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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10-14 14:5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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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孟森

出版社:江苏人民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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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史讲义

明史讲义试读:

出版说明

“盖自风雅骚人之后,占得大家数者不过六七。”“大家”,思以其道易天下,播其声、扬其道、释其理,于古,引领时代脚步,于今,掀起研习热潮。他们博学多知,文笔隽永,面对浩繁艰深的典籍,倾其所读,融会贯通,著成一部部简明精要的著述,以供他人研读。这些著述经大家之手“精雕细琢”后,里面尽是排沙见金的精华所在。它们历经岁月洗礼,历久弥新,至今仍被推崇,熠熠生辉。

遗憾的是,这些著述有的版本繁多,纷纷籍籍,有的久不再版,一书难求。对于初学者来说,难以找到通俗易懂的入门读物,对于研究者来说,难以找到简明扼要的参考资料。“前人之努力,无数心血,唯愿时光不能将其尽数埋没。”鉴于此,我们出版了“大家谈”书系,收录古今中外的大家名作,听“大家”畅谈时代故事,从“大家”眼中坐看风云变迁。这些著作有的为读者耳熟能详备受推崇,有的曾被多数人喜爱却年湮代远埋没已久,但无一例外,都是大家之手妙笔生花。有的区区数万字,便可见清晰脉络,篇幅短小,却在细微之处见真章,虽是小书,却蕴含着巨大能量;有的卷帙浩繁,却字字珠玑,一词一句均是经过反复斟酌,大处落墨,小处显锋,读来酣畅淋漓,荡气回肠。我们借此机会统一装帧,在尊重原著的基础上仔细编校,以飨读者。

希望你不论是在研究之时还是在闲暇之余,都能够从本书中收获更多;希望它是漫漫长路上的一盏灯,助你在低头时,丰富自己,抬头时,砥砺前行。“大家谈”编辑部明太祖坐像图 元末明初 赵原明太祖(朱元璋),字国瑞,原名重八。政治家,战略家,军事统帅,明朝开国皇帝。于公元1368年即皇帝位,其在位期间,加强吏治,打击贪官,勤政廉政,建树颇多,是历史上最杰出的君主之一。玩古图 明 杜堇本图为杜堇的代表作之一,描绘了明代中晚期,文人士大夫赏玩品鉴文物、书画的场景。桌案上的器物琳琅满目,炉、壶、方鼎等清晰可见,各种身份的人物举止适宜,呈现一幅安详和谐的画面。

第一编 总论

第一章 明史在史学上之位置

凡中国所谓正史,必作史者得当时君主所特许行世。然古多由史家有志乎作,国家从而是认之;至唐,始有君主倡始,择人而任以修史之事,谓之“敕撰”。敕撰之史,不由一人主稿,杂众手而成之。唐时所成前代之史最多,有是认一家之言,亦有杂成众手之作;唐以后则修史之责皆国家任之,以众手杂成为通例。其有因前人已成之史,又经一家重作而精密突过原书者,唯欧阳修之《新五代》足当之,其余皆敕撰之书为定本,私家之力固不足网罗散失以成一代之史也。《明史》即敕修所成之史。在清代修成《明史》时,有国已将及百年,开馆亦逾六十载,承平日久,经历三世。着手之始,即网罗全国知名之士,多起之于遗逸之中,而官修之外,又未尝不兼重私家之专业,如是久久而后告成,亦可谓刻意求精矣。既成之后,当清世为史学者,又皆以尊重朝廷之故,专就《明史》优点而表扬之,观《四库提要》所云,可以概见。然学者读书,必有实事求是之见,如赵翼之《廿二史札记》,世亦以为称颂《明史》之作,其实于《明史》疏漏之点亦已颇有指出,但可曲原者仍原之,若周延儒之入《奸臣传》,若刘基、廖永忠等《传》两条中所举,史文自有抵牾之处,一一又求其所以解之,唯乔允升、刘之凤二《传》,前后相隔止二卷,而传中文字相同百数十字,不能不谓为纂修诸臣未及参订。其实《明史》疏漏,并不止此;间有重复,反为小疵,根本之病在隐没事实,不足传信。此固当时史臣所压于上意,无可如何,亦史学家所不敢指摘者。且史既隐没其事实矣,就史论史,亦无从发现其难于传信之处,故即敢于指摘,而无从起指摘之意,此尤见隐没事实之为修史大恶也。《明史》所以有须隐没之事实,即在清代与明本身之关系。清之发祥与明之开国约略同时,清以肇祖为追尊入太庙之始,今核明代《实录》,在成祖永乐间已见肇祖事迹,再参以《朝鲜实录》,在太祖时即有之。至清之本土所谓建州女真部族,其归附于明本在明太祖时。建州女真既附于明,即明一代二百数十年中,无时不与相接触。《明史》中不但不许见建州女真,并凡女真皆在所讳,于是女真之服而抚字,叛而征讨,累朝之恩威,诸臣之功过,所系于女真者,一切削除之。从前谈明、清间史事者,但知万历以后清太祖兵侵辽沈,始有冲突可言,亦相传谓清代官书所述征明等语必不正确,而《明史》既由清修,万历以后之辽东兵事叙述乃本清代记载,求其不相抵触,必不能用明代真实史料,而不知女真之服属于明尚远在二百年之前。凡为史所隐没者,因今日讨论清史而发现《明史》之多所缺遗,非将明一代之本纪、列传及各志统加整理补充,不能遂为信史。而于明南都以后,史中又草草数语,不认明之系统,此又夫人而知其当加纠正,不待言矣。从古于易代之际,以后代修前代之史,于关系新朝之处,例不能无曲笔,然相涉之年代无多,所有文饰之语,后之读史者亦自可意会其故,从未有若明与清始终相涉,一隐没而遂及一代史之全部。凡明文武诸臣,曾为督抚镇巡等官者,皆削其在辽之事迹,或其人生平大见长之处在辽,则削其人不为传。甚有本《明史》中一再言其人自有传,而卒无传者,在《明史》亦为文字之失检,而其病根则在隐没而故使失实。此读《明史》者应负纠正之责尤为重要,甚于以往各史者也。第二章 明史体例

史包纪、志、表、传四体,各史所同,而其分目则各有同异。《明史》表、传二门,表凡五种:其《诸王》《功臣》《外戚》《宰辅》四种为前史曾有,又有《七卿表》一种则前史无之。明之官制,为汉以后所未有,其设六部,略仿周之六官,魏以录尚书事总揽国政,六曹尚书只为尚书省或中书省之曹属,直至元代皆因之,明始废中书省,六部尚书遂为最高行政长官。又设都御史,其先称“御史大夫”,承元代之御史台而设,谓之“都察院”。六部一院之长官,品秩最高,谓之“七卿”。此制由明创始,故《七卿表》亦为《明史》创例。

传则《后妃》《诸王》《公主》文武大臣相次而下,皆为前史所已有。其为专传者,除《外国》《西域》两目亦沿前史外,尚有十五目,而前史已有者十二目,前史未有者三目。前史已有者:《循吏》《儒林》《文苑》《忠义》《孝义》《隐逸》《方伎》《外戚》《列女》《宦官》《佞幸》《奸臣》;前史所无者:《阉党》《流贼》《土司》。此亦应世变而增设,其故可得而言。

宦官无代不能为患,而以明代极甚。历代宦官与士大夫为对立,士大夫决不与宦官为缘。明代则士大夫之大有作为者,亦往往有宦官为之助而始有以自见。逮其后为他一阉及彼阉之党所持,往往于正人君子亦加以附阉之罪名而无可辨。宪宗、孝宗时之怀恩,有美名,同时权阉若梁芳、汪直,士大夫为所窘者,颇恃恩以自壮,后亦未尝以比恩为罪。其他若于谦之恃有兴安,张居正之恃有冯保,杨涟、左光斗移宫之役恃有王安,欲为士大夫任天下事,非得一阉为内主不能有济。其后冯保、王安为他阉所挤,而居正、涟、光斗亦以交通冯保、王安为罪,当时即以居正、涟、光斗为阉党矣。史言阉党,固非谓居正、涟、光斗等,然明之士大夫不能尽脱宦官之手而独有作为。贤者且然,其不肖者靡然唯阉是附,盖势所必至矣。其立为专传,为《明史》之特例者一也。

