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坏 大冰2018作品 我不 乖摸摸头 阿弥陀佛么么哒 好吗好的后2018年新书小说(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10-14 07:34: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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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大冰

出版社:湖南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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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坏 大冰2018作品 我不 乖摸摸头 阿弥陀佛么么哒 好吗好的后2018年新书小说

你坏 大冰2018作品 我不 乖摸摸头 阿弥陀佛么么哒 好吗好的后2018年新书小说试读:

我的小姑娘

我说:姑娘姑娘我的好姑娘,你想我吗想我吗?我的小姑娘噙着眼泪,捧着我的腮帮子说:本来不想的,一看见你就开始想了,现在这会儿最想最想了…… 走的路越多,越喜欢宅着。见的人越多,越喜欢孩子。

(一)

如果说路平是个无色无味的坏人,那我一定也是个坏人,坏得咕嘟咕嘟冒泡泡的那种。

我和路平的性格属于两个极端,一个是地底火,一个是峰顶冰,彼此都不是多么能接受对方性格中有棱角的一面,按理说,本不太可能成为至交。

我后来回忆,真正拉近我和路平之间距离的,是一个小姑娘。

小姑娘叫心心,苹果一样鼓的脸蛋,又乖又好玩儿。

她从长春来,妈妈爱她,怕她遭遇感冒打喷嚏流鼻涕然后命丧云南,于是用东三省娘亲之心度云南昼夜温差之腹,秋衣毛衣保暖衣羽绒衣……把她包裹成了只粽子。

里三层外三层再捆上一根羊毛围脖。

她胳膊根本放不下来,只好整天像只鸭子一样挓挲着翅膀,踉踉跄跄的,用两条小细腿捣来捣去地跑。

孩子还在不知冷热的岁数,也还没学会自己脱衣服,一出汗满头腾腾的热气,微型空气加湿器一样,毛茸茸的刘海儿下面满是细细密密的汗珠。

一般的小孩子只会用手背横着擦汗,她却早早地学会了像老农民一样地,摊开手掌从上到下地胡噜满脸的汗水。

胡噜完了还知道往后腰上抹抹。

妈妈爱她,怕她喝可乐等饮料患上糖尿病命丧云南,只喂她喝矿泉水。

她不爱喝,口渴了就自己偷大人的普洱茶喝去,那么酽的茶,咕嘟咕嘟两声就吞下去了,还知道咂吧咂吧嘴。

这么点点大的孩子喝了浓茶后,立马精神成了猴儿,眉飞色舞地撵鸡逗猫,还满大街地骑哈士奇,吓得半条街的狗慌慌张张地找掩体。

她蹦到打银店里跳舞,陀螺一样地转着圈蹦跶,惊得鹤庆小老板一锤子砸在自己手上。她又去找纳西族老太太聊天,话说得又密又快,快得几乎口吃,路过的大人担心她咬着自己的舌头,一脸问号的纳西老太太冲她摆着手说:不会不会,我听不会外国话嘎。

这孩子对普洱上瘾,喝了茶以后是个货真价实的响马。

见我第一面时,她刚通过自己的搏斗,从一家茶舍的品茶桌上生抢了一壶紫鹃普洱,对着嘴儿灌了下去。老板都快哭了,说:我不心疼这壶茶,喝就喝了,可你不能把我的茶壶盖儿也给捏着拿跑了啊……

她逃跑的时候一脑袋撞在我肚子上,让我给逮住了脖子。

我逗她,让她喊我爸爸,她犹豫了几秒钟然后扑上来抱着我的大腿往上爬,一边揪我的胡子一边喊粑粑巴巴粑粑……还拽我的耳朵往里塞草棍儿,又从兜里掏出那个茶壶盖儿送给我当礼物。

我是真惊着了,这个满身奶糖味儿的小东西,猴儿一样的小姑娘,大眼睛长睫毛扑闪扑闪地看着我,一下子就把我的心给看化了。

……

这不是个长得多么漂亮的孩子,我做过七八年的少儿节目,粉嫩乖巧的小演员小童星见得海了去,有些比他爹妈还聪明,有些比洋娃娃还漂亮,但哪一个也没给我这种心里融化的感觉。

我和她妈妈说:礼都收了,认个干女儿好了。

话一出口,自己都吓了一跳。

妈妈爱她,怕不征求她的意见冒昧做决定会让她苦恼抑郁命丧云南。

但她妈妈也是个奇葩,把她提溜起来问:这个哥哥帅不帅,给你当干爹好不好?

旁边的人笑喷茶,我抬手摸了摸早上刚刚刮青的下巴。

小东西扭过头来很认真地问我:……那你疼我不?

我心里软了一下,说:疼啊……

于是我在二十啷当岁的时候,就这样莫名其妙地有了个六岁的女儿。

(二)

女儿叫心心,一头卷毛小四方脸儿,家住长春南湖边。

心心的妈妈叫娜娜,雕塑家,孩子生得早,身材恢复得好,怎么看都只像个大三大四的文科大学生。

那时候小喆、苗苗、铁成和我在古城组成了个小家族,长幼有序姊妹相称,娜娜带着心心加入后,称谓骤变,孩子她姑、孩儿她姨地乱叫,铁成是孩儿他舅,我是孩儿他爹,大家相亲相爱,认认真真地过家家。

娜娜几个姐妹淘酷爱闺密间的小酌,彼此之间有聊不完的小娘们儿话题。她们怕吵着孩子睡觉,就抓我来带孩子。

我说我没经验啊,她们说反正你长期失眠,闲着也是闲着。

于是我,一个铁骨铮铮的汉子,负责哄孩子睡觉。

我发觉现在的孩子也太强悍了,讲小猫小狗小兔子的故事根本哄不出睡意,讲变形金刚黑猫警长葫芦娃反被鄙视。逼得没办法,我把《指月录》翻出来给她讲公案,德山棒临济喝赵州茶地胡讲一通。

佛法到底是无边,随便一讲就能给整睡着了。

讲着讲着,我自己也趴在床头睡着了,半夜冻醒过来,帮她擦擦口水掖掖被角,夹着书摸着黑回自己的客栈。

月光如洗,漫天童话里的星斗。

娜娜觉得我带孩子有方,当男阿姨的潜力无限,于是趁我每天早上睡得最香的时候,咣咣咣地砸门。

在古城,中午12点前喊人起床是件惨无人道的事情,我每次都满载一腔怨气冲下床去猛拽开门,每次都逮不住她,每次都只剩个粽子一样的小人儿乖乖坐在门口等我,说:干爹,你带我吃油条去吧。

我说:我还没洗脸刷牙刮胡子呢……

她说:那干爹你带我吃馄饨去吧。

我说:恩公,您那位亲妈哪儿去了……

她掰着指头说:我吃一个两个三个四个……馄饨,我只吃皮皮儿,剩下的你吃好不好?

我能说不好吗恩公!

妈妈爱她,怕她不吃早饭发育不良命丧云南,但同时妈妈也很爱自己,怕自己睡觉不够脸色不好看然后命丧云南,于是把这块小口香糖粘在了我的头上。

我顶着黑眼圈生生喝了好多天馄饨馅儿,差一点命丧云南。

……一直到今天,一看见馄饨摊儿就想骂娘就想掀。

小东西没喝普洱茶的时候还是很乖的,软软小小的爪子握住我一根指头,蹦蹦跳跳在古城的石板路上,左一声干爹,右一声爸爸,喊得我浑身暖洋洋懒洋洋的。

路过的熟人问,这是哪儿捡的漂亮小孩儿啊?

我说是我女儿啊,不信你听她喊我,来,姑娘,喊一个。

这番对话见一个熟人就重复一次,然后细细欣赏对方脸上的骇然,洒家心下居然萌生着一丢丢骄傲的感觉。

骄傲?人性里的有些东西是不可论证的,明知道不是自己的孩子,可还是愿意各种炫耀献宝。

好比拿着别人的泰勒吉他跑到第三个人面前炫耀:你看,泰勒!

