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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10-15 23:15: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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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邓宏顺

出版社:人民文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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贫富天平

贫富天平试读:

1.

早八点,老樟树胳肢下的市委大院门口热闹起来,闪着红灯的电子大门敞开着,人来车往,有赶进来上班的,有赶出去上班的,还有聚在大门口上访的。高南翔出了热闹的大门口往左拐,朝信访局办公室方向走。

高南翔刚到白鹤上任,他不愿像现在大多数新上任的领导那样,先带上电视台和报社记者去“深入基层”,而是首先要求信访局欧阳局长提前给他安排一个信访接待日。他说,现在,对于一个地方的真实官风民情的了解,作为一个领导来说,看信访材料和直接接待来访者,是一条比深入基层更好的捷径,因为深入基层常常被下级的智慧所忽悠。这一点,高南翔是有经验的,他在省委机关工作时就有亲身体验。人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从一个上访案件入手,往往可以把一个地方的真实问题和复杂关系剥得暴露无遗。

白鹤市不大,辖两区两县,只一百多万人口,叫市才几年,现在,城市人口也才占总人口的百分之三十,红头文件上叫做城市化率太低。正因为如此,白鹤的城市建设和农村、农民和农业工作量都很大。此前,上面派下来的几任市委书记似乎都不适应,都是匆匆来匆匆走,所以这次才把高南翔派来。但是,尽管省委组织部领导在新老市委书记交接大会上特地介绍了高南翔是农村出身,又在城市工作这么多年,很适合在白鹤工作,尽管高南翔的表态思路也很清晰,坐在下面听报告的各级官员还是不对他抱有太多的期望,因为每一届新书记到任都有这样的开始。

欧阳局长知道新上任的高书记今天要来局里,但他想不到高书记会来得这么早,见高书记进了办公室就难免有些措手不及,毕竟从来没有哪位市委书记一上任就往信访局办公室里坐。欧阳局长笑得像一个花篮,全身能笑的地方都笑着。他跟高书记握过手,就将皮靠椅轻轻往外拖了拖,拖到一个非常合适的位置让高书记坐下,然后郑重其事捧上一杯茶摆放在高书记的右手边说:“高书记请用茶。”高南翔说,别客气,就端起茶来。他一边喝茶,一边看着仰天躺在门外的那位有些奇怪的老头儿说:“门外这位老人是怎么回事?”

欧阳局长躬了一下腰,将自己变矮说:“高书记,他不是老人。他还不到五十岁,叫宋大禾,越来越变成个疯子了。您别理他就是。”

高南翔不再问话,两眼像探照灯一样,将办公室扫视了一遍,窗明几净的办公室和非常整齐地挂在壁上的一排文件资料夹,全都刻在了高南翔的记忆里。高南翔印象不错。

因为是第一次近距离接触高书记,欧阳局长不敢多说别的话,比如办公经费的困难、落实信访工作的难度,都不敢说,只是想说工作上所取得的成绩。他说:“高书记,我向您汇报一下工作吧。”高书记以零度表情对他说:“今天不听工作汇报。我要看看上访的原始记录。”欧阳局长两眼一定,感到书记是想一竿子插到底。他不得不将那本厚厚的《上访登记册》从抽屉里取出来,放在书记面前。《上访登记册》的橘黄色皮壳已被翻得有些污损卷角,残缺不齐。高南翔的眼神里推出一浪一浪惊异的涟漪,从《上访登记册》上面扩散开去。

他慢慢地往下翻看那一本本又大又沉的登记册,每一页似乎都重得压手。登记册上,详细记载着何地何时何人因何原因上访,已上访过多少次,有何处理结果。

因为全神贯注,高南翔模样还像几天前坐在省委办公厅自己的案前,但是,他每往下翻一页,就像有人往他心头压上一块大石头,越压越沉,这和他在省委机关工作时的感受已截然不同。在省委机关工作时,对这些问题是居高临下在电话里说事,而此时是身临其境。

高南翔翻到记录着武阳县借娘屯村宋大禾上访这一页时,见那上面记得密密麻麻,就认真地细看起来。正看得入迷,他背后突然有人用颤栗的声音喊道:“高书记,你可要为我们平民百姓做主啊!”随后就是一声皮肉骨头落在磨石地面的闷响。

高南翔转过身来,一眼便认出就是刚才仰天躺在门口的那位“老人”。欧阳局长刚才说过,他叫宋大禾,还不到五十岁。宋大禾跪在地上,额头不停地在磨石地面上磕得通通响,前额已经磕得积了血,红了一大块,热泪沿着他的皱脸在深深的肉沟里迷茫地流着。他双手高举着一份状纸,不停地叫着:“高书记,你要为我们老百姓做主申冤啊!”

刚到自己办公室坐下来的欧阳局长,正准备最后一次修改向高书记汇报的书面提纲,听到宋大禾的喊声,急忙从旁边跑过高书记跟前来,脸黑得锅底一般,但因为高书记在这里坐着,他却又不敢把话说得太难听:“哎哎,宋大禾,你怎么又进来了?你怎么一下冲进这里面来了呢?你应该先到外边登记!”他一边说,一边使着暗劲把宋大禾往外拖。不料高南翔解开欧阳局长的手,扶起宋大禾说:“大禾老乡,快起来,有话好好说。”宋大禾坚决不肯起来,说:“刚才有人告诉我,你就是新上任的高书记,是从省里来的,要我来找你。高书记,你不答应为我做主,我就是撞死在这地上也不起来!我已经在这里登记过三十八次了!”高南翔听这人说话不像个疯子,又刚看过宋大禾多次上访情况的记录,就亲切地蹲下去,双手扶起他,皱紧着眉头说:“大禾老乡,你如果真有冤屈,我答应为你做主!你快快起来,起来了才好说话!”

宋大禾因为上访次数太多,令人讨厌,挨过不少人的骂,今天还是第一次听当官的这么亲切地跟他说话,他止住了哭声,抬起那双怒火难熄的眼睛,仇恨、无奈、乞求、希望……千百种复杂的情感都在他那双热泪涌动的眼里搅动、扑腾。但他看着这个答应为自己做主的大官,见他长得宽额阔嘴,耳大鼻直,声若洪钟,和他以前见过的官没有什么两样,猜疑又爬上心头:只怕是一位比以前的官更会说漂亮话哄人的官啊!

欧阳局长见高书记对宋大禾这般亲热,而这宋大禾却如此木讷,没有任何感恩戴德的表情,就立刻对宋大禾做出和悦的脸色来,提示宋大禾说:“宋大禾,这是市委书记啊!高书记哪!他原来是省里领导,现在调到我们市里来当书记了,前几天才到任,今天是他的第一个信访接待日。你真有福哪,遇上了市里最大的官接待你。他答应为你做主了,你还不快起来?你也真是太不识好歹了。快快起来感谢高书记哪!”

宋大禾好像这时才有些明白过来说:“高书记,你答应为我做主了?”

高南翔说:“我们本来就是为老百姓办事的嘛。”

宋大禾说:“你不会也骗我吧?”

高南翔一时想不出什么更好的话来,只是把宋大禾的手紧紧地握着说:“我现在向你表个决心也没有用。看我们的实际行动吧!”

宋大禾说:“那我先给你磕三个响头!我一定要给你磕!”

宋大禾说着就使出真劲在地上嗵嗵地磕了起来,高南翔和欧阳局长用了很大的力气都没有止住。磕完头,宋大禾站起来了,颤抖着双手,把用尼龙纸包裹着的皱皱巴巴的状纸递给了高书记。

高南翔接过状纸一看,这是一个叫宋春兰的姑娘用圆珠笔写的控诉。

姑娘的母亲前几年去外面打工,因从事有毒作业染了绝病,回家后仍无法治愈。妈妈去世后,现在她跟着带病的父亲过日子。她已经小学快毕业了,因为给母亲治病负债不少,就欠了学校一些钱,那天,学校催着交,父亲又交不出来,她可怜父亲,就趁放假瞒着父亲,一个人到城里去找事做。她没有技术,想在饭馆里端菜洗碗挣些钱。到了白鹤市区后,她看到很多饭馆门口都挂有招服务员的牌子,心里好高兴。但她一问,都嫌她年纪和个头太小。她沿着街头一家一家找下去,一直找到天黑还是找不到要她做事的地方。正在她愁着这一夜没法度过的时候,一位好心阿姨走来关心她,问她要找什么样的工作,有什么困难。她如实地跟那阿姨说了。那阿姨就领她进了一家酒店,给她好菜好饭吃,还叫她好好洗一个澡,给她换了一套新衣服,喷了香水,还说要给她找个吃得好穿得好的好工作。晚上,阿姨和她的男人将姑娘带上一辆黑色的小轿车,说是带她去工作。她被带到一家大宾馆,坐电梯上到八楼。阿姨和男人敲一个房门,一位四十多岁的汉子开了门。阿姨和汉子说:“皮总,你要的人我给你弄来了。”那个叫皮总的人,给那阿姨沉沉的一袋钱。阿姨的男人将姑娘推进了门去,说:“你好好工作就会有好多钱给你。”姑娘一看不对头,转身往外挤,阿姨吓着她说:“听话,好好跟皮总做事!”阿姨的男人说:“你敢不听话?皮总要是不满意的话,老子要你死!”姑娘是第一次进城,当时吓得浑身发抖,不敢再说什么,也不知到底要发生什么。那个叫皮总的人将门反锁了,将她抱到床上剥她的衣裤,姑娘苦苦哀求,但没有用,姑娘开始挣扎,那个叫皮总的人就捉住她说:“老子是花了高价买来的……”姑娘被那个叫皮总的人糟蹋了一夜,这一夜,姑娘都在哭叫着爸爸……她在诉状最后写道:“叔叔,伯伯,阿姨,你们一定要为我做主,把坏人抓住……”

一页页控诉,字是那样地幼稚,状纸上还像留有不少的泪痕,泪痕浸透了纸背。这使高南翔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激愤,他把诉状拿在手里,努力克制着自己,看上去,他非常地平静,但当他把状纸放在桌上时,欧阳局长发现他捏过的地方已有了不能恢复的指头陷坑。高南翔说:“大禾老乡,这份状纸我收下了!”

站在一旁的宋大禾说:“我女儿现在已经不像个人样了。”

宋大禾说着,从衣袋里摸出一张照片递给高南翔说:“我女儿可聪明了。这是她十岁生日那天,我带她到县城里照的。高书记,你看看。我女儿现在已经不像个人样了,你看看我活在这个世上还有什么意思?我连自己的女儿都保护不了,我活在这世上还有什么意思呢!我女儿被人糟蹋得没有个人样了!”宋大禾反复反复地说着说着就大哭起来,声音像老牛被割断喉管那一刻,苍凉而悲愤,震颤人心!

高南翔接过宋大禾递来的照片,照片上的女孩儿的确是天真烂漫,她笑得那样开心估、那样甜蜜,看得出,她长得也很健康,眼神里充满了希望。那时候她一定生活得很幸福。高南翔问:“你女儿今年多大?”

宋大禾说:“今年十三岁。”

高南翔也有个女儿,她叫高蓓,正和这女孩子同庚。

高南翔说:“你女儿现在在哪里?”“就在门外站着。”宋大禾擦了把泪走出门去喊道:“我的宝贝女儿啊,你快进来见见这个大官。他答应为我们做主了!”

大约是女儿不愿进来吧,宋大禾在门外哄了好一会儿才把女儿拖进办公室。

高南翔沉沉地皱着眉头,看着这个小女孩。她没有自己的女儿高,身材又小又瘦,简直让人看不出她有十三岁!一双胶底布鞋被硬硬的脚趾拱破了,没有穿袜子,露出一个黑黑的大脚趾;头是认真疏过的,但黄黄的头发像一蓬被霜雪冻死的韭菜,扎起来很不顺溜;她双手捂住脸不让人看,捂脸的手上有密密的伤痕,那是荆棘和巴茅在她肉皮上割刻的纵横。高南翔看着这个女孩,想着自己的女儿,他心酸地说:“姑娘,你别伤心,既然你们父女俩找到了我,我就一定会给你们一个答复!”

宋大禾赶紧按了按女儿的肩膀说:“春兰啊,宝贝女儿,你还不快跪下谢恩啊!”

春兰姑娘捂着脸赶紧下跪,大哭起来说:“叔叔,求求你了!我求求你了!”

高南翔赶紧扶起春兰姑娘说:“姑娘,千万别这样,我可受不起啊!你脸上有什么伤痕吗?你这么老捂着脸不让人看?”

宋大禾说:“自从发生那件事后,她一见人就这么捂着脸。”

高南翔说:“姑娘,你不羞!真正应该感到羞耻的不是你!是那些禽兽不如的坏人!”

宋大禾赶紧把女儿的手拿开,哄她说:“女儿,你放开手,让这大官看看。这大官说你不羞你就不羞!”

春兰慢慢放开手,露出她的脸额来。高南翔内心里颤栗了一下。这哪里像十三岁姑娘的脸?那是一张干死了、揉皱了的黄桐叶,只有那两行痛苦的泪水还在她那黄死的脸上发着一点儿光泽。谁知道这些日子他们父女俩是在怎样的条件下挣扎啊!春兰这张泪脸,就如一幅铜刻,牢牢地嵌在了高南翔的脑子里!

高南翔那双热湿的眼睛痴痴地看着春兰姑娘。他想得很多,他想起自己的女儿喝牛奶吃面包和爸爸妈妈耍娇的样子,又想象着春兰姑娘在家里帮爸爸做饭喂猪砍柴割草的样子,他还想起农村很多像春兰这样的姑娘……

高南翔转过脸去坐下来,偷偷从裤袋里摸出一张餐巾纸沾沾眼角的泪水,面前的一切慢慢地清晰起来。他严肃着脸孔,从青瓷笔筒里抽了笔,批了一段话给政法委转公安局:市政法委并转市公安局主要领导:当前,在我们身边,贫与富、强与弱正朝两极加剧,作为党政部门的领导,如果当不好二者之间的天平,那就总有一天会给我们来之不易的改革开放大业带来不可估量的损失!民众如水,载舟覆舟所宜深慎!今天的‘天平’当然绝不能是打富济贫,但也不能爱富弃贫,不能傍富踩贫,而是要保证每个人(无论贫富,无论强弱)的人格平等!宋春兰父女在两年里已上访38次,此案令人愤愤,是可忍孰不可忍?望速速查实,并将侦办情况及时报我。高南翔。

高南翔批过这些感情强烈的话语,依旧愤激难平,意犹未尽,又担心别人说他初到白鹤就这样批转信访案子不太合适,就抓起电话直接打到公安局找局长,说他刚批转一个信访案子,要政法委转给他们局里,收到信件后一定要抓紧查办。

不料局长却说,这是个老案子,很复杂。

高南翔万万没有想到,第一次给公安打电话是这样一个回答,听口气,这个局长很有点分量。高南翔说:“就是再复杂,也要拿下来!有什么困难我支持你们!”

局长说:“这个案子早就拿下来了,已经明明白白地摆着。”

高南翔说:“又说很复杂,又说早就拿下来了,明明白白地摆着,你这是什么意思?”

局长说:“这个案子不是案情本身复杂,而是复杂在案子以外的种种关系。”

高南翔说:“你别给我兜圈子,直说是什么地方很复杂?”

局长说:“这个,其实你只问问市里其他领导就明白了。领导们没有谁不知道。书记啊,就你刚来白鹤还蒙在鼓里。”

高南翔说:“照这么说,这个案子是有人故意顶着不让办?是有人干扰执法喽?”

局长告诉高南翔,在他未来之前,这个案子已在领导们中间闹过风雨了,案子是很清楚的,材料也都在,说怎么办就可以怎么办,主要是领导思想不统一才搁在那里。

高南翔听这么说,沉思了一会儿,他感到奇怪,现在,行政领导督促执法部门秉公执法才是正理,难道还真有行政领导敢如此大胆阻挠执法?案子办到了这一步,谁敢叫停?什么叫主要领导思想不统一?是涉及到某领导的亲戚?是某领导受了贿?是上面有干扰?高南翔说:“你们依法办事就是,我倒要看到底是哪位领导要阻挠你们办这个案子!”

局长说:“高书记,我可没说过哪位领导阻挠办案啊!我可没有在你面前告哪位领导半个字儿的黑状啊!说实话,这个案子涉及市里的经济工作大局,对这个案子有不同看法的这位政府主要领导也是好同志,平时对我们执法是很支持的,从来也没有干预过我们依法办事。可这回他……”

高南翔听着局长越说越深入,越说越具体,也越说越复杂,就说:“看样子,在电话里是说不清楚的,这样吧,明天下午你到我办公室来详细说说。我要看看问题的症结到底在哪里。”高南翔一边打电话一边想着,难道是老万在里面作鬼?他不会这么没有法纪意识吧?但公安局长的话里明明包含有这层意思,尽管他在很狡猾地躲闪其辞。

局长说:“我叫管刑侦的副局长带具体的办案人员来向你汇报,他们比我更清楚。”

高南翔说:“怎么,你想脚板底下抹桐油?怕得罪了谁是不是?”

局长赶紧重复着解释说:“我万万不是这意思。我怕得罪别的领导,难道不怕得罪高书记吗?谁还不知道高书记是市里一把手呢!我是已经定好明天下午有个重要会要开。”

高南翔觉得自己此时不能让步,要是这时在这个局长面前让步,他就不像个市委书记了,这将意味着以后他的政令是否能够通畅。他说:“我才来几天,和谁都绝对没有矛盾,这你放心!我高南翔只想给老百姓做个主。明天下午我在办公室里等你们,你亲自带办案人员来!”于是,局长不能不答应说:“那好。按书记指示办。”

放下电话,高南翔心里沉了起来:这个局长会来吗?他如果不来,下一步怎么下手?如果下手狠了,又会带来什么后果?有谁会是他的后台?……要为老百姓做个主,一开始真就这么难,往后还不知道会碰到些什么。如果真是老万搅在这里面的话,那一定要弄清楚,老万在这件事情上到底准备出张什么牌。

2.

下午,高南翔提前二十分钟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坐着,等候公安局长带人来汇报。对于这位局长,他不能不提前作些了解,从秘书那儿得来的情况是,公安局长已是一位年届五十的老公安,据说他德、能、勤、绩也都不错,还有不少说起来让人为之感动的廉政事迹。高南翔相信这些都是真话,因为只有那些屁股很干净的人在上级面前才不阿谀奉承。那么,局长一定会说话算话,一定会很准时很认真地带人来汇报。高南翔来白鹤当书记,还是第一次和公安打交道,他不能不显示自己的认真和严谨,不能不提前到办公室坐着,这也是以身垂范的需要。

这天的报刊和信件都送来了,桌上码了一大堆,正好让他在这个等人的时间里阅读。他在圈椅里坐下来,最先还是看了看自己市里的《白鹤日报》,因为这里发生的事情将与他直接相关,他疏忽不得。既然在这里做官,最好对这里所发生的新闻事件都预先有个心理准备。

看完报纸,大篇文章里,他感到没什么新鲜事儿,倒是有一则小通讯让他想了一会儿,写的是千丘田乡一位叫周天好的副乡长为老百姓办实事,也就一百多字吧。他想,现在的基层就缺少这样的干部啊!什么时候他要去看看这个周乡长,跟他扯扯乡里的工作情况。这时候手机叫了,高南翔问是哪位,那边却笑着说:“你猜猜我是哪位。”

高南翔听不出这人的声音,他刚来白鹤不久,谁会和他这样随便调笑?声音似乎有点熟悉,真是有点摸不着头脑。高南翔严肃起来说:“猜不着。有什么事你快说,不说,我挂机了。”

那边又哈哈大笑了几声,说:“你现在官架子不小了啊!”

敢和他继续这样说话的,肯定有特殊原因或者特殊关系,高南翔又只好谨慎起来说:“对不起,你是哪位,我实在是猜不出来。”

那边再哈哈大笑几声才说:“南翔啊,我是华仕成哪!”

高南翔一下子激动得站了起来,说:“哎呀,仕成,原来是你啊!我还以为是谁打错电话了。你现在在哪里高就?还是我在县里工作时见过你一面哪!十来年了!”

华仕成说:“是的是的,十几年弹指一挥间!当时我断定你是老鼠钻酒瓶——前途光明、出路不大,没有想到你还会有今天,还会做这么大的官。我就在白鹤电视大学教书,教“古代文学”,业余时间研究《西游记》,熟悉我的人现在都戏称我是‘华西学’。最近我忙了一阵子,在网上对女性进行了大量的问卷调查,最后得出一个结论:从人性的角度来考察,吴承恩写得最成功的人物不是孙悟空,不是唐僧,也不是沙和尚,而是猪八戒。女同胞喜欢老猪,你知道是什么原因吗?是因为老猪喜欢她们。很多女同胞都说,男人要是都像唐僧、孙悟空和沙和尚,她们活在这世上真是太没有意思了!”华仕成说到这儿就十分关心地嘱咐起来:“南翔,别怪我没见面就在电话里不跟你说正经话,你当这么大的官,可要善待女人哪!自己的女人也好,别的女人也好,你都要善待,别学唐僧拒绝女人的亲近,讨女人们恨!”

高南翔也被说得轻松地笑了起来,说:“仕成啊,你这可是个了不起的成果啊!出了一本这方面的专著了没有?”

华仕成说:“出了两本。什么时候见面,我送你雅正,算是我给你的见面礼。”

高南翔说:“那可是一份厚礼啊!是教授了吧?”

华仕成说:“去年刚晋的,就凭这个成果。要没有这两本专著,那是怎么也晋不了。我们什么时候见面一叙?想你了!你约个时间吧。”

高南翔说:“你约吧。你是教授,在教授面前,我怎么好约?”

华仕成说:“还是你约吧!在这块土地上不由你发号施令,似乎是不顺理。”

高南翔说:“仕成啊,读大学时,你最恨的就是中国的官本位,怎么这么些年不见,你也入俗了?”

华仕成说:“那好吧,你既这么说,那就我约。”

高南翔说:“白鹤籍的,应该还有我们的大学同学吧?”

华仕成说:“还有。”

高南翔问还有谁,华仕成说,还有龙贻神。

高南翔说:“好像张召鑫也是这儿的人吧?”

华仕成说:“召鑫的事你还不知道?”

高南翔说:“当然知道!哪能不知道呢!”

华仕成说:“可惜召鑫到奈何桥那边去了。见了面我再跟你说说召鑫家里的详细情况,你听了会流泪的。”

高南翔正想把这个话题扯开些,尤其想问问张召鑫父母的情况,就来人敲门。高南翔只好和华仕成说再见。

拉开门,果然是公安局的人到了。他一边招呼他们坐下,一边把思想从华仕成刚才说的那些话里完全拔出来。

公安局的人坐下之后,高南翔问一位长者:“你就是胡局长吧?”

局长站起来,立正,很恭敬地回话:“本人胡勇。还望高书记多多指教。”

高南翔不冷不热地说:“别客气,坐!”

胡局长怕自己在下属面前被高书记冷落了没面子,就抢先跟手下人说:“高书记很忙,抓紧时间汇报吧。我主讲,有必要补充的你们再说。”

高南翔对胡局长这个安排点了点头。

胡局长将几本案卷摆放在面前的红木茶几上,说到哪儿翻到哪儿,有时还把案卷末尾的朱红手印有意亮给高南翔看,好像是深怕高南翔不相信。高南翔只是礼节性地斜一眼案卷,看见一块块血色的手印。他没有必要看得太细,他应该相信公安局办案。作为市委书记,他的任务应该是通过管人去管事!

听过了汇报,高南翔觉得宋春兰被糟蹋的经过,和宋春兰控诉书上写的没有出入。高南翔一边听着,面前就出现了那张少女可怜的泪脸,那张枯死的桐叶脸,仿佛宋春兰又站在他面前大哭着乞求他……

胡局长放下手里的案卷,深深地吸一口气,看上去,显然是心情太复杂的样子。他又拿起另一本案卷,眼睛慢慢地红润起来,看着高书记说:“人啊,不为圣贤便为禽兽!现在有些有钱有权人已经越来越不像话了。他们由过去的嫖娼到金屋藏娇,现在他们又由玩大学生处女到玩中学生少女。”胡局长说着,声音越来越刚硬,手和嘴唇就都打起颤来,显然,他动情了。说过这么几句,胡局长停了,他要看看高南翔是个什么神情。

高南翔也深深地呼吸了一下,仿佛被压抑得难受,要挣脱一种什么束缚。他抑制着内心的翻滚,尽量做出平静的样子对胡局长说:“你继续说吧!我听着!”

胡局长又挽了衣袖,一边翻着案卷,一边很熟悉地说:“宋春兰被糟蹋的案子发生在白鹤市猪狗冲。“猪狗冲”这个名字虽然丑,但那个地方现在已经是白鹤市有钱人最高消费的场所,大款、老板、贪官都在那地方出入,那里成了富人的天堂,穷人的地狱!”

关于猪狗冲的传闻,高南翔一到白鹤就听人说过一些,说是有几家宾馆简直就是有钱人犯罪的保险箱,他们专门为那些有钱人提供处女、少女,听说有一所乡中学还有人专门把女学生成批地骗到城里来送给这些有钱人过兽瘾,自己从中捞一笔可观的介绍费。有的小酒馆老板和一些做人贩子生意的,也在为这些宾馆提供处女、少女赚钱。

胡局长在汇报中没有涉及这些具体内容,高南翔想,这大约与本案无关吧,也没有细问。胡局长只是说宋春兰就是在锦秀宾馆八楼被太洋公司老总皮革苏糟蹋的。诱骗宋春兰的是一家兼做皮肉生意的小酒馆的一对夫妻。

高南翔听到这儿,把手里的记录本重重地丢在桌上,瞪着胡局长说:“干这些坏事的人你们为什么不抓?这样的人你们都不抓,还要我们公安干什么?”

胡局长见高南翔黑脸骂人了,就说:“高书记,你别激动,你把汇报听完,就知道是怎么回事儿了。”

高南翔瞪着胡局长,胡局长继续说:“干这些事的人,凡是证据确凿的,我们哪能不抓呢?当然不包括皮革苏。皮革苏我们当然也是要抓,但是,市政府有主要领导要保,我们不好下手。虽然现在是法治时代,我们可以独立执法,但是,我们的工作哪离得开政府支持?我们真要和政府过不去,那是马过独木桥——寸步难行!”

高南翔说:“今天没有外人在场,你们告诉我,市政府到底是哪位主要领导要保这个皮革苏?”

从胡局长到办案人员,都一下子默然了,各自的眼神都在空中扑腾。

高南翔说:“你们说出来不要紧的。我绝不会说出去。”

胡局长听高南翔这么说,又看了看高南翔说:“其实,高书记你心里清楚。”

高南翔不愿再在圈子里面转,就说:“你说,是不是万代市长?”

胡局长朝高南翔翘了大拇指说:“书记你高!”