集众起事,无根据,随路裹胁,不久踞城邑者,自古多有。自汉黄巾以下,其事皆叙入当事之将帅传中,无有为立专传者。唯《唐书》列《黄巢传》,谓之逆臣,与安禄山等并列。明自唐赛儿起事,于永乐年间为始,其后正统间之叶宗留、邓茂七,天顺间之李添保、黄萧养,成化间之刘千斤、李胡子,正德间之刘六、刘七、齐彦名、赵疯子及江西王钰五、王浩八等,四川蓝廷瑞、鄢本恕等,嘉靖间之曾一本,天启间之徐鸿儒,崇祯初之刘香,亦皆见于当事将帅传中。其特立《流贼》一传,所传止李自成、张献忠,盖以其力至亡明,与黄巢之亡唐相等,特为专传。明无拥兵久乱之逆臣可以连类,遂直以此名传,而民变之起,则由民生日蹙,人心思变,可为鉴戒。其立为专传,为《明史》特例者二也。

西南自古为中国边障,《周书·牧誓》有庸、蜀、羌、髳、微、卢、彭、濮之人,武王率以伐纣。战国时庄王滇,汉通西南夷,唐设羁縻州。自湖广而四川,而云南,而贵州,而广西,广阔数千里,历代以来,自相君长,中朝授以官秩,而不易其酋豪,土官土吏,久已有之。但未能区画普遍,至元而司府州县额以赋役,其酋长无不欲得中朝爵禄名号以统摄其所属之人,于是土司之制定矣。明既因元旧,而开国以后亦颇以兵力建置,其官名多仍元代,曰宣慰司,曰宣抚司,曰招讨司,曰安抚司,曰长官司,率以其土酋为之,故名土司,但亦往往有府、州、县之名错出其间。嘉靖间,定府、州、县等土官隶吏部验封司;宣慰、招讨等土官隶兵部武选司。隶验封者,布政司领之;隶武选者,都指挥领之。文武相维,比于中土,盖成经久之制,与前代羁縻之意有殊,但终与内地郡县有授任之期、有考绩之法者不同,故与郡县相别叙述。其立为专传,为《明史》之特例者三也。

附 明代系统表

史家记载历代帝皇,有年号,有庙号,有谥法,有陵名。述史者举某一朝之事,任举其一端,或称年,或称庙,或称谥,或称陵。文法不一,所当熟记。又世次之先后,各帝即位之年,享国之数,及其干支之纪岁,任举其朝某事,一屈指而得其上下之距离,时代之关系,所谓知人论世不可少之常识。兹就明代历帝以表明之,冀便记忆。世庙陵干御崩谥法年号享国即位数号名支名年世庙陵干御崩谥法年号享国即位数号名支名年元三十璋一年(明四十一岁(革除国(以元顺帝初,姓至正十二以建朱年,二十五自文在。岁从郭子兴七戊位之唯举兵。二十十太孝申一高洪武四年太七年,四十祖陵至一并作祖岁,韩林儿戊岁洪武有已亡,乃称寅三十字吴元年。明五,年乃即帝年。曰位,元亦后渐国亡)弛)瑞)建文让(革二(弘除时惠光时太废。宗谥。祖(后渐自(清又(即位之岁嫡崩见文己弘追谥不详。《会长年字卯允光恭愍四年要》云生于孙难中。至炆时惠皇洪武十年十,定至隆壬追帝。一月己卯)承)武午尊史用祖时,)清所嗣始奉上。命复谥)称)成祖(三先称太太自祖六宗癸第十,二十长未四文永乐棣四十三岁嘉二年陵至五子靖甲,岁十辰纂七嗣年。改称)四四成十祖仁献乙高昭洪熙一年四十七岁长宗陵巳炽八子岁嗣。五自三仁丙十宗宣景午瞻章宣德十年二十七岁长宗陵至基七子乙岁嗣卯。庙谥陵干御即崩世数年号享国号法名支名位年正正统、统天顺自(明丙一帝辰皆一至年正统十四己号,三年,中间巳六英唯英裕祁九十睿隔景泰七,宗宗被陵镇岁八宣宗长子嗣。年,天顺天执,岁复位八年顺景帝自嗣位丁七丑年,至复辟甲后改申号)七八年(八年正月壬以宣宗次子当午,英宗土木之变兄英自夺门复代宗被执时代庚位,二月宗立。后又经英午乙未,废宗复辟,介在至(为郕王,二英宗一世之丙三弘迁西内。祁十中,本难定其景景泰子十光癸丑崩,钰二世次,唯嗣位,岁时称郕王岁极正,退强以迫薨。是年虏,返英宗,七尊即改天顺功在社稷,不年)元年,而能夺其世次,计景泰止以故定为七世,七年计而以宪宗为八数)世。茂陵(《自会乙四十八宪要酉见十纯成化二十三年八宗》至深一英宗长子嗣。岁误丁岁作未献陵)自戊三十九孝泰申祐十敬弘治十八年八宗陵至樘六宪宗长子嗣。岁乙岁丑自丙三十十武康寅厚十毅正德十六年五宗陵至照一孝宗长子嗣。岁辛岁巳

(续表)世年陵干御即崩庙号谥法享国数号名支名位年十一武宗无子,以自宪壬宗十六嘉永午厚孙世宗肃四十五年五十靖陵至熜由岁岁丙兴寅王待袭之世子入嗣。十二自世丁三三宗隆昭卯载十穆宗庄六年十第庆陵至垕六岁三壬岁子申嗣。四十八年(四十八年七月丙自申崩。八月丙定癸午朔,光宗即陵十酉位。九月乙亥(三至朔,光宗崩。《庚穆已定明年改元会五申宗万泰昌,因熹宗要翊十十神宗显,第历又即位,改明》钧岁八以三年为天启。而误岁四子泰昌之号无所作十嗣附丽,遂以八永八。月以后为泰昌陵年元年,而万历)计之年止于是年七月)十四三一年不足(即神十泰在万历四十八庆庚常是宗光宗贞昌年之八月以后陵申洛岁九长五个月)子岁嗣。十五自辛二光十天德酉由十宗熹宗哲七年六启陵至校三长岁丁岁子卯嗣。思宗烈(弘光(弘时光时思定),上)陵毅宗,端十。(弘光(清六清时又初先初熹改),上)就自宗威宗,庄所戊三无(隆武烈十七年(第十十崇辰由十葬子时愍,七年即清顺治八祯田至检五,定),(清元年)岁甲岁贵弟怀宗初又妃申信(清初改。圹王先定。遂或加嗣后去庙称庄陵。号不烈名用,而帝,。于谥上或称冠庄烈愍二字)帝)世谥陵干御即崩庙号年号享国数法名支名位年乙酉半年安宗质一年不足(七(永(南(弘光元年月历时隆明五月初十以上。武一日辛卯夜后当隆时出走太为以武豫平。十五隆神时,谥日丙申,武宗上尊)由弘光南都破,元孙号曰,崧清兵追弘年嗣圣简光至荻,福安。(港,黄得是王南明永功战而为入文字历死,田雄清嗣称圣时挟弘光之。安皇上降)顺帝))治二年)南自明乙二绍宗隆武(二酉二年不足(永年八月二七以(桂王改元历时十八日辛月太永历,以上。丑,被至祖丁亥为元当时襄执。明臣丙子年。然鲁又追(又戴桂戌唐王在浙仍上尊永王,而广。王称隆武三聿号曰历州奉思文即第年,不奉键思时弟唐王,清八永历号。文。上改元绍顺世至隆武九南明)武。是年治孙年三月,文字十二月,二嗣乃去监国称思广州破,年王号,奉表文皇绝食投缳至被入桂)帝)死)三拥年戴。。自丁十五年南亥(十三年三明至月入缅三辛甸,为缅以丑所留,明神。臣迎之不宗即能出,是孙清由永历年十月戊榔嗣顺子朔犹颁桂治明年历于王四缅。十二被年月初三日拥至戊申,为戴十缅甸执献。八清军)年。第二编 各论第一章 开国