这其实和我哪儿有什么关系啊……

我有时候一边炫耀我的小干女儿,一边觉得自己心智真他喵的幼稚,等扭过脸来看心心的时候,又觉得这种幼稚是完全可以解释的。

既然喜欢,就恣当是亲女儿去疼吧!要喝可乐给买可乐,要吃巧克力给买巧克力,要骑哈士奇我去给你满世界撵狗!

一整天一整天的,带着我从天而降的小女儿混古城。

她腿短走不快,走累了就放在肩头驮着,夹在腋下挟着,横抱在胸前捧着。

更多的时候,让她揪着我衣襟角,我记得我小时候就是这么揪着大人的衣角走路的。

但她很固执地把手硬塞进我手心里让我牵着她走,小小的爪子在我掌心里捏成一只核桃样儿的小拳头,关节硌着我收拢的掌心。

窝心的一幕,是下午三四点钟的时候,我瞒着她妈妈带她去吃海鲜比萨饼。她走着走着忽然自己唱起歌儿来:池塘的水满了,雨也停了田边的稀泥里,到处是泥鳅天天我等着你,等着你捉泥鳅大哥哥好不好,咱们去捉泥鳅小牛的哥哥,带着他捉泥鳅哦大哥哥好不好,咱们去捉泥鳅……

她声音里丝毫做作都没有,干净得要死,我的心慢慢变成了一坨儿豆腐脑儿,一撮儿棉花,一小块儿正在平底锅里滋滋融化的猪油。

我对天发誓,这孩子的歌声,真的有抚慰人心的力量。

这种天籁后来我只听过两回。

一回是洱海边放猪的几个白族小阿妹,她们唱:娘娘有个小公主喂……歌儿你唱不完……

一张嘴,就引得一道神光穿过乱云飞渡的大理长空,结结实实地锤在洱海上。

那是一群头上有光环背后长翅膀的孩子,我想尽办法采来她们的声音,放在一首歌的开头当人声solo。其中一个小孩子唱尾句时被口水呛了一下,煞是有趣,每次听都不禁莞尔。

还有一回是新加坡吹萨克斯风卖艺的残疾老人,他吹了一曲When A Child Is Born。

彼时乌节路行人熙攘,我傻在马路牙子上,难过得发抖。

闷热的新加坡午后,所有坚硬的光芒都向我涌来,所有的盔甲都失去重量。A ray of hope, flickers in the skyA tiny star lights up way up highAll across the land dawns a brand new mornThis comes to pass when a child is born……

当“This comes to pass when a child is born”那句响起时,一瞬间什么都绷不住了。我不过是个丢盔卸甲的败军之将,胃里的肉骨茶在翻腾,满世界铺天盖地地黯然神伤。

那个老人是个头上长角手中擎叉身穿黑披风的,让人心碎的。

可这两回的触动再猛再强,都不如心心当时有口无心的哼唱。

(三)

那时,我们俩站在王家庄巷和文治巷的交叉路口,离D调酒吧不过十几米,没等她唱完,我抄起她来夹在腋下,三步并作两步跑去找路平。

一脚踹开D调酒吧的小木门,我喊:路平,你别告诉我你没有录音笔!路平正在泡面,受了惊,开水烫了手。

他用嘴噙着烫伤的地方,另一只手在电脑桌上扒拉了半天,然后道:如果我说我忘了放哪儿了,你会不会很生气?

我说:再见!

他问:你要录什么?

我打小有个毛病,一着急就大舌头,话说也说不清楚,他却听得眼里放光。他蹲下身子用西安话问心心:女子,你敢不敢再唱一遍?

心心被莫名其妙地抄起来,莫名其妙地钻进一个洞穴一样的屋子,面前又莫名其妙地伸过来一个莫名其妙的脑袋……她人小脾气不小,正没好气地拿脚跺地呢。

她冲着路平的脑袋张开爪子,伸出两只胳膊,路平以为她要索取一个拥抱,刚想也伸手抱她,我忽然意识到什么,还没来得及提醒……

说时迟那时快,孩子的两只爪子“啪”的一声同时贴在了路平的脸上,估计力道很大,路平斗鸡眼了一下,愣住了。

小女儿两只手掌夹着路平胡子拉碴的脸,端详了一下,扭头问我:大驴?

路平的脸瘦长……

女孩子都一样,不论多大多小,一旦真来劲了,是怎么哄都不好使的。

我和路平折腾了半天,喂这位较劲的小姑娘吃了薯片姜片香蕉片鱿鱼丝……就差请她喝点儿啤酒了,人家怎么着也不唱,光闷着头吃。

我恨得直挠头,头皮屑掉了一肩。

到底怎样才肯唱啊?!我指着路平问:如果让你骑大驴的话你唱吗?

路平立马把她面前的零食胡噜胡噜抱走了,慌慌张张很愤怒地往厨房躲,我揪着裤腿儿把他拽回来,差点儿把他裤子拽下来。

小女儿嘎巴嘎巴地嚼完香蕉片儿,终于开金口了:我要听故事……

好嘛!吃饱了喝足了要听故事了是吧,听了故事就肯唱歌了是吧,等着,爹来了!

我拽过来一个墩子,盘腿一坐:话说,六祖慧能在承接衣钵后,为了躲避追杀,一路隐姓埋名迤逦南下……

小女儿拿香蕉片儿捂住耳朵眼儿:不听不听,不听这个。

我扭头求助路平,他居然在啃指甲!

路平道:大冰,他们总说你少根筋,我本来还不太信……

他琢磨了一下,坐在了墩子上,幽幽地开口:他没爸也没妈,有一天,忽然从石头里蹦出来,一身的铁毛,哎哟,是个猴儿!这个猴儿太了不起了,他光着屁股,打死了一只狗熊,然后他有皮裤穿了。

小女儿停止了咀嚼。

……这只猴儿遇见了其他一大帮的猴儿,他领着他们找到了一个很大很大的洞,洞口有条从上往下淌的河,他们在里面建了个游乐场,还可以做饭吃,还可以想聊什么天儿就聊什么天儿,一般人根本不知道里面住着一群特别开心的猴儿……

那个故事讲得好长,那只厉害的猴子掀了桌子打了公务员,被压在了巨山下。有个骑马的人救了他,给他戴上了金箍。他又迷惑又开心,他没的选择,于是违心地跟着那人走向西方,一边走一边想:会好的,会好的吧……

路平越讲越进入状态,语调开始抑扬顿挫,手势越来越多,但西安口音也越来越重。小女儿捧着脸,听得入神,手指上的点心渣子沾了一脸腮。

冬阳西斜,一道黄色的光斑铺在小酒吧门口。

我走出D调的小木门,点上一根兰州,心里念起一个名字。

你看,如果不是命运的捉弄,我们应该也有一个小小的女儿蹲在膝边,听你我给她讲故事了吧。

背后,路平讲故事的声音若隐若现:

……那只猴子跪在马前,人啊,你怎么会怀疑我的真心,我忍却委屈追随在你身边,到头来,你却这么轻易地放我离去,如果我的心是石头做的,那你的心是什么做的……

我在门外听着另一个门外的故事。

手插进兜儿里,跳了会儿踢踏舞。

……

孩子的妈妈来接她,我在门口拦住她不让进,我说:你听——

……八戒,你不要再说了,我会回去的,但不是现在,我要晚两天才行……我心里面还在难受哦,等我的难受再减少那么一点点,我立马就出发。只要他肯让我回去,我怎么会不回去。你知道吗?不管他怎么对我我都不恨他哦,我只是有点难过……

我和娜娜掀开门帘偷偷往里看着,一大一小两个人儿对坐着,中间一盆炭火,小女儿依旧是捧着脸,认真地静静地听,满脸的点心渣。

娜娜说:路平会是个好父亲。

我说:那我呢?

