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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10-19 22:31: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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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老舍

出版社:人民文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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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世同堂

四世同堂试读:

四世同堂(上)

第一部 惶惑一

祁老太爷什么也不怕,只怕庆不了八十大寿。在他的壮年,他亲眼看见八国联军怎样攻进北京城。后来,他看见了清朝的皇帝怎样退位,和接续不断的内战;一会儿九城的城门紧闭,枪声与炮声日夜不绝;一会儿城门开了,马路上又飞驰着得胜的军阀的高车大马。战争没有吓倒他,和平使他高兴。逢节他要过节,遇年他要祭祖,他是个安分守己的公民,只求消消停停的过着不至于愁吃愁穿的日子。即使赶上兵荒马乱,他也自有办法:最值得说的是他的家里老存着全家够吃三个月的粮食与咸菜。这样,即使炮弹在空中飞,兵在街上乱跑,他也会关上大门,再用装满石头的破缸顶上,便足以消灾避难。

为什么祁老太爷只预备三个月的粮食与咸菜呢?这是因为在他的心理上,他总以为北平是天底下最可靠的大城,不管有什么灾难,到三个月必定灾消难满,而后诸事大吉。北平的灾难恰似一个人免不了有些头疼脑热,过几天自然会好了的。不信,你看吧,祁老太爷会屈指算计:直皖战争有几个月?直奉战争又有好久?啊!听我的,咱们北平的灾难过不去三个月!

七七抗战那一年,祁老太爷已经七十五岁。对家务,他早已不再操心。他现在的重要工作是浇浇院中的盆花,说说老年间的故事,给笼中的小黄鸟添食换水,和携着重孙子孙女极慢极慢的去逛大街和护国寺。可是,芦沟桥的炮声一响,他老人家便没法不稍微操点心了,谁教他是四世同堂的老太爷呢。

儿子已经是过了五十岁的人,而儿媳的身体又老那么病病歪歪的,所以祁老太爷把长孙媳妇叫过来。老人家最喜欢长孙媳妇,因为第一,她已给祁家生了儿女,教他老人家有了重孙子孙女;第二,她既会持家,又懂得规矩,一点也不像二孙媳妇那样把头发烫得烂鸡窝似的,看着心里就闹得慌;第三,儿子不常住在家里,媳妇又多病,所以事实上是长孙与长孙媳妇当家,而长孙终日在外教书,晚上还要预备功课与改卷子,那么一家十口的衣食茶水,与亲友邻居的庆吊交际,便差不多都由长孙媳妇一手操持了;这不是件很容易的事,所以老人天公地道的得偏疼点她。还有,老人自幼长在北平,耳习目染的和旗籍人学了许多规矩礼路:儿媳妇见了公公,当然要垂手侍立。可是,儿媳妇既是五十多岁的人,身上又经常的闹着点病;老人若不教她垂手侍立吧,便破坏了家规;教她立规矩吧,又于心不忍,所以不如干脆和长孙媳妇商议商议家中的大事。

祁老人的背虽然有点弯,可是全家还属他的身量最高。在壮年的时候,他到处都被叫作“祁大个子”。高身量,长脸,他本应当很有威严,可是他的眼睛太小,一笑便变成一条缝子,于是,人们只看见他的高大的身躯,而觉不出什么特别可敬畏的地方来。到了老年,他倒变得好看了一些:黄暗的脸,雪白的须眉,眼角腮旁全皱出永远含笑的纹溜;小眼深深的藏在笑纹与白眉中,看去总是笑眯眯的显出和善;在他真发笑的时候,他的小眼放出一点点光,倒好像是有无限的智慧而不肯一下子全放出来似的。

把长孙媳妇叫来,老人用小胡梳轻轻的梳着白须,半天没有出声。老人在幼年只读过三本小书与六言杂字;少年与壮年吃尽苦处,独力置买了房子,成了家。他的儿子也只在私塾读过三年书,就去学徒;直到了孙辈,才受了风气的推移,而去人大学读书。现在,他是老太爷,可是他总觉得学问既不及儿子——儿子到如今还能背诵上下《论语》,而且写一笔被算命先生推奖的好字——更不及孙子,而很怕他们看不起他。因此,他对晚辈说话的时候总是先楞一会儿,表示自己很会思想。对长孙媳妇,他本来无须这样,因为她识字并不多,而且一天到晚嘴中不是叫孩子,便是谈论油盐酱醋。不过,日久天长,他已养成了这个习惯,也就只好教孙媳妇多站一会儿了。

长孙媳妇没入过学校,所以没有学名。出嫁以后,才由她的丈夫像赠送博士学位似的送给她一个名字——韵梅。韵梅两个字仿佛不甚走运,始终没能在祁家通行得开。公婆和老太爷自然没有喊她名字的习惯与必要,别人呢又觉得她只是个主妇,和“韵”与“梅”似乎都没多少关系。况且,老太爷以为“韵梅”和“运煤”既然同音,也就应该同一个意思,“好吗,她一天忙到晚,你们还忍心教她去运煤吗?”这样一来,连她的丈夫也不好意思叫她了,于是她除了“大嫂”“妈妈”等应得的称呼外,便成了“小顺儿的妈”;小顺儿是她的小男孩。

小顺儿的妈长得不难看,中等身材,圆脸,两只又大又水灵的眼睛。她走路,说话,吃饭,作事,都是快的,可是快得并不发慌。她梳头洗脸擦粉也全是快的,所以有时候碰巧了把粉擦得很匀,她就好看一些;有时候没有擦匀,她就不大顺眼。当她没有把粉擦好而被人家嘲笑的时候,她仍旧一点也不发急,而随着人家笑自己。她是天生的好脾气。

祁老人把白须梳够,又用手掌轻轻擦了两把,才对小顺儿的妈说:“咱们的粮食还有多少啊?”

小顺儿的妈的又大又水灵的眼很快的转动了两下,已经猜到老太爷的心意。很脆很快的,她回答:“还够吃三个月的呢!”

其实,家中的粮食并没有那么多。她不愿因说了实话,而惹起老人的罗嗦。对老人和儿童,她很会运用善意的欺骗。“咸菜呢?”老人提出第二个重要事项来。

她回答的更快当:“也够吃的!干疙疸,老咸萝卜,全还有呢!”她知道,即使老人真的要亲自点验,她也能马上去买些来。“好!”老人满意了。有了三个月的粮食与咸菜,就是天塌下来,祁家也会抵抗的。可是老人并不想就这么结束了关切,他必须给长孙媳妇说明白了其中的道理:“日本鬼子又闹事哪!哼!闹去吧!庚子年,八国联军打进了北京城,连皇上都跑了,也没把我的脑袋掰了去呀!八国都不行,单是几个日本小鬼还能有什么蹦儿?咱们这是宝地,多大的乱子也过不去三个月!咱们可也别太粗心大胆,起码得有窝头和咸菜吃!”

老人说一句,小顺儿的妈点一次头,或说一声“是”。老人的话,她已经听过起码有五十次,但是还当作新的听。老人一见有人欣赏自己的话,不由的提高了一点嗓音,以便增高感动的力量:“你公公,别看他五十多了,论操持家务还差得多呢!你婆婆,简直是个病包儿,你跟她商量点事儿,她光会哼哼!这一家,我告诉你,就仗着你跟我!咱们俩要是不操心,一家子连裤子都穿不上!你信不信?”

