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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10-16 06:11: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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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李车车

出版社:中国文史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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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静的声音

寂静的声音试读:

作者简介

李车车本名李辄晖,1984年生于北京,毕业于北航计算机系,曾从事程序员工作。著有长篇小说《

寂静的声音

》《衰男絮语》。寂静的声音

1.琴声

在父母家吃过中秋节晚餐,准备离开的时候,母亲叫住了我,她手上拿着一封信,说是前几天寄到的。我接过信没有仔细看就一溜烟下了楼,钻进了汽车。事实上,我多年前就搬离了父母的家,不过是有一些信用卡对账单或者广告之类的东西寄往那里,因此我并没有在意,更何况我还有更“紧要”的事,去瑜伽俱乐部接我那位时间观念颇强的女友,以免她用双倍于我迟到的时间来埋怨我。

在等一个红灯的当口,我随手抄起了那封放在副驾驶席上的信,上面寄信人的名字让我吃了一惊,我拆开信封发现是张请柬,邀请我去参加10月20日在上海举行的一场婚礼。说实在的,我并不是一个懒到不肯花上五个小时坐趟高铁,或者悭吝到送个红包去给新人助兴的人,正好我所经营的餐厅也有意去上海开个连锁店,正计划着去考察一下店铺的地段,但我还是踌躇着如果到场的话,新娘在介绍我时,是否会让我自己和素未谋面的新郎官都有几分不适呢?

大概二十年前,我是一个三四年级的孩子,和父母一起在刚刚吃过晚餐的那套楼房里已经生活了好几年。一个周日的上午,房门外传来的嘈杂声引起了我们的注意,父母打开门去一看究竟,从他们和门的间隙,我看到局促的楼道中,三四个人闪转腾挪地向我家楼上不断地搬着家具和箱子。我想那应该是个冬季的周日,那群人在搬一架钢琴时,吃力地边说着“当心”边喘着气,那喘气在楼道里仍变成了白色的哈气。

等到嘈杂归于平静后,我就再不以为意。几天后的某个夜晚,我躺在床上,耳畔传来了“叮叮咚咚”的琴声。这幢住宅楼中,以前从未有人弹琴,这些声音引起了我的好奇,我仔细听着,它们时断时续,一直听到琴声消失,即便我在脑海里用力帮它们拼接,也不能使其连贯成为一个旋律。

夜晚在我的头脑中总是与玻璃窗上的雾气,玻璃窗外传来的模糊的路灯光亮,以及路灯下潮湿的鹅卵石小路连接在一起的。多年以后,在夜晚从路灯下走过鹅卵石小路时,我仍然能触及童年那种对夜晚灯光忽明忽暗、模糊不清的感受。那时,我透过玻璃窗感知这些时,总是伴随着耳旁隐约晦涩的琴声。

耐心地聆听了半年后,当夜晚降临,这些断续的音符隔三岔五地响起时,我逐渐开始心烦意乱,在床上辗转反侧,试图将它们捉住并清除出窗子,不断尝试多时,方能疲倦入睡。

有一天,琴声在不断钻入我的耳膜时突然停歇,取而代之的是窗外“牧云,牧云”的呼唤声。少顷,楼道里响起了“噔噔”下楼的声音。我透过窗子,向楼下望去,两个和我身高仿佛的姑娘出现在视野中,其中背朝我的那个,身着红白相间的横条纹上衣,在与喊她的伙伴说着什么,并不时摸摸别在头顶上的青苹果色发卡,不久她向来人挥挥纤细的手,快步钻回楼道。

之后的一段时间,我怀着希望能再次看到这个红白色身影,但总是难觅其踪,不过,所谓寻觅也只是在一切离家和回家的路上尽力留意罢了。渐渐地,我延长了在外游荡的时间,可这个身影在我的脑海里却有些不真切了,我不能确定是否曾和她擦肩而过,却没能辨别出来,当然,她本来也还未曾很清晰地出现在我的面前。只有当我再次聆听到琴声时,才在心里得到印证,牧云就在离我近在咫尺的地方。而对于我来说,钢琴声给我带来的困扰也似乎减轻了一些。我还能记得,吃罢晚饭坐在写字台前,拄腮出神了很久,忘记自己正在做着什么,直到一只从面粉里生出的蛾子飞过我的视线,它以近似醉酒的轨迹飞行着,似乎要飞向街灯,直至撞在窗子上,然后一步三滑、蹒跚地向上爬着,我猛地起身,伸手向其拍去,恍惚间想起自己是在等着琴声响起,而寂静却一直充斥在我的房间,我感到心里的平静受到了破坏,急躁地等待着,同时坐立不安。我凝视着夜晚的街灯,它的光晕蔓延到我的窗前,屋子里难耐的静谧也和昏黄的夜气缓缓相接。在那一瞬间,我的手触及窗玻璃,却不能将它推开,于是我躺回自己的小床。之后的很多年里,这种情景也不停地在一些睡梦中出现,唯一相异的是我没有躺在床上,而是孑然一人走在漫长的潮湿小道上,身后狭长或矮粗的影子交替拖过一盏盏闪烁着的街灯。

2.窗口

牧云的房间朝向东方,清晨的阳光不甚礼貌地直射向那里,在早上她总是拉住窗帘的;夕阳西下,她便打开窗子,让凉爽的风徐徐吹入。窗子对着一条狭窄的马路,站在路边,正好望到她的窗口。记不清有多少次,我在马路上踱着或站着,在日光里、阴影中或者灯光下,若有所思或若无其事地望向牧云的窗口。我在脑海里希冀着,透过玻璃可以看到她的面庞,并不求目光相对,只企盼她出现在窗前的侧脸抑或在拉窗帘时一瞬间的掠影,但我却记不住这种愿望有几次没能落空,尽力回忆起的,似乎只有黑暗的或有灯的窗口而已。

我仰望着,想象着房间的主人此刻的活动:她是否在捧读着一册装帧精美的书,怅然之余调远目光焦点,凝视着夜空,而后低头捋顺鬓角的发丝?如果她也曾仰视星空,能否知道在天际,那来自楼下的张望,与她的目光正好在那里交汇?

现在,每当我回到家探望父母前,总保留着先绕到楼东一面,向上望望的习惯,尽管我并不清楚,那扇窗后住的是何许人,那个房间又更换了多少任主人。

3.解围

有一天,在放学的路上,我看到牧云和小伙伴有说有笑地并肩走着,不时兴高采烈地用手比画着什么,直到一个路口,伙伴和她作别,牧云继续朝家走去,脚步轻快,仍然别着那个青苹果色的发卡。傍晚的太阳在云层里穿行,时隐时现,把光亮不时镀上她的耳畔,脖颈上的绒毛似乎闪烁着金黄色。

有那么几次,我走得稍快了些,几乎能感觉到刚刚流过她身旁的空气,听到了她在哼着歌“太满太满干……”不由得放慢速度,被落远几步,再跟上去。

她率先走进楼道,听得出每节楼梯只迈四步,想必是一步迈上两级台阶。很快脚步声停下了,钥匙插入锁孔的声音响起,我驻足,以避免脚步声被她察觉,虽然略略有些遗憾,但是想到能遇见她,并一路“同行”已实属幸运。

奇怪的是,许久之后并没有门开的声音传来,我屏气倾听着,不禁想,因为行踪暴露,牧云可能正在颦眉俯视自己,不由有些紧张和沮丧。想到自己尾随者的糟糕形象被尽收眼底,悻悻琢磨着赶紧摸进家算了。正在我轻轻地拿出钥匙打算开门时,钥匙在锁眼里急促摩擦的“锵锵”声从楼上传来,却仍然没有开门声,取而代之的是喘息声。我持钥匙的手停下了,感到很好奇,从楼梯扶手间的缝隙,向楼上望去,并没有看到牧云的脸,稍稍放下心,继续听了一会儿,仍然是喘气的声音,且越发粗重。我诧异地悄悄走过家门,向楼上走去。