她抿着嘴,笑着看我一眼,又收敛起微笑,在我肩头轻轻拍了拍。

拍你妈×拍啊!才不需要安慰呢!我扭过头去继续跳我的踢踏舞。

路平唱歌从没唱哑过嗓子,那天却说哑了嗓子,我们叫了外卖,边吃边听他给心心讲故事。

晚上八九点钟开始上客人的时候,他也不肯停。有些客人待了一会儿无聊地走了,有些客人盘腿坐下,和我们一起听。

炭火时明时暗,瓜子皮在火盆里酿出青烟。

小女儿困了,歪在我怀里睡去,路平帮我把她放到背上,踩着星光,我背她回客栈睡觉。

路过大石桥的时候,她半睡半醒的,在我背上轻轻地唱起那首歌:池塘的水满了,雨也停了田边的稀泥里,到处是泥鳅……

我说:姑娘,没有下午唱得好听呢。

她呢喃道:爸爸,明天我们还去找大驴玩儿好吗……

从那天开始,每天早上她吃完馄饨皮儿,我喝完馄饨馅儿后,我们都会溜达到D调酒吧门口,晒着太阳,并排坐在台阶上,等着路平起床讲故事。

路平迅速爱上了这个小人儿,除了讲故事,他还给心心弹吉他。

那时他在整理专辑,弹着吉他唱一首歌,然后停下来,客客气气地问心心:您觉得这首怎么样?

小女儿永远回答他:没有我爸爸的歌好听。

他就很淡定地,接着唱下一首歌,接着问同样的问题。

晚上酒吧营业的时候,路平会在台上演绎的间隙穿插唱两首儿歌给心心听,慢慢地竟养成了习惯,一直到现在都是如此,不论这个小人儿是不是在台下坐着。

后来,D调酒吧九年间三次搬迁,这个习惯他却一直没改。

D调酒吧变成了新的根据地,我们开玩笑说,心心是史上最年轻的泡酒吧的姑娘。

大人喝酒,她喝养乐多,她觉得养乐多很好喝,经常往我们的酒瓶里挨个儿倒点儿,没人会拂了她的好意,都继续接着喝,但味道实在是很怪。

她一般到晚上十点左右开始犯困,一困了就自觉把脑袋枕在我大腿上,半分钟左右就能打呼噜,吓得整个酒吧的人关了音响,压低了嗓子说话。

有些好心的姑娘怕她着凉,解下外套,左一件右一件盖在她身上。

……她睡觉爱流口水,我没少付干洗费。

(四)

娜娜改签了机票,拖到没办法再拖的那一天才离开古城。悠长的假期结束了。

我和苗苗、小喆、铁成、路平一起去送她们,车停在忠义市场,上车前我们挨个儿抱了抱她们,小女儿很奇怪地看着我们,问:你们怎么不上车?

她喊:爸爸过来……爸爸你怎么不上车?

她喊:路平路平,开车了快上来啊……

有人和我打招呼,我递给那人一根烟,转过身去和他聊天。

再回头时,车已经开走了。

心心扒在车玻璃上,眼睛看着地面,眉头皱着,挤扁了小小的小鼻子。路平说:还好,没哭。

……

心心离开两年后,我路过长春,打电话给娜娜:

孩儿她娘,咱姑娘还记得我吗?

打这电话时是有那么一点忐忑的,那两年我的人生起起伏伏,诸事扰心状况百出,又本是个疏于靠电话线联络感情的人,已许久没有听到过她们娘儿俩的声音了。

奇葩妈妈说:她都八岁了,上小学了,如果不记得你了,你可别伤心。我说:那算了,不如不见,保重保重。

她说:你看你,还是那么孩子气……不如我们和心心玩儿个游戏,咱们制造一次偶遇,看看你在孩子心里分量有多重。

她很认真地说:如果认不出你来,你擦肩而过就是了。

我闻此语甚为伤心,是真的特别伤心,但还是讪讪地按约定去等她们娘儿俩。

远远地,我看见人群里娜娜卓越依旧的身姿,左手牵着我可爱的小女儿,唉,抽穗的小玉米秸子一样,都长高了快一头了。

娜娜冲我眨眨眼,径直朝我的方向走来,小女儿完全不知情地蹦跶着,嘴里好像还哼着歌。

我放慢脚步,努力想严肃,却抑制不住地浮起一个微笑。

距离五米的时候,小女儿猛地扎住了脚步。

她死死盯着我,先是往后倒退了一步,而后一下子张开两只胳膊扑了上来,搂住了我的脖子。

我抱着她原地打了两个转儿,我说:姑娘姑娘你快勒死我了。

她小声喊:爸爸粑粑巴巴我的好爸爸。

……头埋在我颈窝里,呜呜哭出声儿来。

我说:娜娜你别光自己个儿抹眼泪,赶紧找张面巾纸给咱姑娘擤擤鼻子,鼻涕都蹭我衣服领子上了。

我说:姑娘姑娘我的好姑娘,你想我吗想我吗?

我的小姑娘噙着眼泪,捧着我的腮帮子说:本来不想的,一看见你就开始想了,现在这会儿最想最想了……

我一手抱着她,一手掏出手机,哆嗦着打电话给路平。

电话很久才有人接,路平应该是刚刚睡醒。

老路,我估计是没戏了……你赶紧结婚赶紧生个孩子去吧!要生就生个女儿!

(后来)

路平后来没生成女儿,生了个儿子,叫路过,现已上小学。

路过先生最热爱的事情,是趴在他亲爹路平大腿上听故事。

目前故事里的那只猴子刚走完火焰山。

我后来生了5个女儿,小乖小哒阿好阿不……大女儿此刻就在你手中,叫小坏蛋(原名阿福)。

未来若有机缘,计划再生两个,凑成七龙珠。

娜娜一直住在长春,已荣升吉林省工艺美术大师。

每次路过长春,大家都会小聚,老雪花一开,土豆炖茄子,铁锅大鹅。

娜娜亦曾和当年老友们故地重游,一起来找我过年,我微博里有她在我家客厅地板上手书的铁线篆(2017.1.31那条)。

心心呢?

心心现已成年,目前在德国的Bad Neuenahr留学,已有男朋友。

我们经常会微信聊天,关于求学、择业、情感等等诸般事宜,她妈妈说不动她时,我出马总没问题,和小时候一样,一样的信任和依赖。

说好了的,她出嫁那天,我会以父亲的身份送她走上红毯。

像小时候那样牵着她的手……

把我的小姑娘,交给她的另一半。

小屋西安分舵·豆汁《小孩》小屋大理分舵·王二狗《愿》

小屋拉萨分舵·蒋璠《四月》小屋厦门分舵·王继阳《山师东路》

不用手机的女孩

你是我认识的唯一一个不肯用手机的女孩儿。我再没遇见过你这样的女孩儿。许多人问过我,你我是否曾重逢。他们并不明白,许多事情并不需要重逢,就像他们不会明白,那其实并不是一场旅行。 我不劝你,我只建议:在决心放弃自己之前,请稍微再等一等。请最后给自己找一个目标,然后试着去完成。不论看起来是多么地痴人说梦、无聊透顶、荒诞不经……试试看,最后给自己一次机会。……愿你因此而重返人生。

(一)