中国自三代以后,得国最正者,唯汉与明。匹夫起事,无凭借威柄之嫌;为民除暴,无预窥神器之意。世或言明太祖曾奉韩林儿龙凤年号,为其后来所讳言,此不考史实而度以小人之心者也。明祖有国,当元尽紊法度之后,一切准古酌今,扫除更始,所定制度,遂奠二百数十年之国基。渐废弛则国祚渐衰,至万历之末而纪纲尽坏,国事亦遂不可为。有志之人屡议修复旧制,而君相已万万无此能力,然犹延数十年而后亡。能稍复其旧制者反是代明之清,除武力别有根柢外,所必与明立异者,不过章服小节,其余国计民生、官方吏治,不过能师其万历以前之规模,遂又奠二百数十年之国基。清无制作,尽守明之制作,而国祚亦与明相等(明主中国二百七十六年,清主中国二百六十八年)。故于明一代,当措意其制作;措意明之制作,即当究心于明祖之开国。第一节 太祖起事之前提《明史》断代起于洪武元年,而叙明事者不能以洪武纪元为限,当以太祖起事为始。《史》《本纪》如此。陈鹤《明纪》,自注起元顺帝至正十一年,夏燮《明通鉴》起至正十二年,皆与《本纪》相应合。夫言明一代之史,除一支一节之纪述不可胜数外,自以正史为骨干。而变其体,则有《纪事本末》、有编年之《纪》及《通鉴》。《纪事本末》成于《明史》之前,其取材不限于《明史》。后来《明史》既成,清代又以敕修名义成《通鉴辑览》之《明鉴》及《纲目三编》。《明纪》及《明通鉴》乃敢准以下笔。清代之治《明史》终不免有应顾之时忌,此俟随时提清。今欲知史之本义,莫重于为法为戒。人知明之有国,为明驱除者群雄,不知群雄亦当时之人民耳。何以致人民起而称雄,颠覆旧政府,而使应时而起者得取而代之?此非群雄之所能自为,乃统治人民之元帝室迫使其民不得不称雄,不得不群雄中造就一最雄者而与天下更始也。叙群雄者,以至正八年起事之方国珍为始。其实民得称雄,已为较有知识、较有作用之健者,其人已不肯冒昧首祸犯令于清平之世,一皂隶缚之而遂就法,盖已知纲纪尽弛,行之可以得志而后动也。故推元末之乱本,不能不溯元室致乱之故。

元之武力,自古所无,大地之上,由亚而欧,皆其兵力所到,至今为泰西所震惊。乃入中国不过数十年,遂为极散漫、极脆弱之废物。其故维何?所谓“马上得之,马上治之”。不知礼法刑政为何事。凡历朝享国稍久者,必有一朝之制度。制度渐坏,国祚渐衰。有经久难坏之制度,即有历久始衰之国祚。有周之制度,即有周之八百年;有汉之制度,即有汉之四百年;唐宋皆是如此。唯元无制度,其享国即在武力之上,其能钳制人民数十年而后动者,即其武力之横绝历代也。元之无制度,若但为其书不传,则亦正有《元典章》等传本,岂知元即有因袭前代之文物,元之当国者正绝不行用。此当从《元史》中于奏疏文求其反证,乃可得之。

顺帝至正三年,监察御史乌古孙良桢以国俗父死则妻其后母,兄弟死则收其妻,父母死无忧制,遂上言:“纲常皆出于天,而不可变。议法之吏乃云:‘国人不拘此例,诸国人各从本俗。’是汉人、南人当守纲常,国人、诸国人不必守纲常也。名曰优之,实则陷之;外若尊之,内实侮之。推其本心,所以待国人者不若汉人、南人之厚也。请下礼官有司及右科进士在朝者会议。自天子至庶人皆从礼制,以成列圣未遑之典,明万世不易之道。”奏入不报。又至正十五年正月辛未,大鄂尔多儒学教授郑建言:“蒙古乃国家本族,宜教之以礼,而犹循本俗,不行三年之丧;又收继庶母叔婶兄嫂。恐贻笑后世,必宜改革,绳以礼法。”不报。元至至正,已为末一年号,不过数年,濒于亡矣,而犹以夷俗自居,曰“列圣未遑之典”,可知开国以来无不如是。其曰“议法之吏”,则固未尝不言立法,唯法特为汉人、南人设耳。

元之国境广大,民族众多,蒙古谓之国人,中国本部谓之汉人,自余谓之各国人,亦云色目人。色目之中,西藏亦一色目,而又以信佛之故,纵西僧为暴于国中。录《元通鉴》一则为例:

武宗至大元年戊申正月己丑,西番僧在上都者,强市民薪,民诉于留守李璧。璧方询其由,僧率其党持白梃突入公府,隔案引璧发,诸地,棰扑交下,拽归闭诸空室。久乃得脱,奔诉于朝,僧竟遇赦免。未几,其徒龚柯等与诸王妃争道,拉妃堕车殴之,语侵上,事闻,亦释不问。时宣政院方奉诏,言:“殴西僧者断其手,詈之者截其舌。”皇太子(帝母弟仁宗)亟上言:“此法昔所未有。”乃寝其令。

此时尚为元之全盛时代,混一中国未及三十年,其了无制度如此。至元之兵力,西人至今震慑,然考之《元史》,元亦并无经久之兵制,一往用其饥穷为暴、胁众觅食之故技,侵掠万里,既得温饱,即伎俩无复存焉,非若历代军制既定,威令久而后渝者比。再录《元通鉴》一则见例:

成宗元贞二年丙申十月,赣州民刘六十聚众至万余,建立名号。朝廷遣将讨之,观望退缩,守令又因以扰良民,盗势益炽盛。江南行省左丞董士选请自往,即日就道,不求益兵,但率掾吏李霆镇、元明善二人持文书以去,众莫测其所为。至赣境,捕官吏害民者治之,民相告语曰:“不知有官法如此。”进至兴国,距贼营不百里,命择将校分兵守地待命,察知激乱之人,悉于法,复诛奸民之为囊橐者,于是民争出自效,不数日,六十就擒,余众悉散。军中获贼所为文书,具有旁近郡县富人姓名,霆镇、明善请焚之,民心益安。遣使以事平报于朝,博果密召其使,谓之曰:“董公上功簿耶?”使者曰:“某且行,左丞授之言曰:‘朝廷若以军功为问,但言镇抚无状,得免罪幸甚,何功之可言!’”因出其书,但请黜赃吏数人而已,不言破贼事。时称其不伐。

成宗时,去统一中国仅十余年,元贞二年,距世祖之死仅二年,而蒙古在中国之兵力已如此。有事每倚汉人,唯宰相尚为世祖时顾命旧臣,能容汉人,汉人因亦乐为之用,间有盗乱,旋即平之。至顺帝时之群雄,其起因大有可言矣。《明史》叙群雄以方国珍为始,起于至正八年,顺帝即位之第十四年。其前至元三年(顺帝亦用至元纪年,与世祖同年号,亦其无法度之证),顺帝即位第五年,广州朱光卿反,汝宁棒胡反,以后各地蜂起,久者亘数年不定。而元之所以处分此事,则蒙古既不足用,又仇汉人使不为用,夫然后群雄乃起,而群雄中遂有明太祖其人,固知能成大事者,非轻逞其一朝之忿者也。其时中国之不能不反元者,据述之如下:

