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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10-22 02:34: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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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宁可

出版社:北方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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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月河

日月河试读:

1

天热,水缺,西瓜成了唯一解渴的饮料。

越吃越渴,吃得就多了。肚子滚滚圆,虽然平躺在床上,小腹的下坠感仍然很强烈。赵老歪从床上爬起来,走出了门外。天空晴得可恶,满天的星星冲他眨巴着眼睛。夏夜深了,仍然没有丝毫凉意。赵老歪从短裤里掏出家伙,一股热流激射了出去,地上就扬起了一层尘土。这可能是这个夏夜最让人痛快的事情了。赵老歪射个没完,热流把地砸得噗噗直响。赵老歪手摇着家伙,转着圈地乱射,听起来就一阵紧一阵松,有了密密麻麻的感觉。

隔壁房间先是有人动了一下,接着又没声了,好像竖起耳朵在听。终于听仔细、听真切了,就无比惊喜地大喊了一声:下雨了。姐妹们,你们听,下雨了……门被拉开了,五六个身穿短裤、挂着乳罩的姑娘一窝蜂似的冲了出来。赵老歪正好转了一个圈,面对着突兀出现的姑娘们,短裤挂在大腿根儿,傻了。不光赵老歪傻了,姑娘们也傻了。有那么几秒钟,没有一个人动,每个人都睁大着眼睛,稀奇地看着只有在梦中才会出现的男人身上的专用件。

李毛毛知道闯祸了,紧急做了补救:姐妹们,快撤,别把好东西给糟蹋了。等姑娘们一窝蜂又卷回了屋子,院子里就只剩下了李毛毛和赵老歪两个人。李毛毛就是那个误以为下雨的姑娘,好在,出来的时候,她的身上披了一件衬衣,虽然有点显山露水,但主要部位都遮住了。赵老歪急忙拎起了短裤,摆出了一副平等对话的架势。

你流氓。李毛毛骂。

你偷看。赵老歪辩。

你不要脸。李毛毛又骂。

你搞突然袭击,打着下雨的旗号偷看。赵老歪又辩。

李毛毛还想骂点什么,想了想没词了,就这么个事儿,也没什么可骂的,就笑了。赵老歪也见好就收,跟着笑了起来。刚开始是慢笑,后来就变成呵呵大笑了,两个人都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想想,也确实可笑。

不过,这事儿总得有个结果。虽说谁也不欠谁的,但女人身上的宝贝总要比男人身上的零件金贵——尤其是没有结婚的女人身上的山水。所以,笑完了,李毛毛向赵老歪招了招手,压低了声音说,算了,也不怪你了。既然让你看见了,明天,我们姐妹去河边洗澡,罚你给我们站岗、放哨,不许让任何人靠近。李毛毛用手一指,也包括你。

赵老歪一脸坏笑,有这好事,放心吧,连一只鸟儿也不会放过。

2

麦子已经熟透了,尖利的麦芒好像刺猬身上的刺,一根根直立着,一不留心就在胳膊上、脸上留下一道道红印。汗水一浸,辣辣地疼。麦穗已经裂开了口,再不收,就该落了。地边树上的布谷鸟一遍又一遍地喊着“边熟边割,不割就落”,督促着进度。农民们一个个挥汗如雨,却又兴高采烈。割麦的时候,就需要太阳暴晒。太阳越大,割麦也就越省力气。赵老歪不是农民,是个下乡知青。对他来说,这样的天气能站在这里已经很不错了。

在地里站了一会儿,赵老歪发现没有人注意了,悄悄来到了地头儿树下。树上的布谷鸟叫得正欢,好像催命鬼似的,使得赵老歪很不舒服。弯下腰,抓起一个土疙瘩,把布谷鸟赶走了,赵老歪才舒舒服服地坐了下来。这是这块地上唯一没有太阳的地方了。偶尔,还有一股凉风吹过,舒坦得四肢都酥了。汗水滚了蛋,赵老歪的思绪飘回到了昨天晚上。

这可真算是千年不遇了,那么多品质相同但品种各异的零部件在自己还没有做好准备的时候一股脑儿全涌了出来,各有各的造型,各是各的韵味,白皙、娇嫩、迷人,让人目不暇接,愣把人看傻了。赵老歪不由得感叹,原来男人长大了都忍不住想女人,其实就是想女人身上的这些零件。这些零件也真奇妙,值得让男人日思夜想。唯一有些遗憾的是,李毛毛多披了一件衬衣。已经好长时间了,赵老歪对李毛毛胸前那一堆鼓鼓囊囊的东西充满了好奇。怎么会那么大呢?女人胸前的那点东西,赵老歪从一本不知叫什么名字的杂志上看过,充其量就是两堆肉,大小不同而已。李毛毛硬是不同,不管穿什么衣服,下面的那两堆东西都能把胸前鼓捣成风景,显山露水地很是让人想入非非。昨天晚上,赵老歪把不该看的都看了,却没有看到最想看的东西。但也总算有点儿进步了。李毛毛只是披了一件衬衣,慌乱之下衬衣没有扣扣子,那条乳沟赵老歪看了个清楚。正因为看了个清楚,赵老歪才傻了,傻得让自己暴露无遗。男人就那么一点东西,不像女人,身上值钱的东西多。赵老歪觉得李毛毛把自己看透了,而自己,只把李毛毛看了个半透。以后打交道,得多费心了。但赵老歪不是个轻易放弃的人。李毛毛,有一天我一定要得到你,慢慢地、仔细地看个够、看个透。赵老歪在心里自己对自己说。

赵老歪,又偷懒了。是不是昨晚又偷鸡摸狗去了?

赵老歪回过神儿,才发现生产队长李明亮站在面前。自响应毛主席的号召上山下乡来到这里以后,赵老歪谁都不怕,就有点怵生产队长李明亮。李明亮虽然是个农村青年,却在部队的大熔炉熏陶了几年,身上脱了农村人的猥琐,而多了一些年轻人的英气和豪气。而且,这股英气和豪气直逼自己。所以,赵老歪在心里和李明亮有些惺惺相惜,也就认了李明亮。否则,像他这样一个白白净净的城市青年,凭什么成了“老歪”——全赖农村的生活太苦,下乡第一年,国家管吃管喝的时候还好一些。从第二年开始,口粮只能靠自己劳动获取了。赵老歪的身体,按李明亮的话说,弱得像村外河边的柳枝一样,经不起风,也见不得雨。但不经风雨也要吃饭啊。身体不行,赵老歪脑子却好使。没事的时候东家便少了一只鸡,过一段时间西家又不见了一条狗。这些对赵老歪来说,都不算新鲜。更绝的是,鸡啊狗的,村里人看得紧了,赵老歪愣是对别人想也不敢想的猪和羊下了手。像往常一样,村里人只闻香味,而不见任何证据。最多的时候,只是找见了一堆猪毛,或在冬天的时候在赵老歪的衣服夹层里发现了羊皮毛,但也仅仅是发现,谁也不能证明就是赵老歪干的。只有李明亮例外。李明亮有一次当着整个生产队社员的面说,真看不出来,你还是个“老歪”。北方农村,把干坏事干绝了的人都称老歪,赵老歪竟然没有吭声,于是,赵老歪就代替了赵姓知青的名字而声名远播了,真名倒没有几个人记得了。

私底下,赵老歪曾问李明亮,你怎么知道是我干的?李明亮笑了笑,别忘了,我在部队,干的是侦察兵。从此,赵老歪除了李毛毛,只听李明亮一个人的。

赵老歪笑了,队长,昨晚闹肚子了,没休息好。

是不是监守自盗,西瓜把肚子吃坏了?李明亮说。

生产队种了几亩西瓜,长势不错,就是老有人偷,李明亮头疼之下,安排赵老歪看瓜地。这样一来,好多人偷变成了一个人偷,生产队的损失也能小一些。

不是西瓜把肚子吃坏了,而是把肚子憋坏了。李毛毛的声音从地里传了过来。话音出处,笑成了一片。

赵老歪的脸红了红,没理李毛毛,冲着李明亮说,队长,这鬼天气,热死人了。什么时候才能下雨啊。

麦田里的笑声更大了,和麦浪滚在了一起,一副丰收的喜悦。

李明亮有点莫名其妙,你什么意思?现在下雨,你想让我们颗粒无收啊。

不是,不是这意思。赵老歪往李明亮跟前凑了凑,队长,上边最近有消息吗?

前两天公社刚开了会,说是夏收完了就放你们走。

真的?赵老歪喜出望外。

李明亮嘘了一声,别传出去,传出去就乱了。名额有限,只能走一部分。

赵老歪的眼睛红了,队长,你说咱俩关系咋样?就是只有一个名额,你也要给我。

我会考虑的,李明亮在赵老歪的肩膀上拍了拍,你总得好好干,给我个理由吧。

明白。赵老歪一个立正,规规矩矩地向李明亮敬了一个礼,然后就钻入了灼热的阳光下。

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一旁李毛毛调侃道。

赵老歪不说话,低头认真地割着麦子。

李队长又给你什么好处了?李毛毛又说道。

赵老歪还是不说话,脸上的汗也顾不得擦,一心一意地收割着小麦。赵老歪这时候的表现,完全成了模范社员。

地头,生产队长李明亮满意地笑了。

3

夜幕终于降临了。

一墙之隔的屋子里敲响了墙壁,声音沉闷而又刺耳。屋子里的男知青全都听见了,这是女知青有事发出的信号。农村的条件很是艰苦,没有太多的空房间腾出来给知青们住,只好把生产队的粮库一分为二,这边住着男知青,那边就安置了女知青。墙是半墙,屋顶是相通的,无论哪边有个风吹草动,隔壁都听得清清楚楚。男知青无所谓,女知青要说私己话了,得把声音压得低低的,生怕被男知青听了去。只有在有事的时候,才会明火执仗地敲墙壁。

毛飞离墙最近,隔壁一敲,毛飞就感觉到了。等第二下又敲起来的时候,毛飞回应了一句,什么事?

声音从墙那边传了过来,没你的事,赵老歪在不在?一听,就知道是李毛毛。

毛飞看了赵老歪一眼,老歪,找你的。

赵老歪没理毛飞,冲着隔壁喊了一声,知道了,我说过的话肯定算数。

那你快点,李毛毛喊道,姐妹们都等不及了。

赵老歪看见屋子里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了自己身上,才不紧不慢、看起来好像极不情愿地说了一句,你们先去,我马上就到。

隔壁屋子里一片响声,紧接着就寂静了。很显然,人都出去了。赵老歪懒洋洋地从床上爬了起来,不耐烦地往门口踱去。从床头都走到门口了,硬是没有再回一下头。住在门边的毛飞实在忍不住了,喊道,哥们儿,什么事啊?想吃独食啊,有好处别忘了哥几个。

赵老歪这才抬起眼在屋子里扫了一圈,果然一个个如狼似虎,瞪着红红的眼睛看着他。看那样子,如果他再不开口,就要生吃活剥了他。

赵老歪笑了笑,是有事,而且是个天大的好事。可是,赵老歪挠挠头,显得很为难,这件事非同小可,她们不让说啊。

到底是什么事,说说,哥几个不卖你就是了。男知青们换了笑脸,纷纷讨好赵老歪。

赵老歪觉得胃口吊得差不多了,返回到屋子中间,装作很随意地说道,也没什么,她们要去河边洗澡,让我去站岗看人。

洗澡?男知青们的想象力开动了,洗澡,全是女的,一丝不挂。这不要人命吗?毛飞最早从想象中出来,脸上挂了笑,老赵,能不能带我们去?

赵老歪的头摇成了拨浪鼓,不行不行,坚决不行。这要让她们知道了,还不活剥了我。

不会知道的,毛飞说,我们偷偷地,只看一眼,就一眼。

其他知青纷纷附和道,对对对,就一眼。

这,赵老歪为难极了,又挠了挠头,那你们小心点。我先去,等她们开始洗了,你们再偷偷过来。赵老歪的神情突然变得很坚决,我先找个理由去解手,要是她们发现了,跟我可没关系。

等所有的知青都点了头、发了誓,赵老歪才走了出来。出了门的赵老歪不易觉察地笑了。

累了一天了,身上都脏透了。在城市长大的女孩子,身上什么时候这样脏过。见了水,就跟没了命一般。四下看了看,没人。夜色宛如当地农民锅里的搅团,稠得已经搅不动了。在旁边负责看人的赵老歪的身影也模糊成了一团。再加上人多胆壮,就顾不得了,一个个脱得光溜溜的,白白的身体争先恐后地投进了清凌凌的河水中。皮肤想滋润,是要靠水来养的。白白的皮肤和水一接触,浑身不由得打了一个寒战,紧接着就感觉到了一股凉意直透体内,痒痒的、酥酥的、麻麻的,说不出的痛快和惬意。一瞬间,女知青们都感觉到,只要能在这样舒服的地方多待一会儿,就是让死,也值了。当然没有人考虑有没有人偷看了。

村子位于土塬上,属于关中大平原的范畴。村子里的人祖祖辈辈都把这个大土塬叫渭北高原。因为,比起周围的地势,这个被世世代代的农民称之为渭北高原的大土塬像一条绿色的绸缎,一望无垠地镶嵌在关中道八百里秦川的土地上。村子名叫太子村。其中的典故已经没有人知道了,今人能看见的,就是在渭北高原的中间地带,很奇异地凹进去了一条沟,这条沟通向哪里,村子里的人不知道,村里人却知道这条沟的沟底,一股流动的水汇成了河,村里人叫它太子河(俗称男人河)。太子河的水一年四季不干涸,水质清澈、透亮、甘甜。难怪女知青们一进去就什么都忘了。

渭北高原上一望无垠,平整如镜,动物们没有藏身之处,不管身在何处,随时都面临着危险。也正因为危机四伏,动物们都很机警,猎人们常常空手而归。除非,在动物们放松警惕的时候。太子河里洗澡的姑娘们不是动物,却和最终成了猎物的动物犯了同样的错误,自己放松了,自己陶醉了,自己不管不顾了。所以,男知青已经靠得很近了,女知青仍然忘情地在水中嬉戏。

晚风不紧不慢地吹着,河边的夜风显得分外湿润。不止湿润着男知青火热的心,更把已经燥热的身体浇得欲火难抑。有的人呼吸声粗了,所有人的呼吸声粗了。心好像要从体内蹦出来,整个身体发热、变烫了,浑身好像要燃烧起来了。太热了,水,水在哪里?终于有人按捺不住了,大叫一声跑了过去,跳入了溢着凉意的河水中。有了第一个,第二个就跟着来了……女知青都吓傻了,夏夜河边充斥着姑娘们恐怖、尖厉的叫喊声。那种声音,是一种恐怖极了的声音,吓得河边的青蛙纷纷跳入了水中。

在村里老人的记忆中,自从有了太子河,这种伤风败俗的事还是第一次发生。幸亏太子村有个当兵回来的生产队长李明亮,浑身洋溢着一种正气,在关键的时候保住了姑娘们的清白,更保住了太子村的声誉。

这是发生在20世纪60年代末的事情。

这件事风一般刮遍了渭北高原,不可避免地惊动了县革委会。县革委会把这件事列为政治事件,罪名是知识青年在上山下乡期间不好好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蓄意破坏知识青年到农村去的号召。那天晚上,凡是在场的知青都上了黑名单。李明亮的记忆力空前地好,在那么黑的夜晚,愣是看清了每一个人的面孔,并把他们记录在案。

只有一个人,一个绰号赵老歪的人,事发的时候不在现场。这点,是李明亮做的证。

4

麦子收完的时候,招工通知下来了。受太子河政治事件的影响,尽管李明亮做了最大的努力,太子村只争取来了一个名额。刚开始的时候,李明亮捧着这个香饽饽似的名额很得意,很快就发觉成了烫手山芋。太子村共有二十名插队知青,李明亮无论走到哪里,二十双渴望又歹毒的眼光就跟到哪里。知青们也都变了,变得没有了自信,再好的朋友也都隔了肚皮,不说知心话了。好像一不小心,就被人抓了把柄,永远也离不开农村似的。

最有把握的应该是赵老歪了。这一点不但赵老歪心里有数,所有的知青也都心知肚明。二十名知青,唯一没有和政治事件牵扯的只有赵老歪。

多少年了,夏收是农村最忙的时节了。夏收结束,就该农闲了。农村就是这样,忙的时候能忙死人,闲的时候也能闲死人。麦子已经归仓了,玉米种子落地了,每天除了吃饭、睡觉,剩下的时间就是闲扯淡。今年,因了招工的事就更能扯了。吃早饭的时候,太子村的爷们儿都端着一碗玉米粥,粥上面象征性放一些萝卜丝,更多的都是一些辣子、盐和自家酿的醋混合成的酸辣汁,来到了村子中间的大槐树下,或站,或蹲,或坐,扯一些家长里短的事儿。别以为飞短流长是农村娘们儿的专利,这些大老爷们儿扯起来更见水平。一口玉米粥刚下肚,站在最外边的人说话了,听说了没有,昨晚牡丹花和李明亮去二郎沟了。

所有的人来了兴趣,真的?

我家二小子亲眼看见的。牡丹花的笑声可脆了,天黑后李明亮用自行车驮着往二郎沟方向去了。

我不信。坐在最里面的男人站了起来,牡丹花多俊的一个人啊,早晚要离开这儿的,能看上李明亮?

我也不相信,可李明亮手里有招工指标啊,给了谁,谁就不用在咱们这儿受罪了,立马又成城里人了。

如果这事是真的,那赵老歪就悬了。

要我说,让谁走都不如让赵老歪走。年长的一个男人很气愤地说,早一天把赵老歪这个瘟神送走,咱们村早一天安生……

在农村,不管是闲话也好,还是其他什么话,只要出了口,就由不得自己了。这话一出口,就长了腿,很快钻进了赵老歪的耳朵里。赵老歪在生产队的临时床上躺不住了。自上次的事情发生后,知青们把全部责任都推在了他的身上,好像是他挖了个陷阱故意让他们跳。赵老歪自然在粮库待不下去了,李明亮只好把生产队的值班室腾了出来,做了赵老歪的临时住处。躺在队部的赵老歪越想越不对劲,再想想李明亮最近的表现,心里越发没有了底。嗯,别让李明亮这小子给骗了。赵老歪出了队部,在村子口的商店里打了一斤散酒,外加两袋榨菜,回到住处静等着李明亮。

那天晚上,所有的知青都看见李明亮和赵老歪喝得脸红脖子粗的,吵吵嚷嚷了大半夜。那吵架的声音把整个村子都惊醒了。当然,也把知青们对赵老歪的怨气吵走了一大半。第二天,李明亮就召集知青们开会了,不出所有人的意料,李明亮当场宣布那个唯一的招工名额给了村民口中的牡丹花——李毛毛。出乎意料,赵老歪也没有说出一个不字,其他人当然更不好再说什么了。幸福就这样突然落在了李毛毛身上,李毛毛觉得所有的付出都值了,她当着所有人的面,还是没有抑制住兴奋,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把胸前打湿了一大片。丰满的胸脯显得更挺、更大了。大得使李明亮都不好意思移开目光。

那天开完会后,李毛毛当然不见了。和李毛毛一起消失的,还有李明亮。李明亮和李毛毛去了哪里?村子里有好几个版本:一说去了二郎沟,因是白天,干不了具体事,又回来了;一说哪儿也没有去,就在队部赵老歪的住处待了多半天。而赵老歪,一直站在门外不远的地方抽烟,拦着所有的人不让靠近;还有一说是去了太子河。河边有一大片竹林,隐天蔽日的,可以当屋子用。不管哪一种说法,都说李毛毛付出的代价太大了,来的时候是一个姑娘,走的时候不是姑娘不是媳妇什么也不是了。李毛毛却不这样认为,这点全村的人都看见了。李毛毛的脸好像失去了控制似的,见了谁都笑,不管认识不认识,都热情地往人家手里硬塞洋糖(水果糖),全然不管别人是什么样的心情,或是别人怎么看她。这一切,在李毛毛眼里,都无所谓了,都将随着她的离去而永远在记忆中抹掉。那时候的李毛毛当然想不到,也不敢这样想,她本来有自己的家,她本来不用到这儿来的。当然,也就不用为了离开这个她本不应该来的地方而付出那么大的代价,荣辱,廉耻,甚至一生……

村子里的老人说,人啊,不管你怎么折腾,都斗不过命。人的命,天注定,胡思乱想不管用。该是你的,谁也抢不去;不该你的,再折腾也没有用。

这话真在李毛毛身上应验了。

李毛毛最终没有走得了。

名单都报上去了,上面政审的时候,发现了问题:这个李毛毛在黑名单里面。上面传下话来,要不另报,要不名额作废。李毛毛是在把铺盖卷儿都打好以后才知道的。李毛毛的天就这样在一瞬间塌了下来。天地虽大,李毛毛却觉得没有了自己的容身之处。那个带给李毛毛快乐、也终身带给李毛毛屈辱的太子河成了她最后的选择。

只是,跳了河的李毛毛没有死。李毛毛不知道,那条河本身就很浅,浅到站在最深处也只到李毛毛的胸口。何况,李毛毛还没有走到最深处李明亮就赶到了。李毛毛是被李明亮抱出太子河的。闻讯赶来的村民都看见李毛毛有气无力地缩在李明亮的怀里,湿透了的衣服把身体暴露无遗,两具湿湿的身体隔着湿湿的衣服紧紧地贴在了一起。

最终走了的,是赵老歪。

赵老歪离开村子的时候,知青们没有一个人出门,都躺在门板床上睡觉。只有队长李明亮,一直把赵老歪送到了渭北高原的最南端。站在塬边,眼前一片豁亮。李明亮禁不住豪情万丈,指着远方隐隐在云头显现的一个高坡对赵老歪说,看见了吧,那就是五丈原,是三国名相诸葛亮叱咤疆场的地方。你要去的单位,就在五丈原下,是国家新建的一个大型汽车厂。李明亮挥拳在赵老歪的肩头砸了一下,去吧,混好了别忘了哥们儿。

赵老歪低着头一言不发,不知道心里想着什么。

李明亮丝毫没有受赵老歪情绪的影响,兴致仍然很高地说,老赵,打起精神,事情做了,不管错对,就不要再想了。重要的是以后怎么办,以后!

