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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10-16 18:54: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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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玉凝冰

出版社:群言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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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舞华裳:如烟传

伊舞华裳:如烟传试读:

楔子

五台山畔,云卷云舒。普寿寺内,宝相庄严。

小和尚永延对师父觉空道:“师父,皇宫里可真大,那奉天殿,和咱们的大雄宝殿一样气派呢!啊,不,比咱们的大雄宝殿还要气派。”

觉空不悦道:“永延,不可对佛祖不敬。”

师徒正说话间,一位面容清雅秀丽的中年女子走入大雄宝殿,那女子身着一淡绿色滚金边比甲,内着白纱中衣,下身则是浅色月华裙。那女子轻移莲足,缓步提裙,行动优雅,怀中还抱着一个三四岁的小女孩。

觉空一见那女子来了,赶忙双手合十道:“郁施主。”

那郁姓女子赶忙将女孩放在地上,双手合十对觉空道:“觉空师父。”

永延一见那女子,不觉惊讶道:“郁施主,你长得好像……”

郁氏闻言一惊,道:“像什么?”

永延道:“像皇宫中乾清宫里那幅画像上的女子。那画像上的女子一身皇后装扮,可是面容既不像太后娘娘,也不像皇后娘娘,却跟郁施主有几分相似!”

觉空闻言怒斥道:“永延,不可胡说!”

郁氏尴尬地笑笑道:“也许……只是像罢了,这世上,长得像人也是不少。”

觉空解释道:“郁施主,这是贫僧新收的徒弟,法号永延。贫僧刚带他去京城皇宫中为皇上做了祈福法事。郁施主莫要见怪。”

郁氏闻言,对永延道:“永延师父好。”又从怀中掏出一份素笺纸卷,递给觉空,面容虔诚地道:“这是我沐手后誊抄的《摩诃般若波罗蜜多心经》,还请师父帮我供养给佛祖吧。”

觉空接过《心经》,道:“阿弥陀佛,郁施主有心了。”

永延盯着郁氏身旁的小女孩问道:“郁施主,这是你的女儿吗?”

郁氏慈爱地看着身旁的女孩道:“是呀,她的名字叫裳儿。”

永延道:“郁施主,你的女儿长得也好像!”

郁氏蹙眉道:“好像什么?”

永延道:“好像皇上!裳儿的眉目好像皇宫里的皇上。”

觉空大怒,道:“永延,不可再说!”

永延见状赶忙噤声。

郁氏微笑道:“觉空师父,永延师父,那我先回去了。”

郁氏抱着女儿回家后,见到丈夫,柔声道:“普寿寺里的师父们见到他了。”

丈夫问:“见到谁了?”

郁氏微笑道:“见到咱们的澜儿了。”

丈夫道:“哦……澜儿……他还好吗?”

郁氏凝望着远方道:“好,一定会好的,有太后娘娘在,他一定会好的。”

第一卷 身世浮沉雨打萍

此刻,郁雪鸿不再恋慕那袭华服,也不再幻想每个待字闺中的少女都会幻想的婚礼。她只想把自己埋藏在这夜色中,被月光紧紧包裹。望着窗外月色中的缕缕轻烟,一个念头开始在她的内心里生根、发芽。

第一章 惊变

明成化年间,历经了“土木堡”之变的大明王朝,如同一只风雨飘摇的陈旧而巨大的海船,企图奋力把持着自己的方向,在波涛汹涌中向着更远的方向前进。

光禄寺少卿郁启疆厌倦了官场生活,托病致仕,安心在家教养独生女儿。

十四岁的郁雪鸿就像一朵含苞待放的玫瑰,鲜艳动人,又热辣带刺,捧着手中的桃花笺,递给父亲,道:“爹,你看我写的好不好?”

郁启疆见桃花笺上写着:“盛世江山十方盛,四海朝归九州腾。长安月下宫闱深,洛阳花前群芳迎。凤舞云霄动山河,日月凌空伏众臣。女帝独尊乾坤变,再无红颜胜故人——读《唐书》为则天皇帝所作。”诗意豪迈,字迹遒劲有力。

郁启疆读毕一惊,道:“鸿儿,这是你写的?”

郁雪鸿眨着大眼睛点了点头。

郁启疆感叹道:“我的鸿儿果真有经天纬地之才,若有机缘,进得宫中,怕是亦能成为武曌那样的女中豪杰。”

谁知在旁的郁母孟氏听到此言,大为不悦,道:“我才不许鸿儿进宫,那宫里的女人,有几个能得善终?鸿儿是咱们的掌上明珠,我只要她将来许个好人家,相夫教子,过安稳日子。”

郁雪鸿莞尔一笑道:“爹,娘,鸿儿喜欢武曌,崇拜则天皇帝,可是鸿儿不想进宫,也不想做什么女皇帝,鸿儿只想每天都能做新衣裳。”

孟氏常说,生郁雪鸿的前一天夜里,曾梦见一匹金色的骏马踏雪而来,经过自己面前时,未有停步,而是径直地奔向前方,忽地骏马双胁长出了翅膀,化作了一只鸿雁,直直冲入云霄不见了踪影,唯余一道袅袅青烟。

郁启疆认为,自己这个女儿定非庸常之辈,便为其取名雪鸿,希望其自幼便能立下鸿鹄之志,且能似雪中孤雁一般,凌霜傲雪。

郁雪鸿天资聪颖,出口成章,家里为她请来的教书先生无不对其赞赏有加,称其若为男子定可科举入仕。

但郁雪鸿对做学问和做官都不感兴趣,她读书的目的不过是为裁制衣裳寻找灵感,比如读完《桃夭》,她就能做出一套桃粉色交领襦裙,白色的衣领和袖口上有她一笔一笔画上去的桃花;读完《蒹葭》,她又能做出一件水绿色回字纹滚边褙子,配一件米白色香云纱双层罗织下裙。

郁启疆尊文重道,一向以女儿的锦绣文章为傲。虽说妇功是重要的妇德之一,但女儿整日里像个裁缝,也不由得让郁雪鸿的父母有些无奈。然而郁启疆还算开明,时常允许郁雪鸿乔装上街采买布料。

郁雪鸿与胡容生的相识就是在衣帛记布店里。那日胡容生正打算为自己裁制一身衣裳,恰巧碰见郁雪鸿进来买布。郁雪鸿见胡容生身材瘦削,面色白净,一看就是个穷酸书生。

胡容生本拟裁些芦心布为自己裁制一身燕尾衫,郁雪鸿一听,不免一惊,道:“燕尾衫应以白纻裁制,岂可用粗制的芦心布?”胡容生听后点点头,便改买白纻,然其身上银两没有带够,便拟向柜上赊账。

郁雪鸿涉世未深,见胡容生书生一般的斯文模样,样子又着实窘迫,便动了恻隐之心,慷慨解囊。郁雪鸿平时出门为了不惹眼,穿着十分朴素,但身上大家闺秀的气质却是掩藏不住的。胡容生便询问郁雪鸿的姓氏,说为了归还银两,郁雪鸿也照实说了。

郁家在当地甚是有声望,郁雪鸿又常来衣帛记买布,郁雪鸿走后,胡容生便向衣帛记的掌柜打听到了郁雪鸿的身份和住址。

没过几日,胡容生便携着银两登了郁府的门。男女授受不亲,胡容生未见到郁雪鸿的面,却留下了一本散发着檀香味道的《左传》,作为答谢。

胡容生走后,郁雪鸿翻开《左传》,一张薄如蝉翼的纸笺掉了出来,上面是用工整字迹抄写的一首《关雎》。若是再过上几年,郁雪鸿定会对此嗤之以鼻,求爱居然都不自己写诗,还引了一首这么人尽皆知的诗。

但十四岁的郁雪鸿正值情窦初开的年纪,虽从未想过会有男子恋慕自己,但见到有人表达爱意,当下自然十分欢喜。因此胡容生此举不由得让郁雪鸿心绪纷乱,联想到胡容生白净俊朗的脸庞,与其文气秀雅的书卷气,郁雪鸿的心思已是乱红飞过秋千去。