果然对了高南翔的预感,但现在胡局长这么说出来,高南翔又不免有些惊讶:是什么人都好办,为什么就要是万代市长呢?在高南翔来白鹤市任职之前,上几届班子就是因为党政一把手各划各的船,结果下面也跟着画线站队,上上下下四分五裂,谁都没有个好结果;其实,大家还是都干得很辛苦。这是个很沉痛的教训。他在上任之前,组织上跟他谈话时,要他到白鹤后特别要注意的就是班子的团结。刘伯更是一再交待他:“小高啊,现在我们的领导班子越来越年轻,学历也越来越高了,这是好事。但是,你们这样的年轻人没有经历过真正的大风大浪,还不真正懂得战友情。你们在一起有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要注意,从目前情况来看,也是一个普遍的问题,你知道是什么问题吗?”当时高南翔没有答上来。刘伯说:“就是一个团结问题!白鹤市上几届班子其实工作也没有少干,结果却闹出那么多乱子,谁都没有得到甜头。从某种意义上说,搞好团结和干事业同等重要。我是看着你成长起来的,你这回去白鹤任职,我相信你会搞好班子团结,把工作干好。”高南翔还清楚地记得,上任的前一天晚上,他和兰萍睡在一个枕头上也说过这方面的话题,兰萍说:“你到白鹤任市委书记,刘伯是起过伯乐作用的,你一定要记住刘伯的话,做一匹千里马,和市里班子搞好关系,尤其是要和市长搞好关系,起码不要让别人打刘伯的嘴巴,让刘伯丢面子。”

高南翔知道自己的个性很倔犟,也就有些担心自己搞不好班子的团结。真是怕什么来什么!万世耿原是副市长,刚刚才代市长。组织上安排他到任后才开会选举正式市长,这是领导们留给书记的最好法宝啊!难道这个法宝要让他用不上吗?难道这个法宝要被砸掉吗?

高南翔把刚丢在桌上的工作记录本又拿来随便翻了翻,心里说:我就怕市长自身出什么问题。要是市长本身出了对不起老百姓的事,那我就得在市长和老百姓之间选择老百姓!

公安局的人眼睛似乎很毒,好像已看出了高南翔复杂的内心,但他们不说话,等待高南翔表态。在人与人之间打交道,悄悄地看着别人的言行是十分聪明的事情,就像打伏击战一样。

高南翔想了想说:“一个太洋公司的老总,难道就有本事把我们一个白鹤市长的喉颈给卡住了?”

胡局长有些深远地笑了笑,说:“书记,我们今天的汇报,可没有提到市长半个字的不是啊!”

高南翔对胡局长带城府的样子有些不满,也深沉地笑了笑,举重若轻地回了一句:“那就我这个当书记的在背后说市长的不是了!”

胡局长的脸刹地一下红了,知道自己的话无意中出了漏洞。高书记这句回得有多重啊!他想不到刚过不惑之年的高南翔看上去像个白面书生,此刻却这么劈头盖脸地一刀剁下来,让人似乎难以招架。胡局长马上站起来,立正。同来汇报的两位干警也都跟着起立,立正。胡局长说:“高书记,我们万万不是这意思。我在电话里已经说过,你是全市的一把手,我们心里非常明白。我们保证和你保持一致!”

高南翔转而轻松地笑笑,他对自己的这个震慑效果是满意的,但他正眼不瞧局长,只是用手掌朝胡局长挥了挥,作出叫他坐下的示意,说:“你们坐,你们坐!用不着这样。你们要是不尊重我,能这么认真、详细地给我汇报这些情况吗?”局势又被缓和过来。

胡局长明白这是在安慰他,但还是马上点头说:“是啊是啊!一般像这样牵扯到市里领导的案子,我都会叫副职来汇报的,我本人是不愿意涉及的;别人来汇报,我在后面还算有个余地,我自己冲在最前面,就没有周旋余地了。我们也是伸脚碍娘,缩脚碍爹啊!现在会议上听进去,酒桌上说出来的人多哪!像你高书记这样能守得住嘴巴的领导还有多少呀!”

高南翔说:“你就给我戴高帽子了?你不给我戴这个高帽子,我也不会说出去!我话还没有说完呢!皮革苏和万代市长到底是个什么关系?你们查过没有?是不是有这个关系?”高南翔的大拇指和食指很快地搓了搓。是在数钱。大家都看着笑了。公安局的人长期搞案子,捉摸人成了习惯,一看高南翔做数钱的动作那么娴熟,心里又对高南翔有了另外的想法:这新书记往后只怕也干净不到哪里去!

这么一交锋,胡局长已经感到高南翔不是他预先估摸的那个分量,这是个有些复杂的人,自己不得不更加谨慎一些。他担心下手回话出漏洞而留下什么把柄,就自己来回答高南翔说:“现在人民都说这个领导有经济问题,那个领导也有经济问题,其实也不是那么回事儿,都只是猜测而已。”

高南翔明白胡局长心里在想着什么,说:“胡局长,那照你的意思是,这个皮革苏和市长没有这方面的关系?”

高南翔又给局长喂了一勺辣椒汤。这叫他怎么回答好呢?他在公安战线上工作了三十多年,当了这么多年的局长,今天却老挨这年轻书记的暗巴掌。他看出来了,在高南翔面前走路是要用点功夫的,恐怕只有老老实实地说话办事才能讨他的喜欢。胡局长改变了口气说:“高书记,涉及钱的事儿,就这么个力度是弄不出来的。一则,领导们受贿案子是纪委、检察院办,我们用不着狗拿耗子;二则呢,这类案子如果不是内部闹开,谁问得出来!谁不知道是铁板一块?办这类案子,无论哪一级办都是要遇到困难的!你以前在省里工作,这方面比我们更有见识。”胡局长不说万代市长有经济问题,也不说他没有经济问题,终于不露痕迹地把球踢给了高南翔。

高南翔想了想,说:“好吧,我也不想为难你们。听你们汇报了一个下午,应该说该你们做的工作还是做了。但是,我也要告诉你们,我现在时时都有宋春兰这张泪脸刻在我心里。这桩案子我是不会放过的,我先给你们交个底。既然大家都不愿意得罪领导,那也好办,暂且把与领导有关的事撇开,从今天起,你们先给我做一件事:大会小会上你们就大张旗鼓地说,我这个新来的书记坚决要依法制裁皮革苏!这总可以吧?你们有什么困难没有?”

胡局长马上明白,这不过是书记叫他们虚晃一招,没有什么难处,答应了。

汇报结束,走出高南翔的办公室,公安局的人议论起来。一个说:“局长,你都满头大汗了。”胡局长说:“这个书记啊,我还以为他年轻,是写材料的书生呢,不一般哪!你们以后和他打交道可要多小心。”一个说:“高书记要我们做这些事,布的是个什么阵?”胡局长说:“你想不出来?应该不难想到吧?你回去好好想想就明白了,我跟你说白了就没有意思。”一个说:“高书记要我们点火了!万一前面扑火的力量太大怎么办?”胡局长说:“怎么办?谁能告诉你怎么办?自己放尖耳朵,仔细听着炮弹飞来的方向!该卧倒时卧倒,该匍匐前进时就匍匐前进,该跑时跑,该放枪时才放枪!”

3.

高南翔初到白鹤,想在脑子里填个白鹤全市的实地图,还想多弄些感性材料在脑子里装着,以免自己受了某些报表和文字材料的糊弄。他是搞报表写材料出身的,反而更懂得第一手材料的重要。这些天,机关的人和事算是接触过一些,就慢慢地往基层跑得多了起来。

高南翔从基层回来,车子在市委办公楼前的台阶边刚停下,手机叫了。下县、下工厂转了两天,有些困倦,只想好好洗个澡,轻轻松松地休息一下,一看是华仕成的电话又不能不接。在老同学面前,高南翔没有必要装着很精神,于是,往后斜躺着身子,很随意地说话。

华仕成说:“听说你这几天下基层了?辛苦了!今天晚上我们在皇妃茶楼一叙吧。”

高南翔说:“能不能改天?到县里、厂里转了这么几天,刚回来,车子还没有熄火呢。一身的汗臭哪!很累!”

华仕成说:“读大学时,不也就是你只顾读书,长期一身汗臭吗?你反正是臭惯了,我也闻惯了。”

高南翔说:“这些年,我是彻底改了过去那些陋习了,有别人在的时候,你可千万别揭我这些短啊!”

华仕成说:“你放心,我还没有愚蠢到不知道给市委书记面子!本来我们过几天再叙也行,但我要调重庆了,过几天就走,今天聚最好。”

听这么说,高南翔不好再拒绝,上次又委托过华仕成约个时间,心里又急着想知道龙贻神和张召鑫的情况,便说:“那行。几点?”

华仕成说:“八点,皇妃茶楼。不见不散。”

高南翔的跟班秘书武湘怀说:“书记晚上有事?要不要我陪?”

高书记说:“一个老同学约我在皇妃茶楼见见面。你回去休息吧,也累了。刘师傅送我去就行。”

武湘怀提醒说:“高书记,你要到那个地方去啊?”

高南翔略一思索,说:“趁别人还不认识我,去去也好;不然,以后认识我的人多了,出现在这些场合就真是不合适。”

刘师傅问高南翔要不要现在就过去,高南翔看看表说:“还是吃过饭,洗一洗再去,免得老同学说我臭惯了。我读大学时是最不讲究的。”

对于领导的陋习,尽管是过去的,秘书和司机也绝不好多言,但领导自己说出来那就是一种谦逊和幽默,司机和秘书报以亲切的微笑才是最好的选择。

华仕成胳肢窝里夹着两本自己的著作,老早就站在皇妃茶楼门口等着。他今天认真地收拾了身面,多年不见高南翔这位老同学了,他得像个教授的样子!他虽然还不是玩车一族,但也得让高南翔看出他这些年过得也还算不错,至少是比龙贻神强多了。何况士别三日都得刮目相看呢!他穿着一件乳白色长风衣,使略显矮小的身材变得高挑了许多。他一会儿站着,一会儿踱步,显得十分儒雅。

华仕成只注意那些来来往往的高级车辆。每一辆高级车停在茶楼前,从车里出来的人他都要认真地看清楚,南翔来了,他要很热情、很主动地迎上去,今天是他尽地主之谊,何况他是市委书记了。但是,华仕成又告诉自己,千万不能乱了脚步和手势,虽是老同学,也不能让南翔看出自己是在趋炎附势,他华仕成也是教授!教授不靠在官员面前讨好吃饭,不能有失体态。不仅如此,他还得注意观看高南翔在他面前是个什么姿态,老同学的感情还有多少,如果他居高临下了,他也得相应而对。

茶楼门口来往人多,但高南翔一眼就认出了华仕成。他走到华仕成背后,拍了一下华仕成的肩膀。华仕成一转身,没想到高南翔突然出现在自己身后,因过于惊喜,忘了自己胳肢窝里的著作,抬手一把将高南翔的手握了,两本书啪啦掉在了地上。华仕成顿感自己还是不能处事不惊。幸好,高南翔马上将书拾起来,很珍惜地捧着,高兴地说:“这是送给我的两本大作吧?”

华仕成见高南翔这般虔诚,更加感动,说:“望老同学多多指教。”

高南翔说:“你是教授,我学习还来不及哪!哪里谈得上指教!其实我也很喜欢《西游记》,唐僧的坚定信念,悟空的疾恶如仇,沙僧的忠贞不渝,妖魔鬼怪的千变万化,在今天的生活中都很有现实意义。”

华仕成说:“英雄所见略同!英雄所见略同啊!到底是老同学。这两本书就是研究这些问题,学术界评价还不错哪!”

两人谈着这些话题,亲热地拉着手往茶楼里进了。

谈到《西游记》,华仕成就特别来劲。他还是沿着上次的意思说:“老同学,你千万不要看不起猪八戒,在一个没有战争,衣食无忧的年代,其实学一学八戒才更有意义。我跟你说,我们校里有一次搞中层领导竞选,结果不是真正能力最强的人被选上了,而是一个跳舞跳得最好、唱卡拉OK唱得最棒的男士被选上了,原因呢?女同胞都投他的票,他逗女人们喜欢呀!女人有半边天哪!男人不喜欢女人,女人生在世上还有什么价值?”

高南翔笑了笑,觉得还是上次说的老话题,没有必要往下讨论,这个话题是讨论不出一个共同结果的。高南翔看出来了,华仕成这个人还是个老性格:为人绝对正派,但嘴里老挂着女人。读书的时候,他就老爱站在走廊上按照三围来给女同学打分,但最终也没敢真正爱过哪一位女同学。他是三百斤的野猪——嘴巴不饶人!

皇妃茶楼果然很讲究,大厅里一棵巨大的人工老榕树,树须如瀑布般泻下,树旁有假山,假山上有流泉花丛,白鹤、孔雀和很多电动鸟兽尽在草木间追赶奔跑。几位琴师在那假山流泉背后弹奏名曲,一会儿琵琶独奏《高山流水》,一会儿二胡独奏《二泉映月》,一会儿古筝独奏《渔舟唱晚》,乐音在嘈杂的人声中流动、萦绕,一曲远去,一曲又起……

步入大厅就如进了瑶池仙境,令人陶醉。音乐把高南翔心里的沉重稀释了,流走了,他轻松起来,感叹道:“白鹤还有这么好的地方啊,在省城我也没有享受过。”

华仕成说:“老同学,请你喝茶,我总不能不选地方,不讲档次吧!你也不要拘束太多了,现在不论省、市、县,好玩的地方都多,不要太对不住自己。这年头,一身正气、两袖清风是会很孤独的,没有人相信还有这种领导!勤政为民,又有点儿野史最好,最讨人喜欢,那是精力旺盛的表现,不要太乱来就行。英雄难过美人关,你如果过了美人关,那也就不是英雄了。”

高南翔知道他又要推崇八戒了,就只好先截住他的话说:“老同学不愧为教授啊,每个观点都这么新颖独到。只是我为官治世,身不由己,不像你们当教授的,可以尽享人间欢乐。”

华仕成说:“你知道,我生成是有贼心无贼胆,读大学时,我最爱评价女人,结果就是我不挨女人。你呢,比我勇敢一万倍,不声不响地竟然把一个高干女儿给攀上了。你生成就是个实干家,当领导的料子!恕我直言,你如果不和兰萍结合,恐怕也没有今天!”

高南翔说:“也是差点儿鹊桥分手了。其中的曲折你哪里知道啊!唉——孩子都上大学了,还是不谈这些老黄历了!我只想知道在白鹤都还有哪几个同学。上次你说过,我知道他们的情况后会流泪的,今天有时间,你给我说说。这些日子还真有些惦记着这事儿!”

华仕成要了一个小包房,两人坐下。将门一关,切断了外界的嘈杂,小环境不错,够得上温馨。

小姐来推销点心和茶水,华仕成要了果盘和两杯产于本地的毛尖。两人一边喝茶一边聊起来。华仕成告诉他:“白鹤籍的同学就两个,一个是龙贻神,一个是张召鑫。龙贻神在武阳县土桥乡中学教书,还一直在研究书法。现在日子过得很苦涩,妻子没有个正式工作,在食堂里做临时炊事员,一儿一女都长成大人了,还挤在一间大房子里用柜子作墙壁,龙贻神说他们两口子晚上想亲热一下都怕床叫起来惊醒孩子。”

两人都笑了起来,但笑得心里很沉。高南翔说:“现在农民都进城买房了啊!龙贻神还这么穷得干净?工作这么多年了,在县城买房的几个钱都凑不齐?读大学时,我们班里就他的成绩最好,没有想到现在是他家的日子过得最差。”

华仕成说:“不!现在还是张召鑫的家里乐极生悲!龙贻神的穷是因为他那点儿钱全都投资了对后代的教育,两个孩子读完大学见就业困难又继续读研,只有张召鑫家将来不知是什么结局。聪明过度就是愚蠢啊!他接受了别人的巨额贿赂,玩了几十个女人,又不把别人的事办好。摆不平别人就别干那些事嘛!结果被判死刑。他家里又没有兄弟姐妹,就这么个独根根,你说父母如何承受得了?其实召鑫不该是那样的贪官,读大学时就他家里最穷。你还记得他经常没钱吃早餐,我们上课间操时,他饿了就吞纸团儿充饥吗?他怎么就忘了这些呢!我真有些想不明白。”

高南翔说:“也许是他穷怕了,所以当了官就拼命地捞钱,结果才折了阳寿。张召鑫的老家还有什么亲人吗?你到过他家里没有?”

华仕成说:“到过。家里可惨了啊!据说,那天他父亲扛着犁,牵着牛往田里走,听说张召鑫犯受贿罪被判了死刑,站在田塍上一下子就没气了。现在家里只有召鑫的老母亲和召鑫的小儿子相依为命。小儿子是召鑫后来娶的那个嫩女人生的。那个嫩女人倒也很现实,‘君生日日说恩情,君死又随人去了。’据说召鑫一死,她把儿子送回张召鑫老家,然后就去香港给一个老板当小了。我也多日没有再去看望召鑫的母亲和他的儿子了,也不知现在过得怎样。”

高南翔说:“我什么时候一定要去这两个同学家里看看。我到市里来工作了,应该去看看。现在讲究以人为本,做官也还是有点儿人情味才好。”

华仕成说:“你的确该去看看。不仅是感情,在这两个同学身上还有很多值得深思的社会问题、人生问题,说不定也是你将来作报告的生动材料。那就抓紧,就近几天,我们一起去吧!”

高南翔问他们家里都通公路没有,华仕成说,都通公路,而且是水泥路,很好走。高南翔说:“那你就坐我的车去。”华仕成不让,说:“那太显眼了,还是我去租辆车子。”

高南翔说:“仕成啊,你一下子纵容我学猪八戒,一下子怎么又这么谨慎起来,这么为我保驾护航了?”

华仕成说:“关于猪八戒、女人的话,都是说着好玩的。说句正经话,我还是有责任保护你在白鹤的名声。你当了大官,我们做同学的头顶上也明亮一些,将来万一遇个什么困难,路也好走些。不说别的,在外面吹牛,总多一张王牌嘛!你知道我为什么这么急着约你出来吗?我本来也不是像我说的那么急就要调走,而是急着想告诉你,在白鹤这个地方工作,你一定要谨慎再谨慎!”

高南翔一听这话里有话,便问是否听到了什么议论。华仕成说:“我在外面听到有人说,你要捅白鹤的老虎屁眼了?”

高南翔听不明白,说:“我是白鹤的市委书记,我一直都干我该干的事,什么叫要捅白鹤的老虎屁眼?”

华仕成说:“都说你要把太洋公司的皮革苏抓起来?有这回事吗?”

原来是说这事,高南翔心里有了数。社会上有了这样的反映,说明公安局在按照他的意图行事了。胡局长还算听话。高南翔便有几分得意地说:“法律面前人人平等嘛!他皮革苏如果真犯了罪怎么就不能动他了?”

华仕成说:“老同学,你是要学孙悟空了?要是另外一个人在白鹤当书记,我今天一定要鼓励他学做孙悟空,打死所有的妖魔鬼怪;但是,在你老同学面前,我还是劝你别学悟空。谁叫你是我的老同学呢!悟空学不得的,只要是妖魔鬼怪,一个个就都是有来头的,你说是不是?孙悟空是最有本事的,最恨妖魔鬼怪的,所以他也是受苦受委屈最多的,连师傅唐僧都要给他戴上紧箍咒整他。你何必学呢!”

高南翔说:“你真不愧是《西游记》专家,三句话不离本行啊!我不是学不学孙悟空的问题,我应该做好我该做的事情。想透了,人这一辈子都在做两件事,一是读前人的书,认识自然与社会;二是做眼前的事,完善自然与社会。”

华仕成朝高南翔挪得更近了一些,声音也压小了说:“海内海外,天下地上,龙王玉帝,皮革苏都可以通!别人头上你较点儿真,我不会劝你;在他头上你绝对不要太认真。你不要看现在这么平平静静地,当真你上了楼,别人一抽梯,你就下不来了。”

春兰姑娘那张泪脸又出现在高南翔面前。高南翔说:“我倒要看看到底是谁来抽梯。”

华仕成说:“市里有主要领导保他。”

高南翔说:“我不是主要领导吗?”

华仕成说:“他们省里还有关系。”

高南翔说:“我在省里没有关系吗?”

华仕成说:“我可是为你老同学好啊!”

高南翔说:“这我知道。”

华仕成说:“老同学,你变了。读书的时候你最谦虚,现在看样子是听不进别人的意见了。”

高南翔说:“做领导不能没有这种素质!什么人的话都可以听,但不是什么人的话都照办!你是研究《西游记》的,唐僧要是什么人的话都听,他还取得回来真经吗?他早半途而废了。领导者的意志就应该像唐僧取经那样,自始至终就只想一个问题:如何把真经取回大唐来!”

华仕成说:“现在最不能学的就是唐僧和悟空。你要这么下去,那我就只好等着看你的戏了。你是市委书记,我只是你的老同学,你要这么干,我还能把你扛起来旋转一百八十度?只是我要告诉你,把人家惹翻了,你可要小心。”

华仕成说到这儿,不再往下说了。他想说的是高南翔曾经在县里工作时,他去看过他,那时候,县里人都说他下海捞钱了,一身铜臭。当时他断定高南翔的官职怕是船到码头车到站了,没有想到今天在白鹤,高南翔会以市委书记的身份出现在他面前。

高南翔心里也知道老同学想说又没有说出来的是什么。他说:“仕成啊,你不要一天光只研究《西游记》,你还应该读一读《史记》。《史记》里有更现实一些的东西。《越王勾践世家》你还记得吗?一个人为了达到自己崇高的目标,什么苦不能吃?什么屈辱不能忍?”

华仕成先是听傻了眼,回想了一下,心里突然异常地激动起来。但他不说话,只是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

两人推心置腹地谈话,时间过得很快。茶楼里开始有人陆陆续续地走了,疲倦悄悄地在筋骨皮肉里走动。高南翔看了看表,华仕成明白他的意思,便去工作台付了账,然后两人说着话走出来,商量着约一个时间去看看龙贻神,去看看张召鑫的母亲和儿子。临别时,华仕成还是嘱咐说:“老同学,皮革苏这个老虎屁眼能不捅还是不捅为好啊!”

高南翔说:“你放心吧,我会把握的。”高南翔心里想的却是,我偏要捅捅这个老虎屁眼,要看看到底会是哪些人站出来当皮革苏的保护伞!

4.

高南翔早早起来,在林荫道上的鸟的歌声中一边散步,一边想着这些天放心不下的事情。他本来没有早起散步的习惯,在省里工作时,他喜欢晚饭后打打篮球,到白鹤后,他觉得一天到晚都忙,晚饭后没有打篮球的条件了,只得改变锻炼习惯。身体是头等重要的大事,孙中山先生就因为身体不好,留下了自己最大的遗憾,所以,再忙也要想办法抽空锻炼锻炼。他想了想,一天中只有当别人还没有找他说事儿的清晨才可作为他锻炼的好时段,恐怕也只有这样才坚持得下去;而且早晨空气好,散散步还可以醒脑。还有一个说不出口的好处,那就是自己早早离开房间,以便服务员小左来给他打扫卫生。他是只身一人来白鹤的,住在内部宾馆,小左是他的房间服务员。这些日子,他发现小左总是来得很早,他最怕别人说什么不中听的话。如今,领导干部的风流韵事很多,不管别人有没有猜疑,自己还是多注意一下为好。今后,服务员也不能长期就用小左一个,最好是经常换换,男女之间在一起的时间长了,难免生发些感情枝节来。什么事总是在量变时不觉得,到了质变想纠正就又晚了。

高大的乔木,密密的竹林,以及斜坡道边的花草,构成了线条分明、层次感很强的绿色环境。每天早晨,很多人都在林荫道上散步,高南翔总要遇到晨练的熟人。往日见了面,都只是热情地招呼一声,今天却不一样了,有人给他点头赔笑,好像是很敬佩他;有人用另一种眼神瞧他,好像是在猜度他;也有人不给他点头也不笑,好像在怨恨他……高南翔一揣摸,还真觉出点意思来了,自己又禁不住笑起来:难道是和皮革苏的事有点儿什么关系了?他还只是叫公安局这么虚晃一枪看看啊!如果这些反映真和皮革苏的事有关系,那不也正是他期待的事情吗?但至今也还没有见谁公开来为皮革苏说过话,难道没有人敢公开站出来说话吗?白鹤的人不是都说皮革苏不好惹吗?怎么会没见人冒出大的动作呢?难道还没有真正惹动他们?高南翔正这么想着,手机叫了,他一看手机屏幕,是万代市长的手机号。

万世耿问高南翔上午有没有时间,他有重要情况要跟他说。

高南翔对白鹤的情况尚不熟悉,忍不住问是什么重要情况。

万世耿说,是关于皮革苏的事情。

高南翔弯弯曲曲地“噢——”了一声,难道果真如公安局的人所说,阻力在市政府的主要领导?第一个要和他谈皮革苏事情的还真的就是要自己极力推上去当市长的万世耿?万代市长的这个电话真让他有点儿意外,意外的是,万代市长太不含蓄了,就是再直爽,再着急,也还不至于现在就自己出面,到底也还是搞了这么多年行政的人了嘛,就不会先叫人造造势,然后自己再出面?

既然万代市长要跟他当面谈谈皮革苏的事,那倒也好,他也可以先探探老万在这事情上到底陷了多深,能趁早拉老万一把也是好事。他只有将计就计,等着老万来为皮革苏说话。

吃过早饭,高南翔在自己的办公室里等着万世耿过来。华仕成来了电话,问他什么时候去看龙贻神和张召鑫的母亲。高南翔通过和华仕成见面长谈,觉得华仕成还是有些口无遮拦,这也难怪,一个整天要说话的教授,当然不可能有太多的讲究,而且教授看重言论自由。但在一个当了教授的同学眼里,高南翔也不能没有点儿市委书记应有的严谨,于是,就觉得要是和华仕成过于亲近了恐怕不太好,还是亦亲亦远为宜。这么一想,他就说:“现在太忙,一下子还定不下来,过些日子吧。”挂了机,他打算选择一个适当的时候,还是独自去看看龙贻神和张召鑫的母亲,那样就可以更真实地表达自己的感情,既能尽情又不会授人以柄;如果华仕成在场,他见到张召鑫的母亲时怎么办?他就还得做出符合身份的样子,如果太动情,他怕华仕成无意中把真实情况传说出去,引出什么非议。市委书记上任不久就去看望一位大贪官的母亲,别人会怎么说?会怎么想?这是个信息社会,什么事都传得飞快。

万世耿敲了敲门,夹着公文包进来了。

高南翔看了看他,他那本来就土色的脸膛,这些日子又更黑了一些,显然是最近一段工作不轻,微驼的背使人看得出他这一辈子都很累。

高南翔还来不及客气叫万代市长坐,万世耿就重重地坐在了那张皮沙发里。这种做态,让高南翔一眼就看出万世耿内心的烦躁和直白。但高南翔还是举重若轻地笑笑说:“老万哪,你五十刚出头,就一副鞠躬尽瘁的样子了。可要多注意保护本钱啊!”

