饥饿的山村(智量文集)(一个知识分子亲历的饥荒年代,全体中国人难以忘怀的家国记忆!)(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10-21 14:4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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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王智量

出版社: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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饥饿的山村(智量文集)(一个知识分子亲历的饥荒年代,全体中国人难以忘怀的家国记忆!)

饥饿的山村(智量文集)(一个知识分子亲历的饥荒年代,全体中国人难以忘怀的家国记忆!)试读:

《智量文集》前言

这部文集里收入的文字,是我1978年到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工作以后直到

2

012年间所写出和翻译的东西中的一部分。按著作的性质分为翻译编、创作编、文论编和教学编。我是一个普通的大学教师和作协会员,在过去几十年的工作中,写过和翻译过一些东西,但是限于我的水平,这些东西只能说对同行的朋友们和对学生们有一点参考价值,也绝非全部都有这样的价值。因此这次出版这个文集,我并没有把自己写过和译过的东西全都收进来。比如在我大学学习阶段和此前所撰所译的东西,我给许多朋友的书和文章写过的推荐文字、序文和评论等等,全都没有收入。译文部分也只取一部分世界名作,大量其他译文均未采择。可惜的是,有一些名作的译文丢失了,或一时查找不到,只好付之阙如。只希望这里印出的这些文字对于我的同行同志们、广大的读者朋友们和学生们能有一点用处。

在这里,我必须对养育我教导我,使我成人成材的我的父母、老师和许多学界D前辈敬致谢忱,尤其是我在北京大学学习和工作时期的恩师和同事们以及学友们,他们给予我的培养和帮助,我没齿难忘。感谢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在出版文集这项工作上给予我的关怀、支持和帮助。我还要借此机会衷心感谢我的妻子吴妹娟女士,数十年来,我所做出的每一点成绩中,都有她的劳动和贡献。

敬请每一位读到这些文字的人士,给我以严格的批评指教!智量2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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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春于上海

别具一格的“教授小说”(代序)

[1]贾植芳

有学者提出“作家学者化”的口号,这是鉴于新时期文坛的现状而提出的一种呼吁。新时期的文学作家群主要由两部分组成,即20世纪50年代初出现的一代作家和70年代末80年代初出现的一代作家。虽然命运多舛,但他们或者处于生活的最底层,或者长成于“文革”时期,都饱尝了人生滋味,又具有比较丰富的生活积累,这对文学创作题材的开拓有着重要意义;但与“五四”一代作家相比,他们却又具有学养不足、文化视野狭小、知识储备相对单一的历史局限性,即或借鉴外国文学,也基本上依赖于中文译本。从这个意义上说,智量的这部《饥饿的山村》就特别显眼了。

这部以沉郁笔调写就的长篇小说,是以天灾人祸所造成的史称“三年自然灾害”期间西北边远地区的农村生活为素材的。它叙述了一个被判为“右派”的知识分子,被发配到这个偏僻荒凉的小山村“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期间所目睹的当时农村中挣扎在饥饿死亡线上的男女老少。这是一个负伤的知识分子所亲历的生活场景,展现出在天灾人祸的逼迫下,人性与兽性的搏斗,希望与绝望的交织,黑暗与光明的对照。其中主人公是以“恶毒攻击”的罪行被划入异类的知识分子,这又是一种特殊形式的“知识分子与工农相结合”的方式。他看到了真实的生活,却又限于身份而噤口难言;在他的思想深处,同样也产生了是非善恶的斗争,这更加深了他内心的痛苦。尤其使他感动的是,这些“愚而贫”的农民并未把他当做“敌人”对待,而是以同情和怜悯的心情来接待他、关心他、帮助他;这又从另一个方面表明,他们都是在同一命运下挣扎求生的不幸的人们,他们倒是真正的“阶级兄弟”!这是一种历史的反讽,这是生活的真实,它更能触发人们的深思,因为事实是最有说服力的。

小说在主题发掘和艺术表现上所获得的成功,应归因于作家丰富的生活体验与积累,他以充沛的感情投入对生活的审视,又以理性思维揭示生活的底蕴。尽管他笔下的生活事件和人物是平凡的,却具有着地方的特色和人物的个性,更充满了特定的时代与历史的色彩。它反映了有几千年历史沉淀的封建主义是以怎样的新面目即革命的面目出现的历史真实,这是历史的不幸,同时又是巨大的精神财富;它启发人们认识我们这个基本上是农业国的社会,在摆脱历史重负的努力中所具有的长期性、复杂性、尖锐性的矛盾;它使人们警醒和警惕,从而认识到自身的责任感以及今天的改革开放政策与走向市场经济的方针的历史意义,这就是它作为精神财富的本质意义。

在中国新文学发展中,“教授小说”是具有一定传统的。但智量的这部长篇小说,却又不同于普通意义上的“教授小说”,它在反映生活的广度、深度和力度上已大大超过了“教授小说”通常的闲适飘逸的境界,并且能够再现生活的原始面貌,既挖出了血与肉的人性本能,又达到了超越现实的一种哲理性思考的深刻境界,从而明显地区别于那些坐在书斋里的“不食人间烟火”式的“教授小说”,使作品具有一种清新动人的艺术风貌和文学价值。而作者那深湛的俄国文学素养,不仅锻炼了他的艺术描写功力,而且使作品更富于独特的文化和美学意蕴。

[1] 贾植芳(1915—2008),复旦大学教授,著名作家、评论家。

引子

小王是我许多学生当中的一个。几年相处,师生情深,渐成忘年交。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他忽然来访,带着个重重的提包。他从中取出一大捆陈旧的稿纸来,这是一部小说的手稿;又取出几本残破的线装书,这是一部木刻本的《诗经》;再取出一枚用一块布手巾包着的绿锈斑斑的铜质顶针。他把这些恭恭敬敬地放在我面前,向我述说了一个故事。

他的父亲,名叫王良,十多年前在中国大地上那场史无前例的“革命”中死去。这几件东西是这位先生的遗物。儿子读过父亲的手稿后,知道这两件东西和这部手稿是不可分离的整体,便把它们一同收存,直至今日。现在,他把它们郑重地托付给我,请我代为保存。他家在国内再无亲人,而他本人已决定,像许多当代的青年人一样,离开这片土地,去世界的另一边,在另一片天空下和另一片土地上,为自己寻找另一种生活,另一种命运。

小王告诉我,父亲含恨而去时曾反复地说,他一生都忘不了他所描写的那黄色的山、黄色的土地、黄色的天空,以及那片天空下,那片土地上,在黄土中生、黄土中死的那些人。他把那段生活用他自己真实的名字和第三人称的小说形式写下来,是想让它随时生动地再现,成为永恒的存在。他希望自己能随时回到那段生活中,也希望后来人如果有机会读到它,能从中了解生活、了解情感、了解人性,同时也了解中国,了解中国的那一段历史。他说,这部木刻本《诗经》和这枚铜质顶针以及包它的那块布手巾对他而言是神圣的,上边凝聚着一种真诚的爱和一种永远的遗憾。