小顺儿的妈不好意思说“信”,也不好意思说“不信”,只好低着眼皮笑了一下。“瑞宣还没回来哪?”老人问。瑞宣是他的长孙。“他今天有四五堂功课呢。”她回答。“哼!开了炮,还不快快的回来!瑞丰和他的那个疯娘们呢?”老人问的是二孙和二孙媳妇——那个把头发烫成鸡窝似的妇人。“他们俩——”她不知道怎样回答好。“年轻轻的公母俩,老是蜜里调油,一时一刻也离不开,真也不怕人家笑话!”

小顺儿的妈笑了一下:“这早晚的年轻夫妻都是那个样儿!”“我就看不下去!”老人斩钉截铁的说。“都是你婆婆宠得她!我没看见过,一个年轻轻的妇道一天老长在北海,东安市场和——什么电影园来着?”“我也说不上来!”她真说不上来,因为她几乎永远没有看电影去的机会。“小三儿呢?”小三儿是瑞全,因为还没有结婚,所以老人还叫他小三儿;事实上,他已快在大学毕业了。“老三带着妞子出去了。”妞子是小顺儿的妹妹。“他怎么不上学呢?”“老三刚才跟我讲了好大半天,说咱们要再不打日本,连北平都要保不住!”小顺儿的妈说得很快,可是也很清楚。“说的时候,他把脸都气红了,又是搓拳,又是磨掌的!我就直劝他,反正咱们姓祁的人没得罪东洋人,他们一定不能欺侮到咱们头上来!我是好意这么跟他说,好教他消消气;喝,哪知道他跟我瞪了眼,好像我和日本人串通一气似的!我不敢再言语了,他气哼哼的扯起妞子就出去了!您瞧,我招了谁啦?”

老人楞了一小会儿,然后感慨着说:“我很不放心小三儿,怕他早晚要惹出祸来!”

正说到这里,院里小顺儿撒娇的喊着:“爷爷!爷爷!你回来啦?给我买桃子来没有?怎么,没有?连一个也没有?爷爷你真没出息!”

小顺儿的妈在屋中答了言:“顺儿!不准和爷爷讪脸!再胡说,我就打你去!”

小顺儿不再出声,爷爷走了进来。小顺儿的妈赶紧去倒茶。爷爷(祁天佑)是位五十多岁的黑胡子小老头儿。中等身材,相当的富泰,圆脸,重眉毛,大眼睛,头发和胡子都很重很黑,很配作个体面的铺店的掌柜的——事实上,他现在确是一家三间门面的布铺掌柜。他的脚步很重,每走一步,他的脸上的肉就颤动一下。作惯了生意,他的脸上永远是一团和气,鼻子上几乎老拧起一旋笑纹。今天,他的神气可有些不对。他还要勉强的笑,可是眼睛里并没有笑时那点光,鼻子上的一旋笑纹也好像不能拧紧;笑的时候,他几乎不敢大大方方的抬起头来。“怎样?老大!”祁老太爷用手指轻轻的抓着白胡子,就手儿看了看儿子的黑胡子,心中不知怎的有点不安似的。

黑胡子小老头很不自然的坐下,好像白胡子老头给了他一些什么精神上的压迫。看了父亲一眼,他低下头去,低声的说:“时局不大好呢!”“打得起来吗?”小顺儿的妈以长媳的资格大胆的问。“人心很不安呢!”

祁老人慢慢的立起来:“小顺儿的妈,把顶大门的破缸预备好!”二

祁家的房子坐落在西城护国寺附近的“小羊圈”。说不定,这个地方在当初或者真是个羊圈,因为它不像一般的北平的胡同那样直直的,或略微有一两个弯儿,而是颇像一个葫芦。通到西大街去的是葫芦的嘴和脖子,很细很长,而且很脏。葫芦的嘴是那么窄小,人们若不留心细找,或向邮差打听,便很容易忽略过去。进了葫芦脖子,看见了墙根堆着的垃圾,你才敢放胆往里面走,像哥仑布看到海上有漂浮着的东西才敢更向前进那样。走了几十步,忽然眼一明,你看见了葫芦的胸:一个东西有四十步,南北有三十步长的圆圈,中间有两棵大槐树,四围有六七家人家。再往前走,又是一个小巷——葫芦的腰。穿过“腰”,又是一块空地,比“胸”大着两三倍,这便是葫芦肚儿了。“胸”和“肚”大概就是羊圈吧?这还待历史家去考查一番,而后才能断定。

祁家的房便是在葫芦胸里。街门朝西,斜对着一棵大槐树。在当初,祁老人选购房子的时候,房子的地位决定了他的去取。他爱这个地方。胡同口是那么狭窄不惹人注意,使他觉到安全;而葫芦胸里有六七家人家,又使他觉到温暖。门外呢,两株大槐下可供孩子们玩耍,既无车马,又有槐豆槐花与槐虫可以当作儿童的玩具。同时,地点虽是陋巷,而西通大街,背后是护国寺——每逢七八两日有庙会——买东西不算不方便。所以,他决定买下那所房。

房子的本身可不很高明。第一,它没有格局。院子是东西长而南北短的一个长条,所以南北房不能相对;假若相对起来,院子便被挤成一条缝,而颇像轮船上房舱中间的走道了。南房两间,因此,是紧靠着街门,而北房五间面对着南院墙。两间东房是院子的东尽头;东房北边有块小空地,是厕所。南院墙外是一家老香烛店的晒佛香的场院,有几株柳树。幸而有这几株树,否则祁家的南墙外便什么也没有,倒好像是火车站上的房子,出了门便是野地了。第二,房子盖得不甚结实。除了北房的木料还说得过去,其余的简直没有值得夸赞的地方。在祁老人手里,南房的山墙与东房的后墙便塌倒过两次以上,而界墙的——都是碎砖头砌的——坍倒是每年雨季所必不能免的。院中是一墁土地,没有甬路;每逢雨季,院中的存水就能有一尺多深,出入都须打赤脚。

祁老人可是十分喜爱这所房。主要的原因是,这是他自己置买的产业,不论格局与建筑怎样不好,也值得自傲。其次,自从他有了这所房,他的人口便有增无减,到今天已是四世同堂!这里的风水一定是很好!在长孙瑞宣结婚的时候,全部房屋都彻底的翻盖了一次。这次是祁天佑出的力——他想把父亲置买的产业变成一座足以传世的堡垒,好上足以对得起老人,下对得起儿孙。木料糟了的一概撤换,碎砖都换上整砖,而且见木头的地方全上了油漆。经过一修改,这所房子虽然在格局上仍然有欠体面,可是在实质上却成了小羊圈数一数二的好房子。祁老人看着新房,满意的叹了口气。到他作过六十整寿,决定退休以后,他的劳作便都放在美化这所院子上。在南墙根,他逐渐的给种上秋海棠,玉簪花,绣球,和虎耳草。院中间,他养着四大盆石榴,两盆夹竹桃,和许多不须费力而能开花的小植物。在南房前面,他还种了两株枣树,一株结的是大白枣,一株结的是甜酸的“莲蓬子儿”。

看着自己的房,自己的儿孙,和手植的花草,祁老人觉得自己的一世劳碌并没有虚掷。北平城是不朽之城,他的房子也是永世不朽的房子。

现在,天佑老夫妇带着小顺儿住南屋。五间北房呢,中间作客厅;客厅里东西各有一个小门,通到瑞宣与瑞丰的卧室;尽东头的和尽西头的一间,都另开屋门,东头是瑞全的,西头是祁老太爷的卧室。东屋作厨房,并堆存粮米,煤球,柴火;冬天,也收藏石榴树和夹竹桃什么的。当初,在他买过这所房子来的时候,他须把东屋和南屋都租出去,才能显着院内不太空虚;今天,他自己的儿孙都快住不下了。屋子都住满了自家的人,老者的心里也就充满了欢喜。他像一株老树,在院里生满了枝条,每一条枝上的花叶都是由他生出去的!

