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游八十一案:西域列王纪(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10-18 00:58: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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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陈渐

出版社:重庆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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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游八十一案:西域列王纪

西游八十一案:西域列王纪试读:

楔子一

时值公元628年,大唐贞观二年。春二月。

在长安一万四千里外的两河流域,存续四百年的萨珊波斯帝国,正是它最后一个伟大的皇帝库斯鲁二世在位的第三十八个年头。

库斯鲁二世已经老迈腐朽,三十八年前,他罢黜并且弑杀了自己父亲之后,用二十年的时间横扫拜占庭,征服小亚细亚,洗劫叙利亚,占领安条克、大马士革、耶路撒冷和埃及全境①,拜占庭的圣物耶稣十字架成了他随意展览的战利品,萨珊波斯的辉煌在他手里达到了空前绝后的顶峰。

然后,从顶峰戏剧性地坠落,他只用了两年。

可恶的拜占庭皇帝希拉克略与该死的突厥人秘密苟合,东西夹攻,希拉克略的大军势如破竹,从小亚细亚打到了泰西封②。帝国的都城里,到处都是心怀异志的贵族,桀骜不驯的将军,伺机反叛的百姓和那些居心叵测的儿子。

古老的日光照入泰西封的宫殿,琉璃香炉里的安息香散发出淡淡的青烟,穿透日光,缭绕在金碧辉煌的寝宫。库斯鲁二世疲惫地醒来,但他不想睁开眼。

这两年皇帝患上了痢疾,严重的腹泻使他的身体彻底垮塌,也使他的脾气越发暴躁。他在冥思中怀念着海尔旺行宫,那里让他想起与爱妃希琳在一起的日子。他为她修筑的塔格迪斯楼阁,穹顶用黄金和白玉镶嵌出日月与繁星,装置了复杂的机械,他们躺在床上,就能看到太阳的运行和四时变化。纵然希琳已经年近五旬,他依然认为她是这个世界上最美丽的女人。

可惜,海尔旺行宫已经被希拉克略皇帝摧毁,此时他还在泰西封城外逡巡不去,伺机给自己的帝国致命一击。

想起希琳,库斯鲁二世立刻充满了温情,他决定听从希琳的劝告,立她所生的马尔丹沙为太子,虽然他只有六岁。那又如何?我还是萨珊波斯的王,万王之王,四方宇宙之王!

库斯鲁二世下定决心,挣扎着想坐起来,眼前的安息香雾里却出现了一只手掌,按在他的额头,把他的身体重重地压在了床上。皇帝还没反应过来,无数的手掌从烟雾中出现,他的脖子、手脚和四肢均被扣住,呈大字摊在了床上。

异变发生于一瞬,似乎有无数人在娴熟地配合,无边的恐惧席卷而来,但皇帝看不见人影,他张开嘴刚要呼喊,两腮却被人捏住,一只青铜钳子夹着一块火红的安息香塞进了他的嘴里。皇帝拼命挣扎,发出痛苦的呜咽。但那钳子狠狠地向他喉咙里塞去,直到安息香堵塞了喉咙,剧痛与窒息让库斯鲁二世昏迷了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库斯鲁二世在抽搐中疼醒,发现自己的长子希鲁耶恭谨地站在床头。皇帝瞪大眼睛,一时忘了疼痛,因为他发现希鲁耶身穿皇帝袍服,手持权杖,头戴金冠。皇帝暴怒不已,但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剧痛难忍。“嘘——”希鲁耶轻轻按住他的嘴唇,朝窗外指了指,“听——”

这时,皇宫外传来隐约的海啸,库斯鲁二世仔细倾听,慢慢地,他的脸色变了,那不是海啸,是无数人的呼喊。呼喊声由远而近,清晰可闻,直到震动了宫殿的屋瓦——“卡瓦德皇帝!”“卡瓦德二世,”希鲁耶纠正,“就是我,希鲁耶。”

库斯鲁二世颓然瘫倒,他知道,自己被废黜了,一如三十八年前,他废黜了自己的父皇,霍尔莫兹徳四世。“伟大的父,波斯的万王之王,知道我为何烧毁了您的嗓子吗?”卡瓦德二世微笑着,“因为我不能让您念出那段咒语。正如您为了夺取我祖父的皇位,先弄瞎了他的双眼一样。伟大的萨珊波斯四百年来只是靠那只神秘的大卫王瓶在支撑,即使这三十八年来,您穷兵黩武,奢靡荒淫,也没有谁敢于反对您,大卫王瓶的魔力令万国震慑,连强大的拜占庭也在它的光辉下战栗,任凭您的军队蹂躏。那么,为何短短两年,我们就国势崩颓,在拜占庭和突厥人的刀锋下瑟瑟发抖?难道是您的咒语用完了吗?”

库斯鲁二世闭上了眼睛。“告诉我吧,伟大的父皇。”卡瓦德二世拿来一张裁好的东方麻纸,垫在库斯鲁二世的胸前,递给他一管鹅毛笔,“大卫王瓶在哪里?我将是它的新主人,重新拥有三个无所不能的愿望。我将带着萨珊波斯重新到达它辉煌的巅峰,开创空前绝后的强大帝国。”

库斯鲁二世脸上露出冷笑,挥笔在麻纸上写道:大卫王瓶已经离开了波斯。你永远都得不到它。“它在哪里?”卡瓦德二世呆住了,忽然间暴怒,“告诉我,它在哪里?”

库斯鲁二世呵呵笑着,在纸上写道:这张纸的故乡。“这张纸的故乡?”卡瓦德二世想了想,他知道,这种纸张来自于东方的大唐,是大唐宫廷御用的益州麻纸,是那群贪财好利的粟特人通过一万多里的丝绸之路运到了波斯。“不……不……”卡瓦德二世难以置信,“这是我萨珊波斯的镇国之宝,传承了四百年,您怎么可能把它送到万里之外的大唐帝国?”

库斯鲁二世继续写道:帝王之谋,你不懂。一年后,大卫王瓶抵达大唐的宫廷,世界格局将会倾覆,萨珊波斯将会重生。而你,儿子,将永世沐浴在我遗留的光辉之下。“不——”卡瓦德二世发出绝望的吼叫,双手卡住库鲁斯二世的喉咙,表情狰狞,肌肉抽搐,“您毁灭了我的根基,我却赐给您帝王的尊严,让您不流血地死去!”

库鲁斯二世喉头咯咯作响,眼前发黑,但脸上却似乎在笑,笑中有泪。

楔子二

贞观三年,秋八月。

这一年,长安霜降,庄稼绝收,给贞观盛世的前夕蒙上一层浓重的阴霾。月初,朝廷诏令,灾民可自由迁徙,随丰就食。三十岁的玄奘背着木箱与行囊,混迹于灾民之中,行走在长安市上。“法师,可是要远行?”路经何氏相术的店铺前,占卜师何弘达笑着朝他致意。

玄奘认得此人,长安城内赫赫有名的占卜师,与将仕郎李淳风、火井令袁天罡齐名,占卜预测无一不中。玄奘心中一动,合十施礼:“贫僧正要往西去,路途艰远,不知是否去得?”