她是我认识的唯一一个不肯用手机的女孩儿。

从2003年到2013年,从一个天涯到另一个天涯,我再没遇见过她这样的女孩儿。

……

十几年前,我在拉萨开酒吧,浮游吧,又名For you bar。

小小的一间酒吧,藏在拉萨北京东路亚宾馆旁边的巷子深处。

酒吧虽小,却是彼时拉漂们的根据地,有酒有琴有妞有大仙,时无俗人论俗务,偶有游侠撒酒疯。

午后大昭寺广场晒太阳,黄昏藏医院路弹琴卖唱,夜晚浮游吧里喝酒读人,我最明亮的青春都留在那时的拉萨。

初次见她是在隔壁蜗牛的酒吧,我喝多了青稞酒,去讨白开水。

拉萨晚秋的夜已经很凉了,她依然穿着很单薄的衣服,酷酷地抽着大前门。

锡纸烫过的头发,包头的线帽,长得像极了瞿颖。

那时候的拉萨火车还未开通,混在拉萨的女孩子们还都是爷们儿一样的一水儿的登山鞋,她却穿着带跟儿的小皮靴子,看起来很神气呢。

不熟,没怎么说话,一起坐在吧台边吸溜吸溜喝白开水。

蜗牛裹着毯子在吧台里吸溜,我抄着手趴在吧台上吸溜,她背靠吧台双手捧着大杯子吸溜。三个人用此起彼伏的吸溜声来打发午夜的时间。

蜗牛酒吧的背景音乐是呻吟一样的绵长吟诵,我记得是葛莎雀吉的《北奥明法身宫殿》,我们喝水的节奏和着葛莎雀吉缓慢的吟唱,像在练习一种奇怪的瑜伽。

第二次遇见她在藏医院路口。

她给一个英国作家当临时翻译,满世界采访混在拉萨的人。

她冲我抿着嘴笑,抬起手做了个喝水的姿势。

我说:唉,那个谁,留个手机号码给我,回头一起饭饭。

她扭头和那个英国作家说:你看,我还是蛮有市场的。

那个穿着雪白衬衫的威尔士女人挑剔地打量了我一眼,矜持地歪了一下头,算是打招呼。

我心说你丫矜持个蛋啊,我又不是要请你吃饭,你腰那么粗,和头小牛似的……

我和她说:快点快点,手机号给我,你的老板快要拿大蓝眼珠子瞪死我了。

她说她没有手机也不用手机,说要不然我把我的手机送给她好了。

我舍不得我的手机,那个爱立信大鲨鱼R320是我唯一的家用电器,于是我就很没脸地走开了。

已经是入夜光景了,那段时间治安很差,有人被打劫。走之前,我把随身带的英吉沙短刀借给了她,也没怎么多话,只叮嘱了这个点儿最好别去的几条巷子。

天地良心我真没有想泡她的意思,就是想和她这样漂漂亮亮的小姑娘聊聊天扯扯淡吃吃饭什么的,多看两眼而已,她长得多好看哦,真洋气。

……

第三次见面是一周以后,第三次见面出事了。

她半夜来我的酒吧听歌,进门就窝进卡垫儿,木木呆呆地一个人出神。

我唱了一会儿歌,抬头看她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掏出来一瓶酒开始喝。

她失魂落魄的,看也没看我一眼,所以我也没管她,继续唱我的歌,我记得我唱了一首郑智化的《冬季》,唱完了以后瞅瞅她……

她缩成一团靠在卡垫儿上,低着头,一点声音也不出,像睡着了。

我走过去戳戳她,发现泪水浸湿了整个膝盖。

她原来在安静地,哗哗地流眼泪。

这是怎么个情况?这首《冬季》没什么毛病啊,怎么就把人家给惹哭了啊?这可如何是好?冬季怎么过,在心里生把火冬季怎么过,单身的被窝冬季来临的时候,我总是想到我明天是否依然,一个人生活我究竟在害怕什么,是不是寂寞想接受它的温柔,又不愿失去自由冬季是一个迷惑,年年困扰我年年我都在迷惑,年年这样过……

我蹲下来,说:这个季节来混拉萨的谁没点儿故事,不管你有多坎坷,也没必要让别人看到你哭成这个熊样儿哦。

……我觉着我挺会说话的一个人啊。

怎么话一说完就把人家给整得哭出声儿来了呢?

我想逗逗她让她笑一下,别哭出个高原反应什么的最后死在我酒吧就不好了,于是就用话剧腔说:朱丽叶,在拉萨的秋天是没人会帮你擦去冬天的眼泪的。她埋着头,说:嗯嗯嗯……

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你陪我出去走走吧。

我回头看看酒吧里,一桌北欧穷老外已经彻底喝大了,头对头趴在桌子上淌口水,一桌是两个老房子着火的中年背包客,四目相对浓情蜜意呢喃不休完全沉浸在二人世界。

我说:好吧,我挺乐意陪你出去走走的,但你要把眼泪抹抹鼻子擤擤,不然一会儿出去了别人以为我怎么着你了似的。

我一边忙活着穿外套一边问她:说吧,咱们去哪儿?

我琢磨着公账不能动,但钱包里还有50多块,要不然就出次血带她去宇拓路吃个烤羊蹄儿吧。不是有位哲人说过这么一句格言嘛:

女人难过的时候,要不然带她逛逛街买买东西,要不然就喂她吃点儿食儿。反正看她这小细胳膊小细腰也吃不了多少,当是行善了。

她泪汪汪抬起头,说:……去个比拉萨再远一点的地方。

我一下子就乐了。

怎么个意思这是?演偶像剧呢?

我说好啊!随手在身后的丝绸大藏区地图上一点,说:您觉着去这儿怎么样?

她目光迷茫地看着地图上那一点,然后点点头说:走。

我回头顺着手臂一看,手指点着的地方是喜马拉雅山的珠穆朗玛峰!

……

那就走呗。

她用力裹紧衣服,推开门走进拉萨深秋明亮的午夜。

我把手鼓背起来,想了想又放下了,最后还是背着出门了。

……

一个半小时后,我开始后悔了。

这时我们已经横穿出了拉萨城,沿着河谷走在国道上了。拉萨城的灯火早已被抛到了身后,眼前只有黑漆漆的山和一条被月光照得发白发光的路,像一条绵延曲折没有尽头的河。

我心想坏了,看来这小姑娘是玩儿真的。

然后我开始心疼那两桌的客人注定跑单。

早知道就该先收钱再上酒,那桌北欧退伍兵指定是要在酒吧睡到天亮了,保不齐明天睡醒了以后他们会自己跑到吧台自己开酒胡喝。

彬子骑车去纳木错了,二彬子找他的小女朋友干坏事儿去了,妮可妹妹要到晚上八九点钟才会来浮游吧帮忙,完蛋了,我唯一那瓶为了撑门面才摆出来的瓷瓶派斯顿金色礼炮威士忌肯定保不住了,还有我自己都没舍得吃的新疆大葡萄干,都他喵便宜那帮维京海盗了……

不一会儿天就亮了,我实在走累了,赖在路边呼哧呼哧喘粗气。

开始有一辆辆车路过我们身边,呼呼地卷起一阵阵汽油味的风。我不行了,又冷又饿,掏了半天裤兜掏出来一块阿尔卑斯奶糖,立马飞快地偷偷塞进嘴里。一抬头,她默默站在旁边看着我。

那时候的我可会转移话题化解尴尬了。

我瞅着她的鞋,说:哎哟,厉害啊你,穿个小靴子还能走这么远,你属藏羚羊的啊你?

我逗她,她也不接茬儿,只是拿鞋尖踢地上的石子,踢了一会儿自己跑到路边儿,伸出一只胳膊开始拦顺风车。

她有个美丽的背影,修长的腿、纤细的脖颈和腰,看起来很好吃的样子……

我嚼着糖看着她拦车,心说厉害啊,看来技术娴熟经验老到是个拦顺风车的老手。

没过一会儿,我们搭上了一辆开向后藏方向的中巴车。

开车的是藏族人,满车都是藏族人,我挤在一个老阿尼旁边,老人家一身最新鲜的牛奶味,和所有的藏族老人一样,不停转着手里那个尺多长的经筒。

车每次一转弯,她手里转经筒的坠子就狠狠扇在我腮帮子上,我给扇急了,又不好和老人家发火,只好每被扇一次就大声喊一声:丹玛泽左。

我每喊一次,老人家就笑笑地看我一眼,后来还伸过一只手来摸摸我的脸,说:哦,好孩子。

她这时终于有了一点儿笑容,她往旁边挪了挪,给我让出点躲避流星锤的空间。

我紧贴着她坐着,心说这姑娘怎么这么瘦,隔着衣服都感觉得到骨头硌人。我想起一件事情,我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她玩儿着手指,说别问了,问了我也不说。

我说:好吧。过了一会儿,我问她:你小名儿叫什么?