随后郁雪鸿便与胡容生开始了书信来往。在此后的半年中,两人诗词相和,亦有时不时地月下相会。半年后胡容生上门提亲,说来也算凑巧,当时邻乡有名的豪绅杜员外的儿子杜少爷早就听说郁家大小姐美貌过人,又兰心蕙质,不免央告父亲前来提亲。

杜员外出手阔绰,仅是上门提亲,便差媒人带着翡翠如意一对、鎏金步摇一双,以及丝绸锦缎八匹上门。而反观胡容生,则穷酸了许多,只提着两只下蛋的老母鸡,四担大米便上了门。

此时胡容生也知杜员外上门提亲之事,于是便开门见山地告诉郁启疆:“小生家中贫寒,家父只是个账房先生,实是拿不出太多的彩礼来。然我是个读书人,又与雪鸿两情相悦,还望伯父成全。我明年便要上京赶考,只待我得中,便会回来风风光光地迎娶雪鸿。”

郁雪鸿乃是家中独女,郁启疆自然不舍得女儿受罪。然郁启疆年轻时亦是个穷酸举子,入仕多年,方才攒下了些许家业,因此其向来对读书人青睐有加,还时常资助一些穷酸落魄的书生。

杜员外的儿子自幼不学无术,不求上进,是个十足的纨绔子弟。郁启疆早知郁雪鸿与胡容生维持着书信往来,怕是早已芳心暗许,郁启疆生怕伤了雪鸿的心,兼之杜少爷实非可以托付的良人,便应允了胡容生。

至于胡容生说的赶考后回来再娶,郁父也是欣然答应,毕竟女儿豆蔻年华,父亲还舍不得女儿早早出嫁。

定亲之后,郁雪鸿便开始着手准备自己的婚服。

一日郁雪鸿从梦中醒来,忆起梦中那一袭华服,顿觉兴奋不已。郁雪鸿凭着记忆在纸上画好了草图,便开始采买布料,裁制新衣。

随着那一针一线在手中游走,郁雪鸿坚信,这将是世所罕见的华服,也是会令所有女孩惊艳、羡慕不已的婚服。那吉服是她为自己勾画、剪裁、刺绣、缝制而成的,雍容而不失艳丽,玲珑中彰显大气。郁雪鸿曾无数次幻想自己穿着它,与胡容生共赴一生之约。

与郁雪鸿定亲一年后,胡容生进京赶考,郁雪鸿特地为他裁制了一袭青色圆领长袍,临行前送给胡容生。

胡容生拿到衣服后惊喜地问道:“我从未告诉过你我的尺寸,你如何做到这般精准?”

郁雪鸿低首轻声地道:“君身我曾抱,长短不须量。”

当刻,皓月当空,清风拂面,好一段岁月静好。

胡容生走的这段日子里,郁雪鸿每日无非是裁裁衣,作作诗,日子虽说平淡,却也安好。

当时小满刚过,未至芒种,郁雪鸿正在房中裁衣,忽听得窗外一声惊叫,一阵慌乱,宅子里人声鼎沸。

吴妈一把推开了雪鸿的房门,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小……小姐,不好,老爷他……”

郁雪鸿一把丢下了手中的活计,噌地站了起来说:“我爹他怎么了?”

不等吴妈回答,郁雪鸿就飞也似的奔到了父亲的书房中。家中已派人去请郎中,然而当郁雪鸿见到父亲的那一刻,她就清楚地知道那已是无用的了。

孟氏在旁不断哭泣,喃喃地唤着:“启疆,启疆……”郁雪鸿的脑中一片空白。

不一刻的工夫郎中便请来了,只搭了搭脉,便低沉地对孟氏摇了摇头。当时已是仲夏,郁雪鸿却仿佛看到了窗外大雪纷飞,寒风直入骨髓。

郁雪鸿一直没有哭,直到钉棺的那一刻,多日来在心中郁结的悲痛之情才终于爆发了出来。得知郁启疆撒手人寰,各支亲属齐聚郁家。此时的郁雪鸿与母亲早已失魂落魄,加之又是女眷,是以一切丧葬事宜均由郁家人帮助操办。

出殡当天,郁雪鸿的堂兄郁德全哭声震天,差点把雪鸿吓了一跳。由于郁雪鸿是女孩,按风俗规矩是不能为父亲打幡、摔盆的,所以一切只能由郁德全代劳。出殡回来,郁德全便大大咧咧地坐在堂屋的主座上。

郁德全瞟了一眼被迫坐在堂屋侧座的郁雪鸿母女,清了清嗓子说道:“如今叔父的丧事也办完了,这下一步的事,我们也该说道说道了。你们孤儿寡母的也不容易,放心,我以后不会亏待你们的。”

郁雪鸿一抬眼皮,问道:“亏待?此话怎讲?”“按照规矩,我现在可就是这郁府的合法继承人了,这幡我也打了,盆我也摔了,这郁家的家,也该我当了。”

郁雪鸿暗暗心惊,略一沉吟,说道:“难不成哥哥也要搬进郁府来住吗?”

还没等郁德全答话,孟氏便急道:“这郁府只有我们母女居住,下人们也所剩无几,你若住进来成什么体统?”

郁德全道:“这宅子本是叔父为官时所建,也算是官邸,我住自然不合适,我想将这宅院卖了,抵出现银来。”

郁雪鸿此时已心如明镜,郁德全的话令她如坠寒冬,但是绝不能放弃!郁雪鸿心中暗暗思量,恰巧母亲的话提醒了她,她微微笑着说道:“父亲离世,这家里的事自然全凭哥哥做主,但是母亲的话说得没错,我与母亲乃是妇道人家,这家中,女儿家私密的物什甚多,哥哥要卖宅子我没意见,只是总得给我和母亲几天时间,收拾收拾。男女有别,我郁家又是体面人家,这期间还请哥哥多回避。”“还有,我母亲是父亲的遗孀,也是立志要为父亲守寡到底的,我又是郁家没出阁的女儿,这宅院卖了,哥哥总得为我和母亲寻一处安身之地,不能让我们流落街头吧?”

当时堂屋里郁家众人都在,郁雪鸿一席话说得又在理,郁家众人纷纷点头,郁德全也不好反驳,只得说道:“那是自然,我家还空出两间厢房,等这宅子卖了,我便接你们母女前去。”此刻孟氏心中心惊胆战,郁雪鸿对她微微一笑,示意她安心。

按照规矩,郁德全摔盆打幡后,便是郁家财产的合法继承人,这一身份受到官府的保护,何况郁雪鸿不过是个文弱的闺阁大小姐,谅她也翻不了天。因此,郁德全倒也不疑有他,葬礼过后,便一头扎进了赌场,以此庆祝自己即将到来的泼天富贵。

郁德全一走,郁雪鸿立刻叫家里的管家出门联系这宅院的买主,管家有些迟疑,毕竟郁雪鸿马上就不是郁家的主人了。郁雪鸿一笑:“卢管家,这一朝天子一朝臣,郁德全要卖房子,这以后,有没有您的容身之地还难说,您若帮了我此回,我保您下半生衣食不愁。”

卢管家将信将疑地去了。郁雪鸿又让吴妈帮忙收拾家中所有的文玩细软。郁启疆在世时对金银珠宝等俗物没有兴趣,唯独收集了些许文玩字画,自己把玩。

郁雪鸿天资聪颖,父亲时常与她讲解,她也知道其中价值几何。她将其中值钱的全部拿出去变现,剩下的则留下作为缅怀父亲的纪念。

卢管家找到买主陈先生后,郁雪鸿尚待字闺中,不方便出门与其交涉,便对母亲道:“现而今我那哥哥要卖这房子,不寻到一个合适的价格他是不会出手的,这宅子至少值两千两,他至少要一千五百两才肯出手,如今咱们不如让陈先生以五百两买下这宅院,只要他能满足咱们的几个条件。”“第一,他虽是以五百两买下这宅院,但其中的三百两是留给咱们的。其次,要想让这宅子跌价,就得让那陈先生找人在外散出风去,说这宅子里死过人,我爹死不瞑目,每到晚上,阴魂就会在宅子里萦绕不去。府上人心惶惶,郁夫人和郁小姐以及府里的下人都被吓出了病来。我明日便会着人多请几个郎中来,落实这传言。”

孟氏听后道:“这样能行吗?”