我几乎从未越过自己的家,去到楼上的陌生世界——除去拿着漫画书边走边看错过家门时——我从未想过要干预那里。我想,那天一定是对我一贯看不上眼的勇气,临时光顾了我,向我怯懦的脚上注入了动力,使它们迈到了属于牧云的海拔。我看到牧云正佝偻着身子,把头以一种难受的姿势贴在锁钥旁,焦急地晃动着。她此刻的形象,与我以往看到的,大相径庭。

此时,她感觉到身后有人,艰难地扭转头,看着我,说道:“请帮帮我!”她的铜钥匙卡在了锁眼里,进退维谷,而钥匙串在一根挂在脖颈的绳子上,绳子的长度恰好促成了这尴尬的一幕。

我走上前捏住钥匙柄,几次试图用蛮力拔出,发现钥匙处在一个既不能旋动,也不能拔出的,和主人一样的尴尬位置。牧云先前攥住钥匙的手,本能地紧紧握住我的手腕,估计是防备我的力道透过钥匙绳勒疼她的脖子。一筹莫展之际,我感到牧云口鼻的气息近距离地呼在我脸上,温热潮湿,加上她的头发不停地摩擦我的耳际,我感到一阵阵发痒,便将头侧着挪开一些。我看到了她颀长睫毛点缀下的乌黑眸子,和洁白皮肤上发际处的细小头发。我还听到了“咚咚”的心跳声,当真不能分辨是牧云的还是自己的,感到一阵阵不知所措,好似正值窘迫境遇的人是我一样。

我吸了一口气,定了定神,说:“我要先把绳子从你脖子上摘下来。”

牧云轻声“嗯”了一声。

我放下铜钥匙,从她脖子上捋顺绳子,握在两手中,轻轻地向上拉,绳子卡在了她的耳朵上。我对她说:“把你的头向下低,不要较劲儿,那样耳朵会疼。”

牧云低着头边喘息边回答说:“你摘吧,我的耳朵很软的。”

我将绳子和钥匙擦着牧云的耳朵摘离了她的头部,指尖感觉到她的耳朵像水果软糖般柔软冰凉。

被解放的牧云,扬起头大口呼吸着,脸蛋儿因为刚才的焦急,变得白里透红,这是我第一次近距离地和她四目相对,颇有些不自然。她嘴角微微上扬,对我感激地笑了笑。我转过身,继续处理门上的钥匙,心里放松了许多,轻轻拧了几下,并借势将钥匙露在锁眼外、没被牧云插入的那一毫米行程捅到底,手指随之一转,锁舌“当”的一声跳开,屋子里的光从逐渐开启的大门缝隙,依次洒到我们的脸上。

牧云拍着手高兴地说着,太棒了!我慌张地说了句,不用谢。牧云接过钥匙,推开门,说:“今天多谢你,要不我可惨了!”随即进了屋,手拉着门冲我笑着。“你唱的‘太满太满,干’,是什么?”我没话找了一句话,应付着局面,同时迈开腿下楼。“Time and time again,you ask me,问我到底爱不爱你。”

4.插班生

小时候的我习惯于独来独往,上了一年多小学,我还和班里大部分男同学都没说过话,我的意思是,和女同学就更加没有了。年轻的语文老师大概以为我大脑里负责语言的那部分神经没有发育好,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在课堂上总是喜欢叫我回答问题。有一次,她让同学们用“我爱……”来造句,第一个就点了我的名字,我站起来,窘迫地挠着头,由于紧张,大脑里被空白填满了,挣扎了足有一个世纪那么久,才说:“我爱吃饭。”同学们一阵窃笑,老师叫我坐下,说:“肖骐,你来造。”

肖骐是不久前刚插班来的,他进教室的时候被班主任径直领到了我前面的空座位上,甚至都没有得到自我介绍和被欢迎的机会,班主任只是简单介绍了他的名字,并说他是因为肝炎休学,病愈后插到我们班的。

我曾多次在早上看到过,他在学校门口的小贩摆出的包子摊上,买一块钱十个的小笼包子吃。热腾腾的小笼包子香味也曾让我向往,但父母制止了我购买这种早点的企图,让我老老实实地在家吃早饭,并对我说吃这个会得肝炎的,就像坐在我前面的那个孩子一样。

我坐在教室门边的第二个位子,前面的一个位子空了许久,它的前任主人上完一年级后,由于考试不及格蹲班了。这个很长时间没人坐的位子,它的空间已经被包括我在内的、后面的一溜儿孩子不断挤压,日积月累地挤离了学生的阵营,桌子的一半宽度已经伸过了门口,就像伸出大陆的一叶半岛,距离老师最近,却离同学最远。

肖骐身材瘦长,坐在前面比我高出一个脑门,幸好他处于教室一隅的“半岛”上,才没有挡住我听课的视线。由于他的年龄比全班同学都大上一岁,又是插班生,而且还得过肝炎,几乎没人愿意搭理他,他坐在自己位于海外的飞地上倒也自得其乐,他的领土和全班同学唯一的联结点也就是我了。他课桌的抽屉里摆了些小小的玩具枪,有一次,他曾扭过头,掏出一把小小的玩具枪,边冲我瞄准,嘴里边发出“噼噼”的声音,然后按下弹簧开关,把子弹射到我的胸口,然后抬起枪口,放到嘴边吹了吹,说:“买‘乖乖’(一种儿童膨化食品,包装袋里赠送塑料玩具枪),就送你霹雳枪!”我接住子弹还给了他,他张开嘴冲我笑了笑。

肖骐接到老师的指令后,麻利地站起来,抠了抠鼻子说:“我爱拉屎。”在同学们的笑声中,语文老师的脸色变得煞白,她厉声指责肖骐扰乱课堂纪律,叫他去教室后面罚站。

在这之后,老师又讲了由两个字组成的词语,它们颠倒过来仍然是一个词语,且与原来的那个意义相近或相关,比如:亮光——光亮、白雪——雪白,然后让同学们来自己尝试组组看。踊跃举手的同学们站起来依次回答了诸如喜欢——欢喜、焰火——火焰、奶牛——牛奶等等。轮到我时,我回答道:“皮包——包(剥)皮。”同学们又是一阵大笑,大概是因为我说的这两个词意思差得太远吧。老师无奈地摇摇头说:“芒种,你已经上二年级了,还要多多增大自己的词汇量才行啊,你连基本的词语和句子都造得别别扭扭,这样下去怎么能行?你坐下,好好听别的同学组词吧。”她又指了指靠在教室后墙,正望着窗外足球场出神的肖骐说:“你来回答,肖骐,答得好老师就让你回座位坐下!”

这次,肖骐没有马上作答,他在深思熟虑后才给出了自己的答案:“巴结(ji)——鸡巴。”在男同学们经历了短暂的惊诧后,所爆发出的放肆哄笑中,老师的脸红得好像番茄一样,她颤抖地说:“你、你、你这个小流氓!”用手掩面似乎要哭出来了,课也讲不下去了,眼疾脚快的班长连忙把班主任叫了来。班主任听了一遍事情的原委后,果断地用右手薅住肖骐的脖领子把他往办公室拖去,不幸的是,他把我认定为肖骐耍流氓的帮凶,用左手拽着我的耳朵,把它揪得生疼,我反抗未果也被拽进了办公室。

班主任是个矮墩墩的胖子,像个戴眼镜的冬瓜,他让我们在办公室里面罚站,并扬言把我俩的家长叫来。由于他也有正在上着的课,就警告我们老实一些,等他回来再收拾我们。

班主任消失在走廊的尽头后,办公室里只剩下我和肖骐两个人了,肖骐冲我吐了吐舌头,用手撑着身体一屁股坐在一张办公桌上。过了十秒钟,大概觉得有些口渴,他端起办公室里几位老师的水杯,逐一喝了起来,一直喝到尽兴为止。我站得有些累,也小心翼翼地搬开一把椅子坐了下来。