她说:我说了,别问了。

她左右望望,然后把目光放在了车外。

我说:OK,我不问了……那您老人家怎么称呼?

她恶狠狠地叹了一口气。

旁边的老阿尼笑笑地摇着转经筒,我觍着脸找阿尼搭讪。

我说:阿尼,名热卡?

老阿尼示意我等一下再说话,然后很神奇地从怀里摸出一个吱吱响着的手机,开始接电话。

我捅捅她,说:你看你看,你连个手机都不趁,连人家老阿尼都用手机,还是诺基亚呢……

按理说她应该和我解释一下她不用手机的原因,但她没有。

一直到今天我都不知道这个神秘的原因。

就这样,我在二十啷当岁时,跟着一个不肯说名字也不肯用手机的女孩儿,一路颠簸,从拉萨去往珠峰的方向。(二)

事实上没在车上颠簸多久。

我们到了羊湖就被抛弃了。

这事儿说起来该怪我,说实话又不是第一次来羊湖,可那天羊卓雍措湖太美了,我之前和之后都没见过这么美的羊卓雍措。

趁着司机停车大家下车方便的空当,我拽上她就往湖边走,咱好好看看羊湖去。

藏地三大圣湖,纳木错、玛旁雍措和羊卓雍措。我差点把半条命丢在纳木错边,还曾如释重负地把背了十年的一个重担放在玛旁雍措旁。纳木错是神圣的,玛旁雍措是神秘的,至于羊卓雍措,于我而言是美丽而神奇的。

这是句废话,去过羊湖且双目健全的人没人会说羊湖不美。

那天的羊湖尤其美,雾气缭绕,美得和假的似的,比大明湖美多了比喀纳斯湖美多了比雨西湖美多了。

那不是水,是一整块大得要命的玉石啊,幽幽的碧色静止的水面,水面静止得让你觉得这哪儿是液体啊简直就是固体。

人要一直走到离湖面快五六米的地方,才能看到微风吹皱的一点点涟漪,微微颤动的,那湖水像是有弹性的。

我对她说:今天这湖怎么和一大碗猕猴桃果冻一样?简直可以拿个大勺子挖着吃喽。

羊湖前的她随和了一点,啧啧啧地感慨着,我也啧啧啧地感慨着。我们就站在湖边啧啧感慨着,感慨了很久。

羊湖是神湖,我跪在湖边磕了长头,祈祷羊卓雍措达钦姆大湖主保佑我接下来一路平安别出车祸,零件完好地到珠峰。然后我们踩着石头往回走,这时候发现坏了。

他奶奶的车跑了。

所以说羊卓雍措真的是个法力无边的神湖,我只不过祈祷别出车祸,人家羊卓雍措达钦姆大湖主很负责任地从根儿上解决问题,直接把车给我弄没了。

车上的人应该喊过我们,估计是我们走得太远又站在水边,所以没听到,现在就是想让老阿尼的转经筒扇我也扇不着了。

我委屈坏了,说:怎么办,我饿了。

她指指羊卓雍措说:吃吧,果冻。

后来沿着湖边走了一会儿,看见一个新开的小饭铺,专门卖鱼的小饭铺。

我俩绕着铺子转了一圈又开始啧啧称奇。

羊湖是神湖,藏民把所有的鱼都当成龙王的子孙从来不吃,所以不论里面的高原裸鲤多么肥美也没人煮它们。藏地原住民不吃鱼是个基本常识,这家小鱼馆的出现让我们很惊奇。

我咽着口水说:你看,这棚子连扇玻璃窗都没有,肯定是怕不吃鱼的信徒来砸。

烧鱼的味道飘出来,她也开始咽口水。

我说:你吃吗?

她摇摇头说:你不吃我就不吃。

……

我说:那我……吃不吃?

她说:好吧,那咱赶路吧。

不吃鱼,咱炒个菜吃也行啊!下个面条吃也行啊!谁知道前面还有没有饭店了,难道还要绕着湖跑到南岸桑丁寺去找女活佛化斋不成?

我拽着她进屋坐下,如果那个棚子可以算作屋子的话。我在油腻腻的桌子上给她画了个羊卓雍措的环湖路线图,给她讲如果我们去桑丁寺找食儿吃的话,大约会饿死在哪个位置。

我说你看,羊卓雍措是个蝎子形的湖……

厨师兼服务员过来点单,一口江湖川普:朋友,你们打算来条几斤的鱼?

我说:我们不吃鱼只来两碗面条吃吃就好。

服务员掐着腰说:哦,吃鱼的话,面条5块钱一碗。不吃鱼的话,面条20一碗。

……你个天杀的!抢钱啊?

我吃完面条后,很想把面碗一起带走,她把我拦住了。

付完面钱,我身上只有10块钱了,那个服务员坏,找了我一张5块的,剩下的都是一毛一毛的,看起来厚厚一沓很富有的样子,闻起来一股子生鱼腥味儿。她很客气地说:你身上味儿太大了,走路的时候离我远那么一点点可以吗?

我很委屈很委屈,我说你刚刚才吃了我一碗面!做人怎么能这么没有节操?

她很迅速地把四个口袋都翻了出来,翻出来一块口香糖,一串钥匙,一本护照证件夹,一个小卡片相机,还有我那把短英吉沙……然后就什么都没有了。

我真心佩服她,我说:且不说你一分钱都没有就拽着我去珠峰,单说昨天晚上你怎么就敢一分钱都不带地跑到我酒吧里去喝酒吧,你就不怕付不起酒钱被我把相机给砸了?

我想翻翻她的护照,她打死不让翻。

我跑到路对面摆了好多姿势让她给我拍照片,她假装拍了半天,后来我发现其实只拍了一张。

几年后,羊卓雍措水边的小鱼馆有了窗户,还有了永固的四面墙壁,专门招待专程来吃高原裸鲤的游客。再后来,一度有一个传言说羊湖上了观光游艇项目,还要在湖边设置200多个遮阳伞、沙滩椅供游客休息……也不知道最终到底叫停了没有。

我念起羊卓雍措达钦姆大湖主的无边法力,很替那些人担心。

主要担心他们停在湖边的车。(三)

千辛万苦,走去日喀则。

我们从羊湖开始拦车,边走边拦。

汉族司机看到我们是两个没背行李的徒步者,根本就不停车。

快走死了才拦到一辆藏族朋友的车,开了没多久就把我们撂在一个莫名其妙的小岔路边,人家不顺路了。

继续接着走呗,人走得热气腾腾大汗淋漓,被风一吹立马冷得想蜕皮。

我把手鼓扛着,甩着手臂走,她缩着肩膀走。

这姑娘有个不好的习惯,喜欢踢东西,她经常一边踢着路边石头子一边走,像个皮孩子。

途中,我们在路旁的藏族村子里借宿过一晚。

她摘下包头的帽子后,女主人很稀罕地摸着她的锡纸烫,很惊喜地喊:哎呀,羊毛一样……又拍拍我的手鼓,很开心地说,哎呀……响的哟。

大姐,手鼓不响还叫手鼓吗?