在胡同里,他也感到得意。四五十年来,他老住在这里,而邻居们总是今天搬来,明天搬走,能一气住到十年二十年的就少少的。他们生,他们死,他们兴旺,他们衰落,只有祁老人独自在这里生了根。因家道兴旺而离开这陋巷的,他不去巴结;因家道衰落而连这陋巷也住不下去的,他也无力去救济;他只知道自己老在这里不动,渐渐的变成全胡同的老太爷。新搬来的人家,必定先到他这里来拜街坊;邻居有婚丧事设宴,他必坐首席;他是这一带的老人星,代表着人口昌旺,与家道兴隆!

在得意里,他可不敢妄想。他只希望能在自己的长条院子里搭起喜棚,庆祝八十整寿。八十岁以后的事,他不愿去想;假若老天教他活下去呢,很好;老天若收回他去呢,他闭眼就走,教子孙们穿着白孝把他送出城门去!

在葫芦胸里,路西有一个门,已经堵死。路南有两个门,都是清水脊门楼,房子相当的整齐。路北有两个门,院子都不大,可都住着三四家人家。假若路南是贵人区,路北便是贫民区。路东有三个门,尽南头的便是祁宅。与祁家一墙之隔的院子也是个长条儿,住着三家子人。再过去,还有一家,里外两个院子,有二十多间房,住着至少有七八家子,而且人品很不齐。这可以算作个大杂院。祁老太爷不大看得起这个院子,所以拿那院子的人并不当作街坊看待;为掩饰真正的理由,他总说那个院子只有少一半在“胸”里,而多一半在葫芦腰里,所以不能算作近邻,倒好像“胸”与“腰”相隔有十几里路似的。

把大杂院除外,祁老人对其余的五个院子的看待也有等级。最被他重视的是由西数第一个——门牌一号——路南的门。这个门里住着一家姓钱的,他们搬走过一次,可是不久又搬了回来,前后在这里已住过十五六年。钱老夫妇和天佑同辈,他的两个少爷都和瑞宣同过学。现在,大少爷已结了婚,二少爷也定了婚而还未娶。在一般人眼中,钱家的人都有点奇怪。他们对人,无论是谁,都极有礼貌,可是也都保持着个相当的距离,好像对谁都看得起,又都看不起。他们一家人的服装都永远落后十年,或二十年,到如今,钱老先生到冬天还戴红呢子大风帽。他家的妇女似乎永远不出大门一步;遇必要的时候,她们必须在门口买点针线或青菜什么的,也只把门开开一点缝子,仿佛怕走漏了门中什么秘密似的。他们的男人虽然也和别家的一样出来进去,可是他们的行动都像极留着神,好使别人莫测高深。钱老先生没有作事,很少出门;只有在他脸上有点酒意的时候,才穿着古老的衣服在门口立一会儿,仰头看着槐花,或向儿童们笑一笑。他们的家境如何?他们有什么人生的乐趣?有什么生活上的痛苦?都没有人知道。他们的院子里几乎永远没有任何响动。遇上胡同里有什么娶亲的,出殡的,或是来了跑旱船或耍猴子的,大家都出来看看热闹,只有钱家的门照旧关得严严的。他们不像是过日子,而倒像终年的躲债或避难呢。

在全胡同里,只有祁老人和瑞宣常到钱家来,知道一些钱家的“秘密”。其实,钱家并没有什么秘密。祁老人心中很明白这个,但是不愿对别人说。这样,他就仿佛有一种替钱家保守秘密的责任似的,而增高了自己的身分。

钱家的院子不大,而满种着花。祁老人的花苗花种就有许多是由这里得来的。钱老先生的屋里,除了鲜花,便是旧书与破字画。他的每天的工作便是浇花,看书,画画,和吟诗。到特别高兴的时候,他才喝两盅自己泡的茵陈酒。钱老先生是个诗人。他的诗不给别人看,而只供他自己吟味。他的生活是按照着他的理想安排的,并不管行得通行不通。他有时候挨饿,挨饿他也不出一声。他的大少爷在中学教几点钟书,在趣味上也颇有父风。二少爷是这一家中最没有诗意的,他开驶汽车。钱老先生决不反对儿子去开汽车,而只不喜闻儿子身上的汽油味;因此,二少爷不大回家来,虽然并没有因汽油味和父亲犯了什么意见。至于钱家的妇女,她们并不是因为男子专制而不出大门,而倒是为了服装太旧,自惭形秽。钱先生与儿子绝对不是肯压迫任何人的人,可是他们的金钱能力与生活的趣味使他们毫不注意到服装上来,于是家中的妇女也就只好深藏简出的不出去多暴露自己的缺陷。

在祁老人与钱先生的交往中,祁老人老来看钱先生,而钱先生绝对不到祁家去。假若祁老人带来一瓶酒,送给钱先生,钱先生必定马上派儿子送来比一瓶酒贵着两三倍的一些礼物;他永远不白受人家的东西。他的手中永远没有宽裕过,因为他永远不算账,不记账。有钱他就花掉,没钱他会楞着想诗。他的大少爷也有这样的脾气。他宁可多在家中练习几点钟的画,而不肯去多教几点钟的书,增加一点收入。

论性格,论学识,论趣味,祁老人都没有和钱先生成为好友的可能。可是,他们居然成了好朋友。在祁老人呢,他,第一,需要个年老的朋友,好有个地方去播放他的陈谷子烂芝麻。第二,他佩服钱老人的学问和人品。在钱先生呢,他一辈子不肯去巴结任何人,但是有愿与他来往的,他就不便拒绝。他非常的清高,可并没有看不起人的恶习气。假若有人愿意来看他,他是个顶和蔼可亲的人。

虽然已有五十七八岁,钱默吟先生的头发还没有多少白的。矮个子,相当的胖,一嘴油光水滑的乌牙,他长得那么厚厚敦敦的可爱。圆脸,大眼睛,常好把眼闭上想事儿。他的语声永远很低,可是语气老是那么谦恭和气,教人觉得舒服。他和祁老人谈诗,谈字画,祁老人不懂。祁老人对他讲重孙子怎么又出了麻疹,二孙媳怎么又改烫了飞机头,钱先生不感趣味。但是,两个人好像有一种默契:你说,我就听着;我说,你就听着。钱默吟教祁老人看画,祁老人便点头夸好。祁老人报告家中的琐事,默吟先生便随时的答以“怎么好?”“真的吗?”“对呀!”等等简单的句子。若实在无词以答,他也会闭上眼,连连的点头。到最后,两个人的谈话必然的移转到养花草上来,而二人都可以滔滔不绝的说下去,也都感到难得的愉快。虽然祁老人对石榴树的趣味是在多结几个大石榴,而钱先生是在看花的红艳与石榴的美丽,可是培植的方法到底是有相互磋磨的必要的。