至元三年广州变起之后,四月癸酉,禁汉人、南人、高丽人不得执持军器,有马者拘入官。是为因乱事而益歧视人民。是月,诏省院台部宣慰司廉访司及部府幕官之长并用蒙古、色目人。是为歧视人民而绝多数人登进之路。五月戊申,诏汝宁棒胡、广东朱光卿、聂秀卿等皆系汉人,汉人有官于省台院及翰林集贤者,可讲求诛捕之法以闻。是为以种族之嫌忌,令已仕者皆不安于职。八月癸未,弛高丽执持军器之禁。是为无自卫权者独有汉人。又其前二月己丑,汝宁献所获棒胡弥勒佛小旗、伪宣敕,并紫金印、量天尺,时大臣有忌汉官者,取所献班地上,问曰:“此欲何为邪?”意汉官讳言反,将以罪中之,侍御史许有壬曰:“此曹建年号,称李老君太子,部署士卒以敌官军,反状甚明,尚何言?”其语遂塞。是又以逆臆之心料汉官或为汉人轻减反者罪名,则可将汉官皆坐以逆党,而一律铲除之以为快。是岁,巴延请杀张、王、刘、李、赵五姓汉人,帝不从。是为宰相起意屠戮汉人,先就人数最多之姓为始。以姓分应杀不应杀,设想已极不道,帝虽不从,此风声已不可令天下闻矣。后于至正十一年,巴延已败,托克托代为相。六月,《通鉴》又书云:“丞相托克托议军事,每回避汉人、南人。方入奏事,目顾同列。韩伯高、韩大雅随后来,遽令门者勿纳。入言曰:‘方今河南汉人反,宜榜示天下,令一概剿捕。蒙古、色目因迁谪在外者,皆召还京师,勿令诖误。’于是榜出,河北之民亦有变而从红军者矣。”红军者,是年刘福通起,用红巾为号,谓之红军。未几,芝麻李、徐寿辉相继起,皆用红巾,红军遂遍各行省。明年,郭子兴起于濠,濠为太祖所居,遂亦相从而走险矣。《明史》所立群雄之传,以方国珍为起事之最先,其以前之旋起旋灭者不计,即其以后如芝麻李之不久为元所灭者亦不计,以太祖所托始之故,郭子兴不但有传,且序于群雄之首。所为传者共八人,其后三人:扩廓帖木儿、陈友定,虽起自义兵而能自发展,与群雄略同。然既尽忠于元,在明代修《元史》时当入之,如扩廓之义父察罕帖木儿,已入《元史》矣,扩廓事亦附见。但从顺帝出亡后,尚有屡图兴复之兵,《元史》竟截去不载。友定之殉元,尚在顺帝未遁之时,何以亦不与察罕为同类?至把匝剌瓦尔密,尤为元之宗室,据其封国,不肯降明而死,何为与群雄同列?《元史》无宗室传,故不辑为有系属之传,然有《诸王表》,亦未于云南王忽哥赤之后列至把匝剌瓦尔密,遂以最后殉国之宗王,亦不入《元史》。至《明史》乃纪之为群雄之列。清修《明史》因之,于《明史》中列元臣传。清又于《明史》中遗张煌言、李定国、郑成功等,今乃入《清史稿》。此与明修《元史》有意漏落扩廓等若相应和。此一异也。

附 群雄系统表说

第一 史实之系统表

方国珍 至正八年起黄岩。二十七年,入朝于吴(是年明祖称吴元年),居京师,受官以善终,无名号。

刘福通 至正十一年起颍州。十五年,觅得韩林儿于武安山中,奉为主,称帝,建国号宋,纪元龙凤。其党四出,掠地甚远,他股归附,奉宋年号者亦多。二十二年,为张士诚将吕珍所破,杀福通。明祖救宋,击退珍,以林儿归滁州,尚奉其号。明年,太祖乃以林儿之命,由吴国公进封吴王。二十六年,林儿死。明年,太祖乃称吴元年。又明年,遂称明,改元洪武。太祖无所借于林儿,唯以人心思故宋,林儿既称宋,故用其号。刘福通起事,以红巾为号,故称红军。同时起而应之者,若芝麻李、徐寿辉、郭子兴皆称红军。余各股称红军者尚多,史所不甚详,从略。

芝麻李 至正十一年起徐州。本名李二,以曾出芝麻一仓救饥民,为众所推。所号召为河工夫,元末童谣:“石人一只眼,挑动黄河天下反。”系以此咎贾鲁之治河。其实鲁治河为后世法,为百年利,元之政不足善河工之后耳。十二年,为元丞相脱脱所破,余党并入濠州,亦与濠同附宋而终,无名号。

徐寿辉 至正十一年起蕲州。称帝,国号天完,纪元治平。掠地亦广。二十年,为其将陈友谅所弑。

陈友谅 至正二十年弑寿辉称帝。改国号汉,纪元大义。二十三年,与明祖战,败死。其子理嗣,改元德寿。明年,降吴,授爵归德侯,并封友谅父承恩侯。

明玉珍 亦寿辉将,据蜀。闻友谅弑寿辉,二十二年称陇蜀王,明年称帝,国号夏,纪元天统。二十六年,玉珍死,子升嗣,改元开熙。洪武四年降,授爵归义侯。

郭子兴 至正十二年起濠州。明祖家于濠,子兴既起,明祖谋避兵不果,遂从子兴起。未几,子兴为芝麻李余党来奔者彭大、赵君用所制,不安于濠,依明祖于滁州。十五年卒,无名号。子天叙,犹与明祖同领所部,未几战死。洪武三年,追封子兴滁阳王。

张士诚 至正十三年起于泰州。称诚王,国号大周,纪元天。十七年降元,去号。二十三年再称吴王。世以其居平江,称东吴。而明祖先称吴国公,居建康,谓之西吴。二十七年徐达等破平江,士诚自缢死。

第二 史传之系统说《郭子兴》《韩林儿》两传为一卷。子兴以太祖初起依倚,且娶其养女,即后称高皇后者,用旧恩冠群雄首。林儿听命于刘福通,且起事由福通,数年后乃入军中,拥空名号。史不为福通立传。林儿以称宋后,用宋号,为明祖所暂戴,亦用旧义次子兴。《陈友谅》《张士诚》《方国珍》《明玉珍》四传为一卷。友谅、玉珍皆由天完将,分继天完所据土地,立国僭号。友谅先以篡弑,取江汉于天完。玉珍闻之,不服属友谅,亦自据蜀立国。天完徐寿辉首事,立国建号,史不为之传。至正十七年,明祖取太平,与天完邻,遂与友谅相战伐。史止叙友谅、玉珍为传。张士诚起较后,方国珍起最先,皆类传于一卷中。《扩廓帖木儿》《陈友定》《把匝剌瓦尔密》三传为一卷。此与群雄性质不同。扩廓父事察罕帖木儿,父子以起兵为元平乱,受元官职。察罕已入《元史》,扩廓在元未亡以前,事亦附见,独留从亡以后事不叙,遂于《明史》中列《群雄传》。友定亦由起兵平乱全有福建,忠于元。其起兵之年不详,《元史》但言至正中应汀州府判蔡公安募讨贼,陈友谅屡遣将侵闽,友定战却之,尽复失地。以二十六年为福建平章。二十八年,明祖已称洪武元年,明兵平福建,友定死之,事在春正月。是年八月,徐达始入大都,元帝北遁。友定始终为元臣。把匝剌瓦尔密为元世祖第五子云南王忽哥赤之裔。《元史》不立诸王传,自忽哥赤以下即无传。唯《诸王表》见云南王忽哥赤之名,略系其后嗣,而并不列把匝剌瓦尔密。于是元宗藩之最后尽忠者,竟不见于《元史》,而入明之《群雄传》。第二节 太祖起事至洪武建元以前