这时我发现肖骐已经开始搜查起班主任的抽屉,他不断把墨水瓶、小红花等杂物丢到桌上。突然他停止了搜查,一张五寸照片映入了我们的眼帘,上面是一个年轻女人,也是个胖子,烫着卷发,冲我们傻笑。“哎,你知道她是谁吗?”肖骐问。“不知道。”“笨死了,她是班主任的女朋友!”“哦。”

肖骐翻出了老师判作业用的钢笔,拧开墨水瓶子,捏下笔胆,吸饱了红色墨水,开始在女胖子的脸上画了起来。

在语文课堂上回答问题和被带到办公室已经过去了一些时间,我的头脑运转也稍稍正常了些,我觉得自己之所以身处这个倒霉的地方,是因为蒙受了不白之冤,尽管我并不想和这个前桌说话,但还是想把事情弄清楚。“肖骐。”“干吗?”“你为什么在课堂上说‘鸡巴’?”“谁叫你说‘包皮’来着。”“剥皮和鸡巴有什么关系吗?”“包皮里面就是鸡巴,鸡巴外面包着的皮,就是包皮。”

这时女胖子的脸上已经多了一个猪鼻子、一对犄角、一个独眼龙的眼罩,以及一个夸张的大红嘴唇。

我发现他并没有停手的意思,在照片的空白处写着什么。“你在那上面写的什么字?”“此乃母猪八戒之照片。”“下面那行小字又是什么?”“芒种到此一游。”

5.不死鸟队

有一天放学,肖骐问我,要不要去红色仓库踢足球——他们不死鸟队和三年级的踢,还缺一个人。我告诉他我不会踢球。

肖骐又问:“会守门吗?”“不会。”“会站着不动吗?”“会。”“那就成了,你站在门里负责堵门就成。”

肖骐带着我来到了他说的红色仓库——位于铁道旁的一个废弃的大型机械加工车间。因为长年受到风雨侵蚀,已经锈迹斑斑,厂房内外的地面已被雨水冲刷下来的铁锈染成了红色。而我们的球场就是厂房外面红色的空地。

和我们一起来的还有一个一年级的小个子,肖骐说这是他弟弟。

不一会儿,三个三年级的学生来了,他们带来了一个足球,是那种二十块五边形白皮和十二块六边形黑皮缝起来的货色,其中为数不少的皮子已经掉了或者即将掉了。

肖骐和他们打了招呼并说人都来齐了,准备开始比赛。面对我狐疑的目光,他说,不死鸟队就是他和他弟弟两个人,他的弟弟尖声尖气地抢着说,因为自己会“凤翼天翔(日本漫画《女神的圣斗士》中的人物一辉的招式)”,于是他们的足球队就叫不死鸟队。

我们用书包摆好球门后,比赛就开始了。

肖骐交代了场上位置,他是中场,他弟弟是前锋,我是守门员,没有后卫。

对方的三个人比我们统统高了半个头以上,为首的大脑袋的家伙脸上带着恶狠狠的神情,我猜想他们一定是从冥界出来的哈迪斯的手下。

比赛刚刚开始,大脑袋就突破了肖骐和他的弟弟,气势汹汹地向我奔来,他毫不犹豫地一脚怒射,足球向我的胸口疾飞而来,我赶紧矮身狼狈地躲过,球从两个书包间穿过。“1∶0!”大脑袋叫喊道。

失球后,肖骐在中场开球时,把球发给他弟弟,后者拔脚就射,可惜踢在了脚背外侧,足球径直飞到了边线外,对方显然被他这种突然袭击激怒了,向我身后的球门发起了潮水般的进攻。不一会儿,除了两个球打偏,一个球踢在我屁股上以外,其余的射门都进了,我们已经以0∶20落后。肖骐和他弟弟输红了眼,尤其是他弟弟,“嗷嗷”地叫嚷着向对方腹地冲去,只见肖骐带球从右边路下底传中,他的弟弟高高地跳起,背对着球高喊:“凤翼天翔!”并腾空伸出左腿做了个“倒钩”,在对手和我诧异的目光当中一脚踢空,重重地摔在红色的地面上,脑袋上磕出一个大包,在对方的狂笑中就此下场休息。

肖骐进球心切,丝毫不去顾及他的弟弟,一个人和对方三人争抢起来,对方显然想把他戏耍一番,在自己的后场也不推进,玩起了三角传球,把肖骐当猴儿溜了起来。肖骐围绕着三个人东跑西颠,就是抢不到球,他的呼吸越发粗重,脚下渐渐打软,眼看我方就要以零蛋比二十的丢脸比分惨败,肖骐突然猛地向对方一个小眯缝眼扑过去,做出一个滑铲,小眯缝眼吓了一跳,放弃了接球,向旁边躲开。球被肖骐铲向了我的方向,肖骐和他场边坐着的弟弟异口同声地大叫:“快射门!”

我赶忙抛弃了自己镇守的大门,向足球跑去,使出了吃奶的力气,抡圆了腿,照着足球就是一脚,球划出一道角度颇大的抛物线,从对方的脑袋上,球门的上方,厂房的顶棚上一路飞过,消失在了夕阳的余晖里。

三年级的家伙们愣了几秒钟,便凶神恶煞地上前围住我,叫我去捡球,我惊慌地跑到厂房的另一侧,找了半天也没发现足球的半点儿踪迹,只得回到他们跟前如实禀报,他们叫嚣不捡回足球,便不叫我回家,我只好拉住肖骐,在他们的监视下继续寻找足球。

天越来越黑,没眼力见的足球也不知藏在哪个倒霉的角落里,肖骐问我为何要用这么大力量射门,害得他也不能回家。我忍不住抱怨,不该和他来这个鬼地方,帮他们兄弟的不死鸟队守门。

三年级的浑蛋们见我们还没有进展,便一口咬定足球在厂房顶上,叫我们爬上去找,否则便叫我们掏三十块给他们。这简直是赤裸裸的讹诈,他们的破球至多值十块钱,但是没办法,谁叫我们势单力薄打不过他们呢。

我和肖骐前前后后权衡了爬上四米高的厂房和掏三十元钱孰优孰劣之后,决定逃跑。我们找了一个便于向上攀爬的角落,佯装着爬墙,趁这三个败类一不留神,一溜烟地向厂区外面跑。他们发现了我们的行动意图,便在后面玩命地追来。我俩都使出了逃命的力气,一直向铁道跑,身后不断传来喊杀声,我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试图回头观望一下,被肖骐制止了,他叫我只管跑,以致我想提醒他,他的弟弟还在场边坐着这个情况,也没有机会。

以冲刺的速度跑了四五百米后,肺都要炸裂了,我毕竟比三年级的学生小了一岁,这一岁在二十多岁的青年之间不算什么,但在八岁和九岁的孩子间还是有显著的身体素质上的差距的。我双手叉在腰间,速度明显放慢,渐渐地要被追上了。肖骐看见后,边跑边拉住我的手,他对我说,长着大脑袋的那个家伙是三年级里打架最厉害的,踢飞了他的球逃走,被他抓住,收获一顿暴打是板上钉钉的。

此时我已经依稀感觉到,后面的追兵在边跑边用石头子砍我们,有两枚石子削着我的脑瓜皮呼啸飞过,惊得我一身冷汗,想到被追上的下场一定很惨,只能跟着肖骐没命地跑。

我俩跑到铁道边,有一列火车拉着汽笛疾驰了过来,我和肖骐顾不了那么多,赶紧越过铁轨。后面的追兵正巧被火车阻隔了下来,但石子还是不间断地飞过火车,朝我们袭来。我们鼓起余勇和他们隔着火车互相射击,由于双方谁也看不到对方,石子大都像“哈马斯”发射到以色列的火箭弹一样盲目地坠落了。不久,我和肖骐发现火车要过完了,车尾已经清晰可见,连忙继续逃命,对方的叫骂声逐渐模糊起来。我跟着肖骐径直跑到了一片道路曲折的平房居民区里,听着自己剧烈的心跳,意识到终于脱险了。