郁雪鸿道:“行不行如今也只能一试了。父亲不在了,我们母女拼尽全力也不能任人欺侮!”

孟氏点点头,便也顾不得男女大防,偷偷跑出郁府,与买家陈先生面谈。

郁母将郁雪鸿的想法告知后,陈先生沉默许久,方才道:“就按夫人说的办。”

郁母说道:“既是应允,就烦请先生明日便送五十两定金来。”买主看着她,点了点头。

俗话说,“盛世文玩,乱世黄金”。当时正逢太平盛世,郁府的文玩很快便出了手。郁雪鸿将卖得的银两拿出了一小部分,叫了管家来,说道:“你去集市上买些假文玩、假字画来,不必仿得太真,是那么个意思就行。”

卢管家奇道:“小姐你这是何意?”

郁雪鸿笑笑:“父亲在世时留下这么大的家业,若他郁德全来看,这个家什么都不剩了,难免会起疑心,我和母亲的日子也不好过。弄些假东西来,我那哥哥没念过什么书,想是也看不出真假来,等他反应过来时,怕是也晚了。”

卢管家笑道:“小姐,老爷在世时怕是看错了你了,想不到你倒是有些生意人的精明,这一出狸猫换太子,以假换真,可不是要气得郁德全七窍生烟?”

郁雪鸿说道:“我过去时常到集市上买布料,买得多了,也经常和布店老板攀谈几句,这一来二去,做生意的事情便也懂得几分。”

郁雪鸿取出陈先生送来的五十两定金,交给了卢管家,“这是我答应你的,只不过这是一部分,剩下的部分我这几天便会给你,你这些年在郁家劳苦功高,我是不会亏待你的。”

是日郎中也请到了家里,郁雪鸿时而双眼呆滞目空一物,时而暴起拽住郎中的脖领,双眼通红。

郎中来之前,郁雪鸿给自己灌了整整一碗的藏红花,导致气血逆行,脉象紊乱。郎中看诊完毕只是摇了摇头。此外,郁雪鸿还差人从街上收了几只流浪猫,每到夜里便将其放出,猫声凄厉,兼之身形移动似鬼魅,一时间郁府每到夜晚便是鬼叫不止,鬼影重重。

如是这般,府中众人皆因传言人心惶惶,又因猫闹,夜夜难以安眠,白日里不免精神不济,想到家中易主,又为自己的未来烦忧,伺候时连连出错。几日后,郁府闹鬼的事人尽皆知,更兼府中众人人心散乱,宅中已露破败之相。几个本有意出手买宅院的买主也纷纷作罢。

陈先生赶忙上门,将剩下的二百五十两交给郁母。郁雪鸿把其中的一百五十两交给了卢管家,说道:“这是我答应你的,这二百两足够你置宅买地安置妻儿。”

又将剩下的银两和卖字画得来的共计三百两银子交给了卢管家,说道:“帮我在附近的府县寻一处宅院,不用太大,够我和母亲居住就行,再购置几亩薄田。不要太远,我娘岁数大了,不适应长途迁移了,也不要太近,免得郁德全来骚扰。这几天便去办,限你三日内把房契和地契交予我,价格上不要耍花招,别忘了你的妻子和三岁的儿子还住在郁府呢。”卢管家看了郁雪鸿一眼,便拿了钱去了。

十日,是郁雪鸿与郁德全约定的期限。而在雪鸿父亲头七之日,只有雪鸿母女和少数亲戚前去墓地上香烧纸,郁德全还在赌场中,并没有露面。

这令郁雪鸿欣喜又心酸。喜的是郁德全不出现,她的一切计划就可以顺利施行;酸的是人走茶凉,曾经信誓旦旦的郁德全早早就暴露了嘴脸。

而到了第十日,郁雪鸿早已趁夜深时偷偷与母亲孟氏携了金银细软搬去了新宅。留给郁德全的是一栋空荡荡的宅邸,阴风阵阵,寒气逼人。

此时,即便郁德全长了十张嘴,也无法说服买主这宅子里没鬼了。何况郁德全在赌场里输了不少钱,债主每日上门逼债,所以着急将这宅子出手,陈先生竟以二百两银子的低价购得了郁府,市值缩水将近十倍。

第二章 见弃

搬入新宅的郁雪鸿与母亲欢喜不已。这是她们对抗郁德全的胜利,更是让母女俩坚定了信念,郁启疆不在了,她们也可以坚强地、从容地活下去。

但很快郁雪鸿便想起了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情,她修书一封寄往京城,告知胡容生家中的变故和新宅的地址。

之后的日子里,郁雪鸿还是同往常一样,裁衣、读书,静静地等待胡容生的归来。孟氏对于郁雪鸿的婚事心态十分矛盾,既想让女儿终身有托,又舍不得女儿离开自己。

母女二人依靠购置的几亩薄田的佃租度日,虽说不比过去安逸舒适,倒也不必为柴、米、油、盐发愁。

如此过了半年有余,胡容生终于敲开了郁雪鸿的家门。郁雪鸿盯着他惊讶得半晌没有说出话来,胡容生问道:“怎么了?不认识了?”

郁雪鸿低下头说:“没有,你怎么没给我写信?”

胡容生仰首长叹道:“哎,一言难尽啊!”孟氏见状,赶忙将其请进了堂屋。

进了堂屋胡容生才说,自己此次并未考中。孟氏心想,如今自己家中这般情状,倒也没法子再挑剔什么了,没考中倒也好,起码不会嫌弃雪鸿,何况没考中以后还能再考,雪鸿终身有靠才是最为重要的,如此看来,郁父当年把雪鸿许配给胡容生,倒是做了个明智的决定。

胡容生又道:“我看到你的来信,在房中大哭了一场,感觉是我对不起郁伯父,要是我能早日得中早把你娶进门,也许他老人家就不会……”说着作势便要擦泪。

这一下惹得郁雪鸿母女都抑制不住,珍珠似的泪花一颗颗往下掉。胡容生赶紧说道:“不过事已至此,咱们还是想想以后的日子怎么过吧。”

胡容生回来以后没有地方住,便暂住在郁家的东厢房里。也是此时郁家破落,再没有过多的规矩可言,孟氏也想着家中能有个男人主事也是好的。

因着朝夕相处,郁雪鸿与胡容生比曾经鱼传尺素的日子多了几分浓烈重彩。郁雪鸿过去就是个大小姐,如今却着实变成了个小女人,但是郁雪鸿很享受这种感觉。有时候她想,女人一生所图也许不过如此。

郁德全一事后,郁家的银两收支便全在郁雪鸿手里掌管着。别看郁雪鸿对付郁德全心思缜密,在居家过日子上还真是没有经验,如今家里又多了一个胡容生,吃穿用度花费多出了不少,久而久之,这家里的银子便开始有些吃紧了。胡容生又从未给过郁雪鸿一文钱,雪鸿的心里便有些不是滋味。

一日,郁雪鸿半开玩笑地对胡容生说:“容生,我看那衣帛记布店正缺个账房先生,要不你去试试?一个月能给五六钱银子呢。”

胡容生脸色一沉,旋即淡淡地说道:“我是一个读书人,怎么能去干那种营生?”郁雪鸿讪讪地笑了笑,没有再说话。

当日晚上,胡容生找到郁雪鸿,问:“家里的银子是不是不够了?”