三代以下,名为禅让,实乃篡夺,得国唯以革命为正大。革命之起,急于称帝称王者,篡夺之心理也,唯以吊民伐罪为号召,则必不以己身之名号驾乎为国为民之上。亦有虽不知革命意义,而自量其不足争名号,唯挟其狡健乘乱以侥一时之利者,若群雄中之方国珍,不称名号,而反侧甚久,虽无大志,究不失自知之明,其卒以善终,即其智足自卫。至元之遗忠,由《明史》强列于群雄者,自当别论,其余则无不急于窃号以自娱。太祖依郭子兴以起,子兴起于濠州,与孙德崖辈四人局处一城,未久即为芝麻李余党彭大、赵君用所凌占。彭、赵据濠以称王,子兴反恃太祖得滁而走依之,然即欲称王于滁,为太祖劝阻而勉辍,遂无聊而死。至太祖既下集庆(元集庆路,太祖改应天,即今南京),又得沿江诸郡,始设元帅府及行中书省,自总省与府之事以统军民之政,不过仍元代官署之名为治理之作用而已。元唯仇视汉人,于南人尤甚。太祖起自南方,所至礼其贤隽,得徽州后,邓愈荐徽儒李升,召问治道,对以“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三语,太祖善之。就此三语,即可见非当时群雄所能了解。高筑墙,则非流转飘忽之劫盗;广积粮,则非妨农旷土随地因粮之饥军,必如此而后可以救离乱;再以缓称王为不窃名号之表示。太祖善之,此实可信其非浮慕,有事实可证也。至正十六年三月,始下集庆,前一年,先由和州取太平,其间分徇近邑,兵事正剧,乃十七年五月,《纪》书:“上元、宁国、句容献瑞麦。”其急倡农务可知。十八年二月,太祖以军兴民失农业,乙亥,以康茂才为营田使。此皆并世所无之事,不唯倡乱之群雄所未暇,即元之行省又何尝念及此也。至称号一事,终以仍用元代官名无从表异于为元之义军,故于十六年七月称吴国公,而先于十五年奉韩林儿之通檄用宋年号,此非心服刘福通及林儿,为种族之见,人心思宋,奉宋则名义较安耳。嗣后,至林儿为张士诚军所覆灭,福通见杀,太祖以林儿归,时已至正二十三年,陈友谅败死、张士诚穷蹙之后,乃用林儿名义,进号吴王,犹用林儿龙凤年号。至二十七年,乃以吴纪年,仍无年号,则在林儿已死之后也。林儿本由太祖救安丰时拔回,置之滁州。二十六年,遣廖永忠迎归应天,至瓜步,覆其舟,林儿死。《永忠本传》言:“帝以咎永忠。及大封功臣,谕诸将曰:‘永忠战鄱阳时,忘躯拒敌,可谓奇男子,然使所善儒生窥朕意,徼封爵,故止封侯而不公。’”此可知永忠自希太祖旨,而太祖竟无意于此,特林儿本毫无可拥之竖,生死不足计,不以此正永忠之罪耳。太祖自始非受林儿丝毫庇荫,非借林儿丝毫权势,天下大定,若林儿不死,太祖必有以处之。如汉如夏,力屈来降,犹封以侯爵;郭子兴则追封王爵;若封林儿亦必比于滁阳,及身而止,岂虑其尚有余焰复燃邪?廖永忠之瓜步沉舟,实为多事,然太祖若正其罪,反拟以名分归林儿,亦可不必,但心鄙之而已。后来儒生以太祖初用龙凤年号为失策,如《明通鉴》所论,其实亦重视空文,所见与廖永忠相类。总之,不足深论也。

至其戡乱之成功,应外来之机会者半,恃自有之胜算者亦半。当微弱之时,不无以身试验之事;逮规模稍定,即纯以法度裁之,无侥幸求济之事,此为数百年基业所由奠,非奸雄规一时之利者所能及也。太祖当困极为僧之日,居濠之皇觉寺,红军已遍起于徐、颍、蕲、黄,郭子兴以濠应之。太祖思避兵,卜于神,谋所向,去留皆不吉;卜从乱,乃大吉。此非真听命于神也,元之可取,明者知之,但匹夫能否取而代之,此非人谋所能料,从乱军以救死,毫无凭借,将依倡乱之人为凭借,其人又非素有倚信之人,欲往从之,只可以济否托诸命运,故以卜决疑。读史者不当信其卜之有神,但窥其当疑而疑,便非奸人走险举动。夫子兴则平常一倡乱者耳,收容太祖非有真知,猜疑太祖亦无定识,幸自始即得其以养女马公女相配,所配又即最有意识之高皇后,得向子兴妻时时调护,而太祖乃由子兴所任军职之名义外出收军,豪杰归向,一朝开国诸元勋大半结纳于此时。人才之所由聚,大抵由元忌南人,南人尤多在草泽,特无可与共事之人而未出耳。共有效死之计,得可信重之人而效命,宜其相踵而至耳。在子兴军中有亲冒矢石之危,且曾为孙德崖军所执而欲加害,有张姓者力止之,乃与子兴所执之德崖交换释还,此皆微弱时之不无赖有天幸也。

既得应天,领有江南数郡之地,斯时应付三方,其于中原,则纯恃机会。元之兵虽窳败,若得肯奉职之将,究以朝命征调,国威震慑,绝非倡乱者所易敌。脱脱以丞相督师,一平芝麻李如拾芥,再攻张士诚,几下其都高邮州城,以谗去,士诚乃幸免。前平芝麻李时,李余党遁入濠州,脱脱遣贾鲁围濠,亦几陷,贾鲁忽以暴疾卒,围解,否则郭子兴一军亦无噍类,太祖或与并尽矣。脱脱亦已非元臣之知大体者,然尚有为元用命之心,元帝信谗窜逐之,后唯荒淫无道,邪僻用事。刘福通红军四出,其将关先生、破头潘、冯长舅、沙刘二、王士诚趋晋、冀,遍及山西,分出京东,毁上都宫殿(上都为元世祖始都,即今多伦地),从此元帝无北巡之事,陷辽阳,直抵高丽;白不信、大刀敖、李喜喜趋关中,陷兴元(今汉中南郑),入凤翔,为察罕帖木儿所破,乃入蜀,又分陷宁夏、灵武诸边地;毛贵出山东北犯,元义兵万户田丰亦降福通,遍陷山东诸郡,合毛贵逼畿辅,顺帝至议迁都,遍征四方兵入卫;福通自出没河南北,取宋旧都为韩林儿都,宋之名号行于中国者大半。元之国势如此,自无暇复问江左,唯义兵中有察罕一军,力遏红军,由陕东下,破宋都,又平山东,几欲荡定中原,南下。太祖亦已遣使通好,察罕报书而留使不遣。未几,察罕为降人田丰等所刺死,子扩廓仍统其军,来归前使。其时元命户部尚书张昶、郎中马合谋来授太祖为江西行省平章政事,太祖以察罕已死,不受命,杀马合谋,留张昶用之。扩廓虽能继察罕之事,然与察罕同起事者不服,又元将之稍能军者孛罗帖木儿日夜与扩廓相攻,以故太祖终无北顾忧。逮孛罗挟元帝肆虐见诛,元亦不可为矣。此所谓予太祖以机会者也。