畅谈了花草以后,钱先生往往留祁老人吃顿简单的饭,而钱家的妇女也就可以借着机会来和老人谈谈家长里短——这时节,连钱先生也不能不承认在生活中除了作诗作画,也还有油盐酱醋这些问题的。

瑞宣有时候陪着祖父来上钱家串门儿,有时候也独自来。当他独自来的时候,十之八九是和太太或别人闹了脾气。他是个能用理智控制自己的人,所以虽然偶尔的动了怒,他也不愿大喊大叫的胡闹。他会一声不响的溜到钱家去,和钱家父子谈一谈与家事国事距离很远的事情,便把胸中的恶气散尽。

在钱家而外,祁老人也喜欢钱家对门,门牌二号的李家。在全胡同里,只有李家的老人与祁老太爷同辈,而且身量只比祁老人矮着不到一寸——这并不是李四爷的身子比祁老人的短这么些,而是他的背更弯了一点。他的职业的标志是在他的脖子上的一个很大的肉包。在二三十年前,北平有不少这种脖子上有肉包的人。他们自成一行,专给人们搬家。人家要有贵重的东西,像大磁瓶,座钟,和楠木或花梨的木器,他们便把它们捆扎好,用一块窄木板垫在脖子上,而把它们扛了走。他们走得要很稳,脖子上要有很大的力量,才能负重而保险不损坏东西。人们管这一行的人叫作“窝脖儿的”。自从有板子车以后,这行的人就渐渐的把“窝”变成了“拉”,而年轻的虽然还吃这一行的饭,脖子上可没有那个肉包了。李四爷在年轻的时候一定是很体面,尽管他脖子有肉包,而背也被压得老早就有点弯。现在,他的年纪已与祁老人不相上下,可是长脸上还没有多少皱纹,眼睛还不花,一笑的时候,他的眼与牙都放出光来,使人还能看出一点他年轻时的漂亮。

二号的院子里住着三家人,房子可是李四爷的。祁老人的喜欢李四爷,倒不是因为李四爷不是个无产无业的游民,而是因为李四爷的为人好。在他的职业上,他永远极尽心,而且要钱特别克己;有时候他给穷邻居搬家,便只要个饭钱,而不提工资。在职业以外,特别是在有了灾难的时节,他永远自动的给大家服务。例如:地方上有了兵变或兵灾,他总是冒险的顶着枪子儿去到大街上探听消息,而后回来报告给大家应当怎样准备。城门要关闭了,他便在大槐树下喊两声:“要关城了!赶紧预备点粮食呀!”及至灾难过去,城门又开了,他便又去喊:“太平没事啦,放心吧!”祁老人虽然以这一带的老人星自居,可是从给大家服务上来说,他自愧不如李四爷。所以,从年纪上和从品德上说,他没法不尊敬李四爷。虽然李家的少爷也是“窝脖儿的”,虽然李家院子是个又脏又乱的小杂院。两个老人若在大槐树下相遇而立定了,两家的晚辈便必定赶快的拿出凳子来,因为他们晓得两个老人的谈话多数是由五六十年前说起,而至少须花费一两钟头的。

李四爷的紧邻四号,和祁老人的紧邻六号都也是小杂院。四号住着剃头匠孙七夫妇;马老寡妇与她的外孙子,外孙以沿街去叫:“转盘的话匣子”为业;和拉洋车的小崔——除了拉车,还常打他的老婆。六号也是杂院,而人们的职业较比四号的略高一级:北房里住着丁约翰,信基督教,在东交民巷的“英国府”作摆台的。北耳房住着棚匠刘师傅夫妇,刘师傅在给人家搭棚而外,还会练拳和耍“狮子”。[1]东屋住着小文夫妇,都会唱戏,表面上是玩票,而暗中拿“黑杵”。

对四号与六号的人们,祁老人永远保持着不即不离的态度,有事就量力相助,无事便各不相扰。李四爷可就不然了,他对谁都愿意帮忙,不但四号与六号的人们都是他的朋友,就连七号——祁老人所不喜欢的大杂院——也常常的受到他的协助。不过,连这样,李四爷还时常遭受李四妈的指摘与责骂。李四妈,满头白发,一对大近视眼,几乎没有一天不骂那个“老东西”的。她的责骂,多数是她以为李四爷对朋友们还没有尽心尽力的帮忙,而这种责骂也便成为李四爷的见义勇为的一种督促。全胡同里的孩子,不管长得多么丑,身上有多么脏臭,都是李四妈的“宝贝儿”。对于成年人,李四妈虽然不好意思叫出来,而心中以为他们和她们都应该是她的“大宝贝儿”。她的眼看不清谁丑谁俊,她的心也不辨贫富老幼;她以为一切苦人都可怜可爱,都需要他们老夫妇的帮忙。因此,胡同里的人有时候对祁老人不能不敬而远之,而对李老夫妇便永远热诚的爱戴;他们有什么委屈都去向李四妈陈诉,李四妈便马上督促李四爷去帮忙,而且李四妈的同情的眼泪是既真诚而又丰富的。

夹在钱家与祁家中间的三号是祁老人的眼中钉。在祁家的房还没有翻修以前,三号是小羊圈里最体面的房。就是在祁家院子重修以后,论格局也还不及三号的款式像样。第一,三号门外,在老槐下面有一座影壁,粉刷得黑是黑,白是白,中间油好了二尺见方的大红福字。祁家门外,就没有影壁,全胡同里的人家都没有影壁!第二,论门楼,三号的是清水脊,而祁家的是花墙子。第三,三号是整整齐齐的四合房,院子里方砖墁地。第四,三号每到夏天,院中必由六号的刘师傅给搭起新席子的凉棚,而祁家的阴凉儿只仗着两株树影儿不大的枣树供给。祁老人没法不嫉妒!

论生活方式,祁老人更感到精神上的压迫与反感。三号的主人,冠晓荷,有两位太太,而二太太是唱奉天大鼓的,曾经红过一时的,尤桐芳。冠先生已经五十多岁,和祁天佑的年纪仿上仿下,可是看起来还像三十多岁的人,而且比三十多岁的人还漂亮。冠先生每天必定刮脸,十天准理一次发,白头发有一根拔一根。他的衣服,无论是中服还是西装,都尽可能的用最好的料子;即使料子不顶好,也要做得最时样最合适。小个子,小长脸,小手小脚,浑身上下无一处不小,而都长得匀称。匀称的五官四肢,加上美妙的身段,和最款式的服装,他颇像一个华丽光滑的玻璃珠儿。他的人虽小,而气派很大,平日交结的都是名士与贵人。家里用着一个厨子,一个顶懂得规矩的男仆,和一个老穿缎子鞋的小老妈。一来客,他总是派人到便宜坊去叫挂炉烤鸭,到老宝丰去叫远年竹叶青。打牌,讲究起码四十八圈,而且饭前饭后要唱鼓书与二簧。对有点身分的街坊四邻,他相当的客气,可是除了照例的婚丧礼吊而外,并没有密切的交往。至于对李四爷,刘师傅,剃头的孙七,和小崔什么的,他便只看到他们的职业,而绝不拿他们当作人看。“老刘,明天来拆天棚啊!”“四爷,下半天到东城给我取件东西来,别误了!”“小崔,你要是跑得这么慢,我就不坐你的车了!听见没有?”对他们,他永远是这样的下简单而有权威的命令。

