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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10-13 16:52: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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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刘宇

出版社:北京联合出版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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傻子的骨头(写的是虚构,说的却是你我的人生,扣人心弦,万千读者不看到结局就停不下来)

傻子的骨头(写的是虚构,说的却是你我的人生,扣人心弦,万千读者不看到结局就停不下来)试读:

第一部分

傻子的骨头

1

这个故事,要从2011年讲起。那年我考上了北京电影学院文学系。作为一个写小说出身的人,赶上影视行业的大潮,动辄一集几十万的编剧费相比于一万字只有千八百的小说来说,看起来要诱人得多。“一集剧本一万五千字,几十万块;一本小说几万字,几千块。这笔账傻子都会算。”我爸听我算完这笔账之后,终于勉强默认我可以弃工从文。之前他坚决让我学一门工科专业,他说这才叫“手艺”,有手艺到哪儿都能吃饭。写字?写字那叫给人卖笔杆子,那是“投机倒把”!这次他却只是避开我的眼神,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你自己看着弄吧,这些我也不懂。”这是他第一次在我面前承认有他不懂的事。我等这个“父权”交接等了二十五年,真到了这一刻,却略显失落,因为在这一刻我才体会到,最后能在你面前认输的人,都是爱你的人。

总之,我从吉林大学工科艰难毕业,然后削尖了脑袋,凭借着英语和政治成绩的天然优势,考进了北京电影学院文学系。这件事算是光宗耀祖了,以致我还没去上学,我妈就拿来了各种邻居女孩的照片,让我有机会就交给各种导演,看她们能不能演戏,然后一炮而红——后来我才知道她是用这种方式在跟人做交易,想要给我递照片的都必须买她的保险。关键是,那些女孩的照片真是……有点儿差。

我爸吹嘘得比较含蓄,一般不主动引起话题,但是万一哪个不幸的人问起“你孩子是干吗的”,他就打开小喇叭广播站,滔滔不绝,说儿子是北电的高才生,一年能赚几百万,云云。实际上当时我连自己的生活费都赚不到。

到北电,其实是我人生噩梦的开始。

当编剧各种被坑、无偿劳动也就罢了。都说当编剧要熬个三五年,其间是赚不到什么钱的。当时我还是个年少轻狂、涉世未深的少年,觉得赚不到钱是人生最失败的事,但是现在看来,那才是最无关紧要的事。

我的改变,是因为2013年底,我爸突然出车祸去世了。

我已经回忆不起来那时候是什么状态,当时姑姑和叔叔因为分家产打架之类的,都是模糊的。其间我一滴眼泪都没掉过,直到给我爸穿衣服。我摸着他的肉,就像是刚刚从冰箱冷冻柜里拿出来的猪肉,冻了一半,化了一半。我的第一感觉不是这是在摸我爸的肉,而是觉得这肉质太差了,稀松的。

为什么我爸的肉质这么差?这是我爸死后,我第一次掉眼泪。

当时我只有一种感觉,就是觉得天塌了。我开始活得生不如死,因为我陷入一个悖论:你以后活得越好,你欠父亲的就越多。一个原因是我从父亲口中得知,他要给我在北京交一套房子的首付——一百万。他正好攒够了。另一个原因就是他希望我考博士,这样以后当个老师,又稳定又不耽误写剧本。

总之,这是我人生第一次认识到世事无常。但是我会设想一个问题,如果我爸的死和我的死选一个的话,我会选择替他去死吗?

出乎意料的是,我竟然给不出答案。并非我不想替他死。从感性上,我想替他死一百次,但从理性上来说,我不敢这样选。因为六十岁丧失独子这件事可能远比二十六岁丧父令人痛苦得多。我不敢让他承受这样的痛苦,甚至不敢想象他听到我死时会是什么表情。他会气得把我抓起来弄活,再打死吗?

关于他的话还有很多,暂且说到这里。但是关于这个命题,似乎才是这个故事的开始。因为我更害怕发生的事却发生在我最好的室友身上了——作为独子,他早逝了。

他叫赵清凯,是我读研究生时的室友。当时同学们因为家庭条件好,或者是年龄较大,都不住在学校宿舍。所以宿舍里只有我们两个人。我们俩家庭条件都一般,他的可能更差一些,来自山东小城镇,爸妈都是农民工。

他之所以能成为我研究生期间最亲近的朋友,我也能成为他人生中结交的最后一个朋友,是有原因的。我们的成长经历相似,都是背负着父母对这个社会苦大仇深般的怨恨,被要求报复性地学习,以替整个家庭谋取社会地位和利益,我们的成绩都成了一家人唯一的希望。而我们偏偏都是不争气的,没能考到北大、清华之类的名校,没当上公务员端起铁饭碗,反而义无反顾地投身于娱乐行业,朝不保夕。

这个行业本身是个名利场,属于高风险投资,成功是小概率事件,基本不会给人安全感,仅存的一点儿希望还都是画饼充饥。绝大多数没有背景、没有家底的平民子弟是没有条件也不可能被允许从事这个行业的。

清凯的家庭条件更差,可以说是社会最底层,但是梦想“侵蚀”了他的智商,丧失理性的他坚决要考上北京电影学院,连续考了三年。家里人一直强烈反对,主要是完全负担不起高昂的学费和在北京生活的费用,所以清凯只能一个人在北京漂,没有任何的经济支持。一年中有半年的时间他都在挨饿,大部分时间每天只能吃上一顿老干妈炒饭,以致等考上研究生的时候,他已经得了严重的胃溃疡。

我们俩成了这个名利场里的异类,有种相依为命的感觉。因此我们比别人要刻苦一些,都会不管不顾地接一些明晃晃骗人的编剧工作。

刚开始我们分在一个寝室的时候,我其实挺看不上他的。第一是他比较小气,干什么都怕花钱;第二是他谈到的话题都是些艺术电影,看部电影还经常拿出小本子记笔记;第三也是最关键的,他“不喜欢”女人,一提到女人的话题就戛然而止,不再接话了。

作为一个从小在工科环境中长大的男生,我完全接受不了最后一点,以致当我怀疑他不喜欢女人的时候,我立即就想搬出寝室——那一刻我才明白,自己绝对是一个无法为艺术献身的人。但后来我才逐渐了解到,其实他是因为自卑,从不敢“妄想”谈恋爱,所以早早地完成了精神上的自我阉割,干脆打消了对女生和爱情的念头。

猜测出他这个心理的时候,我其实挺心酸的。自此我就给自己订下一个目标,就是在研究生阶段一定帮哥们儿破处,找回自信和喜欢别人的勇气。

后来我们俩做编剧干了一年,钱都没赚到,却累得半死。要交学费了——两万二,他一直拖着没交。我本来不好意思跟家里要钱交学费,也想拖着。但面临的一个现实问题就是,不交学费就无法注册,不注册的话学生证和饭卡都不能用。我们俩就没饭卡了。看着他比较无助的眼神,我张嘴跟我爸要了钱,交了学费。

当时我爸特意嘱咐我,去办一张农业银行的卡,因为手续费最低,五十块封顶。五十块,在北京还不够打次车的。我记得自己从西土城路学校门口走到知春路银行大约有五百米,却感觉像是走人生中最难走的路,走了那么长,仿佛有两个小时。