赵老歪终于开口了,老李,我以后可能没脸回来了。

那是你没混好。李明亮斜睨着赵老歪,知道脚下的这个塬是怎么形成的吗?

赵老歪一脸茫然。

告诉你吧,在一千七百多年前的三国,这里是司马懿驻军的地方。这里本没有塬,司马懿率军跋涉而来,让士兵们倒了一下鞋子里的土,就堆起了这个塬。想想,这是何等气势、何等壮观的场面。司马懿驻军高原上,隔渭河与驻扎在五丈原的诸葛亮对峙。不管你三顾茅庐也好,不管你六出祁山也好,还是七擒孟获也罢,到最后,笑到最后的不是五丈原上的诸葛亮,而是站在这里的司马懿。李明亮侃侃而谈,好像自己成了指挥千军万马,手握乾坤的司马大将军。

赵老歪一点儿也没受感染,他没有办法像李明亮那样,把干过的事都抛到脑后。他不想说,也不想再听李明亮说了。赵老歪伸出手,和李明亮象征性地握了握,说道,你的好处,我会记住的。我走了。说完,赵老歪向塬下走去,头再也没回一下。李明亮一直看着赵老歪的背影,看着看着脸上就现出了不屑的光。赵老歪走远了,李明亮冲着赵老歪的背影喊,还有脚下这条沟我没告诉你。知道叫什么沟吗?说了吓死你:那是孙悟空大闹天宫的时候,和杨二郎打到了这里。杨二郎内急,在这里撒了一泡尿,就冲出了一条沟,这条沟现在就在我的脚底下,它的名字叫二郎沟……李明亮还想喊,发现赵老歪的身影已经消失了,就住了嘴。

豪情万丈的李明亮孤身一人站在高原边,满腔壮志凌云的激情憋得难受,就掏出自己的阳根,冲着二郎沟撒了一泡尿。那尿很有激情,力道很大地直冲二郎沟射去,好像要把二郎沟再冲大一些……

5

东边是塬,南边是山,西边是山的支脉,北边又是塬。塬是五丈原,山是秦岭山。塬和山一般高,新厂就建在这样一个四面环山的山洼洼里。山洼洼成沟状分布,一字摆开,竟然长达十里。山上长满了桃树和栗子树。住在半山腰的山民给这个山洼洼起了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叫作桃栗沟。沟底,有一条从秦岭山上流下来的小溪汇成了河,叫作桃栗河。

赵老歪站在桃栗沟,抬头看看这边,看看那边,心就像山里刮下来的风一样荒凉。辛辛苦苦绞尽脑汁算计来的工作岗位就在这里,值得吗?好在离开太子村的时候,赵老歪的心已经死了,没有人知道他心里想的是什么,李明亮也不知道。只有赵老歪清楚自己是赎罪来了。这种感觉从他看到李毛毛水淋淋地缩在李明亮的怀里而被李明亮从太子河中抱出来时就有了。赵老歪想,他可能一辈子也忘不了李毛毛那绝望的眼神以及李明亮隐藏在眼睛后面得意而小心的目光了。从那天起,只要他一闭上眼睛,李毛毛就哀怨地望着他,哀怨中携风挟雪,直穿到他的内心深处,令他无处可逃。可以骗别人,但赵老歪骗不了自己,他是爱李毛毛的,爱在了心底里、爱在了骨髓里。正因为这种爱,自己的后半生注定要用来忏悔了。

为自己,也为了李毛毛。

好在厂里正处在建设时期,有的是干不完的活儿。赵老歪成了一台机器,永不停歇的机器。他不敢停下来,一停下来,李毛毛湿淋淋的身体就出现在眼前,那身体就像四周的山一样压向他,使他喘不过气来。他想冲出去,却不知道从哪儿突围。他只有不停地干活,疯了一般地干活,每天不把自己整得筋疲力尽不回宿舍。就在这样不停的苦干中,厂里第一个车间建成了。赵老歪看着“铸造车间”几个大字,第一次擦了擦头顶的汗,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赵老歪所处的是新兵连,队友全是和他一样插队的知青,这给了赵老歪无限的想象。车间建成后,赵老歪第一个报了名。他听说铸造车间是全厂最脏、最累的车间,他是赎罪来的,应该到最艰苦的岗位。

出乎赵老歪意料,报名到铸造车间的队友排成了长队,大多是干部,或者是有关系的人。尽管赵老歪排在了报名表的第一位,还是被有关系的人插了队。不只赵老歪被顶替了,有一个不认识的女工,也和他一样没有关系,被分配到了后勤车间,大庭广众之下,鼻涕和眼泪混在了一起,在空中扯成了线。

赵老歪却没有放弃,他一声不吭,独自来到炼铁炉旁,别人干什么,他就干什么,而且比所有人出的力大、流的汗多。和赵老歪一样轰不走的,还有一个外地援建来的姓夏的师傅,也是哪儿都不去,坚决要留在铸造车间。

赵老歪和老夏成了铸造车间的编外职工。职工们上班,他们也上班;职工们下班了,他们两人还在车间找活儿干。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赵老歪和老夏拒不服从分配的事很快就传到了厂革委会领导的耳朵里。革委会领导一个电话,赵老歪和老夏端端正正地站在了革委会办公室。

和李明亮一样,革委会领导一看就是个军人出身,腰板挺得笔直,目光异常严厉,在两个人的脸上转来转去。好像要从脸上看出谁是好人,谁是坏人。姓夏的师傅长着一副标准的国字脸,脸上的轮廓很分明,一看就不像坏人;赵老歪长着一张长脸,再加上低着头,就有些贼眉鼠眼的样子。好在革委会领导并没有按“脸”下菜,严厉的声音平均分配给两人,你们留在铸造车间有何目的?

姓夏的师傅先是点头,点完后又赶紧摇头,目的只有一个,到最艰苦的地方,为毛主席争光。

革委会领导似乎很满意,目光移到了赵老歪身上,你呢?

赵老歪想了想,说,我想当优秀学员。

革委会领导被逗笑了,为什么?

赵老歪说,为了赎罪,也为了证明自己。

你犯过什么错误?老实说!革委会领导的目光马上集中了起来。

赵老歪有点害怕了,我没犯过错。

赵志强同志。革委会领导的声音异常严厉,老实交代,你到底是什么目的?

憋了半天,赵老歪才开口说道,我确实有自己的目的。

革委会领导一副终于抓住了阶级敌人的得意表情,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赵老歪头顶的汗冒了出来,我想立功,我想受奖,我还想向组织提要求!

革委会领导站了起来,堵在了门口,好像怕赵老歪夺门而出,说出你的目的!

赵老歪擦了擦汗,一字一顿地说,我想请求组织把和我一起插队的知青都招进厂里。

革委会领导当然不相信两个人,准确地说,是不相信赵老歪,顺便连带上了夏师傅。也不能怪革委会的领导警惕性高,因为,铸造车间的第一炉铁水明天就要出炉了,为了表示对伟大领袖的敬慕,革委会决定,第一炉铁水浇铸的是“毛主席万岁”五个大字。这样重要的事情容不得半点马虎。

为了确保万无一失,革委会的领导把两个人关在了一个施工的屋子里,等待第一炉铁水浇铸完后再处理。赵老歪知道再说也没有用,也是累了,很快就闭上了眼睛。姓夏的师傅好像从来没有受过这等委屈,尤其受不了竟然有人怀疑自己对伟大领袖的感情和忠心,气得满脸通红,在屋子里大喊大叫,一直到深夜。

那天夜里,赵老歪睡着的时候,姓夏的师傅偷偷地从窗户跑了出去。第二天,就发生了桃栗沟的夏师傅亲吻火红的“毛主席万岁”的感人事迹。

6

屋外黑得什么也看不见的时候,李毛毛醒了。墙是白的,床是白的,被子是白的,就连身上的衣服也是白的。头顶挂着一个白色的瓶子,白白的液体正在通过输液管源源不断地往自己体内流淌。床头趴着李明亮,睡得正香。白色、白色,全是白色。这色彩太单调了,就连头顶的电灯泡发出的也是白光。李毛毛从小就不喜欢白色,她觉得白色太单一、太柔弱了。她喜欢红色,喜欢血红血红的红色。红色是生命的象征,是活力的表现。就是死,她也要在红色中消亡。

清醒后的李毛毛十分地沉静,她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她更知道对于她来说,这是唯一的出路。静静地、轻轻地、慢慢地,李毛毛拔下了插在液体瓶上的输液管,立刻,白白的液体就被红色覆盖了,血红血红的。李毛毛用一只手抓住输液管,看着血红的液体一滴一滴地跌落,李毛毛笑了,笑得歇斯底里。直到无力再笑了,李毛毛慢慢地、没有一丝留恋地闭上了眼睛。眼角,一滴圆圆的泪珠不失时机地从含笑的脸庞上飞流直下。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李毛毛又醒了。醒了的李毛毛很惊异地看着四周,她眨巴着眼睛,好像怀疑阴间的病房怎么和阳间的一样。不同的只是头顶原来白白的瓶子盛满了红色的液体,输液管里的液体也红彤彤地流着。只是,原来红红的液体是从体内流向体外,而现在,正好相反,是从体外流进体内。李毛毛又眨巴了一下眼睛,把李明亮捕捉进了眼帘。同样是喜欢的红色,李毛毛却不再笑了,一瞬间,她的眼里甚至充满了恶毒。李毛毛一扬手,针头就从手背上掉了下来。在那一瞬间,李毛毛看见李明亮的眼里奇怪地蓄满了泪水。在李明亮疯了一般喊叫大夫的时候,李毛毛又快意地笑了,笑得眼里喷出了泪花。

公社医院的大夫是个比李毛毛大不了几岁的姑娘。姑娘年龄虽然不大,但因为是大夫,呵斥病人就成了自己的职责。

你神经病啊,不要命了!年轻的大夫吼起来很吓人,你知道吗,是他,大夫指着李明亮继续说,这是他的血。整整600cc啊。也是你命大,正好你们血型相配,要不然……大夫一边呵斥,一边手却不停地忙着。

李毛毛开始拒绝大夫的施救,听了大夫的话,她的眼光终于在李明亮的脸上落了一下,只一下,李毛毛就发现李明亮除了眼睛还有一些红色以外,整张脸就跟病房里的墙壁一样,惨白惨白的。李毛毛变得无力了,也就不动了,任凭大夫数落,自然也接受了大夫的救治。

李毛毛一直在医院躺了半个多月。半个多月来,李明亮寸步未离。生产队的事也不管了,大队来人催了好几次,李明亮硬是没有离开病房半步。白天挂液体的时候,李明亮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生怕又出现了紧急情况。有时候太困了,李毛毛好几次看见李明亮背着她狠狠地咬自己的手指,或者用手不停地在脑袋上砸。晚上李毛毛睡着了,李明亮趴在床头眯一会儿,李毛毛稍微有个风吹草动,李明亮就警觉地站起身来,随时准备阻止李毛毛突然而出的自残举动。有好几次夜深了,李毛毛轻轻地睁开了眼睛,久久地注视着李明亮。注视久了,李毛毛想,这到底是怎样一个人呢?

李毛毛和李明亮开始交流是在住院十天以后。那天,李毛毛和小大夫聊天的时候,无意中说出她从小就喜欢吃兔肉。因为,她的爸爸,偶尔会偷偷出去打猎。有一次打了一只野兔,全家人吃得高兴得像过年一样。那天,小大夫一直在病房陪着李毛毛聊天,谁也没注意李明亮不在了。晚上的时候,李明亮才和兔肉的香味一起飘进了病房。李毛毛本来是不打算搭理李明亮的,但野兔肉的香味实在太诱人了。在李明亮的再三劝说下,李毛毛终于接过了盛兔肉的碗。李明亮手上的血痕就在递碗的时候落入了李毛毛的眼睛,李毛毛抬起头看了李明亮一眼,这才发现李明亮不只是手上,脸上也布满了血痕。

脸和手怎么了?这是招工的事发生后李毛毛第一次主动和李明亮说话。

没什么,李明亮把手伸进了衣兜,脸上的伤却暴露无遗,赶快趁热吃吧,凉了就不好吃了。

过来让我看看。李毛毛说道。

真的没事。李明亮往后退了退。

小大夫走了进来,小大夫已经和李毛毛很熟了,熟到了可以说私房话的程度。怎么了?还不是逮兔子摔的。咱们这儿不允许打猎,为了让你吃上兔肉,李队长只好去和兔子赛跑了。还真行,兔子愣是没有跑过他,硬是让他给抓住了一只。也许,这就是爱情的力量吧。小大夫用手在李毛毛的额头上点了一下,你啊,就是块石头,也该被暖热了。

第一次,李毛毛的脸红了,红得像盛开的牡丹,灿烂极了,高贵极了,也迷人极了。红了脸的李毛毛回手打了小大夫一下,你啊,也别说风凉话了,快去给我拿点碘酒。

那天深夜,等李毛毛睡着了,李明亮来到了医院后院的厕所里泪流满面。眼泪流完了,李明亮擦干脸上的泪痕,哈哈大笑了。哭完,笑过,李明亮又恢复了昔日的豪气,他憋了半天,终于没有憋住,冲着浓浓的夜色吼了一声,我就不信,这个世界上还有我李明亮办不成的事。

李毛毛又在医院住了快一个礼拜,就出院了。出了院的李毛毛没有回到生产队知青住的粮库,而是直接住进了李明亮的家里。

7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初的十月,是个收获的季节。这一年的九月,在太子村插队的知青们全都被招进了厂里,这是天大的喜事,尤其对赵老歪来说。

欢迎新工的仪式是在刚刚建成的厂俱乐部门前举行的。赵老歪没有上前,他远远地站在一边,眼光捉摸不定地闪烁着,一副想看又不敢看的样子。新工代表走上台的时候,赵老歪的眼睛亮了,那是在一个屋同住了几年的毛飞。才一两年没见,毛飞苍老了许多,当然,也变得成熟老练了。面对人山人海的人群,他沉着冷静,不慌不忙地代表着新工表达着投入一个新的火热战场的决心和信心。在如潮的掌声中,赵老歪忧郁地想,今天的毛飞还能不能原谅他当初的错误?接着,一起插队的每一个男女知青都进入了赵老歪搜寻的目光中,唯独没有看见她最想见到的李毛毛。赵老歪围着人群乱转,不停地变换方位寻找李毛毛,李毛毛却一直没有出现。

离开太子村一两年了,赵老歪一直在回避着太子村。那里,有他太多的记忆、太多的牵挂、太多的情愫,当然,也有他太多的丑陋和算计。李明亮曾给他来过几封信,他一封也没有回。他怕慢慢好了的伤疤又重新揭起,他不愿再看见那伪装在外表下的龌龊肮脏的一幕幕。

秋天的风已经透出了丝丝凉意,是山风。这样的风来于自然,没有任何污染。这样的风也让人分外的清醒。清醒得使赵老歪知道,他这辈子永远也无法忘记李毛毛。本来赵老歪不想这么快就和昔日的插友见面,但他实在想知道李毛毛的下落,尤其,在见到他们以后。赵老歪明白,自己贸然去请,这些人是不会应邀的。还没有离开太子村的时候,他们已经和他形同路人。一年的时间能不能消除内心的隔阂,赵老歪一点儿也没有信心。

昔日的插友是赵老歪的同事请来的,同事是个工会积极分子,正好参与了欢迎新工的活动。赵老歪早早来到了厂里附近唯一一个像样的餐馆,倾尽自己的所有,摆了满满一桌子菜。

尴尬是在所难免的,不但对赵老歪,对插友们也一样。分别了三百多个日日夜夜后的目光第一次交织在一起,只能相对无语。变了,确实变了,一切曾经是那么的熟悉,而今却又如此的陌生。无言,还是无言。不是不想说话,而是不知道从何说起。酒确实是个好东西,在人束手无策的时候,担当起了互相交流的道具。赵老歪给每个人倒了一杯酒,自己也满了一杯。没有人动一下杯子,赵老歪自己端起来喝了。喝完,又倒上了一杯。再喝。赵老歪喝到第五杯的时候,毛飞说话了。毛飞年龄最小,当年在太子村插队的时候,只能住在门口。但在今天,他却最成熟,也最顾大局。

老赵,今天你请我们吃饭,你自己喝醉了,我们可没钱付账。毛飞的话打破了沉闷的气氛。

赵老歪感激得甚至有点巴结地看着毛飞,端起酒杯和毛飞碰了碰,说,兄弟,喝一杯。一仰脖,一口吞了。毛飞看了看四周,咱们一起喝了。

酒进了口,话就好出口了。插友们因为刚刚进厂,对厂里的一切都很陌生,又充满了好奇。一起插队的一个叫沈红红的女工开始打问工厂的情况了。一年来,赵老歪在厂里干活是最多的,但说话是最少的。赵老歪不是没有话的人。今天,借着酒劲,他打开了话匣子——

我刚来的时候,这里还是一个荒凉的山沟。荒凉到什么程度,就在咱们喝酒的这个地方,狼在悠闲地散步。

啊,沈红红惊叫了一声,真的,伤人了没有?

没有,是人把它给伤了。一帮人拿着铁锹,四面包抄,愣是把狼给逼到了墙角,活捉了。赵老歪说,我亲眼看见狼流泪了,原来狼的眼泪流出来和人一样。

插友们都一副紧张的神情,又有人问了,狼是最没有人性的动物了,它还会流泪,不会骗人吧。

这句话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明显地带有倾向性。赵老歪很尴尬地说,也许,狼在悲哀家园的丢失。这里原来是狼的家园,它们可以自由自在地出入。人来了,它们就没有家了,是人把它们赶走的。留恋家园不愿离开的,只好搭上了性命。

偏偏沈红红还像原来一样没心没肺,又惊叫道,把狼逮住了以后怎么样了?

宰了?

宰了?狼肉能吃吗?沈红红紧追不放。

不知道,听说不好吃。赵老歪说,他们都吃了,我没吃。

所有的人都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又都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气氛,总算融洽了许多。

来,喝酒,赵老歪端起了酒杯,所有的人也都端起了酒杯,我们终于又聚在一起了,咱们喝个一醉方休。

沈红红的眼睛红了,就差毛毛姐了。气氛又一下子凝固了。

半天,赵老歪才问,李毛毛,她好吗?她怎么没有来?

没有人说话,气氛凝固到了冰点。

李毛毛怎么了?赵老歪看了看众人,眼睛都红了,求求你们告诉我,毛毛到底怎么了?

还是没有人说话,只是,沈红红已经哭了。

哭什么?毛飞瞪了沈红红一眼,李毛毛现在生活得很幸福,比我们任何一个人都幸福。毛飞的目光移到了赵老歪的身上,却不和赵老歪的眼睛对视,只是在赵老歪的身上游离。李毛毛的孩子已经满月了,是个男孩,李明亮对她可好了。

结果既在意料之中,又在意料之外。李毛毛今天的结局,赵老歪从离开太子村的那一刻就知道了。赵老歪是爱李毛毛的,很爱,从心里爱。但为了离开农村,他只能忍痛割爱,舍弃了李毛毛。不但舍弃了,而且在李明亮策划这件事情时,他和李明亮串通一气,无疑起到了帮凶的作用。明知道李毛毛的事已成定局,赵老歪心里还有一线希望,总期望奇迹出现。毛飞的话无情地击碎了他残留在心里的最后一点希望,赵老歪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了,他拿起酒瓶冲着饭桌一通乱砸。伴随着碗碟的破碎声,赵老歪的眼泪汹涌而出。心中,赵老歪痛苦地呐喊,为什么,这一切都是为什么?我们本来在家里生活得好好的,我们为什么要去农村,为什么……

8

单身楼的人都去看电影了,电影是《英雄儿女》,在新建成的俱乐部门前露天放映。毛飞在楼上楼下走了一圈,确认没有人了,才回到了自己的宿舍。这是一个四人一间的宿舍,四张床在屋子四个角依次摆放。门后面的那张床就是毛飞的床,也是这间屋子位置最好的一个床位。好就好在隐蔽性。门开了,屋里的一切有意无意就露了出来,唯独这张床被挡在了门后。既避风又安全。

毛飞又检查了一遍门锁,才放心地坐在了床上。拿出早就准备好的一包花生米,还有一小瓶白酒,是当地产的那种最廉价的散酒,美美地喝了一口。立刻,一阵舒坦就在愉悦的体内回转。

进厂已经半年了,厂里大大小小的情况基本摸清了。大的方面,厂里实行的是党的一元化领导,行政干部不管官多大,都是干事的。每年,厂里执行的是计划指标:由国家直接下达生产计划,年底由国家统购,厂里只要按计划生产就行了;小的方面,赵老歪虽然比自己早进厂两年,但到现在,只不过是铸造车间清理工段的清理工,这是厂里最艰苦、也最脏的活儿。赵老歪虽然干得不错,在车间也很受尊重,但这种没有任何技术含量,只需体力付出的工作是不会有任何前途的,唯一能落下的只是一张张奖状。这种奖状半年一张,赵老歪已经得了三张,现在就贴在宿舍的墙上。每次看到赵老歪在宿舍陶醉地盯着奖状的模样,毛飞就想笑,却一次也没有笑出声。

毛飞也在铸造车间,但在铸铁工段,现在是一名炉前工。下午,毛飞被选为车间团支部书记的时候,表态说,一定要让火红的青春在铸铁炉前闪光。现在冷静下来后,毛飞仍然很佩服自己怎么说出了如此精彩的话语。就因为这句话,厂报的记者专门对他进行了采访。

想到这里,毛飞又喝了一口酒。酒是辣的,心是热的,思想就空前地活跃。毛飞感觉到一切都在按照自己的思路发展。要不了多长时间,毛飞就不是今天的毛飞了,这话毛飞只在心里说给自己一个人听。

从下午选举团支部书记的情况看,还有一部分人对自己不是很服气,虽然后来是因为赵老歪的支持选上了,但毛飞不想一直这样依靠别人,尤其是赵老歪。他要依靠自己的智慧和力量,真正成为铸造车间年轻人的领头羊。

切入点毛飞已经找到了,就看下一步如何运作了。

铸铁工段有个三十多岁的老职工,姓夏,是从别的地方援建来的。具体是哪里人,毛飞不知道,工段也没有一个人知道。老夏和那个时代所有的人一样,对伟大领袖毛主席怀有深厚的阶级感情。铸铁车间建成投产的时候,铸出的第一个产品就是“毛主席万岁”。当那几个大字还冒着热气的时候,当其他人都激动地流下眼泪的时候,厂里最惊人的一幕,也是迄今为止对伟大领袖最富有感情的壮举产生了:老夏从人群中冲出来,双膝着地,满含热泪地低头用自己的嘴唇热吻了那几个字。这些都是毛飞进厂后听工友们说的,毛飞还听说,这事和赵老歪也有点关系。但毛飞却一次也没有问过赵老歪,他更愿意听工友们说当时的情况有多么激动人心,工友们已经难以形容,毛飞看到的现实情况是,老夏的嘴和鼻子几乎成了一个平面而粘连在了一起。至于老夏如何吃饭、怎么呼吸都不是毛飞考虑的问题,新当选的团支部书记毛飞关注的是别人都没有想到,就是想到了也解决不了的问题,给老夏解决婚姻问题。自己真要把这件事办成了,不要说在铸造车间,就是在全厂也是个爆炸性的创举。

现在主要问题是:什么样的姑娘才愿意嫁给这样的男人?到哪儿去找这样的姑娘?