冠太太是个大个子,已经快五十岁了还专爱穿大红衣服,所以外号叫作大赤包儿。赤包儿是一种小瓜,红了以后,北平的儿童拿着它玩。这个外号起得相当的恰当,因为赤包儿经儿童揉弄以后,皮儿便皱起来,露出里面的黑种子。冠太太的脸上也有不少的皱纹,而且鼻子上有许多雀斑,尽管她还擦粉抹红,也掩饰不了脸上的褶子与黑点。她比她的丈夫的气派更大,一举一动都颇像西太后。她比冠先生更喜欢,也更会,交际;能一气打两整天整夜的麻雀牌,而还保持着西太后的尊傲气度。

冠太太只给冠先生生了两个小姐,所以冠先生又娶了尤桐芳,为是希望生个胖儿子。尤桐芳至今还没有生儿子。可是和大太太吵起嘴来,她的声势倒仿佛有十个儿子作后援似的。她长得不美,可是眉眼很媚;她的眉眼一天到晚在脸上乱跑。两位小姐,高第与招弟,本质都不错,可是在两位母亲的教导下,既会修饰,又会满脸上跑眉毛。

祁老人既嫉妒三号的房子,又看不上三号所有的男女。特别使他不痛快的是二孙媳妇的服装打扮老和冠家的妇女比赛,而小三儿瑞全又和招弟小姐时常有些来往。因此,当他发脾气的时候,他总是手指西南,对儿孙说:“别跟他们学!那学不出好来!”这也就暗示出:假若小三儿再和招弟姑娘来往,他会把他赶出门去的。三

祁老人用破缸装满石头,顶住了街门。

李四爷在大槐树下的警告:“老街旧邻,都快预备点粮食啊,城门关上了!”更使祁老人觉得自己是诸葛亮。他不便隔着街门告诉李四爷:“我已经都预备好了!”可是心中十分满意自己的未雨绸缪,料事如神。

在得意之间,他下了过于乐观的判断:不出三天,事情便会平定。

儿子天佑是个负责任的人,越是城门紧闭,他越得在铺子里。

儿媳妇病病歪歪的,听说日本鬼子闹事,长叹了一口气,心中很怕万一自己在这两天病死,而棺材出不了城!一急,她的病又重了一些。

瑞宣把眉毛皱得很紧,而一声不出;他是当家人,不能在有了危险的时候,长吁短叹的。

瑞丰和他的摩登太太一向不注意国事,也不关心家事;大门既被祖父封锁,只好在屋里玩扑克牌解闷。老太爷在院中罗嗦,他俩相视,缩肩,吐一吐舌头。

小顺儿的妈虽然只有二十八岁,可是已经饱经患难。她同情老太爷的关切与顾虑;同时,她可也不怕不慌。她的心好像比她的身体老的多,她看得很清楚:患难是最实际的,无可幸免的;但是,一个人想活下去,就不能不去设法在患难中找缝子,逃了出去——尽人事,听天命。总之生在这个年月,一个人须时时勇敢的去面对那危险的,而小心提防那“最”危险的事。你须把细心放在大胆里,去且战且走。你须把受委屈当作生活,而从委屈中咂摸出一点甜味来,好使你还肯活下去。

她一答一和的跟老人说着话儿,从眼泪里追忆过去的苦难,而希望这次的危险是会极快便过去的。听到老人的判断——不出三天,事情便会平定——她笑了一下:“那敢情好!”而后又发了点议论:“我就不明白日本鬼子要干什么!咱们管保谁也没得罪过他们,大家伙平平安安的过日子,不比拿刀动杖的强?我猜呀,日本鬼子准是天生来的好找别扭,您说是不是?”

老人想了一会儿才说:“自从我小时候,咱们就受小日本的欺侮,我简直想不出道理来!得啦,就盼着这一回别把事情闹大了!日本人爱小便宜,说不定这回是看上了芦沟桥。”“干吗单看上了芦沟桥呢?”小顺儿的妈纳闷。“一座大桥既吃不得,又不能搬走!”“桥上有狮子呀!这件事要搁着我办,我就把那些狮子送给他们,反正摆在那里也没什么用!”“哼!我就不明白他们要那些狮子干吗?”她仍是纳闷。“要不怎么是小日本呢!看什么都爱!”老人很得意自己能这么明白日本人的心理。“庚子年的时候,日本兵进城,挨着家儿搜东西,先是要首饰,要表;后来,连铜钮扣都拿走!”“大概拿铜当作了金子,不开眼的东西!”小顺儿的妈挂了点气说。她自己是一棵草也不肯白白拿过来的人。“大嫂!”瑞全好像自天而降的叫了声。“哟!”大嫂吓了一跳。“三爷呀!干吗?”“你把嘴闭上一会儿行不行?你说得我心里直闹得慌!”

在全家里,没有人敢顶撞老太爷,除了瑞全和小顺儿。现在他拦阻大嫂说话,当然也含着反抗老太爷的意思。

老太爷马上听出来那弦外之音。“怎么?你不愿意听我们说话,把耳朵堵上就是了!”“我是不爱听!”瑞全的样子很像祖父,又瘦又长,可是在思想上,他与祖父相隔了有几百年。他的眼也很小,但很有神,眼珠像两颗发光的黑豆子。在学校里,他是篮球选手。打球的时候,他的两颗黑豆子随着球乱转,到把球接到手里,他的嘴便使劲一闭,像用力咽一口东西似的。他的眼和嘴的表情,显露出来他的性格——性子急,而且有决断。现在,他的眼珠由祖父转到大嫂,又由大嫂转到祖父,倒好像在球场上监视对方的球手呢。“日本人要芦沟桥的狮子?笑话!他们要北平,要天津,要华北,要整个的中国!”“得了,得了!老三!少说一句。”大嫂很怕老三把祖父惹恼。

其实,祁老人对孙子永远不动真气——若是和重孙子在一处,则是重孙子动气,而太爷爷陪笑了。“大嫂,你老是这样!不管谁是谁非,不管事情有多么严重,你老是劝人少说一句!”三爷虽然并不十分讨厌大嫂,可是心中的确反对大嫂这种敷衍了事的办法。现在,气虽然是对大嫂发的,而他所厌恶的却是一般的——他不喜欢任何不论是非,而只求敷衍的人。“不这样,可教我怎样呢?”小顺儿的妈并不愿意和老三拌嘴,而是为她多说几句,好教老太爷不直接的和老三开火。“你们饿了找我要吃,冷了向我要衣服,我还能管天下大事吗?”

这,把老三问住了。像没能把球投进篮去而抓抓头那样,他用瘦长而有力的手指抓了两下头。

祖父笑了,眼中发出点老而淘气的光儿。“小三儿!在你嫂子面前,你买不出便宜去!没有我和她,你们连饭都吃不上,还说什么国家大事!”“日本鬼子要是打破了北平,谁都不用吃饭!”瑞全咬了咬牙。他真恨日本鬼子。“那!庚子年,八国联军……”老人想把拿手的故事再重述一遍,可是一抬头,瑞全已经不见了。“这小子!说不过我就溜开!这小子!”