何弘达沉默地看着他,袖中的手指快速掐算,忽然叹息:“法师一去,万里之遥,一路虽有险阻,也算去得。去时的形状,似乎乘着一匹老且瘦的赤马。那马的漆鞍前有铁。”

玄奘喜悦不已,合十谢过,从西市出了金光门,夹杂在逃荒的人流中往西北而去。

半个月后,玄奘抵达了凉州。凉州号称“四凉古都,河西都会”,通一线于广漠,控五郡之咽喉。丝绸之路上的胡汉商人往来不绝,此时的玄奘已经名贯天下,凉州僧俗两界听说玄奘法师西游求法来到此地,慕名敦请,于是玄奘停留了一个月,开坛讲经。那些西域胡商听说玄奘西游天竺将要经过自己国家,便借着回国的机会,纷纷告知国王,玄奘人还未出关,名声已经远播西域诸国,国王们纷纷命令沿途商旅打探玄奘法师的行踪。

但此时玄奘却遇上了麻烦,大唐立国未久,边界不宁,于是颁布“禁边令”,约束百姓,不许出关。凉州都督李大亮得知玄奘打算西游天竺,当即派人追查,玄奘在佛门势力的庇护下,逃离凉州,来到了瓜州。李大亮的访牒随之下达,要求抓捕玄奘。

瓜州小吏李昌拿到访牒,大吃一惊,他乃是虔诚的佛教徒,急忙跑来见玄奘,当着玄奘的面将访牒撕掉,告诉玄奘:“法师务必早日西行,否则访牒还会下发。”

玄奘感激不已,但又愁闷不已。

瓜州城已经是大唐国境的西北尽头,再往北就是构成边关哨所的五座烽燧,彼此相隔百里,中间是荒凉戈壁,无水无草,只有烽燧附近才能取水。但烽燧上驻有守边将士,张弓搭箭,日夜值守,见人则射杀。即使过了第五座烽燧,向西却是大唐与西域伊吾国之间的天然屏障——八百里莫贺延碛。上无飞鸟,下无走兽,中无水草,无数商旅都在这里迷失道路,尸骨无存。

玄奘日夜发愁,寻找偷渡的途径,逗留了月余,也无计可施。这一日正在阿育王寺参佛,忽然有一名健壮的胡人进来礼佛,礼完佛,此人却不走,绕着玄奘行走三匝。这是流行于天竺和西域的尊贵礼节。

玄奘惊讶不已:“施主为何行此大礼?”“法师,”那胡人躬身道,“小人乃石国的粟特人,姓石,名磐陀。见法师佛光湛然,愿求法师为小人授戒。”

玄奘当即为他授了五戒,授完戒,石磐陀供奉胡饼和瓜果。玄奘想起自己的烦恼事,问:“贫僧想西游天竺求法,但边关戒备森严,无法偷渡,不知这瓜州附近可有什么便捷的道路?”

石磐陀想了想,道:“法师,小人曾经往来瓜州和伊吾数次,如果法师不嫌弃,小人愿意将法师送过五烽。”

玄奘大喜,两人约定第二日黄昏时分在寺院门口相会。玄奘兴冲冲地买了马匹、饮水和干粮,牵着马在寺庙门口等待石磐陀。黄昏时分,石磐陀如约而至,但同他一起来的,还有一个牵着一匹老马的胡翁。

玄奘愣了:“难道老丈也要和我们一起前往吗?”

石磐陀急忙解释:“法师,这位老丈往来伊吾三十多次,对西行之路熟稔无比,我请他来是想给您讲解一二。”

玄奘这才释然。胡翁幽深的眼眶里泛出一股笑意:“法师,西行之路险恶重重,沙河阻远,鬼魅热风,无有达者。即便物资充裕,结伴而行,尚且会迷失在这西海流沙之中,何况法师孤身一人?还请法师多加考虑,切莫以身试险!”

玄奘沉默片刻,断然道:“贫僧为求大法,不到婆罗门国,誓不东归。纵然客死他乡,也在所不惜。”

胡翁摇摇头,似乎有些惋惜,又有些赞叹:“法师既然决定要去,可以换乘我这匹马。此马往来伊吾已经十五次,稳健且熟悉道路,必能带着法师抵达伊吾。”

玄奘这时才注意到他牵的那匹老马,一看之下,不禁愣住了——这是一匹又老又瘦的红马,漆鞍上,箍有一块铁。

一股惊悚寒意顿时涌上脊背。玄奘深深地凝望着胡翁,胡翁毫无所觉地憨笑着。究竟是何弘达的占卜术洞彻天机,如妖似鬼,还是有一股神秘的力量在暗中掌控自己的西游之路?  第一章 西域有妖,佛子东来

贞观三年,冬十一月。玄奘孤身一人走进了八百里莫贺延碛,只牵着一匹瘦马。

这片先秦史籍中的“西海流沙”,后世吴承恩笔下的流沙河,当真称得上“八百流沙界,三千弱水深。鹅毛飘不定,芦花定底沉”。但与文人浪漫想象不同的是,这里是生命禁区,举目一望,戈壁遍布,黄沙连天,终年大风呼啸,风沙剥蚀着高原土台,形成状如鬼怪的残丘。白天地面灼热,眼前始终笼罩一股烟雾般的空气,每走一步,四周景物都像是在移动。夜晚寒冷刺骨,鬼影森森。

更绝望的是,进入莫贺延碛的第二天,玄奘失手打翻了水囊,一囊清水快速渗入沙中。到如今,他已经四夜五日没有喝过一滴水,一人一马只是靠着本能,在干热的风沙中一步步挪动。脚下没有路,指引着他的,只有前方骡马和骆驼的尸骨,偶尔也有人的头骨半掩在黄沙之中,空洞的眼眶注视着后来者。玄奘四顾茫然,尸骨里的磷火夜则妖魅举火,灿若繁星,昼则惊风拥沙,散若时雨。

玄奘的体力终于耗尽,他全身发烫,头晕目眩,眼前出现了幻觉,恍惚间看见一队军旅,数百人骑着驼马,都作胡人打扮,忽进忽停,满身沙尘,千变万化。远看清晰可见,到了近处却消散无踪。

他知道,自己已经到了生命的尽头,妖魔作祟,侵袭入体。连人带马倒在沙丘上,等待死亡的来临。口中默念观世音菩萨:“弟子天竺取经,既不为财,也非游访,只为能求得无上正法,导利群生。求菩萨大慈大悲,寻声救苦,消除灾厄。”

慢慢地,他陷入昏迷,残梦中却有一个金甲神人,手持长戟怒喝:“还不快起身远行!”

玄奘打了个寒战,猛然惊醒,这时一阵冷风吹来,如沐冰水。一人一马顿时精神一振,玄奘挣扎起身,趴在马背上在沙漠中继续前行。又走了十几里,那匹瘦马忽然长嘶一声,发疯般地奔跑,一直跑了几十里,到了一处沙丘边上,玄奘不禁悚然一惊。

阳光下,一缕刀光映入他的瞳孔。

那把弯刀斜插在黄沙中,旁边是一具尸体。这里似乎发生过一场战争,尸体枕藉,足有六七十具,被利箭射杀的骡马和骆驼,被刀剑斩断的头颅与四肢,黄沙浸透着鲜血,在阳光下闪耀着惊心的光芒。

玄奘呆呆地望着,翻身下马,踉踉跄跄地跑了过去,一具一具翻找,没有活人,尸体早已僵硬,鲜血也已凝固。现场狼藉不堪,骡马背上的羊毛包裹被撕裂,羊毛满地飘洒;整张的羊皮混杂着鲜血,污秽不堪;黄沙中还散落着珍贵的香料和石蜜,玄奘甚至还在沙里找出两颗绿色的猫眼石。

从死者的相貌和穿着来看,应该是丝绸之路上的商队,大多数人相貌与边塞胡人近似,估计来自西域诸国,另一部分则是高鼻深目,须发蜷曲,应该来自更遥远的西方世界。这并不奇怪,丝绸之路上险恶重重,商旅们经常成群结队,结伴而行。

现场一眼看去,似乎是沙漠匪帮抢掠商队,但玄奘很快发现不对。因为很多羊皮和羊毛包裹仍旧完好无损,甚至一些香料篓都还捆绑在骆驼的背上,匪帮并没有把这些珍贵的货物抢走。当然,从波斯、吐火罗和昭武十国来的胡商,因为路途遥远,大都运输那种易于携带且价值大的商品,譬如宝石、金银丝、香料、自然铜,他们到了西突厥才会购买羊毛和羊皮,贩运到大唐获利。但这些羊皮和羊毛在伊吾一带,价格仍然颇为昂贵,尤其是香料,更是价格高昂,盗匪为何不拿?“咄……咄……咄……”寂静的沙漠中,忽然传来一阵轻微的声响,似乎是轻微的碰撞声。

玄奘悚然一惊,循着声音在尸体堆里翻找。他早已忘掉了疲惫,一连查看了二十多具尸体,这才发现,在一头死亡的骆驼身下,压着一个头戴羊角形毡帽的胡人老者。那老者胸口几乎被剖开,肋骨翻卷,已经奄奄一息,但手指却在执着地敲击着死骆驼背上的木架,发出咄咄的声音。“施主,施主!”玄奘急忙抱起他,轻轻在他脸上拍打。

好半天,那老者微微睁开眼睛,见玄奘是个和尚,精神才微微一振,喃喃地说了句什么,是异国语言,玄奘一个字也听不懂。老者喘了口气,眼睛里露出惊惧的神情,紧紧握着他的手,用汉语喃喃道:“瓶……瓶中……有鬼——”“什么?”玄奘讶然,把耳朵附在他唇边。

那老者用尽浑身精力,嘶声大叫:“瓶中……有鬼——”

话音未落,身子一栽,手臂垂了下去。双眼兀自大睁,露出无穷无尽的恐惧,紧紧盯着玄奘。“瓶中有鬼?这是什么意思?”

