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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10-15 20:33: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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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唐颖

出版社:浙江出版集团数字传媒有限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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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属于我的日子

不属于我的日子试读:

不属于我的日子

作者:唐颖排版:Lucky Read出版社:浙江出版集团数字传媒有限公司出版时间:2017-04-26本书由浙江出版集团数字传媒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不属于我的日子唐颖

我有个风花雪月的名字:闻馨。却是个结实的矮个子,豆蔻年华,手指和腿肚子就很粗壮,妈妈这样安慰我,其实发育中的女孩最难看,成熟了就好看了。于是整个发育阶段我便有了期待。可现在我已经是大学三年级生,大概,早就过了发育期,身高仍然停留在1.58公尺,体重55公斤,胸围70公分,用的是中号胸罩,无论从哪种角度都和标准的女人相差甚远,年底体检是我最忧虑的日子。

但妈妈对此视而不见,我是优等生,是她生命的光环,她脸上的笑容总是喜滋滋的,她经常带着刊有闻馨名字的报纸上班,在拥挤的公车上把我的名字指给面熟陌生的同车人看,有时候是一份英文版的《南华早报》,我偶尔向它投稿,当然用的是英文笔名:FLOWER.闻。大一时,阅读课上英籍老师要送我一个美好的名字以示她对我这名好学生的厚爱,当她在课堂上唤我SARAH(即公主)时,引来哄堂大笑,想来我的形象与之相去甚远。SARAH!SARAH!我在心里呼唤着,多么优雅的发音,可我还是用了妈妈给我的这个FLOWER,俗气的要命,就像我的中文名字,但它却给我真实感。

妈妈毫不掩饰欣悦的声音响彻车厢,喏,FLOWER就是鲜花,馨是鲜花的香味,FLOWER.闻,简直是天衣无缝!同车人向她打趣,你女儿这朵鲜花的香味已经让外国人都闻到了!她更正说,是用英语的华人。人家说,反正差不多,华人用英语不就成了外国人?妈妈爽朗地大笑,笑声里有一分轻蔑。我的边远的家去市中心只有一路车,回家碰巧会和妈妈乘一辆车,我从后车厢上车,挤在味道难闻的人堆里听着她在前车厢的演讲,我和不相识的人们一起倾听有关我的故事,鸡皮疙瘩密密麻麻抵触着我的内衣,我不得不在下一站下车,重换一辆车。

妈妈是知识分子,或者说,她自认为是知识分子,她戴着厚厚的镜片,学的是化工专业,在她那个千人工厂,她那种年龄的大学生是扳着指头就能数清的。要紧的是,她培养了我这样的女儿,名牌大学的名牌专业--国际经济系高材生,业余时间给各家报纸写稿,中英文都圆熟,她有理由比同龄女人更乐观,至于我的忧虑,在这样的母亲看来,几乎是庸俗的。

黑色星期五

我又让自己当了一回傻瓜。

我向我的室友们郑重宣布,有个叫郁小松的电影演员要上门学外语,寝室即刻乱得像打翻的鸡笼。

她们帮我把桌上的乳腐瓶果浆杯饼干箱糖果罐统统放进塑料脚盆,塞到床底下,把脏衣臭袜藏进枕套,湿抹布踩在脚下胡乱地划了几下算是拖了地板。然后发现已过了泡水时间,便将十二只热水瓶的剩水聚合在一个瓶里,竟也有半瓶水,至少可以冲一杯不太热的咖啡,这没关系,如果他讨人喜欢,她们会拿出各自的零食,肉脯鱼干巧克力之类,在我的标准是十分奢侈的零食;如果他很傲慢,有一杯温咖啡已经很够意思了。

当然假设现在是春夏之际,招待就更完美,她们会用汽水和中冰砖为他做一杯可口可心的CREAM SODA,这是寝室为之骄傲的冷饮。看起来,她们已经把他想象成迷人的男人,有梦幻般的大眼睛和性感的嘴角,四肢颀长举止潇洒,有足够的资格被待为上宾。

我抿着嘴笑,我就是这一刻学会抿嘴笑,有一分做主角的矜持,似乎周围人的幻想和热情只是为了衬托我的成功。西西在为我吹头发描眼睛,我原本的童花头刘海覆盖前额,现在刘海被吹风机和定型水改造得像一片蚌壳,高高竖立在额前;单眼皮打上浓黑的眼影仿佛眼眶更小了,使我的圆脸蛋竟有几分憔悴,大家都说比原来新潮,新潮就是漂亮,我对着镜子找不到判断的标准,在纷扰的议论声中竟有一种昏迷的感觉。

我换上黑裤黑色套头衫,黑裤有点绷,是有弹性的锦伦料子,便鼓出一个圆圆的肚子,但套头衫宽宽松松,盖住了肚子和臀部,那是让我最显苗条的一套衣装。这时候室友们也忙着为自己美容整装,过程更复杂并且娴熟,还让我分享她们的化妆品,比如香水、唇膏、睫毛膏,因为我不备这一切,鲁燕华甚至贡献出昂贵的CD粉底霜,那是她的亲戚从香港买来的,这玩艺据说是用来遮盖大龄女人脸上的瑕斑和皱纹,因此在我年轻的脸上并没有明显的效果,但CD是世界名牌,感觉便非同寻常,在我这样的年龄,感觉比物质本身的价值更为重要。而她们肯为我做这一切,就为的我答应把她们一一介绍给那个叫郁小松的演员。