交了学费,我们俩就用一张饭卡。

又过了一年,研二结束,快研三了。我们俩的“事业”还是没什么起色。像所有编剧一样,可能还没入行,就因为身体原因干不下去了,有的得了抑郁症,有的失眠,有的是因为内分泌紊乱而患有各种奇奇怪怪没听过的神经性疾病,听觉的、视觉的,等等——不是精神病,虽然也有人得。

我当时是因为思虑过度,思伤脾,脾太差了,在B超下都几乎看不见了,所以经常营养不良,头晕。加上颈椎病等问题,最后我决定找一个公司去上班,这样生活会比较规律和稳定,也不会再那么焦虑了。

当时我们俩正准备要一起接个活儿,结果我爸突然因车祸去世,我不得不回家紧急处理,活儿都扔给了他,最后也就不了了之。我在家里待了五十天,然后就被公司拉回来改一部要开机的电视剧。

给自己公司干活儿,你是没权利要任何利益的,没钱、没署名,没人知道这个剧本是你写的,全凭制片人的一句话,你就得干,最后能得到多少,还得看老板的心情。

我印象特别深刻的是,第五十天我回到北京就立即进剧组开会,身上戴着孝就开始替之前不靠谱的编剧写剧本,还是东北地区的喜剧!我一个刚死了父亲的东北人,第五十天就要无偿给人写喜剧。没人知道,他们看到的剧本中的每一个笑点其实都是我心里滴的血。

我就这样被影视公司进行各种无情的蹂躏,而赵清凯依旧找着各种各样的活儿干,梦想着有一天能靠一部剧就火起来,成为知名编剧。现在接戏可能一万块一集,一般只能拿到几千或者一万的定金,只要有一部戏火起来,他就可以拿到十到十五万一集,然后就是二十到三十万一集了!

每天靠做梦,他依旧坚持着。我们好像约定俗成,养成了一个习惯,嘴上聊的都是上亿的项目,但到买饭的时候都不敢挑大肉——谁都不说破,这很可能就是一场真实的“春梦”。

本来以为最坏的也就是春梦了无痕,没想到却变成了噩梦鬼上身。

突然有人找赵清凯改一部剧,据说是国内大导演的,然后他紧急去改剧本。赵清凯就住进了条件艰苦的宾馆。我们俩的联系就不太多了,我给他发微信,他回的也比较少,据说他一天几乎二十四小时都是待命改剧本的状态。

有一天凌晨两点钟他发微信,说感觉自己要死了,在屋里憋得喘不上气,坐立不安,于是出去转了转。他跟我感慨,这过的是什么日子啊,都说“保研的过着猪一样的生活,找工作的过着狗一样的生活,考研的过着猪狗不如的生活”,怎么现在考上研了,成了恶鬼一样的生活了?昼伏夜出,整天像要饭似的。他感觉生不如死。我劝他,身体真不舒服就去医院看看,调养调养。他说,没事儿,命贱,没那么容易死。

后来过了两个月,我问他咋样了。他说,当天休息休息,身体不太好,可能是之前太累了,刷牙经常出血,还止不住。再后来我得到他的消息,就是他发低烧。他觉得也没啥事儿,在剧组里实在是走不开。直到有一天,他说自己尿血了。

这可把他吓坏了,我说:“你他妈作死吧,这还不去医院?”

他说:“一定得去了,改完今天要改的十场戏就去医院。”

晚上我问他是什么情况,他说不能确诊,可能要做个什么筛查,在剧组等结果,顺便改两场戏。

过了一周多,晚上我突然接到他的电话,他说话有点儿抖,说:“你在××医院接我一下,帮我转院,必须得到北京医院去了。”

我说:“怎么了?”

他说:“急性白血病,确诊了。”

我记得我从公司出来的时候正赶上晚高峰,堵车,就堵在了光华路和三环的交会处——中央电视台“大裤衩”底下。我恍然觉得自己就像是从大裤衩里崩出来的一个屁。当时天挺热的,但是我的牙在无法抑制地上下打战。我不知道这是怎么了,他怎么了,或者我怎么了。

他从怀柔的医院转院到北京医院,这距离他最早感觉到不舒服已经过去三个月了,距离他进医院已经快十天了。见到他的那一刻,我只觉得他像一只被吓破胆的老鼠,怕光、怕人,跟他说什么他都会哆哆嗦嗦地艰难回答,好像丧失了作为一个人本能的反应。

赵清凯让我通知他爸妈。说完这句话,他就拉着我说他不想死。他跟我一样,并不是怕死,他怕的是——没法跟爸妈交代。

那一刻,我觉得,我们相遇也许是有原因的,我也彻底相信命了。我说,别怕,人人都得死。说这话时,我自己都不信。情急之下,我开始胡说。也许是为了安慰他,但也是出于真心,我说:“你不用担心,兄弟你就算是真不行了,咱爸妈也有我呢。”

他说:“有你这句话,我走也放心了。”

我说:“你不会有事的,我还没帮你找到女朋友呢。”

他爸妈来了,是我去接的。他们的确是农民工的模样,我站在北京站硕大的站前广场上怎么都找不到他爸妈,绕了好几圈。见到面,他妈急得都快哭了,只是不断地重复一句话:“北京咋这样呢?北京咋这样呢?!”

他妈一边说这句话一边哭,他爸呵责他妈:“别哭哭唧唧的,赶紧去医院。”

好在他这段期间在剧组写戏赚了几万块钱,最后几天都扔在了医院里。三天之后,赵清凯陷入了重度昏迷。在这期间我除了跑腿,不敢跟他有什么私下的交流,他之前唯一跟我说过的一句话就是:“别忘了你说过的话。”

如果换作平时,以我们俩的关系,我肯定会说:“你他妈死去吧,我记得比你清楚。”但是以现在的情况,前半句我没说出口。

赵清凯因为颅内出血,进了重症监护室,当晚就不行了。

他爸妈对我虽然不陌生,可能总听赵清凯提起,但是他爸明显对我还是比较警惕的,好像到哪儿都怕被骗。他妈则是个比较没主意的人,别人说啥她都毫不怀疑。这次我没有摸到赵清凯的“冻肉”,不知道肉质是否也很差,因为这次是趁他身体还热的时候就已经给他穿好寿衣了。是我跟护士给他穿的。他爸妈已经在外面哭得几乎直不起腰了。

第二天,他们就把赵清凯的遗体火化了。没有遗体告别、没有设宴、没有送行,什么都没有,只有三个人,站在火化室门口等了半个小时。

一个托盘送出一副白骨。因为我比较有经验,此时的白骨并非像电视里看到的都是沙子一样的粉末,完全不是,几乎还是一副完整的骨架,只是骨头很酥,像灶糖一样,空心儿的。你要按照从脚指骨到天灵盖的顺序,把骨头放在尸骨袋里。但是尸骨袋太小,可能只有两升的红茶瓶那么大,所以你必须把骨头压碎。

我刚开始把骨头放进去,然后开始用力压,本来没有主见的他妈立即制止我,说:“你压他干啥呀?死了还不留个全尸吗?”

他爸用愤怒的眼神瞪着我,看样子就要动手打我。我说:“阿姨,骨灰都得这么压,骨灰盒太小,不压装不进去的。”

我们为这事儿掰扯了十分钟,直到周围有专门办理殡葬一条龙服务的人开始给别人装骨灰,才为我说了两句公道话。

他爸说:“那我来吧。”他爸就开始像搓衣服一样搓骨头,还会有一些碎骨头末儿迸出来,他妈就在一边捡,说:“你轻点儿啊,你轻点儿!”