毛飞被自己的想法鼓舞着,体内的血流也加快了。他又喝了一口酒,一边品着酒的滋味,一边把车间自己认识的女工一个个过滤。过滤的结果使毛飞的心情变得沉重起来:不仅在车间,即是在厂里,也是狼多肉少,女工金贵得出奇。每一个女工后面,不管美丑,都有好几双贼眼跟着滴溜。

门就在这时被敲响了。毛飞心里一惊,赶快把酒藏在了床下,又猛哈了几口气,才打开了门。沈红红笑吟吟地站在门口,手里还拿着洗好的工作服。

你啊,快进来。毛飞长舒了一口气,伸手把沈红红拉了进来。

你怎么没去看电影?毛飞带上门后,问道。

去了,没找见你,又回来了。沈红红一看见毛飞,脸就红了。

在太子村插队的时候,沈红红和毛飞最熟了,原因只有一个,他们两人分别是男女知青中年龄最小的,也是最受欺负的。慢慢地,两颗受伤的心就靠在了一起。具体表现形式是沈红红经常偷偷地在太子河边给毛飞洗衣服。这样的习惯一直延续到了进厂后。虽说不在一个车间,但沈红红最少每个星期来一次,一是替毛飞收拾床铺,再就是把换洗的衣服拿走,洗完后再送回来。

这对别人来说是求之不得的事情,却最令毛飞头痛。在农村的时候无所谓,进了厂就不一样了。他不想给厂里的人,尤其给领导留下一个什么事也没干就谈对象的印象。何况,沈红红不是他心目中理想的女人。心里虽然犯嘀咕,毛飞却没有拒绝。因为,炉前是个火热的地方,那些被汗煳了的工作服总得有人洗。

毛飞从床下又拿出酒来,嗞了一口。

少喝点,我一进门就闻见酒味了。沈红红嗔怪道。

沈红红的脸红扑扑的,也像喝了酒一样。灯光下,这样的脸竟也显出了几分妩媚、几分迷人。沈红红也是个女人,毛飞的思路一下子豁然开朗了。沈红红和老夏……毛飞在心里很为自己的创意叫绝。对别人不敢说,对沈红红,他有足够的把握。

最重要的问题有了解决的思路,毛飞一下子轻松了。他认真地看着沈红红,看得沈红红脸更红了。也许是酒精发挥作用了,毛飞看着看着就抓住了沈红红的手。沈红红低了头,动也没动。以后,她就是别人的人了,毛飞把沈红红搂进怀里的时候想。

9

春天来了,麦苗从田地上立起了身,在风中摇曳。放眼望去,满眼皆绿,好像进入了绿色的海洋。绿浪滚滚,摆得赵老歪的心七上八下。还是那个有爱、有恨、有诸多无奈的太子村。一年多过去了,这里没有发生任何变化,一切还是那样的熟悉。村中的那棵大槐树依然高傲地耸立着,在向每一个路人招手致意。赵老歪却觉得恍如隔世。没有变的依然如故,变了的却无颜面对。围着村子转了几圈了,赵老歪还是没有勇气走进村庄。远远地看见一个熟人,赵老歪就背过身走远了。等人过去了,他就又折回来。来来回回好几次了,赵老歪还是没有踏进村子一步。不是不敢进去,进去了何以面对?

徘徊在村旁,赵老歪不能不想起李毛毛那双绝望的眼睛。那双眼睛本来不应该绝望的。那双眼睛注视赵老歪的时候,曾经充满了希望和信任。是自己,把希望变成了绝望。毛飞说,李毛毛生活得很幸福,他不相信。李明亮的为人,他比谁都清楚。在赵老歪的心中,李毛毛是个单纯、善良而又心直口快的人。这样简单的人和工于心计的李明亮生活在一起,无疑是羊进了狼窝。但赵老歪却无法谴责李明亮,甚至在某种程度上还得感谢李明亮,他们两个谁比谁也好不了多少——至少在李毛毛的问题上,他们都是各取所需。只是这么长时间过去了,他一天也无法忘记李毛毛。

心里,他是喜欢李毛毛的,非常非常喜欢。李毛毛也是相信他的,非常非常相信。要不然,李毛毛不会在她们去洗澡的时候让他去看人的。宿舍的同伴是他有意告诉的,而当他们欲火难耐把持不住的时候,李明亮也是他叫来的。赵老歪曾在心里无数次为自己辩护,那时候,他仅仅是为了争取那个唯一的名额,他还没有卑鄙到出卖自己心爱的女人的地步。现在赵老歪不得不承认,他被李明亮利用了。年龄不大诡计不少的李明亮不但利用了他,也利用了李毛毛。李明亮早就对李毛毛垂涎三尺,但却把唯一的招工指标许诺给了明知道走不了的李毛毛,为的就是抓住李毛毛内心的弱点生米做成熟饭,而他,为了这个招工指标,丧尽天良地做了李明亮的帮凶……

往事不堪回首。每想一次,赵老歪就在心里痛恨自己一回。是李毛毛的寻死真正刺醒了他那已经失去理性的神经。按村里人的说法,他是把脸装进裤裆带出太子村的。

太阳在头顶打了个盹儿,落下去了。太子河已经显得很幽静,河水仍然清凌凌地流着。站在河边的赵老歪想,如果,如果河水能冲掉曾经的耻辱,他宁愿让时光再轮回一次。脚下就是李毛毛求死的地方,也是让他重新恢复人性的地方。为什么一个人人性的恢复要用另一个无辜的人的幸福来做代价?是现实太残酷,还是人性太丑陋?赵老歪不敢想了。

太阳走了一会儿了,早就挂在天边的月亮才放出了一点光亮。这种光亮多少使赵老歪舒服了一些。该进村去看看了,就像月夜才敢出来的小偷一样。

李明亮的家也没有任何变化,还是那两间大瓦房。只是院子里灯光很亮,亮得把上空也照得明晃晃的。赵老歪躲在院外阴暗的墙脚,贴耳侧听。屋子里还像原来一样热闹,李明亮的声音在夜空中显得像白天一样响亮。

狗娃他妈,李明亮喊道,没菜了,再弄两个菜。

赵老歪屏住了呼吸,他期待已久的声音就要出现了。

院子里,却没有回声,饭桌上好像出现了冷场。

李明亮的声音又一次响了起来,娶个城里女人就是不好使唤。话虽这样说,声音却大了,狗娃他妈、李毛毛,让你上菜听见了没有?

李毛毛的声音冷不丁响了起来,喝,整天就知道喝。狗娃哭了你没听见吗?

听见了,听见了,赵老歪听见了。那个叫狗娃的孩子是在哭,声音由小变大,很清晰地传了过来。接着,李毛毛好像抱着孩子一边摇,一边嘴里哼道:狗娃乖,狗娃蛮,狗娃沟子蛋蛋圆。

这是一首很熟悉的儿歌,赵老歪插队的时候,经常听见村子里的媳妇哼着这样的儿歌哄孩子。第一次听见这样土的儿歌的时候,赵老歪和其他知青都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其中就有李毛毛。现在,李毛毛也这样哼了,而且哼得是那样的自然,那样的顺溜,那样的随意。这种自然、这种顺溜、这种随意,使得赵老歪的心里涩涩的。一切都没有变,只是人变了,变得不熟悉、不认识了。而这种改变,是他赵老歪促成的。

院子里,李明亮的声音又喊了起来,赵老歪不想再听了。他悄悄地离开了。他又想起了毛飞的话:李毛毛现在生活得很幸福。这种幸福他亲耳听见了。也许,李毛毛真的感到很幸福,但赵老歪觉得,这不应该是李毛毛的生活,至少他认为不是。

李毛毛,我会等你的。不管多久,我会一直等下去的。走出太子村的时候,赵老歪自己对自己说。

10

计划经济靠不住。

这种计划有多有少,对企业来说,完全是“听天由命”。计划少了,工资就保不了。计划多了,任务又完不成。最初参加工作的火热激情慢慢褪去了,反正都在一个锅里吃饭,只要出勤了,月底工资不管多少都平均分配。在这样的体制下,赵老歪这样埋头苦干的人就成了厂里默默耕耘的老黄牛。有老黄牛就有“寄生牛”。铸造车间,在赵老歪身后,就依附了许多这样的“寄生牛”,只出勤不出力,月底发工资的时候,却和赵老歪不差分毫。这样的人中,就包括毛飞。毛飞不但是这样做的,而且把这种现象从理论上进行了概括,谓之为“社会主义的优越性”。

优越也好,吃亏也罢,赵老歪不管别人,仍然一如既往地努力工作。整个车间好像只有他一个人忙。这天,一天的工作终于忙完了,赵老歪拖着疲惫的身体刚进了宿舍,沈红红就熟门熟路地走了进来。这个宿舍,沈红红来过无数次了,今天过来,赵老歪就有点惊讶。因为,毛飞当了团支部书记以后,已经托关系搬走了。毛飞搬走后,沈红红就再也没有来过。

沈红红一进来,屁股靠在赵老歪的床边,一声不吭。赵老歪也没有说话,用自己的搪瓷杯子倒了一杯水,默默地递在了沈红红的手上。屋子里出现了短暂的沉默。窗外的夕阳仍然在做最后的挣扎,努力地透过窗玻璃照了进来,把沈红红的脸照得一半黑一半白。赵老歪看见,沈红红的脸上,有两行清泪慢慢地流了下来。赵老歪赶快拿起自己的毛巾递了过去。

哭不解决问题,又是毛飞欺负你了?赵老歪问。

沈红红的肩头抖动了起来,半天才说,赵哥,我怀孕了。

赵老歪并没有表示出惊奇,这是早晚的事。以前有好几次上班的时候,赵老歪回宿舍取东西,拿着钥匙却打不开门。那时候,赵老歪就知道了今天的结果。他看着沈红红,淡淡地说,和毛飞商量一下,赶快把事办了。

沈红红哇的一声哭了,毛飞不要我了!他让我嫁给老夏。

什么?赵老歪猛地站了起来,想了想,又慢慢地坐了下去。

沈红红仍然哭着,赵哥,我后悔啊,后悔没听你的话……我没脸活了。

毛飞还住在这里的时候,沈红红经常过来。按照惯例,沈红红一过来,赵老歪和其他人就都出去了。有一天,沈红红来的时候,毛飞不在,赵老歪就多和沈红红聊了几句。赵老歪觉得,沈红红和毛飞不是同一类人,两个人在一起不合适。当他委婉地把这个意思说给沈红红时,沈红红不高兴地说,老赵,你就别操心了,我不会成为李毛毛第二的。

今天,口里喊着“赵哥”的沈红红真的后悔了。但赵老歪能埋怨她吗?毛飞自当了团支部书记,一下子在厂里成了活跃人物。虽然在一个车间上班,赵老歪却很少见到。拉着哭哭啼啼的沈红红,赵老歪出了门。不管毛飞怎么样,总是一起插队的知青,自己已经错过一次了,他不能看着毛飞再错,何况,还有沈红红。

毛飞搬走的时候,赵老歪去过毛飞的新住处,那是家属楼里面的一间房,好多结婚的职工都在外租民房,赵老歪不知道毛飞是怎么弄到的。

可能是沈红红的事让他感到愤恨,赵老歪门也没敲就闯了进去。毛飞不在,一个姑娘正躺在床上看书,见有人进来,姑娘动也没动,说道,谁啊,这么没规矩。

姑娘不认识赵老歪,赵老歪却知道她是厂领导正在职工大学上学的女儿。既然毛飞不在,赵老歪一句话也没有说,又带着沈红红走了出来。即使毛飞在,他也不会当着外人的面和毛飞计较。因为,毛飞走到这一步也不容易,他不能把事做绝了。

重新回到宿舍,抽抽泣泣的沈红红又哇的一声大哭开了。沈红红一边哭一边咬牙切齿地说,毛飞,你这个流氓,你不得好死。

不得好死的毛飞紧跟着走了进来。荣归故居的毛飞脸色很难看,他恶狠狠地盯着沈红红,问,你去找牛慧慧了?

牛慧慧就是厂领导的千金。

刚刚还哭哭啼啼的沈红红眼泪挂在了脸上,低着头说,不是我,是赵哥拉我去的。

毛飞不理赵老歪,仍然直视着沈红红,我们的事,是不是你自愿的?

沈红红躲避着毛飞的眼睛,不说话。

说!毛飞大喊道。

沈红红的眼泪又流了下来,我怕失去你,那么多女的喜欢你。我就……沈红红哭道,毛飞,我真的喜欢你,我没有办法离开你。

毛飞的声音冷冷的,你死了心吧,我是不会娶你的!

你再说一遍,一直没有说话的赵老歪站了起来,你还是人吗?

毛飞鄙夷地看着赵老歪,这事和你没有关系。我再说一百遍又怎么了?我就是一辈子不结婚也不会娶沈红红这个贱女人。

今天我就收拾收拾你个混蛋。好多年没有发火了,发起火来的赵老歪又好像回到了在太子村插队时的样子。他挥拳打了过去,身体单薄的毛飞像一张纸片一样落在了门后的角落,那里,原来是毛飞的床铺。殷红的血顺着嘴角流了下来,好像上面趴了几条血色的蜈蚣。毛飞傻了,沈红红也停止了哭泣,愣住了。但紧接着令赵老歪尴尬的一幕发生了,沈红红疯了一样冲到毛飞的面前,用自己的衣袖擦起了毛飞嘴角的血。一边擦,一边冲着赵老歪喊,你神经病啊,你怎么能打他呢?我们的事和你有关系吗?

毛飞不耐烦地把沈红红推到一边,站了起来,冲着赵老歪喊道,你有什么资格教训我。我今天这样做,都是跟你这个“师傅”学的。说完,毛飞拉开门走了,沈红红也瞪了赵老歪一眼,紧追了出去。

屋子里面安静了。赵老歪一边整理凌乱的东西,一边笑了,是嘲笑。既笑沈红红,也笑自己。

11

早晨起来,赵老歪蹲在车间外面的小摊上,要了一碗苞谷粥、一碗凉皮。因为是熟客,摊主往碗里的辣椒油放得就格外多。陕西这个地方,人愣,性子急,口就重。酸辣咸是全部的调料。一碗面条,抑或面皮,什么菜都可以没有,只要有了辣子、盐和醋,吃起来动静就很大,能吃出声音来。外地人初到陕西,总是把陕西的名吃臊子面叫成“哨子面”,意为吃饭的声音大得像吹哨子一样。而在三种味中,辣椒是主要的一个调料,辣椒放得多与少,也能看出摊主的豪爽程度。

赵老歪看着碗里红彤彤一片,就觉得口水直往外溢。夹起一筷子面皮,放在嘴里一嚼,感觉生活中所有的味道都有了,酸辣咸混合在一起,在口腔中横冲直撞,冲击着味觉,也刺激着神经。赵老歪很喜欢这种感觉,他觉得这个味道就是生活的味道。而生活,是要品的。所以嚼得就不囫囵,而是细嚼慢咽,等到所有的味道全被吸收了,赵老歪才端起粥碗,一大口苞谷丝带着温度顺着喉咙滑了下去。每到这个时候,赵老歪觉得自己不是在吃饭,而是在吃“生活”。

沈红红浮现在了脑海。

昨晚的情景虽然尴尬,赵老歪还是有点担心沈红红。赵老歪知道,以他目前对毛飞的了解,追出去的沈红红不会有任何结果。但是,沈红红毫无疑问是真心喜欢毛飞的,喜欢就勇敢地去追、去爱,赵老歪觉得在这一点上沈红红比自己强。自己当初就是过于注重结果了,才留下了终生的遗憾。李毛毛的影子不可抑制地进入了脑海,赵老歪觉得口中的味道更重了。好在上班时间快到了,赵老歪离开了小摊,三脚并作两步地来到了车间,似乎要把什么丢到身后。

车间和往日一样,只有三三两两几个人,好多人还没有来。这几天没有什么活儿,考勤抓得松,人们想来了就来,想走了就走。每天按时上下班的可能只有赵老歪一个人。计划经济嘛,计划少得可怜,想多干也没有。几个人就围在了工具箱周围,开始了“拱猪”。虽然人少,却很激烈,声音整得像吼秦腔一样,把屋顶撞得嗡嗡直响,车间里因此也就有了热闹、激烈的气氛。赵老歪像往常一样,站在旁边看了一会儿,工友知道他不会打牌,没人理他,继续吼得天昏地暗的。这样的生活人们已经习惯了,不干活,工资一分不少,虽然不多,但也无奈。大气候如此,人们也就乐得优哉乐哉,过一天算一天。

赵老歪看了一会儿,觉得没有意思了,就离开了牌桌,来到了自己的工具箱后。和别的工友不同,赵老歪的工具箱后面不但干净,而且用木箱搭起了一个桌面,木箱里面放满了书籍。全是高中数理化之类的课本。赵老歪插队的时候,刚好初中毕业,反正也没有什么事,就想着利用这些时间一来化解一下脑子里挥之不去的“乱七八糟”的东西,二来补补高中的课程。赵老歪最怕没事了,一闲下来,李毛毛就直往脑子里钻,钻得赵老歪的头不停地疼痛。赵老歪只好用书本把李毛毛赶出脑外。现在,李毛毛已经是别人的人了,赵老歪除了想,只能等。

赵老歪先从书中拿出李毛毛的照片,看了一会儿,看得没有办法了,才接着看书。看着看着,李毛毛的面容出现在了书中,好像在怨恨地瞪着他。这样的情景经常出现,赵老歪知道是幻觉,揉了揉眼睛,刚要接着看,工具箱被敲响了。赵老歪抬头,老夏的笑脸出现在了头顶。老夏不知道有什么好事了,他极力地抿着嘴唇,赵老歪还是看到他的牙都乐开了。

有事?赵老歪眨了眨眼睛。

老夏激动地点了点头,拿出一盒“哈德门”香烟,双手递过来一根。

发财了。赵老歪说。

老夏平时抽的是九分钱一盒的“羊群”,今天竟然拿出了两毛多钱的“干部烟”,赵老歪觉得很惊奇。

柴没发,但比发柴好。因为嘴唇缺了一块、露风,老夏把发财说成了发柴。就看兄弟你帮不帮忙了。

老夏和赵老歪虽然同一批进厂,但他年龄大,参加工作时间早,在工厂,很讲究资历的,赵老歪急忙站了起来,夏师傅,有什么事您说。

嘿嘿、嘿嘿——嘿嘿嘿,老夏挠着头,半天说不出话来。

赵老歪想起了沈红红的话,他点着了烟,深深地吸了一口,话和烟一起吐了出来,是不是你和沈红红的事?

老夏的头鸡啄米似的,对对对,毛书记是个大好人啊,虽然给我说了,我还是觉得心里不踏实,老夏往赵老歪跟前凑了凑,你想,沈红红仙女一样的人,怎么会看上我呢?

由于已经知道了沈红红的态度,赵老歪说道,既然这样,我看算了,以后我再给你找个合适的。

老夏又递过来了一支烟,塞在了赵老歪的手上,我也是这样想的,可毛书记不让啊。毛书记说这事十拿九稳,还给我拍了胸脯呢。老夏自己也点着了烟,还没有吐,烟雾就已经从嘴里漏出来了。那烟雾畏畏缩缩、犹犹豫豫的,但老夏后面说出的话却很真诚:毛家的人都对我有恩啊,大恩!

老夏一提醒,赵老歪想起了老夏亲吻铁块的事,但他觉得老夏太简单了,有些被小恩小惠冲昏了头脑。在赵老歪的情感中,老夏把毛飞和自己心目中的毛家人混同在一起,简直是对毛家人的侮辱。

毛飞的话你也信,赵老歪张口骂出了一句粗话,毛飞他放屁。

老夏有些不高兴了,赵老歪这样骂他心目中的毛书记,他有些受不了。你不帮忙就算了,骂人干什么?

赵老歪义愤填膺,毛飞还是个人吗?赵老歪想告诉老夏沈红红的事,张了张口,又咽了下去。毛飞他可以不在乎,但这毕竟事关沈红红的清白。沈红红已经够不幸了,他不能再往她的伤口上撒盐了。但是,不说,对老夏公平吗?