这是寝室的风气,她们为任何一个出色的男性上门而打扮自己,被称作五朵金花,我是第六位室员,穿着邋遢落伍,是寝室的异端,不在“金花”之列,我也从不参与这类热身社交,我在忙自己的事:学业、授课、攒钱,我的梦想很具体,那就是毕业后,去巴黎读法国文学。

但此刻见她们兴奋,我也开心,在和郁小松约授课时间时,我已经想象出室友们惊喜的脸容,我将充分享受这一刻,扬眉吐气的一刻,满足虚荣心的一刻。

重要的是,郁小松是我一见钟情的男人。在我二十二岁的一生已经有过好几个一见钟情的男人,但他们都跟时光一道流向远方。眼下这一个是英俊的艺员,完全吻合我的室友们的想象:嘴角性感,身材高大。当我在老同学如芸家遇上他,他越过一圈美丽的女孩子,走过来坐到我身边问我要地址说要跟我学英语的时候,那一刻,我真的感觉到我是上帝宠爱的灰姑娘。

可是小松没有来,我和她们等了整整一个下午,从一点钟等到四点,放弃了午睡和下午的政治大课(我们六个人集体逃课)。妈妈告诫过,不要做力所不能及的事,那只会给自己带来耻辱。和小松这样的男人交往是我力所不能及的事吗?这算不算一个耻辱的过程?

两点以后,室友们的议论有了抗议的意味,“他大概是故意摆架子,显示自己与众不同。”“听说演员都是不守信用,因为他们太忙,记不住事。”“不,他们的时间是由经纪人安排,呵,对了,跟他们本人约时间没用,不算数的……”“经纪人只管演出的事……”“我想也是,总不见得上厕所和女朋友接吻也要经过他安排……”大家嘎嘎嘎地笑个不停,我也笑,但,是假笑,为了掩盖心里的恐慌,我想,他是不会来了!我的灰姑娘梦想又一次破灭。我犹豫片刻对她们说,“现在去上第二节课还来得及,假如他真的忘记了?”

她们异口同声反对,意思是既然等了,就只能等下去,要是他终于来了,她们不是白等了?

随着时间流逝,她们的声音越来越微弱,四点以后便完全沉寂,空气里的氧越来越稀薄,我感到窒息。

鲁燕华是第一个离开,她的男友,中文系留校的年轻讲师站在宿舍楼口叫唤她,鲁燕华走出房门又回进来对大伙说道,“好像从来没有听见有叫郁小松什么的,说不定是个骗子!”鲁燕华漂亮聪明刻薄,学业上是我唯一的对手,她致命的弱点是盲目崇拜各种名人,就像我迷恋“力所不及”的美男子。

她的话让大伙都笑起来,我欲反击,她已离去。我站起身将手上的书用力拍在桌上,把热水瓶里半瓶剩水统统倒进面盆,我向她们大叫大嚷,“他是我约来的人,谁叫你们这么起劲!他可没有让你们等他!”

我在寝室经常处于舌战群孺的地位,鲁燕华是群孺之首,她既已离去,她们也不恋战,个个都站起身,带着几分懒散整理整理东西,头发重新梳一遍,再喷一次香水,然后陆续离去。黄昏之后,她们都有自己的约会。西西是最后一个离人,她把她男友的BP机号码留给我,“如果郁小松晚上来,你拨这个电话,我会赶来……啊,我想起来了,今天是十三号星期五!”她走过去拍拍墙上的月历,“所以……”她看见我脸上难受的表情,她想说点什么安慰我。

我朝她哈哈大笑,“其实他来了,也会让你们失望,他不漂亮,小眼睛眉毛倒挂,像个相声演员,不过一开口说话,就很吸引人,特别能讲黄段子……”“你说什么,黄段…?”西西不解。“就是黄色笑话,啊呀,太好笑了!”我笑得喘不过气来。“你怎么,怎么可以这样?”

西西皱着眉走开,没有向我道别。西西柔弱娇嫩纯洁,是人们宠爱的洋娃娃,所以我们之间常有这样的不欢而散。

只剩下我一人,我拿起镜子照着自己。

这天黄昏,我来到食堂,那里已经亮起了日光灯,但在室外亮丽的夕阳比照下,有日光灯的空间如此落寞和黯淡,同样落寞和黯淡的是和我一样用功的好学生,晚上不赴约会,而是去图术馆和夜自修教室。他们三三两两蜷缩在一片狼藉的长条桌旁,默然打发自己的肚子,这种时候我的情绪总是一落千丈,就好像一路拼杀地奔进大学就为的忍受这一番凋零。

锅里的菜已经见底,我要的一份青菜像外边的落叶枯黄地铺陈在斑驳的搪瓷碗底,号称“狮子头”的肉圆被猪油冻结成一个硬团团,而且还有一股肉膈气,好在我正处于经常饥饿的年龄,味觉和嗅觉还很迟钝。我又要了一份素鸡,把素鸡很浓的酱油汤倒进蒸成一块的饭里,菜和肉圆也倒进去,用钢精调羹用力捣碎肉团和饭块,把它们搅在一起,然后便朝嘴里送。