我在一边看着,脑子里只有一个词——“挫骨扬灰”。

装完骨灰,他们就连夜坐火车硬座回去了,要立即给清凯安葬。

这是我经历过的最没有仪式感的死亡。

之前我只是觉得活着可能是人生最大的事,但是没想到死亡成了人生最不重要的事。人的价值果然是与死无关的,否则赵清凯的一生就太廉价了。

走的时候,他妈说谢谢我一直照顾清凯,但又眼神涣散、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你说可咋办呀?”他爸一脸冷峻地呵责:“什么咋办呀?你家没死过人啊?快走吧!”

两人进了站台,以致他爸呵责他妈的时候忘了自己经过进站口要检票,愣头愣脑地就进去了。工作人员怎么喊都喊不回来。他爸被人拉住的时候,还呵责别人没有叫他。

我实在是看不下去了,转身就走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一个五十多岁死了儿子的人,让他不要生气。按理说我也应该跟他们回去给清凯安葬的,但是同样作为独子,作为背景相等的孩子,我怕成为触发他们难过的人。

斯人已逝,我的任务已经完成了。其余的事情,如欠清凯一个女朋友,那只是我自己的事,不要再打扰他爸妈。

我一直不会表达感情,这好像遗传于我爸,他嘴里从来没有一个感性词汇。那些词在他嘴里都有一个统一的代替词:“没用的。”有的话,也都是调侃或者讽刺的,如“你在那儿美啥呢”。

本来以为我的人生再也不会跟赵家有任何交集,但我万万没想到,这只是故事的开始。2

本来我跟他爸妈约定好,赵清凯的行李什么的,回头我给邮寄到他老家。过了一周他们也没动静,我就给他妈打了个电话。之前我一直没勇气打电话。

他妈听了之后,有点儿蒙,然后我就听到电话里他爸又在骂了。我觉得很尴尬。他妈说先不用邮了。我说:“那不邮咋办?要不我——”

他爸接过电话,就说:“你先放那儿吧。”

我本来想安慰两句,可他爸说完就把电话挂了。也许他爸比我还不擅长表达情感,可能连正常的沟通都费劲。

又过了差不多三周,他妈突然半夜给我打了个电话,跟我打听在北京租房子需要多少钱。我说,多少钱的都有,一万的、五六千的、三两千的。

他妈说:“还有更便宜的吗?”

我琢磨了一下,学校对面的地下室,一个月五百块钱,好多北漂的群演啊、制片啊都住在里头。他妈听了这话,似乎听到了希望。她说:“孩儿啊,那你明天帮阿姨问问有没有房间,有的话给我订一间。”

我以为他们还要来北京办事儿,就说:“那个只能月租,我给你们出钱住便宜点儿的旅馆吧,一个晚上没多少钱,我来付就行。”

他妈说:“不,要常住。”

我下意识地问:“常住是多久?”

他妈很笃定地说:“不知道呢。”这是我第一次觉得他妈说了一句有主见的话,虽然这句话的意思本身很含糊。电话那端没有他爸责骂的声音,我立即明白,很可能是他爸妈闹矛盾,他妈要来北京,难道是要离婚?

虽然不愿意面对这个问题,但我还是没忍住,上网查了一些失独父母的情况。中国保守估计有两千万的失独家庭,而他们会面临各种各样常人无法想象的困难。离婚应该是其中最常见的结果了。也许两个人情绪崩溃,面对彼此都会难以忘记那段记忆,要离开重新再过?

我刚要开口问怎么了,就听见他爸一声叹息,却没再骂。

我有些怯懦地问:“阿姨,你来这儿是……”

他妈说了笃定的两个字:“赚钱。”

我曾经设想过如果自己死了,父母会有的一万种表现,但是唯独没猜测到有的家长做的第一件事是要赚钱。

我又问了一句不该问的问题:“阿姨还需要用钱吗?家里还有什么事儿?”

结果我立即从床上坐了起来,浑身从脚趾到头顶的每一根汗毛都立了起来,因为我听到了赵清凯他妈那句清清楚楚的回答:“得用钱,我们要给清凯娶媳妇……”

凌晨两点,我坐起来,望向清凯空空如也的床铺,犹如以往去剧组一样空荡。眼前的黑暗里,我好像又看见他如往常一般,跷着二郎腿,躺在床上侧着脑袋跟我说:“我要结婚了,你得给我当伴郎!”

那是我第一次听说什么叫冥婚。

我不了解,这是一种习俗,还是封建迷信。我其实分不清这两者,因为在我们这代人身上,习俗几乎没有了。我甚至分不太清楚中秋和端午的区别,听说还有重阳节。要不是看路边的促销活动,我可能也很难分清过什么节该吃哪种东西。我基本能清楚意识到的就是圣诞、元旦和除夕,我之前甚至连我爸的生日都记不清楚。

还记得我爸死后,家里人要给他烧纸,正好赶上城管严打,一家人就跟做贼一样找个路口开始烧。头七、三七、五七,有各种要烧的东西,什么望乡台、靴子之类的,还要烧什么枕头,每烧一个东西都有一个说道,要念固定的词。之前我闻所未闻。

我个人是不信这些东西的,后来因为物理学得比较好,所以信了佛——虽然听起来有点儿搞笑。信佛是不烧纸的,更没有烧小房子什么的。但是当全家人把这件事当成一件非常郑重的事,如期聚在一起做的时候,我似乎明白了这样做的意义。

意义可能有两个:第一个是能为先人做的,除了这个,也没有别的了;第二个是给大家聚在一起共同缅怀的一种仪式感,因为茶话会或者聚餐的形式不太符合这种场合。这样做的结果就是确认自己还记得、他人还记得、大家知道彼此还记得。

冥婚,我是第一次听说。刚开始我以为是弄两个纸人纸马、童男童女,然后再扎一个女纸人烧掉呢。我还想这能要多少钱。而且清凯是处男,给他找女朋友这个诺言,我一直没有兑现,觉得自己有义务给他安排这件事。

而且既然要给他烧,怎么也得烧个三妻四妾的,不能让他在那边还委屈着。但是等他爸妈一到北京,仔细一打听,我才知道,所谓冥婚是要找真正死去的女人尸骨与他一起下葬。而且这尸骨也不便宜,竟然要十万块,就这个价还是最便宜的。现在冥婚的彩礼比娶活人的都多!

十万都够买一台北汽的电动车了,一公里耗电才两毛钱,在北京还不限号呢……

我试图侧面劝他爸妈,我说,斯人已逝,最重要的是能把眼前的日子过好,以后我愿意替清凯尽孝,让二老尽量不要太悲痛。毕竟家里面也不富裕,何必非要赚这钱买副骷髅架子呢?何况还不知道这女人生前长得好不好看,万一清凯不喜欢,闹离婚啥的也不知道方不方便……

我废话了一大堆,觉得再说下去可能他爸妈就得把我送去跟清凯一起埋了。他妈泰然自若地告诉我,以前家里穷,清凯老受同学欺负,来了北京,家里也帮不上忙。现在清凯走了,他们不能让孩子这么委屈着,怎么也得给他娶个媳妇,要不两人没死的时候不安心,百年以后也没脸见清凯。

他妈说得真是太自然了,自然得仿佛这是一件天经地义的事儿,是为人父母都必须为孩子做的。你根本找不到任何理由去反驳,甚至找不到任何角度去理解。

这件事就这么发生了。你没法拒绝。他爸一言不发,而且头发变白了,白了很多。在这件事上,我看到了他爸妈两人的变化。

我给清凯爸妈租好了地下室,把他的全部行李都搬到北电对面的蓟门里小区去了,我终于明白他们为什么不急着把行李邮回家了。从床单、被褥到衣服、脸盆,等等,全都用上了。清凯还有些电影类的书,他们执意要送给我,这好像是他们唯一无法拿回去的东西。