郁雪鸿点了点头道:“我爹不在了,我和我娘只能依靠这点薄产度日,我娘岁数大了,我也得给她留出养老钱来……”

胡容生沉吟了一会儿道:“你这么会做衣服,为什么不做了衣裳出去卖呢?”“卖?”郁雪鸿从来没想过自己做的衣裳还能卖。“对呀,你整日里做这么多衣服,还花那么多钱买布料,不卖多浪费啊。”

郁雪鸿笑了笑道:“好,我试试。”

于是郁雪鸿开始拿着自己做的衣裳出去卖,一位官家小姐成了集市上的卖衣姑娘。但郁雪鸿每次去赶集都十分开心,因为怀里抱着的不是衣裳,而是希望。

当时的民众并不习惯直接买成衣,且每件衣裳都是郁雪鸿的心血凝结所做,郁雪鸿对它们怀有感情,也不舍得随意卖给别人,往往是出高价者看着不顺眼,不肯卖,而看着顺眼的人,又出不起太多钱。很多时候,郁雪鸿只得本着宝剑赠英雄的精神,低价卖给了人家,有时还不够布料的钱。

如此这般,郁雪鸿卖衣裳不仅没挣到钱,反倒赔进去不少。但她却并不敢跟胡容生说,只能用家里的钱拆了东墙补西墙,可家中的饭菜却是一日不如一日了。

一日,孟氏找来胡容生和郁雪鸿,说道:“你二人是早已定了亲的,如今家中形势所迫,胡公子不得已住在家里,但毕竟是于礼数不合,依我看,你二人不如早日完婚。我找人看过了,下个月初八,是个好日子,不如就在那天成婚,你们意下如何?”

郁雪鸿早已羞红了脸,说:“全凭母亲做主。”

胡容生却沉默了半晌,说道:“既是要成婚,我还需要准备准备,不如这样,这几日我便出发,把家中父母请来。”

孟氏点头道:“也好。”

过了两日,胡容生便收拾了随身的行李出发了。

郁雪鸿闲来无事,依旧上街卖衣裳。谁想到街上有群人正将一面墙围了个水泄不通,郁雪鸿走近一看,发现是个告示栏。

告示栏周围“看”的人大多不识字,只为凑个热闹,有识字的秀才挤进去想念读告示。郁雪鸿并不愿往人群中挤,但胜在眼尖,又识字,倒也知晓了告示的内容。

原来是朝廷正在招募遴选宫女,凡良家女均在遴选的范围内,请各家各户做好准备。若在过去,郁雪鸿定在遴选的范围内,说不定都有进宫选秀女的可能。

但如今,一来郁雪鸿的父亲已经不在了,二来家已搬离了原来的府县,官府想必也不会把郁雪鸿列入遴选的名单中。况且一入宫门深似海,而她马上就要成亲了,是以郁雪鸿也未把这告示的内容放在心上。

这段时间郁雪鸿看着母亲为自己的婚事忙前忙后,心中既感动又歉疚。郁雪鸿暗暗发誓成亲以后一定要想方设法多照顾母亲的生活。

郁雪鸿自己也在忙着一件大事,那就是对自己亲手打造的婚服进行最后的修补完善,让自己在婚礼当天,穿上它,能够更加熠熠动人。

胡容生一走便去了半月有余。这日,郁雪鸿终于收到了胡容生寄来的书信,赶忙满心欢喜地打开,信很短,但郁雪鸿读完它却仿佛用了半生的时间。

郁雪鸿缓缓地折上了信纸,身体却一动不动,血液仿佛凝结了一般。

一炷香的工夫,孟氏走进屋来,问道:“胡公子来信了?他说几时回来?”孟氏见女儿一动不动,面色惨白,赶忙夺过郁雪鸿手中的信纸。

待读完信中的内容,孟氏亦是脸色惨白,说道:“这……这个负心薄幸的男人!这……这……退婚,可……可叫我的女儿怎么办哪?”话未说罢,已是带着哭腔。

郁雪鸿此时方才回过神来,赶忙宽慰母亲道:“没事的,没事的,父亲离世,母亲与我都挺过来了,这点小事算得了什么呢。”

孟氏见女儿如此说,赶忙劝道:“你能这么想是最好,我生怕你想不开,既然是他胡容生嫌贫爱富,嫌弃我们家没落,背弃了婚约,便不算是我女儿名节有亏。娘改日定为你择一佳婿。”郁雪鸿只是笑笑,没有说话。

郁雪鸿嘴上虽宽慰着母亲,但毕竟从未经历过此般打击,何况父亲走后,郁雪鸿一直将胡容生当作终身的依靠,此番被弃,顿让少年失怙的郁雪鸿感到孤独无依。

郁雪鸿把自己关在房中,流了整整一天的眼泪,又绝食了整整三天,令孟氏愁得也是食不下咽,夜不能寐,恨不能自己替女儿承受这等苦难。

到得第三日,郁雪鸿的脑海中已是一片空白,再也无力回忆她与胡容生的点点滴滴。月色如水,透过窗棂,流淌在郁雪鸿的面颊上,她本玲珑有致的五官因为月光明暗错落的照射显得有些恐怖,凄凉般的恐怖。

躺在被泪水打湿过的冰凉的枕席上,郁雪鸿的目光穿过鬼魅的月光定格在了妆台旁的沉香雕花木箱上。那里面锁着她曾无数次存在于梦中的华服,明天她本该披着这件吉袍,开启她梦中的婚礼的。

此刻,郁雪鸿不再恋慕那袭华服,也不再幻想每个待字闺中的少女都会幻想的婚礼。她只想把自己埋藏在这夜色中,被月光紧紧包裹。望着窗外月色中的缕缕轻烟,一个念头开始在她的内心里生根、发芽。

从床边起身,郁雪鸿拿起了自己的绣盒,盒子还未全打开,一张桃粉色的书笺便从盒中飘了出来,落在了地上。

郁雪鸿俯下身去,将书笺捡了起来,那是郁雪鸿幼时的诗作,笔迹已有些暗淡,但“日月凌空伏众臣”几个字透过遒劲有力的书写,豪情依旧,壮志未减。

看到这张桃花笺,忆起父亲在时对自己的万般宠爱与谆谆教诲,郁雪鸿的眼眶中再次充盈着泪水。“嗒”,一滴泪珠落下,浸湿了手中的桃花笺,“臣”字字迹逐渐模糊。郁雪鸿赶忙欲用衣袖去擦拭,却不忍衣袖沾染墨迹,正自犹豫间,郁雪鸿见桌上《左传》一书中夹着一页纸笺,便将其抽出,欲用其擦拭。

刚将《左传》中的纸笺抽出,郁雪鸿便愣住了。那是胡容生曾经写给她的情诗《关雎》。

郁雪鸿盯着那张纸笺,似有不舍,忽地又用余光瞟到桌上的信笺,胡容生寄给她的诀别之信。

郁雪鸿一狠心,将手中的两页纸笺放在一旁,抽出信纸,将全信从头到尾一字一句读了一遍,读至末尾,声音越发坚定。待得读完全信,郁雪鸿的眼中已然有了过去从未有过的坚毅之色,她的指甲深深嵌入了肉中,一字一顿地对自己道:“好!你看不起我,我就要让你看看,我郁雪鸿绝非等闲之辈。我会让你为此后悔终生!”