玄奘皱眉想了想,将他平放在沙地上,站起身来失神地望着这片杀戮场。此时,沙丘另一侧传来瘦马的嘶鸣。玄奘摇摇晃晃地走上沙丘,眼前波光一闪,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湖水碧绿,湖草青青,一池清水,一片草原,镶嵌在黄色的沙漠里。

玄奘以为是幻觉,不敢伸手触摸,那匹瘦马却飞扑下沙丘,一头扎进了湖水。玄奘醒悟过来,连滚带爬地跑下去。到了湖边,却没有急着喝水,而是从马背的行囊里取出滤网。根据佛教戒律,这种水称为“时水”,必须过滤之后才能喝。

清凉的湖水进入身体,玄奘这才感觉到生命逐渐回来了。他回到尸体堆里,在死者身上翻了翻,找到几块馕饼,填饱了肚子。然后趺坐在沙漠中,念了一段往生咒,开始在沙地里刨坑,将尸体一一掩埋。

这个工程实在浩大,尸体足有六十多具,还有两百多匹骡马和骆驼,玄奘气喘吁吁地干了三个多时辰,才埋了二十多具。沙漠干燥酷热,他累得大汗淋漓,后来实在撑不住了,一跤跌坐在地。

就在这时,沙丘顶上人影一闪,倏忽不见。玄奘吃了一惊,揉揉眼睛,以为是自己眼花,随即却听到一阵脚步声急促远去。他一跃而起,奔上沙丘,顿时瞠目结舌,只见沙漠里一个赤身裸体的孩子正在惊慌失措地奔跑,到了湖边,纵身跳了进去,游到了湖水中央,才转过头来看他。

玄奘张大了嘴巴,慢慢走过去,站在湖岸上看着他。那孩子估计有八九岁,肤色惨白,黄色的头发卷曲着,鼻梁高挺,眼窝深陷,眼珠竟然是蓝色的。有些像粟特人或者吐火罗一带的雅利安人种。“阿弥陀佛,”玄奘朝他合十拜了拜,“小施主,不要害怕,我是来自大唐的僧人,没有恶意。”

那孩子胆怯地看着他,双手拨着水,歪着头犹疑。玄奘笑了笑,朝他伸出了手,示意他上岸。那孩子却露出惊惧之意,一个猛子扎进了水底。玄奘正在诧异,水花一翻,那孩子又冒出了头,手一扬,一团泥沙扔了过来,啪地打在了他的脸上。

玄奘怔住了。泥沙从脸上滑落,他苦笑一声,伸手擦了擦,解释道:“贫僧确实没有恶意。那些死者是你的亲人么?你可否上岸,与贫僧一起埋葬了他们?曝尸荒野,入不得轮回净土。”“你……不能……碰触尸体……”那孩子忽然大声说。他说的是汉语,虽然口音怪异,但吐字清晰,显然受过良好的训练。“什么?”玄奘有些摸不着头脑。“你不能碰触尸体!”那孩子大声说,“人死后,邪灵侵入,尸体变得肮脏。任何人,包括父母亲属,都不能碰触它。”

玄奘哭笑不得:“那么,谁能碰触它呢?”“掮尸者,他们专门处理尸体。”孩子认真地道,“而且不能埋葬入土,尸体太肮脏,火葬会污染火,水葬会污染水,土葬会污染大地。尸体必须先浸入白色公牛的尿液里清洗净化,换上正道之衫,系上圣腰带,才能和圣先知沟通……”

玄奘恍然大悟,低声道:“原来你是拜火教徒!”“琐罗亚斯德教!”那孩子恼怒地纠正。

玄奘点点头,作为佛门堪称最博学的僧人,他对琐罗亚斯德教并不陌生。琐罗亚斯德教流行于波斯一带,中国称之为祆教、火祆教或者拜火教。因为来往于丝绸之路的粟特人大都信仰拜火教,在长安,就有不少拜火教的寺庙,大唐人称之为祆祠。

按照他们的教规,尸体的确不能埋葬。无论是搬运或放置尸体,都要使用铁制或石制的器具,不能使用木制的器具。拜火教认为,木头接触尸体时,会被污染,石制或铁制的器具则有抗污染的能力。因此他们将尸体放置到无盖石棺中,运到石块砌成的环形无顶墓地里,这种墓地名叫“寂静之塔”。这种设计可以方便兀鹰来啄食尸体。等到尸体身上的肉被啄食完毕,再把遗骨放到寂静之塔中心,在阳光照射下,遗骨风化成为粉末。雨季来临时,遗骨粉末随着雨水经过石灰的过滤,从地底埋设的排水管道流入大海。

想通了这个,玄奘倒有些为难了,和那孩子商量:“这沙漠中可没有石头,如何安置你族人的尸体?”

那孩子想了想,蓝色的眼睛闪过一抹哀伤:“就让他们随着大漠的风沙散去吧!或许会有兀鹰飞来,把他们的肉带往天堂。”

话已至此,玄奘也无可奈何了:“生如朝露,死如夏花。或许这天地间也是众生的大好归宿吧!”

经过这番对答,这孩子对他不再恐惧,从湖水里游上岸,就那么赤条条地站在阳光下。玄奘问:“你的衣服呢?”

那孩子打了个寒战,似乎充满恐惧。没办法,玄奘只好从商旅们的行囊里找了件衣服,裁短了,让他穿上。这孩子很倔强,坚决不穿,认为死者的衣服不洁净。玄奘苦口婆心地劝,说这是从行囊里拿出来的,新衣服,没人穿过,否则你只好穿我的僧袍了。

面对不洁的衣服和异教徒的僧袍,这孩子只能屈服,选择了前者。但找不到那么小的靴子,于是玄奘找了一张羊皮,裹了他的脚,用捆扎货物的牛筋绳子捆得结结实实。“你叫什么名字?”玄奘问他。“阿术。”那孩子神色复杂地看着玄奘埋头为自己裹脚,道,“我是粟特人,来自康国的撒马尔罕,随叔叔到大唐行商,和焉耆国的商人结伴而行。经过伊吾后,昨晚在湖边宿营,却遇上盗匪,屠杀了我们整个商队。我当时偷偷在湖水里游泳,才幸免于难。”

他哽咽了一声,轻轻把手搭在了玄奘的肩上,露出一丝亲近之意。玄奘叹息不已。阿术道:“我在那湖边草丛里藏了一夜,却不敢出来,只怕盗匪未走。直到看见你的马匹,才晓得又来了过路的客商,却没想到是个僧侣。”他脸上露出笑容,指了指那瘦马,“这实在不像是盗匪们会骑的。”

玄奘笑了笑,问:“你叔叔是谁?也遇难了吗?”