老夏的脸已经变了,他狠狠地把拿在手里的烟又装回了口袋,很是鄙夷地看了赵老歪一眼,好像后悔那刚刚搭上的两支香烟。我明白了。老夏说,毛书记提醒我我还不信,原来你真的对沈红红有意思。

不容赵老歪解释,老夏已经走了。可能太气愤了,老夏的脚把地板踩得咚咚直响。和老夏的脚步声一起响起来的,还有打牌的工友突然发出的莫名其妙的一阵笑声。虽然没有一个人回头看他,赵老歪还是觉得自己的脸红了。是那种臊红,血把脸皮烧得像要冒火,赵老歪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但脚下的地板是水磨石砌成的,平平整整的没有一丝缝隙。赵老歪见过卑鄙的,但没有遇见毛飞这样卑鄙的,他只能把全身的愤怒凝聚在拳头上,一拳砸在了工具箱上,吓得正在打牌的工友变成了一具具形态不一的雕塑。

12

这事不能再拖下去了,必须得有个了断。

赵老歪住在光棍楼。光棍楼处于整个家属区的外围,孤零零的形只影单。顾名思义,住在这里的全是厂里的单身男职工。还有一座单身楼不叫单身楼,叫女工楼,住的全是一些未婚的女性。因为都是成年男女了,又正好处在想什么没什么的阶段,欲望不但多,还很压抑。为了避免出现不应该出现的事情,两座楼在建设的时候就深谋远虑,考虑了上述因素,距离当然远。桃栗沟长达十里,按地理位置有沟口和沟里之分。沟口是生活区,自然繁华,人也多。人多了眼就杂,一双双眼睛就像一只只探照灯,探视着一切生活道德不允许的事情。安全性当然高,女工楼就建在沟口。

赵老歪是个男的,只能住在沟里的光棍楼。从光棍楼骑着自行车到沟口的女工楼,大概要十几分钟。闷头吃过晚饭,赵老歪往沟口来了。

但赵老歪却不是去女工楼,而是去了家属楼。女工楼建在家属区,女工楼旁边,就是一栋栋的家属楼。能住在家属楼的,当然是“双职工”。那时候,在工厂,双职工是最让人羡慕的,福利待遇好,比起单身的男女职工,脸上就多了一份矜持,腰也直、腿也粗,眼睛常常往周围的山顶上看。因了这种感觉和想当然的缘故,单身职工很少去家属区,就连住在家属区里女工楼上的女单身也是一样,下了班,或者在小摊上吃点东西,或者几个人搭伙,在宿舍里做。家属区能少待就少待。尽管,在每个人的心里、在晚上睡不着的时候,总是想着家属楼里的灯火,还有生活。

赵老歪也一样,本身住在沟里,离家属区远,再加上本身对家属区排斥,有了毛飞的事后,就更排斥了。一年四季,也去不了一次两次。但是,今天,他却不得不去。因为毛飞住在家属区。

按照厂里的分房政策,毛飞是没有资格住进去的。没有结婚而住进家属楼的单身也有,但大多都是干部的亲属和亲信。毛飞只在光棍楼过渡了一下,就住进了家属楼,本身就很让人觉得意味深长。虽然对家属区很生疏,因为昨天又来过一次,楼号记得很清楚,很快就找到了。

楼道里没有灯,光线就不好。毛飞住在四楼,四楼属于顶层。赵老歪爬上去的时候(那时候把上楼都叫爬楼梯),头顶除了热气,还有火气。这种火气从沟里出来的时候就有,抑或从昨天晚上沈红红离开的时候开始,因了上午老夏的言语而更甚了。门板在赵老歪眼里,似乎成了毛飞的脸,赵老歪手敲击门板的劲道就很足,声音当然很大,听起来嗵嗵的,槌鼓一般。在单身职工眼里,家属楼是个里面热闹而外面安静的场所,旁边就有双职工拉开了门,没有好脸没有好眼地盯一眼,然后摔了门以示抗议。毕竟不是在光棍楼,赵老歪气短似的降低了声音的幅度。门开了。没等赵老歪发火,里面的人已经怒火万丈了。

你怎么又来了,你想干吗?牛慧慧站在门里,眼上露出来却是一道寒光。

赵老歪曾经多少次设想过毛飞开门的情景,他也为在毛飞开门的时候是先用手还是先用脚才解恨而谋划过。突兀出现的牛慧慧让赵老歪手足无措。赵老歪脸红了,他已经领教了牛慧慧的厉害。赵老歪不知道该怎么办时,赵老歪出现在了门口。看见是他,毛飞的眼里全是鄙夷,又找上门来了?

毛飞的脸上有一块青疤,赵老歪知道是自己那一拳的结果。那一拳是替沈红红打的,今天来,毛飞既为自己而来,也为了沈红红,还有老夏。但是,当着牛慧慧的面,赵老歪握紧的拳头慢慢松开了,脸上也有了一丝笑纹,我有事要和毛飞单独谈谈。

赵老歪面部表情的细微变化没有逃过牛慧慧的眼睛,牛慧慧不给他机会,挡在他和毛飞前面,没报警已经便宜你了,我们家不欢迎你,你走吧。在赵老歪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门板带着风已经重重地在他面前撞上了。

楼道里空无一人,嘲讽和冷漠夹杂在风里,围裹了赵老歪。赵老歪有了一种孤零零的感觉。门上面的玻璃窗里透出来的光线,慢悠悠地撒了出来,把赵老歪渐渐变形的脸映衬得影影绰绰。赵老歪握手成拳,在快要砸在门板的时候又快速地化拳为掌、变掌为手,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然后轻轻地在门上敲了敲,说道,毛飞,我们好好谈谈。我在美人河边等你。

厂区南边,有一条河,从秦岭上一个没有名字的支脉上流了下来,河水不大,却很清澈。河水两边,长满了翠竹,绵延十里,荫天蔽日,蜿蜒多姿。厂里初期建设的时候,第一批的建设者见了,大发感慨:真是宛如一个妙不可言的少女。这里就成了青年男女谈情说爱的唯一场所。时间长了,常去河边的男女职工觉得少女河已经不能代表这条河的意义,不知道谁先叫的美人河,到了赵老歪来到厂里的时候,这条河已经被正式命名为美人河了。

美人河边也有不以谈对象为目的的人,赵老歪是常去河边却不谈恋爱的唯一的单身。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赵老歪的心动了,就有了一种一睹芳容的冲动和渴望。初次来到河边的时候,正好夕阳初下,竹叶上镜光四射,摇曳成了河水里的星星点点。赵老歪看得呆了、痴了。恍惚中,河水流成了李毛毛的身影。那发着亮、闪着光的水面,既像李毛毛没有遮掩严实的乳沟,清亮亮地裸露在赵老歪面前;又如李毛毛的眼睛,清澈而又显示出光亮下的幽暗。沿着河边,赵老歪走完了紧贴厂区的十里河水,在水里、在河边,赵老歪找到了李毛毛的头、身体、四肢,他觉得这条河简直就是李毛毛的化身。星期天的时候,赵老歪就买一包咸菜两个烧饼,带一个水杯,到河边去看书。看书累了,就看河水;眼睛看得和河水一样了,擦一擦,又接着看书。饿了,就着咸菜啃几口烧饼,渴了,用水杯从河里盛了水。河水顺着喉咙流下去,赵老歪全身又有了劲,继续看书、看水、流眼泪。这样的日子从赵老歪知道这条河一直延续到现在。在赵老歪眼里,这条河是神圣、纯洁,没有污染的地方,也是不可亵渎的。而像毛飞这样的人,是不配来到河边的。之所以约毛飞过来,赵老歪是想当着李毛毛的面进行一次忏悔和拯救——对李毛毛的忏悔、对毛飞的一场拯救。他不愿意他的悲剧再发生在沈红红、老夏身上。他也想通过这种方式告诉李毛毛自己的悔恨。

毛飞站在很远的地方,不再靠近,什么事?你说吧!

赵老歪从遐想中醒来,眼睛里已经没有了凶光,沈红红是很爱你的!

毛飞的嘴角动了动,感情的事不能勉强,我对她没感觉。

赵老歪觉得一股血直往头顶上涌,但脸上,仍然笑着,那你为什么和她上床,让她怀孕?

毛飞显然没有料到赵老歪已经知道了沈红红怀孕的事,但这和眼前这个男人又有什么关系呢?他的头低了低,嘴里说出的话却直愣愣的,那是她自找的。

赵老歪猛地站了起来,看着毛飞往后退了几步,赵老歪压了压火,又坐了下来。毛飞,赵老歪向毛飞招了招手,你告诉我,你真的喜欢牛慧慧?

当然。

没有别的因素?

毛飞的脸红了,毛飞很少红脸,红了脸的毛飞显然已经没有了恐惧,而只有气愤了,够了,老赵。我不是三岁小孩,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不用你来教训我。

说完这句话,毛飞转身走了。赵老歪紧紧地盯着毛飞的背影,他突然发现,毛飞的脚步竟然迈得很是踏实、有力,从毛飞身上,他竟然感到了一种不容置疑的决心和勇气。看着越走越远的毛飞,赵老歪知道,如今的毛飞已经不是当初的毛飞了。他显然已经选择了一条不同于自己的道路,而且义无反顾。虽然是昔日的兄弟,但道不同,不相为谋。这句赵老歪不知从什么书上看到的话语这时候冒了出来。他知道,职工大学马上就要招生了,他已经没有时间和精力顾及沈红红的问题了,何况,即使他要管,沈红红也不一定认账。

夕阳累了,回家去了。河边慢慢地有了一层雾气,氤氲在变幻莫测的河水上。但愿沈红红自己能走出来。赵老歪看着黑幽幽的河水,想。

13

职工大学招生的消息像山里刮下来的风一样,弥漫了整个桃栗沟。好多原来把心思和梦想埋在心里的职工好像刚睡醒了一样,纷纷拿出了书本。上班的路上,各种年龄不同、性别各异的职工或手中,或腋下,或裤兜里,都露出各种新旧不一的课本。由于没有年龄限制,有的已经对梦想死心的人又活了过来。赵老歪再也不用偷偷摸摸地学了,第一次明目张胆地把书拿在手里,赵老歪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但更多的是新鲜、刺激。

幸好厂教育处为了帮助有志报考职工大学的职工,专门开设了考前辅导班。不用任何费用,所有有兴趣的职工都可以参加。赵老歪除了上班时间抓紧复习,业余时间都泡在了教育处的教室里。由于宿舍里还有其他人,每次老师讲完课,赵老歪都要在教室里待到晚上十一点才回去。

把老师布置的作业完成后,教室里只剩下赵老歪一个人了。他揉了揉眼睛,关了灯、锁上门,走出了教育楼。厂区里静悄悄的,赵老歪一边看着头顶的月亮,一边走在返回宿舍的路上。不远处蛤蟆的叫声不停地传来,赵老歪知道,这声音是从美人河传过来的。一想起美人河,李毛毛的影子就像夜晚蛤蟆的叫声一样清晰。赵老歪远远地看了河边一眼,什么也看不见。听车间的师傅们说,晚上的时候,仍然有饥饿难耐的豺狼从山里下来找吃的。赵老歪犹豫了一下,还是朝河边走去。每离河边近一步,他就觉得越靠近李毛毛。

虽然夜已经很深了,河边却很热闹。蛤蟆仍然在不遗余力地叫着,还有田地里蛐蛐的叫声,以及河水流动的声音,此起彼伏,好像一曲美妙的音乐。赵老歪陶醉了,他在一块石头上坐了下来,点燃了一支烟,盯着看不见底的河水,思绪又飘到了太子河边。如果没有自己泄密的事,李明亮也就没有可乘之机了,那么,第一个离开太子村的可能就是李毛毛了。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是自己把李毛毛永远地留在了太子村。可是,如果没有河边洗澡的事,以李明亮的心计,会轻易放李毛毛走吗?赵老歪苦笑了一下,他知道,这个想法有为自己解脱的嫌疑。千错万错,都是自己的错。这样的错误还能弥补吗?上次去太子村,赵老歪清楚李毛毛生活得并不幸福,而这种不幸,竟然给了赵老歪心底无限的憧憬和期待。从潜意识里来说,赵老歪不得不承认,这应该是他期望的一种结果。赵老歪被自己的这个想法吓了一跳。

河里的蛤蟆突然停止了叫声,田地里的蛐蛐也消失了。只有河水还在潺潺的流着。河边,一下子静谧了。有风轻轻地刮过来,从脸上、身上拂过,赵老歪感觉到自己没有比这个时候更清醒了,他的眼睛巡行在水面上,心里有着一种期盼,期望李毛毛的面容突然从水里冒出来。每次他坐在河边的时候,都有这种感觉和期望。今晚、现在,这个感觉尤其强烈。

也许是赵老歪的诚心感动了上苍,赵老歪真的看到了李毛毛。李毛毛的目光哀怨、漠然,不是在河里,而是在对面,直直地落在了他的身上。赵老歪在发现的一刹那,感觉头发直立了起来,背上也惊出了一身冷汗。赵老歪一跃而起,看见李毛毛一动不动地默默地望着他,赵老歪又慢慢地坐了下去。

河对面盯着他的不是李毛毛,而是一匹狼。

赵老歪从来没有在晚上看见过狼的眼睛,像两只星星,很亮,发着光,好像要看透人的五脏六腑。夜晚的河水,虽然看不到底,赵老歪却知道,河水很浅,河面也不宽,只要狼愿意,几秒钟就可以扑到他跟前,跑是没有用的。赵老歪低头点燃了一支烟,他看见,自己的手颤个不停。所幸狼并没有攻击,它屁股着地,两只前腿支在胸前,一动不动。包括眼睛。

狼眼透彻、冷漠,也莫名其妙地慈祥。赵老歪几乎看到,狼眼除了光亮,还有眼泪,顺着眼角在默默地流淌。赵老歪明白了,前几天,就是在这里,职工们又打死了一匹狼。赵老歪是后来才听说的。狼现在只有在深夜的时候才下山,在沟口,已经很少见到狼的影子了。听厂旁边村里的老人说,狼是饿得没有办法了才下山来的,人啊,造孽啊。打死的那只狼是个公狼,赵老歪想,这匹应该是它的伴侣吧。如果狼能听懂人话,赵老歪真想告诉它,他没有扑杀过它的恋人,抑或爱人。

母狼无言,看起来也不是一只饿狼,只是来到这里吊唁家人。赵老歪慢慢地恢复了平静。他一动也不敢动,也默默地盯着狼看。他又从狼眼里看到了李毛毛的眼睛。那天,也是晚上,在太子河边,缩在李明亮怀里的李毛毛就是以这种眼神看他的。

赵老歪不敢再盯着狼眼看了,他觉得自己无颜于这种眼神。他低下了头,眼睛又投在了河水中。河面好像起雾了,赵老歪看着看着眼前就模糊成一团。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也许是一个小时、也许是两个小时,赵老歪终于平息了自己的情绪,擦掉了眼里的泪水。再次抬起头,河面上什么雾也没有,河水仍然在潺潺地流着,蛤蟆的叫声又响了起来,田地里的蛐蛐好像憋坏了,重新喊起来的声音一浪高过一浪。河对面,已经空空如也。那匹狼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离去,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赵老歪长舒了一口气,同时又有些遗憾。他不知道狼离去时是什么表情,他很想看看狼的背影,看看孤独而去的狼的背影和自己每次独自离开河边的身影是否相同。

回到宿舍,舍友们全都进入了梦乡。对面床上的舍友正在打呼噜,赵老歪觉得那呼噜声竟像河边蛤蟆的叫声。躺在床上,赵老歪怎么也睡不着,他的眼前反复出现着那匹狼的表情:那双眼睛、那直起来的很威武的两条腿,还有那眼睛里流出来的泪水。好不容易睡着了,赵老歪又来到了太子河边。他看见,李毛毛站在河边朝着他笑,李毛毛的笑容很妩媚、很迷人,笑得河边的柳枝都纷纷飘动起来。李毛毛已经有好多年没有朝他这样笑过了,赵老歪激动地朝李毛毛跑去。距离很近,赵老歪跑得很快,却怎么也跑不到李毛毛跟前。李毛毛总是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冲着他微笑。赵老歪拼命地跑,终于跑到了李毛毛的跟前。他急切地伸出了手,想把李毛毛抱进怀里。刚刚还在微笑的李毛毛突然变了脸,那张脸变得很丑陋,嘴巴很长,张嘴向他露出了满嘴尖利的牙齿。只有眼睛,看起来还是那么的哀怨。

赵老歪吓得一头冷汗地从床上坐了起来。

阳光透过窗玻璃照了进来,屋子里已经空无一人。赵老歪躺着没有动,他一动不动地躺着,想着那个在梦中变成恶狼的李毛毛。

宿舍门被敲响了,很急促。人的气息一传过来,赵老歪警告自己,永远不能在任何人面前提起昨晚的事,万一不小心说出去,以后美人河边就不安宁了。每天晚上,肯定有一帮背着猎枪的职工在那里蹲守。

拉开门,沈红红低着头走了进来。看见赵老歪的被子凌乱地堆在床上,沈红红没有说话,整理起了赵老歪的床铺。以前,赵老歪只见过沈红红整理毛飞的床铺,对自己,还是第一次。

赵哥,你要不要我?沈红红一边整理床铺,一边说。

赵老歪一下子蒙了,他不知道该怎样回答。

嫁给老夏,我不甘心啊!沈红红哇地哭了,我真的很喜欢毛飞。

赵老歪只能递过去毛巾。

我想留下这个孩子。沈红红接着说。

14

一个月以后,星期天。

同宿舍的舍友吃完早点回来,兴冲冲地说,赵志强,听说职工大学发榜了,你快去看看。赵志强就是赵老歪的名字,自从进了厂,人们都这样称呼他。由于昨晚看书时间长了一些,睡得就很晚。赵老歪一骨碌从床上爬了起来,胡乱用毛巾在脸上擦了擦,急忙向厂教育处办公楼跑去。教育处楼前已是人山人海。有已经看完出来的,当然有人高兴,但更多的人垂头丧气。不管高兴的还是丧气的,看见赵老歪,都投来很复杂的眼神。赵老歪心更急了,拼命往里面挤去。到跟前时,赵老歪的后背全湿了。他的眼珠在红榜上转动了一遍又一遍,却没有看见自己的名字。仿佛一盆冷水浇下,赵老歪臊红了脸,他看到所有站在跟前的人都含笑看着他,好像一张张嘲讽的脸。毛飞的名字赫然在目,甚至沈红红的名字他也看见了……赵老歪低了头,刚要往外挤,却被车间的同事抓住了,赵志强,恭喜你考了个第一名。赵老歪不相信地往前看去,果然发现赵志强的名字写在最前面。这是他怎么也没有想到的。太富有戏剧性了,赵老歪一下子好像从地狱来到了天堂,他突然发现面前的每个人都那么的真诚、可爱。抓过同事的手一阵狂摇后,赵老歪冲了出来,他的心怦怦直跳,他竟然考了个第一名!赵老歪觉得天亮了,树绿了,脚下的路也好像比往常宽广了许多。

喘着粗气,赵老歪来到了美人河边,他要在第一时间把这个好消息告诉李毛毛。在他眼里,美人河里潺潺流淌的河水就是李毛毛的化身,多少次了,他对着河水倾诉的心思也能流成河了。

周日的上午,河边空无一人。也许是被星期六晚上一对对男女折腾得太厉害了,安静下来的美人河显得慵懒、疲倦,睡美人一般迷人。半山腰上,隐约看到有农人在地里忙碌,满山一片翠绿,好像一幅水彩画。人在画中动,画中的人就有了缥缈成仙的意味。这种缥缈又模糊地映衬在河水中,影影绰绰而又感情复杂地一直流进了赵老歪的心中。

今天,不是多愁善感的日子。坐在河边,面对河水,赵老歪第一次放开了声音,毛毛,你能听见吗?我考上大学了!声音雄厚、有力,石子一般扑腾扑腾落入了水中。赵老歪知道,美人河流不了多久,就会在渭河和太子河相会。此刻,李毛毛会在太子河边吗?她能听到自己的声音吗?赵老歪突然笑了,笑得有些苦涩,即使李毛毛能听见,她愿意听吗?她会不会还在怨恨自己?她和李明亮过得还好吗?他们的孩子应该有十岁了,每天服侍丈夫,照顾儿子,她还会有时间去太子河边吗?

赵老歪从口袋里拿出了一封信,信封上只写着李毛毛收,没有任何地址,放入了河水中。赵老歪已经给李毛毛寄了无数次信了,没有一封有回音。他知道,也许李毛毛一封也没有收到,全被已经成为村支书的李明亮截留了;也许李毛毛都收到了,却一个字也没有看,全都扔进炕洞里烧了。李毛毛怎么做,赵老歪都觉得不过分,毕竟,那些做过的不光彩的事是几个忏悔遮掩不了的。他只能远远地心情矛盾地祝愿李毛毛幸福,也祝愿李明亮一帆风顺。只有李明亮过得顺心、高兴,李毛毛才能不受罪——李毛毛的幸福是李明亮给的。

信飘在河面上远去了,看不见了。赵老歪觉得心事了了,但他还是不愿离开美人河边。他双手捧起河水,洗了洗脸,甩干了手,然后从口袋里拿出了书,继续看了起来。赵老歪明白,初中毕业的自己能考上大学,全靠几年来不间断的学习。现在进了大学了,更要比别人下工夫了。反正他也喜欢坐在美人河边静静地看书,在这里,他能感觉到李毛毛的呼吸和气息。

但这种安静并没有持续多久,赵老歪听见有人跑过来了,那咚咚咚的脚步声几乎震得河面起了波纹。赵老歪回过头,看见老夏满脑门全是汗。

小赵,出事了。出大事了!老夏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自从上次的事发生后,老夏见了自己爱答不理的,今天这么急着找他,肯定……赵老歪急忙站了起来,怎么了,夏师傅?

沈红红自杀了!老夏的脸很苍白。

不对啊,赵老歪觉得很奇怪,今天也是她高考得中的日子,她应该很高兴啊!

快走吧,老夏抓住赵老歪的胳膊,一边跑一边说,我也说不清楚,早晨我去找她,看见她割腕了。

赵老歪用足了劲才止住了老夏的脚步,现在沈红红在哪里?

已经送医院了。

老夏话刚说完,赵老歪就跑远了。

职工医院并不远,不到十分钟,赵老歪和老夏就赶到了。大夫已经处理完了伤口,把沈红红从急诊室转到外科病房了。沈红红还在抽泣,瘦弱的肩头在病床上不停地抽动。看见赵老歪,沈红红满腹的辛酸和委屈再也控制不住了,大哭了起来。赵老歪慢慢地走到床头,坐了下来。沈红红哭得更厉害了,老夏手忙脚乱地不知从哪儿拿出了一条毛巾,递给了沈红红,却被沈红红扔到了地板上。赵老歪向老夏招了招手,老夏犹犹豫豫地坐了下来,只是,面部随着沈红红的哭声不停地变化。

沈红红哭得说不出话来,赵老歪低声问老夏,她为什么自杀?你是不是对她做了什么?