随后,手一扬,胡容生的悔婚信连同其当初写给郁雪鸿的《关雎》一同,在火烛的赤焰中化为灰烬。

翌日一早,郁雪鸿跑到了母亲的房中,吃了整整一大碗饭。

孟氏看见女儿终于肯恢复进食了,心中无限欢喜,赶忙道:“慢点吃,慢点,别噎着了。”饭毕,郁雪鸿又喝了两碗清茶顺了顺气,方才开口说道:“娘我有件事……有件事,想跟您商量。”

孟氏道:“只要你肯吃饭了,好好活着,什么事情娘都依你。”“什么?!你要入宫?那怎么能行?你再怎么说也是官宦人家的大小姐,自小娇生惯养的,你别看皇宫那般气派,那里头的宫女过的日子,娘没见过,也听人说过,那是苦不堪言啊!每日起早贪黑忙碌辛苦不说,一旦哪处说的、做的不合适了,主子登时便是一顿打骂。这还算是轻的,要是万一,万一一不留神得罪了皇上,怕就是杀身之祸啊!”孟氏一听说女儿要进宫,急得饭也顾不上吃,再三阻拦道。“伴君如伴虎啊!再者说,你如今青春正好,娘再给你寻个好人家不是什么难事,你若是进了宫,怕是要二十几岁才可放你出宫,那时节你旷废了那么多年青春,怕是也不好寻人家了。”

郁雪鸿笑笑道:“娘,此事我并非头脑一热,而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我想了,如今你我相依为命,这日子,是过得一日不如一日了,若不早日找寻出路,只怕会更为落魄。过去咱们认为招婿是个不错的选择,如今我也看明白了,这男人,终究是靠不住的。再换一个,也未必就强到哪儿去。”“我说这话并不是对胡容生念念不忘,你女儿我也不是那等没有骨气的人,只是他点醒了我,靠人终究不若靠己,在这点上,我还要感谢他。您只有我一个女儿,可惜孩儿无法靠科举谋取功名,想来想去,若是想出人头地,当下怕是只有入宫当宫女再考选女官这一条出路了。那郁德全一直对咱们步步紧逼,若是不能早日寻得个靠山,终有一日,他找上门来,到时候,娘跟我,怕是都不能保全了。”

孟氏仍是摇了摇头,说道:“娘嫁给你爹前也是大户人家的小姐,过去我娘家也有个远房亲戚曾进过宫,那人我算起来应该叫姨母了,当年她青春貌美,仪态大方,进宫后没多久便封了嫔位。那一时间,端得是风光无限,就连我娘家,也沾了光。”“谁知好景不长,宫里头传来消息,说是病死在宫中了,也没允许家里人进宫去探视。当时家里人就奇怪,这人年纪轻轻的,怎么就病死了?之前也没个征兆。后来托人打听才知道,这里头的事儿可多着呢。”“那位娘娘,就是我姨母,因着得宠,遭人妒忌,竟陷害她假孕。这在宫中是大罪,当时的英宗皇帝倒也没打她进冷宫,只是褫夺了位份,又削去了例银。这宫里的人无不是顶红踩白的,我那姨母受不得闲言碎语,自个儿在宫中郁郁而终了,死后连封号都没有得到。娘是怕你年轻气盛,生得又美,这万一……”

郁雪鸿却说:“娘,这个你自不必担心,我以爹的在天之灵发誓,我进宫不过是为了考取女官图个功名,为咱娘儿俩挣个生活安稳,绝不会起那非分之想。”

孟氏叹了口气,仍是不能应允,道:“我朝惯有宫女、嫔妃殉葬的制度,虽说英宗皇帝下令废止了殉葬一事,可谁知将来还会有什么变故?”

郁雪鸿见状,咬了咬牙,说道:“娘,你若是不许我进宫,我就终身不嫁!”

孟氏一惊,随即眼眶一红,说道:“你,你怎么这般倔强!哎,娘反正是拗不过你……”

郁雪鸿笑笑:“娘,我还有一事。”

孟氏道:“你还有什么事?”

郁雪鸿道:“我想改名。”“改名?”“是,雪中鸿雁,清高孤傲,这名字不适合一个宫女,如烟,我想改作如烟,身似轻烟,嘻,没准就能乘风青云直上了呢。”郁雪鸿笑道。

孟氏皱皱眉:“改名也就罢了,还起了个这么轻贱的名字。”

郁雪鸿讪笑道:“轻贱点在宫中才好生活呀。”

郁雪鸿拿着“郁如烟”的户牒前往官府应征宫女时,接待她的官员甚是诧异。从未见过良家女子自己前来报名应征宫女的,一是宫中生活清苦,稍富裕些的家庭都想方设法贿赂官员,防止自家女儿被选上;二来良家女甚少抛头露面,因此自个儿来应征宫女的,郁如烟还是头一个。

郁如烟道:“我家中爹爹死了,家里没有男丁,母亲年事已高,因此只得我自己前来应征。我进宫,也是盼着每月挣份例银,补贴家用。”那官员正愁招不够宫女,郁如烟一来,可是解了燃眉之急,赶忙将她登记在册。

宫女遴选当日,郁如烟莫名其妙地有些紧张。

遴选先由内监们视察挑选,将稍高、稍矮、稍肥、稍瘦的淘汰;检查耳、目、口、鼻、发、肤、肩、背,有一处不周正的淘汰;再让参选者自己说出籍贯、姓名、年岁,听其声音,稍有雄厚、粗劣、难听、混浊、口吃的淘汰;内监还拿尺量女子的手足,然后让她们行走数十步,观其“丰度”,去其腕稍短、趾稍巨者和举止轻躁者。

郁如烟相貌才情均属上乘,且聪慧过人,口齿伶俐,问话均能对答如流,因此自然顺理成章地入选。在被询问到有何专长时,郁如烟回答了:“裁衣”。

离家前的几日,郁氏母女时常相对无言,时而红了眼眶,也只得背过身去不让对方瞧见。

孟氏悉心为女儿整理好了行装,缓缓地道:“你跟娘在家相依为命,日子虽说穷点,可咱娘儿俩相互之间也是个倚靠,可你要进了宫……罢、罢、罢,娘早就看出,我的女儿不是个安分守己的人,燕雀安知鸿鹄之志,你爹当年给你取名叫雪鸿,还真是说准了。只是这进了宫,可是不比在家,凡事都由不得你了,你那大小姐性子可是要收收的,凡事多看、多做、少说,记得明哲保身,万不可得罪宫中权贵。”

郁如烟道:“我记住了,娘,您放心吧,我时刻都会记得娘还在家等我,做起事来不会不管不顾的。”

第三章 炼狱

金砖红墙琉璃瓦,鸿雁难飞过宫墙。从迈入宫门的那一刻起,郁如烟就清楚地知道,自己踏进这个门只用了一瞬间,但要想再风风光光地踏出这道宫门,却不知要付出多少的努力与青春。“别左顾右看,仔细你们的脑袋!”带领郁如烟等小宫女进宫的领队姑姑恶狠狠地警告道。“到了,未来的三个月里,你们就住在这里,跟随教引姑姑们学宫中的礼仪。在宫里手脚规矩点,这掌刑姑姑手里的板子可不是吃素的!”领队姑姑把郁如烟一行人引进了储秀宫。

储秀宫中,早有稳婆将郁如烟等人分别引入密室,探其乳、嗅其腋、扪其肌理,再选出宫女头目。郁如烟并未当选。

储秀宫是秀女们住的地方,也是新入宫的宫女培训宫廷礼仪的地方。郁如烟与另外十九名小宫女被分到了一间宫室中居住。乍一进屋,小宫女们难免叽叽喳喳地议论不停,郁如烟倒是沉默无言,随意找了一张靠边的床铺就把随身行装放下了。

房中正吵闹不已时,房门忽然被猛地推开:“都给我闭嘴!安静点!”教引姑姑厉声喝道。房中一下子安静了下来,小宫女们噤若寒蝉,唯有郁如烟平静得很,面上毫无表情。

入宫的第一天在忙乱与紧张中度过。夜晚,郁如烟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眠。房中鼾声和私语声此起彼伏,交相辉映,间或还有微微的啜泣声。

郁如烟的鼻子也有些微酸,静下来想想,她不知道自己的这个决定究竟是对是错,当初硬着头皮拧着母亲的意思进了宫,这今后的一切,不管好坏,都要自己一个人承担了。但郁如烟转念一想,父亲走后,自己早就失去了依靠,与其待在家中任人宰割,还不如在宫中拼出一片天地。一念至此,她微微有些安心,也算有了寄托,渐渐地睡去了。“起床!快起床!你们这群贱婢,怎么如此懒惰!”第二天清晨,在教引姑姑的呵斥下,小宫女们纷纷忙乱地起床梳妆。“以后你们每日清晨寅时必须起床,若是迟了便要受罚!”小宫女们手忙脚乱,生怕哪点做错了便要挨骂。郁如烟少了几分慌乱,动作甚是麻利。

在储秀宫的生活每日除了吃饭和睡觉,就是训练宫规,兼做一些基本的活计。每日都安排得很紧,且小宫女们完全没有任何行动自由,甚至连相互之间交流的机会都很少。

小宫女们动作语言稍有出错,便会引来教引姑姑的一顿严厉的责骂。郁如烟重复着机械的动作,偶尔抬头仰望宫墙上空,真有化作飞鸟逃离的欲望。

一日夜里,到了就寝的时间,教引姑姑却突然推了房门进来,面露凶光地问道:“你们谁知道周玉芳去哪儿了?”