受此重托,我不胜惶恐。我把两件物品安置妥当,便来拜读王良先生的手稿。一口气读完,我深受感动,便萌生了把它发表出来的念头。我觉得,这里有许许多多动人的故事,有好几颗至今仍跃然纸上的心。它虽是一去不复返的往事,但它像人间所有的往事一样,常常成为一面最忠实的镜子,成为高悬在我们每个人头顶上的一盏永不熄灭的明灯。经常照一照它,会让我们的脸上更清洁;当我们向前迈步时,它会帮助我们判定路途、选择前程。我不能让这部书稿在我的手中就此埋没,否则王良先生这一辈子岂不真是白活了?他不也曾是一个爱过恨过,有血有肉,有才能有追求的人,一个吃过许多不该吃的苦的人吗?于是我便为这部作品的发表而忙碌了一阵。感谢一些朋友的热心帮助,现在它已与大家见面。以下的文字,与原稿丝毫不差。唯有“饥饿的山村”这个笨拙的题名是我加上的。我没有像普希金在《别尔金小说集》中所做的那样,把它就称作“已故王良先生的一部小说”;给它加上这个名称,是为了多少传达一些作品的内容。

作为这本书的发表者,我似乎应该说一点自己对它的感受。我喜欢这本书,它实实在在地写出了我们国家在那个年代里的一些大事,诸如天灾人祸、“三面红旗”和“反右”斗争等等;并且它在感情上很能打动我。我觉得这也是一本写人性、写人间真情的书,而不只是一本记录真实生活的书。我深深地为王良这位已经离我们而去的同辈人感到遗憾,他这一辈子活得太苦了。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可能是他作为一个知识分子的处境,这的确像他所说的那样,是我和他那一代人中许多人的共同遭遇。这怪不得他,这是生活本身造成的;但是无论如何,他真不应该去死啊!如果他能坚持下来,活到今天就好了。可惜,王良他是绝对没有可能感受到我们今天所感受的一切了。当然,他再也不可能把他的才能发挥出来贡献给我们伟大祖国的建设事业。这遗憾将无法弥补。我想,只有我们这些遭受过和他同样命运的人,才会更加珍惜我们的今天,更加努力地为我们的伟大祖国和伟大人民而工作,借此给这种并非只是他一个人的遗憾稍微做一点补偿了。智量1995年,上海

第一章

1

已经下午五点多钟,王良才从那座阴曹地府般的空荡荡的三进大院里出来。他一只手里捏着那个瘦猴似的大队办公室主任兼总支秘书甩给他的一封介绍信,心里怀着一股敢怒而不敢言的闷气,背上背着他的沉重的行李卷;另一只手捂在空空如也的肚皮上,一步步走出那个死寂的小巷,朝南边田野方向走去。他交了五毛钱和一斤粮票,结果是十七八个人跟他分享了那锅面条汤,他最后刮锅刮到的半碗稀水,还被那两个讨吃的母子硬是讨去了一半,他实际上只吃到五六根半截面条子。他早晨五点钟出发,没吃早饭,下火车到公社,一分配,马上扛起行李走了二十多里路赶到这里,现在又得趁天黑以前赶到李家沟生产队去报到。想到挎包里还有两只出发前作为早饭发给他的馒头,枕头里还藏着一小袋自己给自己准备的炒面,他心里稍有安慰:等找到地方住下来,好好儿烧一锅水,洗洗脚,洗洗脸,再来慢慢享用它,现在且咬咬牙,忍耐一下吧。

虽是饿着肚子,又背着沉重的行李,但是此刻王良心中倒有一种逃脱重压的舒畅感。那伙人真是地头蛇、强盗!尤其是那个大队总支书记,这家伙亲自带头来抢吃属于王良的面条子,还对他不屑一顾,理也不理他。一出那座大院,王良马上像得到了解放,他加快步子朝南边走,其实是想早点离开这个“东驿公社牛庄大队部”的衙门。

王良已经走到巷口,面前是一片黄沉沉的田野,远处一带山冈中,隐隐有一个隘口,那便是他要走进去的地方。

忽然,他听见身后有沙沙的脚步声。他回过头去,看见一个女人正向他急急走来。这女人不知是从哪里钻出来的,大概从王良走出那个大院,这女人就一直跟在他身后,现在显然是朝他而来。她见王良回头,立刻加快脚步,扬起一只手,脸上也有和王良打招呼的表情。王良便站在地边一条土坎上等她。

这是一个眉目清秀、身材高挑的女人,整个面孔和身体消瘦得仿佛只剩下脸上一双细细的眼睛和胸前一对下垂的、因饥饿而显得松软的乳房了。她面色是苍白的,头发上沾有黄土,身上一件淡青色的大襟褂子已经变成灰黑色,有破洞的肥裤腿脏得已看不出原先的颜色。见王良回头,这女人加快了脚步。在这已近黄昏的死寂的田野中,她为王良带来了一种生命的气息,王良心中高兴她的出现。或许她可以伴他一同走一程?这女人愈走愈近,但也显得愈是畏缩和胆怯。这是为什么?她像有些怕走近王良,但又正在向他走来。她不时地抬起眼睛瞟他一眼,又马上低下头去。她两腿夹紧着迈步,不能走快,但又企图迅速靠近他。她两手抱拢在胸前,好像怕王良侵犯她的胸部,又好像要把她的胸部捧起来让他看见,她……她向王良走来。正当王良由对她的期待转为疑虑,又进一步转为畏惧的时候,她开始说话了,一边说一边走到了王良的身旁,同时伸出了她右手的一个手指头:“一个馍,一个馍!”

她的声音是那么低,又那么羞怯,若不是她伸出一个手指头,王良几乎无法了解她的意图。这时,王良想,她一定是一个乞丐,一个饥饿的乞丐。她以为他身边带有食物,她在向他乞讨一个馒头。但是,还不等王良回答,只见这女人匆匆回头张望一下,看见身后没有别人,便又说:“同志,求求你,我只要一个馍!随便你咋的都行!”“随便你咋的都行?”王良为这句话而茫然,同时,这女人已经伸出一只肮脏的手来拽他的手臂了,并且说:“咋的都行!同志,咱去那边窝棚里,那里没人看见!”

王良有些吃惊,但他还是没有完全弄懂这女人的意思,而这时她已经两只手抱住他的一只手臂,想要把他拖走,并且继续说:“咱去那窝棚里!我只要你一个馍,你还不便宜?我又不老,我又不难看!”

这女人的这句话和她那张面孔上极力做出的可怕的媚态,给王良带来一种面临地狱的恐惧。原来是这样!

王良想甩开被她紧紧拖住的两只手,但是他甩不开。她已经在把他朝左边那个草棚中拖了。王良的恐惧是心理上的,论体力,他可以一拳把她打倒在地。但他能这样做吗?他不能,她毕竟是一个女人啊。另一方面,王良也是害怕,万一有个什么人看见这个场景,他以后怎么说得清。那不是又会添许多麻烦?但是他一时间却没法摆脱这个女人,他被她拖住向前走,心跳得几乎到了喉咙口。顷刻间他们已经到了那个草棚边,王良朝那里边瞥了一眼,只看见一堆铺在黄泥地上的乱草,而那女人已经一步先踏进去,接着便在王良面前用双手忽地解开了自己的上衣,他看见了她贴身的红兜肚没能全遮住的前胸,随着她嘴里几句悄声的“我给你看,我给你看……”她又解开了她的裤带,两条年轻女性的白白的腿便呈现在王良眼前。在王良心惊肉跳、不知所措的片刻里,这女人又要去解她的兜肚了,还用一只手来围抱他,脸上还是那种竭力做出的可怕的媚态,嘴里喃喃地说着:“把背包放下,放下,快,快,没人看见,没人看见!我只要你一个馍,一个馍呀!”

