其余的日子,便住在西湖上,与他的孙儿女亲家俞曲园唱酬盘桓,消闲如鹤。

不过到得彭玉麟出巡时,威名所播,确能使贪官墨吏,相顾敛迹。他所管的事,亦不限于整顿水师纪律,长江沿岸各地他看不顺眼的事都要管,职权仿佛明朝“代天巡狩”的巡按御史。曾经在武昌请王命旗牌立斩不法的水师总兵谭祖纶,至于地方官经他参劾,革职查办的,亦颇不乏人。总之,只要彭玉麟参谁,谁就非倒霉不可。

盛宣怀想到了这个人,李鸿章亦认为可加利用,于是摭拾浮言,激动了彭玉麟的脾气,真个以密折严劾刘坤一,大致是:第一,鸦片瘾大,又好逸乐,精神不济,无力整顿公事;第二,姨太太很多,稀见宾客,又纵容家丁,收受门包;第三点最厉害,亦是彭玉麟亲眼所见,最感不满而又是他应该管的事,“沿江炮台,多不可用,每一发炮,烟气眯目,甚或坍毁。”

密折到京,慈禧太后召见军机,决定派彭玉麟进一步密查,同时内召来京觐见,打算不让他回任了。据说恭王曾经跟李鸿章商量过这件事,其时陕甘总督改派曾国荃,而曾国荃嫌地方太苦,又怕无法指挥左宗棠的嫡系部队,一直不愿就任,使得朝廷深感为难,不如乘此机会,改派刘坤一当陕甘总督。

至于两江总督则以清望素著的四川总督丁宝桢调补,遗缺由李鸿章的胞兄李瀚章接任。

这是李鸿章的一把如意算盘,原来清朝的制度,封疆大吏画疆而治,总督往往亦仅管得一省,不比明朝的总督、巡抚是有流动性的。这种制度之形成,当然有许多原因,其中之一是,皇帝认为各有专责,易于考察,也就是易于驾驭。因此,尽管常有“不分畛域”的上谕,实际上限制甚严,不准有越权的行为。及至洪杨乱起,这个相沿两百年而不替的传统被打破了。

清朝在道光以前,凡有大征伐、调兵遣将,权皆操之于皇帝,军饷亦由国库拨发,统帅功成还朝,缴还兵权,受赏而回本职,并无私有的军队。但自曾国藩创立湘军,而军饷又须带兵将帅就地自筹以后,整个情况大变,变成官不符职、守非其地、财难己用、兵为私有。曾国荃进围金陵时,他的官衔是浙江按察使,一省司法长官,带兵打仗,岂非“官不符职”?而打仗又非为浙江守土之责,这就是“守非其地”。“财难己用”就更微妙了,本秦人视越,肥瘠漠不相关,但在左宗棠西征时,却非希望浙江丰收不可,因为浙江按月要交西征协饷十四万银子,而本省修理海塘,反须另筹财源。

至于“兵为私有”,则以湘、淮两军原为子弟兵,父子兄弟叔侄,递相率领,成为规例,淮军的这个传统,更是牢不可破。

因为打破了疆域与职守的限制,李鸿章才能运用手腕,伸张其势力于两江——南洋。直督兼北洋大臣,江督兼南洋大臣,李鸿章一直强调,无论筹办防务或者与外洋通商,南北洋必须联络一致,不分彼此。话是如此,却只有北洋侵南洋之权,南洋的势力达不到北洋,因为北洋近在畿辅,得地利之便,可直接与各国驻华公使联络交涉,这样,有关南洋的通商事务,自然而然地由北洋代办了。同时“总理各国事务衙门”,为了在交涉上留有缓冲的余地,往往先委托北洋从事初步谈判,保留着最后的裁决权,这一来使得李鸿章更易于扩张势力。

如此这般,李鸿章就不能不关心两江总督的人选了。最好是能听他指挥,其次也要能合作。像刘坤一这样,李鸿章就觉得有许多不便,因而希望丁宝桢接任江督。丁宝桢是他会试的同年,李鸿章一直很拉拢他,丁宝桢每次奉召述职时,京中上自王邸军机,下至同乡京官都要打点,无不是由李鸿章预备了整箱的现银。这样的交情,他相信丁宝桢调任江督,一定能跟他合作无间。至于李瀚章,除了贪黩之外,别无他能,而四川经丁宝桢整顿以后,是个可以卧治的省份,李鸿章是想为他老兄找个奉母养老的好地方。

这把算盘打得极精,哪知真如俗语所说的“人有千算,天有一算”,彭玉麟的复奏到京,大出李鸿章的意外,竟是痛劾李鸿章的至亲赵继元。

赵继元是安徽太湖人,他的祖父叫赵文楷,嘉庆元年的状元。赵继元本人也是个翰林,但肚子里一团茅草,“散馆”时考列三等,分到部里当司官。做官要凭本事、讲资格,赵继元倒有自知之明,自顾当司官既不能“掌印”,而两榜出身虽可派为考官,却又须先经考试,这一关又是过不去的,不如当外官为妙。

于是他加捐了一个道员,走门路分发两江。江督正是李鸿章的老师曾国藩,爱屋及乌,所以赵继元一到江宁“禀到”,立即“挂牌”派了他军需总办的肥差。

从此赵继元便把持着两江军需总局,历任总督都看李鸿章的面子,隐忍不言。这一次到底由彭玉麟无情地揭发了他的劣迹,复奏中说:“两江军需总局,原系总督札委局员,会同司道主持。自赵继元入局,恃以庶常散馆,捐升道员出身,又系李鸿章之妻兄,卖弄聪明,妄以知兵自许,由是局员营员派往修筑炮台者,皆惟赵继元之言是听。赵继元轻前两江总督李宗羲为不知兵,忠厚和平,事多蔑视,甚至督臣有要务札饬总局,赵继元竟敢违抗不遵,直行己意。李宗羲旋以病告去,赵继元更大权独揽,目空一切。炮台坍塌,守台官屡请查看修补,皆为赵继元蒙蔽不行。”

李宗羲字雨亭,四川开县人,道光二十七年进士,是李鸿章的同年。同治十二年曾国藩殁于两江总督任上,由于李鸿章的推荐,李宗羲竟能继任此一要缺。其人才具平常,李鸿章可以遥制,两江诸般设施,每听北洋指挥。盛宣怀以直隶候补道得以派到招商局去当会办,便是李宗羲任内之事。这样的一个人,赵继元自然不会将他放在眼里。

至于对刘坤一,据彭玉麟在复奏中说:“臣恐刘坤一为其所误,力言其人不可用。刘坤一札调出局,改派总理营务,亦可谓优待之矣,而赵继元敢于公庭大众向该督力争,仍旧帮理局务。本不知兵,亦无远识,嗜好复深,徒恃势揽权,妄自尊大,始则炫其长,后则自护其短,专以节省军费为口实,惑众而阻群言。”

彭玉麟说,在赵继元看,跟洋人如果发生了纠纷,到头来无非归之于“和”之一字。既然如此,“江防”也好,“海防”也好,都是白费心血,不过朝廷这样交代,不能不敷衍而已。

但是真的节省经费、粉饰表面,也还罢了。实际上浪费甚多,只是当用不用而已。彭玉麟认为赵继元持这种论调,是件极危险的事,防务废弛,尽属虚文,一旦有警,无可倚恃,必至贻误大计。最后又说:“黜陟之柄,操自朝廷,差委之权,归于总督,臣不敢擅便,惟既有见闻,不忍瞻徇缄默,恐终掣实心办事者之肘,而无以儆局员肆妄之心。”这意思是很明白的,如果他有权,即时会将赵继元撤差革职。

此奏一上,慈禧太后震怒,初揽大权,正想整饬纲纪立威之时,当即批了个“劣迹昭著,即行革职”,再一次为彭玉麟显一显威风。

这一来,李鸿章亦大伤面子,不便对两江总督的人选,再表示意见,那把如意算盘,竟完全落空了。

听宝森谈完这段刚出炉的新闻,胡雪岩便即问道:“这么说,刘岘帅还会回任?”“回任大概不会了。”“那么是谁来呢?”“当然是曾九帅。”“曾九帅”便是曾国荃。江宁是他在同治三年攻下来的,加以湘军旧部遍布两江——上江安徽、下江江苏,所以每逢江督出缺,总有人把他列入继任人选。这一回,看起来真的要轮到“曾九帅”了。

结果却大出意料之外,在朝廷内研商此项人事时,宝鋆提出反对意见。“曾九不相宜。”宝鋆说道,“他嫌陕甘太苦不肯去,最后拿富庶的两江给他,且不说人心不服,而且开挟持之渐,朝廷以后用人就难了。”