小宫女们面面相觑,不知如何作答。教引姑姑说的这个人并不住在她们房中,平日里也并不相熟。

教引姑姑见状说道:“你们谁要是见到了她,必须立刻报告给我,如若知情不报,与她同罪!”说罢,关了房门离开了。

教引姑姑走后,房中议论纷纷,大家都猜测这个周玉芳怕是犯了什么大罪。就连平时几乎从不说话的如烟,都抑制不住,向身旁的小宫女于晓晓打听:“你认识这个人吗?她怎么了?”

于晓晓回答道:“我还真的认识她,我们学习宫规时,恰巧分在了一组,今日晚饭时,我听组里的人偷偷议论说,这个周玉芳不见了,怕是偷偷逃跑了。”

郁如烟听后不免掩口一惊,说道:“宫女私逃出宫可是大罪,怕是要连累家人的。”于晓晓叹了口气,没有作声。

待到第二日晌午,周玉芳还是没有找到。小宫女们每个人都各怀心事,气氛低沉阴郁得很。教引姑姑却再也没有提起此事。

晚间,教引姑姑忽然召集所有小宫女来到大院中央,面色阴沉。小宫女们也不敢出声,只是一个个心里面七上八下地打鼓。此刻就连郁如烟也不由得有些紧张,不知道将要发生什么事。

只见掌刑姑姑缓缓地走了出来,众位小宫女一见到她,心里立刻凉了半截,也能够猜到接下来将要发生什么了。

两位年长的宫女押着一个人走了出来,不是别人,正是周玉芳。原来这位周玉芳的母亲突然病重,家里托人在宫中传信给她。她听了这个消息,心急如焚,便想出宫探母。可宫中的宫女没到一定级别,是不可能告假归家的,尤其是还在培训宫规的小宫女,更是连储秀宫的宫门都不得踏出一步。

但那周玉芳着急回家探母,便动了私自出宫的念头。昨日晌午,趁着众人午休之时,偷偷地跑出了储秀宫。然紫禁城实在太大,她一时间迷了方向,也找不到出宫的路,就这么四处躲藏。

这边厢教引姑姑则是焦头烂额,宫女私自出宫是大罪,上头如果怪罪下来,她们也脱不了干系,更何况皇宫之大,她们又不敢声张此事,寻这周玉芳,着实是费了一番功夫。

直到今日晌午,距离周玉芳私逃已经整整一天一夜的时间,她才被一个与教引姑姑相熟的太监在御花园里的假山后发现,带回了储秀宫。

只听掌刑姑姑面无表情地说道:“宫人周玉芳擅自出逃,影响恶劣,罪无可恕,着杖刑一百,即刻执行。”说罢,就将周玉芳按到了面前的长椅上。周玉芳因为极度恐惧,已然说不出话来,只见其嘴唇颤抖不已,面色铁青。

郁如烟对此事早有预感,是以有意站在了后排,就为了能少见这血腥的场面。但听得“杖刑一百”时,郁如烟还是忍不住闭了下眼,她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此事如果传扬出去,周玉芳固然会被赐死,但教引姑姑也会因管教不力被追责。因此,姑姑们此举,是想直接将周玉芳杖毙在储秀宫,一来可以将此事的影响降到最低,二来杀鸡儆猴,也是对其他小宫女的一个威慑。

听着声声哀号与木板击肉声,郁如烟不敢再闭眼,就只能低垂了眼睑。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周玉芳不再发出任何声响了。鲜红的血液淌到地上,绽出了一朵朵血花,这是周玉芳年轻的生命之花绽放出的最后一抹华彩。

面对这恐怖的场景,郁如烟心想,这里不是人间炼狱又能是什么呢?那些面目狰狞的姑姑们固然是恶魔,那么自己,和周围这些麻木不仁的宫女们,难道不是已经丧失了灵魂的行尸走肉吗?

想清楚了这一切,郁如烟在储秀宫之后的生活就过得更加淡然了。她没有了欲望,也没有了恐惧。每天机械地完成教引姑姑要求的所有事情。也许正是因为郁如烟的漠然,在教引姑姑看来,这个小宫女不免有些木讷,不够机灵。

三个月的时间,在旁人看来不过是日月颠倒了九十个来回。在寻常百姓的生活中,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这样悠闲自在的日子,三个月自然是一晃而过。

而对于郁如烟来说,她在储秀宫的每一天,都像一生一样漫长。每天清晨她醒来时,都庆幸自己又活了下去。的确,在储秀宫多活一天,就是一种胜利。三个月的时光终究会过去。过不了几天,就是内人试。通过了内人试的小宫女们,就是正式宫女了。而没通过者,则会被遣送回家。

一般来说,很少有宫女会通不过内人试,因为这意味着教引姑姑教导不利,所以姑姑们是不会让小宫女们被遣送回家的。

但是,内人试重要的意义在于,宫里会根据小宫女们平时的表现和此次的成绩来分配她们的去处。可以说,这是决定小宫女们命运的时刻。

储秀宫中的小宫女们均是惴惴不安,只有郁如烟始终淡定如斯,因为她觉得,自己能撑到内人试已经是胜利,在储秀宫的艰苦环境下都能坚持,分到哪个宫,能比储秀宫更差呢?

更何况此时的郁如烟已被折磨得再无初进宫时的雄心壮志,只求在宫中安稳度日,再无其他奢求了。

对于宫女来说,最好的去处莫过于乾清宫、坤宁宫、承乾宫等皇帝、皇后及贵妃等位份高的妃子所居住的寝宫。这些宫中的主人地位尊贵,仆随主贵,这些地方的宫女地位自然也较其他宫人高了不少。

同时,这些地方都是皇帝时常驾幸的,宫女们见到皇帝的机会也多,被皇上看上、临幸,从而飞上枝头变凤凰的机会也多。

当然,在慈宁宫侍奉太后也是个不错的选择。太后时常会举荐自己身边体己的宫女去侍奉皇帝,为自己在皇帝身边安插一个眼线。

退而求其次的,便是去服侍宫中位份低、居宫中偏位的妃嫔,或是伺候年老的太妃们。这些地方虽说清闲些,但生活也清苦。若是主子不甚得宠,还会被宫中其他人排挤。

宫女们大多不愿去尚宫、尚仪、尚服等各司局,因为新去的宫女大多都是做苦工,除非某方面技艺十分过人,才有可能被提拔为女官,否则是很难有太好的前途的。

新来的小宫女们为了给自己谋个好的前程,家境好些的,便会使钱贿赂掌事的姑姑,若是家境差些的,便会尽力伺候掌事姑姑,以求被分得个好去处。因此这段时间储秀宫中格外忙碌,大家都在为自己的前途奔忙,只有郁如烟还是那副麻木不仁的样子,仿佛一切都与她无关。

一日晚上,郁如烟见于晓晓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便问道:“晓晓,你在做什么呢?”

于晓晓素来笃信佛教,说道:“我在祈求佛祖保佑,给我分去个好些的宫室,不要去司局。哎,如烟,你也祈祷祈祷吧。万一给你分去了司局,你可该怎么办呢?”