她和女主人拉姆睡在一起,我和男主人才让丹喝了一晚上酒。

才让丹喝高了以后张嘴说的全是藏语,一边说话一边大巴掌拍我后背。

我会的藏语单词实在有限,只能一个劲儿应和:欧呀!……欧呀!

我心里面琢磨,这伙计怎么和我们山东的大老爷们儿一个德行,喝完了酒就爱拍人。

但我们山东人不拍人后背,只拍大腿。

早知道那是我们一路上住得最舒服的一个夜晚,我就该讨点热水洗洗脸、烫烫脚了。

后来的一路上,我一直深切懊悔没这么干。

才让丹第二天非要送我们一程,他让我和她挤在一辆老摩托的后座上,一直送出我们很远去。才让丹走的时候留给我们一小塑料袋油炸的馃子。

头天晚上喝酒的时候,才让丹表示很喜欢我的爱立信大鲨鱼手机,他小孩子一样翻来覆去把玩了很久,但什么也没说。

我拎着馃子琢磨要不干脆把大鲨鱼送给他得了……后来还是没舍得。

所以,馃子我没太好意思吃,都留给她吃了。

吃完馃子以后又走了好久,我们一直没搭上车。

中间有一辆自治区政府的车曾经停下来,给了我们两瓶矿泉水。

我看车上还有空位,就说:大哥,捎上我们一段儿吧。

他说:我们去日喀则出差……

我说:我们就是去日喀则哦。

他说:哦,你们再等等吧,后面好像有个车队。

我们一直没等到后面的车队,那一路都是这样,藏族人的车明显比汉族人的车好搭。

她说:咱们不能怪那个大哥,人家还给了咱们两瓶水呢。

我当然理解,我指指她的鞋再指指我的裤子,人家车里那么干净,当然不太乐意让咱们两个灰头土脸的人上车喽。

她的小靴子现在已经脏得看不出颜色来了,鞋头破了一点儿,踢石头踢的。

你说她干吗老爱踢石头呢?真是闲的。

后来我们又遇到两个骑自行车的人,装备精良地都穿着紧身秋裤,都戴着小头盔。

我们互相打招呼,他们说他们是计划去珠峰捡垃圾的志愿者,他们知道我们要走路去珠峰的时候,很夸张地竖起大拇指说:牛×啊哥们儿,连个包都不背,就穿着这一身儿去珠峰?就这鞋?

我们俩穿的都是日常棉服,她穿的小靴子,我脚上也是一双靴子。

为了不让骑行者们看出我对他们胯下轱辘的羡慕之情,我尽量很淡定地对他们说:徒步一定要穿1000块钱的登山鞋吗?去珠峰一定需要专业羽绒服吗?上天赐予我们两只脚,难道这不就是最好的交通工具吗?若说装备,音乐就是我最好的装备!——我们要一路卖唱去珠峰!

我举起手鼓摆pose,心说,惭愧,走了两天一次还没敲过呢,哪儿唱过歌儿啊,光琢磨着蹭车找吃的了……

没想到这番话却深深打动了其中一个骑行者,他留了我一个电话,后来还专门发过帖子,描述他遇到了两个浪漫的原教旨主义徒步者,把我们夸得和花儿似的。

几年后,他在杭州萧山机场的安检前拦住我,说他后来没再怎么玩儿骑行,再出行都是用纯走的。

我说你怎么认出我来的?

他说:你这不是背着手鼓嘛!

我问:你后来还去珠峰捡过垃圾没?

他说:捡啊!但不再是去珠峰捡,我觉得咱们这代人啊,不能老做象征意义大于实际意义的事儿……

我急着过安检上飞机,没等他说完就跑了。

又过了几年,宁波PX事件的时候,我在网络图片中看到过他那张愤怒的面孔。

愿他安好,是条汉子。

……

天快黑了的时候,我们才走到日喀则城边。

那个季节的日喀则比想象中人要多点儿,街上一辆一辆的全是丰田4500。

后来听说是因为那几天扎什伦布寺有个什么活动,我们走到扎什伦布寺前的时候已经饿成马了,站在扎什伦布寺前看了一会儿,我和她讲了讲世界上最高的强巴佛镀金铜像,高22米和一座楼房似的……然后我们往前走,路过一个个小饭店,各种香香的味道,连藏餐馆飘出来的味道都那么香。

我心里面这叫一个难受啊,我开玩笑说不行咱们就找个包子铺儿什么的,你掩护,我去抢个包子给你吃吃得了……

她当了真,拦着说:要不咱看看有什么能卖的吧。

好像没什么能卖的……

那个爱立信大鲨鱼是我唯一的家用电器,舍不得呀舍不得。

话说,后来我不止在一个地方看到这样一幕:

一身冲锋衣的背包客举着一张白纸,要不然写着“求路费”要不然写着“求饭钱”,旁边还放着登山杖和登山大包。

相信我,都他喵假的。

真山穷水尽了把冲锋衣卖了不行吗?把大包里的零碎儿卖点儿不行吗?把手机卖了不行吗?

没有一个真正的背包客会去乞讨的,丫装什么背包客。

也许有人会问:那你那爱立信大鲨鱼手机怎么当时在日喀则的时候没卖?

我不是还背着手鼓吗,我不是还有手艺在身上吗,我不是个已经背着手鼓在川藏滇藏线上一路卖唱走过好几个来回的流浪歌手吗我?

我对她说:你给我点儿力量,咱们来唱会儿歌挣点儿饭钱。

她给我一飞吻。

手势极其敷衍,动作像赶苍蝇一样。

我们在扎什伦布寺旁边的马路边坐下,帽子摘下来摆在前面。

我记得很清楚很清楚,晚上九点半的时候,我们开始卖唱挣饭钱。

卖艺不丢人,人可以向往流浪,实践流浪,但这个词未必一定要和乞讨画等号,它本应跟你自身的能力和魅力合而为一的。穷游这个词没错,但穷游的精髓不是一分钱不带白吃白喝,真正的穷游者皆为能挣多少钱走多远的路,有多广的人脉行多远的天涯。偶尔厚着脸皮蹭车是可以的,但要会感恩,须知这个世界上没人欠你的。如果每时每刻都琢磨着靠占着陌生人的便宜往前走,那还不如备足手纸回家坐电脑前学习痴汉电车东京热……

我们坐在日喀则街头自力更生唱着歌,打算买点儿包子吃。夜色渐深,街上人不多,但每一个路过的人都带着微笑走到我们面前,微笑着听一会儿,然后放下一点儿零钱。

藏民永远是乐善好施的,不论经济社会的辐射力怎么浸渍洗礼,都改变不了藏地文化基因里布施这一传统。这一点,是我对藏文化至今为止始终着迷的重要原因之一。大部分时间他们只是一毛一块地给散票子,但钱再少也是心意,善意的心意。

不一会儿人品爆发帽子里有了几十块钱。

饭钱肯定够了,我想看看能不能再多挣包烟钱,就没停。

又唱了四五首歌的时候,来了几个捡垃圾的小孩子,背着蛇皮袋子,吵吵闹闹地围着我们。他们听不懂汉语,但很起劲地和着手鼓打拍子。

我给他们唱红星闪闪、唱花仙子、唱哆啦A梦,唱我会的所有的儿歌,实在没的唱了就开始唱崔健和许巍。

其实唱什么都一样,这帮孩子未必就听过我唱的儿歌,未必人家不把崔健的歌儿当儿歌听。他们不会说汉话,应该是群周边农区来的没上过学的孩子,叽叽喳喳的后藏方言,和拉萨口音差别极大。

我一边唱歌一边看着这帮孩子乐。

好像这边的孩子们有个习惯,就是不抠鼻子,每个人都是鼻孔眼上糊着一块黑黑黄黄的鼻屎牛牛……加上黑一道白一道的花脸,那脸真不知道是多久没洗了,上面汗水冲出来的泥沟一条条的清晰可见。衣服就更不用说了,我酒吧里的拖把也比他们的裤子能干净点儿。