刚开始的两天,他们并没有什么具体的事情,基本都是我全程陪同。他们主要是熟悉环境,让我带着在电影学院的二楼食堂吃了几顿饭。在食堂的时候他们问我清凯一般爱吃什么菜,我竟然一时没回答上来。一是不太记得,二是清凯吃得比较多的都是些青菜,我要是直接告诉他们这个,无法预期他们会不会在食堂大哭一场,就像之前经常会有精神不太正常的群演老蹲在食堂,管学生要饭卡蹭饭一样。

我犹豫了一下,告诉他们,清凯爱吃鸡腿,还有鱼香肉丝之类的菜。他们说要来一份一样的菜。我给他们各买了一份,坐在他们对面。当他们得知一个鸡腿要七块钱的时候,他妈立即把一个鸡腿夹到我的盘子里说,他们俩吃一个就够了,其实他们不太爱吃鸡腿,因为这都是肉食鸡,不是走地鸡——我们东北叫土鸡,就是家养的。

我把鸡腿夹回去,却想不到说辞,没法说“这可是清凯最爱的哦,一定要吃”。我们俩夹来夹去的,直到他妈以为我是要管他们要饭钱,开始给我掏钱,我才不再谦让。我只说:“阿姨,你这是干什么?我答应清凯照顾你们,你们就是我干爸干妈。”

她妈突然哭了,说“行啊”。这北京,上千万的人,可是他们一个人都不认识。清凯临走前跟他们说的最后一句话就是,有什么要帮忙的,就让他们来找我。他们来北京,没别人可以找,所以只能麻烦我,要是有什么不对或者嫌弃的地方,也让我多担待。我当时一个没忍住,赶紧起身说要上厕所。

我跑出食堂门,眼泪就像喝多之后呕吐的感觉,是直接喷出来的。我不敢哭出声,也不敢大哭,怕他们听到,只能强忍着抹了两把眼泪,好像他还在我身边一样,下意识地说了句“你这傻×”。骂完,我心里敞亮了一些,又回去跟他爸妈吃饭。

之后我怕他们再多想,就真叫他们干爸干妈了。

吃完饭,我又带他们到宿舍转了一圈儿。他们看了看清凯的床铺。之前他们没来过学生宿舍,觉得这里环境还挺好的。然后他们非要给我打扫一下屋子。既然被叫了干妈,她就得起到当妈的作用。我实在找不到理由,我说:“那你就收拾吧。”他爸出去好久没回来,等我一出门,发现对面厕所的每一个蹲位都被打扫了一遍。

我说:“干爸呀,这些每天都有人打扫的。”他立即问我:“这里还有人打扫?多少钱一天?”

二老并没有如意地在学校里找到工作,于是我带他们到周边转了转,晚上到了牡丹园,顺便吃了一顿海底捞,都不敢给他们看菜单,估计他们看到了一定吃不成。本来想吃顿更好的,但我的确是有点儿拮据。

这么一路打听下来,他们还是没有啥可以干的,要么因为他们没经验,要么是需要什么健康证之类的,说法很多。

路上,我问他们:“这买一桩冥婚要十万块,是要先攒够钱吗?有具体时限吗?”他们说没有,但是他们都买完了。

买完了?

他们已经借了十万块,买了一具尸骨。

我说:“尸骨呢?已经下葬了吗?”

他们说,还没有呢,借钱的人不让下葬,说是得把账还上了才让下葬。要不然一下了葬,债主担心负债的就不还钱了。这本来就是阴间的事儿,容易说不清。

那我说:“尸骨也买了,在哪儿呢?”

他们竟然告诉我就在行李里呢……

我又哆嗦了一下。

他们还有一个不能先下葬的理由,那就是怕人偷,尤其是刚下葬的时候。所以下葬之后必须得一直有人看着,否则很容易就让人给偷了。他们现在不能看着,所以不能下葬。我很纳闷,这尸骨真有那么值钱吗?他们说,值钱着呢,但是再怎么贵,也得让清凯有个风风光光的婚礼。

走到地下室时,我还是觉得有点儿瘆得慌,不打算进去了。他爸就席地而坐,给了我一根烟。我说,戒了。他爸没说什么,就自己抽起来。他说自己也戒了很多年了,抽两盒就不抽了,说这烟卷儿太贵,不如旱烟好抽还便宜。

我爸生前下岗的时候,为了省钱,也抽过手卷的旱烟。我上高中时因为搞文艺,觉得就得抽烟,于是抽了几年,一直到大学毕业。那时候家里条件好一点儿了,我爸已经不抽旱烟了,所以至今我也不知道抽旱烟到底是什么感觉。

无常会把人朝着不同的方向改变。譬如我爸的死,让我觉得钱毫无价值,而我妈却认为,她男人没了,钱才是唯一靠得住的东西,就连我这个儿子都有可能娶了媳妇忘了娘。

我们都没错,就好像他爸复吸和我戒烟一样,都没错,都只是忘掉或者改变过去的一种方式而已。

我问他爸:“想好赚钱的方法了吗?”他说,其实他早想好了,北京满地都是卖煎饼馃子的,他们山东人做这个最拿手,他觉得这里面有得赚。一个月勤奋点儿,要是能赚五千的话,两年就赚出来了,这孩子也能下葬了。

我说:“在北京这地方,看着好像挣钱多,其实赚点儿钱挺难的,尤其是人生地不熟的,什么保护费啊、城管啊,这个那个的,都麻烦不少。你们为什么非来北京赚钱呢?”

他爸抽了口烟,说了句:“不来这儿还能去哪儿呢?家是待不了了,这里是离清凯最近的地方了。”

我下意识地问了句:“家里怎么了?为什么待不了了?”

他爸把大半根烟踩在地上,站起身:“没怎么,还能怎么?没事儿。挺晚的了,你回去睡吧,小刘。”

他爸头也不回地走进了地下室。3

我很后悔问出那句话:“家里怎么了?”

独子死了,连“家”都没了,还能怎么?后来我又上网查了查失独家庭的状况,才知道,一旦失去孩子,意味着这家人在家乡是没法待了,更何况是一个鸡犬相闻的小镇。每个人见到你,眼神都会产生变化,都会有意无意地回避话题,而这反而会给他们造成伤害。哪怕只是别人提到自己的孩子,对他们也是莫大的刺激。而五六十岁的人,生活中怎么可能不交流孩子的事呢?