阿术指了指先前被骆驼压着的那名胡人老者:“这就是我叔叔,阿里布・耶兹丁。”

玄奘默然,想起耶兹丁临死前的那声呼喊,瓶中有鬼?他百思难解,于是问阿术:“你叔叔临死前,对贫僧说了一句话:瓶中有鬼。你可知道那是什么意思?”“瓶中有鬼?”阿术目光一闪,却摇了摇头。

玄奘捆扎好阿术脚上的羊皮,又去把所有的尸体一具具摆好,将断掉的头颅和四肢都捡回来,安置在躯体边,尽量让他们尸身完好。然后趺坐,默念二十一遍往生咒,超度亡灵。

阿术蹲在旁边,默默看着这个大唐僧人,感觉他有一种动人心魄的力量与慈悲,笑容如山间清泉、大漠日出,带给人天然的亲近。事实上他已经偷偷观察玄奘许久,见这和尚几欲倒毙之时仍旧一具具掩埋这些素不相识的商旅,才决定现身。“师父,您进入这莫贺延碛,打算前往哪里?”阿术问。

玄奘睁开眼睛,眺望着西方的大漠:“贫僧立志西游天竺,求取如来大法。阿术,你呢?你孤身一人,打算怎么办?”

阿术揉了揉眼睛,有些哽咽:“叔叔死了,我想回撒马尔罕,回到父亲身边。来时的路,我们走了半年多……师父,撒马尔罕就在您去天竺的路上,能否带我回家?”

玄奘良久不语,轻轻抚摸着他的头:“好,贫僧带你回家。”

阿术雀跃起来,脸上笑容绽开。玄奘也笑了:“阿术,你们曾路经伊吾,从此处到伊吾还有多远?你可记得来时的路?”“记得,记得。”阿术连连道,“西行百余里,只需一日一夜便到伊吾。非但伊吾,我随叔叔一路东来,路经数十国,对每一国的地理、风俗、方言都熟稔无比。”

玄奘没想到自己竟然捡了个向导,异常高兴。两人不再耽搁,从湖里取了水,灌满了水囊。阿术又从商旅的行囊里取来胡饼和肉干,打了个大包裹,一并驮在瘦马背上。玄奘扶他上马,自己牵着马,两人相携西去。

再往西去,就离开了莫贺延碛的中心地带,沙漠减少,变成了荒凉的戈壁。风沙侵蚀下,戈壁滩上到处耸立着形貌怪异的石头,状如城堡、蘑菇,大风刮过,鬼啸声声。两人一路经过,身边传来咯嘣咯嘣的声响,有如鬼怪嚼食着尸骨,让人头皮发麻,狰狞的暗影投射在地面,就像在无数凝固的妖魔鬼怪的脚下穿行。

阿术神情紧张,骑在马上,还紧紧抓着玄奘的手臂。玄奘告诉他,此乃心魔,想教他念《心经》,阿术坚决不学。玄奘这才想起人家是拜火教徒,一时有些尴尬。阿术却咯咯笑了起来。

两人正在逗趣,忽然西北方向传来急促的马蹄声。阿术脸色一变:“师父,是不是盗匪又来了?”

玄奘听了听,摇头:“前后不过三骑,想来并非盗匪。”

话虽如此,玄奘还是提起了心,八百里莫贺延碛,自古以来就是生命的禁区,只有逐利成性的商旅才敢成群结队,冒险穿越。区区三骑,当然不会是商旅,而这里距离伊吾还远,巡哨的将士也不会进来,这几人进入莫贺延碛究竟是想干什么?

马蹄声越来越近,只见风沙中奔来三匹骏马,马上的三名骑士都穿着罩袍,脸上戴着面罩。这三人仿佛早有目标,径直奔了过来,但看见前方的玄奘和阿术,三人还是吃惊不小。

三人勒马绕着玄奘二人转了两圈,当先那人掀开身上的罩袍,露出一张清秀腼腆的面孔。玄奘不禁有些发怔,此人长相竟然是汉人,身上穿的服饰也与大唐仿佛。但阿术一见此人,身子却是一颤,露出惊悚之色。

玄奘此时的确狼狈,孤身穿过莫贺延碛,僧袍脏污不堪,头顶长出了寸许短发,脸上、身上到处是灰尘和血渍,皮肤因干燥和日晒裂出深深的伤口,甚至渗出了血珠。脚下的千层布鞋也烂得不成样子,三根脚趾露在了外面……但精神依然不减,眸子淡然如水,疲惫中透出一股从容。

那青年愕然半晌,才认出玄奘是个和尚,急忙朝玄奘合掌施礼:“原来是位法师!不知法师从何处来?要往何处去?为何孤身在这莫贺延碛之中?”语言也与大唐一般无二。

玄奘急忙合十:“阿弥陀佛,贫僧玄奘,自大唐而来,前往天竺求佛。”

那青年猛然一惊,惊喜道:“原来您就是玄奘法师!神佛保佑,您……竟然独自穿越了莫贺延碛!”

他急忙跳下马来,跪倒在玄奘面前礼拜,行的竟然是五轮俱屈之礼。这是在天竺佛教影响下西域盛行的大礼,所谓五轮俱屈,就是双手、双膝、额头着地。这是九礼的第八等礼节,仅次于第九礼,五体投地。

其余两名骑士也纷纷下马跪拜。玄奘遇见这么尊贵的礼节,倒有些不知所措,只好按仪式,抚摸他的头顶,口中以经文祝愿他长生如意,然后迟疑道:“施主这是……”

那青年喜笑颜开地站起来:“法师有所不知,在下乃高昌国王的三子,姓麴,名智盛。前些日随二王兄出使伊吾国,就听往来于丝路的胡商讲过,法师欲西游天竺求法。当时我还与二王兄商议,是否要在伊吾多待几日等您抵达,没想到佛祖可怜,让我在这里遇见了法师。”

玄奘这才恍然,原来这麴智盛竟然是高昌国王的三儿子,怪不得相貌衣着与汉人一模一样。

这高昌国乃是西域诸国中的一个异数,它从国王到百姓,都是汉人,孤悬于西域诸胡之中数百年,虽然历经波折,却顽强地生存了下来。

高昌最早是两汉时的屯戍区。当时汉朝在此地建设军事壁垒,且耕且守。因为“地势高敞,人庶昌盛”,便命名为高昌壁。东汉两晋时,内地丧乱,汉人逃避战火,纷纷逃往河西以至高昌一带。高昌日渐人口众多,汉人占有七成。五胡乱华时期,柔然攻高昌,立汉人阚伯周为高昌王,高昌从此建国。其后经过几百年的动荡,柔然、高车、西突厥这些强国先后登场,围绕高昌归属展开了几百年的争夺,但高昌国的政权一直掌握在汉人手中。

北魏景明三年,麴氏称王,至今已传了八代九王。麴智盛的父亲麴文泰,就是这一代的高昌王。高昌国处于中原文化和西域文化的交会点,但高昌国始终以汉语作为官方语言,甚至从上一代高昌王麴伯雅开始,就在麴文泰的主持下进行了汉化改革,要求“弃夷狄之辫发衽服,行汉化”。结果麴伯雅和麴文泰父子俩受到高昌贵族的反扑,发动“义和政变”,父子俩狼狈逃走,直到六年后才平定叛乱,重掌国政。“不知三王子此番进入莫贺延碛,所为何来?”玄奘问道。

麴智盛犹豫一番,沉声道:“我在伊吾国中,听到有商旅言道,沙漠中有一股胡商被盗匪截杀,不知真假,因此便带人来看看。不料竟巧遇了法师。”

玄奘叹了口气说:“此事不假,贫僧正好路过,那商旅一行六十余人,尽数被杀,惨不忍睹。”他指了指阿术,“这个孩子——”

阿术忽然笑了:“我叫阿术,乃是法师从长安带来的童仆,见过三王子。”

麴智盛看了阿术一眼,高昌国的胡人太多,他也不以为奇。但玄奘却猛然一惊,深深凝视着阿术,内心泛起了惊涛骇浪。这孩子,竟然要在麴智盛的面前掩盖自己的身份!