宝鋆是恭王的智囊,听他说得不错,便即问道:“那么,你看是让谁去呢?”“现成有一个人在那里,左季高。”“啊,啊!好。”恭王深深点头。

原来左宗棠在军机处,主意太多,而又往往言大而夸,不切实际,宝鋆一直在排挤他。左宗棠一气之下,上折告病,请开缺回籍养疴,朝廷赏了他两个月的假。恭王毕竟忠厚,虽也讨厌左宗棠喋喋不休,但挤得他不安于位,也不免内疚神明,如今有两江这个“善地”让他去养老,可以略补疚歉,因而深为赞成。

于是九月初六那天,由恭王面奏,说海防之议方兴,势在必行,主其事者是北洋、南洋两大臣,北洋有李鸿章在,可以放心,南洋需要有威望素著的重臣主持,几经考虑,认为以左宗棠为最适宜。而且,江南政风疲软,亦须像左宗棠那样有魄力的人去当总督,才能大事整顿。

慈禧太后亦很讨厌左宗棠的口没遮拦,什么事想到就说,毫无顾忌,不过她很念旧,总想到左宗棠是艰难百战、立过大功劳的人,既然不宜于在朝,应该给他一个好地方让他去养老,所以同意了军机的建议,外放左宗棠为两江总督。对抗潮流

这个消息传到时,恰好胡雪岩陪着畅游了西湖上六桥三竺之胜的宝森回到上海。对他来说,这自然是个喜讯,不由得又在心里激起了好些雄图壮志。

照例的,胡雪岩每一趟到上海,起码有半个月的工夫,要应付为他接风而日夜排满了的饭局,第一是官场,第二是商场,最后才轮到至亲好友。古应春和七姑奶奶夫妇是“自己人”,挨到他们做主人请客,已经是十月初,将近慈禧太后万寿的日子了。

这天请了两桌客,陪客也都是“自己人”,其中有刘不才——他如今管着胡庆余堂药店,这一回到上海是要转道北方去采办明年要用的药材,有宓本常,他是阜康雪记银号上海总号的“大伙”。

此外也都是胡雪岩私人资本开设的丝号、典当的档手。

酒阑人散,为时尚早,胡雪岩想趁此机会跟古应春夫妇好好谈一谈自己这几天的见闻与想法,所以决定留宿在古家。

古家原替他预备得有宿处,是二楼后房极大的一个套间,一切现成,便将他的轿夫与跟班都打发了回去,只留下一个贴身的小跟班,名叫阿成的,随他住在古家。“应春,这回湘阴放两江,等于合肥掼了一大跤,你看,我们有点啥事情好做?”“小爷叔,”古应春答说,“我看你现在先不必打什么主意,不妨看看再说。”“为啥?”“事情明摆在那里,合肥、湘阴一向是对头,湘阴这趟放两江,第一,他不会像以前的几位制台那样,让北洋来管南洋的事;其次,湘阴跟刘岘帅是湖南同乡,刘岘帅吃了合肥的亏,湘阴只要有机会,自然要替他报复,这是湘阴这方面,再说合肥那方面,当然也要防备。论手段是合肥厉害,说不定先发制人,我们要防到‘吃夹档’。”“‘吃夹档’?”胡雪岩愕然,他想不通左李相争,何以他会受池鱼之殃?“两方面钩心斗角,不外乎两条计策,一种是有靠山的,擒贼擒王,一种是有帮手的,翦除羽翼。湘阴是后面一种,小爷叔,合肥要动湘阴,先要翦除羽翼,只怕你是首当其冲。”

胡雪岩悚然动容,但亦不免困惑,“莫非你要叫我朝合肥递降表?”他问,“我要这样做,怎么对得起湘阴?”“递降表当然说怎么样也不行的。我看,小爷叔要联络联络邵小村。”

邵小村名友濂,浙江余姚人,也算是洋务人才,一向跟李鸿章接近,新近放的上海道——上海道本来是李鸿章的亲信刘瑞芬,因为刘坤一参盛宣怀一案,刘瑞芬秉公办理,因而得罪了李鸿章,设法将他调为江西藩司。刘去邵来,足以看出上海道这个管着江海关的肥缺,等于是由李鸿章在管辖。“联络邵小村,不就是要吊合肥的膀子?莫非真的要磕了头才算递降表?”“吊膀子”是市井俚语,语虽粗俗,但说得却很透彻。古应春默然半晌,突然提出一个惊人的建议。“小爷叔,一不做,二不休,你索性花上二三十万银子,把邵小村攻掉!”

这一下,胡雪岩更觉错愕莫名,“你是说,要我去当上海道?”他问。“是啊!”

胡雪岩无从置答,站起来踱着方步盘算了好一会,突然喊道:“七姐,七姐!”

七姑奶奶正在剥蟹粉预备消夜点心,听得招呼,匆匆忙忙出来问道:“小爷叔叫我?”“应春要我去做上海道。你看他这个主意,行得通,行不通?”

七姑奶奶愣了一下,“怎么一桩事情,我还弄不清楚呢?”她看着她丈夫问,“上海道不是新换的人吗?”

这一下倒提醒了古应春,自觉虑事不周,邵友濂到任未几,倘非有重大过失,绝无开缺之理,因而点点头答说:“看起来不大行得通。”“而且,我也不是做官的人。”胡雪岩问,“你看我是起得来早去站班的人吗?”

胡雪岩虽戴“红顶”,毕竟是“商人”。如今发了大财,起居豪奢,过于王侯,分内该当可摆的官派,也不过是他排场的一部分。倘说补了实缺,做此官,行此礼,且不说像候补道那样,巴结长官,遇到督抚公出,早早赶到地方去站班伺候,冀邀一盼,至少大员过境,上海道以地方官的身份,送往迎来,就是他视为畏途的差使。

七姑奶奶有些弄明白了,她也是听古应春说过,邵友濂是李鸿章的人,跟胡雪岩是左宗棠的人,算是敌对的。现在古应春建议胡雪岩去当上海道,取邵而代之,不是上海道对胡雪岩有何好处,只是要攻掉邵友濂而已。“不管行得通行不通,也不管小爷叔舒服惯,吃不吃得来做官的苦头,根本上就不该动这个念头!”

七姑奶奶说话向来爽直而深刻,因此,何以不该动这个念头,在古应春与胡雪岩都要求她提出解释。“我倒先请问你,”七姑奶奶问她丈夫,“上海道是不是天下第一肥缺?”“这还用你问?”

七姑奶奶不理他,仍旧管自己问:“小爷叔是不是天下第一首富?”

这就更不用问了,“不然怎么叫‘财神’呢?”古应春答说,“你不要乱扯了。”“不是我乱扯。如果小爷叔当了上海道,就有人会乱扯。小爷叔是做生意发的财,偏偏有人说他是做官发的财,而偏偏上海道又是有名的肥缺,你说,对敲竹杠的‘都老爷’,如果应酬得不周到,硬说小爷叔的钱是做贪官来的,那一下跳到黄河都洗不清了。”

这一说,吓出古应春一身冷汗,如果胡雪岩当了上海道,真的说不定会替他惹来抄家之祸。“应春,你听听。”胡雪岩说,“这就是为啥我要请教七姐的道理。”“小爷叔,你不要替我戴高帽子!倒是有句话,我——”七姑奶奶突然顿住,停了一会才说,“慢慢再谈吧!”说完,转身走了。

胡雪岩并不曾留意于她那欲言又止的态度,重拾话题说道:“对邵小村,敷衍我不肯,要攻掉他,大可不必,那么,应春,你说,如何是好?”“当然只有不即不离。”“也就是一切照常?”“是的。”“那好。我们回头再来谈湘阴来了以后的做法。”胡雪岩说,“我想湘阴来后,我可以对怡和下杀手了。”

怡和是指英商怡和洋行。这家洋行的在华贸易,发展得很快,跟胡雪岩的关系是亦友亦敌。胡雪岩为左宗棠采办军需,特别是西洋新式的军火,颇得力于怡和的供应,但在从事丝的出口方面,怡和是胡雪岩的第一劲敌。

本来胡雪岩做丝生意,“动洋庄”是以怡和为对象。但怡和认为透过胡雪岩来买丝,价格上太吃亏,不如自己派人下乡收购,出价比胡雪岩高,养蚕人家自然乐意卖出,而在怡和,仍旧比向胡雪岩买丝来得划算。换句话说,养蚕人家跟怡和直接交易,彼此分享了胡雪岩的中间利益。

不过,这一点胡雪岩倒不大在乎,因为他讲究公平交易,而且口头上常挂一句话,“有饭大家吃”。养蚕人家的新丝能卖得好价钱,于他有益无损——青黄不接,或者急景凋年辰光放出去的账,能够顺利收回,岂非一件好事。