万世耿一点儿也不客气,不和他说这些,单刀直入地说:“书记,听公安局的人说,你要他们把皮革苏抓起来?”

高南翔说:“是啊!皮革苏的犯罪事实很清楚,本就早该抓起来了嘛!这样的人不抓起来伏法,我们当市委书记、当市长的怎么向老百姓交待?”

万世耿说:“我不同意!你没来白鹤时,有一段时间是我全面负责白鹤工作,那时候也是我不同意把皮革苏抓起来;现在你来了,白鹤是你主持全面工作,我还是不同意现在就把皮革苏抓起来。谁要追究责任,你就说是我万世耿不同意!说我霸道也好,没有法制观念也好!我这些话会让你听起来非常刺耳,但这是我内心的想法,我不隐瞒。明人不做暗事!”

高南翔没有料到万世耿的意见会来得这么快速,这么直白,赤裸得没有一点儿包装。他说:“老万,这件事情你冷静地想过没有?你现在可是代市长啊!”

万世耿说:“这个问题我已经冷想热想很多天了。皮革苏这个人,我们现在不能抓!”

高南翔觉得万世耿的语气简直有些放泼,怎么会这样没有原则呢?难道是万世耿的政治素质有问题?高南翔觉得自己不能让步了,再让步,那就是自己溃败了。高南翔说:“老万哪,不论你有什么理由,只要皮革苏的犯罪事实属实,就必须抓!我们一点也不能含糊!你没有保他的权力!”

万世耿站起来,说:“高书记,我这样做,绝不夹带任何个人的感情和利益。我希望你在这件事情上迁就我一下,你今后慢慢就会明白我为什么要这样做。我是为整个市里好,也是为你好!”

高南翔说:“谢谢你,老万!你肚子里藏不住话,我肚子里也藏不住话。我问你,你在这件事情上到底陷进去了没有?你跟我直说。”

万世耿说:“我就知道,我这样做,不仅别人会这么猜度,你也会这样猜度。我是用不着解释的,越解释,大家会越是这样猜度。但是,高书记,我有责任跟你说,你才来白鹤哪,等到你像我这样熟悉白鹤情况时,你也会像我一样,一天到晚如牛伏首。像我们这样的白鹤市,经济欠发达,一日不算经济账,月底就发不出工资!吃财政饭的人过多,机构改革是屎壳郎滚球蛋,越滚越大,不仅赶不出去干部,还每年都在增加干部。饭碗是从我们这里发出去,就不能不给人家饭碗里供饭,总不能让别人拿着空碗跟我们屁股后头吵架吧!太洋公司是好不容易才引进白鹤安家落户的,现在已经成了市财政的主要支柱之一,你现在只要把皮革苏一抓,太洋公司你能保证不出问题吗?只要太洋公司一出问题,税收就会垮下去,税收一垮,财政马上就会出现危机。而财政危机的背后就是干部、教师队伍的饭碗里没有饭。到时候,别人拿着工资卡领不到工资,我们怎么答复全市的干部和教师?要是全市的干部、教师因为没有工资发闹起事来,你是书记,我是市长,别人都可以看我们表演节目,看上级怎么批评我们,下级怎么指责我们,看我们党政一把手怎么交差。至于……至于……其他问题我现在还不能跟你说,不过,到时候,你自己一定会一点一点地明白!时间会告诉你一切!”

高南翔听着想着,也越来越不能平静,他捏紧两个拳头撑着下巴说:“照这么说,我和你都得顺着他皮革苏的好恶办事儿才行?他要糟蹋少女就可以任意糟蹋少女了?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我还是这里的书记吗?你还是这里的市长吗?我们书记市长还能在这里执政吗?这块地方还属于我们管辖吗?”

万世耿说:“人到弯腰树,低低头走过去了再说。小不忍则乱大谋!暂时委屈一下,以后我们有了经济主动权就好办了。战国时期,齐国的臣相管仲不也用开妓院的办法来满足生意人的需要,从而增加国家收入而使齐国富强起来吗?”

高南翔说:“齐国的妓院可以让人强奸少女吗?照你这么说,皮革苏的事儿就这么盖了?他以后还可以这样为所欲为?”

万世耿说:“那倒也不是。还有个两全之策:缓抓人先赔偿。要皮革苏拿点钱来给受害人作赔偿,抓人的事以后再说。”

高南翔说:“我怎么就听不明白你到底是个什么意思。照这么说,只要他皮革苏拿得出钱,他就还可以继续任意强奸穷人家的女儿了?”

万世耿说:“高书记,你别这么说话!你要这么说话,我也受不了!你以为我万世耿在这种事情面前心里就好受吗?我也不是平常百姓出身。听到这样的事儿,也许我比你更伤心。但是,我面对全市这种经济状况,面对这么沉重的财政包袱,面对今天的现实,只得把血往肚子里咽!这是为保证市里的经济不出乱子,需要我这样忍辱负重!”

高南翔半天说不出话来,他实在是难以平静自己的心情。牺牲一代少女把经济搞上去,是当下第三世界一些国家的时髦论调,每一次听到这种说法,高南翔都接受不了!为什么要牺牲一代少女?为什么要牺牲女人?男人都死完了?但是,听别人说这些话,他可以冷笑一下作罢,今天,他听到自己的市长在他面前也流露出这种态度时,他再也忍不住了。他说:“老万,如果我们这一级领导都这样主张,那我们就连过去开妓院的鸨母都不如!鸨母还知道维护自己姐妹们的权益!老万哪,说实话,当我决定要抓皮革苏时,我就想到,会有人来干扰,来求情,但我没有想到第一个来向我求情的会是你!我也跟你实说吧,不管你同不同意,皮革苏都要抓起来伏法!希望你能理解我,我绝不是不支持你的工作。我们都是这一级干部,大道理也用不着说了。你可以再想想,如果你自己还有什么脱不了身的事情,你就早跟我说,或者什么时候再约,我们谈谈也可以。”

话说到这儿,万世耿站起来,一言不发地走了。他在心里说:“高书记,你错看我万世耿了!”

高南翔送他到门外,万世耿才转过身来说一句:“高书记,这几句硬话好说,你会说我也会说,到时候,如果硬不到底,那可就收不了这个摊子啊!”

高南翔说:“老万,你别这样说话,我们俩在这儿工作,有福我们同享,有祸我们同当就是!”

万世耿说:“你要怎么决定那是你的事,我还是认为,只有按照我的想法办事,全市经济运行才不会出乱子。”

万世耿走出市委办公大楼,往市政府这边走。他边走边想着皮革苏被抓之后,白鹤市的经济运行会出现什么乱象。他最担心的就是干部和教师拿不到工资会到市里来起哄闹事。

万世耿走后,高南翔回到自己的坐椅里闭上眼想了一会儿,他感到,照这样下去,在这件事情上,他和万世耿是说不到一块儿了。但他是绝不会同意万世耿的意见的,就是两人闹翻了,他也不能改变自己!他心里站着很多穷人的女儿,她们在他面前流泪,在他面前求救。他曾经在县里工作时,已做过对不起老百姓的事情了,他愧疚。那时候他真的没有办法。现在他可以直起腰杆来为民做主了。可以想象得出,万代市长肯定是有难处,不然他不会这样说话,从他平时的为人来看,他根本就不是那种少良心的人。是不是受贿了呢?不大像;受贿的人应该不敢公开在市委书记面前说出这样大胆的话来;受贿的人用的是鬼一样的手段,来去无踪,让人看不见,摸不着,而万代市长是站着、坐着和他当面这么下棋的。那么,当真如他所说,抓了皮革苏就会出现全市财政告急吗?就会出现全市经济运行的乱象吗?既是这样,要来的事儿就让它早来吧!世上的事儿总难不住活人吧!该应对的就要学会应对!

前前后后地想了这么些,高南翔给公安局胡局长打了电话,说:“胡局长啊,辛苦了。”

胡局长说:“高书记,我也正要找你汇报。现在已经捅了马蜂窝,可恶的马蜂到处飞着找人蜇哪!该怎么办呢?你们主要领导应该有个统一意见才好,不然爸爸、妈妈我们都得罪不起。”

高南翔说:“没有什么不统一的,坚决依法办事!难道还有哪位领导的行为敢凌驾在法律之上?”

胡局长说:“刚才万代市长还打电话来,叫我们在皮革苏的问题上一定要慎重从事,他说好抓不好放啊!”

高南翔想不到万代市长还会这么做,他相信胡局长说的是实话,但到这个份儿上,他不能让步了,说:“抓!有问题我高南翔负责!如果你们不抓,出了问题那我可就要你们公安负责!”

胡局长说:“高书记,你能这么说话我就不怕了,明天就把这事儿给办了。”

高南翔说:“抓了皮革苏之后,你马上给我打个电话。”

5.

高南翔的跟班秘书武湘怀和万世耿的跟班秘书宋红相约在大院的花园里见面。他俩是大学的同学,前年参加公务员考试,一起考到这儿来上班,又一起当领导的跟班秘书。

秋风拂过竹林,菊花黄得耀眼,有鸟儿鸣叫着呼唤自己失散的伙伴。竹叶和黄花铺着的麻石路绕着假山通向幽深处的八角亭,武湘怀和宋红往八角亭走去。迎面挂在八角亭上的一副黑底绿漆对联是:“虚心竹有低头叶,傲骨梅无仰面花。”他俩在发现高南翔和万世耿有些不和谐之后,就私下约到这里来想商量办法,以便防微杜渐,不让矛盾扩大。他们担心书记、市长不和,让他们不好办事。在自己的直接领导面前,他们又都不好劝说什么,况且当着秘书的面,领导又并没有公开表现出有什么不和,要是秘书先充这个智囊,就会弄巧成拙!

两人来到八角亭一侧的假山背后,见附近没游人,便商定了缓解矛盾的计划:请市委秘书长趁早设法从中调和调和。一方面,市委秘书长是常委,是秘书们的头儿,跟市委秘书长说说内部情况也算是顺理成章,不犯原则,即使政府秘书长知道了也不会计较宋红;另一方面,秘书长的工作岗位也利于协调书记、市长的工作和感情。

秘书长张一圆并不是不知道书记和市长在抓皮革苏的问题上闹着分歧,他也是儿看见娘屙尿——说不出口。党政一把手有些矛盾,现在已不是什么新鲜事儿,上一届班子里就一直那么闹着,有时候还闹得很凶。他也是在这种夹缝中稳稳过了几年的人。他本来打算还同以前一样,装装傻,玩玩糊涂,看一段再说,党政一把手之间的事情他也不便插足,过于聪明就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但武湘怀和宋红跟他说了,他就不能不作出反应。加之高南翔和他有点儿特殊关系,他还是决定去高南翔那儿探探口风,如果谈得来,他也不妨像触龙说赵太后那样旁敲侧击地劝说几句高书记。

第二天,张一圆来到高南翔的办公室时,高南翔已收拾好行李要下基层。张一圆推开门就明白自己来得不是时候。他说:“高书记,你有事?”

高南翔一看张一圆敏感的样子就笑了,说:“你这个秘书长还当得不错,刚准备给你打电话,你就来了。坐吧坐吧!”

张一圆坐下来,一想,觉得这个时候是不宜说什么了。他只得说:“高书记,最近一段时间,你下基层搞调查的时间,在我们市级领导里面是最多的了。”

高南翔说:“也还远远不够。我不能和同志们比,我才来白鹤,情况不熟悉,多搞些调查,多掌握些下面的情况是应该的。”

张一圆说:“这不是情况熟悉不熟悉的问题,这是一个领导的工作作风问题。”

高南翔听秘书长尽说好听的,便不把这个话往下说了。他转了话说:“在我下去搞调查这几天,有什么情况,你随时跟我联系。”

张一圆说:“那当然。不会有什么大事儿吧,市里的老百姓都说你一到白鹤就要抓皮革苏,你是个清官,是个肯为老百姓做主的好官。”

高南翔说:“一圆哪,你可别给我戴这么多高帽子。在白鹤班子里,就你和我是老熟人了。前年,你在省委办公厅挂职锻炼,我们在一起工作了将近半年,你应该是比较了解我的为人。到这儿来,你可要多跟我说些知心话,说些真心话才是。跟你说实话,我还就担心抓皮革苏会抓出什么事儿来。事实上,我已有了这种预感。”

张一圆顺着高南翔的话缝儿插进去说:“人心齐,泰山移!只要班子思想统一,就不会出什么事儿,就算出了什么事儿也不怕!也能马上平息!怕就怕东边日头西边雨。”

秘书长也不好直接把矛盾挑开,只能这么绕着弯子看风向听水声。虽说是从前在一起工作过半年,但毕竟只有半年,而且那时是那时,现在各自的身份不同了,他不能没有上下尊卑,讲话说事儿也不能没有节制。

高南翔听出秘书长是在暗示,要他注意和市长的关系,不要有意见分歧。他也就直说了:“这个老万哪,固执得很!我们已经当面谈了抓不抓皮革苏的问题,我是坚决要抓;他呢,坚决不同意抓。这本来不是要我们定的事儿,依法办事就是嘛!但现在扯进我们这个圈子来了,我是白鹤的书记,我就不得不这样表态!”

秘书长说:“老万这个人哪,也不知他是怎么想的。这种事要么不问不管,要么依法办事。睁着眼和稀泥还是不妥。”

高南翔说:“老万的考虑也许有他的道理。皮革苏一抓,太洋公司也许会发生些意想不到的混乱,如果影响了太洋公司的生产和经营,市里税收锐减,财政拿什么发工资?但我不能接受他的意见,我心里那张民女的泪脸怎么也抹不去!一提起这事儿,我就看见那可怜女孩的泪脸!就是太洋公司出点小乱子,我们也要顶住!我已经给公安局打过电话了,叫他们坚决依法办事,把皮革苏抓起来。我这几天在基层,如果有什么新情况,你马上跟我联系。”

说完,高南翔提了公文包急着要走。张一圆只好站起来出门。

虽没跟高书记认真劝说过什么,但还是了解到了一些真实内情;再说,现在也可以跟武湘怀和宋红说,他已经在高书记那儿做过工作了。这些事都是无法对面说透的,互相蒙蒙也出不了什么事,本来就用不着武湘怀、宋红他们管的,不过是因为他俩是同学,才多出这么个枝节,操起这份闲心来。

高南翔一车下到武阳县搞调查,他打算搞完调查后再去看看老同学龙贻神。龙贻神就在这个县里土桥乡中学教书,离县城不到二十里。

高南翔一到武阳县就和县领导在县委办公室里调查情况。高南翔对经济工作问得很细,县委书记就跟他说起工业和农业情况,然后又重点说了县城的市场建设。武阳县城是西汉时就建制的老县城,县委书记说,为适应今天的市场经济发展需要,他们下大力气对老城进行改造,两年来,在靠近大河和国道一边开辟出了大片土地,建了个比老城还大的新城区。新城区建了个极具规模的大市场,叫“武阳大市场”,大市场即将开业。说到这儿,县委书记就请高书记给武阳大市场题写几个字。县委书记原是打算自己题写“武阳大市场”这五个字的,见新上任的市委书记来了,觉得于公于私都是一个尊重领导的好机会,就要高南翔来题写。高南翔说:“我不懂书法,字写得不好。”县委书记看得出来,他是真心推辞的语调。

县委书记也明白,领导题辞题名这种事,上面不提倡的,必须跟领导说蛮些才成,就说:“高书记的字写得很好,我见过的。”于是,就叫秘书从一朱漆档案柜里取出文房四宝来。县委书记亲自将纸铺在办公桌上,用一对玻璃晶体镇纸将纸压平,将笔润好,递到高南翔手里。高南翔还是说他不题。

县委书记好像是开着玩笑说:“高书记,这武阳大市场第一不是楼堂管所,第二不是庵堂庙宇,我也不给你打红包,你就算给我们武阳四十万人民一个面子吧!”

高南翔说:“明天我给你推荐一位书法家来写好不好?”

县委书记笑着说:“请书法家写,没有个大红包是不行的。高书记,你就算是给武阳扶贫吧!”

这县委书记很会说话,高南翔也被他说得笑了起来。

县委书记见高书记有了笑意,便把笔再蘸饱了墨,递给高南翔手上,又亲自压纸。高南翔过意不去,只好写了起来。

写完五个字,高南翔看了看,可能是情绪好的原因吧,走笔还算如意,间架结构也还较稳,不仅布白均匀,筋骨血脉也饱满,整体上看,比往日的字多了点大气,自己觉得,就是挂出去,也不会被人挑出什么破绽来。于是题了款,放下笔。

办公室里马上有了热烈的掌声。有人说:“高书记的字坚在盘骨,美在皮肉。”有人说,一定是练过碑帖。

高南翔说:“我什么碑帖也没有练过。我的字只是老百姓好认,那不叫书法;书法是无止境的学问,每一个汉字其实都是一幅画,每一笔都是这幅画里的细节,非常讲究意境哪!真正好的书法,与草有关的字要有草味,与铁有关的字要有铁味,那才是书法。我这几个字哪称得上书法呢,只能叫做写字!”

县委书记说:“我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书法高论,真是一堂好书法课啊!我们是唯物主义者,做事情就是要从实际出发。这大市场是面向老百姓的,这字就是要老百姓好认。高书记,你真能理解人哪!”大家也都说,是啊是啊。这场面让高南翔有些无地自容地走出了办公室。

题过了字,热闹了一阵,高南翔由县里领导陪同,下到基层去调查。

原打算在武阳县深入四天,第四天下午去看看老同学龙贻神,没料到第三天吃过晚饭在宾馆大厅里闲聊时,兰萍从省城里来了电话,说是有人给家里送了二十万元银行卡,也不知是谁对他们家的情况那么熟悉。兰萍问高南翔是不是和别人有什么肮脏交易,因为高南翔曾经下海弄过钱,在钱的问题上,兰萍对高南翔还是有些不放心,加之高南翔现在又不在她身边。兰萍明白,像她这样的女人,这样的家庭,钱是不愁没用的,最要紧的是丈夫不要出问题,婚姻不要出变故,这才是她真正的身价、真正的富贵,也才是她真正的幸福!兰萍极为认真地提醒高南翔说:“要当官,就好好当官;要赚钱,你就离开官场好好赚钱。我要的是幸福家庭,不是别人的冤枉钱,两口子养一个小孩,家里不缺钱花!我一看到别的男人当了官,为钱为色最后闹得家破人亡,我就瞧不起!”高南翔叫她放心,他绝没有什么肮脏的交易。

兰萍说:“别人绝不会无缘无故地给我们二十万!”

高南翔说:“那倒也是。”他一想,又说:“有可能是太洋公司的皮革苏被抓了,他们那伙人开过来的核潜艇。”

兰萍问皮革苏是怎么回事儿,高南翔便跟兰萍说了前前后后。兰萍想了想说:“有这种可能。”于是,问他二十万元怎么处理。高南翔叫她赶紧寄给白鹤纪检委。他这边先跟白鹤纪检委作个说明,告诉纪委钱书记是怎么回事。

接过兰萍电话,这一晚高南翔睡不香了。他知道皮革苏是已经被抓了起来。尽管万世耿在皮革苏的问题上和他抬杠子,老万还给胡局长打过电话,但胡局长现在只听他高南翔的,事办得这么及时果断,高南翔对胡局长有了信任。胡局长到底是胡局长啊!那么,胡局长不听老万的听他高南翔的,老万会不会找胡局长麻烦呢?半夜里,高南翔跟武湘怀说:“我们明天得赶回去,可能要出什么事儿的。”

第二天吃过早饭还不到八点,秘书长来了电话,果然说:“皮革苏已经被抓了。据公安部门内部掌握的情况,皮革苏的弟兄们已经组织一个所谓的营救大队正在四处进行营救,力度很大。我这里已有很多人来下药。”

高南翔说:“有糖衣炮弹落到你家里了没有?”

秘书长说,还没有。其实有人送了钱,他不敢收也不敢说。现在大家都得知高南翔在皮革苏这个问题上很硬,谁也惹不起这个麻烦。

高南翔说:“我这儿已经有糖衣炮弹飞来了,我已把它拦截住了。你们可千万不要中弹啊!”

和秘书长刚说完话,高南翔还来不及挂机,胡局长又来了电话,也说皮革苏的弟兄们已经组成了所谓的营救队,有组织有分工地四处活动。胡局长说:“高书记,火是你点起来的,你们领导可千万不要屙软壳蛋啊!现在已经有不少人来我这儿求情了。”

高南翔明白,自己点的这把火已经燃起来了,燃到自己的家门口了,很快也会燃到自己身上来。高南翔跟胡局长说:“你放心,是我叫你点的火,我会是第一个来烤火的人。”

和胡局长说完话,手机又叫了。这回说话的人很怪,不肯通报姓名,还一个劲儿地追问他是不是高南翔。高南翔说:“是呀,我是高南翔。”那边说:“你才四十出头啊!你要知道自己前途无量啊!现在这日子好过得很哪!……”

高南翔一听到手机里嘈杂的汽车喇叭声、说话声,就知道是公用电话亭打来的。他明白是怎么回事了。电话还没有说完,高南翔关了机。

事情有些严重了。现在他才真正感到白鹤的情况他远远没有万世耿熟悉。万世耿当时对皮革苏能量的估计很可能是正确的。他有些轻视皮革苏了,照这样下去,很可能还有更棘手的事情要来,他能不能取得胜利,自己也没有了足够的把握。不过,信心是十足的!无论到哪一天他都会坚持正义,坚持光明正大地做事,他不相信自己会败阵!即使败了,也是英雄!

和武阳的县领导道别后,高南翔赶回了市里。情况果然如高南翔预料的一样,写信的,打电话的,找上门来为皮革苏求情的源源不断,软说硬说都是一个意思,就是要放了皮革苏。更为可气的是这些来求情的人中,不少是官员,有的还是部、办、局里的主要官员。这些人是不是得了皮革苏什么好处,高南翔不敢说,但是,这些人的做法实在令高南翔讨厌,他们为什么不来支持他高南翔呢?

高南翔来白鹤,这是遇到的第一件难事,也是进入角色的开始。他也明白自己现在没有退路,于是,他针对在皮革苏的问题上暴露出来的干部作风问题开了一个上午局级单位的一把手会议,市里四大家在家领导都参加。会议主要是高南翔讲话。

高南翔今天是不拿讲话稿讲的,讲话中有这样严肃的一段:“同志们哪,皮革苏犯法被抓的事儿闹得白鹤市沸沸扬扬了。这真是天下怪事!执法单位依法抓了个违法犯罪的人,竟有这么多领导干部出面求情。难怪现在有老百姓说我们有些干部是代表自己,代表老婆,代表子女,代表情人,代表朋友,代表富人,就是不代表人民群众的根本利益!一个十三岁的穷人女儿被他有钱的皮革苏糟蹋,这女孩子哭着叫他叔叔,这个禽兽不如的家伙都不放过她。你们想想,如果是你们亲戚的女儿,是你们朋友的女儿,是你们自己的女儿,你们怎么想?你们伤不伤心?你们想我支持谁?就因为这小姑娘是普通穷苦老百姓的女儿,我们就能这么没有天理良心吗?抓皮革苏,在出现阻力的时候,是我高南翔表了态的,无论将来有多么大的危险,无论面前是地雷,是陷坑,我高南翔都决不后退半步!我已经接到了恐吓电话,我也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从今以后,如果再有人来我这里为皮革苏求情,谁来,我要记谁的账!”台下的人都感到高南翔今天显然是过于激动了,把话说得太满。

会议原打算开一个上午,但只开了两个小时,就提前宣布散了会。

会议时间不长,主题也就很集中,效果也就很好。大家走出会议室,不再议论有关皮革苏的事,不敢议论。高南翔这么硬,谁还愿意留个把柄影响乌纱帽呢!在这一级干部里,见了面都握手说笑,非常亲热,但谁也难保自己的同僚不在上级面前打个小报告。行无悔,言无失,禄在其中矣。还是不议论这事为好。于是,就有人说高南翔在省里、中央都有靠山,不然,哪会在皮革苏头上这么说硬话,办硬事呢!上届领导谁敢摸皮革苏的屁股了?

开完会,高南翔回到自己办公室,想起万世耿没有参加这次会议。他有必要跟万世耿再谈谈。

但万世耿不在家,会前,高南翔下基层后,万世耿也下了基层,并临时打回电话,说他不能来参加这个会。他是不是怕坐在会台上不好说话?不好表情,不好表态?他不同意抓皮革苏就足以让人产生种种怀疑,如果在高南翔这种态度下,他还不退缩,还在公开场合为皮革苏说话,那就更不好交差了;但若在家,遇了一定场合,他非说话不可,又哪能保证不流露出一些和高南翔不同调子的话来呢?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6.

高南翔这几天通夜想些事情,总是睡不好,起床也晚了些。今天,他刚起来洗漱完推开玻璃窗看看天边静静的棉絮云时,服务员小左就来给他收拾房间。红红脸蛋的小左笑着进来说:“高书记,你好早啊!”

高南翔说:“还早啊?不早了。”

看着小左在房间里忙着收拾,高南翔有些不自在起来。一个人住在宾馆里,天天要服务员来给自己收拾房间,他又不免想起当下官场一些绯闻来。

小左在收拾枕头时,发现枕头上掉了很多头发。她停下手来,仔细地看了看,同情起高南翔来了,说:“高书记,你晚上睡不好吗?是不是这个房间你住不习惯?”

高南翔内心里感到一种熨帖,但他暗暗地告诫自己,这样的场合,这样的说话对象,这样的话题是不能再往深处说的,他往门外走了,说:“睡得好,怎么会睡不好呢。房间也住得习惯。”走到门口,他又回过头来说:“小左,我出去吃饭上班了,不再回房间。”

小左怎么答应的,他也没听清。

还没有到开早餐的时间,高南翔在林荫道上慢慢朝着餐厅踱步。皮革苏已经抓了,送钱、求情、恐吓这些事儿也都出来了,说实话,想透彻了,也没有什么可怕的,当真就有谁能杀了他不成?他现在担心的倒是昨天骂了那么多领导干部,现在他很想知道,会后这些领导干部有怎样的反应。初到白鹤,这里的领导干部心理承受能力他还没有底。一个领导如果得不到自己直接下级的拥戴,那就会被架空,就会有很多事情让自己棘手,就会陷进泥淖里不能自拔。当然,当面作对的下级可能会极少,然而,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哪!于是,他给张一圆打了电话,要秘书长收集一下昨天会议的情况反映。

秘书长说:“已经收集到了一些。过天我来反馈些情况。”

高南翔觉得秘书长是得心应手的,就问万代市长回来了没有,秘书长告诉他,回来了,昨天下午回来的。

高南翔就急着给万代市长联系,说:“老万哪,今天上午你到我办公室来碰碰情况怎么样?”