可再不讲卫生的孩子也是可爱的,尤其是笑着闹着乐着的时候。

我让她帮忙拍了个照,那帮孩子推来推去的谁也不肯好好和我合影。

唱歌的间隙我对她说:接下来当是义务演出吧,反正挣的钱也够吃大包子了。

她身旁坐着一个脏脏的小女孩儿,应该是其中年龄最小的。

那小姑娘估计也就五岁的光景,一直吃着手指盯着她锡纸烫的头发看。

她摘下帽子,说:来,你可以摸摸呀……

我说:你别整那些没用的,这小丫头根本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没想到那个孩子听懂了,小姑娘冲着她的方向,犹犹豫豫地伸出一只脏乎乎的小爪子。

她把孩子的手抓住,一下子摁在自己头发上。

小姑娘“咯”的一声笑了出来,所有的孩子都叽叽嘎嘎地笑了起来,然后挨个儿来摸她的头发。这会儿轮到她笑了,一边笑一边说:哎哟哎哟别揪别揪……

嗯,从拉萨走到日喀则,这是第一次看到她笑,难得。

玩儿了有好一会儿,又唱了几首歌,我累了,热乎乎的大包子在前方召唤我。我起身拍着屁股上的土,跟她说:收工走喽。

那群流浪儿中有个年龄稍大的孩子,自始至终手一直插在口袋里。

他盯着我起身的动作,忽然走了过来……

……

不论正在看这段文字的人是谁,我都想告诉你我打这段文字时双手有多么颤抖,呼吸有多么急促和粗重。

十余年过去了,我已从一个单纯莽撞的青年变成了个圆滑世故的中年人,我早已失去了我的西藏我的拉萨。可十余年前的那一幕,一直在灸刺着我,一直在提醒着我这一辈子该去坚持哪些放弃哪些,该如何走接下来的路,到死之前该成长为一个怎样的人。

十余年前的日喀则午夜,那个孩子掏出了薄薄的一沓毛票,橡皮筋扎着,有七八张。

又黑又脏的手,抽出里面最新的一张,递到我面前,放在我手里。

他对我说:吐金纳。

每一个孩子都学着他的样子掏口袋,往我们手心里一毛一毛地放钱。

他们对我们说:吐金纳。

他们要捡多少垃圾才能换回这么一点点钱……

我在拉萨见过一群和他们一样的小孩子,在街头跟着游客走出去好几条街只为了等一个可乐罐。他们捡起空罐子,你争我夺地放在嘴边舔上半天。

他们要捡几蛇皮袋垃圾才能换来一毛钱,他们要挣多少个一毛钱才能挣够一罐可乐……

可他们听我唱完歌后布施了我一毛钱。

还对我说谢谢。

我嗓子发干眼眶生疼,心口和胃里火烧火燎。

我看看站在我左前方的她,她低着头在掉眼泪,手捂在嘴上,又在不出声地哭。

贡觉松,若我来世复为人身,护持我,让我远离心魔,永远是个善良的人。

让我永远做个像孩子一样的人吧。

……

孩子慢慢都变得安静,他们围在她左右,有的蹲在她脚边抬头看她。

我和那群孩子一起,看着她哽咽到上气不接下气。

我沉默地看着她,孩子们奇怪地看着她,简易路灯的黄色光晕铺洒下来,我们站在一幅中古的油画里,画外是海拔四千多米的蓝色日喀则,以及满天神佛海会诸菩萨。

我们离开的时候,她手里多了一个带花的头绳。

是那个小小的小女孩子递给她的,应该是从垃圾里捡到的。

她噙着眼泪边走边戴,后来一直戴着一直一直戴到了珠峰,从她那天晚上戴上起我就没见她摘下来过。

……

十几年过去了,那个头花你现在还留着吗?(四)

一口真气过萨迦。

一路向西走向萨迦,萨迦再往西是拉孜,然后才是定日。

越往西走投宿点越少,当时中尼公路正在修建,能搭的车也少。

我们有时候沿着路基走,有时候绕着走,满身的灰土,脏得像两只土狗。

蹭过工地的帐篷,晚上一起吃大锅饭,吃完了给道班的人唱歌。

都是些年轻的小伙子,我每唱完一首他们都问:还会不会其他的现在流行的歌?

他们用干电池帮我们充电,已经关机数天的爱立信大鲨鱼一开机短信箱立刻就满了,嗯,那还是一个手机只能储存30条短信的年代。

拉萨的同学们在短信里对我抛店舍业的不辞而别表示了由衷的感慨和强烈的怀念。

他们纷纷用一些生动的语气助词表达了他们心中激荡着的情愫,并对我重新回归后的情形做出了美好的畅想,情感之强烈,措辞之生猛,对我惨死的场景的动人描述,让我实在难以复述。

事实上,我当时立马选择了拆电池关机。

我问她:你要不要打个电话找个人报个平安什么的。

她说:不必了,我不用手机。

事实上,我当时唯一的这台家用电器在离开我之前,起到的最后一次作用并不是通信。

接下来的旅途中要不就是有电有插座的地方没万能充,要不有电有插座有万能充的地方没信号,再不然就是什么都没有。

有一段路没吃没喝没车没找到地方住,我们并排坐在石头后面,差点儿冻死在凌晨。

我怕她当真睡着了被冻死了,就老找她说话还一个劲儿讲鬼,还讲了凶恶的念神喜欢出没的红色山崖、恐怖的赞神恐怖的盘羊角。

后来把她给说烦了,狠狠跺了我一脚。

反正脚都冻木了,我也不觉得太疼。

我们走路慢慢走出了点儿默契,有了个固定的节奏和方式。

一般是我在前面走,她跟在我右后方,大约每走一个小时停下来休息一会儿。

没车的时候路上安静得要人命,有车经过的时候老远就可以听到响动让人精神一振,等车屁股都望不见的时候,又是要人命的安静。

有时候我实在闷得慌,非常想找人扯扯淡聊聊天磨磨牙,但很明显她不是个好的交流对象。

我后来想,她真是个难得的话很少的女人。

这点很罕见,值得肯定。

其实她值得肯定的地方还有不少,比如体力和耐力。

海拔四千多米的地方长时间行走绝对不是一件多么容易的事,尤其是对一个女孩子而言。不过说来也怪,这一路我们走走停停翻山越岭,她居然一次高反都没出现过,皮实得要命。

我腿长一点儿,有时候会把她落下十几米,她就捡小石子儿丢我,养成习惯了以后人家懒得每次弯腰捡,就揣了一口袋。

我又好气又好笑,我说:你不嫌沉啊?你张嘴喊我一声又能怎么的!

陕北人赶羊时有个羊铲,头羊领着羊群乱跑时,放羊娃用羊铲铲起一铲土石,准确地甩到乱跑的头羊的前面,挡住它让它按正确路线前进。

陕北民歌《五哥放羊》里不是唱过嘛:……怀中又抱着放羊的铲。

藏区放羊的时候也喜欢用石头,但不是铲子,而是一种叫“鳄多”的甩石鞭,有牛皮做的有牛毛做的,可以将鸡蛋大小的石头甩出去一两百米。

这种鞭子神奇得很,不仅能拦羊,还是不错的武器。

一百年前抗击英军的江孜保卫战中,鳄多曾大显神威,击碎过一个又一个盎格鲁-撒克逊强盗的脑袋瓜子。

……我不是羊也不是英国流氓,所以我被石子儿砸中的时候会很委屈。

她有一回丢石子正好打在我后脑勺正中心,太疼了,疼得我虎躯一震“菊花”一紧。

我是真被打急了,扭头噔噔噔跑回去抽她,她自己也吓了一跳,连蹦带跳地往旁边的青稞地里跑。

我追了两步就不追了,看她好像弯腰在地上找什么东西。

我冲她吼:你几个意思啊!还打算捡块砖头扔我啊?!