只是眼前有一样情况,非速谋对策不可,光绪五年怡和洋行在苏州河边,设了一家缫丝厂,今年——光绪七年,有个湖州人黄佐卿也开了一家,字号名为公和永,还有一家公平缫丝厂,由英商公平洋行投资,亦在密锣紧鼓地筹备之中。

怡和与公和永这两家缫丝厂,都还没有开工,主要的原因是,反对的人太多。一部机器抵得上三十个人,换句话说,机器开工一日的产量,用人工要一个月。这一来,浙西农村中,多少丝户的生计,有断绝之虞。因此丝业公所发起抵制,实际上是胡雪岩发起抵制,丝业公所的管事,都唯他马首是瞻的。

但这三家新式缫丝厂,势成骑虎,尤其是怡和、公平两家,倘或不办新式缫丝厂,他们在欧洲的客户,都会转向日本去买高质量的丝。

因为如此,三家新式缫丝厂,居然联成一起,共同聘请意大利人麦登斯为总工程师,指导三厂的技师,操作购自意大利或法国的机器,同时派人下乡,预付价款,买明年的新丝。这一下,可以说与胡雪岩发起的抵制,进入短兵相接的局面了。

胡雪岩手下的谋士,对这件事分成两派,大多数赞成抵制,少部分主张顺应潮流,古应春就曾很恳切地劝过他。“小爷叔,如今不是天朝大国的日子了,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再狠也不能不看看潮流。机器缫丝,不断不毛,雪白发亮,跟发黄的土丝摆在一起看,真像大小姐跟烧火丫头站在一起,不能比了。这是没法子的事,当年英国发明蒸汽机,还不是多少人反对,可是到后来呢?”“你说的道理不错,不过乡下那许多丝户,手里没有‘生活’做,叫他们吃什么?”胡雪岩说,“我尽我的心,能保护住他一天,我尽一天的心。真的潮流冲得他们立脚不住,我良心上也过得去了。”

这不是讲良心的事!古应春心里在想,如果真的能将三厂打倒,关门拍卖机器,那时不妨找几个人合伙接手,捡个现成的大便宜。当然,胡雪岩如果愿意,让他占大股,不过此时还不宜说破。

于是古应春一变而为很热心地策划抵制的步骤,最紧要的一着是,控制原料,胡雪岩以同样的价钱买丝,凭过去的关系,当然比工厂有利。无奈怡和、公平两厂,财力雄厚,后又提高收购价格,胡雪岩一看情势不妙,灵机一动,大量出货,及至怡和、公平两行高价购入,行情转平,胡雪岩抢先补进,一出一进狠赚了一笔。

这第一回合,怡和、公平吃了亏,手中虽有存货,初期开工,不愁没有原料,但以后势必难乎为继。而就在这时候,胡雪岩又有机会了。

机会就是左宗棠来当两江总督,“应春,”他说,“我们现在讲公平交易。怡和、公平用机器,我们用手,你说公平不公平?”“这不公平是没法子的事。”“怎么会没有法子?当然有,只看当道肯不肯做,如果是合肥只想跟洋人拉交情,不肯做,湘阴就肯做了。等我来说动他。”“小爷叔,”古应春笑了,“说了半天,到底什么事肯做不肯做?”“加茧捐。要教他们成本上涨,无利可图,那就一定要关门大吉了。”

这茧捐当然是有差别的,否则成本同样增加,还是竞争不过人家。古应春觉得用这一着对付洋商,确是很厉害,但须防洋商策动总税务司英国人赫德,经由李鸿章的关系,向总理衙门提出交涉。“不会的。”胡雪岩另有一套看法,“合肥碰了两个钉子,不会再像从前那样多管闲事了。再说,我们江浙的丝业,跟他北洋风马牛不相及,他就要想管闲事,你想,湘阴会买他的账吗?”

正谈到这里,七姑奶奶来招呼吃消夜。古家是很洋派的,饭厅中正摆一张桃花心木的长餐桌,六把法国宫廷式的椅子,不过座位还是照中国规矩,拿长餐桌两端的主位当作上座,古应春夫妇分坐他的左右首作陪,弄成个反客为主的局面。

消夜粥菜是火腿、皮蛋、肉松、虾子腐乳、糟油萝卜之类的酱菜,在水晶吊灯照耀之下,色彩鲜艳,颇能逗人食欲,“我想吃点酒。”胡雪岩说,“这两天筋骨有点发酸。”筋骨发酸便得喝“虎骨木爪烧”,这是胡庆余堂所产驰名南北的药酒。胡雪岩的酒量很浅,所以七姑奶奶只替他在高脚玻璃杯中倒了半杯。“七姐,”胡雪岩衔杯问道,“你啥辰光到杭州去?老太太一直在牵记你。”“我也牵记老太太。”七姑奶奶答说,“年里恐怕抽不出工夫,开了春一定去。”“喔,有件事我要跟你们商量。明年老太太六十九,后年整七十,我想趁湘阴在这里,九也要做,十也要做。”

胡雪岩的门客与属下,早就在谈论,胡老太太七十整寿,要大大热闹一番,如今胡雪岩要借左宗棠两江总督的风光,明年就为胡老太太做生日,这一点七姑奶奶倒不反对,不过俗语有“做九不做十”之说,如果“九也要做,十也要做”就不免过分了。

心里是这样想,可是不论如何,总是胡雪岩的一番孝心,不便说什么煞风景的话,只是这样答说:“九也好,十也好,只要老太太高兴就好。”“场面撑起来不容易,收起来也很难。”胡雪岩说,“这几年洋务发达,洋人带来的东西不少,有好的,也有坏的,学好的少,学坏的多,如果本来就坏,再学了洋人那套我们中国人不懂的花样,耍起坏来,真是让他卖到金山去当猪仔,都还不知道是怎么样到了外国的。七姐,你说可怕不可怕?”

七姑奶奶不明他的用意,含含糊糊答一声:“嗯。”“前一晌有个人来跟我告帮。”胡雪岩又说,“告帮就告帮好了,这个人的说法,另有一套,他说,‘胡大先生,你该当做的不做,外头就会说你的闲话,你犯不着。’我说:‘人生在世,忠孝为本,除此以外,有啥是该当做的事?我只要五伦上不亏,不管做啥,没有人好批评我。’他说:‘不然。五伦之外,有一件事是你胡大先生该当做的事。’我问:‘是啥?’你们道他怎么说?他说:‘花钱。’”

此人的说法是,胡雪岩以豪奢出名,所以遇到花钱的事,就是他该做的事。否则就不成其为胡雪岩了。接下来便要借五百两银子,问他作何用途?却无以为答。“我也晓得他要去还赌账,如果老实跟我说,小数目也无所谓。哪晓得他说:‘胡大先生,你不要问我啥用途,跟你借钱,是用不着要理由的。大家都说你一生慷慨,冤枉钱也不知道花了多少。你现在为五百两银子要问我的用途,传出去就显得你胡大先生“一钿不落虚空”,不是肯花冤枉钱的人。’你们想,我要不要光火?”“当然要光火。”古应春答说,“明明是要挟,意思不借给他,他就要到处去说坏话。可恶!”“可恶之极!”胡雪岩接着往下谈,“我心里在想,不借给他,用不着说,当然没有好话,借给他呢?此人说话向来刻薄,一定得便宜卖乖,说是‘你们看,我当面骂他冤大头,他还是不敢不借给我。他就是这样子不点不亮的蜡烛脾气。’你们倒替我想想,我应该怎么办?”“叫我啊!”七姑奶奶气鼓鼓地说,“五百两银子照出,不过,他不要想用,我用他的名字捐了给善堂。”

胡雪岩叹口气,“七姐,”他说,“我当时要有你这点聪明就好了。”“怎么?”古应春问,“小爷叔,你是怎么做错了呢?”“我当时冷笑一声说:‘不错,我胡某人一生冤枉钱不晓得花了多少,不过独独在你身上是例外。’我身上正好有一张北京‘四大恒’的银票,数目是一千两,我说:‘今天注定要破财,也说不得了。’我点根洋火,当着他的面,把那张银票烧掉了。”“他怎么样呢?气坏了?”“他倒没有气坏,说出一句话来,把我气坏了。”“他怎么说?”“他说:‘胡大先生,你不要来这套骗小伢儿的把戏,你们阜康跟四大恒是同行,银票烧掉可以挂失的。’”

古应春夫妇默然,然后七姑奶奶说道:“小爷叔,你吃了哑巴亏了。”

确是个哑巴亏。胡雪岩根本没有想到可以“挂失”,及至此人一说破,却又决不能去挂失,否则正好坐实了此人的说法,是“骗小伢儿的把戏”。“后来有人问我,我说有这桩事情,问我有没有挂失?我只好笑笑,答他一句,‘你说呢!’”“能有人问,还是好的,至少还有个让人家看看你小爷叔态度的机会。就怕人家不问,一听说有这件事,马上就想到一定已经挂失了,问都不用问的。”古应春说,“阿七说得不错,小爷叔,你这个哑巴亏吃得很大。”“吃了亏要学乖。”胡雪岩接口说道,“我后来想想,这位仁兄的确是有道理,花钱的事,就是我该当做的事,根本就不应去问他的用途。如果说我花得冤枉了,那么我挣来的钱呢?在我这面说,挣钱靠眼光、靠手腕、靠精神力气,不过我也要想想亏本的人,他那面蚀本蚀得冤枉,我这面挣的就是冤枉钱。”“小爷叔的论调,越来越玄妙了。”古应春笑道,“挣钱也有冤枉的?”“挣了钱不会用,挣的就是冤枉钱。”胡雪岩问道,“淮扬一带有种‘磬响钱’,你们有没有听说过?”