至陈友谅、张士诚二敌,实为太祖剪除之资。太祖起淮西,士诚起淮东;太祖取集庆,士诚取平江。江左一隅,同时分占,旁收列郡,所在接触。友谅则在长江上游,以池、太之间为兵冲。以兵力言,陈悍于张;以战事言,张繁于陈。常情必悉力于张矣,太祖则知张为自守虏,陈锐于展拓,急攻张则陈必合而相图;急攻陈,张不遽合,后顾之忧较缓,故反诱友谅速来。友谅与太祖将康茂才有旧,茂才亦新自集庆降太祖,太祖使其以愿为内应诱友谅直趋建康。当是时,友谅来侵,势张甚,欲迎敌,则虑其偏师缀我,乘建康之空虚,顺流捷下,覆我根本,诸将至有议乞降者。太祖与刘基决策,诱其深入,设伏以待于境,大破之。士诚自惧,不敢动。此以筹略胜也。既乘胜略定上游列郡,而士诚又自淮东攻安丰(今寿县),时韩林儿之汴都为察罕所破,刘福通挟以退安丰,太祖虑士诚得安丰则难制,急救安丰,刘基劝阻,不听。士诚将吕珍已攻杀福通,太祖击退珍,取林儿归置滁州,弃安丰不守,为元将竹昌等所袭取,亦听之。友谅先据龙兴,为江西要地,至是已降太祖,友谅急攻之,朱文正、邓愈等力守不下,太祖自安丰归后救之,大战于鄱阳湖中。史载太祖危而获济,有刘基促太祖易舟免炮击、周颠用洞元术祭风、张中预克决胜时日诸异迹,此皆不足深论。唯太祖于胜后谢刘基,谓:“不听劝阻,从事安丰,使友谅不顿兵于洪都(太祖取龙兴,改名洪都。后改南昌),直取建康,则大事去矣。”此则亦微有侥幸也。友谅以此役中流矢死,其太尉张定边自军中挟友谅之子理回武昌,僭帝号,明年亦降。于是士诚益无能为。士诚先以其弟士德为太祖所获,士德为略取浙西最有力之人,被擒,大沮丧。太祖欲留士德招士诚,士德密通信士诚,令降元以图建康,不食而死。士诚因去号受元官,又不能守臣节,后平江既破,家属自焚死,士诚亦自缢,其兄弟皆不屈。友谅、士诚皆平,方国珍自降,于是克福建,陈友定殉节仰药死,徐达等北伐,遂入大都,元帝北遁。是年,太祖始建元洪武,克大都,则洪武元年之八月庚午也。先是,上年十月,既平张士诚,即议北伐,常遇春谓:“南方已定,兵力有余,直捣元都,都城既克,余皆建瓴而下。”太祖曰:“元建都百年,城守必固,悬师深入,顿于坚城之下,馈饷不继,援兵四集,非我利也。先取山东,撤其屏蔽;旋师河南,断其两翼;拔潼关而守之,据其户槛。天下形势,入我掌握。后进兵元都,彼势孤援绝,不战而克。既克元都,鼓行而西,云中、九原及关、陇,可席卷而下。”于是北伐以山东为始。洪武元年二月,山东悉平,移师河南,四五月间,行省平章梁王阿鲁温送款,阿鲁温即察罕帖木儿之父也。迭克陕、虢,遂取潼关,关中诸将李思齐、张良弼辈西窜。声援已绝,进取元都,太祖谕徐达:“克城之日,毋掳掠,毋焚荡,毋妄杀人,必使市不易肆,民安其生,凡元之宗戚,皆善待之。”以闰七月规取河北,兵不留行,拒战甚少。是月二十七日丙寅,遂入通州,元主宵遁。八月二日庚午,师至元都齐化门,即填濠登城而入,仅执杀监国宗室淮王帖木儿不花、太尉中书左丞相庆童等数人,封府库及图籍宝物,故宫殿门,以兵守之,宫人妃主,令其宦寺护视,号令士卒无侵暴,人民安堵。是为明祖代元有国之日。就《明史》言,以洪武纪元为始;就历代史书系统言,则以大都克后为元亡,乃成统一之明帝国也。

其开国之兵事,虽不能截清于元亡以前,然亦大致已定。此后成两种事状:一、迅扫之余孽;二、永久之防御。平汉、平吴、平闽,已略叙于前。元之两广,广东属江西行省,广西属湖广行省,广西又辖海北海南道及播州安抚司,盖以南方荒服视之也。平汉之后,已取江西、湖广两行省,然未暇遽问两广。至吴元年,即至正二十七年,十月,始命湖广行省平章杨取广西。而取广东则海道为便,故于平闽之师既取福建沿海诸郡,即移水师入广东,事在洪武元年,即至正二十八年。二月,广西稍有战事,广东则元左丞何真保境归降。何真亦由义兵起,平诸郡乱,元遂授以江西行省之广东左丞,有威惠,为众所归,知明祖之能定中国,兵至即降。取广东之师在后,而广东反先平,会湖广之师定广西,真之力也。两广之平,亦在洪武元年之秋,与北伐克元都为同时。至蜀与滇,仅能自守,无意于境外之事,故至洪武四年而后平夏,洪武十四五年而后平滇。此皆有征无战,以不嗜杀之心俾定于一而已。北方则大都下后,王保保(即扩廓帖木儿)方据山西,奉元帝诏图恢复,出兵攻大都。徐达不与迎敌,委大都于守将孙兴祖、华云龙,先本奉诏入山西,元年十一月,王保保兵由雁门缘边向北平(明取大都,改名北平),达军乘虚取太原,保保还救,又大败,保保走甘肃,山西遂平。二年三月,移兵入陕西,时陕西直辖甘肃境,其兵皆察罕同起之李思齐所统,大军以次削平,或降或斩,至是年八月,陕西悉平。唯保保入甘肃后,拥兵塞上,犹时时扰西北边。三年正月,再命徐达、李文忠、冯胜、邓愈、汤和等大发兵肃清沙漠。六月,大破保保兵,擒故元王公贵官一千八百余人,士卒八万四千余人,马驼杂畜巨万计。保保挟妻子奔和林,而元主于四月丙戌崩于应昌,子爱猷识里达腊嗣。元主为宋少帝入元后所生之子,生于元仁宗延七年庚申,距宋太祖开国之年为第六庚申。先是相传宋太祖因陈抟有“怕听五更头”之言,故全宫中四更末即转六更,终宋世皆然。六更者,更鼓将尽,作繁声以结之,谓之蛤蟆更。宋祖未悟更之为庚,后于第五庚申而元世祖即位,越十七年而灭宋,第六庚申而顺帝生,遂以亡元,仍为汉人所得。帝北遁之次年,太行隐士葛溪权衡作《庚申外史》著其事。明祖诏书中亦称顺帝为庚申君;又诏宁王权编《通鉴博论》,直书瀛国外妇之子,绵延宋末六更之谶。清代学者颇主此说,全谢山并详考《元史》中,帝之生于塞外,及文宗徙之高丽,再徙广西,谓非明宗之子,帝即位,追封其生母迈来迪后及以皮绳马尾拴召虞集之事,佐证实多,非汉人思宋而托为此言以自慰也。爱猷识里达腊早为太子,嗣位于应昌,时李文忠追元主,克兴和,取开平(兴和、开平皆在宣府。开平为元之上都,并非今滦州之开平),闻元主崩,疾趋应昌,元嗣主再北遁和林,用王保保自辅。文忠获元帝孙买的里八剌及后妃诸王官属数百人,得宋元历代册宝等物,驼马牛羊无算,穷追至北庆州而还,又降元兵民数万。王保保辅元嗣主,屡扰边。五年正月,再命徐达等北征。五月与王保保战,败绩,死数万人,自是明兵不复大举出塞。八年,王保保卒。元嗣主篡夺相寻,十余年而五易其主。自二十年平海西,元左丞纳哈出降,元无复治理中国遗迹,亦遂去帝号而称汗。终明之世,时而顺服,时而侵扰,以致九边设备,解严之岁较稀。凡此皆濠、滁起事以来,以武戡乱之余波,故虽延及洪武年间,仍附于开国以前之武事,以明其所谓马上得之者如此。第三节 明开国以后之制度

自有史以来,以元代为最无制度,马上得之,马上治之。当其清明之日,亦有勤政爱民,亦有容纳士大夫一二见道之语,然于长治久安之法度了无措意之处。元以兵力显,试观《元史·兵志》,止有佥军、补军、调军、遣军之法,别无养军、练军之法,是仍裹胁趋利之故技,其他非所问也。元以兵耀万古,于兵之无制度且然,其他刑罚、食货一切苟简,所谓无规矩而信离娄之明、公输子之巧,无六律而任师旷之聪者也。明承法纪荡然之后,损益百代,以定有国之规,足与汉唐相配。唐所定制,宋承之不敢逾越;明所定制,清承之不敢过差。遂各得数百年。明祖开国规模,唯《纪事本末》立有专篇,欲录之不胜录也,且即尽录之,亦尚未足见太祖制度之真相也。史载一朝之制度,各为专志,古人言:“读史要能读志。”此说是矣,然即读志而仍未能了然也。今于明祖创意所成之制度,于史志以外,略举他书,疏通证明之,见明祖经理天下之意。以一二端为例,学者可循是以求之。