万世耿回他说:“我也正要找你谈些事情。”

八点半钟,万世耿来了。

高南翔看了看万世耿的神色,感到老万反而显得比上次心情轻松、平静了许多。这就让他有些捉摸不透了,这是为什么呢?是幸灾乐祸了?

高南翔说:“老万,皮革苏抓起来之后,你那儿有什么反应没有?”

万世耿说:“没有。现在全市关心这件事的人都知道,我不让抓,是你坚决要抓。谁还会找我呢!只是苦了你啊!”

高南翔初听这话有点儿不大好受,这不是把矛盾集中到他高南翔头上吗?既是这样,也不该由别人这么说开去啊!但一想,老万能这样坦率地在他面前说话,直爽到这个份儿上,他倒觉得自己的言语也可以随便些了。他说:“老万,你这话可不能在下面说啊!当别人知道市长和书记有矛盾之后,下面会出现怎样的局面,你想过没有?”

万世耿说:“你以为我在下面说话也像我跟你这么说吗?但是,现在是信息时代,人都精明得很,消息也传得很快!你肚子的事,不说别人也猜得出来,还可能在各种传媒上传递。”

高南翔想想,这也是实话实说,就说:“皮革苏现在已经抓起来了,你还有什么新想法吗?”

万世耿说:“你要我说真话还是说假话?”

高南翔说:“你是会说假话的人吗?让你说假话你也说不来的。说说你现在的想法,我很想听听。”

万世耿说:“高书记,我还是想你听我一言,不要抓皮革苏。”

高南翔说:“公安局已经把皮革苏抓起来了。”

万世耿说:“找个理由趁早放了。你就完全往我身上推责任,说是我不让抓,就算委屈你市委书记一回。”

高南翔说:“你市长不让做的事,我市委书记就不做?那以后的事怎么理得顺?在这件事情上,现在已经没有商量的余地。”

万世耿说:“以后我什么都听你的。现在退一步还有很多余地,不要等到眼前无路想回头。”

高南翔说:“我已经在大会上说过,我不会后退半步!”

万世耿见两人观点无法统一,站起来要走,说:“高书记,其实我想来找你,也就是想跟你最后说说我的这些想法。你现在可以这么说硬话,最终你会硬不下去的。到时候你就会明白我为什么这么劝你。”

高南翔说:“老万,我知道你是个直爽人,但在外面说话你可要注意啊!白鹤的班子再经不起折腾了。”

万世耿说:“你放心,以后你就会真正了解我是个什么性格。我在外面怎么说话,你也会知道的。”

万世耿走了,但他留下的话让高南翔更加不得安宁。抓了皮革苏难道还有什么让他预料不到的事要发生吗?最终到底还会出现什么意外的局面,让他硬不下去呢?

下基层这么几天,有了几个文稿要看,但高南翔的精力怎么也无法集中起来。一个上午他就坐在那儿一边看文稿一边想着这些事。

下午上班时,送信、报的来了,当他拆开一封来自武阳县土桥中学的信时,他陡然意识到那是老同学龙贻神写来的。信上除了开头一句是问候,下面的内容全是指责他在武阳题的字,说他写的“武”字弯钩少力,教他从“戈”之法最忌力弱身弯;又说他市场的“市”字那中间一竖不应用悬针法,而应用直卓法才显得有力。高南翔越看越觉出龙贻神对他依旧是那份同学真情。在大学读书时,龙贻神就非常喜爱书法,天天研究什么“横若阵云,竖若枯藤”之类。在武阳县搞调查时本是可以去看看他的,都因皮革苏的案子搅得他不得不提前回来。最近,他是抽不开身了,也不知龙贻神现在的情况到底怎么样,只听华仕成说他过得很艰苦。高南翔想了想,为慎重起见,只好叫武湘怀先去代他了解一下老同学龙贻神的情况,以便下次去看他时心里有数。于是,高南翔向武湘怀作了交待,叫他只是暗访,不要明说,免得引起地方上的不安。至于为什么要了解龙贻神的情况,高南翔暂时没有说,武湘怀也不便多问。这是给领导当秘书的规矩。武湘怀接受任务后,高南翔才笑笑地说:“这个龙贻神啊,他指责我给武阳大市场题的字写得不好啊。”

高南翔办完这事儿听得走廊上有脚板响了,他看看表,快到下班时间,但堆积在案头上的文件还没有看完,他又继续看下去。

看了好一会儿文件,手机响了,一听竟是兰萍的哭声。高南翔心里一紧,急了,说:“兰萍,你哭什么?快说话,到底出了什么事儿了?”

兰萍说:“南翔啊,不好了!”

高南翔一想,他是男人,女人紧张了,他不能紧张!他安慰兰萍说:“兰萍啊,你别急,出了什么事儿你慢慢说。”

兰萍说:“女儿一定是出什么意外了。”

高南翔记起今天是星期三,说:“高蓓不是在学校上课吗?”

兰萍说:“天黑了,我不见女儿回来,打她手机总是关机。到学校一看,她不在学校,找到老师,老师说,学校早已放学了。我就跟刘伯和所有亲戚朋友打电话,都说高蓓没有在他们那儿。后来就有陌生人打电话来,要我叫你把白鹤太洋公司的皮总放了,他们也就会放了高蓓。南翔,你看……”

高南翔完全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他心如刀绞!他想起万世耿和他说过的话,果然是狂风巨浪迎头打来了。高南翔说:“你到公安报案了没有?”

兰萍说:“还没有,我想你马上就回来!”

高南翔说:“现在不是我回不回来的问题,回来也迟了。现在是要尽早营救高蓓出来。你也不用怕,越怕越出鬼!你叫个亲戚朋友陪你,先到公安局报个案。我这边马上给省里有关领导和朋友打电话,让他们想办法!刘伯那里你暂时不要说真实情况,他难得担心。万不得已时再请他出马。有什么新情况,你随时和我保持联系。如果今天夜里还没有营救出来,我明天一早就赶回来。”

于是,高南翔忙着给省里有关领导和朋友打了电话。

高南翔连晚饭也没有吃,回到房间就坐在床上,一直捏紧着手机没有睡,随时准备着接收来自各方面的消息。

半夜时,兰萍来了电话,说高蓓已经回来了,一切都好,没有受什么伤害,抓她的人只是威胁她,叫她回来要你放了皮革苏。高南翔心里悬着的那块石头终于落了地,又安慰兰萍说:“我就不相信人还斗不过鬼了!我这个人信阳不信阴,信人不信鬼!”

给兰萍说完话,他一下子感觉到非常疲倦,一身都软了。高南翔一看表,深夜三点多了,脱了衣服睡下来,立刻就睡得很深。

高南翔只想早起,但一觉醒来已快八点了。他一开门,小左就进来给他搞卫生。小左并不知道高南翔家里这些事,找着话跟高南翔说:“高书记,你这几天是很累吧?”

高南翔故意做出冷淡说:“不累!累什么还有农民种田种地累吗?”

小左说:“现在大家都说你是个敢捉鬼的人。”

高南翔笑了,又想起叫秘书长收集一下情况的事儿,这不也可以问问小左都听到些什么反映吗?说:“小左,你都听到人说我些什么?”

小左说:“那天,有好几个局长在大厅里议论你。说你在省里有靠山,将来要当大官。”

高南翔不置可否地笑了笑,说:“小左,上面有靠山,别人就怕是不是?”

小左说:“是啊是啊!现在都是这么的,谁调来了,大家就要先细细打听他背后有什么样的靠山。”

高南翔问:“他们还说些什么?”

小左说:“他们说,这回就看你在皮总的问题上拿不拿得下来。这回的事拿下来了,以后就没有什么挡脚的石头了。”

高南翔笑得更轻松了一些,说:“噢,有这么重要啊!”高南翔往深处一想,又笑不起来了,看样子在这件事情上,人们关心的并不是大是大非,而是关心他所具有的能量。高南翔心想,如是大家都只把正义的希望寄托在一个英雄人物身上,那也是不能不令人担忧的事情啊!

上班时,高南翔走到秘书长的办公室,问这几天收集到些什么情况。张一圆一脸复杂地跟高南翔说:“皮革苏被抓以后,现在你在老百姓中间的威望直线上升,拿西方的说法,就是支持率很高。但是,吕副市长说,这个月的财政收入直线下降了。干部工资和各项支出都在吃紧。如果想不出别的果断措施来,肯定会出现大乱子。”

高南翔就听不明白,抓了个皮革苏到底和这些事有多大关系。他问张一圆,这是为什么?张一圆说:“据说是皮革苏被抓之后,太洋公司基本上停了产,因此,白鹤与太洋公司相关的一些企业也处于停产半停产状态。太洋公司的决策人说白鹤的投资环境不好,要从白鹤撤资。这些企业上交的税收占财政收入的比重很大。现在他们已经转移了部分资金,还在继续转移。唉——这么多干部、教师跟在后面要饭吃,形势越来越严峻啊!”

高南翔听出了满肚子愤慨,他尽量地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但他终于忍不住拍了桌子说:“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他们所要的投资环境就是让有钱人任意糟蹋穷人的女儿吗?穷人的女儿也是人哪!”

高南翔冷静了一下又说:“一圆哪,你马上想办法跟太洋公司的香港总部取得联系,我想把我们的情况如实向他们通报清楚,要诚心诚意地向人家说清楚,我们是依法办事,对太洋公司的一切正常的生产、经营活动,我市将大力支持,所有的优惠政策我们都可以让他们用到极限。”

张一圆说:“政府那边已经联系过了,老总正在美国的一家分公司。”

高南翔说:“无论在什么地方,用什么方式,要尽快跟他们联系上。万一电话联系不行,要政府那边去人也可以!这是件大事,马虎不得!你把这个意见转告给万代市长。”

张一圆说,他马上先跟管工业的王副市长联系,要他跟万市长商量,尽快组织一个工作班子。至于能不能挽回损失,现在很难说,要是没法挽回的话,那白鹤将来的日子可能就难过了。

7.

高南翔没有想到,武湘怀到土桥中学悄悄了解龙贻神的情况,给龙贻神带来那么大一场祸患。

武湘怀到了土桥中学,先找到校长。校长正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忙着签发票。一边签一边骂娘:“日他个老娘!上级一来人就要我们拿这么多钱到县城里消费!这是吃孩子肉啊!腐败过了,又坐在台上大讲不许收这个钱,不许收那个钱!”他这是骂给他身边的老师们听的,他怕老师们对这种开销有意见,所以就这样表示自己对这种事也是愤慨的。武湘怀走进去悄悄问:“龙贻神老师是哪位?”校长问他:“找龙贻神有什么事?”武湘怀说:“我说了你不要说出去,是市委书记叫我来悄悄了解他的情况的。”校长吓了一大跳,问:“市委书记了解龙贻神的情况干什么?”武湘怀不能说内幕,因高书记是要他悄悄来了解情况的,就随口扯了句话:“他给市委书记写了一封信。”校长更是吓了一跳,以为龙贻神给市委书记写信,八成是反映学校的腐败问题,因为他老指责校长吃孩子肉不吐骨头。学校领导近几年吃喝玩乐的开支的确很大,正常开支到了无法维持的地步,校长自己也有些心虚,但又不敢把这想法大声张扬出去,怕老师们听到了有负面影响。校长就在武湘怀面前含含糊糊地咒着龙贻神说:“他吃饱了撑的!练书法是为了专给市委书记写信惹祸的?什么大不了的事,就值得捅到市委书记那儿去了?”

武湘怀拍拍校长的肩膀,跟校长开玩笑说:“文人都是这个脾气,看不惯的就要说,要写,要上书。”

校长说:“他在信上都写了些什么?”

武湘怀神秘地笑了笑,也学着高书记的轻松口气说:“这我就不知道了,知道了也不能跟你说。”

校长一听如此神秘,就想,肯定与自己那些见不得人的事儿有关,脸一黑就说:“龙贻神要玩告阴状那就好!”

武湘怀见校长这种脸色,又怕弄出什么事儿来,就说:“你也千万别乱猜。好像龙老师给我们书记写信是说书记的字写得不好。”

校长心里这又放松下来,转而又觉得,这个武秘书记可能是在给龙贻神打掩护。这也好,就以这个理由来搓挪龙贻神不是正好吗!他变得一身正气地说:“真是狂妄至极!敢说市委书记的字写得不好!”

武湘怀暗访了校长和几位老师,问了龙贻神的工作、生活、为人和家境等方面的情况,也不多说别的事就走了。但龙贻神的妻子却不安起来,她听人说,市里来了个什么干部到处了解龙贻神的情况,便四处探听,到底来的是什么人,了解龙贻神的一些什么情况,了解这些情况干什么。龙贻神却当没有那回事。妻子说他真是木讷,他说:“关心这些事干吗?是福跑不掉,是祸躲不了。有事儿校长会找我说的。”

校长不跟龙贻神说什么,习如平常。龙贻神的妻子没想到,第二天她到总务室领过工资去食堂门口扫地,刚刚扫了一撮箕瓜皮老菜叶,准备撮起来倒掉时,校长那双亮亮的皮鞋落在她面前了。她抬起头来对着校长笑,校长却说:“你回家去侍候龙大书法家吧,食堂工作人员作了调整,你不用上班了。”她问这是为什么?校长说:“你回去问你的龙大书法家去,他会告诉你的。”

她哭着回来跟龙贻神吵架,问他是哪儿得罪了校长,说儿子都在大学里读书,一年没有几万元就无法应付。她失去了工作,龙贻神一个人工资怎么负担得了呢!这年头,没钱的人借都没有地方借啊!

龙贻神也想不出到底是哪儿得罪了校长,就找到校长办公室里说理。校长要理不理地一边写着准备上报县教育局的先进材料,一边抽着烟说:“你现在哪还用得着和我说话?你是大书法家!再大的官儿,你都敢说他的字写得不好,你还找我说什么?当个炊事员烟熏火燎的,别把大书法家的夫人给熏黑了走出去没面子。”

龙贻神这才联想起那天来的那个陌生的年轻人了解他的情况。这件事肯定与校长今天的态度有关。他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后悔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凭一时冲动给老同学高南翔写那封信说他的字写得不好,人家现在是大官了,自己却还以为老同学的感情不变。他捏了个拳头,觉得校长不过是趋势的小人,根子还在高南翔身上。他不再跟校长较劲,一路砸着自己的脑门回到家里,老老实实地跟妻子说:“都是我自己惹的祸。”妻子听完他说的详细经过,气得无话可说,一股劲儿地砸他的什么端砚,丢他的树瘿笔筒,撕他的安徽宣纸,掀他的花梨木写字台。骂他,纸写过几车,墨写了几桶,一个钱也卖不进家里,还把她的饭碗给砸了!龙贻神蹲在一边,两眼挤着热泪,别的话也都没说,只帮着妻子鼓劲:“砸吧!撕吧!丢吧!砸完了,撕干净了,丢完了,我也就解脱了!书法这个魔鬼!”

家里乱七八糟了,箱里柜里的东西飞出来了,地上的东西往高处飞了,上面的东西往下面落了,看哪儿都像被炸弹轰过。衣物被子,有的飞出窗外,有的飞上了书架。本来房子就窄,这么一乱,人都没地方落脚了,书法就更是无法练了。

龙贻神当时也是气急了,只叫妻子砸了、撕了、丢了,但过后又失魂丧魄,冷静下来一想,只觉得浑身的血都往心里流。他咬着牙骂起高南翔来:“人一做官真就不是人了!人一做官真就不是人了!……”这么反反复复地骂过一阵,还觉得便宜了高南翔,心想,他高南翔有什么了不起的,读书时还没有他龙贻神的成绩好!他又跑到办公室里一股气地写了封长信,大骂高南翔不是人,不就是说你字写得不好吗,就该这么整人了?他现在妻子没有了工作,书法也无法练了,日子没法过了,他要到高南翔家里去要饭吃!……一切后果他都不顾了,他跑到乡邮电所把信寄了出去,恨不得高南翔马上就收到他这封骂人的信,恨不得让高南翔看了信气出毛病来!

高南翔这些日子实在是太忙,今天,他一边听着张一圆汇报,一边还想着龙贻神的事情。现在他才真正感到,在领导岗位上的确是身不由己,那天听武湘怀汇报龙贻神的情况时,他非常同情龙贻神,只望能早点儿去看看龙贻神。可是,看望龙贻神的计划被特殊情况一次又一次地冲掉了,想看张召鑫的母亲和儿子也还一直没能去成,甚至,这几周省里没有会议,连自己家里也回不成了。尤其被皮革苏的问题搅得难以安宁,不是接电话就是听汇报,还要在一些会议上作长篇讲话。

张一圆跟高南翔说:“我已经跟王副市长联系好了,关于太洋公司的工作班子也组织好了,万市长很重视。但是,太洋公司那边的张总不愿意接待我们,根本不肯面谈。他们现在已经决定撤走在白鹤的全部投资。”

这让高南翔如受棒击,束手无策。他想了半天才说:“如果我们一定要求和他当面谈,他们有什么条件吗?”

张一圆说:“他们说,要先放了皮革苏。”

高南翔半天没说话。他站起来,踱了几步才说:“这就等于叫我们投降?叫我们认错啊?”

张一圆说:“还是万市长那句话说得好,人到弯腰树,也有低头时。”

高南翔说:“我们应该投降吗?我们应该认错吗?事实上,是我们错了吗?”

张一圆说:“有很多事情本来也是难说对错的,放在这个场合是错的,放在另一个场合又是对的。”

高南翔说:“那么,他皮革苏糟蹋十三岁的春兰姑娘,我们也分不清对错了?”

张一圆忽然感到自己的话偏了向,走远了,马上改口说:“高书记,如果大家都能像你这么一身正气,两袖清风……”

高南翔马上挥了挥手,不让张一圆这样说下去,跟张一圆说:“一圆,你要继续和政府办那边想办法,和太洋公司在香港的总部取得联系,要尽最大努力同他们周旋。现在的政治、经济、法律、道德等等,其实都是绞成一团的。解决这一问题,往往从另一个问题入手会更有效。”

张一圆感到气氛紧张得难受,不能再和高书记这么面对面地说下去,他赶紧回答:“好好好。高书记,没有别的事儿我走了。”

张一圆走出门才感到自己今天在高书记面前把话说得过头了,有些话不应由他说。

高南翔想平静一下自己的心情,不料吕副市长来了电话说:“高书记,因为工资不能按时到卡,银行已经集中了几百教师准备到市委、市政府来闹事,我先跟你通个气,让你先有思想准备。不管他们怎么闹,你都不要露面,有事儿我这里会挡着的。”

高南翔对吕副市长这句为他分忧的话很有好感,说:“吕副市长啊,到底怎么回事了?白鹤以前出现过这类事情没有?”

吕副市长说:“这话怎么说呢,此一时彼一时,以前没有出现过的事情不等于现在就不能出。”

高南翔说:“财政那边到底有多大个粑粑?”

吕副市长说:“因为太洋公司停产,连带着影响市里一批企业,税收已经锐减,与去年同期相比,算锐减了。估计要到下个月的中旬干部教师的工资才能全部凑齐到位。”

高南翔心里急着,说:“老吕,白鹤能不能稳定,你那里可是关键啊!”

吕副市长说:“我是凤辣子当家,理得了财,主不了事。”

高南翔说:“你加大些税收力度,有什么困难,我们会支持你的。”

吕副市长说:“我跟万代市长说过,叫他通融一下,把太洋公司的摆平。他不答应,还说这是执法部门的事,政府不要多干预。还说我是管财贸的不要去管政法的事儿。高书记啊,事物都是普遍联系的,这可是马克思主义的哲学观点啊!”

高南翔明白这话包含的内容是什么,听起来是在说万世耿,实际上这是吕副市长在做他高南翔的思想工作。高南翔便拦住他的话说:“你再拓宽一下财源,太洋公司暂且放在一边,在别的方面多挖挖潜。”

说完话,高南翔又想起万世耿这个人来。他原来担心万世耿会把领导对皮革苏的不同态度说出去,现在吕副市长的话从反面证明,万世耿的确在他面前不同意抓皮革苏,而在其他场合还是和他的意见保持统一的,还是为抓皮革苏担了担子的。

有人十万火急地敲门,原是武湘怀和张一圆来了。高南翔开了门让他们进来。

张一圆和武湘怀异口同声地说:“高书记,你赶紧避一避,闹事的人已经到办公楼下面来了,强烈要求你作出回答,说为什么你一来白鹤当书记就没有工资发了,问到底是谁把钱都吃了、送了、捞了。”

高南翔走到靠南面的窗子下,推开玻璃窗往下一看,果见人群涌来。高南翔略思片刻,说:“我不能躲,我要见他们。”

张一圆说:“那不行!”

高南翔说:“我这个市委书记,连自己的干部、教师都不能见了,我在白鹤工作还有什么脸面?”

张一圆说:“高书记,问题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现在社会矛盾很多,只要是群体事件,就会有各种各样的人在其中要达到自己的目的。很可能就存在别有用心的人在其中操纵。而且,现在他们要问你的问题,你去和他们见面也是解释不清的。只要你在人群里一站,社会上就可能传说,你一来白鹤当书记,因为什么什么事被围攻了。这只能有损你的威信和形象。众口铄金啊!万一出现不测,那更是无法预料,无法交差。高书记,你一定要避一避。好汉不吃眼前亏。”

秘书长说得如此恳切,高南翔想了想,自己的女儿都有人敢抓去作人质,难道就没有人敢对他无礼吗?他只得说:“往哪儿避?”

张一圆说:“从这后山上走下去就是档案馆,你就像去那儿开会一样,我拿几本好东西来,让你坐在那里看就是。”

高南翔收拾了一下案头,说:“走吧。我都快成‘西安事变’中的蒋介石了,就差没有穿睡衣。”他的话像沉沉的石头丢进深渊里。

张一圆和武湘怀陪着高南翔走到后山脚下的档案馆里,让高南翔在一个幽静的办公室案前坐下来。张一圆又找来几本县志让高南翔看。高南翔心不在焉地翻了翻,别的内容他不大想看,但“白鹤重大历史事件”和“白鹤人物”,他却很想看看。高南翔看了几个政界和文化界的人物传,对他们为官为文的独有气质深有感慨。正往下看,万世耿来了,见了高南翔就说:“刚到你办公室里,怕你不知道出来避一避。”

高南翔说:“我本就不该避的,照我的脾气,我是要和他们面谈的。”

万世耿说:“我知道你这脾气,所以才赶过来。这都是我意料之中的事。你当初若听我一言,就不会出现今天这僵局。高书记,我现在还要跟你说,放了皮革苏。”

高南翔说:“他们闹事是为了工资啊!”

万世耿说:“那是因为抓了皮革苏才影响了他们的工资。”

高南翔说:“太洋公司来白鹤落脚才五年多时间,是不是?往前想,五年前没有太洋公司,往后想,太洋公司能保万岁吗?”

万世耿说:“高书记,我跟你说老实话,我是不想那么远。我们用不着想得那么远,也不由我们想那么远。我现在想的是把自己当政的日子怎么搞安定。现在上面一再强调,稳定压倒一切。没有稳定,你一切都会是白干!”

高南翔说:“我们要拿穷人女儿被人白糟蹋来换稳定吗?我们要拿放纵有钱人的兽行来换稳定吗?老万,你不用再说了。我的女儿被扣作人质我都没有动摇过,你这几句话还能改变我的想法吗?”

万世耿说:“能跟你说的,我都说了,现在还不能说的,只有让时间来给你解释。”

白鹤这边的事,很快传到省里了。高南翔还在和万世耿说着这些事儿时,就接到刘伯打来的电话。一听是刘伯的声音,高南翔就躲到别人听不见的角落里去说了。

刘伯说:“小高哪,这里人在议论你哪!你那里有干部、教师闹事了?”

真是信息时代,传得可真快啊。高南翔跟刘伯说:“是啊,这一段来,白鹤的日子过得不太平啊!”

刘伯说:“我本来不该给你打这个电话,自己退下来了,就不宜过问这些事。因为你到白鹤去当书记,是我多过几句嘴,现在你那里出了些事儿,有老同事说我没有把你看准,就想跟你说几句话,你只作参考,说错了你就当我没有说。”

高南翔说:“刘伯,你做领导工作那么多年,什么大事儿你没经过,什么大事儿你没有干过?只有我做错的,哪儿有你说错的呢!你扶我上了马,还要好好送我一程啊!我有什么过错你一定要多批评!”

刘伯说:“前些日子,兰萍给我来电话,说高蓓被黑社会抓去作过人质。幸好安安全全救出来了。今天又在闹什么事,你在白鹤工作可要注意啊!”

高南翔说:“刘伯你放心。我现在越来越明白,这个社会变得非常复杂了,复杂得一下子让我摸不清深浅,远不是我在办公厅工作时想象的那点儿复杂。”

刘伯说:“另外呢,这些天我听到有领导说你在白鹤的工作思路有问题,上届班子搞得红红火火的太洋公司叫你给搞垮了?现在连市里的干部、教师工资都发不出去了。是真有这回事儿吗?”

果然如张一圆所料,一闹事,传闻就多,而且无法解释得清。面对刘伯这种提问,高南翔感到自己有口难辩。说不是真事儿吗,干部、教师的工资又的确是发不出,现在又的确是有干部、教师在办公楼下面闹事。要说是这么回事嘛,自己心里又不服。他只好说:“刘伯,这事儿在电话里我已经无法说得清楚,什么时候回省里来,我当面向你汇报。”

刘伯说:“别说是汇报,有时间你来扯扯情况也可以。不过我告诉你,任何地方、任何时候都是充满矛盾的,关键是你自己心里要有一杆秤,称得出哪头重哪头轻;你手里要有一把斧头,知道往哪儿砍,把哪些砍掉,把哪些留下。干工作一定要抓得住重头戏。在当前,与什么相比,全市的经济工作都是重头啊!……”

显然,刘伯还不知道内情才这样略带些责备的口气,高南翔实在还想跟刘伯说说情况,但听这么一说,他明白,白鹤的内情,他在电话里真是无法说透了。

和刘伯通完话,高南翔已是满头大汗,像在盛夏的烈日下搏斗过一场。挂了机,他沉思了半天没有说出一句话来。

万世耿又走近他说:“高书记,放了皮革苏算了。我曾经在一个寺庙里看到过这么一副对联:来时还是去时路,进步没有退步高。于公于私,我看,你都到了该退一步的时候了。这话,我只能跟你说到这个份儿上。在宋春兰这个问题上,其实我并不比你好受,很多事要等待时机。”

高南翔赌着气说:“看来,我是顶不住了。那好吧,这事儿你看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万世耿终于等到了他期盼的这句话,但他又觉得高书记说话的口气不对劲,不明白高南翔这话里到底还意味着什么别的意思,他这种口气是进还是退呢?

8.