门外有人拍门。“瑞宣!开门去!”祁老人叫。“多半是你爸爸回来了。”

瑞宣又请上弟弟瑞全,才把装满石头的破缸挪开。门外,立着的不是他们的父亲,而是钱默吟先生。他们弟兄俩全楞住了。钱先生来访是件极稀奇的事。瑞宣马上看到时局的紧急,心中越发不安。瑞全也看到危险,可是只感到兴奋,而毫无不安与恐惧。

钱先生穿着件很肥大的旧蓝布衫,袖口与领边已全磨破。他还是很和蔼,很镇定,可是他自己知道今天破例到友人家来便是不镇定的表示。含着笑,他低声的问:“老人们都在家吧?”“请吧!钱伯父!”瑞宣闪开了路。

钱先生仿佛迟疑了一下,才往里走。

瑞全先跑进去,告诉祖父:“钱先生来了。”

祁老人听见了,全家也都听到,大家全为之一惊。祁老人迎了出来。又惊又喜,他几乎说不上话来。

钱默吟很自然,微抱歉意的说着:“第一次来看你老人家,第一次!我太懒了,简直不愿出街门。”

到北屋客厅坐下,钱先生先对瑞宣声明:“千万别张罗茶水!一客气,我下次就更不敢来了!”这也暗示出,他愿意开门见山的把来意说明,而且不希望逐一的见祁家全家的老幼。

祁老人先提出实际的问题:“这两天我很惦记着你!咱们是老邻居,老朋友了,不准说客气话,你有粮食没有。没有,告诉我一声!粮食可不比别的东西,一天,一顿,也缺不得!”

默吟先生没说有粮,也没说没粮,而只含混的一笑,倒好像即使已经绝粮,他也不屑于多去注意。“我——”默吟先生笑着,闭了闭眼。“我请教瑞宣世兄,”他的眼也看了瑞全一下,“时局要演变到什么样子呢?你看,我是不大问国事的人,可是我能自由地生活着,全是国家所赐。我这几天什么也干不下去!我不怕穷,不怕苦,我只怕丢了咱们的北平城!一朵花,长在树上,才有它的美丽;拿到人的手里就算完了。北平城也是这样,它顶美,可是若被敌人占据了,它便是被折下来的花了!是不是?”

见他们没有回答。他又补上了两句:“假若北平是树,我便是花,尽管是一朵闲花。北平若不幸丢失了,我想我就不必再活下去!”

祁老人颇想说出他对北平的信仰,而劝告钱先生不必过于忧虑。可是,他不能完全了解钱先生的话;钱先生的话好像是当票子上的字,虽然也是字,而另有个写法——你要是随便的乱猜,赎错了东西才麻烦呢!于是,他的嘴唇动了动,而没说出话来。

瑞宣,这两天心中极不安,本想说些悲观的话,可是有老太爷在一旁,他不便随便开口。

瑞全没有什么顾忌。他早就想谈话,而找不到合适的人。大哥的学问见识都不坏,可是大哥是那么能故意的缄默,非用许多方法不能招出他的话来。二哥,呕,跟二哥二嫂只能谈谈电影与玩乐。和二哥夫妇谈话,还不如和祖父或大嫂谈谈油盐酱醋呢——虽然无趣,可是至少也还和生活有关。现在,他抓住了钱先生。他知道钱先生是个有些思想的人——尽管他的思想不对他的路子。他立起来挺了挺腰,说:“我看哪,不是战,就是降!”“至于那么严重?”钱先生的笑纹僵在了脸上,右腮上有一小块肉直抽动。“有田中奏折在那里,日本军阀不能不侵略中国;有九一八的便宜事在那里,他们不能不马上侵略中国。他们的侵略是没有止境的,他们征服了全世界,大概还要征服火星!”“火星?”祖父既不相信孙子的话,更不知道火星在哪条大街上。

瑞全没有理会祖父的质问,理直气壮的说下去:“日本的宗教,教育,气量,地势,军备,工业,与海盗文化的基础,军阀们的野心,全都朝着侵略的这一条路子走。走私,闹事,骑着人家脖子拉屎,都是侵略者的必有的手段!芦沟桥的炮火也是侵略的手段之一,这回能敷衍过去,过不了十天半月准保又在别处——也许就在西苑或护国寺——闹个更大的事。日本现在是骑在虎背上,非乱撞不可!”

瑞宣脸上笑着,眼中可已经微微的湿了。

祁老人听到“护国寺”,心中颤了一下:护国寺离小羊圈太近了!“三爷,”钱先生低声的叫。“咱们自己怎么办呢?”

瑞全,因为气愤,话虽然说的不很多,可是有点声嘶力竭的样子。心中也仿佛很乱,没法再说下去。在理智上,他知道中国的军备不是日本的敌手,假若真打起来,我们必定吃很大的亏。但是,从感情上,他又愿意马上抵抗,因为多耽误一天,日本人便多占一天的便宜;等到敌人完全布置好,我们想还手也来不及了!他愿意抵抗。假若中日真的开了仗,他自己的生命是可以献给国家的。可是,他怕被人问倒:“牺牲了性命,准能打得胜吗?”他决不怀疑自己的情愿牺牲,可是不喜欢被人问倒,他已经快在大学毕业,不能在大家面前显出有勇无谋,任着感情乱说。他身上出了汗。抓了抓头,他坐下了,脸上起了好几个红斑点。“瑞宣?”钱先生的眼神与语气请求瑞宣发表意见。

瑞宣先笑了一下,而后声音很低的说:“还是打好!”

钱先生闭上了眼,详细咂摸瑞宣的话的滋味。

瑞全跳了起来,把双手放在瑞宣的双肩上:“大哥!大哥!”他的脸完全红了,又叫了两声大哥,而说不上话来。

这时候,小顺儿跑了进来,“爸!门口,门口……”

祁老人正找不着说话的机会与对象,急快的抓到重孙子:“你看!你看!刚开开门,你就往外跑,真不听话!告诉你,外边闹日本鬼子哪!”

小顺儿的鼻子皱起来,撇着小嘴:“什么小日本儿,我不怕!中华民国万岁!”他得意的伸起小拳头来。“顺儿!门口怎么啦?”瑞宣问。

小顺儿手指着外面,神色相当诡密的说:“那个人来了!说要看看你!”“哪个人?”“三号的那个人!”小顺儿知道那个人是谁,可是因为听惯了大家对那个人的批评,所以不愿意说出姓名来。“冠先生?”