我吃得十分凶猛,发出稀里哗啦的响声,吸着鼻涕打着冷嗝,汤汁和饭粒留在唇上也顾不得擦去,这样的吃相总会招来同室小公主们的讥笑,闻馨啊,你这样的吃相更像…更像一头小白猪。她们哈哈大笑,我跟着笑,满不在乎地纠正道,更像一头猪,因为我既不小也不白。我总是比她们更积极地嘲笑自己,这是解脱自己困境最好的办法。我永远是她们的异类,她们给自己起一些甜蜜的外号,诸如小白兔小猕猴之类,说话时舌头舔着牙龈发出娇柔的齿音,只吃一两饭,筷子挑几颗饭粒拣一根菜叶,慢条斯理在饭桌上磨蹭个把小时,让我又嫉妒又羡慕。而我的吃相在父亲面前,会成为一桩严重的过失,他阴沉着脸拍下筷子,却去和妈妈争争吵吵,意思是她带出了一个没有教养的女儿,父亲回家的日子我便十分压抑,好在父亲在西北工作,一年回一次家,这几年回家间隔的时间越来越长。

和同学或者与父亲同桌,我只能克制自己,细嚼慢咽,还不忘记用手帕抹抹自己的嘴角,可餐毕肚子却没有那份饱满的感觉,总要寻找机会再补吃一顿,这给我的体重又带来新的危机,所以只要有可能,我就一个人用餐,这也是我为什么延宕到最后才进食堂。桌上的残羹剩汤像糜烂的伤口腐蚀着木质的桌面,但我可以视而不见,我专注于自己的饭食就像专注于书本,我做任何事都过于专注,这使我脸上的神情显得幼稚。进大学已经三年,门卫还在吆喝着检查我学生证,以为我是混进校门的中学生。此刻我呱嗒呱嗒尽量发出响声咀嚼饭食,这正是我自暴自弃的时刻,我坐在最末一排长桌,脸对着墙壁,身后是几位无趣的校友,而饭是凉的,菜又不新鲜。

我吃完饭,在食堂外的热水龙头烫洗干净碗,把随身带着的空水瓶灌满水,我把碗袋扣在手腕上,肩上是人造革的双肩包,一手提着一个水瓶,咚咚咚一路敲鼓般地朝宿舍楼走去,我这样的形象已经在校园里持续了许多年,中学六年住读,又延续到大学。可现在,在校河边上走着,一路上是青春游戏的景观,草地上盛满了打算偷食禁果的亚当夏娃们,他们引人注目地却也是笨拙地展示着世俗的快乐,我昂着头虽然我很想垂下头来,但是既然他们都很坦然,我又为何要有罪恶感呢?

我双目平视,视点在遥远的地方,就像妈妈说的,你要朝远处看,如果总是在自己的周遭东张西望,你就会一事无成!我在为难的时候总是会想起妈妈的话来,还有妈妈的形象:上扬的下巴和下垂的眼帘,旁若无人的自信,如同盔甲披在妈妈的身上,还隐隐约约有一缕硝烟味。也许有个温婉的妈妈更合我的心意,浅唱低吟,有一双笑起来弯成月牙的眼睛。但我不知道这样的妈妈是不是有力气连着六年每天带着我挤两小时的公交车,从城市东部边缘的家挤到西部市中心的小学,这是一所教学质量一流的小学,我不了解母亲用了什么办法让我注册,使我在六年的时间以每天四小时的积累和妈妈颠沛在如同逃难一般离乱的路线上,使我有足够的时间倾听妈妈的教诲,仿佛可以用麻袋箩筐装运的警句格言,源源不断从妈妈的嘴里倾泻,经过我的耳朵被遗留在马路上,但总归会有那么一部分滑进我的身体,潜伏在某个腑脏的角落,在我自以为远离妈妈的时候,它们就出来提醒我。

我身体一侧,插进路旁灌木丛内圈,放下水瓶,从悬铃木上摘下一把悬铃,猛地朝情人乐园撒去,赶快蹲下身,却没有等来想象中的尖叫声,具有挑逗性的尖叫,是我青春岁月羡慕却无法发出的声音,我掂着手里水瓶的分量,身体里涌动着有辣味的液体。

宿舍走廊静悄悄的,有人出来扔一把垃圾,盥洗室只有一条水声,还伴着一条歌声:“孤灯下的背影”。周围的女孩都在唱港台流行歌曲,她们说话时用舌尖轻柔地舔着齿音,似乎和每个人都在呢喃着情话,是干净的情话,与欲望无关,却挑拨起情欲,她们使我想起那群“小鸟”,在某一刻受惊飞散,是被肉欲侵袭。我爱读“小鸟”,一篇英语小说,一本关于色情主题的小书。唱着“孤灯”的女孩端着洗脸或洗脚的盆从我身边一闪而过,她个子细小,大眼睛圆圆地瞪着,是小鸟受惊的神情,黄昏,我常与她在走廊擦臂而过。

这是两次大考的中间,是秋天万里无云的日子,这一个是非分明目标清晰的校园,经过秋日夕照,黄昏的色彩飘忽暧昧起来,令人心绪不宁地笼罩在窗前操场的半空,这样的日子,你会怀疑读书是否是罪过,享乐才是正果?二十二岁的我却要去图书馆或者教室消磨一生中最好的时光,它,正从身边流过,跟流水一样发出“汩汩”的声音,我没法握住它,就像人们没法握住水。