高南翔在全市政法工作会议上讲过话,匆匆忙忙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心里老不顺畅。本来在这个会上,他要把皮革苏的事好好地摊开来说一顿,但他避而不谈。他高南翔手里握着正义,却终于拗不过别人。他虽然不再反对万世耿的意见,也被迫同意放了皮革苏,但是,肚子里的火焰仿佛越来越高。

胡局长来了电话,声音很平和:“高书记,你知道要放皮革苏的事吗?”

高南翔憋着气说:“知道!”

胡局长说:“现在又要我们放人。领导说句话容易,我们具体办事的人就为难了。我这不是跟你诉苦,是跟你书记说句心里话啊。”

高南翔听得出来,这话的意思很复杂,有点自负,也有点藐视,而且说话的口气还有点逼人。高南翔很想回他几句气话压一压,但一想自己正处不利的境况,只好迫使自己平静下来,采取绵里藏针的口气跟胡局长做工作说:“现在情况复杂,你我都得适应这种复杂现实。你们要好好商量一下,想个符合法律程序的办法,也就是要能公开对外人说,抓皮革苏没有抓错,放了他皮革苏也不是说今后就不再抓他,可以解释说,是办案具体过程的需要。该种包谷的时候种包谷!该种白菜的时候种白菜!我这个话,你应该听得明白。再要往下说,那就没有必要了。”高南翔本来想把话说得更圆滑些,但说出来的话还是圆滑得不够,没有办法,秉性决定的。

胡局长说:“我听懂了,高书记,你不用说了。我一定照你的意思办。”

高南翔对胡局长这个回答很满意。

交待完这事儿,高南翔看到桌上的报纸里有一封土桥中学寄来的信,一看信封上的字就明白那是龙贻神寄来的。应该是龙贻神知道了有人了解他的情况,写信来表示谢意了。高南翔迫不及待地将那信拆开来看,两眼越看越大,越看越红,就慢慢燃起了火焰。他万万没有料到,好心好意地派秘书去了解一下情况,竟给老同学惹下一场大祸。看完信,他拍着桌子说:“龙贻神就是和我这个当市委书记的有仇有冤,你这个当校长的也不该这么整捉人家呀!这个校长也太聪明,太会来事了!”

他也责怪自己弄巧成拙,痴痴地坐了一会儿,想了想自己的经历,想了想自己曾经见过的那些事儿,又慢慢地冷静了下来。他深切地体会到,自己现在的一言一行都有可能给别人带来祸福。他也开始明白,在中国,为什么一当了官就不能随便说话和做事,就要变成一尊菩萨。那是因为瞎揣摸你的人、给你瞎帮忙的人太多!

想过了这些事儿,他又禁不住摆着头无奈地笑了笑。

违愿地放了皮革苏,又意外地给龙贻神家惹了祸,这使高南翔心里憋闷得难受,只觉得自己要想个办法,尽快挣脱这种精神的羁绊。

他终于想出了一个办法,又为自己这个办法窃笑。

他在电话里和张一圆、武湘怀联系了一下,说是要到武阳县去搞几天调查。武湘怀就在办公室,马上就过来跟着高南翔上了车,往武阳县方向走。

坐在车上,高南翔才说是要专门去土桥中学一趟。武湘怀一琢磨,感到高南翔要去土桥中学一定是与龙贻神有关,也就有些感到他们之间的关系非同一般。但高南翔又没跟武湘怀说这方面的事情,武湘怀不好直接探问,心里又有些忐忑不安。当跟班秘书对领导将要进行的工作心里没有底是最容易出差错的,于是,他不得不问:“高书记,是去看龙贻神老师吗?”

高南翔猜得出武湘怀的内心,也觉得应该告诉他真实情况了,说:“老龙是我大学的同班同学,还同寝室。”

武湘怀没有想到是这么回事。他马上有些不安起来,暗暗地回想着自己上次到土桥中学有没有在龙贻神面前失礼的地方,还好,也没有和龙贻神直接见面说过话,只是找旁人问了问情况,校长也只是远远地把龙贻神指给他看了看。

高南翔突然说:“小武,你上次到土桥中学可给老龙惹了大祸啊!让他妻子失去了工作,文房四宝也损失了不少,尤其是破坏了他的书法心境,至今难以修复。”

武湘怀想起自己跟校长说过龙贻神指责了高书记的字写得不好。他立刻如坐针毡,一下子脸额通红了,说:“高书记,我记不起到底是什么事儿给他惹祸了。”

高南翔看他那拘谨样子感到好笑,说:“你没有错哪儿,是校长以为龙贻神触怒了我这个大市委书记,帮我在‘维护威信’。”

武湘怀见高书记真的没有责怪他的意思,才如释重负,才敢挪动一下坐得发烧的屁股。

车进土桥中学,高南翔就感到气氛有些不对,操场的旗杆下停着几辆小车,站着武阳县的县委书记一行十几人。高南翔的车一停,县委书记一行就过来迎接。

县委书记说:“高书记,你这么微服私访,可就搞得我们手忙脚乱了。辛苦了辛苦了!请到办公室里坐。”

县里领导来了这么多人,高南翔有点意外,虽然有些不高兴,但还是笑着和大家一一握手。当县委书记介绍到土桥中学的敏世好校长时,高南翔握着他手问道:“你就是敏校长?”

县委书记说:“他就是敏校长,就是每天的每字加一个反文。灵敏的敏。”

高南翔冷笑着纠正说:“不,应该是神经过敏的敏!”

高南翔这话虽然来得有些压力,但敏校长还是不得不急忙点头说:“是的是的!”

办公室里好好收拾过一番。大家围着高南翔坐成一个圈。端茶倒水的也就以高南翔为核心转起来。高南翔本来有些看不惯这些,如果是以往,他会不高兴的,但今天,他做出一副高兴的样子享受着,连一句客气话都懒得说,让大家这么尽情地尊敬他。

高南翔原想悄悄来和龙贻神叙叙旧情,和校长说说真实情况就行了,没有想到又弄出这么大的场面来。是谁的信息会这么灵通?很可能是一圆跟县委打了电话,因为临行前,他说过是到武阳去搞几天调查。但也没有跟一圆说是到土桥中学来,是不是武湘怀说出去的?一路上见小武发过几次短信息。这些事,秘书长和秘书都会做得有过而无不及。高南翔这么想着,本要责备几句县委书记,叫他不要这样迎来送往,但一想,今天是来土桥中学“教育”这个校长的,也就不说县委书记的不是了,打击一大片总还是不太好。于是,就问了些乡村教育情况,比如“普九”、“三基”、“义务教育”、“留守儿童”的入学情况,等等。每问一件事情,都有人认真地汇报。

高南翔一边听,一边却在心里念着龙贻神,每每走廊上有人过路,他就要看清楚是不是龙贻神的身影。多年没有见面了,见了面还能一眼认出他来吗?

县委书记很机灵,见高南翔的注意力已用在别处,就说,高书记:“情况就汇报到这儿,我们到外面走一走,看一看,吸收些新鲜空气吧!”

高南翔很佩服这种机灵,笑了笑站起来说:“也行。”就往门外走了。

大家都跟着高南翔走在教学楼的长廊上。高南翔凭栏而望,一眼就看见龙贻神正朝办公室这边走上楼来。看样子,龙贻神也是冲着他来的。

龙贻神今天是想和高南翔斗一斗的,他不管高南翔当了什么市委书记,他要把高南翔弄得没有面子回去,对于一个只讲官架子不讲情义的人,还有什么值得客气的呢!龙贻神怒发冲冠地从楼梯口上来,高南翔没等他看清自己,一把拉了他的手说:“老同学,你的信我收到了。真是对不起,我因为太忙,没能很快来看你,一片好心派人先来悄悄了解一下你的情况,没有想到给你惹了那么大的祸。”

龙贻神抬眼一看眼前的高南翔,见他神情言行都没有一点儿摆架子的样子,还和当年同窗一样,想好了骂他的话又都蔫了下去,他情感复杂地潮红着两眼,只差没有哭出声来。

高南翔明白他内心的苦痛,又将双手在他肩上搭了,仔细地端详着他说:“你的两封信我都收到了,原想和华仕成一起来看你,仕成去了重庆,来不成了。今天我一个人来看你,主要是来给你赔礼道歉。解铃还需系铃人嘛!你的损失是我造成的,应该都由我来给你赔上。”

高南翔一边说着,一边拉着龙贻神的手下楼往远处的溪堤上走。大家都看得出,他是要跟龙贻神说说私话了。于是,跟着他的人也不好继续跟着,只得在走廊上停步议论起来。

小溪淙淙地流过水菖蒲丛中,流过乌泡刺蓬,在溪里觅食的一群群鹅鸭见了新人,惊喜地叫出一阵一阵热闹。高南翔把真实情况一一说明后,龙贻神才恍然大悟。

龙贻神一个堂堂男子汉,在土桥这么多年,什么困难他没经过?什么苦他没有咽过?谁也没有见他湿红过一次眼眶!但是,这一场误会让他太伤感、太意外,高南翔今天这么待他,又让他太感动、太意外,这种感情的淬炼让他受不了,现在他流泪了,泣不成声了。

高南翔安慰他说:“老同学,你还是原有的文人气质,这么一把年纪还说哭就哭了。别这么伤心,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现在没有外人在场,你告诉我,你还有什么困难,我会尽量想办法给你解决,只要我做得到。”

龙贻神抹了把泪说:“可悲啊!老同学!我个人的困难和损失算什么?都什么年头了,我们这个民族还有这么浓厚的封建意识,还在我身上发生这样的事情,而且发生在传播文明的学校!做这种事的人还是堂堂校长!”

高南翔点着头说:“老同学,你说得很对!我也在想着这些事情。”

县委书记在武湘怀那儿了解到了这一场误解的内情,把校长叫到大办公室里当众狠狠地训了起来,要他当面向龙贻神认错,还说弄不好就要如何如何,真是说得让校长难以承受。

校长虽然心里明白,你县委书记还不是怕得罪市委书记?但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两个官,不敢把心里话说出来。他一个小萝卜头校长谁都得罪不起。他挨了骂,还得不停地说着“是是是”,满头大汗抹干了,又冒出满头大汗来。

直到近吃中饭时间,校长才不再挨骂。

县委书记按原计划安排大家陪高书记到县城宾馆去吃中饭,他跟武湘怀衔接了一下,武湘怀说:“高书记脾气犟,我不能做这个主,要请示高书记。”

武湘怀去请示高南翔,高南翔笑笑地说:“宾馆里的饭菜吃得太多了,今天就在土桥中学的食堂里尝尝龙贻神夫人亲手做的饭菜吧。”

县委书记一看时间,已经十一点了。这个时候,龙贻神的夫人还怎么做得出饭菜呢!他一想,明白了,高书记不是要吃龙贻神夫人做的饭菜,而是要把她原来的工作当即恢复好。这才叫举重若轻,这才叫把日常工作变成一种领导艺术!县委书记马上跟校长说:“龙老师夫人要马上来上班,中午的饭菜必须要她来亲自做给高书记吃!”

校长自然明白领导的用意,只得一一点头照办。

饭菜做得很简单,当然已经超过了平时开餐的时间,但谁也不敢不高兴,都笑笑地围着餐桌坐下来,校长却站在一边不敢坐,光光的额头上一股劲儿冒虚汗。龙贻神挨着高南翔左边坐了,高南翔一看右边还有一个空座,就叫校长去坐。校长更加大汗泉涌。县委书记又催着校长说:“高书记叫你哪,你还这么反应迟钝!快去坐啊!不识抬举!”后面这四个字说得很轻,是不想让高南翔听见。

校长刚朝高南翔身边跨一步,眼前一阵金花,没有坐准凳子,就倒在地上。校长赶紧从地上坐起来朝大家挥挥手说:“没关系,我好好儿的。你们吃饭吧!”

高南翔明白他心里是怎么回事儿,安慰他说:“校长,今天的饭菜做得不错啊!龙夫人的手艺很好嘛!”

校长马上站起来,抱了双拳打起拱来,直说:“我错了!书记,我错了!”又转身向着龙贻神说:“我这就给龙老师赔不是!”

高南翔如看了一场喜剧,一边和大家喝着酒,一边笑着说:“来,坐吧,吃了中饭大家好各忙各的事儿去。”

吃过饭,高南翔不再让大家跟着,一个人到龙贻神家里坐了坐,看了看他的一些书法作品。龙贻神的字,的确更见功底了。高南翔见龙贻神家中贫寒,丢下五百元,先是开玩笑,说是赔偿他损失的文房四宝,龙贻神死活不要,高南翔得知龙贻神的两个孩子都正在大学里读研,就改口说:“是给孩子们一点奖金。”龙贻神就不好再推辞,说:“那就叫儿女们领了叔叔这个情,也算是你这个市委书记给他们一种鼓励吧!”

9.

吃过中饭上车往县城里赶。

高南翔很艺术地为龙贻神出了这口气,心里本来已有了些轻松,但仍是高兴不起来,怎么想,他都不该是这种姿态来看老同学,这都是不该发生的事情。可就是发生了!高南翔沉思着,自己才这么大个官儿,就闹了这样的笑话,推想起来,这个世上比自己官儿大的不知还有多少,又发生过多少这样的闹剧?果戈理的《钦差大臣》真不愧为名作,那时候写的事儿现在还在出现!从今往后,自己还是要亲自多到基层走走,要多亲近百姓,亲手掌握些真实情况,一举一动也都要特别地谨慎。自己不就是叫小武去问了问龙贻神的情况吗?当时如果自己去了,可能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这次来武阳县,高南翔准备搞五天调查,主要是调查一下县、乡干部的工作作风,农业与市场接轨情况,工人下岗情况,社会治安情况,还有惩治腐败情况。高南翔总是告诫自己,虽然自己也是农家子弟,但大学毕业出来就一直在机关工作,先是在县里,后来进市里,再后来就进了省里。从以往别人的教训来看,自己走的这条路也是最容易染上官场习气的。再说,离开土地太久了,消魂蚀骨的都市生活也难保自己的百姓情怀。他还在县里工作的时候,父亲就曾将他叫到家里的一块红薯地里,用扁担狠狠地教训过他。那时候,他也用自己的理由回答过父亲。他还清楚地记得自己下过一个决心:只要自己将来当了大官,就一定要一心一意为老百姓说话办事!当时,他没有把这个话明明白白地说给父亲听。现在,他算是心想事成了,在老百姓眼里,他是一个不小的官了,他为老百姓说话办事的时候到了!总有一天,他要回去告诉父亲,他现在在怎样做官,过去那些让父亲看不惯的行为,都只是想为老百姓办事争得一个职位,请父亲不要为他担忧。

但是,要这样做官又谈何容易!

和龙贻神见面他说了那么多话,又想过了这么多事情之后,高南翔显得特疲倦,一看表,两点多了,又过了午休时候,高南翔想着想着就来了瞌睡。刚一眯眼,张一圆来了电话,催他回去。高南翔说:“难得下来一趟,如果没有什么急事,就让我在武阳搞几天调查。武阳是个很有代表性的县,把情况弄准了,很有指导意义。”

张一圆说:“不回来可能不行了,人代会有些大事要定夺。”

高南翔心里也急,但仔细想想,来白鹤后哪一天不是一大堆事儿压得他着急?要依着这些事,就别想有一天时间下基层搞调查。他下了下狠劲,说:“人代会还有这么长时间,不急着这几天嘛。”

张一圆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得说:“那好吧。”

说完大事,一圆秘书长又顺便告诉高南翔说:“宋大禾找过你了。”

高南翔问张一圆,宋大禾说了什么事没有。张一圆说:“他只是说要找高书记。我说你下县了,他就走了,没有说别的。”

通完电话,高南翔心里七上八下地不安起来。他给借娘屯的宋大禾写过一封信,告诉他放了皮革苏是市里领导从大局着想,也不是说以后就不抓了,要宋大禾理解和原谅。该不是宋大禾有什么想不通吧?说实话,写这封信时,高南翔真希望宋大禾也能像皮革苏那边的人一样,请得动那么多有头有脸的人出面讨个说法,向他高南翔加压,使两头的砝码相当。世界上本是有这个法码的,但那需要金钱和权力,然而,宋大禾弄不到这两种宝贝。当代社会的“皮革苏们”过的是资本与权力合伙经营的日子,宋大禾只能是无奈!

想过这么些事,车进了武阳县城。路过武阳大市场时,高南翔果见自己题写的“武阳大市场”五个大字红耀耀地立在圆拱门上。他在心里按照龙贻神的指点,将那“武”字和“市”字在心里重一描摹,果然是有骨力多了。若能和龙贻神多有时间在一起,他一定要向龙贻神多请教些书法方面的学问,可惜没有这个条件。

高南翔一边搞着调查,一边还惦记着宋大禾。宋大禾找他到底会有什么事儿呢?如果没有重要事儿,他肯定不会跑那么远的路去市里找他。

第三天,天刚亮,张一圆来了电话,说高书记非回去不可,农民来市委大院闹事了,把市政府的门牌都不知弄到哪儿去了。高南翔要他先说说详情,张一圆说,来了大约上百人,走在最前的就是宋大禾,他拖着他的女儿,女儿披着一块白布,白布上写着两个大黑字:申冤!后面跟着大队伍,举着几幅标语,上面写着:打倒有钱的禽兽!打倒没有良心的昏官、贪官!

高南翔明白了几分,一定是宋大禾和借娘屯的农民去闹事了。高南翔问现在采取了哪些防范措施,张一圆说,已经集中了警力,准备对付意外事故。

高南翔听说集中了警力,真的急了,反复交待张一圆说:“千万不要把矛盾扩大,要采取一切办法,多做说服工作。”

张一圆说:“这很难说,如果矛盾还继续激化下去,谁也说不准会出什么样的大事。”

高南翔说:“这样吧,一方面要县、乡马上派人到借娘屯去做工作;你那边呢,先叫政法委的领导出面,要农民选出代表来交换意见,看他们到底有些什么要求。你就告诉农民兄弟们,我现在就从武阳出发,一个多小时就到市里,我要跟他们面谈。”

这个办法灵不灵,张一圆已经没有把握,他也只好说照办。

借娘屯村就属武阳县。高南翔接过秘书长的电话,本想批评一顿武阳县委书记反应迟钝,但一想,也可能事出突然,如是批评过重,县里会乱抓人做出过激行为,那会将矛盾更加激化,更是火上浇油。于是,他只是把县委书记叫来讲了些做群众工作的方法,也没有说重话,就和武湘怀起程往市里赶。

张一圆放下电话忙了一会儿,突然又想起来:坏了,忘了叫高书记回来时一定从大院后门进来,千万别在前门闹事的地方遇了农民,要是那样的话,出了意外,他这个秘书长就是不称职了。他又打高南翔的手机,答复是不在服务区,无法接通;打小武的手机,也一样。张一圆真是急得冒汗,直骂着电信网络是怎么搞的。

领导着急的事,跟班秘书就得更加着急。这个时候是最需要通讯联络的,武湘怀握着手机不停地看,手机上没有信号。一圆秘书长给他们打电话时,他们正经过山里的通讯盲区。

从武阳到市里还有几段盲区,过了盲区,武湘怀马上跟秘书长联系上了。张一圆说:“高书记回来时千万不要先到闹事的群众中去,以防意外。”武湘怀答应说,他叫刘师傅把车子从后门先开进大院,让高书记了解情况后,心里有数了再说。张一圆嘱道:“一定要从后门进,前门已经堵了,进不来。”

从后门进车,必须要绕过正门前的大街。高南翔的车子本来已经过了前门,但他一眼看见那么多人在大门前围攻一个人,远远看去,被围攻的好像是万代市长,他就忍不住摇下车玻璃。于是,听到有人在伸着拳头叫喊:“打死他!就是他放了皮革苏!”大门外面的农民要冲到大铁门里面去,里面有那么多干警正把铁门往外顶着。有干警的手和农民的手已经在铁门眼里抓起来了,有的已经抠出血来。这已是干柴烈火的时刻!高南翔突然叫刘师傅停车。武湘怀一下紧张起来,他转身过来,手伸过坐椅拉紧了后面的车门,不让开,说:“高书记,你不能现在就下去!秘书长说过,你一定要到办公室了解情况后再作行动方案。”

高南翔将自己本来的方脸往下一拉长,以从未有过的严肃看着武湘怀说:“万市长在那里被围了。这个时候我不到现场去,我成什么人了!上次干部、教师集体上访时,我逃避了,这次无论如何也不能再那样躲了!要死就死!死了也英雄!比心里受煎熬强得多!”他拔开武湘怀的手,拉开车门下了车,大步朝着闹事的地方走去。

武湘怀只得急忙下车,眼睛直盯住高南翔的背影,头便在车门上重重地磕了一下,手一摸,头上肿起一大块疱,再一摸,还有些血红,好在血也不多,用餐巾纸捂了还可以坚持下去。武湘怀盯着高南翔的背影,看着他越走越近了闹事的人堆,怕出了事自己交不了差,就忙着摸手机跟秘书长联系。因为眼睛直盯着高书记那边,手机没拿稳,掉在地上。待他从地上捡起手机再找高书记,高南翔已经不见了身影。武湘怀只得站住给秘书长打电话说:“秘书长,坏事了,我劝不住高书记,他到闹事的人群里去了。”

张一圆坐在办公室的皮椅里一下子急得直打转,说:“小武啊,这怎么行呢?你这个跟班秘书是怎么跟的?你就是堵也得要把高书记堵在车里嘛!”

武湘怀说:“秘书长,由你怎么批评我,我都认了!你说我现在该怎么办?”

秘书长说:“跟紧他,要特别注意他的安全,有什么情况立即向我报告!我这边马上跟警方联系,要他们注意作好安全保卫工作!”

闹事现场的人就像暴雨天的洪水,越聚越多,闹的闹事,看的看热闹,从大院门口到外面的大街,到处都挤满了人群,人车已无法通行,堵了很长一段街道。大家都看着大门口的农民和干警隔着铁门在使劲,有的农民抢过了干警的帽子,干警显然听了领导的话,是在忍着火气,让着农民。看热闹的人越来越担惊受怕,议论着说:“哎呀,千万别打起来哪!要是打起来了,那恐怕就是一场流血事件啊!”

这时候,万世耿却突然从人群里拱出来,出现在大门外的一个水泥台阶上,他从干警手上抢过一个电动喇叭,对着闹事的人喊起话来:“农民兄弟们,大家安静下来,我有话跟大家说。”

闹事的人稍稍平静了一下,不再推摇大铁门,一下把矛头转向了万世耿。

有人说:“那个微驼着腰,像个农民,拿着电动喇叭的人就是姓万的市长。”

有人说:“就是他要放了皮革苏!”

有人说:“挤上去,几拳头揍死他!”

有人说:“他是市长!”

有人说:“就是要打他这个没有人性的狗市长!”

闹事的人像海潮一样朝着万世耿咆哮着覆盖过去。也不知是谁把万代市长要放皮革苏的内幕透露了出去。

挤得硬硬的人群阻挡着高南翔前行,但他在人海里拼命地朝大门口挤去。他越是心急如焚,就越是挤不到前面去。他要挤到大门那儿去,挤到万代市长那儿去,他想宋大禾一定来了,他要找到宋大禾。他心里明白,这个时候,再大的官出来说话也是没用的,就是枪也压不住这些闹事的农民。现在的农民都知道,共产党的枪是不会朝农民开的。他现在只有找到宋大禾,让他出面说话,才有可能平息这场风波。

高南翔终于像一艘破冰船挤破了硬硬的人墙,挤到了大门前。他一眼就看见宋大禾和他的女儿春兰姑娘蹲在铁门前,手里拿着那幅写着黑字的白布。高南翔使出全身的力气,挤通了最后一层人墙,到达了宋大禾面前。他一把拉住宋大禾,说:“大禾老乡,我来迟了一步!”

宋大禾瞪着一双深陷的眼睛,疑惑地认着高南翔,好像不认识他了。

高南翔这下子更急,他满以为找到宋大禾一切问题就迎刃而解了,万没有想到宋大禾竟不认识他了。他和宋大禾只有一面之交,他一看自己,也的确不像那天坐在信访办公室里接待他们父女的样子,现在已是满头大汗,衣着也扯得都极不整齐。高南翔想看看万世耿那面的情况,一看更是不得了,人潮已将万世耿淹没了,再也听不到万世耿那只电动喇叭的喊话声。高南翔急得直抹汗。

这个时候,春兰姑娘拉了爸爸的手说:“爸爸,他是清官。”

宋大禾说:“什么清官?”

春兰说:“他就是那天跟我们说话、后来给我们写信的高书记。”

宋大禾再睁眼一看,才认出是高书记来了。他悲呼着:“高书记,我不为难你了!”

高南翔赶紧扶起宋大禾说:“大禾老乡,你快快起来,今天我可是有事求您了!”

宋大禾在高南翔的搀扶下站了起来。

高南翔说:“大禾老乡,春兰的事我要负责到底的,你现在马上跟大家说,叫他们不要闹事了。闹出大事儿来了,吃亏的还是我们老百姓。你也是快近天命之年的人了,见的事也不少了,哪样事你看不透啊!”

宋大禾从怀里取出高南翔写给他的那封信,说:“高书记,收到你这封信,我就想和女儿一起上吊死了!这样的状都告不响,这样的坏人都抓不了,抓了还要放掉,我们穷人家活在这世上还有什么意思?我把这封信拿给我们十里八村的人看,个个都咽不下这口气,他们就鸣锣齐人要来讨个说法。前几天我到处找你,没有找着,今天大家就来了。”

这完全出乎高南翔的意料,他原本是好心给宋大禾写封信,安慰一下,劝说一下,没有想到反而惹起这么大的祸来。高南翔有苦说不出,现在他不能考虑别的了,只得说:“大禾老乡,别的事都下一步再说,现在只请你跟大家说一句,叫大家不要再闹事,回去好好做自己的事去。你做得到吗?”

宋大禾说:“做得到,做得到。高书记,你来了,你说要怎么做,我就怎么做。”

于是,宋大禾跪在地上,举着高南翔写给他的那封信,跟大家说:“各位叔侄弟兄,各位乡里乡亲,高书记叫大家不要再闹了,我女儿的事他答应负责到底。大家一定要听他的话!他是为我们做主的书记!我们父女俩求大家了!”

当事人这么跪求大家,大门口就如风停雨住般渐渐平静了,闹事的人们不再闹事,马上互相问了起来:“高书记来了?”“哪是高书记?”“高书记在哪儿?……”

这是在场维持秩序的人所料想不到的:高书记说的这些平常至极的话他们也说过,为什么就一点效果都没有呢?为什么经高南翔嘴里说出来就这么神效呢?高书记才来白鹤多久?这些老百姓为什么就这么听他的话呢?那封信里到底都写了些什么?……

10.