这一刹那间,王良急忙甩开那女人向他伸来的一只手,转过身去。面对这有生以来头一回的奇特遭遇和体验,王良感到自己在这个女人面前好像完全软弱无力了,他不仅不能反抗,甚至没有一点自卫的本领,怎么办呢?怎么办呢?他必须快点离开这里。但是……但是……王良那片刻的迟疑引起了这女人的希望,她又说话了:“同志,一个馍,我只要你一个馍呀!你回过头看一眼,我又不丑,又不老,哪点不值呀……我只要你一个馍呀!”

也许王良是在她说这几句话的时间里暂时稳住了心神,他使自己的头脑能够思考了。他立刻打开挎包,把出发前人家发给他的那两只馒头掏出来,放在地上,趁这女人俯身拾馒头的时间,他拔腿便跑。

这女人并没有追王良,王良也不敢回头再看她一眼。等他跑开了二十来步,已经踏上了另一条往南边去的田埂后,他好像听见身后传来她低低的哭泣声。王良实在压不住自己内心的一种好奇和欲望,转过头向那边草棚望去。她哭得多让人难过哟!她在做什么?在穿衣服吗?在吃那两只馒头吗?王良想:我要不要再回去看看她?那两条白白的腿!还有那白白的、修长的身体……她多么可怜啊,而且她好像也很漂亮……但是,她又是多么吓人,多么可怕呀!她到底是美还是丑,他真的不知道了。王良的心全被这女人搅乱了。他暗暗谴责自己想要再看她一眼的欲望,逼迫自己快步继续向前走。只有离她远些,他的心才能不这么猛烈地怦怦跳。

王良低着头只看脚下的路朝前走,脑子里想的却是那个女人。又走了好几百步,面前横着一条高高的堤岸一样的土坎,这是铁路的路基。王良正要爬上路基越过铁路去,这时,轰隆隆的巨响从远处传来,打破了这一片沉寂,地也在震动着。是火车,它正经过这里。一列火车由东向西驶来,一声鸣叫在山间回响,好不威风。王良立在列车的脚下,一阵随之而来的寒风把他吹得缩起了身子。他的目光追随着这飞驰而去的长龙,它仿佛是一把劈开这片蒙昧土地的利剑,王良心中不由得对它涌起崇敬。等它呼啸而过,轰响声已消失在远处时,他才抬起头来。他发现眼前并没有留下什么,只是更加寂静凄凉了。王良得感谢这列威风凛凛的火车,是它帮他从心头驱散了那个女人的可怕印象。他已经又回到自己正常的思维轨道上了。

王良爬过一丈多高的铁道路基,才到达李家沟的隘口。天色已经昏暗,那隘口里更是阴森森的,他硬着头皮走了进去。一进那山沟,他便明白了瘦猴秘书吩咐他进沟要走左边的话:原来那里隐伏着一条很深的沟壑,是黄土高原上常见的地层断裂,不知哪年哪月形成的。这条沟壑又宽又深又陡,要想跨越它必须架桥。如果跌到沟壑底下去,自己很难爬上来。村子在这条沟壑的左侧,王良当然必须走左边的路;右侧小道是通往村子西边的荒山的。

两旁的黄土山山势险峻,孤单渺小的他在它们的夹峙下一步步往深处走去。这黄土的大山时而突兀直立,时而迎面耸起,时而层层起伏,让王良不由得心惊胆战。衬托着黄土山的暗暗的灰黄色的天空非常狭窄而遥远。两边的山壁有一种夹住你灵魂的威势,令人不寒而栗,更何况这时确实已经很冷了。王良想起“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的诗句,只觉得是一种嘲弄。他爱静,一向以为独自静待是最舒心的享受,而这时,这种死寂的压抑人的沉静不能引起任何美感,只让他万分恐慌。他唯一的希望,是加紧脚步沿这条羊肠小道往那黄色山谷深处有人家的地方走去。

当他刚绕过一座圆形的黄土丘时,忽然听见一种隐约而分明的声音:咚——咚——咚咚,咚——咚——咚咚……两长两短,两长两短,五六次反复后稍有停顿,马上又重新响起。这是一种敲击声,它并不猛烈,也不沉重,但是它响在这条窄小的峡谷中,整个幽暗世界里又只有这一种声音,便听得格外分明。这是李家沟的信息,王良的目的地的信息,这声音和他所盼望的晚餐和休息是相联系的,他本该为之振奋。然而不知为什么,他心中却被这声音引出一种不祥的预感。王良停住脚步不走了。但不走又怎么办?他的身后是牛庄,那里给他留下的印象只是空寂的恐怖,被骗走的一斤粮票和五角钱,那个讨吃的孩子和他的娘,还有那个可怕的“一个馍”的女人以及她那忽然裸露出来的身体。王良想了想,还是再次硬起头皮向前走。这“咚——咚——咚咚”的声音攫去了他全部的心灵,它仿佛一条勾魂的符咒,与脚下这条沿大沟的小路配成一套,王良只能乖乖地顺着这条路朝那声音走去。

王良孤单地、恐惧地被这“咚——咚——咚咚”的声音牵引着又走了一程,前面终于比较开阔了,黑暗中影影绰绰有几家房舍。周围除了那神秘的声音外仍是一片死寂。即使有这个声音,王良仍然觉得像是进入了一个死亡的世界。他心怀恐惧地快步走到一幢房屋前,正要伸手敲门,忽听门内有人在哭。再听听,是个女人的哭声。他立刻把手缩回来。还不等他作出再敲门或者走开另找一家人的决定,门内的对话声吸引住他,他不由得立在那里倾听。

一个男人的声音:“他今天还说些啥?”那个女人边哭边回答:“还不是那些不要脸的老话。”“又说他抱你摸你的事?”“你……”那女人急于止住那男人,又哭起来。那男人并不顾忌她的哭泣,仍在追问:“你今天跟他上炕没有?你老实说!”只听得忽地一声,大约是那女的扑在了炕上,一边哭得哽哽咽咽,一边断断续续地说:“每回他来,你都……盘问我……这个,你咋不能……不能叫他……不来呀!”王良听不太清楚下面的话了。但哭声仍在继续,好像还有打耳光和捶拳头的声音。

这时,王良觉得,不大好打搅这家人,另找一家吧。

王良已经走出了他们的院落,立在路边,想去找另一个人家,但那“咚——咚——咚咚”的声音不断清晰地传入他的耳际,比他一路来时听得更清楚了。王良又想起今天下午的一桩桩事情,他很心慌,不敢再向前移动脚步,便顾不得其他,连忙回身进院去敲门了。连敲三次以后,那扇门才缓缓打开。“这是李家沟的下村吗?”“嗯啦,你是啥人?”开门的是那个男人,听声音是二十几岁。“公社派来参加春耕生产的。”“啊,薛组长说过要来人的。就是你呀,请进屋来!”