我站在窗前,我的身体在夕阳微弱的光照下,仿佛一条放在温火上煎熬的鱼,水分正从漫无边际的烤炙中滋滋消失,干涸的躯体只剩下焦虑,我困难地咽着唾沫,我想到,青春真是个难挨的日子。

当那个独居男性,从浴缸里爬出来,湿淋淋的裸体只穿着浴袍,他跨过阴郁的有霉味的屋子,在中午耀眼的阳光下眯缝起眼睛,看见一群女孩叽叽喳喳地走来,他情不自禁向她们敞开浴泡展示他的生殖器,她们尖叫四处飞散像小鸟,却有一只小鸟停止逃逸,她半途中转过身,凝视住他,应该是凝视住他的裸体……我几乎能用英语备诵“小鸟”,谁也没法阻止我在脑中温习这些给我带来烦恼和快乐的场景。

我倒了一盆热水打算洗脸,却不舍得洗去脸上的妆,举着冒热气的毛巾,又去照镜子,有一种白白浪费的感觉,好像不只是这身黑衣、竖立的刘海。

我拿起书包,却去了留学生楼。

我已经浪费了一下午的时间,我的时间是以块面的效率来计算,学校五半天的课外时间,三分之一用来进修法语,我很后悔我没有在十年前就读法语。事实上,我是进了大学才开始爱上法语,我经过法语系的教室,听到法语老师的说话声,我从来没有听过那么,那么富于生理激动的声音,我是说产生反应的是我的身体,我伏在教学楼走廊的窗台上,心脏跳得不合规律,有荡空的感觉,血冲湿了内裤,月经提前到来,我慢慢地转过身,脚坏了一般挪动着步子,惊悸的心却已经有了一个决定,那就是我要走进法语的世界。

剩下的三分之二分成两块,之一对付学业,之二对付来年的GRE和MAE考试,虽然我有十年的英语积累,获得GRE和MAE高分却并非吹灰之力,如果直接去法国有困难,我只能设法申请美国大学硕士学位的全额奖学金,在美国毕业之后去法国就比较容易。听起来有点曲折,但我知道只要一步步地实现阶段目标,就能走完全程。我有信心,也很用力,不敢有任何怠慢,就像妈妈说的,你要去你的目的地,只能靠你自己的力气。这是没有新意的警句,却很管用。在我还是个幼女生的时候,我和妈妈一起挤车,我总是差点被成人的屁股顶下车子,我一只手紧紧拉住门边的扶手,一只手死死拽住前面人的手肘,妈妈在后面拼命推我,我上了第一个台阶,然后是第二个,于是妈妈也上来了,她的拎包被关在车门外,但我们终于是跟着车去我们目的地,而不是被丢在站上,徒劳地漫骂。那时候我就知道,如果我不用力,妈妈是没法把我推上两个台阶的。

我是这样的视时间为钞票(我爱钞票),在已经浪费了整整一下午之后,我却去留学生楼,这意味着一个晚上又将泡汤。我去那儿,不过是去找班斯吹吹牛,我想他欢迎我去,是把我当作谈话对象,也许所有和他往来的本地女生,只有我对他研究的香港法律感兴趣,事实上只要有人向我讲纯正的英语,任何内容我都能接受。我喜欢运用英语超过我的母语,英语大量的虚拟语态,令我对自身产生良好的感觉,我觉得自己文明委婉,变成有教养的淑女。我把我的这一心得告诉我的同学,却招来他们的攻击,他们说我是个卖国主义,而且是个肉麻的卖国主义。瞧瞧,这是意识形态语言,是受了我们母语的影响,突然闭住嘴巴的是我自己。

这个学期我去班斯那儿越来越频繁,在晴朗的一天之后的黄昏,宿舍楼空空荡荡就像今天,我的心也空落落的没有着落,这时候我忍不住要去找班斯,他是唯一一个在课余时间和我往来的异性。

班斯是个外貌丑陋的澳洲人,秃顶、鼠牙,外加啤酒肚,然而他有外族人深凹的蓝眼睛和高耸的鼻梁,长年在欧洲能讲纯正的英式英语,这多少抵销了他的缺陷。可是我的同事们却不能容忍我和他的往来,尤其是鲁燕华,当目睹我和班斯亲热说笑并肩走在校园时,竟狠狠地白了我们俩一眼。夜晚上床,鲁燕华在黑暗里向我发出警告:“闻馨,你要是再跟那只澳洲老鼠在公共场合出现……”她的话语被女孩们尖昂的笑声打断,我的笑顶刺耳,因为我的眼前晃动着那只肥硕的西方鼠,心里佩服鲁燕华的机智,等笑声平息,鲁燕华继续说道:“你老和他在一起,中国的好男孩不会来追你,留学生当中像样一点的也不会对你再抱希望!”“可是没有班斯的时候,也没人来追过我呀!”我答她,话语里没有笑意。

鲁燕华愣了一下,然后道,“反正你不要自暴自弃!”又引来笑声。

我好气又好笑,为掩饰不快故意轻飘飘回她,“你是饱汉不知饿汉饥啊!班斯虽然丑了点,配配我也不怎么差!”大家又笑了,很兴奋,好像在听相声。“你别感觉太好,那只老鼠旁边经常走着美女……”“前两天我还看见,”西西追着鲁燕华的话,“那个女的挽着班斯,很时髦,也很俗气,眉毛是纹出来的,像是厂里的青工。”“还不是看中他手里的外国护照和澳元?”有人嘀咕。“所以他是机会主义,利用落后国家女人想要摆脱贫困的心理,当然闻馨,你是另外一回事,你不靠他也能出国……”鲁燕华作着总结。大伙又七嘴八舌,好像每个人都有资格为我指点迷津。