这是为何?玄奘不敢想下去。

麴智盛没发现玄奘的异样,一脸热忱:“既然法师证实此事,那我也不必再看了。不如这样,我且陪着法师前往伊吾,让我这两名随从先去现场守候,等到了伊吾,我将此事通报给伊吾王,让他派人妥善处理。法师觉得如何?”“听凭三王子安排。”玄奘道。经过这番对答,玄奘也看得出来,这个麴智盛单纯热忱,性格淳朴,阿术的反应却让他心头堆积一团浓重的不祥之感。但此时又不是问话的场合,只好闷声不语。

麴智盛很高兴,招呼两名骑士腾出一匹马,让给玄奘骑。这里距离那片湖水不远,两名骑士就合乘一骑,远远地去了。麴智盛亲自为玄奘牵马坠镫,伺候他上马,自己当前带路,朝着伊吾而去。

玄奘与阿术随着麴智盛在莫贺延碛中行走一日,便抵达了伊吾城外,行人渐多,头顶天空湛蓝,道路两旁种植着胡杨与垂柳,红柳丛茂密无比,有如波涛般覆盖了荒凉的土地。夯土版筑的平房稀稀落落,分布在伊吾城外。伊吾是距离大唐最近的西域国家,也是西域著名的弹丸小国,全国只有七座城池,总人口不过两万,胡汉杂居。但伊吾是丝绸之路的重驿,胡商到达此地,下一站就进入了中原,因此这个小国颇为富裕。

到了城门口,就碰上了交通堵塞。西域诸国的城门一向狭窄,往往一个大队商旅经过,就会把城门堵得水泄不通,甚至会碰上两辆高车并排卡住、进退不得的事情。但这次明显不是商旅堵路,城门口空无一人,但不少胡商都躲避在城门外窃窃私语,旁边还有士兵维持秩序,不让后来的商旅经过。

麴智盛上前问一名胡商:“怎么回事?为何不让进城?”

那胡商见是名衣着考究的汉人,不敢无礼,恭敬道:“汉家少爷,似乎有贵人经过,故此戒严。”“哦,难道是石万年要出城么?”麴智盛惊讶地问。

那名胡商吓了一跳,顿时不敢回答。因为石万年便是伊吾国王,这汉家少年竟然直呼伊吾王的名字!麴智盛却不以为意,事实上在高昌王的眼里,这么个小小的伊吾国几乎算得上自己的附庸。他乃是高昌王子,当然不必对伊吾王过于恭敬。“法师,无须理会,您先请入城到馆舍休息,稍后我就去见伊吾王,与他一起来拜见您。”麴智盛朝玄奘笑道。

玄奘摇头:“贫僧乃一介远游僧人,如何能干扰国事?既然国中有事,贫僧等待便是。”

麴智盛只好守候在他身边,等待城中的贵人经过。就在这时,城内马蹄声急,闷雷般卷过街道,三十名骑士控着骏马,手持长矛,腰挎弯刀,背上还背着弓箭,风一般地从众人眼前奔过。

麴智盛一看这群骑士的服饰,顿时怔住了,失声道:“焉耆人?”

玄奘好奇地看了他一眼,不晓得他为何如此激动。西游之前,玄奘曾经了解过西域诸国的信息,知道这焉耆国在高昌国的西南,也是一个崇佛的国度,但更具体的就不清楚了。莫说是他,只怕大唐朝廷对此时的西域情况也是两眼一抹黑。隋末战乱之后,西域与中原隔绝,至今三十年了,除了往来于丝路的胡商能带来些许异域讯息,大唐禁止百姓出境,朝廷情报来源极为有限。

却见这麴智盛呆呆地看着焉耆骑士,脸上露出潮红,激动难抑,忽然冲上去,拦住最后一名骑士,大声道:“龙骑士,且住了。”

那名骑士一勒战马,长矛一指麴智盛,厉声道:“你是何人?为何拦路?”

这时先前的几名骑士也纷纷兜了回来,长矛、弓箭一起对准了麴智盛。麴智盛笑容可掬,连连拱手:“没有恶意,没有恶意。在下只想问一问,龙霜公主是否来了伊吾?”

玄奘莫名其妙,阿术扯了扯他,低声道:“焉耆王姓龙,焉耆骑士号称龙骑士。两国相邻,素来不睦,法师莫让他惹出事,咱们走不脱。”

玄奘点头,还没来得及说话,麴智盛果然便惹出了事,那名骑士大怒,挥起长矛抽了过来,怒骂道:“贼坯,你是何人?敢问我国公主的行止!”

麴智盛脸上笑呵呵的,毫不躲闪,任凭那长矛杆子抽在了身上,啪的一声,衣衫几乎裂开。麴智盛疼得脸上一抽搐,但仍恭敬不已,笑道:“不敢,不敢。在下只不过是敬慕公主,特来致上问候之意。”

那群骑士不禁面面相觑,摸不着头脑,玄奘也不禁哑然。堂堂一个国家,几个寻常骑士出国,你见面便问候人家公主,这可不是找打么?

几个粗壮的骑士上前便想揍他。其中一名老成的骑士盯了他半天,见他衣衫华贵,又是汉人,便阻止了同袍动粗,喝问:“你是什么人?”

麴智盛拱手,脸上诚恳无比:“在下姓麴,名智盛,曾经见过公主一面。见几位兄台的装束像是宫廷近卫,因此才贸然相询。”“麴智盛……”那名骑士盯着他犹疑半晌,问同伴,“这名字怎么有些耳熟……哦——”他忽然吃了一惊,脸上惊怒交集,“你便是那高昌国的三王子?”“他自然便是那麴智盛!”远处马蹄声响起,一个清脆悦耳的声音回答道。

玄奘等人抬头望去,只见城门口奔来十余匹健马,都是清一色青春靓丽的胡女,尤其是当先一名少女,肤色白皙,腰肢柔软,修长的玉腿夹在马腹上,蓝色的眼眸下垂着一层轻纱,罩住了她的容颜。

她身穿白色丝质窄袖襦裙,外面罩着外翻绣花领子长袍,头上盘着玳瑁和宝石发髻,一条宽大的红色丝巾缠绕着头发,两端从背后垂下,在臀部打成繁复的结,垂至脚下。快马奔驰中,红色长带飘扬而起,别有韵味。

麴智盛早已经看呆了,张大了嘴巴,痴痴地凝视着她,身体都在微微颤抖,好半晌才喃喃地道:“霜月支,你来啦!我……真的好欢喜!”“下流!”一名侍女当即变了脸色,一鞭抽了过来,啪的一声正抽在麴智盛脸上,顿时泛起了一道血痕,血珠滚滚而出。玄奘吓了一跳,连周围的龙骑士都是一惊,毕竟眼前这家伙可是高昌王子,被侍女抽了一鞭,可谓绝大的羞辱。

但麴智盛却笑眯眯的,从容无比,眼睛望着龙霜公主,双手朝着那侍女作揖:“是是,在下言语不周,姑娘打得好!”

这回连玄奘也看不下去了,低声道:“阿弥陀佛,三王子,可需要贫僧为你包扎?”

麴智盛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吃惊地问:“包扎?不,我为何要包扎?此鞭乃公主所赐,焉能损坏!也许数年之后,在下抚摸脸上鞭痕,想起公主风采,那何尝不是佛陀赐予的福祉?”