肖骐边敲着一间平房的木头门,一边说这是他的家,很快房屋里传来的男人的呵斥声由远及近。门开后,肖骐被他爸爸揪住脖领子,趔趄着拽进了屋,脚在门槛上绊了一下,膝盖磕在房门上发出“咚”的令人心惊肉跳的响声,几乎摔倒在地。他的爸爸怒吼着:“都几点了?又跑哪儿鬼混去了?你弟弟呢?!”肖骐没有回答,门关上的一瞬间,我听到了响亮的巴掌声和叫喊声。

6.冤屈

一天中午,在学校办的小饭桌吃过饭后,我来到校门口的小卖部买冰棍,发现肖骐兄弟俩在里面鬼鬼祟祟地嘀咕着什么。肖骐扭头时看到了我,冲我笑了笑,我发现他隔着袋子用手指小心翼翼地捏着放在货架上的一袋乖乖,随即放下,又拿起另一袋继续捏着,而他弟弟则挡住了老板的视线,生怕他们的行动被发现。我问肖骐这是在干什么,他悄悄地对我说,他们在摸袋装零食里面所附送霹雳枪的形状,因为只有两元钱,要买还未收集到的霹雳枪。

不一会儿,肖骐找到了猎物,确信里面的东西是两人之前不曾拥有的,他弟弟就去交了钱,立刻撕开这膨化食品的口袋,在口袋打开的一瞬间,我也跟着有些激动,想看看躲在里面的东西到底是什么样子的。肖骐的弟弟取出了玩具——透过外面裹着的小小透明塑料口袋,我看到兄弟俩费力寻觅到的是一把小小的、绿色的、机关枪形状的玩具枪,子弹是一辆蓝色的小轿车——欢喜地迅速把它装进了裤兜。

肖骐拉住他要抢过来,说:“这样的你已经有一把了,这把该给我了!”“可小汽车形状的子弹我没有,都是飞机的!”说着,弟弟挣脱了哥哥,连忙跑出了小卖部。

肖骐无奈地皱着眉,也跟着走了出去。

看到离下午上学的时间还早,我也跟着走了出去。和他们一起漫无目标地在学校周边的平房区里游荡。平房区里密布着住户私搭乱建的屋子,使得本来就很狭窄的空间更加逼仄阴暗,有的居民在露天公共水池里洗着衣服,水池里的下水就缓缓地顺着地面,往低洼处肆意流淌着。肖骐兄弟的家就在这些房子里面。

经过两排几乎要贴在一起的屋子时,一阵突然响起的犬吠声惊吓到了我们。一只拴在链子上的小土狗在冲我们高声叫着,也许我们从此经过也吓到了它。肖骐的弟弟做出要用脚踢的姿势,那狗不但没被吓住,反而叫得更凶了,一边叫一边直立起身子,伸起两条前腿,我不由感到有些害怕。此时那作势要踢狗的孩子,掏出了刚刚获得的霹雳枪,装上子弹,瞄准小狗,“啪”地射中其肚皮,那狗用两条后腿蹦跳着狂叫,我想如果不是脖子被拴住的话,它一定会向我们扑过来。他不断地装上子弹射向小狗,捡回来,再射出去。我提出快些走过这个地段,被这个固执的孩子拒绝了,我目光转向肖骐,肖骐告诉我,他弟弟不听他的话,在一旁冷眼看着。

此时,狗叫声吸引来了很多孩子,有几个还是我们班的同学,大家围在一起瞧着肖骐弟弟的表演。在围观和笑声中,这个孩子觉得自己仿佛是个演员,更加兴奋了,估计是觉得来回捡子弹太过烦琐,他捡了一把小石头子,一颗颗地扔向小狗,其他小孩被这种游戏感染了,纷纷低头捡石子,攥在手里,去打狗。那狗经过半天的袭击,又急又气,拽着链子疯狂挣脱着,铁链发出“哗哗”的响声,好像随时要被它挣断。狗的激烈反应,越发激起了袭击的升级,孩子们将更多更大的石子丢向它,它不住地跳躲着,身上中弹无数——有的不能称为石子而是石块,狗的喉咙里不住发出“咕噜咕噜”的可怕叫声,但这根本恐吓不住肾上腺素被激发出的孩子们,也丝毫改变不了它的悲惨命运。

这疯狂的场景刺激到了肖骐的弟弟,他不甘心自己“领衔主演”的地位被混乱的群殴所掩盖,他发现墙角里蹲着一口放酸菜的水缸,便费力地从那上面搬起一块他所能搬动的最大的石板,“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走向那狗,将石板举过头顶,然后用力砸下。狗嘴里发出的狂吠,瞬间变为伴有抽搐的“嗷嗷”的凄厉惨叫,只见它躺在地上,后腿痉挛地乱蹬,浓稠的血汩汩地从它的头上和嘴里流出。

在场的孩子们都被这触目惊心的场景吓呆了,机灵些的马上散去了,这时狗的主人——一个赤膊的光头胖子,听到了嘈杂声,出现在现场。看到垂死的狗,他怒不可遏地拦住没来得及逃走的孩子,大声质问是谁干的。大家心里都有些发虚,因为之前的过程大都参与了,面面相觑后,有人把手指指向了肖骐的弟弟。狗的主人认识肖骐兄弟俩,他一脚踢在这个闯了祸的孩子的屁股上,肖骐的弟弟一下子被踢翻在地,光头胖子又要来拽起他以便继续殴打,这时肖骐上前抱住打人者的手臂,坐在地上的孩子才回过神,哭嚎起来,其余的孩子立刻抓住这个良机作鸟兽散。

打人者扭动躯干和手臂,使劲挣脱着肖骐的纠缠,肖骐被成年男人巨大的力量甩得双脚离了地,在空中转着圈,就像坐上旋转木马一样。那胖子布满横肉的后脖颈子上出了密密的一层汗珠,终于他抽出一只手,甩给了肖骐一记清脆的耳光。但肖骐就是死死不放开双手,嘴里大喊着:“快跑!”

大哭着的男孩此时才从地上爬起来,开始往家跑,现场只剩下了我这唯一的旁观者。我虽并没有参与打狗,但刚才这些场景让我吓得心惊肉跳,很想逃走,可看着眼前这位和自己没有什么交情的前桌,在遭受着殴打,心里隐隐感到就此逃走似乎又有些不够义气,不过上前去制止殴打实在超出了怯懦的我的勇气范围,于是我呆立在原地,不知所措。

狗主人的火气此刻全撒到了肖骐身上,肖骐挨了不少拳脚,他挥舞着双臂拼命防卫,但也无济于事,这场力量悬殊的殴斗以肖骐被打倒在地,口鼻流血,打人者打累了离开现场而告终。

肖骐勉力撑住地面试图爬起来,他脸上的泥土和血混在一起,手臂颤抖着,努力了半天,才困难地坐起身。我走过去将他搀扶起来,他胸口一鼓一鼓喘着粗气,用袖子擦拭着脸上的血。我对自己刚才没有任何援助的旁观,心里感到了内疚,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帮他掸着衣服上的土。

这时,肖骐的爸爸在他弟弟的指引下赶到了出事地点,看到狼狈的肖骐,劈手就扇了他一个狠狠的嘴巴子,响亮程度和力道都超出了狗的主人,大骂道:“小兔崽子,一天到晚给老子惹事!我今天非打折你的腿!”紧接着上前将肖骐摔倒在地,用拳头使劲捶着。我被这一幕弄懵了,肖骐趴在地上,不住嚷道:“不是我干的,狗不是我砸的!”“小王八蛋,还不承认?再犟嘴,看我不打死你!”他爸爸更加用力地边踹边骂。

肖骐的弟弟在一旁面无表情地观看着兄长因为冤屈被父亲疯狂殴打,我感到心里很难受,走上前问他:“这是怎么搞的?”