古应春初闻此“磬响钱”三字,七姑奶奶倒听说过,有那一班锱铢必较,积资千万,而恶衣恶食,一钱如命的富商,偏偏生个败家子,无奈做老子的钱管得紧,就只好到处借债了。利息当然比向“老西儿”借印子钱还要凶,却有一样好处,在败家子还不起钱的时候,决不会来催讨。“那么要到什么时候还呢?”七姑奶奶自问自答地为古应春解释,“要到他老子死的那天。人一咽气,头一件事是请个和尚来念‘倒头经’,和尚手里的磬一响,债主就上门了,所以叫做磬响钱。”“与其不孝子孙来花,不如自己花,自我得之,自我失之,本来也无所谓。不过,小爷叔,你说花钱的事,就是该当你做的事,这话,”古应春很含蓄地说,“只怕也还有斟酌的余地。”“我想过好几遍了,既然人家叫我‘财神’,我就是应该散财的,不然就有烦恼。”胡雪岩急转直下地回入本题,“譬如说明年老太太六十九,我一定要做。不做,忌我的人就有话说了,怎么说呢?说胡某人一向好面子,如今两江总督是左大人,正好借他的威风来耍一耍排场,不做不是他不想做,是左大人对他不比从前了,胡老太太做生日,礼是当然要送的,不过普普通通一份寿礼,想要如何替他做面子,是不会有的事。倒不如自己识相为妙。七姐,你说,如果我不做,是不是会有这种情形?”

七姑奶不能不承认,却换了一种说法:“做九原是好做的。”“明年做了九,后年还要做。”胡雪岩又说,“如果不做,又有人说闲话了,说胡老太太做七十岁是早已定规了的。只为想借左大人招摇,所以提前一年。做过了也就算了,他这两年的境况不比从前,能省就省了。七姐,你要晓得,这比明年不做还要坏!”“为什么呢?”“这点你还不明白?”古应春接口,“这句话一传开来,阜康的存款就要打折扣了。”“岂止打折扣?”胡雪岩掉了句文,“牵一发而动全身,马上就是一个大风浪。”

七姑奶奶无法想象,会是怎样的一种“大风浪”,只是看他脸上有难得一见的警惕之色,忍不住将她藏之心中已久的一句话说了出来。“小爷叔,我也要劝你,好收收了。不过,我这句话,跟老太太说的,意思稍微有点不同,老太太是说排场能收则收,不必再摆开来,我说的收一收是能不做的生意不做,该做的生意要好好儿做。”

此言一出,首先古应春觉得十分刺耳,不免责备:“你这话是怎么说的?小爷叔做生意,还要你来批评?”“应春!”胡雪岩伸手按着他摆在桌上的手,拦住他的话说,“现在肯同我说真话的,只有七姐。我要听!”说着还重重地点一点头。

古应春原是觉得胡雪岩的性情,跟以前不大一样了,怕七姑奶奶言语过于率真,惹他心中不快,即或不言,总是件扫兴的事。既然他乐闻逆耳之言,他当然没有再阻挠的必要,不过仍旧向妻子抛了个眼色,示意她措词要婉转。“有些话我摆在肚皮里好久了,想说没有机会。既然小爷叔要听,我就实话直说了,得罪人我也不怕,只要小爷叔有一句两句听进去,就算人家记我的恨,我也是犯得着的。”

由这一段开场白,胡雪岩便知她要批评他所用的人。对这一点,他很在意,也很自负,他认为他之有今日立下这番乾嘉年间,扬州盐商全盛时期都及不上的局面,得力于他能识人,更能用人,这当然要明查暗访,才能知道一个人的长处何在,毛病在哪里。不过,他听人月旦人物,胸中却自有丘壑,首先要看批评人的人,自己有没有可批评之处,然后才来衡量那些批评,哪一句是可以听的,哪一句是对方希望他能听的。七姑奶奶是极少数他认为应该佩服的人之一,她对人的批评,不但要听,而且唯恐她言之不尽,因而觉得有鼓励她的必要。“七姐,没有人会记你的恨,因为没有人会晓得你同我说的话。你有见到的地方,尽管说,就是我有错处,你亦不必客气,你说了实话,我只有感激,决不错怪你。”

有这样诚恳的表示,反使得七姑奶奶觉得光是批评某些人,犹不足以尽其忠悃,要批评就要从根本上去批评毛病的由来。“小爷叔,说实话,跟前个十来年比起来,我对你的敬重打折扣了,不过小爷叔,对你的关心,是有增无减。思前想后,有时候为你想得一夜困不着。”

这话说得胡雪岩悚然动容,“七姐,”他说,“我们是患难之交,我最佩服你是女中丈夫。我自己也知道,做人处世,没有十几年前那样,处处为人着想,不过,总还不算对不起人。场面虽然扯得大,用的人是得力的,里里外外都绷得牢,不晓得七姐是为啥为我愁得一夜困不着。”“我愁的是树大招风。小爷叔,你是丈八灯台,多少人沾你的光,照出一条路来,走得又快又稳,可惜你照不见自己。”“丈八灯台”这句俗语,是如此用法,胡雪岩觉得格外贴切,因而也就更重视她的下文了。“七姐,亏得还有你看得清楚。今天没有外人,请你老实说,我有哪些毛病要改?”七姑奶奶沉吟不语。她本想着,你认为你用的人都得力,里外都能绷得住,这一点就要改。不过这好像一概抹杀,会惹胡雪岩起反感,何况事实上也有困难,如果他这样说一句,照你说起来,我用的人统统要换过,请问,一时三刻哪里去找这么多人?找来的人是不是个个靠得住?这就无辞以答了。

古应春多少看出她的心思,怕她说得过分,徒乱人意,无益实际,便暗示她说:“阿七,你谈一两件小事,小爷叔心里自然有数。”“好!”七姑奶奶接受了这个建议,略想一想说道,“小爷叔,我讲两件你自己不知道,人家替你得罪了人,都记在你账上的事。”用人不利

第一件花园落成以后,胡雪岩对其中的假山不满意,决心改造。请了几个专工此道的人来看,画了图样,亦不见得有何出色之处,最后打听到京中有个大名家,姓应单名一个崇字,河南人,咸丰初年是怡亲王载垣门下的清客。辛酉政变,载垣家破人亡,应崇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楼坍了,感慨甚深,因而遁入西山,闭门课子,不闻外事。好在当年载垣炙手可热时,应崇曾获厚赠,粗茶淡饭的生计,维持个几年,还不至于拮据。

这应崇本来不想出山,禁不起胡雪岩卑词厚币,加以派去延请的刘不才,能言善道,终于将他请到了杭州。

实地看了已造好的假山,又看了好些绘而未用的图样,应崇觉得也不算太坏,只需修改,不必重造。但胡雪岩不以为然,坚持全盘更新。应崇心想,这是钱太多的缘故,不过,这话不便说破,交浅言深,会使得胡雪岩误会他胸中本无丘壑,所以不敢拆了重造。

也就是这好强争胜的一念,应崇关起门来,一个月不下楼,画成了一幅草图,却还不肯出以示人,每天在六桥三竺之间,策杖徜徉,或者深入南北高峰,探幽搜奇,回来挑灯展图,细修改。到得三个月后,终于杀青了。

这一套图一共十七张,一幅总图、十六幅分图,奇岩怪壑,百折千回,方丈之地,以小见大,令人拍案叫绝。胡雪岩大喜过望,设盛筵款待,当面约请监工,应崇也答应了。

造假山当然要选奇石。杭州是南宋的都城,名园甚多,也有废弃了的,应崇一一看过,却都不甚当意。这天到了贡院西桥,一处废园,据说原是严嵩的干儿子赵文华的祠堂,其中有块卧倒在地的石头,却大有可观。