我把头蒙在被里,不再理她们。

没错,班斯的房间不缺女人,而且都是校外的市井女人,忸怩作态,眼睛里充满欲望,班斯这个丑八怪在中国真的是如鱼得水,我曾经为此生过班斯的气,但我又立刻知道我没有权力生气,我不是他的女朋友。但是鲁燕华的话却令我不痛快了好几天,那几天我不去找班斯,后来又去了,无论如何我喜欢和他讨论法律,这时候的班斯热情严肃富于蛊惑力,他的有关法律改变世界的见解令我神往,关于英国法律和香港法律的比较,香港法律和旧上海法律的异同,这是些十分有趣的话题,与我的人生无关,却让我的心里涌起一股莫名其妙的憧憬。有时候他也和我开开玩笑,说些有色情意味的双关语,我总是哈哈大笑,感到兴奋。

现在我已经看到留学生楼,学校独一无二的红砖小楼,士林蓝布窗帘在每个窗口飘荡,蓝窗帘是红楼房唯一的装饰,或者说,有蓝窗帘的红楼房是这一大片水泥楼的装饰,每一次远远地望过去,情绪便会起些微妙的波动,比方,我会对我生活产生厌倦,它就像旁边的水泥楼,灰黯、乏味、毫无情致.

这一次我没有来得及进楼,因为班斯恰好走出楼,他和一个漂亮女人并肩走出来,我看到他和她手拉手并且脸对脸微笑,我立刻认出她是留学生芳枝,这栋楼最靓的日本女生,芳枝穿着高雅的套装:黑白格花呢西式外套配黑色短裙,脚上是黑高跟鞋,长长的莓红丝巾搭在肩上,与莓红嘴唇呼应。班斯今天也是一反常态的正式和考究,他穿一套深色西装,皮鞋埕亮。他们走在一起和谐优雅耀眼夺目。

我迎着他们走去,脸上挂着微笑,却恨不得钻个洞逃遁,我的目光飞快地溜一遍自身,皱巴巴的套衫,有菜汤汁,裤子的膝盖处泡出两个球,我伸出手去摸我的那片竖立着像坚硬的蚌壳一样的刘海,还有眼影,不照镜子我也能看见,正像黑蚯蚓爬在我的眼皮上,我觉得自己丑态毕露,完全就是个小丑。

他们向我扬起手,歌唱一般打着招呼:“嗨,看见你真高兴!”“嗨!”我的嗓音哑住了,眼泪居然跳出眼眶,不知羞耻地沿着我的胖脸颊滴落在灰扑扑的鞋面上。

他们惊慌地望着我,班斯的手握住我的手,“呵,FLOWER,你的手冰凉,有什么地方不对头,要我帮助吗?”

芳枝从手袋里拿出纸巾。

我没法面对我的眼泪,索性闭上眼睛放声大哭。

他们把我带到班斯的房间,并带上房门,我的耳朵被我的哭声震出嗡嗡的声音,我戛然而止,但候咙不听话地抽搐,肚子像塞住的抽水马桶一样发出咕噜噜的响声,芳枝抚摸着我的背,班斯的脸凑在我的脸面前,像医生一样察看着我的瞳孔,一边嘀咕着:“上帝,上帝……”然后突然想起来似的,拿来一盒牛奶,芳枝帮他把牛奶倒进杯子,然后把杯子递给我。“你一定要喝下去,牛奶有镇静作用!”班斯微微皱着眉,看起来,他还在为我担心。我看到这么浓郁新鲜的牛奶已经舒展眉头,芳枝从班斯的食品柜里拿出色彩鲜艳的盒罐,是我喜欢却吃不起的进口巧克力和腰果。“你现在是不是好点了?”班斯问道。

而我此刻的心情就像雨后的天空只飘着几朵淡淡的云。

我看见班斯在偷偷地看表,我不得不起身告辞。我独自坐到学校的咖啡室,那份孤独因为受到过照拂而有了几丝甜意。一位漂亮男生在我的桌前站定,对我伸出手,“嗨!”

在这个黑色星期五,我认识了法语系著名美男何蒙。

何蒙的名字常在女生嘴里出现,他唇红齿白比女孩更俊秀,他的法语柔软甜腻似乎吸足了奶油。那天晚上,何蒙为我要了一杯柠檬茶,对我说:“我早就知道你的名字,我读过你用中英文写的文章!”我受宠若惊,下决心,结账时一定抢先付钱,虽然后来是何蒙买单。

我跑步回寝室,离熄灯只有五分钟,我气喘吁吁对我的室友们说:“今天何蒙请我喝柠檬茶,就在学校咖啡室,我们刚刚分手!”“你真幸运,闻馨!”“为什么不把我们一起叫来?”女孩们尖叫起来。

西西扯扯我的衣服,指指门外,“小心,燕华在盥洗室,你可不要在她面前提何蒙,她是他的追求者!”“她不是已经有了闵先生?”“但,谁心里都会有个柏拉图,不是吗?”西西回答我。