原来王良还是找对门了,心里一下子感到轻松。在他放下行李想找个地方坐坐时,他还没看见的屋里的另一个人扭亮了煤油灯。这是个女人。她一只手扭灯,另一只手抹去脸上的泪水,又接着整理她的衣裳,大约刚从炕上爬下来。想必这就是那个哭泣和挨打的女人了。她把背着的身子一下子朝王良转过来,昏暗的灯光中王良看不清她的五官,只隐隐看见一张黑黑的面孔上三个白生生的圆圈圈。开始王良觉得这面孔有点可怕,但这种感觉随即消失了,因为第二眼看她,不知怎的,立刻感到她的目光透入了他的心灵。他终于没有出声,只是转头看看男主人的面孔,好像也有三个白圈,圈出两眼和嘴巴来,但不如这个女人脸上的那样界线分明。也许是因为她那两只富有穿透力的大眼睛中点缀着晶莹的泪水,才更加衬托出那周围的白色来。这位女主人低垂着头,又是立在幽暗的灯光下,王良无法看清她全部的面容和体态。这男主人比牛庄的瘦猴高大些也年轻些,同样的瘦,两边腮帮子好像在嘴里连在一起了,使嘴唇尖尖地突出来;而且眼皮下垂,眼睛因此成了两个三角形;话音更是有气无力的。男主人问王良贵姓,他连忙说:“我叫王良,是省报社的。”“呀,还是省里的呢!辛苦啦!”男主人连忙说。他稍稍停顿,接一口气,望了望低头不语的妻子,又迟疑不定地说:“我去报告薛组长吧。要不,去喊山梁叔来?”“山梁叔?”“李山梁,支部书记呀。他住中村,好找些。薛组长住上村,有五六里山路呢。”

“……”

在王良思忖的时候,男主人又说话了:“那就谁也不找吧。明天再说。天这么黑,今夜就住我家。”他停顿了一会儿,又接着说:“我也算一个队里的干部呢。我叫李明贵,常给队里办事。自打去年秋后,队里缺人手,山梁叔就叫我帮忙照管下村的生产。”

这人一边说话,一边张望屋里、炕上,还有他妻子的动态,显然是在极力掩盖刚才的事情,但又不时向来客转过一张装出的笑脸,显得有点尴尬。

王良无法推辞,便同意先住一夜。女主人则一声不响,低着头麻利地从炕上把他们的被褥收走。她把一大卷被褥拥在胸前,还没走到门口,被褥便差一点落在地上。她把那卷被褥送到厢房后,又回到正屋来,从炕头上拿起一本书,正要走出去,只听她丈夫李明贵大声呵斥道:“你拿它干啥!”“我要看的。”那女人回答的声音里带着胆怯。“你不知道煤油多少钱一斤吗?”李明贵又是大声地呵斥。“我明天天亮了看。”那女人一边说一边低着头匆匆走出去。

她走后,李明贵帮王良打开行李,又向厢房大喝一声,叫妻子给炕洞里添把柴火。他对王良是热情的,只是刚才他对妻子的凶恶态度和他窥探王良的眼神,以及他脸上堆出的过多的笑容,让王良很不舒服。

李明贵建议王良早些睡。王良也想让这人早点走开,好吃两口他带来的炒面,因为他实在饿得厉害;而且这位主人又显然没有为他做晚饭的意思。王良把两腿已经捂在被子里,李明贵却还是不走,仍贼眉贼眼不停地打量着他,王良真有点害怕了。或许这个人想知道更多关于自己的情况?王良便把挎包打开,给李明贵看了工作证,又送他几张他所在的编辑室主办的群众文艺小报。见李明贵还是没有走开的意思,王良看看手表,刚八点半钟,便决定与他聊几句。王良问他,那“咚——咚——咚咚”的声音是怎么回事,而且现在坐在这炕上,那声音仍清晰可闻。李明贵告诉王良,那是东边山脚下的李永旺家。李永旺的女人年前死了,留下两个娃,一个三岁,一个一岁半,前天一下子又都死了。李永旺想用一口橱改成两只小棺材装殓两个儿子,便拿着把斧头不停地敲,已经敲了一天了。不知他哪来的力气,大家都说他已经发了疯,也没人敢去望一眼,怕是要敲到他也断气为止。“敲到他也断气?一家人就这样绝了?”王良的耳边这时正传来那“咚——咚——咚咚”声。他想,李永旺还没有断气啊。“应该去看看!”王良犹豫了一下,再想想,自己刚到这里,最好少管闲事。但是又觉得不应该不管,便一边要下炕去,一边对李明贵说:“我们去看看。”“算了吧。你路不熟。”李明贵一边说,一边伸手拦住王良。从这人说话的语气看,他不肯带王良去。李明贵又说了一句,“薛组长知道的。他吩咐过,不要去管他。”

这下子王良当然不能去了。

李明贵还是不走,他又告诉王良一些有关这个生产队的事。这里的人全都姓李,没一户杂姓,老祖宗上是一家。原先有近百户,三百来口人,分上、中、下三个自然村,夹于两山之间,贴着那条大沟壑,依山势而下。去年到今年,死了有百十来人。“奔”的,也就是逃荒去外地的,也有百十来人。现在全队大约还剩四五十户百十来人。王良趁机问李明贵牛庄大队那位秘书的名字。李明贵说,那人叫冯万利,在大队部里很吃香的。王良想再问他刚才他们夫妻之间那场对话谈的是什么,但是这样做太唐突了。本来王良还想告诉李明贵自己下午在牛庄遇上的那个奇怪而吓人的女人,并问李明贵是怎么回事,但是王良什么也没有说,只把这些疑问都留在了心里。

九点多钟时,王良已经说不动话。李明贵可能也察觉出王良想让他走,便告辞了。李明贵吹灯走后,王良听听门外没有动静,立刻把枕头扯开,伸手进去抓出一把炒面来塞进嘴里。真香啊!只是塞得他牙齿舌头都移动不得,喉咙里呛得难受,半天咽不下去,唾液也出不来。有点水喝就好了,但是没有。他想,怎么这家人不给客人吃饭,连水也不给喝一点?第一口炒面好不容易吞下去,他已不想再吞第二口了。2

第二天早晨,王良推门一望,不禁为眼前这山沟里的天地而愕然。昨天一路上,他只感到一种死寂沉重的黄色;今天,在这个深深的沉静的峡谷中,他才体会到这大自然的荒凉、凄惨,以及令人慑服的威力。王良的眼前是一层又一层的黄土山,这山谷两旁也是两条不算太高的土山,从而夹成了这个峡谷。峡谷当中,贴着西边的山脚还有一条又大又深的黄土沟。远远望去,村落的南方有两座并立的、一般大小的山峰,它们是黄色的,通体是圆锥形,顶端尖处略呈圆球状。说不出它们像什么,但是王良觉得它们非常像是一对某种极富吸引力的东西。总之,他觉得这两座山峰很美。在这个被一层层黄色的土山包围着的混混沌沌、迷迷茫茫、单调沉闷的黄土世界中,这两座山峰好像是唯一有生命的存在物。这片黄土世界,连同这一对引人注目的山峰,仿佛只是开天辟地以来存留至今没有变化的一片洪荒。这里没有一间像样的住屋,没有一块平整的场院,没有一点吸引人的色彩,没有一丝召唤人听觉的声息。虽已是暮春,但这里的山冈从头到脚仍是一派灰黄。好不容易看到几株树,却都已经枯死。李明贵家屋边的一株死树,枝干是淡黄色的,它竖立在那里,像一具不穿衣裤的死尸。仔细一看,才知是剥光了皮,当然也不可能希望它发芽生叶了。在这太阳初升的早晨,农村中应该是一幅牛羊欢叫、炊烟袅袅、人声喧哗、儿童嬉戏的活跃景象。王良走了百多公尺,经过几户人家,却不见一丝响动。昨夜那咚咚声已经停止,但好像仍然震响在他的耳边。王良心中怵然,不敢向东边山坡下走,便向西边的沟壑旁踱去。立在沟边,他向沟下伸头一望,不由得立即缩回身来,心也绷紧了。他脚下是直立而上的深褐色的峭壁,到沟底至少有二三十丈深,底部有点水潭的反光,却没有流水的潺潺声。沟上沟下都没有丝毫的绿意和生机,令他不禁畏惧。再加上四周死一般的沉寂,让他更是不寒而栗。

