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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10-22 15:53: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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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林冬冬

出版社:北方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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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京: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旧梦

南京: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旧梦试读:

南京情调

栖霞山游记

黄炎培

栖霞山,故名摄山,其麓有栖霞寺。南唐隐士曰栖霞,修道于此,故名。今以寺名名山焉。自孤树村下车步行,直抵山下。同行者叔进、易园、叔畲、子侁、伯章、志廉、天洲外,又有徐君子美,与余而九,江君之仆一,绕山行三四里至寺。

栖霞山属大茅山脉,作山字形。寺当其中条之麓。今存瓦屋五楹而已。寺东向,门嵌入壁际,作东南向。和尚殆亦信堪舆家言,取东南方生气欤。佛座旁张僧人规约,用民国年月,而其前尚供皇帝万岁牌。山北条之麓,有明徵君碑亭。碑完好,索拓本不可得。明徵君者,南齐明僧绍隐居此山。寺后有塔,石壁上下凿佛像数百,五六尊七八尊为一龛,面目无相类者,高手也。最奇者,曰达摩洞。凿白石达摩像在绝壁间。求一见,大不易。和尚饷余辈以面。既饱,各折木为杖。鼓勇上。自达摩洞对面绝壁攀藤葛,猱行,方得一瞻礼。亟摄其影。叔进行最猛,忽不见伯章。稔其年者曰,听之。春秋五十矣,忍相强耶?有水一泓,曰“功德泉”。其上为桃花涧,为紫峰阁。清高宗南巡尝五至此。有句“画屏云罨紫峰阁”“乳窦春淙白鹿泉”犹张寺壁间。再上得一岭,佛像益多,不可数。碑工李祯祥殷勤为导。且自和尚假得栖霞山志,指而示之:若为千佛岭,若为纱帽峰。纱帽峰者,块石突耸。平其顶,可立十人。其名与是山殊不称。奇其容,咸自后绕以上。或坐或立,或斜倚合摄一影。见者将疑何处石工补此像。须眉如生,而面目无一相类,将叹其技为高绝矣。私心窃以伯章不来,后吾辈成佛为憾。再前行过清高宗行宫故址,仅于丰草间见石础二三。时山势益高,寺也,佛也,涧也,俯视皆不可见。偶举首,近山岭处危坐一佛,秃其顶。讶此佛何独尊。熟视之,则赫然童君伯章也。皆大笑。戏之曰:童先生犹有童心。既登绝顶,摄一影以志。时群山皆在脚下。长江若卧蚓,汽车过,若行磐之蚁。童君指且告,若为八卦洲,若为黄天荡,若为划子口。易园曰,是谓登高能赋,举物能名。下自中条之左,来时其右也。所过曰叠浪岩,曰珍珠泉。土人掘地取煤。断石为礳,利皆细甚。和尚雇人毁石为灰,售以取息。叩其佣值,日钱三百。有为人担泥筑堤者,叩其值岁三十千。

车站之左,有结茅卖茶者。既下山,促膝团坐以待车来。依表车当以五时来,乃日落昏黄不至。村人一一散归。有操湖南音者,诈为寻兄失路,就余辈乞钱。铁道警察复助之乞。目灼灼,视其意绝叵测。时黑夜荒村,食宿俱绝,同人不胜寒心。九时,车乃至。归。不及入城,皆宿下关。

南京

印象(节选)

郭沫若初访蓝家庄

车道两旁的翠绿,在薄暗而清凉的朝气中和人一道醒来,彼此呈献着无言的亲密。

这样最值得人回味的印象和我阔别了好几年,去年(1945年)的六月尾上,由列宁格勒乘火车回莫斯科的时候,曾经温习过一次,这一回由上海到南京,又在南京附近再行见面了。如果有什么神秘事物存在,那深浓的翠绿,肃穆而葱茏地呼吸着的翠绿,似乎就可以称为神秘吧!那是并没有好长的一段时间,等那早晨的薄暗逐渐化除,翠绿的神秘意,乃至亲密意,也就逐渐消逝了。

在苏联境内所见到的多是一望无际的大森林,那翠绿的神秘意也就更加深浓;在江南所见到的多是一望平畴,神秘意虽然要逊色些,但亲密意似乎是要浓厚些的。

就在翠绿的亲密意逐渐消逝干净的时刻,火车到了南京,是正整早晨六时。有点渺茫,有点伧荒,车站上没有碰见一个熟人。有长条的红布横幅的标帜张挂着,是欢迎青年军复员的。那已经是前两天的事,标帜却还没有取下。

但也并不比到了外国那样生疏,我们两个人,冯乃超和我,各人提着一个行李,跟着人流一道,稍微落后地流出车站。有不少的黄包车夫、马车夫、汽车夫,前来欢迎着我们。

——先往哪儿去呢?

我向乃超商量着。

——到参政会去找雷震吧!

——太早,不行的,还没有到办公的时候。先到民主同盟的办事处去吧!