我从床底下拉出我的装满瓶瓶罐罐的脚盆,灯暗了,可整幢宿舍楼像清晨刚刚醒过来的集市。

讨债鬼

家里也像个集市,或者说更像个卖旧衣服的摊位,床、桌、椅、沙发、地板,都被衣服覆盖了,这些陈年的旧衣服,价廉质差,如果卖也只能论斤说两,面对它们你只有沮丧和失败感,而妈妈却一年年地收藏着,塞满了厨箱,那些能够关起来的空间。

现在她钻在这些旧衣服里东拉西扯,她又在自以为是地装扮姐姐,不用说,姐姐将被她拖去见某个陌生男人,把我的智商数76的姐姐嫁出去,是妈妈近年来的目标。我知道那种会面的结果是一样的,那就是没有结果,但妈妈是不会认输的,她是个不屈不挠的女人,六年的挤车经历,我深知妈妈的这一品质。

厨房的地上扔着妈妈下班路上买回的菜,但桌上的酱菜表明,她们已用过晚餐,掀开锅子只见到剩泡饭和妈妈从单位食堂买回的馒头,我饥肠辘辘,被这么简陋的晚餐激怒,更为气愤的是,这一切只为的让姐姐赶赴一场毫无希望的约会。

那时候煤气上正烧着铁熨斗,妈妈在乱物中理出一小方平面,把她看中的皱巴巴的衣服摊在上面,从杯里喝一口凉水,“璞”地一声,嘴里一团雾气出来,衣服好像干涸的泥巴被润泽,熨斗压上去滋滋作响,冒着热气,夹着难闻的焦铁味,我讨厌这股味道,它使我想起那些困顿不堪的年月,我穿着妈妈烫平的衣服被她领着去有求于什么人。

姐姐在隔壁房间弹钢琴,妈妈帮她关上门,让她置身度外于约会前的忙乱。每到这一刻,妈妈越发苛刻姐姐的琴艺,它是妈妈的赌注,妈妈让姐姐在陌生男人家里叮叮咚咚敲打琴键,她在一派天真的琴声里作着旁白,要他们相信,我的姐姐闻歌是怀才不遇的乐手,好像那些男人不是来相亲,只是在寻觅一场演奏会的搭档。

的的确确,他们更像搭档,妈妈找来的这些男人都会一两样乐器:二胡、吉他,甚至口琴,她说,志同道合的人才会彼此欣赏。有一个口琴手和姐姐配合得十分默契,每一次约会都是一场二重奏,他带着口琴来我家,吹啊弹啊,除了中间上一趟马桶,乐声不会无故停下,直到妈妈敲着房门阻止,他才告别离去。是妈妈通知他不要再来,妈妈告诉我,他的智商数是75。

我关上房门,压低声音对妈妈说,“弹琴是弹不出结果的,人家要娶她是不会只听琴声就作决定的,你应该把实话告诉人家!”“什么实话?”妈妈皱紧眉头望着我。“智商数,你该把数字告诉他,他能够接受才让他们见面,否则等他自己察觉,只会给姐姐带来压力。”我避开妈妈严厉的目光,我准备的一大套话没来得及说出来就被她的目光冲得四零八落。“不要自作聪明,人们只在熟悉的人面前才暴露缺点,闻馨,对有些人,智商数是次要的,他们更重视乐感,我把那些更重视乐感的人带到你姐姐面前……”

我打断妈妈,“但是并没有结果!”“结果不会马上到来,总是要努力再努力!”她在用熨斗压肩膀和袖子连接处的皱褶,但铁块已经凉了,压上时没有滋滋的响声,皱褶毫不动容,她去点上煤气,走回房间,“闻馨,你回家的时候该把脸擦干净,你瞧你把墨水都画到眼睛上。”妈妈指指我那残留在眼皮上的眼影,“过去你总是把这儿弄得漆黑!”她抹抹唇上的人中,“你一直就邋遢,但因为功课好,你老师觉得是因为你用功的关系,所以人总得在某一方面超过别人,它会使你的缺陷变成优点。”

简明扼要,一语双关。所谓格言,但我觉得这是妈妈杜撰出来的,我小学的班主任是第一个向我发出歧视信号的人,因为我的邋遢,她不让我参加团体操比赛,当然妈妈并非知道我的每一个遭遇。

姐姐在妈妈的指点下装扮一新,关于她的话题就这样不了了之。她略高于我的身材穿上有两条直缝的料子裤子,亭亭玉立,但尼龙花边的白衬衫领子翻在红毛衣外,却显得乡里乡气,这件衬衣就是刚刚妈妈费尽心机烫平的,肩膀藏进了毛衣,那些皱褶即使不熨也没人能看到,妈妈在这方面总是要去作些徒劳的努力。妈妈还强迫姐姐穿上她刚买回的海芙绒大衣,长长的人造毛比动物皮更夸张,姐姐涂过胭脂的两颊裹在人造毛里,宛若盆景,从深褐色的土壤里伸出一颗硕果。这天温度突然回升,水门汀的地面上湿漉漉的,便只有雾数的感觉。

姐姐殷切地望着我,她是双眼皮,鼻梁比我高,有骨感的脸颊,总之她集中了双亲的优点,但她的眼神凝固有几分迷茫,是半梦半醒的神态,我常常幻想得到她的神态,男人见了便会想入非非。可是在日常生活里,她只是个活力沉睡的梦游人,东碰西撞、答非所问、无所适从,像一件贵重但却是多余的家具,让人觉得碍手碍脚,恨不得弃之某个角落,任其蒙上厚厚的灰尘。姐姐的目光里有着乞求,她渴望得到我的鼓励,或者阻拦,我想她只能寄希望于我把她阻截在家门口,她羞怯如兔害怕见生人,而我却敢顶撞任何人包括妈妈,但在最后一刻,我却和妈妈站在一起,我言不由衷地向她赞叹:“你今天很漂亮,漂亮极了!”