因为下午的上课时间已经临近,新一轮的暴力行为,聚集起大量过往的学生前来围观,其中不乏之前跑掉的用石头丢狗的孩子,这回终于可以堂而皇之地欣赏了。

始作俑者默不作声,我拉着他的衣袖,焦急地说:“你哥哥已经替你挨了一次打!”

我看到地上那被持续痛殴的、倒霉的前桌蜷缩着在不断躲闪,又看到主犯和从犯们无动于衷地坦然观看,感到胸腔里的一团火不可抑制地撞到头顶,对着施暴者大喊:“别打他!”

在场的所有人都是一愣,肖骐得以喘息并稍稍躲开他的爸爸,后者扭过头盯着我。我指着事件的元凶和参与者,大声说道:“是他砸死的小狗,很多人都看到了!”丢过石头的和见证了事情曲直的几个孩子,大都把目光游离我的手指,只有一两个人微微地点了点头。

兄弟俩的父亲转身问弟弟到底是谁干的,那孩子摇着头说不是自己干的。此时,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不乏一些老街坊对着气势汹汹的爸爸和坐在地上、脸上挂彩的儿子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肖骐的爸爸也许是感受到了来自周遭的压力,丢下句“一帮小杂种”,挤出人群,悻悻离去。

7.身世

我从来没有见过肖骐哭泣,即便是在儿童时代,后来他曾对我说,不流泪是因为那没有用。在一堂体育课上玩单杠的时候,他不慎栽了下来,落地的一瞬,用右手掌撑在洋灰地面上,巨大的冲力使右小臂的骨头断裂,身边的同学甚至听到了“啪”的一声,断掉的骨头尖刺破了皮肉,露在外面,顿时血流如注。当同学和体育老师簇拥着他跑去医院的时候,包括男生在内的很多同学看到这个残酷场面,都吓得哭了起来,但他只是用左手托着受伤的手臂,紧咬嘴唇,尽管浑身像筛糠一样颤抖,头发被汗水浸湿,身后留下一路血迹,却始终没有掉下眼泪。

被送去医院之后的几天,肖骐都没有出现在课堂上,老师请同学去他家转达学校留的作业时,由于平时很少有人和他交流,几乎没人知道他家的所在,于是,尽管我百般不乐意,这个任务还是落在了我的头上。

我不乐意的原因是害怕在他家里碰到那位暴虐的父亲,我特意挑了不上课的周三下午,期望着大人去工作而不在家。幸运的是那个下午只有他一个人在家。他用左手打开门,对我笑着,让我进门,我看到他右臂上缠着绷带,里面打着厚厚的石膏。

我用指尖摸了摸硬邦邦的石膏,问他疼不疼。“疼得睡不着。”他回答说。“要多久才能好?”“三个月时拆掉外面的这层硬壳。”他一边说一边用左手的几根手指轮番敲打着石膏,就像无聊时用手指敲桌面那样。“拆的时候还会疼吗?”“不疼,但是里面有钢板,骨头长上后,要切开胳膊把钢板取出来,再缝上。”他淡淡地说着。

我听后感到头皮有些发紧,不愿再看他的手臂,而是打量起他的家。屋里的陈设一派萧条,电视机还是旋钮式换台的18英寸,两根天线直愣愣地刺向房顶。

我取出铅笔,把老师这些天留的作业写在一张纸上,交给他,然后把语文课本掏出书包,翻开,一页页地照着自己的书,在他的书上画出老师要求抄写的词语。尽管右手受伤的他并不能抄,我只是完成老师交付的任务罢了。

我发现他的语文书上布满了涂鸦,书页上本来有插图的地方,无一幸免地被他改画,很多男性人物头上被加上犄角和海盗的独眼眼罩之类的东西。让我感到惊奇的,是插图上女性人物身上的绘画,他为每一个女性胸前都加了一副胸罩,而原图上穿着裙子或裤子的大腿处被他加画出大腿根内侧的线条,这线条像个“Y”字形,透视出了包裹在紧紧的三角内裤下面的女性下体的轮廓。

这些语文课本上的涂鸦是我人生中第一次获取到有关异性性器官的图像,尽管那图画随意而抽象,几乎毫无信息量可言,但它们却覆写了我意识中那个区域里的空白,并让我心底产生了紧张和不适。为了掩盖住这些,我若无其事地、迅速地在肖骐的书上画着词语,但书页上不断出现的“Y”字形还是在我的头脑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在我将全部词语都在他的书上画完,准备告辞时,肖骐看到了我打开的书包中放着的一本《七龙珠》漫画书,问能否借给他看看。“这是我新买的,还没看呢。”我本想拒绝他,但是看着臂缠石膏的他一副可怜兮兮的惨相,又有些不忍,改口道,“要不你就在这看,看完我就拿走——我等着你。”

肖骐眼睛里闪出喜悦的光,用左手接过书,翻开,按在桌面上看了起来,不灵便的左手不时因为按不住书页,只能重新寻找刚才正在看的位置,但丝毫不影响他津津有味地阅读。

其实这本书我已经看过了,是讲述那美克星上争夺龙珠的故事那卷中的第一本,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我在一旁等着,有些焦急,之所以在一旁等他,只是害怕他一借不还。但是他入迷的神情勾起了我的好奇,于是我在边上跟着又看了一遍。他看完后,显得意犹未尽,问我后面的故事情节。我摇了摇头,因为我也没看过下一本书,同样很想知道后面故事的进展,手上这本售价一块九毛钱的漫画书,花去了我积攒了几天的零花钱。

思前想后,我决定再去买一本,把口袋和书包里的所有零花钱都翻了出来,堪堪能够再买上一本,于是我离开肖骐的家,带着他期许的目光,向两公里外的一个书摊走去。带着急切心情的我,两脚生风,几乎小跑起来,来到书摊面前时,手里的一卷毛票,都已被汗水浸湿。“要《那美克星卷》的第二册!”我焦急地对书摊老板说,同时眼睛紧紧盯住那一摞漫画书,生怕已经售罄。当摊主从书中抽出我要的那本书时,我感到异常的兴奋,将自己仅剩的钱递了上去。

在回家的路上,我迫不及待地翻开书看了起来,故事情节虽然跌宕起伏,可我走路的速度却平稳而缓慢,生怕漏掉一丁点儿细节。整本书看完,意犹未尽之际,突然想到肖骐,便快步向他家走去。肖骐打开门时,满脸欢喜地用左手接过书,摊在桌上看了起来,他皱着眉头,表情严肃而庄重,看到情节紧张之处,鼻翼也随之翕动,总之,比上课的时候正经多了。

过了良久,他看完了书,还是说想看下一本,问我还有多少钱,我也抵挡不住漫画书中的悬念,把刚才买书剩下的钱都扔在桌子上,只有两毛。肖骐在家里四下翻找着自己的钱,找了半天,凑上各种分币钢镚一共只有一块六,加上我的两毛,还差了一毛钱。我自告奋勇地表示愿意去和书摊老板还价,试试看是否能便宜一毛钱,肖骐起初同意了,后来思索了一会儿,要求和我一起去,想必是等待不及我边看书边慢腾腾地往家走。

于是我就和这个胳膊上糊着石膏的孩子,一起向书摊疾走。他摆臂不便,不一会儿就被我落在了后面,但他丝毫不顾手臂的疼痛,小跑着追赶上来。两公里的路途对于急切想知道龙珠的归属、地球人与外星人激战结果的我们来说显得那么漫长,甚至都顾不上交流刚才的故事情节,只是在内心祈祷,第三册书不要在这一会儿工夫里被别的孩子买光。书摊遥遥出现在我们眼前时,我和肖骐顿时精神为之一振,简直就像快饿死了的哥伦布发现了美洲一样,一路冲刺过去,掏出了两人全部的可怜的钱,我喊出书名,肖骐补充着说少了一毛钱,望能通融。老板起初颇不乐意,唠叨着利润微薄,但面对一个老主顾和一个受伤孩子的软磨硬泡,终于松口,一边提醒着我下回把钱补给他,一边将我们一路渴望的书递到了我的手上。