而这时,王良忽然听见一阵脚步声。他扭头一看,只见两个人,一男一女,远远地从沟外向他这边走来。那男的从面容看,年纪不大却满头灰白的头发,他的脊背微微弯曲,像是走得很累;那女的,呀!那女的正是昨天拖他的那个“一个馍”的女人呀!王良一转念,回身便走进下村,躲在一处墙头的后边,看这两人从大沟边走过,继续向中村走去。那男的用手拉住那个年轻女人的手,像是怕她逃掉,不过,她倒不像要逃的样子,乖乖地让那人牵着一只手,另一只手不断地在脸上抹,似乎在擦眼泪。这时,王良真有些好奇了,更是悄悄注视着他们。他们可能没有看见他,也可能远远看见,但是因为有自己要办的事顾不上注意他,而且他已经躲开,他们便从下村边上一直走过去了。王良等他们的脚步声已经走远听不见了,才从那墙头后边走出来。

王良正想再走到大沟边望望那一男一女的背影,这时却不知从哪里又出现了一个身材矮小、黑衣黑裤、脊背佝偻的人。这人挑一担木桶,左手杵一根树棍,正一步步迎着王良的面向下村里走来。这个人的步履真是艰难,好像两条腿不归他使唤;而他左手的木杖又老是戳不准地面,造成身体的摆动,于是肩上的两只木桶便更大幅度地摆动,使他无法走稳。这人走到王良跟前,没等王良说话便停下来,抬起一双混浊肿胀的眼睛望着王良,那张山里人所共有的扁平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你是——”王良问道。“我叫李山青,管食堂的。”这人已经作出判断,认为王良一定是上面派来的人,他立刻又说:“组长是驻下村的吧?十二点吃饭。”这里人把上面派下来的人都称作“组长”。

那桶里有水,但不满,顶多是桶的三分之一。这一担连桶带水估计只有三四十斤,但是这个名叫李山青的人已经竭尽全力了。他不等王良说话,挑起水桶继续向村里走去。王良走在他身旁,边走边问:“这水是供应食堂的?”“嗯啦,做饭用的。我一天挑四担。”“一天才挑四担?”“嗯啦,难挑啊。也够了,一顿饭两担,三十多号人。”“井在哪里?”“井?我们这里没有井。”

又走了几步,李山青才喘过气来,接着说:“沟底舀来的。今年旱一些,沟底水也不多。”

原来是从沟底取来的。一想到那可怕的深沟,王良有些明白了他的艰辛。“你走不动?有病?”王良又问。“没啥,这腿一向不行。”

隔着一条补疤裤子,王良看不见李山青的腿,只见他脚上穿一双缠着许多破布的麻鞋,像两只椭圆形的兽蹄。王良跟他走进一间矮屋,这就是厨房。其中最多的东西不是餐具厨具,也不是食物,而是苍蝇。虽然还是春夏之交,但那锅台上、案板上、柴草上、墙壁上,密密麻麻,一片一片,全是苍蝇。稍有响动,它们便满屋乱飞。一把木勺挂在灶头,王良以为它是黑色的,忽地一下,变成了灰白色,因为他的走近,惊起了歇在那上边的蝇群。他心想,这里的苍蝇大约一年到头都有,过冬也是不死的。李山青把水吃力地倒进一口大锅里,王良顺手帮一把,李山青那感激不尽的神色令王良直想把手缩回来。当李山青坐在一条长凳上,双手扶膝、低头喘气休息时,王良朝他的脚腕和小腿望去。这哪是人腿哟!真像是一层半透明的薄膜中装满了黄色的液体,一戳破便会流出来。从脚踝向上一般粗细,皮上肿胀得没有皱纹,只有一团团长年积存的垢甲,被肿胀的皮肤撑得一片片像鱼鳞般裂出了细纹。王良再望望李山青的面庞、眼圈和手臂,都是肿胀的。他的眼边和嘴边也有三个白圈圈。“你还能下沟挑水?”“能。不挑咋行?我还要碾粮食、做饭呢。”

王良无言以对了。便换一个话题:“午饭吃什么?”“菜饼子。”“什么菜饼子?”

王良从李山青这里开始了解这山村中的生活状况了。菜饼子就是把以苦菜为主的野菜煮熟,挤干,捏成团,表面上薄薄滚一层粮食,再压扁炕黄。每人每顿一只,一天两顿。野菜由队里能动弹的人每天上山挖来,交给食堂,按斤计工分。政府每月借给每人十斤粮。如果是小麦就好了,可惜是燕麦,只能出五六斤粉,平均每人每天不到二两。这是开春以后才有的,平时主要靠野菜维持。“苦菜,好东西啊!”李山青递给王良一苗苦菜,满含深情地慢腾腾说出这句话。那株根部微红、叶片绿绿的草本植物,在这个山里人的心目中,像是普度众生的菩萨为拯救生灵而给予人类的神圣而宝贵的赏赐。“能把人吃壮呢!”李山青自己也拿起一株这救命的植物来,举起放在眼前,又说,“一到这时节就不怕啦,有它就饿不死人啦。”

王良把手中的苦菜往嘴里送,想尝尝它的滋味。李山青立即止住他。“吃不得的,要煮过、挤干,才能吃。”他喘一口气又说,“要用淡水煮就好了,可惜没有。”“这水?”王良指着锅里。“沟底渗出来的。苦的,我们这里的水都是苦的。吃水靠下雨。食堂没有水窖,又不叫各家自己煮。没法子,只能用这水煮。”“不叫自己煮?”“是不叫嘛。那是小农思想、资本主义道路。上头说的。”

“……”

稍停一停,王良又问李山青:“苦水煮苦菜,能吃?”“捏干挤净,苦味总比生的少。再说,生的麻人呢。”“麻人”,王良后来知道,那是“有毒”的意思。

王良这才朝那大锅望去,仔细察看了李山青担来的水。黄褐色,有些混浊。他想尝一尝。李山青不让,说这水不能喝。听王良说他昨晚住李明贵家,李山青便告诉他,这家水窖大,几十担总是有的,叫他回去喝。

他们算认识了。李山青连王良的姓名也没问,便对他说了这许多话。他那恭敬而朴实的态度中,透着信任和亲切。告别时,王良伸手去拉拉李山青粗糙肿胀的手,李山青很不习惯地缩了回去。

王良回到李明贵家大约八点钟,房东嫂子正在打扫庭院。按照王良在河北省下放时的规矩,他应该去帮她干这个活。但是他昨天刚到,不熟悉这里的情况,不便插手,只好立在院口,考虑着如何与女主人招呼说话,正在这时,男主人李明贵从他身后走进院中。李明贵先对王良说了两句客套话,问他睡得好吗,怎么起得这样早,便马上转过身去对自己的妻子说:“李秀秀又叫李老师给找回来啦!”