论石之美,有个三字诀,叫做“瘦、绉、透”,应崇看这块石头虽一半埋在土中,但露出地面的部分,足以当此三字,判断另一半亦复如是。

正在反复观赏之时,只见有个须眉全白老者,短衣草鞋,手里捏着一枝湘妃竹的旱烟袋,意态萧闲地踱了过来。应崇看他打扮不似缙绅先生,那气度却似退归林下的大老,顿时肃然起敬地问讯。“老先生尊姓?”“不敢当。我姓赵。足下贵姓?”“敝姓应。”应崇问道,“请问赵老先生,这废园可有人管?”“怎么没有?我就是。”“喔!失敬,失敬。”应崇连连拱手。

赵老者一面擎着旱烟袋还礼,一面问道:“足下要找管园的,有何见教?”“想请教请教这块石头。”

赵老者点点头,将应崇自上而下端详了一番问道:“足下想来亦有米颠之癖。既承下问,不敢不告,提起这块石头,大有来历,原是从大梁艮岳运来的。”

原来是宋徽宗艮岳的旧物,千里迢迢,从开封运来,亘历六七百年之久,名贵可知。“足下恐怕还不知道这块石头真正的妙处。”赵老者回头喊道,“小四儿,拿根‘浪竿’来!”

晾衣服用的竹竿,杭州叫做“浪竿”。小四儿知道要“浪竿”作何用途,取了来一言不发,从石头的一端伸进竹竿去——这时应崇才发现石头中间有个碗大的孔,贯通两头,竹竿很容易地从另一面冒出头来。“这才是真正的‘一线天’。”应崇很快地想到这块石头叠在假山上,到得正午,阳光直射入山洞,圆圆的一道光柱,岂非很别致的一景。“赵老,”应崇率直问道,“这块石头能不能割爱?”

赵老者又细看了几眼,开口问道:“足下是自己起造园林,还是为人物色材料?”“实不相瞒,我是应胡财神之邀,替他来改造花园。得此奇石,我的图样又要修改了。”“原来是他!”赵老者摇摇头说,“我不造这个孽。”

应崇愕然,“赵老,”他问,“这话怎么说?”“说起来,这位胡大先生倒是值得佩服的,好事也做得不少。可惜,这几年来骄奢淫逸,大改本性,都是他手下那班卑鄙小人奉承得他不知道天高地厚。从来勤俭兴家,骄奢必败,只看这块石头,当年道君皇帝,如果不是要起艮岳,弄出什么‘花石纲’来,金兵哪里到得了汴梁?足下既以此为业,想来平生也替达官贵人造过不少花园,不知道这几家的主人,有哪几家是有贤子孙的?至于这位胡大先生,尾大不掉,真是他的好朋友要劝劝他,趁早收山,倘或依旧撺掇他挥霍无度,迟早有受良心责备之一日。”

这番侃侃而谈,使得应崇汗流浃背,深悔出山之非计。但事已如此,总不能说退还聘金,收回图样,只好托词家乡有急事,坚辞监工的职务。

胡雪岩再三挽留留不住,只好请他荐贤自代。应崇却不过情,而且毕竟是一番心血所寄,也怕为俗手埋没,看胡家的清客中,有个名叫曾笑苏的,对此道不算外行,有时谈起来颇有创见,因而说了句:“曾笑苏堪当此任。”

胡雪岩用人,一定要先摸清此人的本事,随即将曾笑苏请了来,当着应崇的面,要他细看图样,然后问道:“照应先生的图样,不晓得要多少日子,才能完工?”“这,”曾笑苏笑道,“当着大行家在这里,哪有我置喙的余地。”“不敢,不敢!”应崇接口,同时抛了个眼色给他,“笑苏兄,请你估计。”

曾笑苏会意,监工这个有油水的好差使,多半可以捞得到手了,当下聚精会神地盘算了好一会,方始问道:“大先生想多少日子完工?”“五十天如何?”“五十天就得要用一百二十个人。”曾笑苏屈着手指计算,“照图施工,四处山洞,每洞工匠二十名,下余四十名,专运石料。舂浆五天,施工二十天,预备改作十天,结顶十天。如果一切顺利,四十五天可以完工。大先生要大宴宾客,日子挑在五十天以后好了。”

胡雪岩不置可否,转脸问道:“应先生看怎么样?”“算得很精明。不过稍微紧了一点,施工的时候,稍一放松,五十天就不够用了。”“原有五天的余裕打在里面。”曾笑苏答说,“应先生,你老有所不知,倘或是在别处施工,也许石料不齐、人手不足,我不敢说哪天一定可以完工,在我们胡大先生府上,要人有人、要钱有钱、要料有料,五十天完工,是有把握的。”“说得是。”

有应崇这句话,就像朝廷逢到子午卯酉大比之年,放各省乡试主考,先钦派两榜出身的大员,将够资格派充考官的京官,集合起来,考上一考,合格了方能放出去当正副主考那样,曾笑苏能充任监工之职,已由应崇认可,胡雪岩自是信任不疑。

于是择吉开工,一百二十名工匠,在早经将原有假山拆掉的空地上,分做十二圈,开始舂浆,事先有总管胡云福关照:“舂浆不能出声,老太太讨厌那种声音。”

原来其中有个讲究。所谓舂浆的浆,杭州人称之为“袅浆”,专有一种树叶子,用水一泡,稠稠地像妇女梳头用的刨花水,然后用石灰、黄泥掺合,加入这种稠汁,就可以开始舂了。

舂浆的法子是,几个人绕着石灰、黄泥围成一圈,每人手里一把齐腰的丁字锤,锤身是饭碗粗的一根栗木柱,柱底镶半圆形的铁锤,柱顶有条两尺长镶得很牢固的横木,以便把握。

到得围拢站齐,为头的一声讯号,往后退步,腰身挺起,顺势将丁字锤往上一翻,翻到朝天往下落,同时进步弯腰,锤头重重舂在石灰、黄泥土上——另有人不断地用木勺舀着稠汁往上浇。起始是白灰、黄泥灼然可见,后来浑然融合,舂得愈久,韧性愈佳。杭州人修造坟墓,棺木四周,必实以袅浆,干燥以后,坚硬异常,真正是“刀枪不入”,杭州盗墓之风不炽,即因得力于袅浆。至于有那要迁葬的,另有一个破袅浆之法,法子是打开坟头,遍浇烈性烧酒,用火点燃,等酒尽火熄,泥质发脆,自能下锄。

从前明太祖造南京城,责成元末巨富沈万三施工,城墙用巨石堆砌,接缝用糯米熬浆黏合,所以能历数百年不坏,袅浆居然亦有此功用。最要紧的是,舂得匀、舂得久,所以为头的讯号,关系不浅,而讯号无非“邪许”之声,从宣泄劳苦的“力笨之歌”中,音节上自然有指挥下锤轻重徐疾,计算锤数,以及移动步伐“尺寸”的作用在内——舂袅浆的人,一面舂,一面慢慢向右转,为的是求均匀,同时亦为计算工夫的一种方法,大致总要转到十二至十六圈,那袅浆的功用,才能发挥到顶点。

除了修造坟墓以外,袅浆另外的用途,就是起造假山,石料与石料的接合,非用袅浆,不能坚固。但这一有特殊音节的“邪许”之声,春秋每闻于定山,自然而然地使人意识到,附近又有一座新坟在造。

胡老太太年纪大了,恶闻此声,所以由胡云福交代下来,不准出声。

这一来便如军队失去号令,自然混乱不齐,手脚慢了。曾笑苏求功心切,不免责骂叱喝,工匠敢怒不敢言,到得散工出门,议论纷纷,不说曾笑苏不体恤人,却说胡家刻薄。

刻薄之事,不是没有,只是胡雪岩根本不知。从来大户人家有所兴作,包工或者工头,总难免偷工减料,起造假山,料无可减,工却可偷,只以曾笑苏颇为精明,不敢虚报人数,只以学徒下手混充熟练的工匠。头两天还好,到第三天情形就不大对了,曾笑苏挖空心思,定了个规矩,工钱不许先支,当日发给。散工时,园门口置特制的八尺多高条凳一张,每班十二人,上置十二份工钱,各人自取,不得接手代递,手不够长拿不到的,就算白做。不但未成年的学徒,只好眼泪汪汪,空手出门,就是身矮的,也是徒呼奈何。曾笑苏还得意洋洋地表功,道是“身长力不亏。矮子纵有气力也有限,试问堆假山没有力气,有何用处?这是存优汰劣的不二法门。”

可是外头的舆论就不堪闻问了,传来传去,说是胡雪岩仗势欺人,叫人做了工,不发工钱。有人不信,说“胡大先生做好事出名的,哪里会有这样刻薄?”无奈人证俱在,想替他说好话的人,也开不得口了。