小顺儿对爸爸点了点头。“谁?呕,他!”钱先生要往起立。“钱先生!坐着你的!”祁老人说。“不坐了!”钱先生立起来。“你不愿意跟他谈话,走,上我屋里去!”祁老人诚意的相留。“不啦!改天谈,我再来!不送!”钱先生已很快的走到屋门口。

祁老人扶着小顺儿往外送客。他走到屋门口,钱先生已走到南屋外的枣树下。瑞宣,瑞全追着送出去。

冠晓荷在街门坎里立着呢。他穿着在三十年前最时行,后来曾经一度极不时行,到如今又二番时行起来的团龙蓝纱大衫,极合身,极大气。下面,白地细蓝道的府绸裤子,散着裤角;脚上是青丝袜,白千层底青缎子鞋;更显得连他的影子都极漂亮可爱。见钱先生出来,他一手轻轻拉了蓝纱大衫的底襟一下,一手伸出来,满面春风的想和钱先生拉手。

钱先生既没失去态度的自然,也没找任何的掩饰,就那么大大方方的走出去,使冠先生的手落了空。

冠先生也来得厉害,若无其事的把手顺便送给了瑞宣,很亲热的握了一会儿。然后,他又和瑞全拉手,而且把左手放在上面,轻轻的按了按,显出加劲儿的亲热。

祁老人不喜欢冠先生,带着小顺儿到自己屋里去。瑞宣和瑞全陪着客人在客厅里谈话。

冠先生只到祁家来过两次。第一次是祁老太太病故,他过来上香奠酒,并没坐多大一会儿就走了。第二次是谣传瑞宣要作市立中学的校长,他过来预为贺喜,坐了相当长的时间。后来,谣言并未变成事实,他就没有再来过。

今天,他是来会钱先生,而顺手看看祁家的人。

冠晓荷在军阀混战的时期,颇作过几任地位虽不甚高,而油水很厚的官。他作过税局局长,头等县的县长,和省政府的小官儿。近几年来,他的官运不甚好,所以他厌恶南京政府,而每日与失意的名士,官僚,军阀,鬼混。他总以为他的朋友中必定有一两个会重整旗鼓,再掌大权的,那么,他自己也就还有一步好的官运——也就是财运。和这些朋友交往,他的模样服装都很够格儿;同时,他的几句二簧,与八圈麻将,也都不甚寒伧。近来,他更学着念佛,研究些符咒与法术;于是,在遗老们所常到的恒善社,和其他的宗教团体与慈善机关,他也就有资格参加进去。他并不怎么信佛与神,而只拿佛法与神道当作一种交际的需要,正如同他须会唱会赌那样。

只有一样他来不及,他作不上诗文,画不上梅花或山水来。他所结交的名士们,自然用不着说,是会这些把戏的了;就连在天津作寓公的,有钱而失去势力的军阀与官僚,也往往会那么一招两招的。连大字不识的丁老帅,还会用大麻刷子写一丈大的一笔虎呢。就是完全不会写不会画的阔人,也还爱说道这些玩艺;这种玩艺儿是“阔”的一种装饰,正像阔太太必有钻石与珍珠那样。

他早知道钱默吟先生能诗善画,而家境又不甚宽绰。他久想送几个束修,到钱家去熏一熏。他不希望自己真能作诗或作画,而只求知道一点术语和诗人画家的姓名,与派别,好不至于在名人们面前丢丑。

他设尽方法想认识钱先生,而钱先生始终像一棵树——你招呼他,他不理你。他又不敢直入公堂的去拜访钱先生,因为若一度遭了拒绝,就不好再谋面了。今天,他看见钱先生到祁家去,所以也赶过来。在祁家相识之后,他就会马上直接送两盆花草,或几瓶好酒去,而得到熏一熏的机会。还有,在他揣测,别看钱默吟很窘,说不定家中会收藏着几件名贵的字画。自然喽,他若肯出钱买古玩的话,有的是现成的“琉璃厂”。不过,他不想把钱花在这种东西上。那么,假若与钱先生交熟了以后,他想他必会有方法弄过一两件宝物来,岂不怪便宜的么?有一两件古物摆在屋里,他岂不就在陈年竹叶青酒,与漂亮的姨太太而外,便又多一些可以展览的东西,而更提高些自己的身分么?

没想到,他会碰了钱先生一个软钉子!他的心中极不高兴。他承认钱默吟是个名士,可是比钱默吟的名气大着很多的名士也没有这么大的架子呀!“给脸不要脸,好,咱们走着瞧吧!”他想报复:“哼!只要我一得手,姓钱的,准保有你个乐子!”在表面上,他可是照常的镇定,脸上含着笑与祁家弟兄敷衍。“这两天时局很不大好呢!有什么消息没有?”“没什么消息,”瑞宣也不喜欢冠先生,可是没法不和他敷衍。“荷老看怎样?”“这个——”冠先生把眼皮垂着,嘴张着一点,作出很有见解的样子。“这个——很难说!总是当局的不会应付。若是应付得好,我想事情绝不会弄到这么严重!”

瑞全的脸又红起来,语气很不客气的问:“冠先生,你看应当怎样应付呢?”“我?”冠先生含笑的楞了一小会儿。“这就是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了!我现在差不多是专心研究佛法。告诉二位,佛法中的滋味实在是其妙无穷!知道一点佛说佛法,心里就像喝了点美酒似的,老那么晕晕忽忽的好受!前天,在孙清老家里,(丁老帅,李将军,方锡老,都在那儿,)我们把西王母请下来了,还给她照了个像。玄妙,妙不可言!想想看,西王母,照得清楚极了,嘴上有两条长须,就和鲇鱼的须一样,很长很长,由这儿——”他的手指了指嘴,“一直——”,他的嘴等着他的手向肩上绕,“伸到这儿,玄妙!”“这也是佛法?”瑞全很不客气的问。“当然!当然!”冠先生板着脸,十分严肃的说。“佛法广大无边,变化万端,它能显示在两条鲇鱼须上!”

他正要往下说佛法,他的院里一阵喧哗。他立起来,听了听。“呕,大概是二小姐回来了!昨天她上北海去玩,大概是街上一乱,北海关了前后门,把她关在里边了。内人很不放心,我倒没怎么慌张,修佛的人就有这样好处,心里老是晕晕忽忽的,不着急,不发慌;佛会替咱们安排一切!好,我看看去,咱们改天再畅谈。”说罢,他脸上镇定,而脚步相当快的往外走。

祁家弟兄往外相送。瑞宣看了三弟一眼,三弟的脸红了一小阵儿。

已到门口,冠先生很恳切的,低声的向瑞宣说:“不要发慌!就是日本人真进了城,咱们也有办法!有什么过不去的事,找我来,咱们是老邻居,应当互助!”四

天很热,而全国的人心都凉了,北平陷落!

李四爷立在槐荫下,声音凄惨的对大家说:“预备下一块白布吧!万一非挂旗不可,到时候用胭脂涂个红球就行!庚子年,我们可是挂过!”他的身体虽还很强壮,可是今天他感到疲乏。说完话,他蹲在了地上,呆呆的看着一条绿槐虫儿。

李四妈在这两天里迷迷忽忽的似乎知道有点什么危险,可是始终也没细打听。今天,她听明白了是日本兵进了城,她的大近视眼连连的眨巴,脸上白了一些。她不再骂她的老头子,而走出来与他蹲在了一处。

拉车的小崔,赤着背出来进去的乱晃。今天没法出车,而家里没有一粒米。晃了几次,他凑到李老夫妇的跟前:“四奶奶!您还得行行好哇!”