他妻子的第一个反应是:“阿弥陀佛!”接着又叹一口气,然后再询问似的望着她丈夫,等他再说更多。李明贵便继续告诉她:“山青叔说的,他早晨挑水看见的。”

王良知道李明贵指的一定是自己也看见的那一男一女。因为自己是生人,不便插嘴,便没有说话,只转身去观察这家院子的环境。

这是一幢两厢一正间的凹字形农舍,这里的房舍全是如此建造的。有的人家只有一厢,也有的只有一间正房,另外搭个斜顶的棚子,堆柴草和放农具。猪牛羊圈和厕所(这里叫茅房)设在院子里正屋对面的地方。一旁的空处便是出入口。

李明贵进厢房去了,女主人继续打扫院子。她低下头,扫着那坑坑洼洼、粗糙不平的院落,脸上一片忧愁,时而还在擦眼泪,好像不是为刚才说的事,而是昨夜的家庭矛盾还没有解决。王良只是在这女人偶尔抬头对他凝眸一瞥时才看见她的面庞。王良今天算看清了这夫妇俩的相貌。李明贵是个面目端正的人,若不是瘦得过分,不妨说他是漂亮的。他不像个农民,那未说话先满脸堆笑的表情,也不像是农民的习惯。他妻子名叫秋眉,王良看见,她是一个身材匀称、线条分明的年轻女人。她的脸上虽然仍是昨夜那三个白圈圈,但透过污垢能看见一张蛋形的白皙面庞。也许是因为那在脑后梳理成一团盘成一个发髻的乌发,还有两只有些黯淡却水汪汪的大眼睛和一口细白的牙齿,所以给人一种容貌俊美的印象。看着她的脸,王良不由得想起一位名叫劳伦斯的外国作家说的一句话:世上的人全身只有脸部才是裸露的。在李家沟,这话不对了,这里的人连脸部都被遮住了。不过不是用衣饰,而是用长年积存的尘土和汗水形成的污垢,只是这污垢好像并不能遮住这位女主人天生的丽质。女主人仍是没有跟王良说话,只微微点头向他表示了早晨的问候,并且还有意扭转身去躲避他向她投去的目光。扫完院子以后,她把一碗水端来放在正屋方桌上,自己不跟王良说话,只告诉丈夫那是给王良用的。李明贵说:“王组长请用水,是我家窖里的,干净的。”他一再称王良为“组长”,王良不得不告诉他,自己不是什么组长,只是从省城下来参加劳动的。但李明贵不肯相信,坚持要这样称呼,王良也只好暂且由他,但是心里很不踏实,怕以后会受到“冒充”的指责。这一碗水,刷牙不够用,洗脸更不行,喝掉吧,又怕不卫生,真不知该怎样才好。正当王良考虑这些的时候,李明贵说:“我们这里莫说吃粮啦,就是水也缺啊。看来王组长知道我们的困难。你真是一位了解下情的好领导!”

看来这碗水王良不能轻易用了,再说他到底在哪家住还不知道。他把碗推向李明贵,谢谢他们夫妻俩昨夜和今晨的盛情,并请李明贵指路,他想立即去队里向薛组长报到。李明贵并没有坚持要他用掉那碗水,只表示愿意送他到中村队部去。

王良的行李暂且就放这家。路是沿着那条大沟壑的左岸向上伸延的。这种路不能行车,这里运输全靠背篓和扁担。路这东西,应该是一种前途和希望的象征,因为路是供人踩着它向前走的。然而他脚下的这条路却像是死了一样。它虽然是长长的一条贴在大沟的边沿,但是在这死沉沉的天空下,死寂的山、死寂的土地、死寂的沟壑间,它丝毫不能给人一种看见希望和前途的感受。晨风中夹杂着黄土,使空气显得沉重。太阳刚刚从东边山头探出身影,但是透过好像弥漫着黄土的黄色空气,它似乎也不意味着温暖和生机,只是更加显露了四周的荒凉。

走过一处土墙,李明贵叫王良停下,指给他看墙上赫赫然用石灰刷成的几个大字:“将革命进行到底!”“这是四九年留下的。李家沟里驻过解放军的医院呢。”李明贵脸上带着光荣和骄傲告诉王良。“解放军到过这里?”“到过!打省城的时候,大军都驻这一片地方。彭德怀将军,还有个姓许的将军,都到李家沟来看望过伤员。”李明贵说得兴奋了,不停地告诉王良村里不少人都参加那场战役的事情。他说,好几个人当上了支前模范,担架队去了三四十人,连女人都去县城接伤员了。在那以前,她们当中有的从没出过门。“莫看咱李家沟人穷,咱对革命有过贡献呢!”

听他说着这些,王良也很高兴自己来到了一个对革命有过贡献的地方。这番对话打消了从昨天到现在一连串可怕的印象在王良心中形成的对这环境的畏惧。

路左侧,东山坡上,有些梯状的庄稼地,一层层如鱼鳞一般,又像一排排庞大而不规则的花坛。但是这些庄稼地里却没有绿意,只有山坡向阳处有几片绿色,那是野草。王良觉得,绿色毕竟是可爱的,哪怕是野草也好。只是它和周遭压得人喘不过气的黄色相比,实在太少太少了。“那山坡上是苦菜吗?”“有苦菜,要去挑拣。全是苦菜倒好了。”“地里怎么没东西?”“去年秋冬没种上。春天补种了些麦子和一些豆子,也种晚了,还没见苗。”“你昨天说死了一百多人,是怎么回事?”“是死了百十口了。苦菜出来,这才死得少些。”“死的都是身体弱的、有病的吧?”“也不全是,老年人跟娃娃死得多。唉,老年人倒也罢了,娃娃接二连三地死,咋得了呀。现有的几个娃也难保住啊!”“还有新生婴儿吗?”“新生婴儿?你说啥?谁家能有倒好了,绝不了后了。可是年轻妇女哪能怀上胎哟,怀上也难活。现今全李家沟里只有一个孕妇,大家都望她能平安生下来。”

王良在想再问个怎样的问题,李明贵又说话了:“再不生出个娃娃来,我们姓李的真要绝后啦!”

王良怕跟他这样谈下去,便用一种干部的口气说:“我们是社会主义国家,有保护妇女儿童的政策和救济灾区的措施。”李明贵只望望他,不搭腔。

二里多路程他们很快便走过了。中村也是十几户人家,土屋土顶土墙,跟下村一样,很少有几间瓦屋。他们朝一处三间房格局的院落走去。刚走近西厢墙角,便听见正房里传出来一阵低沉而嘶哑的咆哮声:“你狗日的舒坦,吃白馍去啦!”话音未落,便是扑通一声,接着又是这两句,“你狗日的舒坦,吃白馍去啦!”又是扑通一声。这时他们二人已经走到正屋门口,王良伸手去推门,本来应该是第三个同样的反复,被李明贵一声轻呼止住了:“山梁叔,来新组长啦。”“啊?”