我接过书,转身离开书摊,翻开阅读起来,肖骐追上我,用手抓住书的左下角,一起看着,由于两人阅读速度和步幅都不一致,走路的速度越来越慢,书看得也越发别扭,路过一根电线杆时,我们停了下来,蹲在下面一直把书看完。尽管对接下来的情节还是心向往之,但身上所有的钱都已花光,还是让我们的心稍稍安稳了一些,能够平静地往家走。

我有些不甘地问肖骐:“你弟弟买乖乖的钱,能不能先借来买书?”“我不向他借钱。”“那是为什么?”“他的零花钱是他爸爸给他的,我的都是我自己攒的。”“他爸爸?”“我爸爸死了。你看到的——揍我的那个——是后爸。”

我吃惊地问:“你爸爸是怎么死的?”“被枪打死的。”肖骐若无其事地回答。“怎么会是这样!?”“我爸爸是警察。”肖骐单手一点一点卷着漫画书,回答说,“他是个英雄。”“被坏人射死的?”“那天他本不该出警,被叫去支援同事时,被人用枪打中,那颗子弹打穿了头,打进了墙里。”肖骐把那本书卷成了紧紧的一卷,塞进了裤子口袋。

良久的沉默过后,我们走到了他的家,我拿上自己的书包,和他告别,往家走去,脑子里对《七龙珠》未知情节的渴望消散得一干二净。

8.牧云的家

暑假里,一个闷热的上午,蜻蜓几乎被潮热的空气压抑在地皮上飞行,我和肖骐没有错过这个捕蜻蜓的良机,用扫帚取得了颇丰的战果。儿童对闷热的耐力消磨光后,我们各自回家,在穿着可以拧出汗水的短袖衫路过牧云的窗下时,她叫住了我:“芒种,你为什么拖着个扫把?”“捉蜻蜓!”我仰望着牧云露出窗口的头。“我还以为你被巫婆抓走,当了徒弟呢!”“你见过这么倒霉的徒弟吗?扫把都是夹在裆下才能飞起来的!”“能给我看看蜻蜓吗?”牧云问道。“送你几只都可以,完好无损的!”“上来吧!”

我走过自己家门前,将扫帚扔在门口,继续上楼梯,快到牧云门前时,听到了门开的吱嘎声。“可真不少!”她拉开门惊叹道。

我显摆着翅膀被夹在手指缝里的猎物——两只手上足有十五六只——对牧云说:“这还没算脑袋掉了的,或翅膀残缺了的呢。”“快进来,家里没人。”牧云说,“我去给你找个瓶子装蜻蜓。”

我走进了牧云的家,四下打量着,摆设简单而平淡,她狭小的房间里摆放着的一架钢琴,占去了很大一块面积。“你可真出了不少汗哪!”她把一个玻璃罐头瓶递过来,说,“我每天都去游泳的,刚刚才回来,游了泳就不会像你这样!”

我打量着阳台上正在滴水的泳衣问:“除去游泳你还做些什么?”

她甩了甩头发说:“很早就突击写完了暑假作业,还有练琴。”我几乎感觉到她湿漉漉的发梢上抖落的水滴溅到了我脸上。“当然还有玩游戏机,”话音未落,牧云已经蹬上椅子,踮起脚尖从书柜顶上拿下了游戏机,满脸笑容地说,“一起玩一会儿吧!”“再好不过啦!”我帮她接好游戏机和电视。“先玩坦克大战吧。”牧云熟练地挑出一盘游戏卡,“咔”的一声迅速插在游戏机上,说,“我只有这几盘卡,双人游戏就更少了。”“就来坦克大战!”

牧云和我分别驾驶着黄色和绿色的小坦克杀向敌阵,很快就扫清敌人的坦克,过了前面的几道关卡,之后敌人的阵容里出现了厚装甲坦克和高速坦克,我方渐渐力不从心。牧云指挥着我去守护老巢,自己躲在一个隐蔽角落利用吃到的速射炮不断狙击着敌方的坦克,一辆一辆地将其慢慢吃掉。

我问道:“是不是经常有小伙伴来家里做客?”“当然有了。”牧云歪着头看我,面带严肃地回答。“是你的同学吗?”“在夏天,除却蚊子,我最大的客人就是壁虎了。”“壁虎来了,你害怕吗?”“怕得要死!”她夸张地撇着嘴说,“就在前几天,我在厨房地板上发现了一只小小的壁虎,赶紧打电话到我爸爸单位,请他回来处理。在他回来前,我就一直盯着这小家伙,生怕它跑出我的视线躲起来,等我睡着时再次出现!”“结果呢,它一直没爬走吗?”“唉,说起来,它也是个机警而害羞的主,足足半个小时,我们就一直在厨房对峙着,我不动,它也趴着不动,就在我听见爸爸的脚步声赶去开门时,它逃之夭夭了!”“我听说,壁虎的尾巴会钻到人的耳朵眼里去。”“天哪,不要吓唬我!”牧云颇有些惧色地埋怨。“我就不怕壁虎,有一次我捉到一只又肥又大的,捏住它的肚皮,它的肚皮是土黄色的,皱巴巴的,很软,它挣扎着,似乎还发出了‘吱吱’的叫声呢!”“你可真勇敢!”牧云皱着眉说。“我找来一根线,一头拴在它的肚子上,另一头系在窗户扶手上,然后把它放在一个纸盒里,结果我睡醒觉后,发现它逃跑了。”我比画着对她说。“希望它现在过得还好!壁虎的话题就到此为止好啦,我现在一听到‘壁虎’这个字眼儿,身上就起鸡皮疙瘩!”“那还是玩魂斗罗吧!”我切换了游戏卡。

想不到,牧云玩得居然十分之好,不但没有出现我担心的拖累死同伴的情况,而且还很熟练地和我配合着,一人向前冲,一人殿后,用交叉火力使得敌人难以靠近,在关底前双双吃到了厉害的武器,默契地合作,轻松干掉了一个个BOSS,连过了几关。

就在牧云高呼着“快趴下”提醒我躲避敌人子弹的时候,楼道里传来了脚步声。

牧云连忙按下了游戏手柄上的暂停键,倾听了一会儿,站起来对我说:“快藏起来!”

看着一脸狐疑的我,她在游戏画面下,直接按下了游戏机和电视的电源键,边收拾游戏机边急促地说:“爸爸回来了,我这会儿应该在练琴的,他平时中午是不回来的,看到男孩子来家里不会高兴的,你快藏起来!”

我手足无措地嘟囔:“不会是听错了吧,叫我藏在哪里啊?!”

牧云拉着我的手,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她房间里的衣柜前,打开门,抱出一床被子扔在床上,说:“藏柜子里!”

这时钥匙开门的声音已经响起,牧云对我使了个眼色,赶忙跑到客厅,我不情愿地关上柜门的一刹那,还听到了她问她爸爸,为什么中午回家。

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由远及近:“回家取些东西。练琴了没有?”