郁如烟笑笑:“你这么漂亮,又这么聪明,肯定会有好的去处的。至于我,呵,去哪里都好。”的确,郁如烟也想寻个清闲又富贵的去处,但念及曾经对母亲的誓言,又觉得自己还是远离皇帝为好。思来想去,唯有听天由命。

内人试公布结果的当天,郁如烟倒是前所未有地有些紧张,那是一种对前途茫然的恐慌。“储子宸,承乾宫。齐瑞芬,永寿宫。于晓晓,钟粹宫……”看着于晓晓似欢喜又似失望地笑了,如烟心里更是惴惴不安,自己又会去哪里呢?等待是最可怕的事情,偏偏等了很久都没有等到自己的名字。

终于,“蒋桂欣,尚仪局。郁如烟,尚服局……”郁如烟的一颗心总算是落了地,虽说早就听人说过,尚服局是最辛苦的地方,但好在,这也算有了去处。

原来掌事姑姑们看郁如烟虽说宫廷礼仪和各项技艺的考试成绩都属优秀,但平时表现实在是平平,也不够机灵,怕她服侍不好宫中的主子。且郁如烟并未贿赂过任何一位姑姑,自然不会给她分到太好的去处。郁如烟在宫女招募时曾说自己有裁衣的特长,分到尚服局,倒也算合适。

分配结果公布完,小宫女们便要收拾自己的行装前往各宫室和各司局了。于晓晓对郁如烟说道:“分到钟粹宫,还算可以,但我还是想过段时间争取调到乾清宫去。如烟,你也要想想办法,不能一辈子在尚服局待着啊。”

郁如烟笑道:“我也没什么大志,分到哪里都是一样,等你出人头地了,我还可以给你裁美衣呀。”于晓晓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新入宫服侍的宫女,是没有品级的,一年之后,便为正九品的勤侍。在宫中服侍满十年,便可出宫婚配。

年长的宫女统称为姑姑,可以担任宫女总管,对初入宫的宫女进行监管、调教。宫人服侍满三年,便可考取女官。

后宫女官的机构设置为“六局一司”,下辖二十四司及彤史共二十五个分支机构。分别为尚宫、尚仪、尚服、尚食、尚寝、尚功六局,每宫内设有宫正司,秩皆正五品。每局领四司,其属二十有四,设有一名正四品尚宫总行六局之事。

其中尚服局设尚服二人,为正五品,掌供服用采章之数。下辖四司:司宝司——设司宝二人,为正六品;典宝二人,为正七品;掌宝二人,为正八品;女史四人。司宝掌服契图籍,典宝掌宝佐之,女史掌执文书。司衣司——设司衣二人,为正六品;典衣二人,为正七品;掌衣二人,为正八品;女史四人。司衣掌衣服首饰之事,典衣掌衣佐之,女史掌执文书。司饰司——设司饰二人,为正六品;典饰二人,为正七品;掌饰二人,为正八品;女史二人。司饰掌巾栉、膏沐、器玩之事,典饰、掌饰佐之,女史掌执文书。司仗司——设司仗二人,为正六品;典仗二人,为正七品;掌仗二人,为正八品;女史二人。司仗掌羽舆仪卫之事,凡朝贺率女官擎执仪仗,典仗、掌仗佐之,女史掌执文书。

女官从正六品开始,称为司侍,是为后宫内廷各专业司局的女官,司衣、司膳、司寝等,都是正六品女官。正五品尚侍,则是各司局的主管女官,即尚宫、尚仪、尚服、尚食、尚寝、尚工。正四品,即为女官中的最高品阶,称为最高尚宫,管辖着后宫内廷中的所有宫女和女官,有升降处罚的权力,在后宫中,威望仅次于太后、皇后和皇贵妃。

女官的晋升与宫女不同,从正五品开始,能否晋升就要看个人能力与运气了,毕竟最高尚宫只有一个,可以说,从无品级的小宫女,到正四品的最高尚宫,这无异于一个天梯,想要攀爬到顶端,可谓是难上加难,大多数女官,都只是做了一辈子的正八品掌侍。当然,如果在其间犯错,还会被罚降级。但成为女官,便可婚配,且出入皇宫,要比普通宫女自由得多。更多的宫女,是在宫中默默无闻地服侍了十年,最终只能在年老色衰时出宫婚配。

成为女官,虽说可以自由婚配,还可在皇宫中服侍,发挥自己的才能,但大多数宫女进宫,还是希望可以凭借自己的姿色才情,博得皇上宠幸,从而一飞冲天。毕竟女官和宫女们,都是为了后宫中的皇后和嫔妃们服务的,她们才是这个后宫中真正的主人。成为皇帝的女人,便意味着有可能诞下皇子,最终主宰整个后宫乃至整个帝国。

这皇宫中,历朝历代,都不乏宫女成为皇后乃至太后的先例。这是所有进宫的小宫女们互相心照不宣的一个梦想,远远仰望着坤宁宫和慈宁宫,都会挑动宫女们心中那个蠢蠢欲动的梦想。

从宫女到皇后,这更是一段遥不可及的天梯,无数人攀爬上了这个天梯,却在中途跌落了下来,轻者,摔得灰头土脸,重者,筋断骨折,粉身碎骨。

第四章 暗涌

进入尚服局,郁如烟被分到了司衣司的郭司衣手下。郭司衣相貌算不上出众,丹目凤眉,看着倒有些别样的风情。郭司衣为人精明干练,御下严厉,在宫中却能左右逢源。

郭司衣负责整个后宫的服饰设计、裁制、分发、修补。上到皇帝、皇后,下到普通的太监、宫女,身上的服饰都出自司衣司。司衣司内分工明确,不同的宫女分别负责不同身份的人群的衣饰裁制。

郁如烟被分到司衣司后,郭司衣也向教引姑姑打听了她的情况,得知她心思不灵活,算不得出色,又没有姑姑替她说话,便令她负责宫中锦衣卫们的服饰。这可以说是司衣司最差的工作。

负责皇帝和后妃们的服饰自不必说,就连负责太监和宫女们的服饰,也有不少好处。要知道乾清宫的太监和宫女是最接近皇帝的人,若是能借裁衣之机接近他们,司衣司的宫女们,往后在宫中,行事也便利些。

与嫔妃们服饰的细致精巧不同,侍卫们的服饰讲究实用,风格较为粗犷,材质多为金属,制造起来着实是个力气活儿。锦衣卫除负责御前侍卫外,还有巡查缉捕之责,因此大多相貌凶狠,难以接近。为锦衣卫裁衣,不仅得不到好处,稍有不慎,还可能招致一顿谩骂。

分到司衣司,郁如烟实在是有些欣喜的,毕竟能继续裁衣,便是一种幸福。但让她为锦衣卫们裁衣,却是令她颇为不快。郁如烟倒不是那等攀慕富贵之人,只是女孩儿家心思,偏爱那些柔美的锦绣华服,为锦衣卫裁衣实非她所愿。“你叫什么名字?”“我叫郁如烟。”“我叫张念芹,快把行李搬进来吧,以后咱们在一起住。”习惯了储秀宫中的声色俱厉,骤然遭逢这样的热情,郁如烟还真是有些不习惯。

郁如烟放下了行李,低眉敛首行了一礼道:“如烟谢过姑姑。”“哎呀,我不是什么姑姑,我只不过比你早来了一年,也只不过是个小宫女罢了。咱们司衣司不比那些宫室规矩多,来到这儿大家都是姐妹。”

郁如烟笑了笑:“那就谢谢张姐姐了。”郁如烟观眼前这位人物,眉目生得甚是俏丽,虽只是个普通的宫女,但行动言语自有一番异于常人的风韵。张念芹之父张峦为国子监监生,自幼饱读诗书,为人快言快语,性格爽朗,是以郁如烟一见此人,便如拨云见日一般,心中一畅。“我是专门负责给永寿宫的太妃娘娘们裁衣的,那位严茉茉可厉害了,是为钟粹宫的贵妃娘娘裁衣的,她比我还早来一年。对了,郭司衣让你做什么?”张念芹问道。

郁如烟不好意思地低了低头:“我……郭大人让我为宫里的锦衣卫大人们裁衣。”“哦……走,我带你去看看咱们干活的地方。”

乍来司衣司,张念芹的关怀与照顾让郁如烟有些如沐春风的感觉。郁如烟有些恍惚,也许这宫里并不像传说中的那样血雨腥风?身为小宫女,也可以自在快活地过活?