王良随这一声“啊”望去。一个身材短粗、衣衫破旧、面色蜡黄、剃着光头的汉子,手持一根顶门的木杠,在打一个跪在他面前的、蓬头垢面的瘦小的人。李山梁的脸上是一股怒气。跪在地上的是后来知道名叫二狗子的年轻人,他向两个新来的人转过他肮脏的脸,眼睛里充满祈求。

李山梁刚举起的手放下了。杠子没有落在二狗子背上,而是落在他身边的泥地上。二狗子知趣地乖乖低垂着头。李明贵和王良走上前去,王良递上那封大队的介绍信。“这不交给我,要交给薛组长。他是领导。”

李山梁觉得应该欢迎一下这位上面新派来的人,一边走得离二狗子远些,一边再说:“欢迎组长。你来就好啦,薛组长一个人忙不过来,我们水平又低。”

话不多,态度是诚恳的。王良想赶忙表明自己的身份,又想想,还是等见到薛永革组长再说吧。屋里的空气仍然紧张,他转头望望跪在地上的二狗子,李山梁便低吼一声:“还不给我滚!”话音未落,二狗子爬起来便溜出门去。李山梁气犹未消,追到门边冲他的背脊骂道:“你狗日的舒坦,吃白馍去啦!叫我们替你当孝子!你狗日今天回来吃救济粮啦!你狗日又想走资本主义道路啦!”

李明贵过去拉他一把,他这才坐在一张没靠背的破木椅上,正想跟王良说话,又先对李明贵说:“明贵子,你帮叔走一趟,先去大队给这狗日把口粮挂上,再叫人帮他筢一搂柴火,那炕怕湿透了,睡不得的。”想了想,又说,“过两天还得给狗日的把房子拾掇一下。”又歇一歇,再说,“去看看他背上,打伤他没有。我气头上那两杠子打得猛啦。”

然后他下意识地把裤带解开再勒紧一些,大约是为了压住饥肠。这才再坐下,恭恭敬敬地欢迎王良。李明贵并不急于走,他立在一旁听他们说话。“请组长原谅,打人不对,就是太怄人了。一个个有点力气的都奔了,把村子留给谁?这死的活的老的小的留给谁?生产任务咋完成?急人啊!”李山梁话说得快了,气接不上来,才自己停住。这时王良看清了他那清癯病黄、操劳过度的面容。在他那张扁平的脸上,闪动着两只不大的没有光彩的眼睛,眼珠是黄色的,眼白里充满血丝,眼眶上围着白圈。“我不是组长,是来参加劳动的。”王良连忙表白说。“上面派来的都是组长,我们这里自打土改都是这么称呼的。欢迎你来领导我们。”

王良不知怎样分辩才好,还是等见了薛组长再说吧。但是不等他问薛组长的住处,李山梁已经像今早遇见的李山青一样,主动向他汇报情况了,他不想听也不行。“这二狗子人聪明,就是不走正道,偷偷走资本主义道路这有好几年啦。你莫看他年纪轻,鬼办法多着呢。前年高级社时候,他跟他爹他哥一家人,把村里人挖的药材买下,弄到县里去卖,赚了不少钱,总有好几十块呢!”“这就叫资本主义道路吗?”

王良本来是不应该说话的,但他忍不住这样问了一句。“嗯啦,他们还贩过鸡蛋、羊毛啥的。上头说,这种人就叫做唯利是图,是反对社会主义、拥护资本主义的。不过说良心话,地里活他二狗子也没少做。人能干着呢,主意也多。”李山梁接着告诉王良,二狗子昨夜溜进村,钻进他家厢房柴屋里过了一夜,天一亮便坐在他家正房门前等着挨打。“‘当孝子’是咋回事?”王良又忍不住问了。“他奔了不多时,他爹妈就都饿死啦。他哥大狗子先奔了青海,听说也死在那边了。家里再没人,只好我们给他安埋了。”“怎么安置他呢?”“十斤燕麦总要给他吃的。回来总比不回来强。这狗日的不回来,命也要跟他哥一样送上了。”他说这话时眼睛望着门外远远走去的李二狗。

李山梁气短得很,说几句便要歇一歇,过一会儿他又说:“都怪他爹妈,逼他奔出去,怕他在这儿饿死,他家绝了户。可出门就不死啦?还不是差一点死在外头?”

他又喘一口气再说:“唉,他总算活着回来啦。”

李山梁见王良不多说话,他凭多年当干部的经验,知道王良这个人和一般下来的人有些不同,便要为王良去上村喊薛组长来。王良急忙阻止他,说自己这就去见薛组长。

这时,李明贵正要与王良一同离开,忽然他想起向李山梁报告一件重要的事情。他说:“山梁叔,李老师把秀秀找回来了。早上进沟的。”

李山梁一听立刻认真地问:“早上进沟的?”“嗯啦。怕是又找了她一个晚上。”“在哪里找到的?在那个窝棚里,还是在冯秘书宿舍里?他是不是又打过冯万利啦?”李山梁急切地想知道。“不晓得啊,我是听山青叔说的。他说他一大早下沟挑水,看见李老师牵着秀秀的胳臂带她进沟的。”“我去问江玉!”李山梁站起来就要往外走,但是他马上又立住,对王良有礼貌地说:“王组长,那你就到上村跟薛组长见见面,我过一会儿也来。”说完,又吩咐李明贵:“你就去大队部办二狗子的事吧。顺带也打听一下李秀秀这件事,我怕李老师昨晚上又打了人家。人家是大队的人,这样蛮干,要闯祸的呀。”

说罢,王良和李明贵就走了。3

李秀秀就是昨天在牛庄拖住王良的那个年轻女人。她苗条的身材,她瘦削的脸盘上那一双细细的眼睛,她衣襟下那一对大大的松软下垂的乳房,她忽然裸露出来的两条白腿……还有后来她那隐隐的哭泣声,都深深留在王良的心中。她曾是一个活泼可爱的女孩。队里的小学一开办她就来读,一直念到六年级。从她入学到十三岁毕业,每天都帮学校的李老师扫教室,擦黑板,收练习本,还帮他登记缺课同学的名字。高年级那两年,她主动承担起给低班同学辅导和补课的事。她这样做,心里是想让她的这个李老师多一点休息时间,她觉得他太累了。放了学,她不肯回家,又跑到老师家帮助师娘烧火做饭、带孩子。在她淳朴的心灵里,李老师是天底下顶好顶好的人。后来她毕业了,仍是不断地往李老师家跑,一去就是大半天,不肯回家。随着她年龄的增长,李老师这个人的形象渐渐从一个好老师转变为她心目中一个顶好的男人,一个她顶顶愿意接近的男人。但是,李老师早就结了婚,因此她从来也没有非分地妄想过什么。在十七岁上,她听任命运安排,嫁到后山张家洼去,做了另一个男人的女人。李老师和师娘待她又像女儿,又像一个亲妹妹。她自己的娘在她十二岁那年死了,父亲李安亭很快便从外县找了个寡妇回来,还带来个比她小八岁的弟弟。那以后,她在家里便失去了温暖,吃不上一口饱饭,穿不上一件新衣。出嫁对她也是一种出路啊。她明知张家洼是个苦地方,但她宁愿嫁到那里去,也不肯再留在家里。李家沟里,她留恋的人只有李老师,有时她也思念着父亲。她男人是个少见的忠厚老实人,待她很贴心,她虽然每天吃糠咽菜,也比在后娘手下过日子更为舒心。谁知道就连这样的“好景”也不长久,忽然袭来了这场铺天盖地一般谁也逃不脱的可怕的饥饿,张家洼连糠菜也吃不上了。她男人连饿带病,躺下不能动了。怎忍心看他活活地死去?!然而去求谁的帮助呢?谁家不是在挨饿?李老师的妻子和儿子饿死的事她当然知道,她又怎能去向他诉说自己的苦啊。她下了决心,要尽自己所能的一切办法救丈夫的命。但是她又能有什么办法?