也许对失独家庭来说,最好就是不再跟之前的生活有任何关系,也包括跟之前的任何人。这就是为什么他爸妈到了北京就立即让我帮他们把手机换成了北京号。

他爸妈与其说是来赚钱的,不如说是来躲生活的。

但他们还是依旧抓着一丝与儿子的联系——赚钱、还债、冥婚下葬。这联系被他们攥得紧紧的,哪怕脖子被勒得窒息,双手被勒得鲜血淋漓,他们也要更加努力地攥着。因为一旦松开,他们就会生不如死。

后来他妈推着一辆三轮车卖煎饼馃子,他爸则在地铁站门口卖烤面筋。“倒骑驴”和炉子都是我带他们在金五星买的。买新的有点儿贵,于是我特意跟店家买了旧的。买完那天,他爸非说要请我喝一杯。没想到他带我到了一家驴肉火烧店,桌子很矮,腿伸进去都没法立着,斜着放地方又不够。

虽然饿着肚子,但我只能说刚吃完不久。一个驴肉火烧十一块,我想让他爸省一点儿,总觉得我要多吃一个,就让清凯离媳妇又多了一个驴肉火烧的距离。我所做的最大努力就是尽量不让肚子响,或者老咽口水,免得让他爸尴尬。

他爸买了瓶二锅头。我以为他爸会喝多,或者喝哭,结果并没有,他倒还挺高兴。我有些纳闷,话也不敢多说,生怕哪个词会刺激到他爸。但问题是,我对他爸的了解太少了,除了能问问身体状况之外,连家里的老人都不敢问,所以只能讲我爸的事儿。

他爸看出我说话遮遮掩掩的,于是喝了一杯酒,说:“没事儿。这点儿酒不会让我喝过头,我也不会哭的。眼泪都流干了,哪还有泪了?”

因为平时很少喝酒,现在肚子又没吃多少东西,两口二锅头下肚,我就先迷糊了。他爸没咋样,我倒是先哭了。

一个死了儿子的爹和一个死了爹的儿子,俩老爷们儿,尴尬地喝着酒,再也想不出什么话来了。

后来我跟二老的联系就不多了,但两个人干得还不错,加起来,每个月真能攒下六千块。

一根面筋一块钱,一个煎饼馃子四块钱,他们就这样节假日无休,早出晚归,每天大约有十四个小时在外面。

我一般一周会过去看他们一次,每次他们都忙得要命,看他们摊煎饼、生炉子,诸如此类。我觉得他们可能就是要完成这种仪式感,哪怕是对独子葬礼的补偿。人总要有个希望。

后来快过年了,公司放假。北京几乎有一半甚至三分之二的人都走了,回龙观、天通苑这种地方几乎成了空城。我在走之前去看了二老。

我问了一嘴:“过年还要回家看看老人吗?”

他们摇摇头:“不回去了。北京不让放鞭炮,图个清静。”

那年我回了家,长春让放鞭炮。

以前每年我爸都会在年三十、正月初五买两挂鞭炮。哪怕不让放鞭炮,他也会穿着破旧的大棉袄,点着了往回跑。他说,过年哪有不出点儿动静的。初五一早他还会到自己开的门市部门口放一挂,大家等他回来吃饺子。

我爸走了一年了,没人放鞭炮了。今年我才觉得,鞭炮真的挺吵的。

因为要回北京上班,所以我买好了正月初八的火车票。大年初六的时候,突然一个陌生的号码给我打电话,我一接起来,此人说自己是罗坤。

我想了半天都没想起来罗坤是谁,直到他说他是赵清凯的高中同学。我见过这个罗坤一次,当时他来北京出差,我跟赵清凯招待过他一回。其实也是我替赵清凯分担一下,吃个饭他掏钱,打个台球我掏钱,名义上是一起玩,我并不介意。

不知道罗坤怎么会记住我的电话号码,更猜不到他突然找我能干什么。

他上来就问我:“知道清凯的爸妈在哪儿吗?”

我说:“知道啊,有事儿吗?”

他闪烁其词地说没啥事儿,然后问我何时回北京。

他神神秘秘地问我哪天回北京。我说:“后天啊,你要到北京出差吗?”

他说不是,但是想麻烦我帮忙在北京接个人。我问是什么人,他不说,只说就当我是行行好。

罗坤是赵清凯关系最好的高中同学,突然说出这话,我完全接不住。要是拒绝了,好像显得人走茶凉,而且我也毫无理由拒绝,只是他神神道道的劲儿让人不太舒服。

我告诉他我到北京站的时间,他说差不多那人跟我一起到,出了站他会给我打电话。

放下电话,我才意识到一个问题:要不要问问干妈干爸呢?

到北京站时是下午两点多,但一直等到下午四点也没见人出现。我有点儿急了,回拨给罗坤,他竟然关机了。我开始感觉这事儿有点儿蹊跷。

我又琢磨要不要问问干妈干爸,但一直没张开嘴。大过年的,本来他们就怕过节,现在还问这个,要是真跟他们没关系,岂不是白折腾?

我打算等到五点,也算是仁至义尽了。四点半的时候,一个陌生号码打给我。我接起来说:“你好。”对方也没什么开场白:“你在哪儿呢?”“我就在出站口这个KFC。”对方没动静了。

电话里传来嘈杂的声音:“你在哪儿呢?”“就是出来左手边的肯德基。”

电话那端还是刺啦刺啦的:“那你在哪儿呢?”

我皱了下眉毛,看了眼拨过来的号码,没发现什么异样,可能是刚来北京,实在是不熟悉:“你在哪儿呢?我找你去吧。”“我在一个吃饭的地方。”“是,北京站门口不是有一排吃饭的地方吗,具体是哪家店?”“不知道。”“那你看一下呀!”“没看着。”“那你问一下啊!”“问谁啊?”

我有点儿崩溃了。这是什么情况?之前没遇到过这么说话的。“傻×吧!”

我本来想挂了,干脆不理他。但是正生气的时候,我看到旁边一家快餐店的门口正好站着一个打电话的人,从动作节奏上判断,他应该就是跟我打电话的人。

我挂了电话,气势汹汹地走上前去:“这不是真功夫吗?怎么说你看不着?”

他转过头看我,我的怒火顿消。我发现这人面相跟正常人略有不同,有可能是有唐氏综合征。反正一看就知道他不是正常人,怪不得他连话都说不清。“我也不认识啊!”

我的气消了,反而更多的是害怕,想赶紧结束这段对话。“你找哪位啊?”“赵清凯。”“赵清凯?他走了,你不知道吗?”“走了?去哪儿了?”“死了!大哥!你上哪儿找去?”“那我找你。他们说让我找你。”“谁让你找我啊?”“赵清凯的同学。”

我有点儿急了,是罗坤坑了我:“你找我干吗呀?”“要人。”“要什么人?”“我老婆。”“你找我要你老婆?开什么玩笑!我老婆还不知道找谁要呢!”“他们说你肯定知道,就让我找你。”“我真不认识你老婆,找老婆这事儿,咱俩是在同一水平线上的。你从哪儿来,就回哪儿去吧!”

我转身要走,他却还跟着。“别跟着我了。我真不认识你老婆。你老婆是谁啊?”“她叫陈丽雯。”“她在哪儿呢?”“她死了。”

他说完这句话,吓了我一跳。“她……她……她死了你找我干吗呀?我又不是阎王爷?我去,她不会跟着我吧?!”