国之兴亡系于财之丰耗,阜财者,民也;耗财者,军也。此就经制之国用言。若夫无道之糜费,如土木、淫祀、私恩设官、后宫滥赏,一切不如法而人人知为弊政者,不在议论之列。先言民事。《食货志》:太祖籍天下户口,置户帖、户籍,具书名、岁、居地,籍上户部,帖给之民,有司岁计其登耗以闻。及郊祀,中书省以户籍陈坛下,荐之天,祭毕而藏之。其视户籍之重如此。洪武十四年,诏天下编赋役黄册,以一百十户为一里,推丁粮多者十户为长,余百户为十甲,甲凡十人,岁役里长一人,甲首一人,董一里一甲之事,先后以丁粮多寡为序。凡十年一周曰排年,在城曰坊,近城曰厢,乡都曰里。里编为册,册首总为一图。鳏寡孤独不任役者,附一甲后为畸零;僧道给度牒,有田者编册如民科,无田者亦为畸零。每十年有司更定其册,以丁粮增减而升降之。册凡四:一上户部;其三则布政司、府、县各存一焉。上户部者册面黄纸,故谓之黄册,年终进呈,送后湖东西二库庋藏之,岁命户科给事中一人、御史二人、户部主事四人厘校讹舛。其后黄册只具文,有司征税编徭则自为一册,曰白册。

此段又见《范敏传》。为敏所定之法,文字略同。唯文意当申言之,云:“每十年有司更定其册。”又云:“黄册年终进呈,岁命给事中、御史、主事等官厘校讹舛。”则十年造册,乃年年有所更改,阅十年而清造一次,非十年中不动也。其后黄册为具文,自指太祖以后。当太祖时,户部与司、府、县均直管此册,并郊祀荐天。黄面以充御览,遣科道司官负厘校之责,若有发觉飞洒诡寄之弊,干连者众,并且常在御览之中,夫子视此为国本,荐于郊祭。其后,造册之制,由清袭用而延至于今,唯黄册早为具文,已浸失太祖重民之旨矣。

洪武四年九月丁丑,帝以郡县吏每额外征收,命有司料民田,以田多者为粮长,专督其乡赋税。粮万石,长副各一人,输以时至,得召见,语合,辄蒙擢用。八年十二月,并定粮长有杂犯死罪及流徙者,许纳铜赎罪。

明粮长之制,屡革屡复而终革,原其为制,非永制也。始以定里长之法而革粮长,以里长代之,旋又复。景泰间,革湖广及江北各府及福建等处粮长。自都北京后,南粮运道太远,宣德间改军民兑运,民运止达淮安瓜洲,兑与卫所官军,运载至北,粮长更无召见之路。后来非官累粮长,即粮长扰民,革之犹不尽,时时赖臣工条列其弊,以禁令为之补救而已。然在太祖定法,则以此为天子自与人民亲接之一端,见之史者,如《孝义·郑濂传》,濂以粮长至京,帝问治家长久之道,对曰:“谨守祖训,不听妇言。”帝称善。据《今言》,洪武时又有诏天下民年五十以上来朝京师,访民疾苦,有才能者拔用之;其年老不通治道,则宴赉而遣之。自是来者日众。二十六年,诏免天下耆民来朝,则见《本纪》。此则来者任其自愿,不用其言,亦邀宴赉,其来遂无限制,久而不得其益,乃罢之。此皆唯太祖可行之制。充太祖亲民之意,不欲专就选士俊士中求言,绝非后来帝阍难扣之象,而一时浮收中饱,惠泽不下之弊,早不禁而自绝矣。《元通鉴》:至正二十六年二月辛巳,吴下令禁种糯稻,以塞造酒之源。

洪武元年,太祖初立国,即下令:凡民田五亩至十亩者,栽桑、麻、木棉各半亩,十亩以上倍之。麻,亩征八两;木棉,亩四两;栽桑,以四年起科。不种桑,出绢一匹;不种麻及木棉,出麻布、棉布各一匹。此农桑丝绢所由起。九年,定布绢与米麦相折之价。

此用《食货志》文。据《杨思义传》,为思义任户部尚书所请定。当时四方军事正亟,而劝课之为尤亟如此,乌有听其荒废或任种有害之物之理。

十四年,上加意重本抑末,下令:“农民之家,许穿纱绢布;务贾之家,止许穿布;农民之家,但有一人为商贾者,亦不许穿纱。”(出《农政全书》。)十八年,谕户部曰:“人皆言农桑衣食之本,然业本必先于黜末,自什一之途开,奇巧之技作,于是一农执耒而百家待食,一女躬织而万夫待衣,欲民之毋贫,得乎?朕思足食在于禁末作,足衣在于禁华靡,宜令天下四民,各守其业,不许游食,庶民之家不许衣锦绣。”(出《洪武宝训》。)

阜民以节俭为始,治世皆然,何论国难。但必非在上者以奢导民,而徒以禁令束民所能使其耳目归一,不自厌其质朴也。姑就《纪事本末》所载者证之,至正二十六年(时太祖尚称吴王)六月,命有司访求古今书籍,因谓侍臣詹同等有曰:“每于宫中无事,辄取孔子之言观之,如‘节用而爱人,使民以时’,真治国良规。孔子之言诚万世师也。”十二月,以明年为吴元年,建庙社,立宫室,己巳,典营缮者以宫室图进,太祖见雕琢奇丽者命去之,谓中书省臣曰:“千古之上,茅茨而圣,雕峻而亡。吾节俭是宝,民力其毋殚乎?”吴元年(至正二十七年)九月癸卯,新内三殿成,曰奉天、华盖、谨身,左右楼曰文楼、武楼。殿之后为宫,前曰乾清,后曰坤宁,六宫以次序列,皆朴素不为饰。命博士熊鼎类编古人行事可为鉴戒者,书于壁间;又命侍臣书《大学衍义》于两庑壁间。太祖曰:“前代宫室,多施绘画,予用此备朝夕观览,岂不愈于丹青乎?”是日,有言瑞州出文石,可地。太祖曰:“敦崇俭朴,犹恐习于奢华,尔不能以节俭之道事予,乃导予侈丽!”言者惭而退。洪武元年三月乙酉,蕲州进竹簟,命却之,谕中书省臣曰:“古者方物之贡,唯服食器用,无玩好之饰;今蕲州进竹簟,未有命而来献,天下闻风,争进奇巧,则劳民伤财自此始矣,其勿受。”仍令四方:“非朝廷所需,毋得妄献。”八月,有司奏造乘舆服御诸物,应用金者特命以铜为之,有司言:“费小不足惜。”上曰:“朕富有四海,岂吝于此?然所谓俭约者,非身先之,何以率下?且奢侈之原,未有不由小至大者也。”十月甲午,司天监进元所置水晶刻漏,备极机巧,中设二木偶人,能按时自击钲鼓。上览之,诏侍臣曰:“废万几之务,用心于此,所谓作无益害有益也。”命左右碎之(先是至正二十四年,平汉后,江西行省以友谅镂金床进,太祖观之,谓侍臣曰:“此与孟昶七宝溺器何异耶?一床工巧若此,其余可知,穷奢极侈,安得不亡?”命毁之)。十二月己巳,上退朝还宫,太子诸王侍,上指宫中隙地谓之曰:“此非不可起亭台馆榭为游观之所,诚不忍重伤民力耳,昔商纣琼宫瑶室,天下怨之;汉文帝欲作露台,惜百金之费,当时国富民安。尔等常存儆戒!”六年十一月,潞州贡人参。上曰:“人参得之甚艰,毋重劳民,往者金华进香米,太原进葡萄酒,朕俱止之,国家以养民为务,奈何以口腹累人?”命却之。凡此皆洪武初年之事。太祖唯率先恭俭,而后立法以整齐一国,则人已以朴为荣,以华为辱矣,况复有法令在耶!其中如毁元宫刻漏一事,此亦中国巧艺不发达之原因;但使明祖在今日,亦必以发展科学与世界争长,唯机巧用之于便民卫国要政,若玩好则仍禁之,固两不相悖,决不因物质文明而遂自眩其耳目。