老夏跳了起来,赵志强,你再这样说我就揍你。沈红红是谁,她是我心中的女神,我宁愿自己死,也不愿看见她受罪。

沈红红的哭声慢慢小了,身体也安静了下来。只是用被子蒙住了头。

为什么?赵老歪对着被子问。

被子下又哆嗦成了一团。

不想说就算了,赵老歪说,好好休息一下吧。

沈红红却从被子里伸出了一只手,指着门口说,夏师傅,你先出去一下。

老夏一步三回头地走了出去,听见病房的门撞上了,沈红红才揭开了被子。脸上眼泪抑制不住,额前的头发好像一只只黑色的蚯蚓似的,爬满了全脸。汹涌的眼泪流到哪儿,哪儿的头发就给眼泪让路。赵老歪知道,能把沈红红伤成这样的,只有毛飞了。

前一段沈红红找过自己之后,一来快考试了,赵老歪参加考前辅导班,每天都学得很晚,想找沈红红聊聊,却一直没有时间;二来自己也矛盾,他知道沈红红那句话是气话,但他还是不知道见了沈红红应该怎么回答。毛飞已经把沈红红伤得够深了,他不想自己再在沈红红已经受伤的伤口上撒一把盐,所以也有点儿有意回避沈红红。没想到发生了这样的事,赵老歪有些怨恨自己。但赵老歪还是有点不明白,毛飞又做了什么,竟然能使沈红红连命都不要了。

赵老歪把老夏放在床头的毛巾递了过去,因为毛飞?

沈红红的眼泪又流了出来。

这个兔崽子又给你提什么要求了?赵老歪的声音大了。

赵哥,沈红红哽咽着说,今天,毛飞和牛慧慧结婚了。

也许是觉得这样的事太恶心,沈红红刚说完,突然趴在床头吐了起来。很厉害。赵老歪吓坏了,急忙拉开门,对站在门口的老夏喊道,快去叫大夫。大夫来了,沈红红却什么也没有吐出来,已经安静地躺在了床上,又用被子蒙住了头。这一次,沈红红连赵老歪也挡在了眼光之外。

15

该回一次太子村了。

虽然理由是为了沈红红,赵老歪却没有征求沈红红的意见。星期天早晨起来,赵老歪很早就站在了女工楼下。天刚亮,夜晚的薄雾还没有散尽。看守女工楼的老头儿还没有起床,楼门口的铁栅栏当然关着。对于赵老歪来说,铁栅栏关与不关都一样,即使老头儿起床了,也一定不放自己进去。这是一个眼睛不好、耳朵不灵,但却死认真的人。女工楼说是晚上九点以后不再会客,老头儿愣是跑进一个个女工宿舍,把正在热恋中的一对对男女分开,然后,再把男人赶到楼外。有的女工想送送恋人,看看老头儿没有表情的脸,只好在铁门后面摆手致意。

好在沈红红住在一楼,站在楼外用手就可以拍到窗玻璃。赵老歪一直拍了好几下,才听见沈红红朦胧的声音,谁啊?赵老歪又拍了一下,算作回答。玻璃后面的窗帘就拉开了一条缝,沈红红的脸露了出来,赵哥,这么早,有事?赵老歪招招手,急事,快洗一下,我等你。沈红红还想问,看见赵老歪已经离开窗户,往旁边去了,就知道看门的老头儿起来了。

沈红红走出女工楼,看见赵老歪站在不远的地方抽烟,烟和雾在头顶混成了一团。沈红红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走过去的脚步就怯怯的。

赵哥,怎么了?沈红红问。

没怎么,赵老歪说,李毛毛托人带话来,说有急事要见你,让我送你回去。赵老歪看着沈红红有疑问,接着说,抓紧点,晚上九点之前能赶回来。

在太子村插队的时候,沈红红和李毛毛关系最好了。好到两个人之间没有秘密,所以沈红红对赵老歪的话就很怀疑,毛毛姐让你送我回去?

赵老歪怕话多了说漏,就不高兴地说,她倒想让毛飞送你回去,毛飞会吗?看见沈红红的脸色暗了,赵老歪又说,我也想回去看看了,正好和你做个伴。

沈红红抬起了头,毛毛姐没出什么事吧?

赵老歪的表情很严肃,不知道,所以让你抓紧点,去了就知道了。

沈红红不再问,赵老歪就蹬动了自行车,沈红红坐在了后面。班车站设在男工楼下,从女工楼到班车站,还有几公里的路。赵老歪骑得很快,正好赶上第一趟班车发车,把自行车往楼下一扔,两人钻进了车里。车里人不多,不用抢座位,沈红红挨着赵老歪的座位坐好了,还想再问问,扭头才发现赵老歪已经闭上了眼睛,一副睡着了的样子。沈红红只好把目光移到了窗外。班车在扭扭歪歪的柏油路面上摇晃,晃着晃着就把四面的山都晃到了身后。沈红红想起了第一次进山的情景,那时候,方向正好相反,越走越觉得被山包围了。虽然四面的山梁迎面压来,每个人却很激动、兴奋,都在心里描绘着以后的工作和生活。没想到日子过得很快,转眼几年就过去了,如今已是物是人非。早知道是这样,当初还不如和毛毛姐一样,扎根在太子村算了。

班车没有给沈红红更多感慨的时间,很快就到了二十里外的一个小镇。要到太子村,必须得在小镇上换车。赵老歪好像算好了,班车一停,他就醒了。也不说话,下了车,直接上了另一辆车。沈红红知道,这是去县城的车,从太子村经过。如果顺利的话,还有一个小时就可以到太子村了。从小镇往县城,十五分钟发一辆车。所以没有等得太久,车就开了。赵老歪这次没有睡觉,眼睛一直盯着汽车前面越来越近的土塬。这个塬就是渭北高原。只可惜车上的人太多,沈红红不好再问。塬很陡,汽车就很费力。牛喘气似的在蛇一般弯曲的路上东摇西晃。沈红红觉得无聊,目光就有些呆滞。无意中看见赵老歪的眼睛直了,似乎里面还有泪花滚动。顺着赵老歪的目光看去,在山路旁边,很深很深地凹进去一条沟,从这条沟就可以看到塬顶。沈红红还是第一次看见这样大的一条沟,用手杵了杵赵老歪,赵哥,怎么了?这是什么地方,我怎么从来没有见过?赵老歪用手在鼻子上揉了揉,顺便用手背抹了抹眼泪,李毛毛没给你说过?沈红红疑惑地摇了摇头。赵老歪看了一眼沈红红,从嘴里轻轻地吐出了几个字,二郎沟。说完就把脸转到了沈红红看不见的方向。沈红红听到二郎沟这个名字,没有再问。一直到太子村下车,两个人再也没有说一句话。

从早晨一出来,赵老歪就急匆匆地,拉着沈红红紧着赶路,真到了太子村,赵老歪的脚步却沉重了起来,越走越慢。快到村口时,赵老歪停住不走了。

红红,你去吧,赵老歪说,我不想进去了。

沈红红直视着赵老歪,毛毛姐没叫我来,是吗?

赵老歪没接沈红红的话头,红红,你们俩最好了,把你的事给李毛毛说说,也许,她会教你怎么做的。

赵老歪不等沈红红回答,扭头往村后走了。赵老歪头也没回,一直走到了男人河边。这么多年过去了,河边还和原来一样,什么也没有变。只是,河里的水没有原来那样清澈了。赵老歪不知道是不是李毛毛的眼泪把河水也浸浑了,他知道李明亮并没有给李毛毛幸福。坐在河边,赵老歪浮想联翩,往事电影一般历历在目。他不敢想象,为了离开太子村,他竟然和李明亮合作,做出了如此龌龊之事。虽然,他和李明亮都达到了目的,但这样做的结果,不只害了李毛毛,还有他自己。远离太子村的时候,他日思夜想;真的来了,他却没有踏进村子的勇气。即使李毛毛原谅了自己,他自己又如何面对自己的灵魂。

河水浑浊不堪,已经看不到底。这样的河水,已经没有了李毛毛的影子。远处,有几个妇女正在洗衣服,她们用力地用棒槌在衣服上槌着,忽而就发出了一阵莫名其妙却又粗犷的笑声。槌一会儿,把衣服在水里漂一下,打上皂角,揉几下,继续槌。看样子,村人已经习惯了河水浑浊的样子。赵老歪看着那几个农村妇女,心想李毛毛是不是也变得和她们一样了。赵老歪想,不管李毛毛变成什么样子,在他心里,永远是那个青春有活力的模样。那个样子,已经深深刻在了他的心中。有人从身后走了过来,赵老歪不由得心里怦怦怦直跳,如果李毛毛来了,他该如何面对?

所幸来的不是李毛毛,而是他这辈子最不愿见到的人。看见了这个人,他就看见了自己的丑陋。

来了也不到家里?李明亮用力在赵老歪的肩膀上拍了一下,很亲热的样子。

赵老歪本能地躲闪了一下,使李明亮还想再拍一下的手落了空。好像不好意思似的,赵老歪尴尬地笑了笑,算作回答。

早就盼着你回来了。李明亮丝毫也没有在意,向前一步抓住了赵老歪的胳膊,走,到家去,毛毛等着你呢。

李明亮的话好像一根绳子,牢牢地捆住了赵老歪。赵老歪不由自主地迈开了脚步,跟在李明亮后面向村子里走去。

村子还是几年前的村子,一座座土墙支撑起来的房屋依然破破烂烂的,墙壁上依稀还能看到插队时留下的标语。好像一切都没有变,又似乎一切全变了。一直走到李明亮的家里,赵老歪竟没有遇见一个熟悉的人。村子里的街道似乎比往日空阔了许多。赵老歪能感觉到,走在空旷的街道上,李明亮依然是腰板挺直、气宇轩昂。

小毛,快过来,李明亮一招手,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站在了跟前,快叫干爸,这就是我经常给你说起的干爸。

赵老歪终于在小男孩的脸上找到了李毛毛的影子,这就是李明亮和李毛毛的孩子。孩子看着赵老歪,有点羞涩地笑了。赵老歪发现,孩子的眼睛清澈、明亮,像极了李毛毛。一阵久违的冲动促使赵老歪伸出手去,很是贪婪地在孩子的脸上摸了一把。孩子身后,是一栋新盖的四层楼房,一砖到底,外面还贴了白色的瓷片。楼房下面,一个农村妇女缓缓地回过头来,瞬间,赵老歪好像被子弹击中了一样,全身不由得一阵痉挛……

16

春天来了,桃栗沟满山坡的花儿都开了,绿的绿、白的白、红的红、粉的粉,好似开春以后姑娘们身上的衣服,多彩又多姿。赵老歪的心也像这满山坡的花草一样,乐开了花。厂里要举行千辆下线庆祝仪式,除了干部,每个车间只有一个名额,一同见证这具有历史意义的一刻。以前赵老歪只管干活,没想那么多,昨天传达文件的时候,赵老歪才知道自己竟然参与了我国第一代自主研发、自主生产的军用越野汽车的过程。文件上还说,它的批量生产,结束了国家依靠进口的历史,也牵动着国家领导人的心。哪个国家领导保密,传达文件的主任私下很神秘:在电视里都出现过。

上级首长即将莅临桃栗沟,更蹿腾得车间的每个职工都蠢蠢欲动,跃跃欲试地争取唯一的名额,车间只能投票推举。票只唱了一半,赵老歪的脸上就挂满了抑制不住的笑容。

彻夜难眠。

躺在床上,赵老歪就是睡不着。看看天快亮了,干脆就起床了。走出单身楼,早晨的空气像鸟儿的叫声一样欢快,泼剌剌在赵老歪的心头荡漾着。赵老歪是小跑着来到美人河边的,为什么要来这里,他自己也说不清楚,好像冥冥之中有一种力量在召唤着他。

早晨的河水自然是一天中最清澈的,赵老歪双手捧水,把脸紧紧地埋在手里。手中的水没了,再捧起,又把脸埋进去。如此几次,头脑更兴奋了。赵老歪看着河水,咧嘴笑了。那笑声就像一个个小石子,纷纷跳入了河水中,溅起了一片又一片的涟漪。赵老歪想,李毛毛肯定能听见自己的笑声。

多少年没有这样高兴了,赵老歪没有想到命运竟然对自己这样不薄:大学录取了,代表选上了,更重要的,虽然李毛毛不是很赞成,但在李明亮的坚持下,赵老歪终于成了李小毛的干爸。因为李小毛是李毛毛的儿子,尽管赵老歪不明白李明亮硬把儿子塞给自己的用心。赵老歪顾不了,他一厢情愿地认为:李毛毛原谅自己了。这是以前想也不敢想的事。

李毛毛明显地变了,变得和一个农村妇女没有什么差别,嗓门粗了,皮肤黑了,但赵老歪还是在李毛毛的眼睛中看到了以前的影子。他觉得不管李毛毛变成什么样,李毛毛永远是自己心中那个李毛毛。让赵老歪欣慰的是,李毛毛看起来生活得很幸福,并不像传言那样,整日以泪洗面。李明亮不但成了大队的书记,更是村办铸造厂的厂长。李明亮家是村里第一户,至今也是唯一一户住上楼房的人。在村里人的眼中,李毛毛是掉在福窝里了。

不知道李毛毛是怎么开导沈红红的,反正两人待在屋里嘀咕了半天之后,离开太子村的时候,沈红红的脸上已经有了笑容。赵老歪揪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远处传来一阵锣鼓的声音,把赵老歪从想象中拽回了现实,赵老歪看看四周无人,快速地向欢快的河水抛了一个飞吻,然后撒腿向总装车间跑去。

大红的标语高高悬在了头顶,锣鼓队已经就位了。有心急的鼓手就咚咚咚地在鼓面上敲一下,声音缠绕在了树枝上,好像许多喜鹊在欢叫。总装配流水线线头,第一千辆下线的车已经披红戴花,威武雄壮地蓄势待发,随时准备打火启动,轰隆隆地驶下流水线。第一代军车的设计者,厂里总工程师的手已经和从电视里走出来的国家领导人的手握在了一起。赵老歪远远地看着这位令人尊敬的总工,他知道,那是一个传奇式的人物,他不但结束了我国重型越野汽车依靠进口的历史,而且还在国家顶级的大学创立了汽车工程系,成了国家培养汽车人才的摇篮。进厂几年了,赵老歪还是第一次近距离地站在这位国内有名的汽车专家旁边。他觉得自己的心就像突然响起来的锣鼓声一样沸腾了。

在阵阵欢呼声中,主持人宣布职工代表发言。从早晨到现在,赵老歪的心中一直充满了喜悦,但是当他看到那位职工代表健步走上主席台的时候,赵老歪的心情一下子破坏了。毛飞?是毛飞。赵老歪停止了正在鼓动的手掌,慢慢地冷静了下来。如果说作为一名职工代表值得骄傲的话,那么,毛飞毫无疑问就是代表中的代表。但是,这样的人,能代表了汽车工人吗?毛飞洪亮的声音在桃栗沟上空回旋的时候,赵老歪觉得树上好像有乌鸦在叫。

看来,我国的汽车工业,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赵老歪莫名其妙地想。

庆典仪式还没有结束,赵老歪就悄悄地离开了,他又来到了美人河边。他惊奇地发现沈红红正坐在他经常沉思、倾诉的那块石头上。看见他,沈红红低下了头。赵老歪分明看见沈红红的眼睛红红的,好像刚刚哭过。

红红,怎么了?

好像憋了很久了,沈红红哭了,赵哥,我对不起你。

赵老歪的眼皮跳了一下,怎么了?

我们车间书记找我谈话了!沈红红已经泣不成声了。

是……是你怀孕的事?赵老歪猜想是医院的大夫向上面做了汇报。

沈红红哭着点了点头。

赵老歪知道问题严重了,未婚先孕,不仅仅是道德问题。如果处理重的话,有可能取消沈红红职工大学的入学资格。这种事情曾有过先例。

赵老歪也不知道怎么办了,如果真像想的那样,那对沈红红来说就更是雪上加霜了。

涉及你的上学了?

不只是上学,沈红红停止了哭泣,但声音小得好像对自己说的,书记非要追问孩子是谁的。

赵老歪的脑中立即出现了上午在庆典大会上毛飞趾高气扬的那张脸,毛飞知道吗?

知道。

他是什么打算?

他让我自己担着,沈红红的眼泪又流了出来,他跪在了我的面前,他把我的心都跪碎了。

畜生,人面兽心的畜生。赵老歪对着河水大喊道。

沈红红来到赵老歪的身后,拉了拉赵老歪的衣袖,赵哥,我对书记说了。

赵老歪不知心里是什么滋味,他知道,毛飞完了。机关算尽的毛飞终于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只是,苦了沈红红。

沈红红又摇了摇赵老歪的胳膊,赵哥,你别怪我啊。

赵老歪奇怪地扭过头,看着沈红红。

沈红红不敢和他的目光对视,但还是把压在心底的话说了出来,我告诉书记,孩子是你的。

你放屁,赵老歪感觉面前的山好像移动了起来,四面合围似的向他压了过来,他感觉自己快要窒息了。

沈红红不再说话,好像一个任人宰割的羊羔,可怜巴巴地站着,一副任凭他发落的样子。

赵老歪已经握起来的拳头砸在了自己的身上,你为什么要害我?

沈红红的声音仍然很低,但却一字一句钻入了赵老歪的耳朵,是毛毛姐要我这样做的。

17

赵老歪发誓再也不去美人河边了。他突然怕了,怕看见美人河里的水,怕看见河边的山、河边的树、河边的草。她觉得美人河在自己的眼里突然陌生起来,那看不到底的水里、草中,还有树上,好像隐藏了巨大的阴谋,使他一想起来就不寒而栗、浑身发抖。他感觉自己的灵魂和肉体已经脱离而分道扬镳了。肉体可以束缚,灵魂却无法控制。他明明知道自己的肉体躺在床上,灵魂却出了窍,不受约束地往河边飘去。他肯定,是“飘”去。周围都黑乎乎的,也有蛤蟆和蝈蝈的叫声。那叫声似乎离自己很近,却又很远。近时触手可及,远了只在梦中。

通往河边的小路上空无一人,旁边的麦地里藏满了阴谋和陷阱。有风吹来,一阵紧一阵缓,围裹住他,好像在随意捉弄。那块大青石当然还在,山一样横亘在面前,不可逾越。他感觉自己累了,靠在了石头上,刚要喘息一番。河对面有一道红光箭一般射来。他又看见了那只狼。赵老歪清楚地记得,第一次看见它的时候,它的眼睛发着淡蓝色的光,很柔和。现在却红得像血一般,眼珠宛如两只火球,正在跃跃欲试,随时准备射入他的胸膛。赵老歪转身想跑,风却停了,他发现自己动不了了。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只不再温柔的豺狼越过河面,向他扑来。那张开的嘴巴好像山洞,两排牙齿分明就是一块块岩石……

赵老歪醒过来的时候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他发现自己仍然躺在床上,被窝的温度还在,只是身上起了一层水,就像早晨的雾,黏糊糊的。赵老歪记不清楚这样躺在床上几天了,也许三天,也许五天。三五天来,他就一直这样躺着。床头,放着沈红红送来的面条、面皮,还有烧饼。赵老歪却一点儿食欲也没有。他傻傻的、呆呆的,不吃也不说,他只想这样躺着,一直躺下去。

没有任何悬念,几天前,车间主任告诉他,他的职工大学的入学资格被取消了。虽然心里已经有所准备了,但当事情真的发生时,他还是没有经受住打击。他就像被人抽了筋骨一样,全身软了、瘫了。原来,他全部的动力来源于对李毛毛的愧疚,现在看来,已经没有必要了。因为,不管他做什么、怎么做,都不会得到李毛毛的原谅了。否则,李毛毛也就不会像扔一片抹布一样把他随手扔给沈红红了。

趁着宿舍的舍友不在,赵老歪把头蒙在被子里,痛痛快快地又哭了一场。他觉得,他所有的精气神都随着李毛毛的无情一击而远去了,留给他的,只是一个躯壳。一个不需要灵魂,也没有灵魂的躯壳。

哀莫大于心死,现在,赵老歪觉得自己的心已经死了。

门被轻轻地推开了,从脚步声中,赵老歪知道沈红红又来了。几天来,沈红红天天待在自己身边,他却好像看不见似的。沈红红低着头,负罪似的坐在了他对面的床上,含着眼泪看着他。几天来,沈红红一直是这副表情。

赵哥,我对不起你。沈红红又开始重复说了无数遍的话语。

赵老歪一听见这句话就头痛,他把手搭在脸上,扭过了头。

赵哥,你吃一口吧,就一口。沈红红打开了手里的饭盒,我刚给你做的。

赵老歪没有说话,他不想说。

屋子里安静极了,赵老歪几乎能听见沈红红的呼吸声,赵哥,今天来是想告诉你,沈红红调整了一下呼吸,我要结婚了。

赵老歪被蜂螫了似的扭过了头,这才发现,沈红红身边还站了一个人。老夏虽然极力控制着自己的表情,赵老歪还是从他的脸上看到了狂喜。这种狂喜毛毛虫般从心头爬过,赵老歪觉得心里不但痒,而且难受,他本能地想阻止沈红红,嘴张了张,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明知道沈红红嫁给老夏受了委屈,赵老歪却不知道怎么劝解沈红红,自己不愿娶,又有什么资格劝解别人不能嫁呢?