我下意识地哆嗦了一下,望了望四周。好在这里是火车站,哪儿都是人,我没被吓倒。“我要找她的骨头。”“那骨头呢?”“赵清凯的爸妈买走了。”4

这人一直跟着我,不管我怎么说,他都不听。我只能以上厕所的名义,到了一个蹲位里。他就站在蹲位门口等着我。还有人以为他是在排队,提醒他别的蹲位有位置。

我冷静地琢磨了一下这件事儿,感觉前后算是对上了。

赵清凯爸妈为了给清凯举行冥婚,买来了骨头。如果真是如他们所说,刚下葬的尸骨容易被偷,那可能他们买到的正是这个傻子媳妇的尸骨,这具尸骨被偷来之后卖给了不知情甚至有可能知情的二老。

如果他们并非害怕下葬之后骨头被偷的话,那应该也是怕傻子去挖坟,把骨头再抢回去。他爸妈借了十万块才抢到这具尸骨,看这傻子的样儿,也不可能花十万块再买回去,所以二老肯定是不打算把尸骨还给他的。所以他爸妈就匆匆忙忙地逃到了北京,然后立即换了电话号码。

我虽然不相信冥婚这种习俗,却突然替清凯有些无奈。对清凯来说,死亡并没有让他失去什么,因为本来就没什么好失去的。只是活着的时候他还能为自己的尊严而奋斗,现在人死了,却陷在这样的纠纷里,无能为力。但愿人死之后是不在乎这些的吧。

我现在唯一肯定的就是不会带这傻子去找清凯他爸妈,但是事已至此,我必须跟他们沟通一下。这件事儿我其实无权处理。

我拨通了清凯他妈的电话:“干妈啊,跟你说件事儿啊。今天你们老家突然来了个傻子,好像是通过罗坤找到我的,说是管你要骨头,他媳妇的骨头被你们买了。你看这事儿该咋办?”

他妈略显吃惊:“傻子找到你了?别理他,他是傻子。”“我知道啊,那这骨头不能还他呗?”“还他?这骨头是我买的,跟他没关系,也不是他媳妇。”“啊?这骨头不是他媳妇?”“你这孩子咋这么傻呢,一个傻子说啥你都信?他媳妇的骨头两年前就被人偷了,而且很快就被人下葬了。他就到处找,挖别人坟,到哪儿都得被人家打一顿。所以他一直找不着,就在镇上晃悠,听说谁家办事儿,就追在人家屁股后头要人。”“噢!这么回事儿,我还纳闷这傻子怎么知道得这么详细,还能追到我呢。那傻子这事儿跟咱无关呗?”“当然啊,你这话说的,如果这骨头是傻子的老婆,他就是白送,我也不可能要啊!怎么可能给清凯找个傻子的老婆呢?我亲儿子,我怎么可能糊弄?”“对不起,对不起,干妈,是我犯傻了,我还以为真是傻子的老婆呢。你别生气。我赶紧把他打发走。”

我从厕所出来,傻子在一旁愣头愣脑地看着窗台上的一只虫子。“我给你问了啊,你老婆不在这儿。你啊,回去吧,谁跟你说找我的,你找谁去,他把你骗了!”“不得。”“什么不得啊,问题是我真没有啊。”“你有。我老婆就在北京呢。我都花了火车票钱了。我必须把我老婆带回去……”“你爱上哪儿找上哪儿找吧,反正我是走了。”

他上来就抓我的手,我感觉到他很有力,比我一个常年面对电脑的书生的劲儿大多了。我竟然被一个傻子控制住了。“你要干什么?你给我放手啊!要不我叫警察了。”“叫警察有什么用,他又找不到我老婆。”

我迅速思考了一遍,我应该是不会叫警察的:第一是他没对我怎么样,叫警察也不会理我;第二是万一警察受理这件事儿,就得琢磨这事儿,不知道买卖尸骨算不算拐卖,不能引到他爸妈身上。我迅速打消了报警的念头。但是总不能被这一个傻子钳制住吧?“叫警察,说你打我,把你抓进去,看你还怎么找你老婆!”

他迅速把手放下了:“那我不抓你了,你帮我找老婆。”

这招儿竟然管用,傻子就是傻子,别人说什么他都信。

他虽然不抓我了,但是依然紧跟着我,不超过两步的距离。我实在是没办法了,只能一心往前走,想着怎么甩掉他。正琢磨着,看到站前广场的地铁,我来了灵感。

这傻子一看就是第一次来北京,不可能会买地铁票,买了票也不知道怎么乘地铁。何况在站前广场买地铁票至少得花二十分钟,我直接刷卡就能过去。回头将这个手机号拉入黑名单,他上哪儿找我去?

如意算盘打定,我开始进地铁站。北京站进站口的地铁票,要在广场上买。这哥们儿不去买票,直接跟我往地铁里走。我刚通过安检,然后趁他还在安检的时候,迅速冲到闸机口,刷地铁票通过!

成功逃脱!

我长出一口气,想回头冲他露出胜利的微笑,结果刚一转头,傻子竟然还站在我后面。

我看着不远处的闸机惊讶地问:“大哥,你怎么过来的?”“迈过来的啊。”

妈的!果然是傻子,怎么不刷卡就直接跳过来呢?!“来人啊,有没有人啊?有人逃票啊!”我怯怯地喊了一句,根本没人理!坐了这么多年地铁,我都不知道根本不用买票啊!根本没人管啊!

好在我聪明,怎么可能玩不过一个傻子?我立即说:“不可能!你不可能有这么大的本事。你再给我演示一遍?”

我假装好奇地带他走向闸机,他有些得意地走到闸机面前,双手一撑就跳出去了。我刚要喊“有人逃票啊”,还没喊出来就被进站的一个人挤到一边了,有一个农民工的大箱子的轮子一下砸到了我眼镜上,我除了哼唧一声,啥话也没说。

傻子又跳过来,站在我面前了。

我说:“没看清,你再来一次?”

这哥们儿又跳出去了。我趁机赶紧往地铁里跑,还没等跑开三步呢,前面就堵住了。我无奈地一回头,傻子却傻呵呵地跟在我后头,冲我笑。

真是个傻子!

进地铁都不是问题,出地铁就更容易了。西土城地铁站的出口完全没人,更别说查票了。

我出了地铁,进了学校,他还跟着我。一天没吃饭了,我饿坏了。

我只能先到食堂吃饭。这哥们儿就坐在我对面,看着我吃。他也不说话,就在那儿咽口水。看他傻傻的样子,我实在是不好意思,勉强客气地问:“你吃吗?”结果这哥们儿点点头,把我餐盘拿过去就开吃了。我感觉他可能是三天没吃东西了,比我饿多了。

趁这工夫,我可以开溜。我说:“你先吃着啊,我上个厕所。”

他吃得很急,根本没注意我说了啥。但是等我到了学校门口,一回头,他竟然手里端着餐盘跟我走出来了。“大哥……我真服了你了……你是傻吗?你不知道餐盘不能带出食堂吗?你吃饱了吗?”

他傻傻地摇了摇头。“大哥,我不跑了行不行?你安心吃顿饱饭吧。你够吃吗?我再给你打点儿吧?”

他赶紧点头。于是他一个人吃了三人份,这饭量比我跟清凯加起来还多呢。

好在我最后还是顺利把他甩掉了,就是因为宿舍的门卫——我第一次觉得原来门卫进出都要我们出示学生证还是有道理的,尤其在放假期间人少的时候。

门卫把他拦在了门外,我通过即将关上的电梯的门缝,看到傻子越过拦住他的门卫的肩头看着我,在他的眼神里,除了焦急,我竟然还看到了两个字——“无辜”。

到了宿舍,我打开电脑,扪心自问,也许这么对一个傻子有点儿残忍。但我又有什么办法呢?要怪就只能怪偷他老婆尸骨的人和买他老婆尸骨的人,还有,也许要怪这糟烂的习俗吧。但认可这习俗的不光是偷和买尸骨的人,还有傻子和清凯的爸妈。面对这习俗的绑架,所有人都患上了斯德哥尔摩综合征。

估计罗坤也是被他折磨得受不了了,才把这“脏水”泼在我身上的。

以前看过一部文艺片叫《它在身后》(It Follows),就是讲一个年轻人与情人发生一夜情后,情人告诉他,会有一种行走很慢的鬼抓他们,他们一旦被抓住就会死,所以必须不断逃亡。但还有一种办法,就是通过性,把它转移到别人身上。电影的最后,那个鬼被几个年轻人合力在游泳池里电死了。

我肯定不会把这傻子电死,但是我可以用电脑游戏把这事儿忘了。于是我打了五局《英雄联盟》,杀得连自己叫啥都忘了,然后就睡觉了。第二天得早起上班,我想,到时候傻子应该已经走了。现在是过年期间,外面这么冷,他上哪儿睡啊?