这些天来,宋大禾拿着高南翔写给他的那封信,拖着女儿春兰在十里八村走家串户地哭诉,把那封信当着宝贝,当着尚方宝剑高高地举给别人看,还告诉十里八村的人,说他见到过市里的高书记,高书记是如何为老百姓说话,高书记现在是如何为难。今天就来了这么多人为宋大禾助威,为宋大禾抱不平。乡亲们说,一定要为春兰姑娘出口气,不怕他们放了那个姓皮的畜生!有高书记支持,还怕什么?大家一听宋大禾说是高书记到了,就不再围攻万代市长,一涌而朝高书记这边围拢来,要跟高书记说话。

人群一散,万代市长就水落石出地显现在水泥台阶上。宋红就站在万世耿后面。武湘怀也总算赶到了高南翔身边。高南翔一边向农民解释,一边朝万世耿走过去。看样子,老万是被农民撕扯过,脸色很难看,衣领口的第一颗扣子被扯掉了,第二颗扣子也被扯得快要掉下,只一根单线长长地吊着,像一只老蜘蛛在胸前晃晃荡荡。

总算把这件事情平息下来了,高南翔有了两人胜利会师的感觉,他上前去紧紧地握了万世耿的手说:“老万哪,要不是看到你在这儿被围困,我就从后门进了。”武湘怀也赶紧证实说:“是啊是啊,本来我们车都已经过了大门,高书记看到市长在这儿被围困又调头回来。”

万世耿却冷板着脸孔,把手从高南翔手里挣出来,走下水泥台阶,怒气难消的样子对着高南翔说:“皮革苏是我万世耿要放的,要打要杀都应该由我老万担当。连累你了!”万世耿说着,不再搭理别人,转身进了大门朝办公大楼走了。

高南翔感到奇怪,这样大的一场风波这么顺利地平息下来,老万本应该高兴啊,怎么会这样呢?高南翔很想知道万世耿到底为什么会这样,他想追上去和老万再扯几句,但是,武湘怀和宋红都在身边,他站住了,他怕追上去再往下说,老万要是依着他的牛脾气顶撞他,他会没有面子;或者自己在气头上,忍不住再说老万的重话,老万也不好想;或者两人搂开肚皮让别人看热闹,那将更不好。但高南翔又觉得,当着两个秘书的面不能就这么个样子散了,他只好远远地对着万世耿的背影说:“好吧,你先回去休息一下,下午我们再商量些事儿。”万世耿听不听见都没有关系,高南翔只是找了这么个话头,好走自己的路。

宋红赶到万世耿办公室时,万世耿正在给张一圆秘书长打电话,说:“秘书长,今天这场风波,你可要深入了解其原因啊!我看问题出在老百姓,根子肯定在我们领导身上。”

张一圆当然听得懂这话的意思,说:“高书记刚才也来电话说,什么时候他要跟你沟通一下情况。”

万世耿说:“还沟通什么情况?皮革苏是我要放的,坐牢杀头我都认!他当书记的只当清官就是!你知道吗?老百姓是拿着他老高写的信当尚方宝剑来找我闹事的。他这不是要打我的脸,扫我的威风是什么?这难道还不明白吗?”

张一圆说:“万市长,你千万别这样说。据我所知,高书记在任何场合、任何时候都没有流露出是你要放皮革苏。他写给宋大禾的这封信我已经叫人拿来了,现在就在我的抽屉里。我先念给你听听,有时间你可以来看看。”于是,张一圆将那信原文照念一遍。又说:“真是没有哪一句话、哪一个字儿是挑逗农民冲着你来闹事的,都是对宋大禾的安慰和解释。”

万世耿说:“秘书长,我知道你的为人和你的名字一样,你是快刀打豆腐两面光。两面打圆场是好事,但是,我们也都是这个年纪的人了,话也用不着连标点符号都说出来。难道他老高还会写上叫农民去跟老万闹事这种大白话吗?你想想,我主张放了皮革苏又是为什么?从我个人的社会声誉来说,主张放皮革苏是要受到很大损伤的,是要担当很多是非风险的。为这样一个有钱人当保护伞,谁还能不怀疑我万世耿得过他一笔大赏钱?这个利害关系难道我还不明白吗?我面临着市长选举,我没有必要去冒这个险。但是,全市这么多干部、教师要养家吃饭,税收锐减,工资发不出去,你叫我怎么回答人家?人家可只问我这个市长要工资!现在市里的情况还很复杂,他高书记还不知道这些内情,只知道往前面冲锋,不知道前面的地形。我是本地人,熟悉情况,又是代市长,我虽然还不能把我知道的内情都一锅端给他,但我总不能没有自己的主张!”

张一圆说:“万市长,你说的都对!我一定把你的意思在适当的场合、适当的时候,用一种适当的方式转达给高书记。”

万世耿说:“不用了,秘书长。我在他面前早就已经无话不谈了,这意思我早就跟他从直说过,他听不进的。他心里想的是,一个市委书记太听市长的也不好。我知道,农民闹事的矛头是直接指向我的,我这个市长当不当无所谓!你知道,我老万就这个牛脾气。我现在要来他一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我要亲自给公安局打电话,叫他们马上依法将皮革苏抓起来,我要告诉他们,我现在和高书记已经是高度地统一意见。我要看看他高南翔往后到底还有什么高招,我要让他自己去慢慢地提高认识!”显然,万代市长的情绪有些失控了。

宋红坐一旁干着急,如果万代市长和高书记真要这么闹下去,他就真不好做人了,甚至连见到武湘怀也不能随便说话,他担心以后领导们的矛盾会转到他们头上,城门起火殃及池鱼啊!

打过电话,万世耿感到口渴,就找茶杯,慌乱了一个上午,也记不起天天带着的茶杯到底丢在哪儿了,问宋红,宋红也记不起了。宋红就忙着用一次性纸杯给万世耿倒了杯茶递给他说:“市长,理解人真是件难事啊!”万世耿先是盲目地点了点头,但一想,是谁不理解谁呢?宋红这话的含义太过于丰富,不过一句来得去得的圆滑之词,而他现在最需要的是别人为他说话。于是,就不再搭理宋红,喝了茶,一看表,到下班时间了,提了公文包往家里走了。

万世耿的家住在大院后山上的桔林里,一条长长的水泥台阶从家门延伸到大院的樟树林里。远远看去,那完全就像一个农民的家园,房子不大,而且矮,但万世耿却满意这个住处。房子原是电器屋,后来电器搬移了地方,就余下这么五六间房子。算起来他在这儿住了二十多年。刚进机关时,他是市委办秘书,和好几个同事一起住在这个安静的房子里天天加班写“同志们”和“争取更大胜利”。在同事中间,万世耿因为最肯吃苦又敢说敢干,第一个被提拔当了市委办副秘书长。他提升后,机关事务委按级别给他安排了新房,但万世耿不想搬,愿意住这小矮房,于是,机关事务委就把其他的秘书都搬走,几间旧房就全给了万世耿。后来,万世耿升任了政府办秘书长、副市长,直到现在的代市长,也还住在这里。机关事务委按照规定,三次动员他搬新楼,万世耿都没有搬,他说自己在这矮房里住出感情了,还说人应该扯一点地气才好。机关事务委无法,只好一次又一次给他这矮房子细心地修缮,尤其是万世耿当了副市长后,机关事务委请了工匠来从瓦檐屋脊到墙面地基都进行了认真的处理,特别是地面防潮用了真功夫,所以现在虽是一楼,就是梅雨季节,地脚砖也不发汗,柜子里的衣服也不太长霉。最后那次修缮时,又在屋外围了不高不矮的围墙。机关事务委要把屋面和围墙装修客气些,万世耿不让,怕别人说是非,工匠们只好独具匠心地在围墙上嵌了酒瓶做墙脊。这样也好,看起来围墙酷似一条发亮的绿蜈蚣。万世耿很喜欢,既不豪华,又别有一种韵味。

万世耿离乡多年仍难断土地情结,闲来无事时就爱在屋门口的土坪里种菜栽树。菜是种了吃了,但树一年比一年长大。桃树、梨树、柚子树、枣子树都脚腿粗了。前年又请本地书法家写了副对联挂在门上,内容是:问花笑谁,听鸟说甚。现在围墙这么一围,就是一个很幽雅的院子。万世耿每遇烦恼,就急着往家里赶,一进家门,在春天的花丛里,夏天的蝉声里,秋天的果实里坐坐,摸一摸自己栽下的树长得那么大了,不说一句话,却尽力地为他开花结果,又看一看自己喜欢的家门口的那副对联,就解除了一天公务所累,觉得心底放宽了许多。他还常常颇有心得地跟人说:“养鸟不如种花,种花不如种菜,种菜不如栽果树。”

但是,今天,万世耿沿着水泥台阶一级一级地往上走,心里不高兴,两脚也没有了往日的力气,拖得很沉。走到大门前,他站了一下,回头往后看了看。这是他的习惯性动作。他属狗,当秘书时有人说他这是生成的狗等主人的模样。万世耿为这句玩笑生过气,后来经人一开释,他一想,却又笑了。这个玩笑是夸他好啊!这不是在说他很勤奋,很辛苦,很敬业,对上级很忠心吗?他也就默认了。万世耿见身后平平静静,才进了门。

要在平时,他一进门总要顺手将门虚掩上,有人来找,只要一敲门,他便要热情地迎到门口。今天,他进了门,连门也懒得关上。

照旁人看来,像他万世耿这么大个官儿,坚持住在这么一个偏僻的地方,一定是为了方便收受贿赂,然而,凭良心说,他没有。说他没有,不是说他没有收过任何钱物,而是他收受有度。凡是求他办事儿的,不管事儿办好办不好,一律拒收;在平时的礼尚往来中,他还是收别人钱物的。收了别人礼钱的,自然是在日后别人家的婚丧嫁娶中稍加点数儿还给人家;如是收别人的礼物,他必须当时就馈赠别人两瓶酒或一条烟,不让人家空手回去。反正这些烟酒也是别人拿来的。馈赠礼物,这也是他们老家的规矩,他不过是沿袭下来。当然,回给人家的也不会是太高档的烟酒,价值的大小,他就不太讲究了。他常教育妻子说:“儿女们读大学时,家里那么困难,两口子几年没有添一件新衣服,还短借过几次账,这样的日子都过来了,现在一儿一女都大学毕业有了好工作,‘两个老革命’加起来一个月好几千元工资,吃不完用不完,难道还得靠别人贿赂过日子?”不过,万世耿也喜欢别人去他家走走,拉拉家常话,他把这看成是对他的认同和拥戴。因此,白鹤人都说他还算个难得的清官。但是,高南翔一来白鹤,因为皮革苏的事儿,他现在在老百姓眼里一下子成了昏官、贪官了!今天竟让他受了这么一场奚落,他往哪头想都感到丧气。他这是在为谁好呢?怎么就得不到人理解?

万世耿想过这些,转过身来,又将大门哐当一声牢牢地闩死,然后,他将公文包往客厅的沙发上远远地丢去,再往下,便在院里梨树下的石凳上坐着,抄了二郎腿看着果树发痴。

妻子张国英听到响声,知道是老万回来了,在厨房里说:“老万你下班了?”却不见应声。

妻子围着抹裙,手里拿着把大蒜头急忙走出来一看,万世耿今天的神色不大对头。妻子说:“今天遇到什么不顺心的事了,这么黑着个锅底脸?”

万世耿说:“你现在倒好,过世外桃源的日子,不知有汉,无论魏晋。”

妻子说:“你冲我发气?我提前退休不是你叫我办的?照自己的想法,我才不退呢!这几年工资长得疯快你知道吗?”

妻子比万世耿小两岁,本是还可以上几年班的,万世耿说他忙,就要妻子提前退了,在家里料理家务。万世耿是个重家的人,他说只有在自己的“安乐窝”里,才真正感到幸福。

万世耿心烦,一挥手说:“你少说句不行吗?你不知道上午来了一帮农民在大门口闹事?”

妻子说:“如今这事儿多着,你那么着急干吗?这么急下去可千万别急出个糖尿病、脑血栓来!不是还有他高书记吗?”

万世耿说:“高书记?农民就是拿着高书记的信来闹事的。矛头都对准我来了。你看,农民还扯掉了我两颗衣服扣子。”

妻子一见万世耿的衣扣被人扯掉了,就忍不住心头的火气。她在妇联上班时,就是大院里有名的“一铳药”,遇事是内急外不急,生成一个心里打雷脸上无云的性子,常常是不露痕迹就干出个让人吃惊的事儿来。现在听万世耿这么说,她心里暗暗一痛,但却很平静地说:“好,他这个书记倒会当啊!”

妻子折身回了屋去,万世耿听得里面有放梳子、放化妆盒的声音,心里猜测着妻子要做什么事儿了,又后悔自己不该把话说得这么直,把妻子惹火。

果然,妻子再走出门时,抹裙解了,换了出门装,还抹了淡淡的口红。

万世耿说:“你要做什么?”

妻子笑笑地说:“我去找高南翔书记汇个报。”

万世耿了解自己的妻子,她这一去是要找高南翔发气,扯高南翔的衣服都有可能。万世耿说:“你还嫌我们僵得不够是吗?你还要浇勺油让火燃大起来把我烤焦是吗?”

妻子说:“他高南翔是白鹤的书记,真正的一把手,他什么话不可以当面说,值得暗里写信叫农民来找市长闹事吗?我要去问问,他这是哪儿学来的领导科学!是从戴笠那里学来的还是从何键、毛人凤那儿学来的?”

万世耿看着妻子,心里着急,脸上却再也不敢做出着急的样子,只好笑笑地走到妻子面前拉了她的手说:“我头上的事儿,还要你去给我当娘屋人吗?”

家中没老没小了,两口子虽都是天命之年,但关起门来,万世耿高兴时也还常喜欢在她身上摸摸捏捏的。这是他唯一的一点儿快乐——一点儿平常人的快乐。人总是喜欢寻找轻松和快乐的,万世耿在公众场合总要顾及身份,不得不做出很严肃的样子,于是,在家里就爱和妻子逗乐。一逗乐,气氛就缓和下来。

妻子说:“我去问问情况也不行吗?”

万世耿说:“问什么情况?”

妻子说:“问问他,为什么要搞地下革命,写那封信叫农民来找你闹事?”

万世耿说:“事情要是都像你说的这么简单明白,那还用得着我生气吗?你这么去见高南翔,说是他写信叫农民来闹事,高书记要是问你,他信里面哪一句是叫农民来闹事的,你怎么回答?”

妻子原以为自己想得很成熟,万世耿这么一抠理儿,果然让她没有了话说。妻子又倒过来问万世耿:“那你为什么说是高书记写信让农民来闹事的?”

万世耿说:“我是听人说宋大禾拿着高南翔写给他的信到处哭诉,说闹就闹起来了。后来,高南翔来了,叫他们不闹就不闹了。我就这证据!”

妻子说:“那信你看过没有?你可不能冤枉人家高书记。”

万世耿说:“哪能不看呢!信上面全是劝慰宋大禾的话,没有半个字儿不妥当。”

妻子把万世耿的手重重地拍开了,说:“差点儿我好去不好回了!难道皮革苏那边的人就不会扇这个阴风?难道唯恐天下不乱的人就不会点这个鬼火了?难道他们就不会利用你们的矛盾弄事儿?我早就说过,在抓不抓皮革苏的问题上,你是错的,既然不是高书记写信叫农民闹事,你就别想我跟你站在一边。我自己也是女人,我自己也还养着女儿!”

万世耿说:“什么站在一边不站在一边的,又不是‘文化大革命’要时时注意站队。你以为我连对错好坏都分不清了?谁还不知道那个皮革苏该千刀万剐!问题是市里情况复杂,吃财政饭的人这么多,皮革苏一抓,市里整个经济工作就可能恶化,没钱发工资怎么办?有的人就等着看我们的工作乱套啊!我是经济工作压头哪!俗话还说‘饥不择食’呢!说到底,我这也是为他高南翔好啊!他刚来白鹤,市里出乱子,上级是要把账记在他头上的。”

妻子说:“那你就把穷老百姓的女儿不当人了?你还是白鹤的市长吗?你还是白鹤人的父母官吗?”

万世耿最伤心的就是别人说他没有父母官意识,不为老百姓做主。妻子这么一说,他想着想着就在门口朝天怒吼起来:“我明天就叫公安局把皮革苏抓了,看看以后的问题怎么收场!”

万世耿本是感情稳定的人,可这些日子好像被什么事情搅得有些喜怒无常,他可是从来没有在自家院里这么吼过啊!

11.

在全市的城市建设工作会议上,高南翔有个讲话。他从办公楼下来往机关大会堂里走,一边走一边想着,白鹤的城市建设是该好好管一管了,特别是沿河一带居住环境太差。听建委主任汇报说,近年来,城市人口猛增,涌进城市的农民缺乏城市意识,街边上的不锈钢垃圾桶安好了不久就被人敲走作破烂卖了,城市卫生也上不来。高南翔曾在街头观察过,做生意的摊担摆设也从不讲究秩序,的确有些乱来。加快城市化进程已是今天的社会需要,而进城的农民却还不适应城市生活。他今天要着重讲讲在城市生活的人,要如何强化城市环境卫生意识。正想着这些,兰萍来了电话。

兰萍说:“南翔啊,你到白鹤到底是怎么搞的?”

高南翔说:“又怎么了?”

兰萍说:“刘伯昨天晚上来了电话,说他听到了一些关于白鹤的情况,说白鹤现在已经很不安定,先是干部、老师闹事,后来又是农民闹,问你在白鹤怎么回事儿了?要照这么下去,他以后可就不好说话了。”

高南翔脑子里一阵猛热,明白“以后不好说话”是什么意思。他高南翔是地道的农民儿子,从某种意义上说,全因刘伯的关爱,才使他走上了这样的领导岗位。刘伯还是他和兰萍的媒人,要不是刘伯给他保媒,兰萍就不是他的妻子了。兰萍是高干家庭出身,大学生,在省城工作。高南翔虽然也是大学生,但婚前还在县、市工作。高南翔在县机关工作好几年,睁眼看着有靠山的同辈人一步步往上爬,自己仍在原地踏步,本来和一个副县长的女儿谈着爱,但她妈不让,说找个农村人一辈子是累赘,说吹就吹了。高南翔年龄不小了,往后一想,自己脚背上烧了一把火。一咬牙,下海当了第一个为单位创收的人。几年下来,他赚了钱,有了经济势力,开始攀关系,也就顺着藤爬到了市机关。恰好那些日子刘伯来市里蹲点,高南翔被派到刘伯点上做配套工作人员。因为高南翔工作出色,又会尊重领导,刘伯就说高南翔是个有前程的小伙子,就把兰萍介绍给高南翔。

刘伯不是随便作出这个决定的。不少人给兰萍介绍过对象,但不是别人看不上兰萍,就是兰萍看不上别人,刘伯也弄不清到底是什么原因。刘伯母上街买菜,挪到瞎子神仙跟前抽了一签,瞎子说这姑娘婚姻没有动。一家人都不信这个,这个话说出来大家都笑了。这么一耽搁,兰萍就成了大龄姑娘,而那时候,小伙子谈恋爱要求女方年龄越来越小了,刘伯就更加着急,见自己点上有高南翔这么一个小伙子还是单身,又暗里考察了高南翔的情况,觉得两人年龄很合适,刘伯就做了这个主。

当时,刘伯并不知道高南翔和兰萍是大学的同班同学,而且还谈过恋爱,后来,因为不在一地工作,兰萍主动地和高南翔分了手。他们没有想到刘伯会把红线再一次牵上。他俩见面时,兰萍的第一句话是:“不是冤家不聚头啊!”而高南翔回她的话是:“上帝啊,你真英明!”

但两人谈过很短一段时间后,兰萍就有好说好分的意思。

兰萍就像是刘伯的亲生女儿,“文革”中,她父母双双冤死,她在刘伯家里长大,什么事儿都是刘伯家给她做主。刘伯知道兰萍有些瞧不起高南翔之后,在兰萍面前发过一次火,他一生就只骂过兰萍那一次。他说:“高南翔是块金子!你不要小看他在县里、市里工作!我过去还在乡里工作呢!”

刘伯回到点上跟高南翔说起他骂兰萍时,高南翔想说:“你这是在逼婚哪!”他当然没有这样说,他只是笑笑。

刘伯说:“小高,你好好干工作,这事儿包在我身上!”

后来刘伯找兰萍谈过好几次话,不久他们就结婚了。后来,高南翔也就顺利地从市里调省里。要是刘伯现在不再扶他,他自己还能沿着这条路走多远呢?

高南翔说:“兰萍啊,我现在可能是最艰难的时候了。有时候,我感到特别孤独,只希望你到我身边来,经常给我当当参谋。你知道,我是在农民家里长大的,还是有农民意识的束缚,干什么都只知道讲良心;你是领导家里长大的,摆平各方面的关系,我远远不如你。”

兰萍说:“要真照这么下去,我恐怕也只好跟着你到白鹤去,总不能看着你在白鹤栽倒,谁叫上天把我们捆在一起呢!只是怕影响了孩子的学习。”

高南翔说:“白鹤一中也是省重点,教学质量很不错的,年年都有好几个上北大、清华,本科自然上线率在百分之九十五以上。另外,让女儿和山里孩子接触一下,还有很多好处,可以变得顽强一些,朴实一些,进取心更强一些。”

兰萍说:“你什么时候来省城里开会,我们一起去刘伯那儿看看他,跟他作个详细汇报,让他老人家了解你在白鹤工作的真实情况。不然,他老听别人说,印象一形成就不好纠正了。”

高南翔说:“我也是这么想的。过几天省里有个理论务虚工作会议,我会来的。”

高南翔和兰萍说完话也走到了会堂门口。他从后台侧门走上主席台一看,与会的人员到得很齐。他到白鹤这么些日子,很少召开市直单位副处以上领导干部都参加的大会,也很少在这样的大会上讲话。他一直认为,现在的工作不是没有讲到,红头文件、《新闻联播》、党报党刊和政府网络都讲得很周到,最终的问题是都没有做到。因此,很多会议要他讲话,他都推脱了。但是,今天这个会议他决定要讲讲话,而且要多讲几句。

会议开始后,管城市建设的副市长作了讲话,然后就是城建、环卫,交通等部门就整顿市容作了表态。高南翔听完大家的表态,心里有些不高兴,觉得都有些故意讲给他高南翔听的味道,唱的是高调,说的是空话。

最后,高南翔围绕城市和大家的生活关系说道,城市是大家共同的家,家门口很脏、很乱,谁还愿意上你家门?没有客人上门了,你这个家还算个兴旺发达的家吗?……高南翔从小家说到大家,从大家说到小家,十分钟的话,说得入情入理,以前别人说起来很抽象的那些城市建设的问题,被高南翔说得非常具体生动和亲切,让你没有理由不重视城市建设,让你没有理由不从自己做起。

散会时,与会的领导就开始琢磨高书记讲话的特点。掌握书记讲话的特点,对于这些与会的领导者来说,是十分重要的,这涉及以后的口头汇报和文字材料的风格,涉及到领导喜不喜欢听,听不听得进去,涉及你给领导留下的印象。有的说高书记真是会说话,死的都说活了;有的说,听高书记讲话真是一种享受;有的说,人家高书记是什么料子?省领导的后备力量哪!很快,大家你一句我一句地就总结出了高书记讲话的主要特点是: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也有对他不满的人说,哪怕他再有本事,在皮革苏的问题上没有把握好,对他将来的前途也是当头一棒。

高南翔刚从会堂回到自己办公室,公安局胡局长就来电话说,万代市长要马上把皮革苏抓起来,口气特硬。

以前是万世耿不让抓,抓了又要放,现在他怎么来了这么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这里面是不是有别的含义?胡局长问高书记怎么办。

高南翔一想,这肯定是老万在跟他较暗劲,既然现在都把矛头指向他万世耿,那他万世耿就叫把皮革苏抓起来,看你高南翔怎么收场!高南翔这么一想,笑了,跟胡局长说:“按万代市长的意见办!我和老万的意见始终是统一的。听清楚了没有?坚决按万代市长的意见办!”

高南翔这么说完,心里倒轻松了许多。他就怕老万不肯开这个金口。不管老万是个什么意图,什么情绪,只要他说了把皮革苏抓起来这句话,他高南翔的棋就可以走活了。对内对外,对上对下,以后他都可以说他是支持万市长的意见。他到省城里去拜访刘伯,刘伯肯定要问起皮革苏的事,他就可以说是万代市长坚决要抓的,他没有办法,老万这个人脾气很倔强,总不能因为这件事把党政一把手关系弄坏了。

省里开理论务虚工作会议,高南翔是怀着急切的心情赶去的。忙碌了这么些日子没有回家了,想家,想女儿,也很想和兰萍在一起的那种恩爱和缱绻。

车子开到宿舍楼下停了,高南翔不急于下车,他每次都要感受一下在外地工作回到家门口的那种情感。他故意按了按喇叭,要看看妻子或者女儿站在窗子口伸出头来看他没有,下不下楼来接他。果然,妻子的头从窗子口伸了出来,高南翔朝她挥了挥手,一会儿女儿就下来接他了。高南翔见了女儿心里就难受,把女儿搂进怀里就想流泪。女儿为他的工作被人抓去作过人质,受过惊吓啊!

司机见旁边有水龙头,洗车很方便,就去揭车后盖取拖把。女儿赶紧跑去看车厢里带了什么好东西。一看什么也没有,一下就翘了嘴巴。

高南翔一下子意识到自己太粗心了,只急着赶回家,没给女儿带些白鹤的特色小吃,就摸摸女儿的头说:“你要吃什么,爸给你钱,你自己买去。”

女儿说:“别人车子回来都带很多土特产,就你什么也没带!”

在这儿住着的人,只要车子一回来,谁还不带几大包土特产?高南翔说:“你喜欢土特产?那好办,明天你跟爸到白鹤去读书,天天都可以吃到土特产。”

女儿说:“我才不去那偏远落后不讲文明的地方呢!我到那里去,让他们黑社会的人又把我抓起来作人质?”

高南翔说:“真是对不起我女儿,让你为爸受惊了。”

女儿却又笑了,说:“谁受惊了?我是受了一次特别的考验!我跟那几个坏蛋进行了坚决的斗争!”

高南翔说:“是啊,高蓓长大了,是个小英雄!”说这话时,他又想起了春兰姑娘。

回到家,高南翔在客厅的沙发上很随意地斜躺了一会儿,兰萍叫高蓓放了点轻音乐,于是,苏小明的《军港之夜》让他沉醉了。兰萍知道,这是他最喜欢听的一首歌,就叫高蓓给他放起来。歌虽然老了,但现在他更有一种特别的感觉,真像一位远航的水兵回到自己的港湾……

吃过晚饭,兰萍催着高南翔洗澡,趁早好去拜访刘伯。高南翔说:“不忙着洗澡,就这一身衣服穿去。一来表示我什么都不顾就去向刘伯汇报,二来也好让他老人家看到我这辛苦样子。”

兰萍说:“刘伯年轻时在乡里、县里当了那么多年基层领导,还不知道辛苦么?”