沈红红接着说,赵哥,我和老夏商量了一下,准备旅行结婚。过几天我们就走,你不打算送我们一点礼物啊。

赵老歪坐了起来,他的目光在屋子里移动,好像在找什么值钱的东西。

沈红红带泪笑了,赵哥,我不是要你东西,你把这碗面吃了,比送我什么都贵重。沈红红说着就把饭盒端在了他的面前。

赵老歪只能接过来,他看了沈红红一眼,发现短短几天,沈红红好像变了一个人,憔悴不堪,哪有一点新娘子的样子。沈红红也不好受啊,赵老歪急忙移开了目光,把脸埋在了饭菜升腾起的热气里。赵老歪吃得很快,声音很响,宛如吹起了一阵阵哨声。等赵老歪把头从饭盒里抬起来的时候,沈红红和老夏已经走了。赵老歪看着饭盒里的汤水,眼睛里突然蓄满了泪。他极力地不使眼泪流下来,但最终眼泪还是一颗一颗地砸在了饭盒里。赵老歪呆呆地看了饭盒半天,然后一仰头把饭盒里的汤汤水水全倒进了肚子里。

带着温度的面条温暖了赵老歪的心。心里有了温度,身上就有了力量。走出单身楼,赵老歪发现,头顶的太阳依然温热。一切好像都没有变,但在心里,他知道,所有的一切都变了。他不敢再想,一想起来他就觉得心头发痛。

不知不觉却又神差鬼使似的,他来到了教育楼。明知道进去了自己会伤心,他却控制不住自己。刚上到二楼,老师讲课的声音就传了过来,那声音仿佛有一股魔力,使他不由自主地靠了过去。透过教室的玻璃,他看见了许多熟悉的面孔。都是他在考前辅导班的同学。现在,虽然只有一墙之隔,站在外面的他什么都不是,而坐在里面的他们却都成了社会的宠儿。赵老歪紧紧地盯着黑板,好像要把黑板上的试题,还有老师讲课的声音全部装在眼睛和脑子里带走。还没有听几分钟,下课的铃声就响了。就在这个时候,他看见这辈子他最不愿看见的人,毛飞很是神气地站了起来,好像还有意无意往窗外看了一眼,然后声音有力的喊道,起立。所有的同学都随着口令站了起来,像小学生一样向老师问好。

赵老歪逃一样离开了教育楼,走出很远了,他还感觉到毛飞得意的目光盯在背上。这种感觉使他的脚步越来越快,最后干脆跑了起来。不知跑了多长时间,他终于跑不动了,再跑就掉进河里去了。赵老歪停住了脚步,眼前的情景更令他伤心。懵懵懂懂中,他又来到了美人河边。河面上金光闪闪,好像有无数双眼睛在眨动,每一双眼光都充满了嘲笑和冷酷。多少年了,赵老歪第一次发疯地抓起了一个砖块,狠狠地砸进了河里。水被砸痛了,四面骤然溅起的水花才使他受伤的心稍稍得到宽慰。

小伙子,你在干什么?

赵老歪这才发现在不远处,有一个满头白发、手拿书本的老人气愤地站着,老人的衣服和书上,溅满了河水。赵老歪只看了一眼,就吓坏了。老人的面孔从典礼那天起,就深深地印在了他的脑海里。赵老歪急忙跑到老人跟前,却不知说什么,吓得只给老人不停地鞠躬。

小伙子,你是哪个车间的?老人看着他,不由露出了笑容。

我叫赵志强,是铸造车间的。赵老歪老老实实地回答。

铸造车间、赵志强,老人看着他的眼睛突然意味深长起来,你就是那个在职大考第一的赵志强?

赵老歪没想到厂里的总工程师竟然知道他,看来,他的脸丢大了,他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王总工,是我。

你的事我知道,是厂务会定的,王总工拍了拍他的肩膀,年轻人做错了事,要勇于承担责任。我听说你又把人家姑娘甩了?

赵老歪不知道怎么解释,他偷眼看了一眼王总工手里的书,发现全是英文,他一个字也不认识。只是,书页上水迹斑斑,好像爬满了一只只小蝌蚪,赵老歪终于找到了话题,王总工,对不起,我没看见您在这儿,我赔您书。

你赔我衣服还差不多,王总工笑了,我什么都缺,就不缺书。

赵老歪没想到这位从美国回来的专家这么平易近人,他不禁被王总工的风趣逗笑了。

是不是喜欢看书?所幸王总工转换了话题。

赵老歪恨不能把头点到地上。

你刻苦学习的事我也听说了,如果你真的喜欢上进,即使不上职大,通过自学也可以成才嘛。

真的?赵老歪终于问了一句。

厂务会决定取消你的入学资格,有我一个拳头,你以河水报复,溅我一身水,我们也算有缘了。王总工又拍了拍他的肩膀,以后学习上有什么问题,可以直接来找我。年轻人,只要想走,路总会有的。

我得回家换衣服去了。王总工走了。

赵老歪傻了一样,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位新中国汽车界的泰斗。他看见,老人的脚步很稳健,走起路来很有力。老人是沿着河边走的,河边长满了杂草,但赵老歪却确确实实看到,凡是老人走过的地方,都成了路。

对着老人远去的背影,赵老歪深深地鞠了一个躬。

18

关中农村人好客,对人心里热得像火,嘴上却不说。不是不会说,而是觉得说没有做来得实在。每户人家,只要天还没有黑透,或是上炕睡觉,家里的门总是敞开着,不管有没有人来。门分两扇,各自大开,好像随时在欢迎客人光临。客人来了,不用敲门,也没有任何阻挡,就可以长驱直入。性急的串门者一进院子,就扯开嗓子喊一声,算是打了招呼。性子淡的,用手一挑门上的布帘,直接就进了屋子。即使遇见了两口子偷闲亲近,客人不会难堪,主人也不怪。各自分开,满脸带笑地招待。

如果哪一户天没黑关了院门,邻居肯定以为这家人外出了,就忙中偷闲,留意这家院中动静,帮着看门。李毛毛家是村子中唯一大门紧闭的人家。不管白天傍晚、家里有人没人,院门总是紧紧地关着。关中人没有敲门的习惯,有和李毛毛熟悉的,瞅着李明亮不在家,就想去串门。用手推了,却推不开。推门的人就红了脸,觉得自己成了不受欢迎的人,于是就再也不去。时间长了,去李毛毛家的人越来越少,后来就没有了。爱操心的村人从李毛毛家门前经过,最多抬头看看院子中露出来的楼顶,哂出一脸表情,脚不停地过去了。

李小毛还没有上学,正是好动的年龄,自然对母亲的这一做法提出了抗议。抗议归抗议,却一直没有改变母亲的习惯。李小毛也因此少了许多朋友。时间长了,习惯成了自然,如果哪一天李毛毛忘了关门,李小毛就觉得家里一定出事了。

这样的做法,一直沿袭到李小毛小学毕业。小学毕业生虽然也是个孩子,但已经有了自己的观察和分析能力。看着每天紧闭的大门,李小毛越来越觉得母亲不仅仅是习惯问题,有时候简直就是有意为之。每次李明亮回家了,门半天也敲不开。李明亮前脚刚走,李毛毛就把门关得死死的,好像在为下一次把李明亮关在门外做准备。

母亲和父亲的关系,李小毛一直觉得有问题。到底是什么问题,李小毛感觉得到,却说不出来。尤其是父亲当了村里铸造厂厂长以后。因为工作忙,回家就少了,母亲却巴不得父亲天天不在家。父亲不在的时候,母亲有说有笑的,父亲一回家,母亲就不言也不语了。李小毛很矛盾,从心里,他是喜欢母亲的,他不想母亲不高兴。但他同时却很佩服父亲。因为父亲只当了两年铸造厂厂长,就把村里的铸造厂变成自己家里的了。原来很多在铸造厂上班的人现在都变成给他们家打工了。这让李小毛在同学中很有自豪感。有时候李小毛放学回家,已经有人叫他少爷了。虽然不习惯,李小毛却很受用。马上要上初中的李小毛觉得自己已经是大人了,他不想失去母亲,也不想没有父亲,所以,他一直琢磨着要把母亲和父亲之间的问题解决掉。

周六晚上,李小毛就去打开了院门。他知道,一般星期六晚上,父亲有可能回家。而父亲回家的时候,每次都是李小毛去开门。母亲即使听见门敲得直响,也好像没有听见一样,只专心看她的电视。李小毛刚拉开了门闩,还没有走开,母亲就走了过来,一声不吭又闩上了。

妈,李小毛说,我爸回来了咋办?

回去吃饭。李毛毛推了李小毛一把。

我爸回家进不了门咋办?

回去!李毛毛明显不高兴了。

李小毛已经和李毛毛一样高了,他噘着嘴,站在李毛毛面前,我要等我爸。

你爸家多着呢,他不稀罕这个家,这个家也不稀罕他。李毛毛威胁道,快去吃饭,不吃我就洗锅了。

门就在这时候敲响了,李明亮的声音从门缝里挤了进来,小毛,给爸爸开门。

李毛毛转身进了屋,李小毛拉开门和李明亮走进来的时候,听见屋子里吧嗒一声,电灯拉灭了。李毛毛融入了黑暗中,李明亮走了几步,还没走到屋子门口,就听见屋子里的门又被关上了。

李明亮转过身,对着李小毛说,走,去吃饭,爸爸有事给你说。

李小毛只好跟着父亲来到了厨房,他随手给爸爸盛了一碗饭,放了好多菜,双手递给了李明亮。

爸吃过了,李明亮摆摆手,问,想不想去城里上学?

城里是李小毛向往的地方,在20世纪80年代末,在李小毛这样年龄的农村孩子眼中,城里就是天堂。尽管,他们眼中的城里并不是真正的城市。因为他们是农民,住在农村,所以他们认为凡是有工厂、有国家身份的工人的地方就是城里。李小毛没有说话,但李明亮欣慰地看到,李小毛的眼睛亮了。

到你干爸那儿去上学。李明亮说,你将来一定要走出农村。

李小毛眨了眨眼睛,他同意吗?对于赵老歪,李小毛没有太深的印象,只是觉得这个不善言辞的人对自己的态度还行,虽然不太热,但也不冷。

他会同意的。李明亮很有信心地说,你去了不像在家里,要学机灵点,一定要和他处好关系。

我妈好像不太喜欢这个人。李小毛说。

别像你妈一样,李明亮接着说,去了以后,还有一个叫毛飞的,如果有机会,也要接触一下。你干爸那儿只是你的落脚点,咱家以后真正要发达,还得靠那个叫毛飞的,李明亮的目光炯炯有神,你是农村的孩子,到了该当家的年龄了。一定要和他们搞好关系,咱家以后的前途就靠你打前站了。

李小毛虽然没有完全听懂父亲的话,但他觉得,父亲肯定有自己的想法和打算。李小毛常听村里的人议论,凡是李明亮想做的事没有做不成的。对父亲有信心,李小毛就对自己有信心。因为,他是父亲的儿子。但是李小毛恰恰忘了,他也是母亲的儿子。

我不同意。李毛毛突然走了进来,她甚至有点恶狠狠地看着李明亮,你已经把我毁了,还要把儿子也搭进去吗?钱对你就那么重要吗?

李明亮不接李毛毛的话,也没有理李毛毛,他站了起来,对着李小毛说,儿子,记住爸爸的话,过几天爸爸就把你送过去。

李明亮说完,就出门走了。李小毛知道,父亲又不在家住了。李小毛紧追出去,拉住了李明亮的胳膊,爸,你又要出去啊。

李明亮无奈地笑了笑,儿子,你看爸还能在家待吗?

你把这里当成家了吗?李毛毛声嘶力竭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让他走,走了就再也别回来。

李毛毛的声音还在夜空里回荡,李明亮留下一堆尾气,已经走得没影了。李毛毛转身进了屋子,院子里一下子变得空荡荡的。夜色中,李小毛家里的四层楼孤傲地矗立着。李小毛觉得,父亲没有走,一直就在家中。因为,这栋村里独一无二的四层楼,就是父亲的化身。

十三岁的李小毛好像觉得自己一下子长大了,他站在院子里,看着家里高高的楼房,很久很久。

19

职大的课程安排得一点儿也不紧张,毛飞学起来就很轻松。作业很快就做完了,学校放学比下班早,毛飞为此很是头痛。因为牛慧慧是上届职大的毕业生,对职大的上下课时间非常清楚。所以,即使下课再早,毛飞也不能去干别的事。他得急忙回家做饭。牛慧慧下班如果吃不到现成的饭,一天都不会给他好脸色。

山沟里没有其他的娱乐活动,厂工会就不厌其烦地每天晚上举办舞会。牛慧慧是个舞迷,常常下班一进家门,手也不洗,就坐在茶几边吃饭。最后一口饭刚进嘴,碗一推,就在房间里把自己折腾得花枝招展,一阵风似的出去了。牛慧慧职大毕业后分配在厂设计科工作,工作上基本不牵扯精力。偏偏牛慧慧精力旺盛得要命,刚结婚的时候白天黑夜地缠住毛飞不放。不到三个月,毛飞就败下阵来,只好眼睁睁看着牛慧慧去外面释放活力。

牛慧慧一走,屋子里就安静了,毛飞也就把一直憋在胸口的闷气吐了出去。收拾完碗筷,毛飞点燃了一支烟,和往常一样,沈红红就在牛慧慧不在的时候从脑子中蹦了出来。

和牛慧慧相比,沈红红无疑是天仙一样的女人。清纯、美丽、柔顺。毛飞有时候就很怨恨老天爷,为什么就没有十全十美的事呢,沈红红这么漂亮迷人的姑娘为什么出生在一个工人家庭。在工厂里,工人家庭是最无权无势的,虽说报纸上、广播里整天在说工人阶级是领导阶级,毛飞表面上也说,但在心里他知道那是骗人的,根本就不是那么回事。毛飞常常感叹,如果沈红红也有一个像牛慧慧一样的爸爸,自己也就和牛慧慧没有任何关系了。虽然和牛慧慧结婚几年了,沈红红却总是在自己不经意的时候从心里冒出来。这种挂念直接导致了自己被牛慧慧从床上踹下来好几次。每次和牛慧慧在床上的时候,看着牛慧慧裸露的微黑的肤色,毛飞就什么想法也没有了。毛飞无数次在心里为自己辩解,不是自己不尽丈夫的责任,而是压根左右不了自己的身体。这些,都是晚上的事。白天来临后,毛飞又觉得老天爷实在是很公平的,并非无视自己的付出。自己不管走到哪里,笑脸就跟在哪里。现在,房子有了,职大上了,班长也当上了。更重要的,从拿到职大录取通知书那一刻起,就知道自己毕业后去哪里工作。这一切的一切,不但尽在自己的掌控之中,而且每一步都在按照自己的规划进行。

只是,当这一切渐渐明朗的时候,毛飞心里总是莫名其妙地想起沈红红。一想起沈红红曼妙的躯体整天被老夏这样一个丑陋的人抱在怀里,毛飞觉得就像自己不得不抱着牛慧慧丑陋的身体一样让人觉得恶心和憋屈。

对于感情上的事,毛飞自信自己永远能把握住轻重缓急,或者,能分得清孰轻孰重。现在,还不是自己为所欲为的时候。心里不畅快,委屈一下就能克服。麻烦来自毛飞的警觉,他敏感地认为,这种还不到时候的情不自禁的感情外露,使他越来越觉得沈红红成了一颗地雷。这颗地雷已经绷紧了引线,随时随地都有可能把自己炸得人仰马翻、甚至粉身碎骨。有时候晚上做梦的时候,他看见沈红红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手就放在地雷的引线上。他常常在梦中大叫一声醒过来,满头大汗地看着牛慧慧厌烦地骂一声神经病又继续睡去,毛飞就暗自庆幸,幸亏牛慧慧在舞场上耗尽了气力,还有心智,没有追问。毛飞只能在心里暗暗祈祷他和沈红红的事牛慧慧一辈子也蒙在鼓里。

从目前的境况看,毛飞觉得自己只是暂时安全了,不安全的因素被沈红红牢牢抓在了手里。沈红红好对付,怕就怕还有一个赵老歪。赵老歪不是一个省油的灯,他绞尽脑汁才使他背了黑锅。如果早知道老夏不在乎沈红红未婚先孕的事,当初还不如直接把锅背在老夏身上。

房产处长挺给面子,虽然不是自己的面子。在厂里房子那么紧张的情况下,老夏和沈红红的房子解决了。他必须让沈红红住得安心、活得舒心。只要沈红红不反悔,赵老歪这个黑锅就一直得背下去。他曾担心,赵老歪在得知失去职大资格的时候狗急跳墙,来个死不认账。现在看来,赵老歪只是苦了苦自己,就默默接受了。

虽然这个黑锅分量不轻,压得赵老歪喘不过气来。

家里的电话响了起来,是工作电话,一般晚上的时候,很少有工作的事往家里打电话。毛飞没有轻易接,他知道现在往家里打电话肯定是找自己,因为,全厂的人都知道牛慧慧不到舞会散场不会回家。会是谁呢?毛飞很希望这个电话是沈红红打来的,尽管这种可能性很小。毛飞最后还是抓起了话筒,当那个久远却很熟悉的声音传过来的时候,毛飞有一种从家里飞出去的迫切心情,他迅速穿上了黑呢子大衣,拿起长长的白色围巾搭在了脖子上。夜色中的毛飞气宇轩昂、文质彬彬。

那辆黑色的桑塔纳就停在楼下,毛飞拉开门的时候,不由得四下看了一眼。车没有熄火,随时待发,毛飞刚在座位上坐定,车就朝厂区外面快速地移动了。

这么晚找我有事?毛飞接过递过来的烟卷,点燃深吸了一口,然后吐出了一道烟柱。

来看看你,顺便带你去个好地方。李明亮没有回头,一边娴熟地驾驶着车辆,一边说。

车灯像个开路的先锋,把黑夜撕开了一个口子,车辆不停地往黑夜里钻,浓黑的夜色不堪一击,四分五裂地纷纷避让。李明亮似乎很满足于这种享受,车速就更显霸气。车里的两个人,都没有说话。虽然十几年没有见面了,只是通过无数次的电话,但十几年后见面的两个人,却都很小心、矜持。毛飞看到,李明亮前面的风挡玻璃后面,放着一个“大哥大”。这样把电话拿在手里的人,在厂里只有党委书记一个人,连厂长也没有。上次去牛慧慧家的时候,自己的老丈人、牛慧慧的爸爸、厂党委副书记正不知给谁打电话,话里的意思好像就是也想拥有这样一个电话。毛飞知道李明亮“发”了,但没想到竟然“发”到了和党委书记“平分秋色”的程度,毛飞不禁向李明亮投去了异样的目光。

后脑勺也长了眼睛的李明亮好像看穿了毛飞的心思,他拿起大哥大,像扔一个玩具一样扔到了毛飞的怀里,笑着说,喜欢不?喜欢给你弄一个。

毛飞虽然连连摆手,他还是有点贪婪地拿了起来,爱不释手地翻看着。

那件事处理得还满意吗?李明亮突然问。

谢谢你了,毛飞尴尬地笑了笑,只是,沈红红还是没有打掉孩子,毛飞接着说,李毛毛的话她也没全听。

沈红红铁了心要这个孩子,不能逼她啊,逼得太狠要出事的,李明亮正色道,不是都安在赵老歪头上了吗,你还担心什么?