我战战兢兢地出了宿舍电梯,没见到他;到食堂吃饭,没见到;甚至走到了学校门口,也没见到他。我终于放下心来,大踏步地走向地铁站。结果就在不远处的天桥底下,我见到了他。

不知道他从哪儿找来了一套破被褥,下面垫了很多纸壳,昨晚就是在这里睡的。他见到我,迅速冲了过来,跟在我后面。

我有一种鬼上身的错觉。可问题是我要上班啊!虽然影视公司隔三岔五就会来各路精神不太正常的人,而且作为为数不多的直男之一,一般我都被要求去对付他们。可我要是自带一个傻子去上班,估计公司也没那么好心,毕竟影视公司都是靠脸面融资的。

他这么跟着我,我还不得被公司开掉?我也不理他,头也不回地往地铁里走,他就这么跟着我。

我出了地铁,在便利店买了早餐,他还跟着我。走到公司楼下,我终于绷不住了。“你到底要干吗?”“找我老婆。”“我是真不知道你老婆在哪儿。何况你老婆不都死了吗,你找她还能干吗呀?”“她要跟我葬在一块儿,她答应我了。”“她答应你了,那你怎么不把她安置好呢?”“她妈把尸体挖走了。”“她妈挖走的?”“就是她妈挖走的,都这么说。”“挖走之后呢?”“卖给赵清凯家了。”“你别胡说了,她妈是什么时候挖的?”“两年前。”“赵清凯什么时候死的?”“去年。”“对呀,你这时间都对不上。你再傻也得知道个先后啊。”“就是赵清凯家买走的。”“再说就算是赵清凯家买走的,但也是从你媳妇家里买的。家长当然有权利处置孩子的尸体,这不是很正常吗?毕竟是人家的孩子!”“不是!当时我给彩礼的时候,不是这么说的。当时说好丽雯是我家的人了。”“那后来他们凭啥不承认?”“他们说,彩礼是给活人的,人活着算数,人死了,就不算了,她闺女在那边不能单身。”

我着实惊讶了一下!多牛的逻辑啊!中国的劳动人民真是充满了智慧,我暗暗在心中给他媳妇娘家点了个赞。“那你不觉得这说得有点儿道理吗?你忍心让你媳妇在那边‘守寡’吗……何况你想想,你才多大啊,不到三十岁呢,你还有好几十年的活头呢,你也不能这么单着啊,对不对?你也可以再找个跟你过日子的,她不就能跟你葬在一起了吗?”“我不找了。他们说我也活不了这么久。我就要陈丽雯。她活着的时候,我们说好的!”“唉,这世界上说好的事儿多了,都能实现吗?无怪乎说你傻。”“我说好的事儿,就能办到。而且她妈骗我,她妈根本不相信她还在等我呢,她妈就是想再收份冥婚的彩礼。我给不起了。”

我心想,也只有傻子才相信她还在等他吧。“那她家真是太坏了,你快去找她家去……我去,马上到点打卡了!别跟着我了!”我说完就冲进电梯里,他还是跟着我。

早高峰挤电梯不亚于抢钱,在这整栋大楼里,哪个公司打卡迟到一分钟至少也得扣五十、一百的。傻子在狭小的电梯里被挤得脸贴在墙上,还在用力扭头跟我说。“我问了半个月了,说是他爸妈来北京了。我只能找到你。”他说着,竟然还放了个屁,估计是被挤出来的。这电梯里本来人贴人,早晨吃的啥一喘气就能闻到,何况是放屁。我觉得很尴尬,假装他不是跟我说话。到了楼层,我赶紧冲到公司里打卡。

好在没迟到。这时我再回头看他,只见他就在电梯门口,看着玻璃门里面的我。他显然没有要跟过来的意思。他并不是怕,他应该是故意不想打扰我上班。这是我见到他唯一不傻的时候。

转眼间到中午了,我订了外卖。我到电梯口取午餐,见他坐在垃圾桶旁边的地上,有人往垃圾桶里扔吃剩下的便当,他就眼巴巴地看着。

我取走了午餐,假装不理他。他也识相地不跟我说话。

我拿着午餐坐在工位上,怎么都吃不进去。按理说,对待这种无赖吧,你是不能讲文明的,因为他会得寸进尺。这是我在姑姑、叔叔耍赖跟我抢家产的时候悟到的。他们为了抢到房产,甚至在屋里的地上排泄。

但那次我也同时意识到,什么人就是什么人,你要想不要脸地跟他对着干,只会手足无措,因为那是你完全未经历过的事,甚至闻所未闻。你想跟他们对骂,你想跟他们一样撒泼,可是根本找不到词,而且一旦这么干,反而显得你技不如人,不占理。

对这傻子,似乎是同样的道理。按理说我应该会不闻不问,反正他也不影响我,但是我就不忍心看他坐在垃圾桶旁边看着别人扔饭盒。他都一天没吃东西了。

没辙,我扣上饭盒,到公司门口问他吃吗。他说,吃。

于是我就陪他在楼道间吃盒饭。本来吃不进去的,看他吃得那么香,弄得我又饿了。人这玩意儿就是贱,自己想干啥不清楚,就喜欢盯着别人眼馋。

我拿他怎么办呢?想想他也真是可怜,连老婆的尸骨在哪儿都不知道。我就看着他坐在那儿,无忧无虑地吃,竟然想到了一个两全其美的好主意,只是这个主意太邪恶了,我立即打消了这个念头。5

三天之后,这个人不仅一日三餐归我管,还住进了我的宿舍。我实在是没法眼看着他在外头零下十摄氏度的寒风中过夜。

但问题是,我现在管吃、管喝、管住,写字楼里还那么多美女,他每天就往电梯门口一坐,到点吃饭,他更不愿意走了。

这实在不是个办法,而且他住在我宿舍,我心里也不踏实。我无法预测他会对我做出什么来,会不会杀了我。

实在不行,我就只能启用那个邪恶的办法了。

现在尸骨是他的刚需,他找不到又不肯放弃,那我就干脆给他找个替代品。我决定给他找一副假骨头。这个灵感来自由冯唐小说改编的电影《万物生长》。人骨头外面很少有人见过,但在医学院还是司空见惯的嘛。恰好我有个北大医学院的同学。

我声情并茂地求这同学发发善心帮帮这个傻子。这个同学很为难,首先肯定的是不可能那么容易就能从医学院里偷走教具,其次是他们平时很少有机会接触一整副完整的骨头,接触的都是局部零散的,一个人也不可能带出一整副骨头,太显眼了。

两个小时后,他终于答应了我,只是过程曲折一点儿。

他要在后天的人体形态学课上发动全班同学,每人从各自小组观察的骨头关节中剪一块骨头下来。利用他们白大褂的天然掩护,每人携带一块骨头出来。为了避免暴露,要在二楼窗口扔出去。我必须用个大口袋接着。

但这样做的话,得到的肯定不是一副人骨了,甚至腿骨都有可能不一样长……听起来很像骷髅版的科学怪人。不过无妨,我觉得傻子应该察觉不出来,要不然作为傻子就太不称职了。

在此之前的一天晚上,我跟傻子说:“找到你老婆的骨头了。”傻子竟然哭了。之前我一直以为傻子都是乐天派,不会哭呢。

傻子说,他就说肯定能找到的,那些人不会骗他的。这样他就能跟老婆葬在一起了。他问我,为什么他老婆会到北京的一个医学院。

我早编好了理由:“是因为你老婆的病比较特殊,于是骨头被卖到这里观察,得到结果以后就能帮助更多的人,以后这种疾病就有救了!”