在司衣司,郁如烟是最为辛苦的,没过多久,原本细嫩的双手便长出了一层薄茧。张念芹不免心疼道:“我说如烟,咱们都是宫女,进宫来也不图别的,无非是希望有个好些的前程,为家人争光。你不如想想法子,让郭大人给你换个营生,你这日子也能过得舒服些,不然,你这一天天的,何时算是个头儿啊?”

郁如烟笑笑:“我就是喜欢做衣服,能在司衣司裁衣,我便已很是知足了。”张念芹说道:“那怎么能一样,你看人家严茉茉,不愧是给宠妃裁衣的,时不时就能得到赏赐。哪像我,哎,要是什么时候有机会,我能为皇上裁衣就好了。”

正说着,一位姑姑过来说:“郭大人叫咱们大伙儿都过去。”

郭司衣召集了司衣司所有的宫女,说道:“下个月是万贵妃娘娘的生辰,皇上和各宫的娘娘都会过去庆贺,咱们司衣司要为贵妃娘娘裁一身吉服,大家需要齐心协力,在贵妃娘娘的生辰之前,将衣服赶制出来,下面我说下你们的分工。”

郭司衣担任司衣不过两三年,年纪也不过二十出头,一心想早日升任尚侍,因此但凡宫中有与皇帝、皇后和宠妃有关的事宜,她必是十分上心,总想在皇帝面前崭露头角,获得器重。

因着万贵妃寿辰一事,严茉茉一时间颇受器重。宫中人俱是顶红踩白,一时间司衣司不少宫人都争相向严茉茉献媚。

一日,郁如烟在司衣司内裁衣,恰巧严茉茉从旁经过,郁如烟低首裁衣并未注意,惹得严茉茉大怒道:“你这新来的小宫女甚是没有规矩,见到姑姑也不行礼吗?”虽说宫中规矩,无品级的小宫女遇见姑姑需行礼问安,但同在一个司局做工的宫人们,每日抬头不见低头见,大多不再刻板地拘泥此礼。

然严茉茉如今非比寻常,司衣司众人均对她前呼后拥,纵是比她年长的姑姑,见到她亦是尊称一声“姑姑”,因此严茉茉自是受不了郁如烟这等的不闻不问。

郁如烟见状,赶忙起身行礼,严茉茉却犹自愤愤道:“你在储秀宫中没学过宫中规矩吗?也罢,既然教引姑姑没教好你,我就好生地教教你,你这就去院中跪着,没我的允许,不得起来。”郁如烟见状无法,只得照做。

司衣司众人在旁窃窃私语,也是无人劝阻。最终还是张念芹挺身而出,向严茉茉求了情。张念芹与严茉茉同为九品勤侍,向来深得永寿宫的太妃们的喜爱,郭司衣对其亦是倚重。因此张念芹开口求情,严茉茉也不好驳斥,这才饶了郁如烟。

郭司衣为万贵妃设计的吉服为一袭团花褐缎长袍,腰间一围“福”“寿”字样刺绣,恰到好处地凸显身形,下身裙摆处以红金双色线绣团花,绣工以衍针绣、滚针绣、绕线绣、锁绣等二十余种针法,极尽繁复精妙,金线纹饰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甚是华美。袍服之上,还以叠鳞绣法刺绘锦鲤,寓意吉祥如意,以旋针绣将鲤鱼须绣得栩栩如生。

整件吉袍由郭司衣主笔设计,司衣司二十余位宫女历时一个月裁制而成,从用料到工艺,都堪称精湛。万贵妃拿到吉服后,甚是满意,对郭司衣大加赏赐。

当时的皇帝朱见深乃英宗皇帝朱祁镇之子。土木堡之变朱祁镇被瓦剌人掳走,朝臣拥立英宗之弟朱祁钰为帝,朱见深一夜之间从众星捧月的太子变成了无人问津的旁支宗室。后朱祁钰驾崩,朱祁镇从瓦剌归来,复登皇位,亦恢复了朱见深的太子之位。

但朱见深通过此事看透了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在朱见深最为艰难的时刻,只有乳母万贞儿不离不弃,陪伴在身边。因此朱见深登基后,对万氏万般依赖,言听计从。

万贞儿的父亲万贵为县衙掾吏,因犯法被流配边疆。万贞儿年仅四岁便被选入孙太后宫中,充入掖庭为奴。朱见深两岁的时候被孙太后立为太子,时年十九岁的万贞儿做了他的贴身侍女。

英宗皇帝驾崩,朱见深继承了皇位,改元成化。朱见深即位后,本想将万贞儿立为皇后,无奈太后力阻,改立吴氏为后。吴氏为后之后,因看不惯万贞儿恃宠而骄,蛮横跋扈,怒而将万氏杖责。

万贞儿向朱见深哭诉,朱见深大怒,吴皇后在位仅一个月即被废。随后被立为皇后的王氏再不敢与万氏争宠。从此后宫上下,自皇后始,阖宫嫔妃均忍气吞声,唯万氏一人宠冠后宫。

成化二年,万贞儿为朱见深生下一子,朱见深大喜,遂封万贞儿为贵妃。可惜不到一个月,皇子夭折,皇帝与万贵妃都悲痛异常,万氏后来无法再生育,当不了皇太后,因此对其他能生育的妃嫔痛恨非常,连连毒杀皇子,致使皇帝常年无子嗣。其后,贤妃柏氏曾生下一子,即悼恭太子,也为万氏所害。

寿筵之上,各宫嫔妃纷纷簇拥在万贵妃身侧,说些恭贺阿谀之语。

昭妃王氏,入宫多年,未有恩宠,此时亦想讨好万贵妃。然其个性内敛,平日里也不擅阿谀奉承,此时开口,倒有些怯生生地:“贵妃娘娘生辰大喜,这身吉服亦是大气华美,正衬得贵妃娘娘的雍容华贵。”

万贞儿见王氏如此说,甚是得意,满意地点了点头。

王氏见万氏赞许,有了勇气,续道:“这吉服工艺真是精致,就连鲤鱼唇上的须子,都栩栩如生,好像人嘴唇上的胡须呢。”

谁料万氏一听此言,面色大变,道:“昭妃妹妹此言是何意?”万氏用手指拈起了衣裳之上的锦鲤刺绣,目光凌厉道,“胡须?你的意思是,本宫年老了?昭妃妹妹是青春正好,自然看不得本宫以年老色衰之相侍奉皇上。”

王氏一听万氏此言,立时吓得面色惨白,不知该如何是好。

朱见深见状,赶忙劝慰道:“爱妃风华正茂,怎么会老呢。”万氏仍旧怒气不止,本来喜气洋洋的寿筵,竟以尴尬收场。

最高尚宫杨尚宫面色阴沉,急匆匆地赶到司衣司,面见郭司衣。连小宫女的通报都省去了。两人在殿室之内私语许久,外头司衣司的小宫女们亦是议论纷纷。特别是像郁如烟这种新来的小宫女,见过宫里最大的官就是郭司衣了,此次杨尚宫驾临,不知有何要事。

杨尚宫走后的第二天,一队宫中内监来到了司衣司,大声宣读道:“贵妃娘娘懿旨,司衣司宫人严茉茉裁制吉服有功,特请往钟粹宫领赏。”此时郭司衣一推严茉茉,说道:“还不谢了恩跟了去。”严茉茉照做了,走时还不忘看看司衣司宫人们羡慕的眼神。

但严茉茉一走就再也没有回来。司衣司议论纷纷,有郭司衣青睐倚重的宫女偷偷地跑去问郭司衣,却被郭司衣呵斥道:“不该问的别问!”又过了几日,宫中传出了昭妃薨逝的消息,众人这才隐约猜测严茉茉八成已是凶多吉少了。

万贵妃的吉服本是由郭司衣一手设计,严茉茉不过是参与裁制的诸多宫人中的一个,如今由严茉茉一人独偿如此重罪,司衣司众人都领略了郭司衣的心狠手辣与小宫女的命若浮萍。

严茉茉过去在司衣司内仗着万贵妃的缘故,甚是趾高气扬,此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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