她抬起脸来,一脸铁青。

她也冲我吼:你追什么追追什么追!我踩着屎了!

……

在萨迦附近休息的时候,她袜子大脚趾的地方磨破了个洞。

我们想了很多办法也没解决这个难题,后来从衣服上想办法拽出来一根线把窟窿扎了个疙瘩。她走了一会儿嫌脚尖难受,又自己把那个窟窿给掏开了。

弄到新袜子之前,她走路都别别扭扭的,像崴了脚一样。

那时候有车就搭,搭上藏族司机的车好几次语言不通,只要大方向没错人家去哪儿我们去哪儿,于是时常莫名其妙地投宿在一个离大路很远的地方。

第二天想尽办法重新找回主路一看……

我去!怎么又倒回前天路过的地方了?

都路过了哪些村子,太多年了,我都已记不太清,话说当时也没记清,那时营养不良口腔溃疡,高反眼花记性很差。

但热萨乡的强工村,这个地名儿我一直没忘。

我们在强工村附近闯入了一次聚会。一群人傻乐傻乐地围着,我傻乐傻乐地敲鼓,有人傻乐傻乐地弹后藏六弦琴,几个半老不老的藏族老人傻乐傻乐地跳起了踢踏舞。

全部的人里面只有她不是傻乐傻乐的,她坐在藏榻后,一直忙着埋头往嘴里塞油炸馃子吃……丢死我的人了,怎么就没噎死她?

我躲开她远远的,去跟老人们学了一会儿踢踏舞。

我没藏袍穿,跳不出那个味儿来。

后来2007年看CCTV的春晚,这才知道那就是著名的拉孜堆谐舞。

我从沙发里站起来,跟着节奏踏出舞步,一踩一跺,一踩一跺……

2007年除夕的夜里,身后没有人在吃油炸馃子,只有一扇开满烟花的落地窗。

(五)

海拔5248米的嘉措拉山垭口是我一直无法忘却的地方。

到达嘉措拉山垭口的时候,我们已经完全没有个人样儿了,又瘦又脏又窝囊,已经不知道多少天没刷牙洗脸梳头了,头发早结成板了,两个人头上顶着两块毡,手都撕不动。

嘉措拉山垭口是中尼公路的最高点,站在垭口处已经能很清楚地看到喜马拉雅群山了,一大堆雪白的峰峦横陈在眼前完全一览无余,让人很有成就感,让人高兴得直想笑。

翻过这个垭口就是定日县,也就意味着我们的珠峰之旅进入倒计时。

有人站在垭口玛尼堆那儿往经幡上绑哈达,大风把哈达吹成一条直线,特有仪式感,特让人眼馋,这把我们俩羡慕坏了。

她问我:咱们去把别人系上去的哈达解下来,然后咱们再系上去,这样算数吗?

我说:你别说得那么可怜行不行,你让我想想办法行不行……

让我想想办法行不行……

她在拉萨浮游吧里哭的时候,我没有感觉到心酸。

一路上不论她看起来有多么饥寒交迫,我都没有感觉到心酸。

唯独嘉措拉垭口她可怜巴巴的这一句话,忽然一下子让我心酸得无以名状。

我说不清缘由,我说的是实话。

……她手里拎着一个塑料袋,里面是吃剩下的捏好的糌粑,她像个赶集卖鸡蛋的农民一样站在我面前。起皮的嘴唇,深陷的两腮,和在拉萨时的那个美丽女孩子完全是两个不同世界的人。

让我如何想办法?我只是个站在嘉措拉垭口大风里和你一样灰头土脸的流浪汉,身无分文只有那半袋子糌粑,我该上哪儿去弄条哈达……

我说:不一定非要系哈达啊!你见过康巴人过垭口是怎么敬山神的吗?他们朝天上使劲儿抛撒印满经文的彩色纸片,一边高声喊着阿拉索索,也就是所谓的抛龙达。龙达多有气势啊!比哈达更有形式美感!况且龙达不一定非要用经文纸片儿,白纸片儿也行,没白纸片儿树叶子也行,实在不行石头子儿也行啊。

我自己从没听说过抛石头子儿也算抛龙达。

可我那会儿连一张白纸也没办法给她。

我想山神是会原谅这种善意谎言的吧,总不至于晴天打雷劈死我吧。

连忽悠带扯,她却还真信了,她立马连石子带土抓了一把朝天抛撒,一边高喊“阿拉索索……”

话说还真就那么巧,还真就遭报应了,眯眼了。

风横着吹!眯的是我的眼!

我立马用一个亲切的语气助词问候了她的大伯父,然后使劲揉眼。

我揉得眼泪哗哗的,我说:等着!回头回拉萨了我非给弄来十斤龙达让你抛不可,我累不死你个倒霉催的……

她没理我,只是认真地看着天。

我隔着指头缝看见她又朝天空抛了一把石头子龙达,又喊了一声“阿拉索索”。

(六)

我当时唯一的家用电器爱立信蓝色大鲨鱼R320在离开我之前,起到的最后一次作用并不是通信,我和它分离在定日边检站,它跟着一个开三菱越野的司机走了。

它用离去换来了我们最后的上山盘缠,和过边检站的机会。

没有这条大鲨鱼的话,我们指定会功亏一篑在珠穆朗玛前,所以我永远缅怀它。

在大鲨鱼离开我的同时,她右脚靴子的鞋底部分也发出了离她而去的警告。

我把手鼓的皮背带裁下来一长条,用罗马式绑腿打法帮她捆住整只右脚。

快到绒布寺的时候,已经能看到珠峰的全貌,还拍到了日照金顶。

我想庆贺一下,就跑去花20块钱买了一罐不知道什么年份的健力宝,我们分着喝,从舌头爽到了脚指头,居然有了一种极致奢华的感觉。

晚上,我们住到了绒布寺对面的旅馆,服务员不肯还价,我们赖着不走,磨了半天,被安排到一间烧着柴火的屋子过夜。

夯土地面冰凉冰凉的,我们和一屋子的藏族马夫围着火堆默默烤火。

火烤得每个人的脸都是红通通的,背后和屁股底下却是冰凉的,我轻轻拍起手鼓唱歌,人们安静地听,有个扎着红色英雄结的康巴汉子走过来拽起我。

然后往我下面铺上一方卡垫儿。

那是个漫长的夜晚,屋里是噼噼啪啪的柴火,屋外是呜呜咽咽的喜马拉雅山风。

围着火堆的人们跟着我的鼓点儿摇晃着身体,分抽着烟,似睡似醒地眯着眼睛。

她抱着膝盖坐在我身旁,乱成毛线球一样的头发被火光映成酒红色。

一整夜,我没唱那首惹哭了她的歌。

半夜,我拉她出来看星空。

珠穆朗玛的星空之瑰丽,不是笔墨可以诠释的……

忽明忽暗,所有的星星都在闪烁,亮得像亿万颗钻石,让人惊喜的是,我们居然看到了流星。

货真价实的流星,像是有生命一样地跑过天空,然后不知道落入哪一国的红尘中。

我说:你相信流星许愿这回事儿不?

她说:曾经信过。

她问:你说,一颗流星,意味着一个人死去了,还是一个人出生?

山风扑面,我听不清她说的是“出生”还是“重生”。

我们在星空下站了许久,抬着头,各自审视自己短暂的半生,空气艰涩难咽,很冷。

我后来写了首戾气很重的歌,用来反衬绒布寺那夜的星空和流星。《流星》撕开夜色阑珊时的稳重制造点沧海桑田后的风回望稍纵即逝的路径条条有始无终的爱情茫然时就喜欢眯起眼睛我记得我是一颗流星挥舞昙花一现的谜底刺探这世界的云淡风轻棱角渐渐消磨的瞬间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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