还有件事,更为荒唐。一年胡雪岩为亡父冥寿作佛事,时逢初冬,施衣施食,只要自己舍得下脸的,都可以排队来领,每人蓝布棉袄一件,饭碗大的白面馒头四个。棉袄、馒头都经胡雪岩自己看过,尝过,毫不马虎,这场好事,应该做得很好,不道有人咬牙切齿在痛骂。

说来说去,还是胡雪岩用人不当,主事的胆大妄为。原来有那贪小的,排了一次队,第二次再来,多领一份。这往宽处说,他也是花了工夫气力,多换得一份施舍,不算白捡便宜,就算从严,训斥几句,亦就至矣尽矣,谁知主事者别出心裁,等人头一次来领了棉袄、馒头,到出口处有一班“待诏”在等着——剃头匠别称“待诏”,每人一把剃刀,头发剃去一块,作为已领施舍的记号,倘或不愿,除非不领。“小爷叔,”七姑奶奶谈到这件事,犹有余愤,“你倒想想,有的天不亮去排队,轮到日中才轮到,料不到有这么一个规矩,要不领呢,白吃一场辛苦,于心不甘,要领呢,头发缺一块,挂了块穿舍衣的招牌在那里,真叫进退两难,有个不咬牙切齿的吗?”

这几句话说得胡雪岩脸上红一阵、青一阵,深秋天气,背上却湿漉漉地冒汗,“七姐,”他说,“你说的情形,我一点都不知道。我回去要查,查出来我要狗血喷头,骂他一顿。”“你也不必去查。这个人已经不在小爷叔你那里了,我才说的。”“这样说,还有这样子的人在那里?”

七姑奶奶默然,也就是默认。古应春觉得话既说到如此,就索性再劝一劝他。

古应春追随胡雪岩多年,当初创业维艰的经过大多熟悉,所以劝他的话不但很多,而且也很深刻,“小爷叔,”他说,“你的事业当中,典当在你看,完全是为了方便穷人,不想赚钱。话是这样说,天下哪有不赚钱的典当?不过,因为你有这番意思在那里,明明应该赚的也不赚了。小爷叔,这一层,不知道你想过没有?”“我想过。我同他们说,钱庄是有钱人的当铺,当铺是穷人的钱庄。有钱的人,我来对付,他‘当信用’、‘当交情’,能不能当,能当多少,我大致有数。穷人太多,我照顾不到,都托你们了,大家要凭天良。我想,那班‘徽州朋友’我待他们不坏,应该不至于没良心。”

当铺朝奉都出在徽州,所以胡雪岩称之为“徽州朋友”。古应春听他这一番话,便知他对自己的典当的积弊,一无所知,同时也觉得自己的看法,对胡雪岩确实有用。“小爷叔,你有多少爿典当,你自己知道不知道?”

胡雪岩一愣,搔搔头说:“二十家总有吧?”“小爷叔,”七姑奶奶怂恿着说,“你倒算算看!从杭州算起。”

从杭州算起,首先便是公济,这是胡雪岩所设的第一家当铺,然后是广顺,武林门外拱宸桥,运河起点,专为方便漕帮的泰安——浙江的杭州、湖州、嘉兴、海宁、金华、衢州,江苏的苏州、镇江,还有湖北、湖南,一共二十三家。

当铺的资本,称为“架本”,向例不用银数,而以钱数计算,一千文准银一两,一万银子便称为一万千文。典当有大有小,架本少则五万千文,大则二十万千文,通扯以十万计,二十三家典当的架本,便是两百三十万银子,如果以“架货”折价,至少要加一倍。“小爷叔,架本总共算它四百五十万银子好了,做生意打他一分息,算低了吧,一个月就是四万五千银子,怎么样用也用不完。小爷叔叫我别样生意都不必做,光是经营这二十三家典当好了。”

胡雪岩心想一个月四万五,一年就是五十四万,在他记忆中,每年年底结总账,典当部分的盈余,从未超过二十万,照此说来,每年有三十多万银子,为“徽州朋友”吞掉了。“我一个月的开销,连应酬统统算在内,也不过四五万银子。典当弄好了,我可以立于不败之地。”胡雪岩问道,“应春,你看我应该从哪里下手来整顿?”“自然是从盘查着手。”“查了一家再查一家呢?还是一声号令一起查?”“自然是一起查。”“你是不是在信口开河?”七姑奶奶插嘴道,“二十三家典当一起查,人手呢?不光是查账,还要查架子上的货,不是外行做得了的。”“七姐,”胡雪岩拦住她的话说,“应春出这个主意,当然有他的诀窍。”“小爷叔说得对!”古应春得意地说,“我有个诀窍,不但快,而且切实,而且还不会得罪人。这话怎么说呢?譬如一家一家查,当然就要从靠不住的那几家先下手,为的是叫他措手不及,但这一来,查出毛病来不必说,倘或倒是干干净净的,人家心里就会不舒服,以后就不容易得力了。”“闲话少说。”七姑奶奶性急,“你既然有诀窍,赶快说啊!”“这个诀窍,不着痕迹。小爷叔,我劝你来个大扳位,二十三家的‘管总’、‘管包’,统统调动,调动要办移交,接手的有责任,自然不敢马虎,这一来账目、架货的虚实,不就都盘查清楚了?”“这个法子倒真巧妙。不过以小调大,没有话说,以大调小,难免会有闲话。”“这也有个法子。典当大小,拿它分成三等,同等的抽签互换,好坏相差有限,各凭运气,大家也就没话说了。”“再说,”七姑奶奶有补充的意见,“真正几个得力、做得好的,小爷叔不妨私下安慰奖赏他们。”“说得是,我回杭州就办。”

第四章 步入圈套,胡雪岩的典当生意隐患重重

清查典当

胡雪岩在上海,一直等得到左宗棠的确实信息,已于十月十八日出京,但不是由天津乘海轮南下,经上海转江宁去接两江总督的任,而是先回湖南扫墓,预计要到年底快封印时,才会到任。胡雪岩本打算在上海迎接左宗棠,等他动身赴江宁后,再回杭州,见此光景,决定先回去了再来。

回到杭州的第二天,他就将公济典的管总唐子韶约了来,将打算全盘调动廿三家典当的管总,趁彼此移交的机会,自然而然作了一次大清查的计划,告诉了他。“子韶,”他说,“我这廿三家典当,你算是他们的头儿。这件事,我要请你来做,你去拟个章程来,顶好在年里办妥当,明年开头,家家都是一本新账,界限分明,清清楚楚。你说呢!”

唐子韶一愣,心里七上八下,念头很多,定一定神说:“大先生,年底下,景况好的要来赎当头,年过不去的,要求当当,生意正忙的时候,来个大调动,不弄得天下大乱?”“这话倒也不错。不过章程可以先拟,叫大家预备起来,一过了年,逢到淡月,再来调动。”“是的。这样子才是正办。”

奉命回来,唐子韶立即找到管包潘茂承,关起门来密谈。原来唐潘勾结舞弊,已历多年,毛病最多的是满当的衣服——公济典为了满当的衣服太多,特为设了一家估衣铺,招牌叫做“公济衣庄”,各典满当的衣服,都发衣庄去叫卖,有的原封不动,有的是掉了包的,明明一件八成新“萝卜丝”的羊裘,送到衣庄,变了一件“光板”。当铺“写票”,向来将值钱的东西写得一文不值,明明是个金打簧表,当票上却写的是“黄铜烂表一个”。那笔龙飞凤舞的狂草,除了朝奉自己,无人能识,所以从无顾客提过抗议,而因为如此“写票”记账,满当之物要掉包,亦就无从查考了。

公济典掉包掉得最凶,紫貂换成紫羔,纺绸换成竹衣,拿来跟公济衣庄的进货账一对,清弊毕现,那时就会弄得难看了。

谈来谈去,唯一的挽救之道,便是根本打消这个计划。但除了以年底生意忙碌,不宜大事更张的说法,将此事缓得一缓以外,别无可以驳倒此一计划的理由。潘茂承一筹莫展,唐子韶却想到了一个万不得已的主意,不过这个主意只能悄悄去做,决不能声张,而且能不能做,还要看他的姨太太肯不肯。

原来唐子韶是徽州人,徽州朝奉到外地谋生,都不带家眷,胡雪岩看他客中寂寞,三年前送了他一个名叫月如的丫头做姨太太。月如自从嫁了唐子韶,不到半年工夫,竟似脱胎换骨变了另一个人,头发本来发黄,变黑变多了,皮肤本来粗糙,变白变细了,她的身材本来不坏,此时越发显得蜂腰丰臀,逗人遐思,尤其是那双眼睛,本来呆滞失神,老像没有睡足似的,忽然变得水汪汪的,顾盼之间,仿佛一道闪光,摄人心魄。