玄奘彻底无语了。

一旁的阿术低声道:“师父,这龙霜公主名叫霜月支,是焉耆国王龙突骑支的掌上明珠,权倾朝野,遥控国政。龙突骑支勇而无谋,喜好自夸,这位公主精于权谋,一手创设了焉耆国策,人称‘西域凤凰’。”

玄奘默默地点头,他当然看得出来麴智盛喜欢这位公主,简直铭心刻骨,然而看起来事情仿佛没有那么美好。

果然,龙霜公主嘲弄地盯着麴智盛,眼神里露出一丝玩味,忽然一笑:“三王子,可肯为我做一桩事?”“肯!”麴智盛喜出望外,大声回答道,连声音都有些颤了,“公主让在下做什么?莫说一桩,就是百桩、千桩,在下也会不惜此身,誓死完成公主心愿。”“没那么严重。”龙霜公主淡淡地道,“我来得匆忙,未带奴仆,可愿低跪为镫,引我下马?”  第二章 高昌王子,焉耆公主

此言一出,连公主的侍女们都有些发怔,城门口围观的商旅和伊吾百姓更是鸦雀无声。

所谓的“低跪为镫”,原本是一种崇高的礼节,跪在地上,弓起脊背,供人踩踏,尤其以天竺这种佛国最为盛行,甚至一些国王礼佛时,会亲自低跪为镫,请高僧大德踩着自己升上法坛。但在西域贵族家中,一般而言,这是奴仆伺候主人上下马时的动作。

所有人都清楚,龙霜公主是借此来羞辱这位高昌王子。连公主的侍女和龙骑士们都觉得有些不妥,麴智盛好歹也是堂堂西域大国的王子,焉耆和高昌关系素来不睦,如此羞辱,一旦高昌王震怒,引起战争都有可能。

众人见麴智盛发呆,暗暗松了一口气,都等着他拒绝,没想到他发了半天呆,忽然间手舞足蹈,一跤跌下马背,连滚带爬地跑到龙霜公主马前,正色道:“公主,自从三年前在焉耆王宫得见公主,你的绝世容颜就映刻于小人的脑海。三年来,小人中宵难寐,辗转思念,无日无之。小人不敢求得公主青睐,但求能日日听到你的声音,望见你的容颜,小人便是死后入十八泥犁狱,也心甘情愿!”然后重重往地上一跪,双手撑地,拱起脊背,大声道,“请公主下马!”

人群一时静了,呆呆地看着这个跪在地上的高昌王子。

玄奘觉得大为不妥,急忙跳下马来,走到麴智盛身边,双掌合十:“阿弥陀佛。三王子,佛说种种法,为医众生病。三界众生病,病根在我执。依执身是我,才起贪嗔痴。请王子三思!”

麴智盛侧过头,凝视着玄奘,不知何时双眼之中泪水奔流,哽咽道:“多谢法师教诲。只是……为何三年前,只看了她一眼,我今生便无法忘记?难道不是佛祖为我安排的宿命么?身为高昌王子,我生平逍遥自在,不重财货,不重权势,也不在乎王宫里的万千粉黛。大哥和二哥为了王位势如水火,可我视之如敝屣。我以为,今生再没有一事一物可以羁绊我,你们大唐有位梵志法师不是做有佛偈么:城外土馒头,馅草在城里。一人吃一个,莫嫌没滋味。我能看破这生死,我能猜破这红尘,可您告诉我,为何三年前只是一眼,便卷走了我的灵魂?”

玄奘苦笑,梵志俗家姓王,乃是他的僧友,大玄奘十岁,他以佛理教义融入佛偈禅诗中,自成一家,颇受玄奘推崇。没想到他的佛偈竟传入了西域。

麴智盛擦了擦眼睛,笑了笑道:“法师,我情愿为奴仆,也好过这高昌王子。因为,我破不了我的心。”然后恭声道:“请公主下马!”

玄奘叹息一声,避过了一边。龙霜公主冷漠地听完麴智盛的话,丝毫没有动容,抬起脚,将鹿皮小蛮靴踩在他的脊背上,就要下马。

便在这时,忽然城内一声暴喝:“不可——”

随即响起隆隆的马蹄声,数十骑战马有如闪电奔雷,席卷而来。到了城门口,当先那名骑士一扬手,三十骑战马同时一勒缰绳,嘶鸣声中,一起停住。所有人动作整齐划一,气势凌厉,一看就是百战沙场的精锐战士。

当先是一名满脸胡须的雄壮男子,四肢魁梧,孔武有力,他身穿皮甲,腰挎长刀。一看见麴智盛在地上跪着,龙霜公主正要踩上他的脊背,顿时怒不可遏,甩镫下马,大踏步走过来,拎着麴智盛的脖子将他拽了起来。“三弟,你这是作甚?”那男子瞠目大喝,“莫要辱了父王和高昌国的尊严!”

麴智盛一看见他,不禁有些怯了,低声道:“二哥……”

玄奘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此人便是高昌王的二子,麴德勇。

麴德勇怒视了龙霜公主一眼,看着麴智盛脸上的伤痕和满身的尘土,又气又怜:“三弟呀,你怎的又犯痴病呢?你的心思哥哥何尝不晓得,可……可这女人是你能娶到的吗?莫说咱们两国不睦,就是相交莫逆,那老龙要拿她换取焉耆国的百年安康,会将她嫁给你吗?”

麴智盛却推开了麴德勇,平淡地道:“哥哥你想错了,我今生既然无望娶她,便是在她身边牵马坠镫,做个奴仆也是好的。”“可你是高昌王子!”麴德勇怒不可遏。“王子又如何?”麴智盛幽幽叹息,“若奴仆得到的,王子得不到,做王子何如做奴仆?”

麴德勇一时气急了,竟不知该说什么。麴智盛重新跪倒,大声道:“请公主下马!”“莫要欺人太甚!”麴德勇逼视着龙霜公主,森然道,“若是你的脚敢踩在我三弟的背上,老子便提雄兵劲旅,击破你的焉耆王城!”

龙霜公主冷笑一声,忽然抬足踢在了麴智盛的背上,将他踢得滚倒在地,蓝色的眸子里燃烧着怒火:“麴德勇,到底是你欺人太甚还是我欺人太甚?我问你,莫贺延碛中的焉耆商旅,究竟是谁杀的?”

此言一出,玄奘当场色变,轻轻握住阿术的手,却发现阿术浑身颤抖,充满恐惧地盯着状如巨神的麴德勇。

麴德勇愕然片刻,见麴智盛想说话,立时按住他的肩膀,冷笑道:“我也听说有一队商旅在莫贺延碛中被杀,却不知竟是焉耆人。公主这话问得倒蹊跷。”“蹊跷?”龙霜公主凝视着他,“那支商队共有六十三人,除了二十多个粟特人,就是我焉耆人,有弓弩二十副,人人有弯刀,勇武善战。在这伊吾城左近,有哪方势力能将他们一举杀绝?”

麴德勇哈哈大笑:“你问我,我又问谁去?盗匪?大唐人?突厥人?沙陀人?抑或是葛逻禄人?人人皆有可能,为何就栽到我的身上?”

龙霜公主的脸沉了下来:“好,我问你。以你的身份,为何悄无声息地出使伊吾?”

麴德勇淡淡道:“既然是出使,自然负有使命,如何能告诉你?但公主你却有些稀罕了,突然之间便出现在了伊吾,别告诉我,你也是出使的。再说……”他上下打量龙霜公主一眼,“一队商旅,居然有弓弩二十副,配备如此强大的武力,岂非笑谈!众所周知,进入大唐国境的瓜州,弓弩一律收缴封存。从焉耆到伊吾,值得用这么强的武力保护吗?你那是什么商旅?”“很好。”龙霜公主点点头,“我原不指望你亲口承认,只是这笔账,我焉耆人终将记下。等我查出真凶,希望能与你沙场相见。”“公主,不是那样的——”麴智盛忽然叫道。“闭嘴——”麴德勇和龙霜公主同时呵斥。

麴智盛却不退,站在两人中间,仰头望着龙霜公主,哀求道:“公主,国与国纷争不息,杀人盈野,百姓涂炭。你我两国在大国夹缝中生存,本就不易,何苦再兵戎相加呢?如果公主不弃,我愿说服父王,与焉耆修好,你我两国共掌丝路,岂不是很好吗?”

龙霜公主露出嘲讽之色:“然后你就可以向我焉耆提亲,让我以和亲的方式嫁入高昌?”

麴智盛脸色涨红,偏生这话戳中了他心底最深沉的渴望,仰起头期待地望着公主。“好!很好!”龙霜公主嫣然一笑,“可是我告诉你,麴智盛,你趁早断了这份心。我龙霜月支此生此世,便是嫁给浑身流脓、僵卧街头的乞丐,也绝不会嫁给你麴智盛!”