高南翔说:“那时候是翻身闹解放,干部们是皮肉辛苦,精神痛快;现在我们是皮肉轻松,精神痛苦啊!”

高南翔才回来,兰萍也不好一见面就难为他,也就依了高南翔,只是笑笑地骂了句:“还是臭脾气改不了!”高南翔笑了,兰萍这句笑骂意味着今夜的美满。

要动身去见刘伯时,高南翔又感到为难地说:“总得要带点儿什么。带点儿什么呢?”刘伯不喝酒不抽烟,只是退休后练练颜体,搞点儿收藏。刘伯搞收藏和别人不同,他不论货真货假,他的独到见解是,假的放久了,也都是真的,只要他喜欢就买。仔细想想,刘伯这话也不无道理。

兰萍说:“轮到你这时候想起给刘伯带点什么!”兰萍说着从壁柜里取出一本老画册来。那是一本《中国历代皇帝图》。高南翔随手翻翻这本厚厚的册页,倒真是有些古董味。兰萍用一块红绸将那画册包好,用一个精致的袋子提上,两人要走了,又交待高蓓说,大约两小时就回来。

两人来到刘伯家里,刘伯正在上洗手间。兰萍将那旧画册先拿给伯母看,伯母就高兴得迫不及待地去敲门,叫道:“老刘,你看兰萍他们俩给你带什么宝贝来了。”

刘伯裤还没有系好,就急忙开门出来,一见是一本《中国历代皇帝图》,还附有人物简评,就满脸的喜悦。正欲伸手接画册,忽又缩手回去,转身去净了手,戴上白手套,再出来接过去欣赏。刘伯捧着画册,在长沙发上坐了,又示意兰萍和高南翔一左一右如金童玉女地挨他坐下。刘伯将画册在茶几上摆平,然后一手翻着画册,一手用放大镜仔细地照着看着,他一页一页地翻下去,嘴上还念着:“‘惜秦皇汉武,略输文采;唐宗宋祖,稍逊风骚。一代天骄,只识弯弓射大雕。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啊!”

看得出,刘伯还想继续看下去,但是他怕冷落了身边这一对金童玉女,合上画册,放下放大镜,脱了手套,说:“兰萍,你们怎么就知道我喜欢这个?”

兰萍知道刘伯最近对高南翔有看法,就说:“这是南翔给您买的,你问他吧!”

高南翔明白兰萍是让他做好人,就立马把两人预先编好的一段故事说出来,说是那次他到洛阳出差,偶见这一宝贝,想起刘伯正有这雅兴,就买了下来。高南翔又告诉刘伯说,这也不是什么老古董,他请行家看了,说是年代不很久远,也没花多少钱就买下来了。

刘伯却说:“南翔啊,就算它价值一亿元,对你刘伯这种年纪的人来说,又有什么意义呢?你刘伯是跟你算钱账的人吗?是想拿这些东西卖钱吗?年代久也罢,不久也罢;真的也罢,假的也罢,只要我这儿没有的,让我喜欢的,就都是好东西!我搞收藏是想得到一种文化享受。”

高南翔马上说:“刘伯,我知道,你玩这个,就和钓鱼抽烟一样,只是个雅兴,只是个爱好。”

刘伯笑了,说:“有这些东西一摆弄,这一天不知不觉就过了,还可以学得不少文史知识。你给刘伯带这个东西来,比带什么东西都让我高兴。”

兰萍说:“刘伯,南翔比我更孝敬你了,要是我到洛阳去,哪里知道给你带这种宝贝呢!”

刘伯被兰萍越说越高兴了,说:“兰萍,我早就跟你说过,南翔是很有前途的。”

兰萍顺着刘伯的话说:“你要是不关心他,我看他一点儿前途都没有,是个跟牛屁股的!”

刘伯说:“我哪能不关心他呢!”

兰萍说:“你要是关心他,就要多批评他,不要老是夸他,让他长了骄傲情绪,那可就害了他啊!”兰萍又朝高南翔示意,让他主动在刘伯面前谦虚一下。

高南翔有些不自在地挪了挪脚说:“刘伯,我去白鹤工作了这么些日子,自己认真回忆起来,还是尽职尽责了,但离你的要求差距还很大。我今天来,一是来看望刘伯,二是来向刘伯讨教,不知下一步该怎么办。”

兰萍看出来了,刘伯更是高兴了,已经没有批评南翔的意思。果然刘伯说:“南翔,工作上的事我是相信你的。我现在只有两个担心,一是你千万不要把工作上的矛盾私人化了,上次我打电话也跟你说过这个意思,连高蓓这孩子都跟着你们受惊啊!二是在工作中,一定不要凭个人意气,要深明孰轻孰重。有些事你不要以为只有你一人明白,其实你认为不明白的人,恰是比你更为明白的人。”

高南翔接话说:“刘伯,你这话太有哲理了。”

刘伯说:“白鹤最近以来,好像不太稳定。从我了解的情况来看,翻来覆去就因为一个叫什么皮革苏的问题。这个问题应该不难解决嘛!为什么就给全市的经济工作带来这么大的影响呢?”

高南翔记起兰萍说过,在刘伯面前,他是不能说是自己坚决要抓皮革苏的,怕因此和刘伯的话谈不下去。高南翔说:“刘伯,抓皮革苏是万代市长的意见。他这个人倔哪!”高南翔这么试探着说,刘伯是表扬或者批评,他都给自己留了转弯的地方。他看了看刘伯的脸色,刘伯脸上轻松了,但刘伯没有说轻松的话,只是说:“那是你们白鹤的政事,我不干预。不过我要告诉你,做大事的人,时时都要明白什么是大事。不要把大事当成小事,也不要把小事当成大事。”

兰萍看着南翔说:“刘伯的话你记住了吗?”

高南翔说:“记住了,专门来听刘伯讲话,哪能不记住呢!”

兰萍一看表,不早了,想着南翔这么久不回家,就站起来说:“刘伯,伯母,那我们走了。”

刘伯很理解年轻的夫妻的事,说:“好,不早了,高蓓还在家里等着你们吧?”

兰萍说:“这些日子,高蓓一直在念着她爸。”

送到门口,刘伯又话犹未尽,说:“南翔,好好干,该帮你说话时,刘伯还是要帮你说的。”

高南翔说:“那就太感谢刘伯了。”

回家路上,高南翔一句话也没有跟兰萍说。

兰萍说:“你在想什么?这么哑着?”

高南翔说:“我在想,这次来见刘伯到底解决了什么问题。”

兰萍说:“你这还要想吗?这不,刘伯就明白抓皮革苏不是你坚决要抓,是万代市长要抓嘛!因此,引起的那些事情,直接责任都不在你。”

高南翔说:“我就是为这事儿才心里愧疚得不好受。明明是我的事却推到人家头上去。”

兰萍说:“我知道你不好受。但是,你想过没有,在白鹤,你头上的事,任何人也无法代你担责任;别人头上的事,任何人你都可以给他担责任。你难道这也不明白?你暂时往他头上推一推有什么不好呢?何况万市长也确实说过要抓皮革苏这话呢!你这也不过是虚晃一招,你帮他的机会还多得是。”

高南翔一想,这话倒也是,迂回一下也并非坏事,他为万代市长赔情的时间还长得很哪!高南翔说:“兰萍啊,其实,白鹤这个市委书记,你比我更适合。”

兰萍说:“真要我当个市委书记,肯定比你当得好!”

12.

高南翔和兰萍回到家时,家里的灯已全都熄了。高南翔开了客厅的灯,到高蓓房门口一看,门上贴了个纸条:“爸妈,我先睡了,你们不要打搅我。”

高南翔看了看表,十点钟,他笑了笑,说:“现在高蓓每天都这个时候睡觉吗?我在家的时候,她每天都是不过十一点不睡啊!”

兰萍说:“高蓓懂大人的事儿了。平时也是不过十一点不睡的,今天是见你回来了才睡得这么早。你一离开这个家,她就变得懂事多了。”

高南翔明白女儿知道关心爸爸了,更加喜欢自己这个宝贝女儿,说:“兰萍啊,我不在家了,你要多关心她一些。”

兰萍说她也很忙,常常关照不了高蓓。高南翔说着又想起可怜的宋春兰来了,说:“不过,和农村的孩子们比,高蓓还是很幸福的,农村有的孩子是读书的钱都要自己找啊!”

兰萍知道高南翔的情感已经属于白鹤,不再往下说这个话题,这肯定是一个说不完的沉重话题,只得催着高南翔说:“你先洗澡吧。”

高南翔说:“女儿已经睡了,我们一起洗吧。”

兰萍看了看女儿门上那张纸条,没有拒绝也没有答应。以前,高南翔和兰萍有洗鸳鸯澡的习惯,每到周末,他们就要等到女儿睡后的十二点多钟洗澡。他们赤条条地站在淋浴里,像两条鱼在水里游动,嬉戏,人生中的沉重都被暂时放下来,异性身体的美丽给视觉带来无限的愉悦,亲昵的调笑是那样地幸福。高南翔曾经这样想过,一对夫妻,如果一方在外面寻找男女之间的快乐,那肯定是因为在家里没有得到应该得到的快乐;如若不然,那就是不为圣贤,愿为禽兽了。

高南翔见兰萍没有答应,就说:“兰萍,这些日子我不在家,你变得生疏了。”

兰萍说:“才十点半钟,我的生物钟可能还没有到点。”

高南翔说:“我来给你的指针往前拨一下。”高南翔拉了拉兰萍的手,两人就进了浴室。

高南翔关浴室窗户之前,看了看窗外。往下看,万家灯火尽收眼底,深夜看都市,使人感到城市的血脉就是大街上的华灯和流动的车辆;抬头一望,一轮明月正多情地浮在深蓝的天空。高南翔说:“兰萍,今夜的月亮好圆啊!”

兰萍说:“你以为它是为我们圆的?你回不回来,它每到十五十六都是那么圆。”

高南翔说:“每到月亮圆了你都望着月亮想我回来是不是?”

兰萍说:“谁想你回来了!”

高南翔笑了笑,没有关窗子,拉上了窗帘。

于是,灯光和淋浴的水蒸气搅和在一起,雾蒙蒙的浴室里,弥漫着他们的幸福和激情……

高南翔说:“兰萍,每到周末,我就想起我们的这份幸福。好些日子没有享受到这份幸福了。”

兰萍轻轻地搂了高南翔的腰,说:“其实,幸福都积累在这里,隔得久些,会感到更幸福一些。”

高南翔说:“兰萍,你还是跟我到白鹤去吧!”

兰萍说:“你以为我不想跟你去啊?可是有很多事情一细想,就觉得真要是去了就不好办了,尤其是高蓓读书的事让我担心,白鹤的教学质量真能像你说的那样让人放心吗?再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省城到底还是比白鹤好,谁不想往省城里调?下去了,谁能说定什么时候回得来?”

高南翔说:“我现在考虑的已经不是这些问题了。我只是觉得离不开你,我在白鹤需要你!”高南翔把兰萍紧紧搂在怀里,说得很深情,兰萍听得很感动,她忍不住更加搂紧了高南翔说:“南翔,我又能帮你什么呢?”

高南翔说:“如果不是你给我在刘伯那儿打圆场,刘伯恐怕就要改变对我的看法了。”

兰萍说:“这算什么呢!更重要的是你要吸取教训,像皮革苏这样的问题,你不要把矛盾揽到自己头上来。你早就不该把自己放在第一线当士兵,你要明白,在白鹤你是最高指挥官。”

高南翔说:“你现在说话这么容易,事情都怕具体,当时如果不是我态度那样坚决,这皮革苏就逍遥法外了。兰萍你想想,一个十三岁的女孩让他糟蹋了,女孩的爸爸跪在我面前告状,我知道了这件事情,核实了这件事情,我能看着富人这么作贱穷人坐视不管吗?我是市委书记,如果我这也怕矛盾惹到自己头上来,那也怕矛盾惹到自己头上来,不为这些穷老百姓说话办事,我还去当这个市委书记干什么?我在省委机关工作不好吗?不到下面去,我还可以眼不见为净!”

兰萍说:“南翔,你还是这个农民脾气!现在你需要的不是匹夫之勇,而是大智大勇。当领导不是老百姓相骂打架,当领导是要讲究艺术的。我从小就看见我爸还有刘伯和别人的很多斗争,都是在端茶喝酒说笑话中完成的,最激烈的斗争往往是用幽默风趣的比喻说出来。战国时有一位左师公劝说赵太后不要溺爱幼子,要为儿子计远之。赵太后是一位非常气盛偏执的人,但这位左师公先从身体和饭量说起,慢慢引出道理来,劝说得非常成功。你也是熟悉这个老故事的。什么是艺术,我理解,艺术就是曲。做人也一样,普通人要直,而领导要曲。”

兰萍这么一说,高南翔想起今晚和刘伯在一种亲情中谈政事的效果,他服了兰萍。高南翔说:“兰萍,恐怕只有你跟我到白鹤去,我才不会有那么多麻烦。我现在在白鹤工作很累,生活很孤独。”高南翔说这话时,下意识地记起了自己房间的服务员小左。

兰萍说:“我理解你。这个时候你一定要记住你是下去锻炼的,你还要上来。你千万不要被眼前形形色色的事情所绊倒。你是白鹤最大的官了,在那里,你要什么都可以轻易地得到。孤独时宁愿找个公事出差回家来,千万不要管不住自己。”

高南翔当然听懂了妻子的话,说:“这你不用操心,我想在女人身上得到的快乐,都在自己妻子身上得到了。我还有什么必要去拈花惹草,讨个蜂蜇虫咬呢!我真是需要你在工作上帮助我。”

兰萍松开高南翔的身子,双手抹了一把脸,说:“我就是要去,也要等到高蓓初中毕业再到白鹤读高中。初中阶段中途转学有害无益。”

高南翔说:“那就是说,你答应去白鹤了?”

兰萍说:“人啊,什么都不怕,只怕感情这东西!”

高南翔将兰萍揽过身来,又轻轻地搂在怀里亲了一下,温暖的水丝淋在他们身上,从他们的肌肤间温温地流过去,抚得他们飘飘欲仙……

高南翔回到白鹤贯彻全省务虚工作会议时,人们发现他的情绪好多了。什么原因呢?谁也说不准。按照惯例来猜,这就应该是他的工作得到了上级领导的首肯。到底得到了谁的首肯?白鹤的各级领导班子中,又各有各的猜测。

务虚工作会议之后,市里又接着开了经济工作会,万代市长作了主题报告,高南翔作的是总结讲话。他知道,与会者会想到皮革苏的问题,于是,他在讲经济工作时,很自然地把皮革苏的问题扯了出来。他说:“现在白鹤有些人在议论,说我们市委、市政府不该抓皮革苏,现在白鹤的经济工作造成这种被动的局面,是我们因小失大。这完全是错误论调!难道我们振兴白鹤经济,就非得要让皮革苏这种人任意在白鹤糟蹋贫民少女吗?在这个问题上,我还应该作检讨。起初,我的态度很坚决,后来我被人家一劝说,开始动摇,出尔反尔;还是我们万代市长深明大义,态度坚决,亲自给公安局长打了电话,一定要把皮革苏抓起来!我现在给大家表个态,我坚决支持万代市长抓皮革苏,而且一定要依法办事,决不能再放人!就是抓了人给白鹤的经济工作带来了一些损失,我坚信,那是暂时的,我们有足够的信心和能力克服这些困难,我们一定会有得力措施把白鹤的经济工作搞上去!”

高南翔这番话让万世耿有苦难言,只好哑巴吃黄连。的确是他给公安局长打电话要抓皮革苏的,现在还怎么否认?但那只是因为自己赌气,给高南翔倒打一钉耙,哪里就是深明大义呢?然而,他不能说抓皮革苏是自己赌气,不能说这是被高南翔倒打一钉耙。他们之间的事情,现在有的说得清,有的已经说不清!

散会后,万世耿最后一个离开主席台。在今天这个会上,高南翔的一席话让他越往后想越头痛,过去落在高南翔身上的那些麻烦很有可能就要落到他万世耿的头上了。高南翔是不是在金蝉脱壳啊?万世耿走出大会堂来到自己办公室里把门关上,坐下来想着往后该怎么办。高南翔到底是省里来的,真是有些深不可测,玩这些手腕,他万世耿可能还不是高南翔的对手。这么一想,觉得往后在一起工作也就没有一点意思了。于是,他给张一圆打了电话,说:“秘书长,今天上午的会开得很好啊!”

秘书长说:“是啊,市长,你的主题报告说得很实在,令人心服啊!”

万世耿说:“高书记的讲话比我讲得更实在。”

秘书长说:“书记想提高你的威信,在抬你哪!”

万世耿说:“他不会把我抬到悬崖峭壁上扔下去吧?”

秘书长在电话里笑了,说:“有看法了?高书记那里藏着一张底牌哪!这张底牌,不到时候高书记是不会让你翻过来看的。你放心!”

万世耿说:“这张底牌不会是方块三吧?”

秘书长说:“是一张小王。高书记这人,你应该看得出来。依我看,他这是用的迂回战术,曲线解危,围魏救赵。”

万世耿听一圆这么解释,一细想,又笑了,说:“你是《三国》里的徐元直,现在就你一人什么都知道,就是不明说。”

张一圆被万世耿说得在电话里哈哈大笑。

在皮革苏的问题上,高南翔本就和他没有利害关系,何况真的说起来,高南翔还是对的。但是,高南翔到底给他留着一张什么样的底牌呢?万世耿想不出来,他只得等待。

高南翔胳肢窝里夹着一个大信封走进办公室,他想不出是谁会给他寄这么大个信封。信是从武阳县文化馆寄来的。他拆了信封,里面是一幅书法作品,展开来看,上写:“提衡者权重于物则坠,负担者前重于后则倾。”一看字就知道是龙贻神写的,再看落款,果然是龙贻神录唐甄语。见是龙贻神寄来的,高南翔就在信封里再找,果然就又找出一纸信来。龙贻神在信上说,他已经调到县文化馆上班,也没有安排他做别的工作,专门叫他从事书法创作。说这是县委书记亲自落实的。住房和爱人的工作问题也都得到了解决,因此,他非常感谢老同学到土桥中学看望他,使他的命运一夜之间有了如此之大的转机。

高南翔看完信,笑着摆了摆头,心里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前后回想起来,真是酸酣苦辣什么味道都有。祸也吾焉,福也吾焉!好啊,不管怎么说,龙贻神的困难总算解决了。现在吃闲饭的人如此之多,难道像龙贻神这样致力于艺术事业的人就不该过上好日子?何况他是老大学生!即使不是自己的老同学,有这些困难也该得到解决;再说,自己真的也没有跟武阳县的领导打过什么招呼。高南翔因此又想起最近事事顺心,心情便好了起来,将那幅书法作品用图压在书柜顶上进行欣赏,先是看龙贻神的字写得钢筋铁骨,后又反复地想龙贻神写这两句话的用意何在。

正这么想得入神,张一圆来了,说:“高书记,这是谁的墨宝啊?这一点一横要掉在地上,怕是铿锵有声哪!”

高南翔不无得意地说:“一个老同学赠给我的。刚寄来。”

张一圆一看两句话就向高书记请教起来,说:“这两句话到底是何寓意,我还不很懂。”

也不知张一圆是真的看得不太懂还是故作谦态。当秘书长有时候要显得什么都懂,有时候又要显得什么都不懂;有时候还要显得懂一点,但又不要比领导懂得多;有时候就要把自己懂的变成领导懂的;有时候又是把领导懂的变成自己懂的。高南翔因为高兴,也没有想得太细,跟张一圆说:“这是说,称东西时,秤砣比东西重就会落下来;挑担时,担子前重后轻就会倾倒。他这是在叫我们当领导的要随时注意平衡整个社会各方面的关系,拿今天的话来说,就是要当社会的天平!也就是要创造和谐社会!真是一幅好作品!形式很美,内容丰富而深刻。”

张一圆点着头说:“深刻,太富有哲理,太富有现实意义了!”

高南翔说:“是啊!这也是老百姓对我们当领导的普遍要求和希望。一圆哪,当宋大禾这样贫困山区的农民和皮革苏这类有钱人较量时,我们当领导的不给宋大禾主持公道,宋大禾这样的人还能有什么办法讨还公道?宋大禾和他女儿难道就因为穷,连人的尊严都没有了吗?财富可以有差异,但人格、人权不能不平等哪!所以我在大会上给万代市长说了那么几句好话。”

张一圆说:“万代市长对你那几句话有想法。”

高南翔微笑了一下,说:“那是应该的。当时我就看出来了。抓皮革苏本是我的意思,结果呢……”高南翔想起兰萍跟他说的话,突然觉得自己不能这样把内心话都照直抖出来,当领导的要曲,就不再往下说了。

张一圆说:“不过,后来我跟他说了些话,他也就不再有想法了。”

高南翔说:“你跟他说了些什么?”

张一圆说:“我告诉他,你还帮他压着一张底牌没有让他看。这张底牌是一张小王。”

高南翔一想,说:“一圆,什么事都瞒不过你哪!”

张一圆说:“哪里呢!高书记,你的思想,你的智慧,真是让人望尘莫及啊!”

高南翔说:“我要到选市长时,才让他老万明白我怎么给他出牌。现在他对我有意见就让他有意见。”

张一圆说:“说到选举我倒是想,你什么时候要开会研究具体事了,人大那边也催过。”

高南翔说:“万代市长这几天不外出吗?”

张一圆马上跟政府办刘秘书长联系,刘秘书长说,万代市长已经下乡去了,什么时候回来说不准。

高南翔说:“秘书长,你跟几家领导约个时间吧,是该开会研究人代会的具体事了。”

张一圆说完事走了,高南翔接到了华仕成从重庆打来的电话,催问他看望张召鑫的母亲没有。高南翔说:“哎呀,这段时间实在太忙,转得像陀螺,尤其是叫皮革苏的事儿搅得头痛。这几天刚解脱了一些,多亏老同学提醒,过几天我就去。”

高南翔说完话,正把墙上的那幅书法作品取下来折好,万代市长的妻子提着一个纸袋子闯了进来,说:“高书记,你看你看,一个陌生人来家里坐坐,就把这么些钱丢在沙发上走了。我还以为是他们的公款掉在我家里,打电话找他时,他说钱里有个条儿,你一看就明白了。我一看,是皮革苏这伙人干的。这都是些什么人啊!”万代市长的妻子一把一把地将那新崭崭的票子取出来放在高南翔的办公桌上,又把条儿拿出来给高南翔看。她急得不行地说:“高书记,你看,这么多钱该怎么办呢?”

高南翔想着,这些人哪,谁要抓皮革苏他们就煎谁烤谁。高南翔说:“张嫂,你别急,这糖衣炮弹我也挨过。现在看来,谁要抓皮革苏谁就要挨导弹!你只需把它交到纪检委去就什么事儿都没有了。”

张嫂说:“还不只是这一大堆钱的事。这我也知道交到纪检委就行了,我是想,还会不会有更可怕的事儿要来,我那地方又住得偏僻。”

高南翔说:“还能有什么更可怕的事儿要来呢?万代市长在白鹤的人缘关系那么好,我想不会有的。”

张嫂说:“这些人什么事做不出来?你女儿不就被他们威胁过吗?老万又不在家,他们会不会把我抓走作人质啊?我想起来都怕!”

高南翔说:“你别怕,我相信他们不会胆大到那一步!但是,警惕性高一点也有益无害。我这就跟秘书长说一声,叫执勤民警晚上到你那边多巡逻几次。”

高南翔马上在电话里跟秘书长作了交待,要对万市长住家那边加强防务。张嫂这才又提着那一袋票子去了纪检委。

13.

高南翔去机关理发室理发时,理发师傅正和闲坐在理发室的人说什么新闻,笑声如盛夏的热流一浪一浪地冲出门外来,大家原本都是其乐无穷的样子,但一见高书记来了,突然变得鸦雀无声。高南翔感到了别人对他的忌讳,他是第一次来这里理发,不熟悉这里的情况,也就坐下来问道:“刚才还这么热闹,怎么突然就偃旗息鼓了?”

理发师傅说:“摆龙门阵。”

高南翔说:“继续摆嘛,让我也快活快活,享点耳福。”

理发师傅说:“你们当大领导的有的是好段子听,听我们这些民间龙门阵没意思。”

高南翔说:“民间龙门阵就是民间文学哪!它能从民间角度反映现实,怎么能说没意思呢!”

理发师傅说:“高书记,你能这么想问题,肯定是个好官!”

高南翔说:“我是来理发的,不是买高帽子来的。你先别给我戴高帽子啊!你把刚才那龙门阵接着摆下去,坐在这里理发没事儿,我想听听。”

理发师傅说:“是说一个大贪官的故事。”

高南翔说:“那我就更想听听了。”

理发师傅于是一边给高南翔理发,一边就说开了。他说:“当了那么大的官,党的高级干部啊,捞钱不论美元、港元、人民币,搞女人不论老的少的!好好的幸福日子不过,落得那么个悲惨下场,如何值得!据说,当时,他那位年过七十的老父亲刚从山上犁田回来,牵着牛,扛着犁,走到半路上听说儿子犯受贿罪判了死刑,犁就从肩膀上掉下来,砸破了脚背,鲜血直流也不知道痛。牛走了,这老人家却一直像根电杆站直在路上,当人们喊不应他,走近他拍打他时,他才倒下去,全身早就冰凉了。可想而知,这是一位多么要强的老人啊!”

高南翔问这个大贪官叫什么名字。理发师傅说,叫张召鑫。高南翔哑了,全身凉了一下。他想起华仕成跟他说过的事情。张召鑫哪,你那么聪明能干,就只留下这么些民间传说啊!一直到理完发,高南翔都不再说话。他想着自己正准备去看召鑫的母亲,他想象着召鑫的母亲和召鑫的儿子现在的日子都是怎么过的。

高南翔觉得自己不能再拖了,过几天一定要去看望一下张召鑫的母亲,召鑫有罪,他母亲没罪。他想单独去,连武湘怀也不想带。他一直想象着自己见到张召鑫的母亲时,可能会有控制不住自己的时候,即便只有秘书一人在身边,他就也得忍着,也得像个市委书记的样子,就不好表露自己的真情。

高南翔问过刘师傅知不知道去张召鑫家的路,刘师傅说知道,因此,他就更没有必要叫任何人同去。

因为思绪杂多,这一天夜里他睡得不深,早早起来,洗刷过,散过步回到餐厅,餐厅里还没有一个人来就餐。

高南翔用过早餐,又早早地来到办公室,一看表,还差二十分钟才到上班时间,又想起自己还有一本正读得有兴趣的书没有读完。于是,将抽屉里那本《国民待遇不平等审视——二元结构下的中国》一书拿出来。他已经读得只剩下那篇《跋》了。《跋》中写道:“如果说改革开放前,中国是一个阶级分明的社会,那么今天的中国,已经是阶层分明的社会。当一个社会制造出这么一群数额巨大的弱势群体时,这个社会新的矛盾也就要出现了。因此在未来时刻,中国要特别关照弱势群体的生存状况。如果不加大弱势群体的维权活动,那么新的社会矛盾早晚要爆发。最主要的是贫穷的、没有办法改变自己状况的工人和农民同少数很有钱有势的强势群体之间的矛盾。这一矛盾的实质是资本与劳动的矛盾。处理不好,矛盾随时有激化的危险。缩小经济不平等、缩小贫富差距、缓和社会矛盾的办法是什么呢?是落实公民权利,国民待遇平等化,将人的地位提高到社会的首位。一个不尊重人的社会不会强大!不讲公民权利的国家是虚弱的国家!失去了公平、公正,剥削和压迫便会加剧!任何社会的发展必须建立在对人的尊重的基础上!国家的最高发展目标是尊重人的权利,确保人的发展!”