想必是来牧云的房间查看钢琴套是否掀起,乐谱是否翻动。大人们都有这种不良嗜好,我的父母就喜欢在突然回到家后,去摸电视或游戏机的温度。牧云的脚步声也跟着回到房间,她说:“游完泳身体不舒服,就没练。”“怎么把被子拿出来了,这大热天的?”我感到她爸爸向我的藏身之所走来,不由得紧张起来,头脑里飞速盘旋着如果他打开柜门,我该如何应对。“因为身体不舒服,觉得冷。”“要不要紧?我去给你做点吃的。”“不要紧,我已经好多了,这会儿不太想吃东西。”“给你留的饭也没吃,午饭总得吃点东西才行。”我感觉到牧云的爸爸离开了房间,估计是打开冰箱,去查看有什么可以给她吃,我稍稍松了口气。“我躺一会儿,自己热热剩饭吃就好了。”我感觉到牧云的声音真的有气无力。“好吧,我去睡一会儿。”

这时,我才感觉到这个衣柜实在有些黑暗狭窄,光线只能勉强从半厘米左右的门缝里照进来,透过这门缝,我正好看到那架钢琴,此刻它安静地立在那。我的头脑里思忖着自己的小床相对这架钢琴的方位,每个本该静寂无声的夜晚,这房间的女主人坐于琴前时,楼下的我,正面朝何方。令人惊叹的是,琴声响起,我的坐标就和钢琴主人的房间联结了起来。

那时的我和以后的我,都曾多次想象,主人奏响钢琴时,她的心情究竟怎么样,是平静如水抑或有所惦念?尽管后来那架钢琴不知所踪,多年过去,如果牧云再次弹奏它,我好奇,是否有一回,琴声指引着她的思绪回到这个坐标?

我试着将自己半蹲着的姿势调整得稍微舒服一些,能给自己的腰找到个着力点,胳膊肘一不小心撞到了柜板,我赶紧收敛自己的动作。此时牧云悄悄掀开柜门,冲我做了个收声的手势,悄悄说:“再忍耐一会儿,他很快就会走的。”我点了点头。她拉住我的手,塞了两块饼干在里面,随即关上了门。

慢慢地,困意袭击了我,神志变得迷迷糊糊。直到阳光照进衣柜的时候,我看到牧云拉开门,笑着对我说:“快出来吧,爸爸上班去了,已经走啦!”

我揉了揉一时不太适应光线的双眼,拽住她的手,费力地钻出衣柜来,直了直腰,看着牧云,她的头发已经完全干了,披散在肩膀上,清新柔顺,散发着青苹果的味道。“爸爸管我很严的,尤其是练琴,放暑假每天都要弹两次,每次至少一小时。要是被他发现我在和你玩,而没有弹琴,他准会发火的!”“晚上也有一小时?”“对的!”“上学的日子,晚上也弹?”“可不。”“我都能听见的。”“真的吗?”牧云摸了摸她的钢琴,“说真的,我弹得并不好,很多时候都是带着厌烦的情绪在弹的,弹钢琴占据了很多玩的时间。”“有一首断断续续的曲子,我印象最深,有几次躺在床上睡不着觉时,都听到过。”“是哪首?”“我当然是叫不上名字的,对钢琴啊、音乐啊,我一窍不通的。”

牧云一条腿站着,另一条腿用膝盖拄在琴前面的凳子上,用右手手指弹了几个旋律,扭头问里面有没有我提到的那首。“就是最后弹的那支!”“真的很奇怪,我刚才也觉得你是在说这首,但不敢确信。这是我最喜欢的一首曲子,很悠扬,并不难弹。”“我听到它,总是忘掉现在,随着它,想象,嗯,开始想象。”“这首曲子叫《寂静的声音》。”牧云坐在琴前面,用双手从头弹起来,比平时弹得慢,我坐在牧云的床上,感到慢慢忘却了自己,静静地出了神。

一曲终了,“想不到,你这样喜欢这首曲子。”牧云站起身,转向我说。“寂静的声音。”我小声重复着这个有些难懂的名字。

9.游泳

艳阳高照的午后,我和牧云一起来到游泳池,分别从更衣室出来时,如果不是牧云笑嘻嘻地走近我,我几乎认不出她:她穿着件色彩斑斓的连体泳衣,泳衣上还别着深水合格证,在那证件的照片上,换牙时期缺了两个门牙的她在咧嘴乐着。这会儿的她,头戴天蓝色泳帽和一个将双眼连同鼻子都包裹住的,滑稽的游泳眼镜,活像从哥伦比亚号上走下来的宇航员。

她前脚掌点地,飞快地跑到游泳池旁,“扑通”一声就跃进了水里,在十几米开外才露出头,向我招招手,示意我下水。

我头上顶着一个紧绷绷的、黑白相间的泳帽,那是刚刚从泳池门口的小贩手里买来的,显得傻里傻气。我身体竖直着跳进了池水,顿时感到有些冷,为了避免哆里哆嗦地站在水边,赶紧朝着牧云游去。

牧云不等我游到她身边,立即转身向前游,她的蛙泳游得飞快,对蹬水、划水和换气的节奏切换,掌握得很是精到,一丁点的做功都未损耗,全部转化为向前的动力,我用尽全力追赶,也就能堪堪以一个身位的差距被落在后面。游了几个来回后,我渐渐被甩远,索性停下来,靠在岸边喘气,远远地看着她不知疲倦地游来游去,像一只随时要起飞的矫健水鸟。

此时,牧云埋头一直游到我身边才停下来,“哗”地钻出水面,几乎和我撞个满怀,她甩着头上的水,说:“跟不上我吧,我每天最少要游一千米呢,继续游吧,我放慢些速度就是。”说着用右脚蹬了一下池壁,借势划了出去,我只得在她身后紧紧跟上。我的手指尖不时能触碰到她蹬水的脚趾,她便抖动着双脚乱蹬几下,同时“咯咯”地乐着。

牧云换成了仰泳,我在水中一起一伏地换着气,每当把头埋入水中时,透过泳镜就可以看到她颀长的双腿,它们上下翻飞着,像蝴蝶飞行时翩翩起舞的翅膀一样,让我看得有些着迷,而牧云两腿之间窄窄的泳衣和包裹在泳衣下的臀部也尽收眼底,我尽量保持双手伸在前方,以便延长趴在水中滑行的时间。跟在牧云的身后游了一趟又一趟,直到她感觉到乏味,停下来,摘掉泳镜,对我说:“不想游了,我们走吧!”说罢她两手撑住池边,倏地跃出水面,她的发梢和洁白皮肤上挂满了水珠,歪着头,单脚轻快地原地蹦跳着,好让耳朵里的水顺势流出。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生怕一会儿换上衣服就看不到她游泳时的形象。

回家的路上,长时间的游水使我的热量大大散去,在烈日的照耀下仍能感觉到皮肤上的清凉。牧云背对着阳光,脸上的红晕经过光线一直联结到天边的火烧云上面,她哼唱着“一年一年时间飞跑,小小少年转眼高,随着年岁由小变大,他的烦恼增加了……”一边在水泥地面上,用凉鞋留下一串湿脚印。

当我们走进住宅楼时,正赶上工人在粉刷楼道内墙,满墙都是湿漉漉的大白,发出呛人的味道。搬着梯子的工人刚刚离开我家所在的楼层,牧云就迫不及待地用手在墙上按下,然后抬起那白花花的掌心,作势向我抓来,我连忙躲开她的手,然后也在墙上结结实实地按下自己的左手,龇牙咧嘴地用那布满白色涂料的手向她发起反击,她大声笑着,飞快地跑上了楼梯,躲进了家。

白得似乎能发出光的楼道里,留下了两个并排的、刺眼的手印。

也许是白天游泳累了,晚上牧云的琴声响起,听起来软绵绵的,直叫人犯困。我盖上毛巾被,伴随着琴声,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在那天的睡梦中,语文书中的插图上,肖骐在女性人物两腿间画的“Y”字形状出现在了我的眼前,白天牧云游泳的模样,特别是她泳装下的两腿之间的样子,也呈现在了我的脑海里,虽然近在眼前,但是模糊地看不真切。我似乎仍然跟在她身后游着,希望靠近她,想看清楚“Y”字确切的模样,但速度总是差一些,跟不上。就在我十分焦急,同时使出全身的力量,猛地蹬水,向前冲去,马上就要触碰到她时,一阵强烈的尿意忽然像电流一样击中了我的下身,我惊醒时,感到自己似乎已处于尿床的边缘,赶忙飞快地爬起床,冲向卫生间,竭力阻止自己尿裤子。我两腿中间的部件变硬了,就像每天清晨起床时一样,但紧迫的尿意不容得我等着它软下来再排尿,不由分说地像女孩儿一样坐在了马桶上。