为此,胡雪岩颇为动心,言谈神气之间,每每流露出跃跃欲试之情,唐子韶早已发觉,只是装做不知而已。如今事急无奈,才想到这条美人计,若能说服月如,事成一半了。

事先经过一番盘算,决定胁以利害,“月如,”他说,“祸事临头了。”“祸事?”月如自不免吃惊,急急问说,“你闯了什么祸?”“也可以说是我自己闯的祸。”他指着月如头上插的一支翠玉钗,手上戴的一个祖母绿的戒指问道,“你知不知道,这些东西哪里来的?”“不是满当货吗?”“不错,应该是满当货,我当做原主来赎了回去了。”唐子韶说,“这就算做手脚舞弊,查出来不得了。”“不会的,大先生为人顶厚道,你跟他老实说一声,认个错,他不会为难你的。”“没有用,不是我一个人的事,一定会查出来。到那时候,不用大先生开口请我走路,我自己也没有这张脸再在杭州混了,只好回家吃老米饭。”唐子韶紧接着又哭丧着脸说,“在我自己是自作孽,心里难过的是害了你。”“害了我?”月如大惊,“怎么会害了我?”“你想,第一,作弊抓到,自然要赔,你的首饰只怕一样都不会剩;第二,你跟我回徽州要吃苦。那种苦,你怎么吃得来?”

月如平时听唐子韶谈过家乡的情形,徽州在万山丛中,地少人多,出产不丰,所以男人都出外经商,女人就要做男人做的事,挑水劈柴,样样都来,比江浙哪个地方的女人都来得辛苦。而况,她又想到自己的身份,见了唐子韶的元配,要她做低服小,早晚伺候,更是件宁死也不愿的事。

转念到此,不由得大为着急,“你也真是!”她埋怨着说,“正薪俸以外,每个月分‘存箱’、‘使用’、‘公抽’、‘当厘’、‘赎厘’,外快已经不少了,年底还有分红,舒舒服服的日子不过,何苦又另外去搞花样?”

月如嫁过来虽只三年,当铺的规矩,已经很熟悉了。典当从“内缺”的管总、管包、管钱、管账,到“外快”站柜台的朝奉,以下“中缺”的写票、清票、卷包、挂牌,还有学徒,每月正薪以外,还有“外快”可分。贵重衣服,须加意保管,例收当本百分之一的酬劳,称为“存箱”,满当货卖出,抽取六厘,归伙友所得,称为“使用”,典当宽限,例不过五,赎当时不超过五天,不另计息,但如超过六天,要付两个月利息。遇到这种情形,多出来的一个月利息亦归伙友,称为“公抽”。至于“当厘”是照当本抽一厘,“赎厘”是照赎本抽三厘,譬如这个月当本支出十万两银子,赎本收回五万银子,就有一百两银子的“当厘”,一百五十两银子的“赎厘”。这些外快,汇总了每月公分,所得多寡的比例不同,唐子韶是管总,当然得大份,每个月少则五六十两,多则上百,日子过得着实宽裕。

唐子韶自然亦有悔意,不过,“事情做也已经做了,你埋怨也没用。”他说,“如今只有想法子来补救。你如果愿意,我再来动脑筋。”“我愿意有什么用?”“当然有用。只要你说一句,愿意不愿?”“哪里会不愿意?你倒说,为啥只要我说一句愿意,就有用处?”“这因为,你身上就有一样有用处的东西,只问你肯不肯借出来用一用?你要肯,拿出来就是。”

月如将他的话,细细体味了一会,恍然大悟,板起脸问:“你要我借给哪个用?”“还有哪个?自然是胡大先生。”“哼!”月如冷笑,“我就晓得你会出这种不要脸的主意!”“人人要脸,树树要皮,我哪里会不要脸?不过事急无奈,与其让同行骂我不要脸,不如在胡大先生面前不要脸。你说,我的打算莫非错了?”“你的打算没有错。不过,你不要脸,我要脸。”“这件事,他知、你知、我知,没有第四个人晓得,你的脸面一定保得住。”

月如不做声,显然是同意了。美人圈套“大先生。”唐子韶说,“这件事我想要跟蓉斋商量,他的脑筋好,一定有妥当办法想出来。”

蓉斋姓施,此人是湖州德清城内公顺典的总管。为人极其能干,公顺典在他一手经营,每年盈余总是居首,论规模大小,本来在廿三家典当中排列第五、六,如今是最大的一家,架本积到三十万千文之多。胡雪岩心想,唐子韶要跟施蓉斋去商量,是办事的正道,所以毫不迟疑地同意了。“大先生,有没有话要我带给蓉斋?”“有的。”胡雪岩问道,“你哪一天走?”“我随时可以走。”“好的。等我想一想再告诉你。”“这样好了,”唐子韶问,“大先生哪天中午有空?”

这要问胡雪岩十二个姨太太中,排行第五的宋娘子,胡雪岩有应酬都归她管,当下叫丫头去问,回话是一连十天都不定,而且抄了一张单子来,哪天人家请,哪天请人家,写得清清楚楚。“你问我哪天中午有空,为啥?”“是月如,总想弄几个菜孝敬大先生。我想不如请大先生来便饭,有什么交代蓉斋的话,顺便就可以告诉我了。”

听这一说,胡雪岩心里高兴,因为不但可以看看月如,而且也很想吃月如所做的菜,于是拿起单子来,仔细看了一会说:“后天中午的两个饭局,我都可以不去。就是后天中午好了。”“是,是。”唐子韶又说,“请大先生点几个菜。”

原来月如本在厨房中帮忙,虽非灶下婢,也只是往来奔走,传递食盒,只是她生性聪明,耳濡目染,也做得一手好菜。当初胡雪岩挑这个貌不出众的丫头送唐子韶,就因为他讲究饮馔,而她善于烹调之故。这三年来,唐子韶拿《三荒十月愆余》、《随园食单》中开列的食谱,讲给月如听了,如法炮制,复加改良,颇有几味连胡家的厨子都佩服的拿手菜,只是月如颇自矜其手艺,不肯轻易出手,因而不大为人所知而已。“月如的菜,样样都好,不过有几样做起来很费事。”“不要紧。大先生尽管吩咐。”

胡雪岩点点头说:“做一样核桃腰子。”

这就是颇费工夫的一样菜。先拿羊腰或猪腰用盐水加生姜煮熟,去膜切片,再挑好核桃肉剥衣捣烂,与腰片拌匀,下锅用极小的火,不停手地炒,直到核桃出油,渗入腰片,再用好酱油、陈酒、香料烹透。是下酒的妙物。“还有呢?”“有一回月如做来孝敬老太太的蒸蛋,也不错。”“喔,那是三鲜蛋,不费事,还有呢?”“我就想到这两样。”胡雪岩又说,“菜千万不要多,多了糟蹋。再说,一个人的工夫到底有限,菜多了,照顾不到,味道总不免要差。”“是,是。后天中午,请大先生早早赏光。”

唐子韶就住在公济典后面,分租了人家一进房子,三楼三底,前后厢房,后厢房朝东的一间,月如用来做厨房。楼上外面两间打通,作起坐之用,最里面一间,才是卧室。

胡雪岩一到,接到楼上去坐,雪白铜的火盆,生得极旺,窗子是新糊的,虽关紧了,屋子里仍旧雪亮,胡雪岩卸了玄狐袍子,只穿一身丝棉袄,仍旧在出汗。

坐定不久,楼梯声响,上来的月如,她上身穿一件紫色湖绉袄裤,下面是散脚的贡呢夹裤——胡雪岩最讨厌年轻妇女着裙子,胡家除了胡老太太,全都是袄裤,月如也是如此。

见了胡雪岩,裣衽为礼,称呼一直未改,仍旧叫“老爷”,她说:“发福了,气色更加好,红光满面。”“红光是太热的缘故。”胡雪岩摸着脸说。“老爷穿的是丝棉,怪不得了。”月如转脸向唐子韶说,“你快去看看,老爷的衣包里面,带了夹袄裤没有?”“对,对,”唐子韶猛然拍一下自己的额角,“我早该想到的。”说着,起身就走。

于是,月如坐下来问老太太、太太,当家的大姨太太——姓罗行四,家住螺蛳门外,因而称之为“螺蛳太太”。再就是“少爷”、“小姐”,一一问到,唐子韶已经从胡雪岩的跟班手里,将衣包取来了。“老爷,”月如接过衣包说道,“我伺候你来换。”

当着唐子韶,自然不便让她来执此役,连连说道:“不敢当,不敢当。我自己来。”“那就到里面来换。”