有一天,她到牛庄车站去找食,找到日落黄昏,仍然两手空空,她已经饿得直不起腰,想要往回走了。但是想到家里躺在炕上的丈夫,她又想再等一等,也许会有什么机会呢。她正站在一条巷口发呆,一个男人向她走来。这人就是那位大队办公室主任兼总支秘书冯万利。他远远看见李秀秀,便知道这是怎样一个女人,知道她要什么,也知道怎样对付她。他走到她面前,故意停住脚,不动,也不说话,只用眼睛打量她,等她开口。李秀秀见他注意自己,先是有些畏缩,马上便鼓起勇气,向他乞讨,她求他帮一口吃食,说屋里还有一个爬不起炕的男人。冯万利继续盯住她,他眼睛虚着,眼皮轻轻价闪,嘴角向外撇开但又不露出牙齿来,面颊上的肌肉在微微抖动,一副又假又奸又淫的表情。过了好一阵子,他才缓缓地说了一句话。他说:“你,讨吃呀?”

李秀秀见这人跟她搭了腔,便不放过这个机会,向他走近一步,恳求他给一点不管什么能下肚的东西,救她男人一条命。冯万利立在那里不动,等她靠近些,继续淫淫地笑着打量她。又过了好一阵,他才又说:“你想讨吃?现成的吃食,要不要?”“咋?”李秀秀不懂他的话。“咋?靠你自己挣呀?”“咋挣?”李秀秀是真心求教他。“咋挣?”冯万利脸上的淫笑更加露骨了,“咋挣?还问我?”

李秀秀找了一整天,听说有吃食,以为终于找到机会了,她不肯放过。她向地上跪下去,求冯万利指点,她说咋的都行,只要能有点吃食。“咋的都行?干啥都行?我给你一个馍,随我咋的都行?”“行,行,咋的都行!”“那你跟我来!”

于是冯万利走在前面,她跟在他身后,直走进那个阴曹地府般的大院深处冯万利那间独自住宿的宿舍里。一进门,冯万利便回手把门闩插上,李秀秀吓得缩成一团,躲在门背后。只见冯万利把衣裳一件件往下脱,在脱下他那条肮脏裤子的时候,他说:“咋的,还要我帮你脱?”

李秀秀这时才完全明白是怎么回事了。这以前,她也听人说过东驿车站上有人用这个办法换一个馍的话。已经到了这地步,她只得咬紧牙关,转过身去,解自己的衣裤,而这时的冯万利已经欲火上升、等待不及了。他从背后把她一把抱起,放倒在炕上,自己动手把她剥个精光,便像一只饿狼一样向她身上扑来。李秀秀被他猛地一扑,压得肋骨都要断了,再加上心跳得要涌出喉咙来,她想喊,想哭,她一阵阵恶心,她想推开他肮脏的身体,奔出门外去。但是一切都来不及了,她实际上也没有做出任何动作来,只是再把牙关咬紧些,存心挨过这一场生死关,只希望能赶快得到那一个馒头……

冯万利用种种的动作来发泄他的兽欲,不仅用他肮脏的躯体上一个肮脏的东西去体现他的占有,而且他的那张臭嘴,那两只贪婪的手,和那左右扭动、力图与她身体多多接触以得到享受的两条麻秆腿,都尽量在她身上摩擦和挤压。他又把他那满是酸臭味的舌头硬塞进她的嘴里。他呼哧呼哧地忙了足足半个钟头。李秀秀一直没有任何反应,既不反抗,也不挣扎,只任他摆布。开始时,她温热的肉体还表现出某种弹性和强度,这让冯万利感受到某种快意的满足。到后来,她已完全是一堆松散的稀泥了,冯万利感到很不够味,终于气呼呼一个翻转从她的身上爬下来,赤裸裸坐在床前的一张椅子上,点起一支香烟来,自顾自去休息了。这时,李秀秀认为,她终于挨过了这个生死关,正要坐起身来,讨那一只馒头时,冯万利却丢了香烟,又忽地扑上来把她压倒,重新又进行着刚才进行的过程……直到他感到自己已经发泄完毕、精疲力竭的时候,才再次下床,自己先披上衣服,再把她那两件脏衣裤从地上拾起来,掷在她的身上。

在她慌慌张张把自己穿好的时候,她听见冯万利嘟囔着:“娘的!把老子炕都弄脏了,你咋的是身子不干净的?”说着他抓过一张报纸,去擦炕上那一团污迹。那是他动作过于凶猛,弄伤了她,从她的身上流出来的血。

然后,冯万利从墙上的一个挂包里摸出一只不知哪天存下的又陈又硬的馒头来,闻了一闻,在手里掂了掂分量,大约认为这馒头太大,给她不舍得,先自己咬一口,才丢给她。这时,冯万利觉得,应该说一句在这类场合下表示自己高贵身份的话,他说:“给,这馍不小吧?我可没亏待你!”说时又露出满脸的淫笑。

李秀秀怕他再有动作,她一把把那只馒头抓住,忍着下身的疼痛,转身抽开门闩逃了出去……

她便是这样开始她的这种“一个馍”的经历的。从此,她便经常到牛庄去。她在地头发现了那间窝棚,给里面铺了些乱草,便把她拖住的几个人带到那里去。

她第二次跟冯万利到他宿舍里,李江玉便找上门来。李江玉踢破那扇门,把冯万利狠揍了一顿。她趁他们恶斗时,自己溜走了。因此,她那天也失去了一只她应该得到的馒头……

渐渐地,她的心已经麻木,因此再也没有怕羞和恐慌。每当炕上的男人呻吟得让她难以忍受时,她便洗一把脸,梳一梳头发,溜到牛庄车站去。昨天她遇上了王良。天下竟有这样的好人,不但没碰她一根汗毛,还白白地给了她两个又白又大的香喷喷的馒头。她把两个馒头捧在手中,把额头贴在上面,忍不住痛哭了一场。她让泪水顺面颊流下,流湿了她的衣襟,流湿了她膝盖以上的大腿,但是她小心地不让眼泪沾上这两个天上掉下来的宝贵的馒头。她听见王良渐渐走远的声音,当王良走近铁道路基时,她目送着他,心中对他深深地感激,远远地望见王良翻过铁路了,走进李家沟的隘口了,她才站起来回到那个窝棚里。她把两只馒头用一块破布裹了又裹,紧紧地夹在腋下。她真想狠狠地把馒头咬上几口,但是她强忍住不去动它们,兴许,兴许这两个馒头能救活丈夫的性命啊……她在窝棚里坐了好一阵子,直到天色已晚,她理了理自己的衣襟,把两只馒头藏进怀里,又到火车站和大队部那个巷子里去转了一回,希望今天能再有好的运气。但是她终于没有拉住人,也没有遇上冯万利。到半夜,她累得直不起身子,便紧紧地抱住那两个馒头,昏睡在那个窝棚里。天亮时,李江玉老师发现她,把她拖了回来。

她乖乖地任李老师牵住一只手,随他走进李家沟来。另一只手牢牢捂在胸前,压住那两只馒头,生怕它们会插翅飞走了。快走到上村村口时,她老远就望见了王良,并且马上就认出这就是昨天给她馒头的人,原来这人来李家沟住下不走了,她心中下意识地感到一种莫名的快慰。她看见王良一闪身走进村去,便不见了人影,她不知道李老师是否也看见了。走过下村时,她回了回头,是想能再看见王良的身影,但是没有看见。她有些失望,转头看看李老师,见他一副心事重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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