出乎意料的是,我小便结束后,提上内裤时,感觉到内裤里湿漉漉的,本能地用手伸到内裤里去摸,摸到一片冰凉湿润的东西,迷迷糊糊的我立刻清醒了些,羞愧和沮丧瞬间占据了我的头脑,羞愧的是我上次尿床或者尿裤子还是幼儿园时期,已经过去很多年了,不想在六年级的夏天再次重现;沮丧则是因为我第一时间醒来,并如此迅速地跑到厕所,还是未能避免这尴尬一幕的发生。

我定了定神,竭力回忆着刚才自己是否把尿全部排到了马桶里而没有尿床,在摸了摸干燥的床单和被子,得到确认后,我又开始思忖这有些黏糊糊的湿东西到底是什么,一番思考结束,我得出了它不是尿的结论!我告诉自己,它一定是和牧云一起游泳后,在冲澡时,由于害怕她先洗完澡等不及,我匆匆擦在那里,而不曾冲洗干净的香皂——在夏天,香皂盒里被弄湿的香皂表面就是这个倒霉样子的。

深夜里,父母早已睡去,我不能跑去他们的房间,去衣柜里找干净替换内裤,于是只能穿着这条挂着没冲干净的湿香皂的内裤将就睡了。尽管这样,合理解释了那奇异现象的我,感到安心了许多,不一会儿就再次入睡了。幸运的是,这次像往常一样,一觉到天明,而且,再也没有做任何怪异的梦!

10.殴斗

那时学校门口有个卖烤羊肉串的小贩,他的扇子在炭火上制造的羊肉香气是每个孩子在放学时都难以抵挡的。我和肖骐在小贩身边包围着的小学生中间挤出个空当,买了十串羊肉串,刚刚离开烤炉的羊肉上面还吱吱地滚着油花,孜然和辣椒末的味道更是刺激着我们的味蕾。

就在我们离开羊肉串摊,边吃边走进一个小胡同时,三个比我高出半头的孩子挡在了面前,我们停住了脚步,三个人中为首的一个脑袋大得像个该死的篮筐,我认出他正是上次和我们一起踢球,足球被我踢飞的那个。

肖骐平静地吃完一根羊肉串,将自行车条做的签子攥在手里。我们想像上次一样溜之大吉是不可能了,因为我回头观察逃跑线路时,发现身后还站着两个他们的人,一头一尾将我们彻底堵在了狭窄的胡同里,心里不由得暗叫不妙。

大头的家伙走到我跟前,看着胆怯的我,二话没说就扇了我一巴掌,然后伸出一只手,示意要我把羊肉串交给他。我战战兢兢地给了他一串,他两口把肉划拉到嘴里,直接吞下,将铁签子掷在地上,又甩手给了我一巴掌,我慑于暴力的威胁,压住了怒火,只得又给了他一串,他吃完后,估计是认为打劫行为已顺利地进入了正轨,对我们命令道:“把钱都拿出来,快点!”

我被头脑里的恐惧、屈辱和愤怒搅和得不知所措,手指下意识地伸向裤兜摸钱,肖骐却仍旧站在那儿不为所动。打劫者看到我的样,断定我已很快就会配合地就范,于是转向了肖骐,他身边的两个人揪着我的脖领子威胁我赶快掏钱。“孙子,挺牛逼的啊!”打了我两巴掌的家伙,对着被身后的喽啰紧紧顶住无法脱身的肖骐说,“今天我要不让你记住我是……”“啪!”一个嘴巴结结实实地打在大脑袋的脸蛋子上,也打断了他的自我介绍。

肖骐的先发制人让在场的包括我在内的几个人都有些发蒙,短暂的安静过后,这伙劫匪除去一个拉住我的,剩下四个人围住肖骐开始疯狂地殴打,拳脚像雨点一样砸向了他,肖骐拼命还击着。

看管我的家伙估计是觉得不能施展拳脚,有些不过瘾,也一边开始打我一边威胁着叫我快掏钱,否则就揍死我。我的怒火也升腾了起来,和他扭打起来,但是人矮力亏,头上挨了几下后,晕晕乎乎地躲闪着,不一会儿就蹲在地上,用双手挡住头徒劳地招架着,随时就要被打翻在地。

这时,肖骐高声叫道:“快站起来,你蹲在那里只有挨打的份儿!”

听到这话,我用头硬顶着打来的拳头,玩命拽着对方的胳膊硬生生地站了起来,尽力贴向对方胸脯,免得被拳击。“快到我这边来,别管打你的人,玩命打我拽住的这个!”肖骐边喘着气边冲我喊。

我的对手此时施展不开拳头,正不断抬腿踹着我,恰好将我踹向了另一边的战团,我看到肖骐一只眼睛已经被打肿,封住了,他死死地掐住一个孩子的脖子——就是踢飞足球那一次也在场的、长着小眯缝眼的家伙,身上不断挨着另外三个人的攻击。我伸出双手,使出吃奶的力气,胡乱厮打着被肖骐制住的家伙,我的指甲在他脸上挠出了几条血痕,疼得他嗷嗷乱叫。肖骐腾出一只拳头,不断地捣向他的头,很快小眯缝眼被我俩围在中间,打倒在地。不论其他人如何殴打我们,我们只是发疯一样打着这个趴在地上的家伙,任凭他大喊着“别打啦,别打啦”,对自己身上挨到的拳脚却全然不顾。

剩余的四人试图拉开我俩,营救同伴,但是杀红了眼的低年级学生就像超级赛亚人一样,战斗力显然超出了他们的预计,不但没有拉开,大脑袋还被肖骐手里的铁签子刺穿了虎口,躲在一旁高举着手,嘴里不断吸着气,哭叫起来。另外三人,被肖骐和我脸上狰狞的神情以及两个挂彩同伴的惨状吓倒了,作鸟兽散。

肖骐扔掉手中的羊肉串签子,看着剩下的两个失败者,二人赶忙避开他的目光,为首的那个捏着不断流血的手,左顾右盼着逃走的通道,随时准备抛下倒在地上的同伴。肖骐示意我一起离开战场,并没有痛打落水狗的意思。走出了有一里地后,我发现肖骐的右手仍然攥成拳头状,还在不断地颤抖。他开始留意自己的手时,发现小拇指不听使唤,却感觉不到疼,在接下来的几天,因为它逐渐开始剧痛且肿胀,去医院照X光检查时,才发现它骨折了。

11.分别

和肖骐失去联系前的一段时间,他正饱受家中变故带来的困扰,他的弟弟中午在学校“小饭桌”吃肉龙时噎死了。

那时候,食堂提供给在校入伙学生的午餐,简单而难吃:大锅熬菜居多,炸酱面已经算是改善伙食,而肉龙几乎一个学期也碰不上几次。

肉龙是切成段,限量供应的,为学生打饭的老师只给每位学生两段,吃完后再来盛,一是供应有限,二是避免学生贪吃造成浪费。其实肉龙里面的肉馅并没有多少,学生们却当成大餐吃得津津有味。肖骐的弟弟吃得满嘴流油,排队领到两截肉龙后,回到自己座位的途中就已经将其中一个塞进嘴里,草草嚼了几下,便吞入腹中。吃第二个的时候眼睛紧紧瞄着讲台前摆着的竹筐,生怕里面的美味不够供应自己下一轮的饕餮。嘴里吃力地嚼着最后半个肉龙时,他就争先恐后地跑向打饭的队伍开始排队。往复几次后,大部分同学都已吃饱,打饭队伍也越来越短。这个孩子吃饭中间等待的时间也逐渐减少,不知多少轮过后,他鼓鼓囊囊的嘴里仍旧含糊地对着打饭老师说,再要两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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