她们将在男方家见面,那儿应该也有一架钢琴,姐姐才有可能展示自己的优势。妈妈是以有没有钢琴作为对方的首要条件,却不管姐姐反会受到这种人家的挑剔,她说,如果你想爬上三十层,你可能只爬得到二十五层,如果你只打算爬三层,你可能还站在一层。但从另一个角度看,爬得高只会跌得更痛,但妈妈只从自己的角度看问题。

我和整装待发的姐姐敷衍的时候,妈妈正拾掇自己,她在单位洗过澡,一头湿淋淋的电烫头发被一缕一缕地卷在塑料发卷上,她就是顶着这样一头发卷挤了两部车,斜穿市区回到家。头发在卷发器上被自然风吹了几小时,已完全干透,现在拆开来,像做工粗糙的算盘珠缀在头上,妈妈用梳子把算盘珠梳开来,还抹上发乳,于是圆圈变成曲线委婉的波浪,熨帖地起伏在她的头上。妈妈这一手是跟她同单位的女工学的,多年前她连辫子也梳不好,我的辫子总是一正一反,反的那一根像木棒撅在耳朵旁,令我耻于见人。妈妈向我们自傲地扬起头,“怎么样,很挺括是吗?就像从剃头店出来!”

我不想迎合她,“不过你现在跟她们一样,穿着睡衣出现在公共场所!”不久前她还奚落过顶着卷发筒在街上走的女人,说她们犹如穿着睡衣出现在公共场所。

妈妈没有一下子听懂我的话,她眯着眼睛想了一会,皱起眉头不耐烦道,“你只会说现成话,我哪有时间做头发,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呵,你们这些讨债鬼啊,是不是要气煞我呀!”最后两句话是激愤的,因为她正朝姐姐扑过去,姐姐擦去了妈妈涂在她脸颊上的胭脂。

妈妈用粉扑粘上胭脂坚决地拍在姐姐脸上,她又气又急扑上去的脂粉过浓,我喊道,“太红了,就像年画上的人!”

姐姐噢地哭开来,妈妈不理我们,穿上刚从裁缝铺取回的新衣,也是件比节气早了一拍的衣服,看起来妈妈对今天的日子是有过周密的设计,可气候却不尽人意地落后于规律。这是一件横贡缎面子的中式夹袄,花团锦簇,高高的中式立领托住她沉甸甸的腮帮,妈妈的两腮因为忙碌也是红红的,跟赴喜宴的小市民没两样。

妈妈过去从来不穿有颜色的衣服,那时候武装天下,她又是个想追赶潮流的人,在她三十岁的年纪,居然去布店花去六尺布票买来一块军绿色沙卡,让弄堂口的裁缝照着军队文工团员的女式军装,裁了件外套。那时的我还在襁褓,对这些往事没有记忆,是妈妈在我上学的路上当作某种美好的回忆向我讲述,她的豪迈的语气铮铮在耳,“哦,馨馨,你妈妈不同于别的妈妈,她是个进步妈妈!”现在进步妈妈又跟着时代穿上了花衣服,但是过去和过去的过去似乎记忆犹新,捣乱了她的目光,她穿出来的衣服好像又比潮流慢了一拍。

她手忙脚乱打扮停当,朝嘀嘀咕咕的我狠狠瞪了一眼,毫不犹豫地拖着哭哭啼啼的姐姐旋风般地冲出家门。

十分钟以后,妈妈又旋风般冲回来,她的弯弯曲曲包成蘑菇形状的头发开成有蕊的花,那一定是在狂奔中被风走形,紧肩卡腰的夹袄松开了纽扣,她因为匆忙,动作才过于剧烈,我没好气地问道:“一定又是忘了什么?”

这样的事情在她更年期的这两年时有发生,她忘记带钥匙或钱夹,更久以前是我忘记带我的课本和作业,车站在一公里之外,常常在上车一刻才记起忘记重要东西,妈妈便把她随身带的拎包扔给我,以百米冲刺的速度朝家冲去,回来的时候她的脸发白,气喘得像一台气泵,有一次把皮鞋跟跑丢了,后来她就一直穿旅游鞋上班,那时正好流行这种两头翘底很厚的鞋子,但配上妈妈电烫头发和三和一面料的裤子多少有点像乡镇上的营业员,我把这种感觉告诉妈妈,妈妈对我嗤之以鼻,“不要老是把好看放在第一,这样你就没有时间作更大的事情,记住:首先是实用,其次才是好看!”