这番话带着一丝微笑,一股决绝,透出无穷无尽的鄙夷和憎恨。随即龙霜公主再也不看他一眼,扬鞭抖缰,挺拔高大的焉耆马一声长嘶,泼剌剌地奔向城外。侍女和龙骑士们纷纷跟上,扬起的尘土扑了麴智盛满头满脸。

麴智盛呆呆地凝望着尘灰里远去的窈窕背影,嘴角咧开,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大笑,猛然间一口鲜血喷了出来,扑通跪倒在地。玄奘大吃一惊,一把抱住他,才没让他摔在地上。

麴智盛推开玄奘,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清秀的脸上现出可怕的笑容,嘶声大叫:“龙霜月支——我,麴智盛,以未来世贤劫千佛发下誓愿:此生若不能娶你为妻,让我生患恶疮,腐烂如鬼;死不入土,曝于天日,为恶狗所食;魂入十八泥犁,受万劫之苦,永不超生;所遗子嗣,千代万代,男者为阉奴,女者为娼妓……天上地下路经的诸佛啊,请见证我的誓言——”

这种毒誓震惊了所有人,连麴德勇都呆住了。

此时的城门口,聚集的行人商旅越来越多,但西域两个大国的王子与公主发生冲突,只怕连伊吾王都不敢干涉,因此众人也只好耐心地等待,却浑没想到,自己竟然见证了这个古往今来堪称最恶毒、最决绝的誓言!

玄奘心中巨震,知道此时的麴智盛已然心神失守,邪魔入侵,急忙伸出手掌,覆盖他的额头,念道:“观影原非有,观身一是空。如采水中月,似捉树头风。揽之不可见,寻之不可穷。众生随业转,恰似寐梦中!咄——”

随着他一声暴喝,麴智盛两眼一翻,颓然倒地。玄奘这才松了口气,告诉麴德勇:“二王子,他心神损耗过剧,让他睡些时日吧,醒来便会好一些。”

麴德勇千恩万谢地接过三弟,命人找了辆高车,将麴智盛送进伊吾城,然后询问玄奘:“敢问法师如何称呼?怎的认识三弟呢?”“阿弥陀佛,贫僧玄奘,自长安来,路过莫贺延碛时,偶遇三王子。”玄奘道。

麴德勇吃了一惊,急忙参拜:“原来您就是玄奘法师!早在一个月前,您的声名就传遍西域,我和三弟出使伊吾时,父王还命我们打听法师的行踪。法师,您请随我去高昌吧!”

玄奘婉言谢绝,目的地虽然是天竺,但他并非要马不停蹄跑到天竺,而是一路考察各国佛法,拾遗补缺,探究源流。

麴德勇也没有勉强,弟弟的事令他焦头烂额,只好暂别玄奘,临行前告诉玄奘:“伊吾城中有大觉寺,寺中有汉僧,想必法师住宿会方便一些。在下有些许急事,先行处理,之后再来拜谒法师。”

玄奘连称不敢,两人别过,这时城门口才算恢复畅通,玄奘和阿术牵着马走进城门。在西域,入城需要缴纳入城税,数目不等,商旅缴纳的更多些,但僧侣免税。

伊吾城内街道逼仄,两侧都是版筑的土坯房,土坯厚达几尺,坚固无比。与中原不同,西域干旱,不需要考虑雨季排水问题,因此房顶都是平顶。临街的房屋都被充作店铺,厚实的房顶还能再往上盖一两层,供家人居住。

街道上乱糟糟的,此时进入了十一月,但阳光依旧灼热,两侧的店铺都在外面搭起棚子,架上摊子,挤占了大半条街。摊位上充斥着东西方的各种货物,来自中原的丝绸、纸张、生铁、干海鱼、珍珠、扇子,来自西方的羊毛、皮革、宝石、金银制品、弯刀,应有尽有,语言更是繁杂,玄奘虽然学过梵语,到了这里就远远不够用了。在阿术的讲解下,才分清楚了波斯语、回纥语、吐火罗语、突厥语以及梵语演变出来的西亚各类方言。

阿术告诉他,粟特人做生意,儿时就要学习多种语言,必须掌握的有波斯语、汉语、梵语,因为丝绸之路上的诸国语言,大都是根据这些语言变化而来。玄奘不禁感慨,若说丝绸之路是波斯到大唐的动脉,那么粟特人就是这动脉中的血液。

在西域诸国,佛寺很好找,只要找到集市,旁边一定是佛寺。

佛教和商人的关系源远流长,自释迦牟尼时,僧侣传教就跟随着商人的路线前进,僧侣靠商人一路上的布施与保护,商人则靠僧侣的免税特权多赚些钱。即便佛门兴盛之后,佛教也往往给予商人最大的庇护,提供住宿与饮食。因此市集往往围绕着佛寺。

玄奘和阿术掩着鼻子从一片骡马市场里跑出来,就看见了面前的大觉寺。

西域佛寺与中原不同,充满了异域风情,没有中原的青砖碧瓦,拱檐翘顶,往往根据所在区域的地域特征建造。这座大觉寺占地二三十亩,分成两部分,前面是厚重的版筑土坯建筑,窗户狭窄,从拱形的大门进去,正中一座长长的主厅,两侧都是各类僧房;后院则有一座宏伟的佛塔,土坯结构,高耸十余丈,充满天竺风情。

玄奘和阿术到了大觉寺,刚到门口,就见三名老僧提着僧袍从寺庙里跑了出来,连鞋也没来得及穿。这三名老僧的相貌依稀是中原人,一看见玄奘顿时放声痛哭:“没想到今生今世,还能见着故乡人!”

这一句说得玄奘也潸然泪下。

一名老僧哭泣片刻,惭愧地道:“法师莫笑。西域已经脱离中原太久了,即便大隋曾经短暂控制了西域,也禁止寻常百姓出关。万里丝路上,只见胡商往来,哪能见汉人踪影?”

众人聊了片刻,便请玄奘洗漱用斋。

一路经过莫贺延碛,险死还生,体力早已耗尽,这时玄奘才觉出了疲累。阿术看来也累坏了,两人休息了一番,到了傍晚时分才算恢复了体力。老僧安排人送来斋饭,都是一些瓜果和面食,还有一壶葡萄汁。

玄奘看着狼吞虎咽的阿术,低声问:“阿术,沙漠里那场截杀究竟是怎么回事?龙霜公主的指控可是真的?你叔叔他们当真是被高昌人杀死的?”

阿术猝不及防,顿时被噎着了,咳嗽半天,灌了一口葡萄汁,才算缓过来。他默默凝视着桌上的灯花,脸上露出一丝恐惧:“师父,那群盗匪,就是高昌人!那一晚,我看见了麴德勇的脸!”

原来,那一夜,商队驻扎在湖水旁边的沙丘下,阿术偷偷跑出来到湖里游泳,几个时辰之后,他返回营地睡觉,刚爬上那座沙丘,就看到远处的沙堆里影影绰绰冒出无数的人影。他们口中衔着弯刀,手中张着弓箭,有如鬼魅般摸进了营地。

几个守夜人被暗中射杀,其中一人濒死时吹响了手里的牛角号,商旅们纷纷惊醒,奋起反抗。就在此时,大队的骑兵奔驰而来,箭镞如雨,他们策马绕着营地奔驰,肆意射杀,无数人被利箭穿身,惨叫着死去。

阿术急忙把身子埋进沙堆,只露出脑袋观望。这是叔叔行走丝路从血与火中得到的经验,很好地保护了自己的侄儿,但叔叔自己却被骑兵一刀劈翻。商旅们虽然有弓弩,但在骑兵的突袭之下,根本无法抵抗,无论粟特人还是焉耆人,很快都被格杀殆尽。

这时,麴德勇才走进营盘,他魁梧雄壮有如巨神的身躯给阿术留下了刻骨铭心的印象,麴智盛则跟在他的后面,似乎吓得手脚发软,不停被麴德勇呵斥:“三弟,父王命你跟着我来,就是要见识血与火的战场。你这般胆战心惊的,回去如何向父王交代?去那边,看看谁还未死,补上一剑。”

在火光的映照下,麴智盛满脸通红,提着剑翻找活人。

麴德勇也挨个翻找,他发下严令,斩尽杀绝,不能留下一个活口。然而就在此时,一名焉耆人忽然从尸体堆里跳起来,举刀向麴德勇砍了过去。麴德勇闪身躲过,手中弯刀顺势一拖,那人一条手臂被斩落,惨叫声中,被他踹翻在地。

阿术认识他,是焉耆人的首领。没想到麴德勇竟然也认识他,踩着他的胸膛哈哈大笑:“原来是龙占婆大人。哼哼,堂堂焉耆国的礼部长史,却来做个商贾。”“麴德勇,”那龙占婆嘶声叫道,“你袭杀焉耆使者,莫非要挑起两国战争么?”“焉耆使者?”麴德勇冷笑,“在哪里?老子只看到一群粟特人和焉耆人组成的商旅!”他蹲下去,用刀背拍了拍龙占婆的脸,“这么说,龙大人你竟然是使者?说说看,出使哪里?负有什么使命?”