这些话让高南翔怦然心动,有了极大的震撼。真是英雄所见略同啊!他又想起龙贻神送的那幅书法作品。看来,改革开放后,我们国家高速发展了这么些年,现在已经有很多有识之士在思考新的矛盾了。这些日子想糊了的事情,还真在这本书里读到了些清晰的线条和颜色。这也是民间的祈盼,民间的要求啊!高南翔掩卷沉思了一会儿,又把张召鑫因为贪财贪色而走上绝路的事联想到一起,于是,在书的扉页上写了一句话:“此书须再读!”

武湘怀来了,说车子在楼下等着,又问高书记要不要他陪去。高南翔还是不叫武湘怀去,说:“你这几天把那篇论文赶一赶,杂志社催得很急。”

那篇论文是《关于白鹤经济发展后劲的思考》。武湘怀说:“这篇文章我已经想了多天了,想来想去都和以前写过的差不多,还是想不出什么新路子。皮革苏和太洋公司的事暴露出很多令人深思的政治、经济和社会问题,使我也想得很多、很乱,经济发展的后劲不仅是经济问题,而且是涉及社会方方面面的复杂问题。”

高南翔说:“我原本不想写的,这个时候写这篇文章,我也还有很多问题没有想成熟。因为杂志社的主编是老同事,说话总是吃着我来,说我官当大了就忘了弟兄的艰难,我不好拒绝。文章发出来后,一定会要我给他些赞助的。我深知如今办刊人的艰难,就违心地答应了。一个人走上领导岗位还真就有些该拒绝而无法拒绝的人情杂事。”

跟武湘怀说完话,高南翔下楼上了车。

高南翔问刘师傅:“去张召鑫家的路,你以前跑过几回?”

刘师傅说:“我只走过两回,但这两回我印象太深了!那年我还在下面的县委办开车,张召鑫回家过年,县里派了个小车队护送,我也去了。到了他家门口,小车排了长队,客人多得没有地方坐。那时多风光啊!后来,张召鑫判了死刑,我又好奇地偷偷去过一回他家。不过我没有下车,我把车子开到他门外的草坪里停下来,然后静静地坐在车上认着张召鑫的家门,想了好一会儿。我看着他母亲可怜地忙着喂猪做家务的艰难样子,一些鸟儿都飞落到门口的猪槽鸡食盆里抢食。那真的是门可罗雀。我顿时热泪盈眶。我想,她曾是一个高级干部的母亲啊!她哪里会想到自己的儿子还有这悲惨下场呢!”

高南翔越来越感到刘师傅不是头脑简单的司机,就说:“刘师傅,看样子,你也喜欢思考人生啊!”

刘师傅说:“高书记,在你面前,我哪里敢妄谈思考人生呢!”

高南翔听他这样谦逊地说话,更是高看了刘师傅一眼。

车出城外,两人不再说话,越走越快。高南翔看了好一会儿车窗外的田野、民居和山水,看久了,觉得有些疲惫,说:“刘师傅,有什么碟?放一个解解闷吧。”

刘师傅说:“碟倒是有,就是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高南翔说:“随便放吧,反正是喂耳朵,耳朵又不会提意见。”

刘师傅便放起了电视剧《三国演义》的主题歌:“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在高南翔熟识的司机中,车上都是哥啊妹哪的流行曲,想不到白鹤的市委机关里还有刘师傅这样的司机。早上他还有些担心要刘师傅来是否合适,现在他放心了一些,说:“刘师傅,我想躺一躺。这些天我没有睡好啊!”

刘师傅说:“到了那地方我叫你。睡吧。”刘师傅把音响关了。

高南翔说:“你还是放吧。我不一定睡得着,只是想躺躺,静养一下。这些歌我也爱听。”于是,刘师傅又把声音轻放起来。

高南翔在轻轻的音乐声中睡着了,越睡越沉。车到张召鑫的家门口停下,高南翔才猛地睁眼一看,见眼前是青山木楼,问这是到了哪儿了?刘师傅告诉他,到张召鑫的家了。高南翔猛地摇摇头迫使自己赶快清醒过来。他首先看见的是一个原本在草坪里玩泥巴的小男孩,见了车子便没命地往屋里跑去,跑进屋又将门闩上。高南翔想,一般来说,一个小男孩见了这车子应该跑来看热闹才是,为何反而跑到屋里去躲了?华仕成跟他说过,张召鑫死后,他年轻的妻子将年幼的儿子送回到了召鑫的老家,然后她远去香港跟一个什么老板当小了。高南翔不急着下车,他和刘师傅曾经的做法一样,以一个陌生人的身份,就这样看着老同学张召鑫的家门。那真有一种特别的深意。这是一个普通的青山怀抱,这是一栋普通的青瓦木楼,一个山里孩子从这儿的树林下,从这儿的田埂小路走出去,历尽艰辛走向大都市成为一个高级干部;一个山里孩子的骨灰又从大都市送回来,回到这普通的青山怀抱里,成为人民不可饶恕的贪官。走出去时是一个充满憧憬的青年,回来成了一把负罪的骨灰……高南翔望着这个一荣一辱的家门,感到一种深深的凄凉,如果张召鑫还在,那么,今天会是什么样的场面呢?

刘师傅说:“坐在壁脚补衣服的那位老妈妈就是张召鑫他娘。”

高南翔说:“在哪儿?我怎么就看不见呢?”

刘师傅说:“那些茅草挡着,你下车就能看到了。”

于是,高南翔下了车,刘师傅提着些礼品随后。往前走了几步,高南翔果然看见张妈妈坐在壁脚缝补。她眼睛贴着布面,一针一针慢慢地缝。她这是在给孙儿补衣服。几十年前她也是这样给她儿子张召鑫缝补衣服……

高南翔走几步站住了,他在心里说:“召鑫啊,我看见你的妈妈了!”高南翔禁不住一下子鼻酸眼潮了。他不想让别人看见他揩泪,使劲儿眨了眨眼,把泪水挤出眶来,然后朝张妈走去。

高南翔走到张妈面前,毕恭毕敬地站着说:“张妈,我看你来了。”

不料张妈不仅不应,还正眼儿不瞧高南翔一眼,只顾找她的针眼儿,看样子,她不是不知道来人,而是故意让来人吃她的冷门羹。曾经门口车水马龙的场面,已经使她对世事有了自己的理解。

刘师傅见高书记难堪,上前一步说:“张妈,这是市里高书记来看你了。”

张妈仍是置之不理,还是照样艰难地找她的针眼,说:“现在,越是官儿我越是不愿看见!”张妈已经将针头贴在鼻头上了,但线头还是穿不进针眼。看样子,张妈的眼睛已经很不好使了。高南翔傍着张妈蹲下去,捉住张妈一双手说:“张妈,我来给你穿吧。”

高南翔帮张妈穿好了针,张妈这才用痴呆的目光看着他,想知道他是谁。高南翔说:“张妈,我是高南翔,和张召鑫是大学的同学。”

张妈的手颤栗一下,她想起了什么,手里的针掉在了地上,来不及说话,泪就如断线珍珠吧嗒吧嗒地滴落在她的衣袖上。张妈缓缓抓住高南翔的手说:“儿啊,这些天就盼着你来,召鑫死前有句话要我一定转给你。”

高南翔真像是坐在自己母亲身边,他说:“张妈,你说吧。”

张妈拉了高南翔的手说:“我们到召鑫的坟上去说。”张妈又叫道:“孙儿,你快过来,这就是你天天念叨的高叔叔。”

刚才把自己关在房里那孩子拉开门跑了过来,一头扑到高南翔怀里说:“叔叔,你带我到城里去吧!这里不好玩!我不愿在这里!奶奶说,总有一天高叔叔会接我到城里去。”

高南翔将孩子搂紧在怀里,抚摸着孩子的头,为了不让眼泪流出来,他侧着一双泪眼看着远处的青山,轻轻地说:“这就是张召鑫贪财贪色的报应啊!”痴了老半天,高南翔才转过脸来,捧着小孩的脸说:“告诉叔叔,你叫什么名字?”

孩子说:“我叫张小鑫。”

高南翔本已两眼泪湿,但仍强做出笑脸逗着张小鑫说:“小鑫啊,你这名字要改!你爸就是被金钱所害,你不能还这么堆着金钱。叔叔给你改个名字,叫张志尚。志向一定要高尚!”

张妈说:“孙儿,高叔叔改得好,以后奶奶就叫你志尚。”

小志尚一下又扑到奶奶怀里,一手挽着奶奶的颈脖子,一手拨弄着奶奶的白发,说:“奶奶,我要跟叔叔到城里去。”

张妈说:“你不能去。”

小志尚说:“奶奶你骗人!你天天说,城里高叔叔来了就会接我到城里去。”

张妈说:“孙儿啊,那是奶奶哄你的。高叔叔有高叔叔的事,他不能接你去城里。你现在城里没有家了。你的家在这个乡下,在奶奶这里。”

小志尚昂着头说:“不!我要到城里去!我在城里有家,有漂亮的房子,有一个小花园,有一只好大好大的虎皮狗。”

张妈说:“那些都已经不属于你,属于别人了。现在你还不懂,等你长大了,你就会明白。”

小志尚耍着性子流着泪说:“我要回城里去,我有家!”小志尚说着,和奶奶赌着气,又跑进屋去将房门闩牢了。

高南翔看着这可怜的孩子这么受委屈,心里浸漫着酸痛,说:“张妈,真是苦了这孩子啊!”

张妈说:“南翔啊,这孩子天天夜里睡觉都叫爸爸、叫妈妈,叫得我心肝都要碎了。这就是贪心的报应啊!召鑫从这么个穷山窝里走出去,还当了那么大的官,吃国家的,用国家的,还不满足,还要贪钱、贪色。现在丢下我们这么一老一小在这个世上受苦。”

高南翔心情十分沉重,他走去敲了敲房门,说:“志尚,叔叔现在也没法接你进城去。待叔叔在白鹤安好了家,就一定来接你。”

张妈挪着脚步走过去说:“孙儿,快开门,跟叔叔到你爸坟上去。”

志尚在房里应着说:“坏爸爸!我不去!”

高南翔听着志尚这么说话,思绪万千地站在那儿。张妈来跟高南翔说:“这孩子脾气好倔。提起他爸他就要骂坏爸爸,从来不肯到他爸坟上去作揖磕头。我也不勉强孩子,孩子错哪儿了?他哪儿也没有错!”

高南翔说:“张妈,这孩子有志气!别委屈他,我们走吧。”

于是,张妈领着高南翔上山,去张召鑫坟上。高南翔没有让刘师傅跟去,他觉得如果他在召鑫坟前要说句什么真心话,刘师傅在场还是不太好,尽管高南翔喜欢刘师傅、相信刘师傅。

张妈的眼睛已经哭得半瞎了,一路上探着脚,跌跌撞撞地在田塍上、在坑坑洼洼的茅草路上走着,幸好,路面她走得很熟悉。

张召鑫的坟上已经开始生树长草,坟前没有碑,在高大的树木和繁茂的草丛里,荒冢显得非常渺小和孤瘦,垒坟的石头上被鸟儿拉了些白花花的粪点。高南翔默默地站在坟前,他想象着张召鑫得意时在电视新闻里作报告、剪彩的神气样子,有谁能想到是这么一座坟丘为他四十多岁的人生画上这样一个凄凉的句号?高南翔顺手拗了些树枝放在张召鑫坟上,非常沉重地说:“老同学,我来看你来了。”

张妈坐在坟前的草丛里伤心得轻轻地哭了起来,大约是南翔站在她身边,使她尤其感到伤心,她先是捶着自己的胸脯,哭着哭着就控制不住自己,搂开自己的胸怀,捧出那一对完成了喂养天职的干瘪奶子说:“儿啊,你对得住娘喂你这口奶水吗?娘把你一口奶一口奶地喂养大,怎么就把你喂成了这么个贪官?娘从小就教育你,好男为国不为家,好田种谷不种花。教育你树要根好,人要心好呀!”张妈又反手捶着自己背心说:“儿啊,你小时候,不论天晴落雨,娘把你背在背上,在田地里栽秧割禾,你是什么原因就成了这么个贪官了呢?你在外面做了官,哪一次回来,娘没有悄悄教育你,宁可穷而有志,不可富而失节?你为什么就听不进娘这些话呢?”……

高南翔看出来了,张妈是经常坐在坟前这样哭诉的,坟前已有一个被坐得光亮的土凼。黄灿灿的阳光从树枝间筛下来落在张妈的面前,一座孤坟,一位老母,加上这凄惨的哭诉,高南翔的心灵开始颤栗,他回想起自己下海捞钱时的那些行为,他拷问自己:谁能想到今天的这一幕?他以前从来没有想到过!不仅他没有,很多人都没有!没有!他觉得自己心灵里有一道大堤在慢慢升高,在慢慢地加固。高南翔深深地叹了口气,说:“张妈,召鑫有一句什么话要转告我?”

张妈不哭了,扯着自己的衣摆揩了揩泪水,挣扎着要站起来。高南翔见张妈没有站起来的力气,将她扶起来站着。张妈说她最后一次到监狱探望召鑫时,召鑫跟她说:“娘,直到今天我才明白自己不该贪财贪色。我死后,你把我的骨灰埋在我老家屋后的树林里。如有我做官的同学、朋友来看你老人家,你就带他到我坟上去,告诉他们:世上的钱财爱不完,世上的美女爱不完。一定要以我为鉴,好好用自己的权力为老百姓办事!”张妈说完这些,显得镇静了许多,她说:“我怕是活不了多久。我就等着你来见个面,把召鑫这句话转给你。南翔啊,召鑫说的这些话你一定要记住啊!还要告诉和你一起做官的人,告诉他们都要记住!”

这些话虽也不很新鲜,但从召鑫娘口里转述出来,设身处地想想一个临死的人跟娘说这些话的情境,高南翔含泪点着头说:“张妈,我记住了!我一定把这两句话牢牢记在心里,教育我的下属。我在以前下海捞钱时,我父亲用扁担打我的脚跟,也说过类似的话。但那时候,我并不完全听得懂,现在我才真正明白了父亲的话了。”

张妈说:“听不进父母的话是要吃亏的!世上还有什么话比父母的话更真心?”

高南翔拖着张妈走,他不停地点着头。

走到家门口坐了一会儿,高南翔问张妈还有什么困难。张妈说,别的什么困难都没有必要说了,只是她要是哪天死了,小孙子要高南翔接走,并把他养大成人。

高南翔沉默了一会儿,没有当场拒绝;他知道这件事要他来做很不合适,但面对这么一老一小,他没有勇气拒绝。他说:“张妈,你老人家放心吧!小志尚的事我会考虑。”

说过这些,高南翔起身要走,小志尚不知从什么地方钻出来,一抱搂住了高南翔的脚腿不放,说:“叔叔,我要跟你到城里去!”高南翔抱住志尚半天说不出话来。张妈摇晃着挪步过来,将小志尚的手强行解开,拉走。小志尚大哭着,拼命地扯着高南翔的裤脚不放,喊着:“高叔叔,我要跟你进城去!高叔叔,我要跟你去!”高南翔看着这情感撕裂的场面,泪如泉涌。他只得挥着手说:“过些日子……高叔叔……一定来接你!”

也不管小志尚听没有听着,高南翔上车叫刘师傅赶快开车,说:“这场面我受不了!受不了啊!”于是,刘师傅开车走了。

走了很远,高南翔才叫刘师傅停下。高南翔走出车来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起来: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金钱忘不了。终朝只恨聚无多,待到多时眼闭了!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娇妻忘不了。君生日日说恩情,君死又随人去了!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儿孙忘不了。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儿孙谁见了!

刘师傅说:“高书记,你这么一念,我就好像看见那位麻鞋鹑衣的跛足道人迎面走来了。”

高南翔说:“刘师傅,看样子,你也喜欢‘红学’啊!”

刘师傅说:“哪里呢,只是看过几遍,自己觉得写得好的,比如‘身后有余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这些诗词歌赋,我都用一个本子抄下来,坐在车里没事时就看看,越读越有意思。比看现在那些诲淫诲盗的小说要有意思得多!”

高南翔笑了笑,说:“我们走吧。”

两人上了车,高南翔觉得和刘师傅谈这些有关人生的问题,刘师傅像是很有些兴奋,但高南翔怕再深谈下去,谈到身边的事他有些不便回答,就说:“还是放歌听吧。”刘师傅选个碟推进去,音乐响了起来。高南翔斜斜地躺在后座上,什么歌他都听不进去,只有张妈和小志尚在他的脑海里艰难地挣扎着……

14.

高南翔回到市区时,天快黑了。在宾馆餐厅吃过饭就回到自己房间,洗过澡就觉得好累,想睡,但今天的事情让他觉得有一肚子的话要跟华仕成说,于是,给华仕成拨了电话。华仕成虽然接了电话,但什么也听不清,舞厅音乐和嘈杂的人声把说话声全都淹没了。华仕成在电话里说:“慢点慢点,我到洗手间去再说。”

一进洗手间,电话就听得清楚了。

高南翔说:“老同学,还是当教授好啊!白天研究猪八戒,晚上就到高老庄。你们这些教授抄论文的丑闻最近不断发生,可不能太腐败啊!”

华仕成说:“老同学,你别说得太严重了。刚到重庆,几个同学聚一聚。我们这些与权力无关的人,吃一点,玩一点,与政权稳定没有关系。只要你们这些大权在握的人不腐败,改革开放的大好形势就会一日千里,朝前发展。”

高南翔说:“当教授就吃两块嘴皮啊!最近发现猪八戒有什么新的相好没有?”

华仕成说:“现在不研究老猪了,在研究老孙。”

高南翔问:“在孙悟空身上又有什么新发现?”

华仕成说:“发现悟空是个老上访户。不是找玉皇大帝放泼,就是找老龙王较劲。为了弄清妖魔鬼怪的内部情况,有时也不得不变成妖魔鬼怪打入他们的洞内或者腹中。老同学啊,你就是要做个清廉官,有时候也要做一做腐败的样子,不然,你连内部情况都会掌握不了。”

高南翔哈哈大笑,说:“你能有今天,得好好感谢吴承恩啊!逢年过节你得多给他烧几炷香,多给他磕几个头啊!”

华仕成说:“这你就说错了!现在给人家写评论都是要拿红包的,我到处宣传吴先生的作品,给他写评论,从没收过他的红包,也不收他一分钱广告费。吴承恩先生得好好感谢我才对!”

高南翔说:“人家四大名著之一,还要你做什么广告喽?”

华仕成说:“名著怎么了?现在谁还乐意啃名著?看电视看得中国汉字都认不得读不懂了。《三国演义》要易中天那种调笑的说法才听得懂,《论语》要于丹女士将它变成结合现实生活的大白话才听得懂。当代中国人都被电视、电脑弄成蠢猪脑子了,缺少思维了,要别人告诉他现成的道理他才明白是道理,自己已经悟不出道理了。”

明明是没有道理的事,经华仕成这么一辩,高南翔又觉得有些歪理。两人笑着这么闲话了一通,华仕成问高南翔看望张召鑫的母亲了没有,高南翔说:“今天到了,一回来就满脑子想法,就想给你打电话。召鑫的母亲实在可怜!召鑫的小儿子也实在可怜哪!我想,如果当贪官的真正想到自己身后会是这样的悲惨结局,我看谁也不会那么贪了!”

华仕成说:“南翔啊,你要好好利用这个反面教材,多给你的下级讲讲你到召鑫家的亲身感受。”

高南翔说:“我也正有这想法,召鑫既是白鹤人,把他作为我市各级领导干部警示教育的反面教材再好不过了。我想把召鑫的一生告诉给干部们,他是怎样从一个农家孩子走向高级干部的岗位,又是如何从一个高级干部成为一个不可饶恕的贪官。我有时就想,如果把一个钱、色欲望很大的领导干部送到召鑫的坟墓前,让他静思一小时的话,那会产生一种什么样的效果呢?”

华仕成立刻激动起来,说:“老同学,你这想法好啊!把那些握着大权不廉洁的大小领导干部送到召鑫的墓前去,让他自己思前想后,比你在台上作长篇大论的反腐败报告要好得多,说不定还是经验呢!要是这么做了效果又好,那就是你的专利了。”

高南翔说:“经验不经验我倒也不在乎,我只想能让更多的人在召鑫坟前感悟一下人生。”

女人叫华仕成的声音从手机里传了过来,高南翔说:“好吧,高老庄的小姐叫你了,你快去吧。”

高南翔放了电话,又在自己的下乡日记本上写了起来,一写就是好几页。写完已经非常困倦,总算脑子里清静了一些,一躺下就睡着了。

高南翔醒来一看,已经七点多了,比平时晚起了将近一小时。刚刚洗漱完毕,小左披着一头散发就来给他收拾房间。

高南翔跟小左说:“我去餐厅里就餐了。”就往门外走。

小左却停了手里活儿,很认真地站着说:“高书记,有句话我不知道该讲不该讲。”

高南翔回头一看小左那么认真地站着,就想一定是句很重要的话了,说:“小左,有什么话你说!”

小左把自己的散发往后拢了拢,红圆圆的脸蛋露了出来。她说:“高书记,这些日子有不少人在说你。”小左又不敢继续往下说了。

高南翔说:“说我些什么了?”

小左说:“他们说你思想很左,来白鹤第一件事就是打击民营经济。”

高南翔的心怦怦跳动起来:这可是个大罪名,他承受不起啊!看来,造这个谣的人很有政治头脑!他马上想到,这肯定与皮革苏的事有关。高南翔又强制自己平静下来,说:“小左,感谢你给我提供这么重要的信息。”

高南翔往餐厅里走去就餐,一路上他咬了几次牙:对于这样的传言不给予回击恐怕不行了!这简直是一种政治攻势。我高南翔要打击的是有钱老板肆意糟蹋贫民少女的违法犯罪行为,哪一点不支持民营经济?好吧,他就不相信一个市委书记在这个问题上没有办法对付这些谣言,他得选择一个时机,召开一个发展民营企业的会议,在这个会上,他得做一个有力度的表示。

吃过饭,武湘怀来了电话,问他今天下不下县,原定是今天是要下县的。高南翔说:“今天不下县,要和一圆同志扯几件事情。你的论文写得怎么样了?”武湘怀说:“总算写完了,但还有些地方欠缜密。”武湘怀又问:“高书记,昨天有人打电话到我这儿找你。”高南翔问是什么人。武湘怀说:“我问他们是哪儿人,找你有什么事,他们说,和你是老乡。”高南翔等着武湘怀继续往下说,武湘怀却不说了。

高南翔心里明白了几分,说:“他们一定是跟你说话口气不小吧?”

武湘怀说:“是啊,我多问了几句,他们就骂人了。看样子,他们中好像有乡干部,也有村干部,还有村民。”

高南翔说:“一个小山村出了我这么大个官儿,那还了得?当然说话就盛气凌人了!”

高南翔和张一圆秘书长扯了一个上午的工作,下班时刚走出办公楼就见有几个人在门口的台阶上站的站,坐的坐,有的还在地上画了棋盘动棋。高南翔一眼就能认出他们是老家人的样子,心里就想可能有什么麻烦事儿来了,但脸上只得做出很高兴的样子,老远就把手伸了出去,说:“老乡们好啊!这么老远地来看我,辛苦了!”

老乡们一齐围拢来,一一同他握手问好。有的叫他高书记,有的叫他南翔,有的还叫翔儿。翔儿是他的乳名。看样子,叫他乳名的肯定对他很熟悉,应该是长辈,但他们的名字,高南翔一时记不全,叫不出每个人的称呼来。高南翔也不便立即直问他们的身世,只得旁寻侧问地慢慢打听起来。高南翔先是问起他们乡村的情况。他们中的乡干部说:“前些年工资不能按时发,现在工资是按时发了,但是七折八扣,也是糍杵削变了擂钵杵。往上面报的工资数不低,干部拿到手的钱太少。上面不让拖欠干部、教师工资,下面就发‘裸体工资’,比裸体工资还要少,其实都已经是‘排骨工资’。”

高南翔皱了皱眉头,注意到回话的乡里干部看来年纪不小了。高南翔说:“现在政策很灵活,你们退休了还可以在农村发展科技农业,带领村民致富。现在农村最需要的就是像你们这些能够推广科技的人才啊!你们当过干部,有一定的组织领导能力,又有文化知识。”

一个光头老人说:“翔儿啊,你别离开农村就说官话。现在农村的青壮劳力都进城打工了,只剩下些老弱病残在守家,现有好田好地都荒了,谁还跟你搞科技啊!你还不知道农村那几根稻子能值多少钱吗?养牛、犁田、栽田、管水、施肥、防病、治虫、收割、保管,到头来收些谷子连本都赔不上。现在呢,国家政策是好得没有说的了,但国家给农民的那点儿好处,补的那些钱,都被卖农药、化肥、种子和其他生产资料的人赚走了,他们心黑啊!拼命地提价!上面三申五令不让这么提价,但到了下面还有谁管这些事?做这些生意的本来就都是乡干部的老婆、姨妹子。翔儿啊,我跟你说实话,我看到那几根稻子头皮都发麻!”

这话听起来让人心里发凉。高南翔仔细端详这说话的光头长者,总觉得面熟,认真一回忆,记起来了:“说,你是江会计吧?”

那光头长者有些不乐意地说:“是啊!多亏你当这么大的官了还认得出我!”

高南翔说:“你以前是一头乌发啊!现在是聪明绝顶了。”

江会计说:“你离开家乡都二十多年了,我也该老了。我就是块生铁也该锈融了。”

高南翔说:“哪能这么说呢,当了这么多年村干部,经验丰富啊!你们是宝贵财富哪!现在政策这么好,要多为老百姓想些致富的办法。当然,致富也会遇到困难,但办法也都是人想出来的。办法总比困难多嘛!以前的人靠柴火作燃料,现在靠柴火不行了,不是就出了沼气、液化气、电炉子吗?单一种植致不了富,也一定还有别的致富办法可以想吧。”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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