毛飞张了张嘴,想了想什么也没有说。李明亮这个人太精明了,毛飞不想让他对自己的心思了解得太清楚。李明亮深夜来找他,一定有事。会是什么事呢?毛飞默默地想。

今天找你来没别的事,李明亮的话让毛飞吃了一惊,听说你过得并不快乐,我专门找了个地方,让你放松放松。

毛飞心里诧异,面上却不动声色,他把目光移到了车外。外面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到,就像李明亮的心思。以后和李明亮打交道,一定要当心!毛飞看着黑漆漆的夜色,在心里警告自己。

轿车就在这时候停了下来,毛飞下车一看,已经到了镇上的街道上。小车上方,霓虹灯发着暧昧的光。灯下有一扇门,尽管街上空无一人,门却大开着,里面没有开灯,就像一个黑洞。

进去吧。李明亮站在毛飞身后,笑嘻嘻地把他推了进去。

20

站在王总工程师的办公桌前,赵老歪双脚并拢,脑袋下垂,身体和腿弯成了90度,赵老歪还在缩小着角度。王总工从办公桌后走过来拉起了他,努力吧,相信你一定可以和这批职大生同时毕业。

语言已经无法表达自己的感激之情,赵老歪双手捧起桌上的一摞书籍,又对着总工程师深深地鞠了一躬,才走了出来。

办公楼外,厂区马路上的树木已经泛绿了,一片片小绿叶争相在树枝上探头探脑,把春的气息播满了整个桃栗沟。赵老歪的目光由近而远,满山坡的绿色尽收眼底。张开嘴,贪婪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春色就从口中、鼻内争先恐后地涌进了腹中,赵老歪的心情也变得绿油油的,充满了生气和活力。好事来的时候,总是不打招呼。职大的资格取消了,却没有取消赵老歪学习的资格。每天上班以后,只要没有了活儿,工具箱后面就成了赵老歪唯一的乐园。他好像在和谁较劲,更加疯狂地开始了自学。没有课本,他就一本一本地借,借来后就一遍又一遍地翻看。有时候别人催得紧了,赵老歪晚上就不睡觉,愣是抄写了好几本书。车间的同事都发现,赵老歪变得比以往更沉默寡言了。有时候同事有事叫他,发现他的眼眶乌青,目光直直的,同事还以为他生了病。这样的事情多了,同事们也就见怪不怪了,都知道赵老歪看书着了魔。慢慢地,家属区的双职工户教育孩子就有了新的参照物,现在不好好学,等到大了知道学习的时候,就晚了,就和铸造车间的赵老歪一样人不人鬼不鬼了。

桃栗沟就这么大一片地方,赵老歪学习的事像一阵风,没有多长时间就刮遍了全厂。赵老歪也发现别人看他的眼神都怪怪的,但他不在乎,学习、疯狂的学习好像成了他生活的全部。反正车间也没有多少活儿,上班以后,同事们打牌的打牌,不想打牌的都上山玩去了。这正好给了赵老歪在上班时间学习的机会。

王总工程师来到铸造车间清理工段的那天,车间只剩下了赵老歪一个人。赵老歪坐在工具箱后,感觉腰有点痛。赵老歪干脆把书本放在了工具箱上,站起来做题。赵老歪做的是机械制图,那些实线虚线、条条框框看得他眼花缭乱,他把手放在嘴里啃着。每次遇到难题,赵老歪都一边想,一边把手指放进嘴里啃,好像答案就在手指头里面一样。那天赵老歪都把手上的指甲咬秃了,还是不知道应该从哪儿下手。赵老歪只能继续啃手。是王总工把手从他的嘴里拉出来的。

传言果然不虚,王总工站在工具箱前笑着说。

那天王总工和赵老歪聊了好长时间,由于太激动了,赵老歪一句都没有记下来。他没想到一个汽车之父,竟然专门到车间来看他。王总工来看他的结果,就是赵老歪有了一套和职大一模一样的课本,因为王总工还兼任着职工大学的校长。王校长还说了,遇到不会的,可以随时去找他。

赵老歪抱着书,一边走一边笑。他知道他的目标更明确了:跟着职大的课程表同步自学,这是王总工告诉他的。

王总工还告诉他,我国的汽车工业刚刚起步,和世界一流的汽车技术相比,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只要把知识学到肚子里,有的是用武之地。

赵老歪觉得王总工不但给自己指出了一条道路,更救了他的命。以前,他之所以拼命地干活,是为了赎罪,对李毛毛赎罪。他怕自己闲下来,他更怕一个人静静地待着,学习对他来说没有目的,只是填补心灵空虚的一个办法。即使考职大,他也是为了改变工作环境,可以换一个体面一点的工作。李毛毛的做法彻底地摧毁了她在自己心目中的形象。他不知道李毛毛安的什么心,他只知道自己日思夜想的李毛毛把自己的好朋友沈红红像泼一盆污水一样迎头浇在了自己头上。这种做法,不但彻底地伤透了他的心,而且也对沈红红不公平。赵老歪在听到沈红红那句“是毛毛姐要我这样做的”以后,他的心就死了——对李毛毛、也对自己的整个人生。是王总工使他对生活重新燃起了勇气和信心,更重要的是,王总工的话激起了他作为一个汽车人的紧迫感和使命感。

原来自己还有用。赵老歪笑了。

心情好了,脚步就轻、路也就短了。单身楼很快到了。赵老歪轻快地进入了楼内,远远看见自己房间门口站了一个人。楼道里没有灯,即使白天也显得有些昏暗,来人是背对着楼道口的光线站立的,赵老歪觉得这个人的身影很熟悉,抱着书的赵老歪一步一步靠近了门口。

老赵,总算等到你了。李明亮的声音传过来的时候,赵老歪不禁浑身颤抖了一下。

干爸好。赵老歪这才看见,李明亮身后,还站着李小毛。父子俩脸上都堆满了笑。

赵老歪勉强笑了笑,拿出钥匙打开了宿舍的门。屋子里很乱,赵老歪不好意思地看了一眼李小毛,手忙脚乱地开始收拾屋子。李明亮一点儿也没有生分的感觉,一屁股就坐在了赵老歪的床上,随手往床头扔了两条红塔山。

你这是干什么?赵老歪看着李明亮。

替小毛谢谢他干爸。李明亮爽朗地笑了,小毛准备来厂里读书了,以后少不了你照顾。

赵老歪一点儿准备也没有,他看了看李明亮,又看了看李小毛,心里却浮现出了李毛毛的身影。赵老歪不知道这一家子葫芦里又在卖什么药。所以,他仍然一声不吭。

入学手续都办完了,住处也安排好了,就在你的楼上。李明亮一点儿也不在意赵老歪的冷淡,自顾自地继续说道。

赵老歪尴尬地拿起了水瓶,你们坐,我去打点水。不等李明亮说话,赵老歪就走了出来。站在水房,赵老歪的心情仍然很矛盾,从太子村时起,在李明亮面前,他一直很被动。十多年过去了,他仍然难以占据主动。赵老歪不否认,在看到李小毛的那一刻,他的眼睛亮了,因为他的身上有太多李毛毛的影子。但也正因为李毛毛的痕迹太重,使他一下子有点难以接受。

房间还得回去,赵老歪提着水瓶,步履沉重地走向宿舍。在宿舍门口,他听见李明亮和李小毛的对话,神差鬼使似的,他停住了脚步。

干爸好像变了一个人,李小毛说,和前一段去咱家时判若两人。

他变了,咱不变,李明亮叮嘱道,以后你一个人生活了,少不了要你干爸照顾。看见那一堆书了嘛,你干爸也很喜欢看书。把你交给你干爸,爸放心。

我觉得干爸好像不欢迎,李小毛接着说,我不喜欢干爸,你为什么不让毛飞叔叔照顾我,我觉得他比干爸热情多了。

傻孩子,以后千万别说这样的话,小心被你干爸听见,李明亮说,毛飞叔叔心眼太多,你要跟着他,肯定学坏。爸爸最了解你干爸了,虽说他这个人爸爸也不喜欢,但他为人正直、重情重义、心地好,你是爸爸唯一的孩子,把你交给他,爸放心。

可是,李小毛还想说,被李明亮打断了,别说了,小心被你干爸听见。真要让你跟了毛飞叔叔,你妈还不找爸爸拼命。

赵老歪推开门走进了屋子,把加热器放入水瓶,插上了电源。水瓶里的水很快发出了响声,不一会儿,就有丝丝缕缕的热气从水瓶口刺了出来。赵老歪的脸色也像水瓶里的水一样,由凉变热,慢慢地有了暖色。

21

日子没有休息的时候,好像长了腿,一直往前走着,永远不知疲倦。在人们为生活琐事烦恼,为工厂变化感到难以适从的时候,它已经走出了很远很远,把你抛在了后面。在不经意间,厂里体制发生了很大的变化,由最初的党委一元化领导变为党委领导下的厂长负责制,现在又变成了纯粹的厂长负责制。职工们对这样那样的名词不感兴趣,只是知道原来是党委书记说了算,现在企业经营由厂长拍板。厂里的广播也不再喊口号了,整天市场经济个没完。什么是市场经济,职工们不知道,也不关心,能感觉到的,就是上班时间不能打牌聊天、上山遛弯了。赵老歪当然也只能把看书的时间移到下班以后。这天晚上,赵老歪钻在书堆里难以自拔的时候,老夏敲开了赵老歪的房门。

自从知道沈红红怀的是赵老歪的孩子之后,老夏对赵老歪一直爱答不理的。每次无意中撞见,或是远远地看见,老夏的喉咙就有点发痒,总是很夸张地咳嗽一声,然后把一口浓痰狠狠地吐在地上,再狠狠地踩上几脚,才感觉舒服多了。所以,赵老歪的宿舍老夏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来了。

赵老歪看见老夏的脸庞憋得很红,不知道他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就不说话,脸上也没有表情。

看书哩。老夏满屋子瞟了一遍,没话找话。

赵老歪的宿舍成了书的海洋,到处堆满了书。

赵老歪没有接话,他知道这样的问话不用回答。

吭、吭、吭,老夏又咳嗽了几声,却没有吐出痰来,相反,脸上还挂上了笑容,明天、明天孩子满月,红红让你去呢。老夏憋了半天,终于说了出来。

赵老歪心想,时间过得真快,沈红红的孩子都快满月了。难怪有好长时间不见沈红红了,原来是坐月子了。赵老歪看了老夏一眼,他明白老夏直到现在还不知道内情。既然沈红红没有告诉他,赵老歪只好把这个黑锅继续背下去。赵老歪也很敏感地注意到老夏的尴尬,老夏说孩子满月而不说我的孩子满月,说明这件事虽然他接受了,却一直在心里结下了疙瘩。

其实,老夏也挺可怜的。心里明明对自己恨得要死,却不能不听沈红红的话来邀请他。老夏低头走出宿舍的时候,赵老歪想。

到了沈红红为儿子举办的满月聚会上时,赵老歪这才发现,真正可怜的是自己。同龄的好多人都带来了孩子,有的已经快十岁了,就连进度最慢的,也是成双成对的,有几个媳妇的肚子明显地鼓了起来。赵老歪一走进饭店,所有的人都停止了说话,偌大的饭店一下子变得很是寂静。人们没有想到,今天的这个场合,赵老歪竟然敢来参加。有几个好事的都已经在看老夏的脸色了。

只有沈红红一看见赵老歪,大叫着赵哥走了过来,把赵老歪安排在了娘家人的席面上。赵老歪一看,所谓娘家人,其实就是一起在太子村插队的知青。只是,每个人都一拖二,一个人变成了三个人。毛飞当然也在座,却没有带牛慧慧,像赵老歪一样,也是一个人。赵老歪只坐了一会儿,就感觉同样是一个人,人们的态度却截然相反,毛飞显然是整个桌子的中心,人们围着毛飞,说的全是一些让人听了起鸡皮疙瘩的话。只有赵老歪冷笑着看着毛飞,看得毛飞极力从这些人的恭维和赞扬声中脱出身来。

老赵,好长时间没见了,我敬你一杯。毛飞站了起来,双手端着酒杯。

赵老歪没有听见一样,从桌上拿起一支烟,叼在了嘴上。

毛飞一副大人不计小人过的神情,放下酒杯,打着了打火机,伸到了赵老歪的面前。赵老歪看到,蓝色的火苗很硬,在他面前冲成了一道火柱。赵老歪掏出自己的火柴,点燃了烟。桌子上的气氛立时尴尬起来,即使毛飞这样见多识广的人,脸上也有些挂不住了。

幸好老夏走了过来,双手端着酒杯,毛书记,我敬您一杯。毛飞早就不当团支部书记了,但老夏一直保留着原来的叫法。老夏眼睛里擎满了泪花,毛书记,没有你,我老夏就娶不了沈红红这样好的老婆;没有你,我们现在连个住的地方也没有;没有你,我老夏更别说今天……老夏还要往下说,毛飞站了起来,端起酒一饮而尽。老夏愣了一下,止住了话头,他双手端酒,先给毛飞深深地鞠了一个躬,然后一扬脖子,一杯酒全灌进了喉内。

老夏不能喝酒,一杯酒下肚,脸色通红。红了脸的老夏拿起了两个大碗,一瓶酒一分为二,倒了满满两碗,一碗放在了赵老歪面前,一碗端在自己手中,瞪着红红的眼睛看着赵老歪,是爷们,就把这碗喝了!

空气凝固了,所有的人都看着赵老歪。毛飞的脸上更是露出了一丝不易捉摸的微笑。赵老歪哭笑不得,在心里,他真的为老夏感到悲哀。但今天毕竟是孩子满月的喜日子,不管是沈红红和谁的孩子,孩子是无辜的。老夏是今天宴请的主人,他要不喝,整个酒宴就搅了。赵老歪有些艰难地端起了酒碗,刚凑到嘴边,就被沈红红抢了过去。

抱着孩子的沈红红满脸愤怒,当着所有的人面,沈红红把酒碗伸在了老夏的面前,你真要喝,我替赵哥喝。

老夏的脸由红变黑,逐渐变成了猪肝色。最终,老夏还是在和沈红红的目光对视中败下阵来。他一把抢过了沈红红手中的酒碗,倒在了自己的口里和身上。老夏和嘴连在一起的鼻孔甚至吹出了几个酒泡,好像几颗大大的泪珠,桌子上的人都不忍再看。

事情当然没有结束,老夏扬起了巴掌,狠狠地抽在了自己的脸上。巴掌击在脸上的声音很清脆,就好像酒碗落在了地板上。人们能感觉到,老夏的心碎了。是啊,戴了绿帽子也就认了,可连向给自己戴绿帽子的人“敬”碗酒都不行。老夏也是男人,好在老夏的自尊早就被生活湮灭了。

沈红红并没有顾及老夏的感受,她重新倒了两小杯酒,双手端给赵老歪一杯,自己端起一杯,赵哥,我替老夏给你赔罪了,我们一家人对不起你啊。沈红红说着,就把手中的酒干了。然后,沈红红抱着孩子,当着所有的人的面,深深地向赵老歪鞠了一个躬。抬起头来的沈红红泪流满面,吓得怀中的孩子哇的一声哭了。

毛飞不能再坐视了,他不能再让沈红红说下去了。情急之下,他附在老夏的耳旁说了几句,蹲在地上的老夏就擦干了眼泪,站了起来,硬拉着沈红红离开了饭店。

沈红红的离去并没有把赵老歪从自己的情绪中解脱出来,多少时间了,沈红红终于就这件事对自己有了个交代。虽然没有说明,但赵老歪觉得已经够了。有沈红红今天的这一句话,再大的委屈他也忍了。赵老歪端起沈红红倒的酒,和着满腹的委屈一起喝了下去。喝完酒的赵老歪好像换了一个人,他满脸轻松,在众人的注视中,大踏步向饭店外面走去。

大家别坏了兴致,高兴点,继续喝。赵老歪走出饭店的时候,听见毛飞洪亮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22

晚饭已经吃完好长时间了,牛慧慧还坐在沙发上没有动。沙发前的电视机开着,播着没完没了的广告。牛慧慧的目光并没有在电视屏幕上,毛飞一看就知道牛慧慧有了心思。女人的心思最难捉摸了,毛飞洗涮锅碗的动作就小心了许多。毛飞不愿意招惹牛慧慧,尤其在她心里有事的时候。

牛慧慧坐在电视机前不离开,毛飞就尽量拖延洗碗的时间。所有的碗筷都洗干净了,毛飞又把它们重新放进水池里,一遍又一遍地冲洗。

出来。客厅里的牛慧慧终于等得不耐烦了。

毛飞往外探了探头,说道,马上就洗完了。说着又开大了水龙头,就有水珠子溅到了脸上,凉凉的、痒痒的,不知所措。

没完没了了,没事找事是不是?牛慧慧挑衅的声音紧跟了进来。

毛飞只得走出厨房,目光向牛慧慧瞟去。牛慧慧天生黑皮肤,灯光一照,又有些发紫,再加上脸本来就拉得很长,毛飞的心里越发七上八下地打鼓。

怎么了?毛飞小心翼翼地问。

你说怎么了?牛慧慧的话语里充满了火药味。

家里不是讲理的地方,按照以往的经验,遇到这种情况,毛飞只要一言不发就完事了。他稍微在沙发前站了一会儿,进了卧室,拿出牛慧慧每天跳舞必穿的高跟鞋,认真地擦起油来。换种方式妥协,一直是毛飞避免和牛慧慧发生冲突的灵丹妙药。每次牛慧慧也是见好就收,收拾收拾就去舞厅了。今天却不同,牛慧慧没有跟进卧室,声音强有力地冲了过来,毛飞,你给我出来。

好像牛慧慧就站在面前的空气里,毛飞握紧拳头,冲着空气狠狠地挥了几拳,然后满脸无辜地走了出来。

沈红红的孩子是不是你的?牛慧慧的目光里发出了吃人一样的光。

毛飞心里一惊,但很快就平静了,你胡说什么?

我胡说?牛慧慧的声音越来越大,怎么那么多去喝满月酒的人都说那个孩子长得和你一模一样?

看来牛慧慧并没有什么证据,毛飞暗暗地长出了一口气,脸上却是一副愤怒的表情,你神经病啊,全厂谁不知道那个孩子是赵老歪的?

沈红红说不是!牛慧慧步步紧逼。

沈红红说不是就不是啦?毛飞大声道,这是沈红红亲口承认的,赵老歪也没有否认。

牛慧慧张了张嘴,我总觉得不对,为什么人们看我的眼神都怪怪的。

这样的话一说出,毛飞知道牛慧慧心里的气已经泄了,所以,这样的话他也不屑回答。

算了,不说了,牛慧慧站了起来,一边往外走一边说,我就相信你。你要骗了我,我跟你没完。房门在牛慧慧的身后合上了。

毛飞上前一步,趴在门后听了听,牛慧慧的脚步声远了,这才反锁上门,进了卫生间。卫生间的镜子忠实地反映着毛飞的表情,毛飞看见自己的脸色煞白,额头上,已经有汗珠渗出。牛慧慧再要坚持问一会儿,毛飞觉得自己肯定要露出马脚。毛飞将头浸在水中,不停地往脸上泼水,直到心不再乱跳了,才用毛巾擦干了脸庞。呆呆地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儿,心情还是不能平静。毛飞觉得不能坐以待毙,他冲进卧室,从衣柜里拿出两条红塔山,这是上次李明亮送给自己的,毛飞一直舍不得抽。现在看来,只能拿出来了。

月光下的马路上,行人稀少,毛飞却觉得黑暗中好像藏着无数双眼睛。他把自行车骑得飞快,幸好两家离得不远,一直到老夏家门口,也没有遇见一个熟悉的人。还没有敲门,屋内就传出了孩子的哭声,那哭声清脆、尖利,穿透门板直向毛飞的心扉刺来。那是一个长得白白胖胖的孩子,眉清目秀的很是招人喜欢。毛飞却一直不敢看孩子的眼睛,尽管他知道那双清澈的眼睛里没有什么更深的含义。但他就是不敢看。在满月聚会上是这样,现在更甚。他怕一旦和那双眼睛对视,就在那双眼睛里留下永远难以磨灭的印迹。哭声在继续,毛飞突然觉得那哭声好像又换了音调,生生的、硬硬的、冷冷的,皮鞭一样一下一下向自己抽来,使自己躲无可躲。

毛飞只能落荒而逃。

自行车漫无目的地在楼与楼的缝隙间拐来拐去,楼内的灯光穿过玻璃闪射出来,把毛飞的脸一会儿照亮、一会儿藏匿。再往前骑,就快到家了。毛飞不想回家,家里的一切摆设都显得冷冰冰的。厂里的人们都说,能住在家属区的人都是有能耐、有本事的人,今天之前,毛飞还为自己很快就融入了正常的城市生活而沾沾自喜。现在,他却有些疑惑了,自己到底算不算成功?还有,自己这样做到底有没有意思?

如果当初和沈红红结婚了,也许只能住在附近的农民家里,直到现在也没有房,但起码有一个家,总比现在这种有房无家强。毛飞为自己突然冒出来的这个想法感到吃惊、害怕。毛飞知道这是感性的认识,但自己是个理性的人。他要和李明亮一样,不管在什么时候,活得滋润、潇洒,活到所有人的前面。这样一想,毛飞清醒多了,他觉得自己当初的选择并没有错,牛慧慧可以加快他的理想的实现。男女之情其实是这个世界上最不值钱的东西,就像李明亮对李毛毛,当初爱得要死要活的,现在李明亮还不是把到手了的李毛毛变成了弃妇。何况,只要事业成功了,什么样的女人没有。这是毛飞上次和李明亮去了小镇之后的感悟。

思路一理顺,脑子就清醒了。自行车后座上的两条烟还得为自己化解可能出现的危机服务。老夏已经成了自己手中的一步死棋,翻不起浪也没有多大用了;沈红红,自己有足够的办法让她把想张开的口重新闭上;只有赵老歪,也只有赵老歪很令他头痛。这是个软硬不吃的货色,毛飞有时候觉得赵老歪简直就是作为自己的克星出世的。如果有一天,在自己通往理想的路上出现了一个沟壑,或是一座大山,阻挡了他的路,那一定是赵老歪的杰作。而要填平这个沟壑,搬走这座大山,却非一日之功可以奏效。

毛飞决定从现在起就开始行动。

自行车迎着夜风,快速地驶出了家属区,骑着自行车的毛飞,在夜色中远远看去就像一具移动的僵尸。晚上人烟稀少,本身就是僵尸活动的时间,所以毛飞在骑往单身楼的路上就很从容。先封住赵老歪的嘴再说。毛飞一边骑着车子,一边看看车座上的香烟。赵老歪是个烟鬼,送给他解解馋吧。

好长时间没有来了,单身楼没有一点变化,还和自己住的时候一样,毛飞轻车熟路地刚进楼门,就看见黑黑的楼道突然裂开了一道缝,一个人影急速地闪了进去。门随即合上了,楼道重新陷入了黑暗中。这个发现令毛飞很是兴奋,因为那扇门他太熟悉了,他住在这儿的时候,每天都要进出好几次。他搬走后,门里面住着赵老歪和其他的几个舍友。现在的情况是,其他的几个舍友都结婚搬了出去,厂里暂时又没有招工,也就是说,现在只有赵老歪一个人住在里面。一个单身男人的宿舍,在接近深夜的时候,鬼鬼祟祟地钻进去一个女人,毛飞没想到老天真是帮忙,这样的好事竟让他给逮住了。如果说沈红红的事有点冤枉赵老歪,那么这一次又该作何解释。虽说那个身影一闪即逝,但肯定不是沈红红。毛飞轻轻地拍了拍手里的两条烟,小声嘀咕道,伙计,看来不用你出马了。

毛飞小心翼翼地来到门口,侧着耳朵听了听,里面只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不能再等了,毛飞退后两步,然后猛地向前,一脚踹在了门上。毛飞把什么都想到了,就是没有想到门竟然未上锁,毛飞飞起来的一脚好像踩空了一半,身体失去了平衡,自己运动起来的惯性带着自己的躯体,重重地摔倒在了屋子中。而自己的脸庞,竟然趴在了一个女人的脚上。脚即使是女人的,也不奇怪。毛飞就是冲着女人来的。只是,这个女人脚上的鞋却明明白白地标明了主人的身份。

毛飞低着头,脑袋里一片空白。他不能抬头,也不敢抬头。因为他知道,位于山沟的工厂里,穿这样时髦、新潮的高跟鞋的,只有一个人,而他在傍晚的时候,还曾经为这双鞋擦过油……

23

广播一响,赵老歪条件反射般从床上爬了起来。牙刷在嘴里象征性地捅了捅,毛巾走程序似的在脸上抹了抹,拿起饭盒,走出了单身楼。不远处的小摊上,还是冷冷清清,只有摊贩在忙碌着。卖油条的把面团在手中扭成了花,划一道弧线飞进了翻滚的油锅。白白的带着小麦清香的油条在锅里翻几次身,就鲤鱼跃龙门似的修成了正果,发着金黄色被捞在了纱网里,等待着人们购买;自制的小风箱在摊贩的手里拉得正欢,随着摊贩的手一拉一推,同样自制的火炉上喷出了团团火焰,熨帖着锅底,锅里的醪糟就泛起了白色的浪花。陆续有人坐在了跟前,说道“一个鸡蛋”,摊主不说话,手里却早就多了鸡蛋,轻轻地在锅沿上一磕,食指和拇指稍一用力,黄澄澄的蛋黄流着长长的眼泪落入了碗中,摊主用筷子把蛋黄和蛋清搅匀,猛地倒进了铁锅,锅里一阵翻滚,鸡蛋花瞬间蘑菇般浮在锅面上,一碗冒着热气的醪糟鸡蛋做成了。当然要有一碗面皮,吃一口油汪汪的面皮,就一口鸡蛋醪糟,浑身瞬间有了热气。

山沟里的小摊,每天如此。虽然简单,却是单身职工和不愿做饭的双职工们主要的早餐。

赵老歪买了一碗鸡蛋醪糟,又要了两碗面皮,端起来急匆匆回到了单身楼。上了二楼,在一间门口站住了,用脚在门上踢一踢,嘴里喊道,小毛,开门。

李小毛显然还在被窝里,传出来的声音懒洋洋的,干爸,你不是有钥匙吗?