月如将胡雪岩引入她的卧室,随手将房门掩上。胡雪岩便坐在床沿上,脱棉换夹,易衣既毕,少不得打量打量周围,家具之中只有一张床最讲究,是张红木大床,极厚的褥子,簇新的丝棉被,雪白的枕头套,旁边摆着一枚蜡黄的佛手,拿起来闻一闻,有些桂花香,想来是沾了月如的梳头油的缘故。“换好了没有?”房门外面在问。“换好了。”“换好,我来收拾。”接着,房门“呀”地一声推开,月如进来将换下的丝棉袄袴,折齐包好。

胡雪岩这时已走到外面,正在吸水烟的唐子韶站起来问道:“大先生,是不是马上开饭?”“好了就吃。”胡雪岩问道,“你啥辰光到湖州?”“今天下半天就走。”“喔,那我要把交代蓉斋的话告诉你,第一,今年丝的市面不大好,养蚕人家,今年这个年,恐怕很难过,你叫他关照柜台上,看货稍微放宽些。”“是的。”“第二,满当的丝不要卖——”“满当的丝,大半会发黄,”唐子韶抢着说,“不卖掉,越摆越黄,更加不值钱了。”“要卖!”胡雪岩说,“也要先把路脚打听打听清楚,如果是上海缫丝厂的人来收,决不可卖给他们。”“是的。”唐子韶答应着,却又下了一句转语,“其实,他们如果蓄心来收,防亦无从防起。”“何以见得?”“他们可以收了当票来赎啊!”“我就是要这样子。”胡雪岩说,“人家赎不起当头,当票能卖几个钱,也是好的。”“大先生真是菩萨心肠。”唐子韶感叹着说。“也不是啥菩萨心肠,自己没有啥损失,能帮人的忙,何乐不为?说老实话,一个人有了身价,惠而不费的事,不知道有多少好做,只在有心没有心而已。”“大先生是好心,可惜有些人不知道。”“何必要人家晓得?惠而不费而要人家说一声好,是做官的诀窍,做生意老老实实,那样做法,晓得的人在背后批评一句沽名钓誉,你的金字招牌就挂不牢了。”“是,是。大先生真见得到。不过——”“你不要‘白果’、红枣的,谈得忘记辰光!”月如大声打断他的话,“开饭了。”

抬头看时,已摆满了一桌的菜,除了胡雪岩所点的核桃炙腰与三鲜蛋以外,另外蒸的是松子鸡,炒的是冬笋鱼,烩的是火腿黄芽菜,再就是一大碗鱼圆莼菜汤与杭州到冬天家家要制的腌菜。“老爷吃啥酒?”月如说道,“花雕已经烫在那里了。”“好,就吃花雕。”

斟上酒来,月如又来布菜,“我怕方裕和的火腿,老爷吃厌了。”她说,“今天用的是宣威腿。”“你的话也说得过分了,好火腿是吃不厌的。”胡雪岩挟了一块宣威腿,放在口中,一面咀嚼,一面说道,“谈起宣威腿,我倒说个笑话你们听听。盛杏荪最喜欢吃宣威腿,有人拍他马屁,特为托人从云南带了两条宣威腿,送到他电报局,礼帖上写的是‘宣威腿一双’,这一来已犯了他的忌讳——”“盛杏荪名字叫盛宣怀。”唐子韶乘间为月如解释。“犯他的忌讳,他自然不高兴啰?”月如问说。“是啊!”胡雪岩答道,“当时他就发脾气:‘什么宣威不宣威腿的?拿走!拿走!’过了几天,他想起来了,把电报局的饭司务叫了来问:‘我的腿呢?’饭司务听懂了,当时回报他:‘大人的两条腿,自己不要,局里的各位老爷把大人的两条腿吃掉了。’”

胡雪岩说得极快,像绕口令似的,逗得月如咯咯地笑个不停。“笑话还没有完。”胡雪岩又说,“盛杏荪这个人很刻薄,专门做得便宜卖乖的事。有人恨在心里,存心寻他的开心,叫人送了一份礼去,礼帖上还是‘宣腿一双’。看那两条火腿,墨黑,大小比不上金华腿,更不要说宣威腿了。心想,这是啥火腿?就叫了饭司务来看。”“饭司务懂不懂呢?”月如又问。“饭司务当然识货,当时就说:‘大人,你的这两条腿是狗腿!’”

这一来,月如自然又大笑,笑停了说,“原来是‘戌腿’!我也只听说,没有见过。”“本来就难得见的。”唐子韶说,“一缸火腿当中,只摆一条‘戌腿’,为的是取它的香味。”“狗肉是真香。可惜老太太不准进门。”胡雪岩转脸看着月如说,“老太太常常提起你炖的蛋,你明天再弄一碗去孝敬孝敬她。”“唷!老太太真是抬举我。她老人家喜欢,我天天做了送去。”“蒸蛋要现蒸现吃。”唐子韶有个更好的办法,“倒不如你把诀窍传授了小刘妈,老太太想吃就有,多少好?”

原来胡家也仿佛宫中那样,有好几个小厨房,胡老太太专用的小厨房,归小刘妈管,诀窍传了给她,就省事得多了。“子韶这话,通极。”胡雪岩深以为然,“月如,我倒要问你,凡是蒸蛋,不管你加多少好作料,端上桌来,总归上清下浑,作料沉在碗底,结成绷硬一块。只有你蒸的这碗三鲜蛋,作料都匀开在蛋里面,嫩而不老,诀窍在哪里?”“诀窍是分两次蒸——”

月如的方法是,第一次用鸡蛋三枚,加去油的汤一茶杯、盐少许,打透蒸熟,就像极嫩的水豆腐,这时才加作料、火腿屑、冬菇屑、虾仁之类,另外再打一个生鸡蛋,连同蒸好的嫩蛋,一起打匀,看浓淡酌量加冬菇汤。这样上笼蒸出来的蛋,就是此刻胡雪岩所吃的三鲜蛋。“凡事说破不得。”唐子韶笑道,“说破了就不值钱了。”“不然。”胡雪岩说,“光晓得诀窍,不用心、不下工夫,弄出来也是个‘三不像’,更不必说胜过人家。月如,你说我这话是不是?”

月如听了他的话,心里很舒服,绽开的笑容很甜,“老爷这么说,就趁热再吃点。”说着,用汤匙舀了一匙,伸到胡雪岩口边。“我自己来。”胡雪岩捏住她的手,不让她将汤匙送入他口中。

见此光景,唐子韶便回头关照侍席的丫头:“你替我盛碗饭来,吃完了,我要赶上船,辰光已经很局促了。”“两点钟。”“呃,这倒是要快了。已经一点过头了。现在小火轮拖航船,一拖七八条,到时候不等的。”

于是唐子韶匆匆吃完了饭,向胡雪岩告辞,月如要送他下楼,到得楼梯口,却让唐子韶拦住了。“你陪陪大先生。辰光够的,航船一定赶得上。去了总有三天耽搁,你火烛小心。”“我晓得,你放心去好了。”月如又叫那丫头,“你送老爷下楼,就到厨房里去帮陈妈的忙,这里有我。”

月如说完了,却仍站在原处,直待脚步声消失,方始回身,顺手把楼梯间的门关上,活络门闩一拨,顿时内外隔绝。

胡雪岩心中一动,这倒有点像《金瓶梅》开头的那种情形了。“胡大先生”变了“西门大官人”,不过唐子韶虽说看起来像王婆,倘或航船赶不上,回家来撞见了,一下变成了武大郎,那不是开玩笑的事。“会不会唐子韶起黑心,做好仙人跳的圈套要我来钻?”胡雪岩在心中自问,同时抬眼去看月如的脸色。

她的脸色很平静,使得胡雪岩心里也平静了,想想唐子韶即令“起黑心”,也还没有这样的胆子。月如更没有理由陪唐子韶扮演仙人跳,看起来是有所求,出此下策,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这样想着,心思便野了,“月如,”他说,“我好懊恼,不该把你许给老唐的。”“为啥?”“还要我问?”胡雪岩捏着她的手说,“你是不是装糊涂?”“我不是装糊涂,我是怨我自己命苦。一样是做小,为啥不配住‘十二楼’?”

胡雪岩造了一座走马楼,共分十二区,安置十二个姨太太,所以这座走马楼又称十二楼。

听她话中有怨怼之意,胡雪岩便即说道:“你也不要怪我。哪晓得你今天会是这样子的!”“我怎样?月如还不是月如?”“苏秦不是旧苏秦。女大十八变,不过人家没有你变得厉害。你除了——”胡雪岩将话咽住了。

月如却要追问:“除了什么?除了会弄几样菜,没有一样中老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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