二十年,命国子生武淳等分行天下州县,随粮定区,区设粮长四人,量度地亩方圆,次以字号,悉书主名及田之丈尺,编类为册,状如鱼鳞,号曰鱼鳞图册。先是黄册之制,以户为主,详具旧管、新收、开除、实在之数,为四柱式;而鱼鳞图册以土田为主,诸原、坂、坟、衍、下、湿、沃、瘠、沙、卤之别毕具。于是,以鱼鳞册为经,凡土田之讼质焉,黄册为纬,凡赋役之法定焉。其有质卖田土者,备书其税粮科则,官为籍记之,于是始无产去税存之患。

鱼鳞区图之制,为田土之最要底册,明祖创之,清代仍用,然在江南则有之,江苏之江北即不能皆具。要之,此法沿自明代,今各国之所谓土地台账,即此法也。明于开国之初,即遍遣士人周行天下,大举为之,魄力之伟大无过于此,经界由此正,产权由此定,奸巧无所用其影射之术,此即科学之行于民政者也。当时未措意科学,而尽心民事者自与之暗合;苟不勤民,即科学发达,人自不用,此以见政治科学即由勤政精思以得之耳。

又以中原田多荒芜,命省臣议,计民授田,设司农司,开治河南,掌其事。临濠之田,验其丁力,计亩给之,毋许兼并。北方近城地多不治,召民耕,人给十五亩,蔬地二亩,免租三年。每岁,中书省奏天下垦田数,少者亩以千计,多者至二十余万。官给牛及农具者,乃收其税;额外垦荒者,永不起科(设司农司在三年五月,时中书省犹未废,故志文如此)。二十六年,核天下土田,总八百五十万七千六百二十三顷,盖无弃土矣。

以上两节皆《食货志》文。再证以列传中事实,《循吏·方克勤传》:洪武四年,以方克勤为济宁知府,时中原初定,诏民垦荒,阅三岁乃税,吏征率不俟期,民以诏旨不信,辄弃去,田复荒。克勤与民约,税如期,区田为九等,以差等征发,吏不得为奸,野以日辟。盖虽有诏,而奉行仍赖良吏,唯贤有司得行其志。可见诏旨未尝不信,但吏奸宜戢耳。至二十六年而奏大效,殆仍以贤有司不易得乎?克勤,方孝孺之父也。

观明祖之劝课农桑,作养廉俭,已足藏富于民矣。夫其军事方亟,大军四出,取天下而统一之,华夏略定,又有出塞大举,加以百废待举。建官署,设兵卫,坛庙宫殿,城垣仓庾,学校贡举,颁爵制禄,时当开创,虽洪武中叶,兵事粗定,而需费浩繁,取于民者似不容缓,且当时专仰田赋,盐法则借开中以代转运,不为帑项之所取盈。乃自吴元年起,陆续免征,正在军事旁午之际,至十三年,并普免天下田租,其余部分之蠲免,且有一免累数年者。盖足国之要在垦土,有土此有财;丰财之要在自克其欲,移挥霍于私欲者以供国用,则虽用军之际,不但军给而并时时有以惠被兵之民,此为定天下之根本。兹汇举明祖开国时蠲赋之事略如下:

至正二十五年,常遇春克赣州。汉将熊天瑞守赣,常加赋横敛民财,及其降,有司请仍旧征之,太祖曰:“此岂可为额耶?”命亟罢之,并免去年秋粮之未输者(《元通鉴》)。

吴元年(至正二十七年)正月乙未,谕中书省:“太平、应天诸郡,吾创业地,供亿最劳。”戊戌,下令:“免太平租二年,应天、镇江、宁国、广德各一年。”

五月,令:“徐、宿、濠、泗、寿、邳、东海、安东、襄阳、安陆等郡县,及自今新附之民,皆复田租三年。”

六月戊申,赐民今年田租。自五月旱,减膳素食,及是日大雨,群臣请复膳,乃有是令。

洪武元年正月甲申,诏遣周铸等一百六十四人往浙西核实田亩,谕中书省臣曰:“兵革之余,郡县版籍多亡,今欲经理以清其源,无使过制以病吾民。夫善政在于养民,养民在于宽赋。其遣周铸等往诸府县核实田亩以定赋税,此外无令有所妄扰。”

此出自《纪事本末》。据《明史·章溢传》,处州田赋,以军兴加至十倍。至是复旧。又《刘基传》,处州粮复旧,视宋制犹亩加五合,唯青田不加,太祖曰:“使伯温乡里世世为美谈也。”处州非浙西也,元之浙西道廉访司辖杭、嘉、湖、严、苏、松、常、镇、太各属地。《食货志》:“初,太祖定天下官民田赋,凡官田,亩税五升三合;民田,减二升;重租田,八升五合五勺;没官田,一斗二升。唯苏、松、嘉、湖,怒其为张士诚守,籍诸豪族及富民田以为官田,按私租簿为税额,而杨宪为司农卿,又以浙西膏腴,亩加二倍,故浙西官民田赋视他方倍蓰,亩税有二三石者。大抵苏最重,嘉、湖次之,杭又次之。”志文如此。盖至是始遣铸等往核,其后迭有轻减,而至今犹为田赋独重之地。太祖以喜怒用事,是其一失,然究是对于偏隅,其大体固能藏富于民,深合治道也。

二月乙丑,命中书省定役法。上以立国之初,经营兴作,恐役及贫民,乃议验田出夫。于是省臣议:田一顷,出丁夫一人,不及顷者,以别田足之,名曰均工夫。寻编应天十八府州、江西九江、饶州、南康三府均工夫图册。每岁农隙,赴京供役三十日,遣归。其田多而丁少者,以佃人充夫,而田主出米一石资其用;非佃人而计亩出夫者,亩资米二升五合。

此为古法。地与丁皆民所应输于国,至清代康、雍两朝,摊丁于地,始不复计丁,而人口亦愈难统计矣。

闰七月,诏免吴江、广德、太平、宁国、和、滁水旱灾租。

二年正月庚戌,诏曰:“朕淮右布衣,因天下乱,率众渡江,保民图治。今十有五年,荷天眷佑,悉皆戡定。用是命将北征,齐、鲁之民,馈粮给军,不惮千里,朕轸厥劳,已免元年田租,遭旱,民未苏,其更赐一年。顷者,大军平燕都,下晋、冀,民被兵燹,困征敛,北平、燕南、河东、山西今年田租,亦予蠲免。河南诸郡归附,久欲惠之,西北未平,师过其地,是以未遑。今晋、冀平矣,西抵潼关,北界大河,南至唐、邓、光、息,今年税粮悉除之。”又诏曰,“应天、太平、镇江、宣城、广德,去岁蠲租,遇旱,惠不及下,其再免诸郡及无为州今年租税。”

三年三月庚寅朔,诏免南畿、河南、山东、北平及浙江、江西广信、饶州今年田租。是月戊戌,蠲徐州、邳州夏税。

四年正月戊申,免山西、浙江被灾田租。二月,免太平、镇江、宁国田租。五月,免浙江、江西秋粮。八月甲午,免中都、扬州、淮安及泰、滁、无为等州田租。十一月,免河南、陕西被灾田租。

是年十二月,汉中府知府费震坐事逮至京师。震,鄱阳人,以贤良征为吉水知州,有惠政,擢守汉中。岁凶多盗,震发仓粟十余万石贷民,约以秋成收还,民闻皆来归,邻境民亦争赴之。震令占宅自为保伍,籍之得数千家。上闻其事,曰:“此良吏也,宜释之以为牧民者劝。”越二年,证实钞局提举,擢震任之。十一年,帝诏吏部曰:“资格为常流设耳,有才能者当不次用之。”超擢者九十五人,而拜震户部侍郎,寻进尚书,奉命定丞相、御史大夫岁禄之制,出为湖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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