赵老歪又用脚踢了一下门,我的手占着,没法开门。

李小毛拉开门,手里端着洗脸盆、牙刷、毛巾,直接往水房去了。赵老歪走进去,放下手里的饭盒和两碗面皮,站在屋子中间看了看,床上的被子好像一堆横七竖八的柴火,乱成一团。他叹了一口气,把床铺收拾整洁了,坐在床边,看着空荡荡的屋子感叹:厂里的单身宿舍虽说没有以前紧张了,但像李小毛一个在厂里子弟学校借读的农村娃,竟然能一个人拥有一间宿舍。他不能不佩服李明亮的能耐。虽说李明亮远在百里之外的农村,但他的触角从百里之外伸过来,竟然在厂里无所不能。

李小毛走进来,放下手里的水盆,直接端起一碗面皮吃了起来。面皮在李小毛的嘴前跳跃着,嗞溜一声吸进嘴里,李小毛的腮帮子也跟着动了起来,狼吞虎咽地嚼得很香,而他的嘴边,一圈都溅满了辣椒油。赵老歪有些心疼地看着他,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这孩子远离父母,受罪了。赵老歪不禁用手在李小毛的头发上摸了一把,心里酸酸的。

看着李小毛吃完了,赵老歪端起另一碗面皮,拉开门刚要走出去,李小毛说话了,干爸,我们李老师让你去一趟!

你又捣蛋了?赵老歪停住了脚步。

没有,李小毛不抬头,我也不知道,李老师要家长去学校。

赵老歪看了看手表,昨晚你怎么不说?

忘了。李小毛已经背起了书包。

赵老歪不易觉察地摇了摇头,你告诉你们老师,干爸去车间请完假马上就去。

李明亮自从把李小毛委托给赵老歪,好像很放心,一次也没有来过。面对李小毛,赵老歪的心情很复杂,这个孩子身上复合了李明亮和李毛毛两个人的特点。他长得酷似李毛毛,以至于赵老歪每次看见他,神情都有些恍惚;而他的心思,他的所作所为,又像极了李明亮。赵老歪常常为此惋惜,觉得这个孩子长颠倒了,赵老歪希望他长得像李明亮,而心地和李毛毛一般善良。但李毛毛的心地真的善良吗?有了这样的感觉,赵老歪常常为这个孩子提心吊胆。有几次,李小毛放学好久了都没回来,急得赵老歪发疯似的满山沟找。一直到晚上十点的时候,李小毛才回到了宿舍,原来他和同学一起上山玩去了。赵老歪很生气,因为他知道,山上偶尔还有狼在活动。如果李小毛发生了什么事,他不知道怎么向李毛毛交代。从那以后,赵老歪给李小毛规定了放学半个小时必须回宿舍。谁知李小毛不以为然,赵老歪逼得急了,李小毛竟说,我亲爸还没有这样管过我呢。赵老歪也想放手不管,但是他做不到。虽说李毛毛在自己心里已经很模糊了,但是李小毛在他眼前却是实实在在的,他无法做到视而不见。

子弟学校就在家属区里面,赵老歪请完假,骑着自行车很快就到了。李老师的办公室赵老歪去过,上次李小毛不做作业,赵老歪已经被李老师召见了一次。轻车熟路的赵老歪很快就像一个小学生一样站在李老师面前了。

怎么又是你来了?李老师抬起头,看见是赵老歪,问道。

小毛说是您让我来的。赵老歪小心翼翼地回答。

李老师刚从师范学校毕业两三年,身上还没有完全脱尽学生气。一生气,脸就红了,你必须让他的父母来一趟,这个学生,越来越不像话了。

赵老歪越发赔着小心,李老师,出什么事了?

李老师拉开抽屉,扔在桌子上两盒烟,自己看吧。

烟是“红塔山”,是有钱的人很流行的一种烟。赵老歪明白了,毛飞拿来的两条烟一直在他床头放着,前几天不知被谁拆开了,少了两盒,赵老歪虽然有点怀疑,因为只有李小毛有他宿舍的钥匙。没想到他还真抽上了,赵老歪看着烟,一时无语。

家里再有钱,也不能让这么小的孩子抽烟啊。李老师从赵老歪的表情上知道家长早就知道这些事,更不高兴了。

从李老师办公室出来,赵老歪一直在学校门口等着,最后一节课的铃声刚响,赵老歪冲进了教室,拉起李小毛就走。李小毛从来没有见过赵老歪的脸色这么难看,赵老歪本身长得还算白净,因了心情,脸色有些发青,好像从阴沉沉的天空撕下来一块贴在了脸上。脸皮下面的皮肉更是捉摸不定,好像在动,又仿佛一动不动。李小毛知道赵老歪已经知晓了自己抽烟的事,只是他还不清楚赵老歪是为自己抽烟生气,还是为自己偷了他的烟而愤怒。肚子里揣了心事,平平的马路就有些坎坷,两个人都走得颠颠簸簸的。

赵老歪一直走到了山顶,才松开了李小毛的手。李小毛还是第一次站在山顶往下看,他看到了十里山沟一条龙般卧在山底,他看到了生产区高高的烟筒,他看到了家属区晾在窗户外的衣服,他看到了自己住宿的单身楼,当然,整个桃栗沟,最醒目的就属他们学校了。李小毛甚至看见了挂在校门口的牌匾。只是,他不知道赵老歪带他来山顶是什么意思。所以,赵老歪不说话,李小毛就不吭声。

小毛,看看这桃栗沟大不大?

李小毛茫然地看着。

小毛,你看这桃栗沟小不小?

李小毛更茫然了。

说它大嘛,它满打满算只有十里多长;说它小嘛,它却是厂里五千多人生活的全部。你以后要有出息了,这么大的桃栗沟就困不住你;你要再这样下去,这么小的桃栗沟也没有你的立足之地。赵老歪摸着李小毛的头,动情地说,小毛,我不知道你爸你妈为什么让你来这儿读书,但我想每个做父母的都想让自己的孩子有点出息……这些,你想过没有?

李小毛没有吭声,他再次低头往下望去,发现整个桃栗沟蒙上了一层薄雾,刚才清晰可见的沟底已变得缥缥缈缈、朦朦胧胧的,什么也看不清楚了。

24

山上的小路比以前又多了几条,都是职工们用脚踩出来的。市场经济的浪潮已经在山外面闹得波涛汹涌了,但被四面山坡围裹住的桃栗沟只是起了几朵浪花。最初的紧张之后,桃栗沟又恢复了原样。人们还和往常一样,照常上班、照常打牌。不会打牌、喜欢清静的,就走出车间,去山坡上散步。有时候,山坡上走动的职工比在山坡的田地里耕作的农人还要多。只要下班的时候回到岗位上,表明自己在岗,中间成了没人管的时间段。

因为没有活儿,当然有好几个月没有发工资了。

打猎的职工就多了,周围农民地里的瓜果、柿子,还有蔬菜,也有专人看管了。山沟里的境况就像山上刮下来的山风一样,清冷、贫瘠。只有为数不多的几个农民,坐在太阳底下,面前放一些山核桃、五味子、栗子和还没有熟透的嫩玉米,不屑地盯着在面前流动却拿不出钱买的人群。时间一长,小摊小贩的目光就像头顶的阳光一样变得懒洋洋的,没有了精气神。有的干脆头靠在膝盖上睡觉。

因为是星期天,不用去车间,赵老歪多睡了一会儿,起来的时候头顶上已经有了太阳。他慢腾腾地从单身楼往沟口踱去,一边走还一边琢磨着昨天晚上没有看明白的技术资料。王总工已经调走了,再也没有人在他遇到难题的时候提供帮助了,只能靠自己啃。好在三年的时间过去了,职大的同学都已经毕业了,赵老歪也学完了职大所有的课程。和职大的毕业生唯一不同的是,赵老歪没有毕业证。尽管王总工临走时用同样的试题考核了赵老歪,赵老歪也没有给王总工丢脸,但肚里有的和脸上贴的本来就是两回事。毕业证就是脸上贴的,有了它整个人就闪亮发光,厂里就承认,就会给重新分配工作。毛飞实际考试的成绩还没有赵老歪高,这是赵老歪自己看见的,就贴在教育楼前的黑板上。但毛飞却永远离开了铸造车间,分配到了厂里的设计室,成了一名技术人员。赵老歪一直没有忘记毛飞离开车间时的情景,毛飞几乎和所有的人都打了招呼,尤其是男同事,每个人都相拥而别,只有到了赵老歪面前,头一扭就过去了。赵老歪倒不是稀罕毛飞的一个拥抱,而是忍受不了毛飞虽然躲闪却不屑的眼神。

山沟里的风历来蛮横,说来就来,从来都是把太阳看成摆设,刮在脸上,凉而有力,赵老歪的头被冷风一激,清醒多了,好像不愉快的事随风而去了,肚子更咕咕咕地叫了。饥饿可以加快人的脚步,赵老歪很快来到了沟口。

沟口和往常一样,很乱。尤其是今天。许多人围在一起,把沟口那棵标志性的法国梧桐树团团围住。赵老歪知道,上次山上的狼忍不住饥饿,来到了沟口偷食,被职工们抓住后就拴在了这棵树上。莫非今天又有狼下山了?赵老歪急走了两步,狼这个词一进入他的脑中,他就不由自主地想起了美人河对面和自己对峙的那条狼。几年过去了,那条狼一直在自己的梦中出现。有时候早晨起来,想起梦中狼流泪的情景,赵老歪就要发半天呆。赵老歪也说不清为什么,反正他觉得那条狼好像一直牵动着他的神经。

心里有了事,身上就有了劲儿。赵老歪硬是从水泄不通的人群中挤了进去。使他欣慰的是,他没有看到狼,树上拴的是一个人。那个人背对着他,头恨不能钻入地缝,身上穿着一件已经洗得发白的工作服。在沟口,只有小偷才有这样的待遇。赵老歪一直对这样的事没有兴趣。他觉得那是很无聊的一件事。费劲挤了半天,赵老歪觉得更饿了。他转身刚要再挤出去,身后却传来了一个声音,老赵。这个声音很熟悉,赵老歪有点不敢相信,这个声音已经几年不和自己说话了。赵老歪迟疑了一下,还是转过了身。

是老夏。

老夏的两条胳膊环绕在树干上,而两只手,被草绳紧紧地捆在了一起。头虽然极力地低着,但眼角却向赵老歪投来了求助的光。赵老歪往旁边扫了一眼,就看见一个老农蹲在旁边抽着旱烟,而他的脚踩着一堆嫩玉米,好像怕被人偷去。找准目标后,赵老歪走了过去,坐在了玉米堆上,随手掏出了一盒红塔山,从盒子里抽出一支,在手腕的手表上弹了弹,递了过去。老农虽然没抽过红塔山,却认得烟盒,一直冷着的脸上就有了笑,伸出双手赶忙接了过去。赵老歪自己也点燃了一支,狠狠地吸了一口,烟雾就从鼻子、嘴里慢慢悠悠地晃了出来。

拿你玉米了?赵老歪问。

不是拿,是偷。老农解释道。

就算偷吧,赵老歪小声问,偷了几个?

老农伸出了两根手指。

打算怎么办?赵老歪又问。

我不是不讲道理的人,我一大早就蹲在这里,一个嫩玉米也没有卖出去,老农说道,他既然没有偷走,就要当我的买主,把这两个嫩玉米买走。

他不愿买?赵老歪指了指树。

可不是,老农很气愤,要不我也不会把他拴在这里。

赵老歪看了看老夏,老夏的头更低了。赵老歪用手杵了杵老农,不是他不愿意,而是没钱。这样吧,我买你两颗嫩玉米,你把他放了。

老农狐疑地看了赵老歪一眼,只一眼,就发现了赵老歪上衣口袋露出一角的五元票子,老农的眼光再没有收回来,直勾勾地盯着票子说,刚才买两个就行了,现在得买五个。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了,口哨声也响了起来。赵老歪看了老夏一眼,咬了咬牙,五个就五个。

一个一块,五个就是五块!老农神情严肃地看着他,鼻涕下来了也顾不上擦。你可不能反悔!你们当工人的要说话算话。

赵老歪突然有些心酸,为老农、为老夏、也为自己。厂里几个月没有发工资了,他兜里也只有这五块钱了。赵老歪把五块钱放在老农的手里,看着老农手忙脚乱地松开了老夏手腕上的草绳,赵老歪站了起来,人群自动地裂开了一条缝,赵老歪快步走了出来。

面摊就在旁边,赵老歪看着大大的铁锅里热气腾腾,一阵又一阵臊子面的香味飘来,只能咬了咬嘴唇,低着头走了。一边走一边想,要是沈红红知道了老夏今天的举动,会原谅他吗?

心里没有了目的地,脚就载着肉体无意识地移动。忘了起点、不知终点,脚顺着路落寞地在地面上摩擦。地上的尘土随着他的脚步探起头来看一眼,又无精打采地伏下身去睡了过去。也有擦肩而过的熟人热情地打声招呼,赵老歪好像听不见,无喜无忧无悲无乐,仿佛灵魂出窍的行尸走肉一般。

直到绿色充满眼帘。

置身绿色之中,赵老歪才发现,他又走到了美人河边。几年来,他一直有意回避着这条河,除了在梦中出现,他再也没来过。河边变得有些陌生了,山坡上好像盖了一层绿色的被子,随着山风飘扬,河边的草也都纷纷从地上直起了身,透着生气和活力。更让赵老歪惊奇是,河里的水也变成了绿色的,好像满河绿色的油在流动。在满眼绿色之中,有一抹红分外醒目。那红影因置于白色之上、绿色之中而分外妖娆、艳丽。

赵老歪先是死死地盯着那片白色,那是一块白色的石头,那块石头陪他度过了无数时光,是他以前看书学习的地方,也是他在此邂逅王总工的地方。顺着白色的石头,赵老歪看见了穿着一件红色连衣裙的李老师。在赵老歪眼中,李老师一直是严肃的化身,他第一次看见她是如此的青春、具有活力。她静静地坐在那里,手上捧着一本书,好久一动不动。身旁偌大的一片绿色专为陪衬她似的,把她衬成了画里的人物。

空气中好像伸过来一双无形的手,拖着赵老歪向那一片红色移去。每进一步,赵老歪觉得自己出窍的灵魂就回归一部分,随着意识的苏醒,他的心脏也随着脚步快速跳动起来。还没有走到跟前,李老师突然抬起头来,向日葵般绽开了笑脸,赵师傅,听人说可以在这儿找到你,果然不假。

25

山外小镇,深夜。

毛飞端起啤酒,和身旁的妙龄女郎碰了一下,送到了女孩的口中。屋里灯光很暗,看不清女孩的年龄。女孩先在毛飞脸上亲了一口,然后用嘴咬住杯沿,头猛地一扬,杯子里的酒就顺着喉咙流了下去。

痛快,对面沙发上坐着李明亮,李明亮的腿上也坐了一个女孩。李明亮一只手端着酒,另一只手从女孩的衣服下面伸进去,不停地在女孩的胸前捣鼓,他把杯子伸到毛飞面前,老弟,我敬你一杯。

两个男人都仰了脖子,赢来了两个女孩的赞叹和掌声。

毛飞紧紧地又抱了女孩一下,站了起来,我得回家了。

不回行吗?女孩抓住毛飞的手不放,今晚留下来吧?

毛飞有些动摇,看了李明亮一眼。

不行,李明亮的语气很坚决,你的事还没有最后的结果,再晚也要回去。李明亮用手推了一把缩在毛飞怀里的女孩,滚,别装出一副清纯的样子,骗我兄弟。自古以来,婊子最无情了。

我真喜欢大哥!女孩不高兴地说,我愿意和大哥在一起。

装什么装?李明亮一瞪眼,喜欢,喜欢你今晚别要钱!

女孩咬住嘴唇,脸涨红了。

看见了没有,兄弟,李明亮很得意,女人多的是,别为了女人耽误了大事。你们俩真要有感觉,我再要一个包间,你们抓紧时间,把想干的事办了。办完后赶紧回家。李明亮说完,把腻在自己怀里的女孩抱起来,拉开门走了出去。

为了证明自己似的,留在屋内的女孩反锁上门,看也不看毛飞一眼,就开始脱衣服了。女孩脱得很慢、很认真,先上面、再下面,脱下来的衣服叠得整整齐齐。女孩每脱一件衣服,毛飞的呼吸就加重一下。女孩光溜溜、一丝不挂地站在面前了,毛飞再也忍不住了。他知道,李明亮带他来这儿,一定有他的目的。心里,他也有所提防。但当他真正面对一具活生生、赤裸裸而又凸凹有致的肉体时,毛飞再也把持不住了。他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变成了火,在他的体内四处乱窜,把他的身体折腾得快要燃烧起来了。

管他安的什么心,英雄都难过美人关,何况,我还不是英雄呢。毛飞在把全身的衣服扔到地上的时候,想。

毛飞饿了,真的饿了。不是因为没吃的,而是没有可口的。对家里的,他不但没有任何欲望,甚至连看一眼都觉得浑身不舒服。眼前白花花、娇嫩得掐一下就能淌出水来的肉体促生出他无穷的欲望,呈现在面前的正是他想吃、爱吃的东西。包间里没有床,女孩已经躺倒在了沙发上。毛飞几乎看到了女孩的私处正在蠢蠢欲动、一张一合,好像为他打开了身体之门,招手请他进去做客。虽说能压抑自己情感的男人是真正的强者,但当真正美味、可口的食物横陈在面前的时候,毛飞不管不顾了,饿狼一般扑到了女孩身上。那种极其美妙、触电一般的感觉立即传遍了全身,也许压抑得太久了,毛飞只觉得身体一阵痉挛,紧绷的身体慢慢地瘫软了下来。

完了?女孩没有动,语气有些哀怨。

毛飞不好意思回答,虽然前后不过几分钟,他的额头上却满是汗珠,一颗一颗落在女孩的胸上。

李明亮走进来的时候,毛飞和女孩已经坐在沙发上。两个人都一言不发。李明亮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笑了,没过瘾?李明亮随手把自己身边的女孩推到毛飞面前,不满意了换一个。

毛飞低着头说,走吧。说完就走出了包间。

毛飞想赶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他的脚步很紧,顺着客厅窄窄的走道急急地走了出去,然后着急地站在李明亮停在门口的车前。李明亮是吹着口哨从里面走出来的,他来到车前,却不急着打开车门,而是用手指了指对面。对面的霓虹灯闪得正欢,毛飞抬头一看,“迷你桑拿”几个字跃入了眼帘。毛飞不知道李明亮葫芦里还有什么药,催促道,快走吧!

你傻啊?这样回去,你们家那个大小姐只用鼻子就知道你去偷食了。李明亮笑道,进去洗洗,身上什么味儿也没有了。

李明亮把毛飞送到家的时候,已经过了午夜了。毛飞一边上楼,一边用手在头上抹了抹,刚才车窗玻璃都开着,头发已经让夜风吹干了。毛飞不得不佩服李明亮经验老到。

客厅的灯黑着,看样子,牛慧慧已经睡了。毛飞轻手轻脚地进了家门,轻轻地合上了门。刚转身,客厅的灯突然亮了。毛飞吓了一跳,看见牛慧慧大腿压二腿,面无表情地坐在沙发上。

不用牛慧慧开口,毛飞解释道,我们下乡时的生产队长来了,喝酒去了。在李明亮的精心安排下,现在他的身上除了酒味,再也没有别的能辨别的味道了。

牛慧慧斜睨着毛飞,爱去哪儿去哪儿,我问你了吗?

既然没想问,正好,毛飞不愿纠缠,转身往卧室走去。毛飞刚按亮了卧室的灯,就听见客厅的灯关了,牛慧慧跟了进来。灯是白炽灯泡,在晚上亮如牛慧慧的眼睛。毛飞第一次在牛慧慧面前衣服脱得很艰难。钻入被窝以后,牛慧慧偎过来的同时,按灭了灯。黑暗立即充斥了房间,身上的酒味混合着牛慧慧身上的气味就在房间里飘荡。牛慧慧是什么意思,毛飞不是不知道,但他实在没有兴趣,也没有了能力。试想一个刚吃过仙桃的人怎么可能再兴致勃勃地去啃烂梨。好在毛飞的思维很清晰,他知道即使牛慧慧就是一只烂梨,他也要兴致很高地吃下去。他一边在牛慧慧软绵绵的乳房上摸着,一边暗自摸着自己的下体。毛飞现在需要它勃起来,只要勃起来,什么事也没有了。

身体却不听话,毛飞的下体在他的手里绵软得就像牛慧慧的乳房。但要命的是,因为他的抚摸,牛慧慧的乳头已经挺了起来,呼吸也变粗了。毛飞有些心虚地看了牛慧慧一眼,牛慧慧的呼吸就喷在了他的脸上,呼吸里透着一种不可抑制的口臭味。毛飞突然有了一种恶心,他感觉到肠胃里的东西都往上翻,他顺势一跃而起,躲进了卫生间。毛飞控制不了自己,他在卫生间吐得天翻地覆、一塌糊涂。

酒喝多了。再次回到床上,毛飞说。

牛慧慧没有动静。

这个李明亮,非要我喝,毛飞接着说,真不是个东西。

牛慧慧还是没有声音。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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