傻子说:“那可太好了!老婆以前没事儿就爱管闲事儿。”

我看着傻子的高兴劲儿,我也犯傻地问:“死了之后的事儿,真的那么重要吗?”

傻子反问:“那还有什么重要的?”

我说:“当然是活着的事儿啊。”

傻子若无其事地说:“活着不就已经是这样了吗?”

我一下愣住了,是啊。活着不就已经是这样了吗?还想怎么样,或者说还能怎么样?

我接不下去话了:“睡吧,明天早晨咱们去找你老婆的尸骨,然后把你送到火车站,之后我就不管你了。”

傻子还没完没了地跟我说话,说他身上有病,都说他可能过几年就死了,诸如此类。只是我没认真听,就想着赶紧送佛送到西算了。

第二天一大早,我带着傻子坐车去北大医院。路上,傻子挺高兴的,他这是来北京第一次坐公交车。路过鸟巢和水立方的时候,他兴奋地大叫,说总是在电视里看,没想到见到真的了。

他在那儿自说自话,突然回头问我:“一会儿回来,还能路过这里吗?”

我说:“我们可能直接坐地铁去火车站了,你要干吗?”

他说一会儿他拿着老婆的尸骨,可以让老婆也看看鸟巢,老婆之前也没看过。

我竟然毫无征兆地哭了。

他以为我被他气坏了,赶紧说他就是随便一说,让我千万别生气。我知道他是怕我一生气不带他找他老婆。

我说:“我没生气,我还有三天假期。等拿到你老婆的骨头,我就请三天假,带你们俩在北京转一转吧?让你老婆都看看。反正这次回去她可能就再也没机会出来了。”

傻子在公交车上,扑通一下给我跪下了。

他说:“大哥,你就是我俩的再生父母!谢谢你了。”

我哭得更厉害了,偷偷骂了句“傻×”,就像之前跟清凯开玩笑一样。

我说:“你快起来吧,别在这儿给我丢人了,你要是再胡闹,我就不带你玩了。”他立即老实了。

到了医学院门口,我把傻子安顿在麦当劳里,自己绕到教学楼后面,拿着一个超市的大塑料袋,等着他们扔骨头。结果他们一直没扔……一堂课过去了,只见我同学拉开窗户对我无奈地摇了摇头。

这回我是彻底绝望了。好在我打算走的时候,他让我等一下。

过了十分钟,只见他匆匆忙忙地从教学楼里出来,手里提着一整副骨头。门口有人拦他,他说去给老师送教具。

他立即把这玩意儿塞到我手里,说只有这副教具了,假的,真的骨头现在没有了。

我当时立即问:“不会都被人偷走卖了吧?”

他说:“这道具跟真的一样,就是质地不同。回头我在淘宝网上买一副一样的补上。”

我看着这副假骨头:“这玩意儿虽然是糊弄鬼吧,不过这差距还是有点儿大啊,还有机会弄到真骨头吗?”

他说,够呛了,除非等下个月再看看。

拿着这副被拆散的教具,走到傻子面前的时候,我第一句话问的就是:“你见过人骨头吗?”

他说,没有,他老婆下葬的时候还是人的样子。

我长出了一口气,但这口气也不太顺畅。

在回去的路上,我们又经过了鸟巢。傻子捧着他老婆的“尸骨”,一路给他老婆小声讲解,说:“我们到鸟巢啦,的确像个鸟窝,还有个方形的大棚,里面没种菜,都是游泳的。据说晚上还会亮……”

我没有听他说什么,只是把目光望向车窗外。

车窗外,我看到了盘古七星酒店。我记得刚来北京的时候,我差不多跟他一样兴奋。当时别人告诉我,盘古的自助餐是五百块钱一位。我暗暗发誓,三年内我写的剧播出了,我一定跟清凯来这里大吃一顿。可是至今我也没吃过。

我突然有些怅然,谁知道明天和无常哪个会先来呢?

我说:“傻子,你想下车看看吗?”

他说,想啊,当然想,就怕我不让。

我说:“那你想吃大餐吗?”

傻子说,想,但是他没有钱。

我说:“那你跟我下车吧。”

我带傻子吃了饭,但并不是盘古七星的。首先我想把盘古七星留给我的剧播出,其次就是因为没有钱。

我带他吃了人均一百的日本料理。结账的时候他吓了一跳,他从没想过吃一顿饭竟然要一百块钱,而且屋里还总有一股臭脚丫子味儿,虽然都是他自己的。他说,他老婆也算是来过高档餐厅了。

吃饭的时候,我问他:“你非找她的骨头,也不光是为了跟你葬在一起吧?”

傻子说:“就这事儿,也没啥别的。”“那你是很爱她吗?”“爱?爱是啥?”“爱……都不知道是啥,你可真是傻子。”“那爱到底是啥?”

我一时语塞。“我……不能告诉你,说了你也不懂。”“那你就是不知道!别骗我了。”

我竟然被一个傻子噎住了,开始下意识地跟他斗气:“呵呵。就算我不知道爱是什么,但我知道什么不是爱。”“那什么不是爱?”

本来我是想引出,他这样追着死人找骨头,肯定不是因为爱,那只是愚昧和犯傻。但是我没想到,他用一双傻呵呵的眼睛看着我,丝毫没有跟我斗气的意思,他就是想知道答案。

原来他并不是一个爱争抢的人,并不像我们这些正常人。正常人会追名逐利,但不会争抢一副尸骨。但是傻子不爱争抢那些俗世的东西,他这一生只想要一副属于他的尸骨,所以哪怕再难,他也要找到。

最终那句话我也没说出来,我只回避地说:“更不能告诉你了。”我终于明白,跟傻子争抢,岂不是我也成傻子了?“那你就是比我还傻,你都不知道自己不知道。”

不明白为什么这傻子说话句句噎人!“我……你……我就傻了,怎么着吧?”我似乎找到了心中的真实答案。6

本来以为这事儿过去了,却没想到当天晚上我接到了个情理之中、意料之外的电话——罗坤的。自从在火车站我给他打电话他关机之后,我以为这孙子彻底不会开机了。于是我发了一顿臭骂的短信,就再也没指望能收到他的电话。

我接起来,上来就是一顿臭骂。

他说:“实在对不起,我也没办法。这事儿傻子也挺可怜的,缠得我没办法。”

我说:“清凯还是你最好的哥们儿呢,他死了,你就这么折腾他?傻子犯傻,你也犯傻,就把屎盆子往清凯头上扣?”

他说:“原来你还不知道清凯妈买的尸骨就是傻子媳妇的。”

我说:“你小子不光扣完屎盆子还说是施肥。傻子媳妇的尸骨都丢了两年了,清凯妈妈是刚买的尸骨,你小子是图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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