李四爷没有抬头,还看着地上的绿虫儿。李四妈,不像平日那么哇啦哇啦的,用低微的声音回答:“待一会儿,我给你送二斤杂合面儿去!”“那敢情好!我这儿谢谢四奶奶啦!”小崔的声音也不很高。“告诉你,好小子,别再跟家里的吵!日本鬼子进了城!”李四妈没说完,叹了口气。

剃头匠孙七并不在剃头棚子里耍手艺,而是在附近一带的铺户作包月活。从老手艺的水准说,他对打眼,掏耳,捶背,和刮脸,都很出色。对新兴出来花样,像推分头,烫发什么的,他都不会,也不屑于去学——反正他作买卖家的活是用不着这一套新手艺的。今天,铺子都没开市,他在家中喝了两盅闷酒,脸红扑扑的走出来。借着点酒力,他想发发牢骚:“四太爷!您是好意。告诉大伙儿挂白旗,谁爱挂谁挂,我孙七可就不能挂!我恨日本鬼子!我等着,他们敢进咱们的小羊圈,我教他们知道知道我孙七的厉害!”

要搁在平日,小崔一定会跟孙七因辩论而吵起来;他们俩一向在辩论天下大事的时候是死对头。现在,李四爷使了个眼神,小崔一声没出的躲开。孙七见小崔走开,颇觉失望,可是还希望李老者跟他闲扯几句,李四爷一声也没出。孙七有点不得劲儿。待了好大半天,李四爷抬起头来,带着厌烦与近乎愤怒的神气说:“孙七!回家睡觉去!”孙七,虽然有点酒意,也不敢反抗李四爷,笑了一下,走回家去。

六号没有人出来。小文夫妇照例现在该吊嗓子,可是没敢出声。刘师傅在屋里用力的擦自己的一把单刀。

头上已没有了飞机,城外已没有了炮声,一切静寂。只有响晴的天上似乎有一点什么波动,随人的脉搏轻跳,跳出一些金的星,白的光。亡国的晴寂!

瑞宣,胖胖的,长得很像父亲。不论他穿着什么衣服,他的样子老是那么自然,大雅。这个文文雅雅的态度,在祁家是独一份儿。祁老太爷和天佑是安分守己的买卖人,他们的举止言谈都毫无掩饰的露出他们的本色。瑞丰受过教育,而且有点不大看得起祖父与父亲,所以他拚命往文雅,时髦里学。可是,因为学的过火,他老显出点买办气或市侩气;没得到文雅,反失去家传的纯朴。老三瑞全是个楞小子,毫不关心哪是文雅,哪是粗野。只有瑞宣,不知从何处学来的,或者学也不见就学得到,老是那么温雅自然。同他的祖父,父亲一样,他作事非常的认真。但是,在认真中——这就与他的老人们不同了——他还很自然,不露出剑拔弩张的样子。他很俭省,不虚花一个铜板,但是他也很大方——在适当的地方,他不打算盘。在他心境不好的时候,他像一片春阴,教谁也能放心不会有什么狂风暴雨。在他快活的时候,他也只有微笑,好像是笑他自己为什么要快活的样子。

他很用功,对中国与欧西的文艺都有相当的认识。可惜他没机会,或财力,去到外国求深造。在学校教书,他是顶好的同事与教师,可不是顶可爱的,因为他对学生的功课一点也不马虎,对同事们的应酬也老是适可而止。他对任何人都保持着个相当的距离。他不故意的冷淡谁,也不肯绕着弯子去巴结人。他是凭本事吃饭,无须故意买好儿。

在思想上,他与老三很接近,而且或者比老三更深刻一点。所以,在全家中,他只与老三说得来。可是,与老三不同,他不愿时常发表他的意见。这并不是因为他骄傲,不屑于对牛弹琴,而是他心中老有点自愧——他知道的是甲,而只能作到乙,或者甚至于只到丙或丁。他似乎有点女性,在行动上他总求全盘的体谅。举个例说:在他到了该结婚的年纪,他早已知道什么恋爱神圣,结婚自由那一套。可是他娶了父亲给他定下的“韵梅”。他知道不该把一辈子拴在个他所不爱的女人身上,但是他又不忍看祖父,父母的泪眼与愁容。他替他们想,也替他的未婚妻想。想过以后,他明白了大家的难处,而想得到全盘的体谅。他只好娶了她。他笑自己这样的软弱。同时,赶到他一看祖父与父母的脸上由忧愁改为快活,他又感到一点骄傲——自我牺牲的骄傲。

当下过雪后,他一定去上北海,爬到小白塔上,去看西山的雪峰。在那里,他能一气立一个钟头。那白而远的山峰把他的思想引到极远极远的地方去。他愿意摆脱开一切俗事,到深远的山中去读书,或是乘着大船,在海中周游世界一遭。赶到不得已的由塔上下来,他的心便由高山与野海收回来,而想到他对家庭与学校的责任。他没法卸去自己的人世间的责任而跑到理想的世界里去。于是,他顺手儿在路上给祖父与小顺儿买些点心,像个贤孙慈父那样婆婆妈妈的!好吧,既不能远走高飞,便回家招老小一笑吧!他的无可如何的笑纹又摆在他冻红了的脸上。

他几乎没有任何嗜好。黄酒,他能喝一斤。可是非到过年过节的时候,决不动酒。他不吸烟。茶和水并没有什么分别。他的娱乐只有帮着祖父种种花,和每星期到“平安”去看一次或两次电影。他的看电影有个实际的目的:他的英文很不错,可是说话不甚流利,所以他愿和有声片子去学习。每逢他到“平安”去,他总去的很早,好买到前排的座位——既省钱,又得听。坐在那里,他连头也不回一次,因为他知道二爷瑞丰夫妇若也在场,就必定坐头等座儿;他不以坐前排为耻,但是倒怕老二夫妇心里不舒服。

北平陷落了,瑞宣像个热锅上的蚂蚁,出来进去,不知道要作什么好。他失去了平日的沉静,也不想去掩饰。出了屋门,他仰头看看天,天是那么晴朗美丽,他知道自己还是在北平的青天底下。一低头,仿佛是被强烈的阳光闪的,眼前黑了一小会儿——天还是那么晴蓝,而北平已不是中国人的了!他赶紧走回屋里去。到屋里,他从平日积蓄下来的知识中,去推断中日的战事与世界的关系。忽然听到太太或小顺儿的声音,他吓了一跳似的,从世界大势的阴云中跳回来:他知道中日的战争必定会使世界的地理与历史改观,可是摆在他面前的却是这一家老少的安全与吃穿。祖父已经七十多岁,不能再去出力挣钱。父亲挣钱有限,而且也是五十好几的人。母亲有病,禁不起惊慌。二爷的收入将将够他们夫妇俩花的,而老三还正在读书的时候。天下太平,他们都可以不愁吃穿,过一份无灾无难的日子。今天,北平亡了,该怎么办?平日,他已是当家的;今天,他的责任与困难更要增加许多倍!在一方面,他是个公民,而且是个有些知识与能力的公民,理当去给国家作点什么,在这国家有了极大危难的时候。在另一方面,一家老的老,小的小,平日就依仗着他,现在便更需要他。他能甩手一走吗?不能!不能!可是,不走便须在敌人脚底下作亡国奴,他不能受!不能受!

出来进去,出来进去,他想不出好主意。他的知识告诉他那最高的责任,他的体谅又逼着他去顾虑那最迫切的问题。他想起文天祥,史可法,和许多许多的民族英雄,同时也想起杜甫在流离中的诗歌。

老二还在屋中收听广播——日本人的广播。

老三在院中把脚跳起多高:“老二,你要不把它关上,我就用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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