龙占婆哼了一声,强忍剧痛,一言不发。麴德勇伸手在他怀中摸索一番,掏出一卷帛书,龙占婆嘶吼道:“给我——”

麴德勇冷笑一声,重重踩在他的脸上,将帛书打开,挑在刀尖上,命人掌着火把观看。看了半晌,倒吸了一口冷气,咬牙切齿:“果然如此!焉耆人竟然暗中请大唐撑腰,重开丝路旧道!好歹毒的心肠,这是要让我高昌亡国灭种啊!呸,怪不得你堂堂礼部长史,要偷偷摸摸装作商旅出使大唐!你还有何话说?”

龙占婆惨笑一声:“要杀要剐你动手便是,但我焉耆龙族,绝不会就此罢手,定要将丝绸之路争夺到手,重开旧道!”“做梦!”麴德勇当即一刀杀了龙占婆,抢走了焉耆使者的国书、贡品等物,趁着夜色,带领骑士们扬长而去。

阿术把身子埋在沙中,望着杀人者离去,他到底是才九岁的孩子,早已经被吓呆了,迟迟不敢露头。

听到此处,玄奘有些不解:“何谓丝路旧道?”“这个我倒是很清楚。”阿术解释道,“丝绸之路并非一成不变,很多时候,地理环境变化,或者战争爆发,商旅们就会改变路线。原本商旅们走的路线贴着塔克拉玛干大沙漠北部边缘,经过姑墨、龟兹、焉耆的博斯腾湖南端、楼兰,再经过菖蒲海到达玉门关。后来中原的汉家控制伊吾之后,变更了道路,经过姑墨、龟兹之后,从博斯腾湖北端进入高昌,再到伊吾,通过莫贺延碛到达瓜州。这条路就是师父你现在经过的路线,被称为新道。”“哦。”玄奘点头,“那么新道旧道,为何对焉耆和高昌来说竟如此重要,甚至有亡国的危险?”

阿术咧嘴:“师父,对丝绸之路东西两端的大国,譬如中原汉家王朝和波斯、拜占庭而言,只要不关闭,走哪条路都没关系。但对于丝路上的这些小国而言,一改道,他们的国家就会消失于历史的尘埃之中。因为他们依托于丝路上的商旅而生存,有了商旅,就有了财富,有了人烟,否则,他们的国家就会被淡忘,百姓无法生存,国家无法维持。”

玄奘惊叹不已,这种小国的生存之难,当真是中原之人闻所未闻。“对焉耆而言,虽然两条道都经过他们的国家,却有本质的不同,因为走旧道,经博斯腾湖南端的话,就在焉耆王城的边上,那里是他们完全控制的领土;可是走新道,一则距离王城甚远,更重要的是,那是高昌实际控制的范围。上百年来,丝路上的财富源源不断涌入高昌,使其成了丝路上获利最多的富国,而焉耆人却日渐被冷落。因此,获得丝路控制权,对焉耆来说至关重要。”

玄奘这才明白,叹息道:“那么一旦丝路改成旧道,高昌国就会远离丝路,消失于大漠的风沙之中。”

阿术点头,玄奘终于明白高昌人为何要秘密截杀焉耆使者了。焉耆派遣使者朝贡大唐,请求丝路改道,一旦大唐准许,这对高昌人简直是灭顶之灾。可是玄奘又奇怪:“丝路新道存在了上百年,焉耆人请求改道,大唐朝廷就会允许么?可高昌人必然是笃定大唐会允许,所以才会害怕,不惜截杀使者。”

阿术赞叹道:“师父当真目光如炬,一眼就看到症结所在。没错,别的时候大唐是否允许实在不好说,但此时焉耆人恳求的话,大唐朝廷十有八九会准!”“这是为何?”玄奘吃惊道。“师父再想想。”阿术眨了眨眼,笑嘻嘻地道。

玄奘苦笑不已,眼前这孩子说是九岁,但你若只是听他说话,说他三四十岁也有人信。这孩子太老成了,思维敏捷,博学广闻,尤其是说话和看问题的思路,与成人无异。看来粟特人能够掌控丝路数百年,自然有他的道理。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一个孩子,从小培养,无论对政治变革、生意商机的敏锐,还是思考问题、接人待物的方法,都能让他的心智快速成长。

玄奘想了半天,忽然想起大唐国内的一桩大事,不禁悚然:“难道和大唐出兵攻打东突厥有关?”

阿术这回真的吃惊了:“师父,您真是神人也!”

玄奘汗颜无比,他是猜的。经过阿术讲解,他才明白了其中的关窍。贞观三年秋,也就是他离开长安前,李世民派李靖、李勣、柴绍等率领十万大军北上,打算一战攻灭东突厥。此时,估计双方正在大草原上厮杀。

西域诸国此时都控制在西突厥的手里,虽然东西突厥素来不睦,但新道靠北,距离东突厥太近,东突厥可以随时掐断丝绸之路;若是改成旧道,不但东突厥鞭长莫及,连西突厥的影响力也逐渐低微,这是大唐朝廷乐于见到的。“更重要的是,高昌王与西突厥的统叶护可汗是亲家!”阿术道,“麴文泰的女儿嫁给了统叶护可汗的长子呾度设,因此在西域诸国的纷争中,西突厥往往偏向高昌,令其他西域诸国很是不满。大唐虽然和西突厥目前关系良好,但若是能削弱西突厥,又何乐不为?”“原来如此!”玄奘恍然大悟,“怪不得高昌如此惊惧,怕焉耆使者抵达长安。”

阿术露出落寞的神情,显然想起自己的族人牵扯到两国对抗,无辜丧命的惨状。两人对着灯花久久不语,很久玄奘才叹息道:“看来焉耆使团出使大唐的计划,出自那龙霜公主的策划。如此善于把握时机与政局,这位西域凤凰果然不是浪得虚名,麴智盛爱上了她,实在是一场冤孽。”“他们都该死!”阿术愤然道。

玄奘苦笑,这时,大觉寺的僧人来见玄奘:“法师,伊吾王和高昌国的二王子前来拜见法师,正在僧房恭候。”

玄奘点了点头,阿术却道:“我不去。”

玄奘笑着摸了摸他的脑袋,叮嘱僧人带阿术去用餐,从行囊中取出一套干净的僧袍换上,把自己那磨烂的芒鞋也换了。他是一个爱洁之人,浑身上下收拾停当,才出门去见伊吾王。

伊吾王石万年有一半的粟特血统,祖先来自粟特地区的石国,便是玄奘在瓜州遇见的石磐陀的故乡。后来这个家族定居伊吾,与当地汉人通婚,成了当地大族。前隋时伊吾成为隋朝的伊吾郡,后隋末大乱,与中原隔绝,石万年趁势而起,率领伊吾七城独立建国,说起来也是西域的枭雄人物。

到了僧房,玄奘不禁吃了一惊,不但伊吾王和麴德勇来了,还有十几名伊吾各寺的主持,众人一见玄奘,一起见礼。伊吾王邀请他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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