现在,比我还重二十斤的妈妈喘了一阵气然后说道,“不是忘东西…我是…来…告诉你…啊,我忘了告诉你,你爸爸可能今晚会回上海,你把房间整理干净!”妈妈指指乱糟糟的一大片衣服,又喘了一大口气,“如果他比我们早到……不要告诉他我们去哪里,就说…就说…我带你姐姐去学琴!”“你从车站奔回来就为说这句话?”我生气地问道。

她转身打算离去,“当然,这件事重要,我不想让你爸爸一回来就找茬跟我吵,你又是什么事都要我关照了才会做!”妈妈已经又冲下楼。

我追出去喊道,“为这么点小事还要跑一趟,值得吗?你还是工程师呢!”“讨债鬼啊!”我听见妈妈在楼下嘀咕,但转瞬间她已消失在楼房外。

我在厨房乒乒乓乓扔东西,我只扔钢精锅,因为摔不碎而且声音响,听起来很解恨,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这样怒火冲天。

我没有照妈妈说的去做,而是背上刚背回来的书包,离家去学校。

撞来撞去的苍蝇

把阿蒙带到寝室引起的震动完全在我的意料之中,我洋洋得意虚荣心获得充分满足。这是个小雨滴滴答答的黄昏,明天有考试,女同胞们取消了约会,打算晚些时候去夜自校教室,何蒙在门外喊我,他是来问我借一本三级英语小说,我说我要找一下,事实上书早就找出来放在枕头边上,我只是为了拖延何蒙的时间,我希望他走进寝室坐上片刻,因为他的出现将抵销郁小松失约给我带来的耻辱。

果然何蒙走进门的一刹那,寝室即刻像半导体被关上,正如俗话说的,一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我看到鲁燕华脸红了,她微微侧过身子,朝绑在床架上的镜子飞快地瞥一眼,再瞥一眼何蒙,他正笑容满面但心不在焉地朝每个姑娘打招呼,他用的是英语,她们当然也用英语,是最经典的句式。

燕华东一本西一本找来好几本书放进书包,“不要这样正式好不好?”她是指她们的规范英语,“我觉得像在课堂上做练习!”她傲慢地背起书包欲走,却又转过身像刚刚想起似的,从枕边拿起心爱的果仁巧克力,打开漂亮的盒子递到何蒙面前嫣然一笑:“请!”

何蒙神情惊恐,视巧克力为毒蛇般的又是摇头又是摇手,“啊,不,我不吃糖,这东西会引起心血管毛病!还有,我的牙不好,有六颗蛀牙呢!”

最后一句话引起了女生们的哄笑,燕华娇嗔地白了何蒙一眼,拿起桌上的台湾话梅,挑了一颗最大的给何蒙。何蒙来不及道谢,因为西西递上一杯热腾腾萦绕着香味的咖啡,何蒙惊叹:“这是一杯真正的热咖啡呢!”西西舌音呢喃地答道,“是用电热杯加温到一百度的水!”

我在一边目瞪口呆自叹弗如,这些女孩们讨男生欢心的小伎俩我一点都不会,眼看着何蒙成了她们的朋友,先前的喜悦化成了担忧。不过,我马上转忧为喜,因为何蒙拿起我给他的书看看表说:“我要去听讲座,法国来的诗人,当然他现在是老头子了,在法国最高级的学府高等师范大学任语言教授,啊,闻馨,你可以听听,这正是锻炼你的听力的机会!”何蒙朝女生们招招手,用英语道,“再见,姑娘们,认识你们真高兴!”

何蒙像真正的绅士为我拉开房门,让我先走,他在我身后轻轻拉上房门。我能想象房间里女孩们讪讪的表情,她们倾慕的王子就走在我身边,我的脚步有点儿踉跄,仿佛履在薄冰上,我还没有来得及消化我的快乐,王子向我提出道别:“我要去陪老头子了,把他从专家楼接到开讲座的教室。”“我和你一起去陪他好吗?我想认识他,我崇拜诗人,更崇拜法语诗人!”我向何蒙请求。

何蒙就像看见巧克力一样立刻起惊恐状,“不行!不行!一生中他最讨厌的就是女性!”

何蒙成了我们寝室的常客,他是来找我练英语,说到底他并非是我想象中的王子,这位法语系的英俊青年的伟大理想却是到美国人的公司当一名BUSINESS MAN,这使我非常失望,我们的英语TOPIC经常是关于文学和生意孰高孰低的漫长争论,我用我拿手的异族语言将何蒙批驳得体无完肤,我的嘴里吐出一串一串只有在狄更斯的书里才能见识到的很文学的大词,令何蒙的眼睛亮出惊喜的光芒。

同事们把何蒙的到来想象成他对我们其中一位产生感觉,当然除了我之外,没有人能够相信他会对我感兴趣,她们认为何蒙只是将我当成桥梁,而走近他钟情的那一位。她是谁呢?女生们的眼睛里充满期待和幻想,想想看啊,她们已经名花有主,居然还如此心猿意马,尤其是燕华,在何蒙到来的黄昏,让她的闵先生在楼下一声声叫唤,她慢吞吞地整容整装整书,总之,这种时候,她有的是东西需要整理。

但是看起来,何蒙和她们的关系并没有多少发展,他用他不熟练的语言和她们说些无聊的闲话,他的睫毛很长的漂亮眼睛像塑料做的,对她们婉转的秋波毫无反应。他总是急匆匆地把我叫走,去听讲座或者去留学生楼。我和他在女生们失望地注视下离去,这一刻是我人生的巅峰。

然而我的虚荣心的满足是片刻时光,我的快乐是空幻的,我只是何蒙的不收费的语言老师,我使他的英语获得分分秒秒的长进,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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