乃超把手册取了出来,查出他所记的地址是“安家庄十六号”。

——不对,我记得报上所写的是“蓝家庄”。

雇了一部汽车,决定先到蓝家庄去。应该送进博物馆去养老的一部老爷车驮着我们,喘气连天地在南京市中颠簸,走过了些大街,也走过了些小街。最引人注意的是有好些空旷而荒凉的地面,在大多数矮陋的街市房屋之中每每突然又现出一两幢庞大而中西合璧的宫殿式建筑。这些中西合璧的宫殿,大率都是官厅了。实在有点不大调和,仿佛把十来个世纪紧缩在了一个镜头里面。大街是近代式的,很宽,没有电车设备,似乎愈显得宽。就因为这显得太宽,就连那些应该是巍峨的新宫殿都显得太矮了。偶尔有些高大的洋楼,也愈显得出类拔萃,连宫殿似乎都在向洋楼叩头了。

突然又横过了一段铁路轨道,前面显现出两幢文庙式的新建筑。左手的一幢,在正门上挂着“选贤任能”的横匾。司机告诉我们:这就是考场了,是考做官人的地方。

汽车从这考场前向右转,第二幢原来就是考试院,这才更像文庙。门前隔着公路凿就了一个半月形的池子,自然是取象于旧时的泮水,但可惜池面太小,而且有一角已经塌了。池子更前面的广场里面,有一座不知是塔还是亭的建筑,倒有点像从前焚化字纸的字库,却是透空的。

经过考试院之后,突然进入乡村。度过了一道快要腐朽的木桥,汽车停止了。司机说:已经到了蓝家庄。

不错,就在路的左边,有一座单独的破洋房立在四面的田地里面。虽然只剩下空洞的残骸,但门口的蓝瓷门牌上,确实是写着蓝家庄十五号。

下了车,想找寻“十六号”的所在。正抬头四望,没想到就在破洋房的左手,稍后的一幢洋楼上,看见了罗子为。

——啊!我不禁欢叫了出来:对了,那儿就是了!

这一发现所给予我的快感,实在是难以形容;或者不免夸大了一些也说不定,我感觉着我就像经过了长期航海之后的哥伦布,果然发现了新大陆。漫游鸡鸣寺

子为一看见我们,他也很高兴地跑下了楼来,欢迎着我们。我们经过一段玉蜀黍的地面走到办事处的门口,原来门牌也还是十五号。假使没有这样偶然的邂逅,我们不知道还要费好多周折的。

门开在侧面,进门的左手有一幢新建的木造小屋,只有五尺见方光景,是作为门房用的,但是空空如也,并没有设置看门的人。

正屋是一列三间的二层洋房,听说原也遭了破坏,是新修缮好的。

太早,好些先生们还没有起床。子为先把我们引进楼下右手的前房里去,那儿是朱蕴山和卢广森两位住着。

我们盥漱了,上楼见了梁漱溟和沈衡老。梁漱溟有文事在手,衡老还要做他的早操。我们便暂行告辞了。打算到外边去用了早点之后,再回来向各位请教。

朱、卢、罗、冯、郭,我们五个人走出办事处。

在破木桥附近的一家路旁茅屋门前,各人吃了一碗豆浆和一些烧饼、油条。茅屋里面苍蝇很多,门前却没有苍蝇,不知道什么缘故。

朱蕴老说:苍蝇喜欢黑暗啦!

但也不尽然,我们在光天化日之下,不是常常看见遍地都是苍蝇吗?大约还是有臭味的缘故吧!门外有风,把所有的臭味都吹进茅屋里面去了。苍蝇阁下们自然也就集中到了那儿。

反正时间还早,我们便决心散步,向考试院那一方向走去。

走过考场,再有一幢宫殿式的建筑,是中央研究院。同样是绿色的琉璃瓦,飞甍跃瓴,涂饰着各种的彩色。院内的树木多,而且紧贴在鸡鸣寺的山麓,这使建筑布置比起考试院与考场来要显得紧凑一些。不过作为一个学术研究的场所,总觉得未免过于华丽了一点。我们中国人总爱讲究场面,而不大照顾内容,这或许也就是所谓“国民性”的一种表征吧。

比起这些新式的宫殿来,鸡鸣寺是更加俗化了。

那样有名的一座古寺就近在眼前,登临的兴趣,在我个人是为好奇和贪便宜的心事所策进了。山并不高,磴道多由明清时代的古砖砌成,只有这一点多少有点古意。庙宇和墙壁都涂成了土红色。山门上的装饰和庙内的佛像,一律都土俗不堪。没有一座年代古远的碑碣,也不见有什么题咏,真是一座煞风景的俗庙。我替那满山的树木怀抱着不平,甚至连那“鸡鸣”两个字也都替它怀抱着不平了。

寺的正殿背后是观音阁,拜殿前面的窗下摆着一排茶桌。拜殿的右手更推广出去,有一座宏敞的茶室,想见到这儿来吃茶的人一定很多。把这儿作为消闲眺望的地方,倒也并不很坏。

窗外是城墙,墙外是玄武湖,湖外陈列着紫金山。玄武湖里面有些洲岛,水上浮着一些荷叶,应该是风光明媚的地方,但不知怎的却没有引起我的美感。紫金山上,我嫌它缺少树木,假使经过长期的植林,把那个半裸体的三角锥掩覆起来,或者会更美丽一些吧。

我们在观音阁的正前选了一张座席,品着茶,时而望望湖,时而望望山,时而谈谈时事。

子为告诉我:窗子外边,城墙内部的一段地带,就是梁武帝饿死处的台城。我想起了“无情最是台城柳,依旧烟笼十里堤”的两句古诗来,但却又没有看见有什么柳树。

在观音阁的神案下立着三个签筒。

——求签吧!看二十二日休战期满了后怎么样。

我先去抽了一签,是第三十五签上中,除乃超而外,各人也都去抽了一签。

第三十五签的签文是:

衣冠重整旧家风,道是无功却有功。

除却眼前荆棘碍,三人共议事和同。

这真切合时事,好像是说:政协会议将要重开,而且三人小组也会得结果了。大家都感觉着很有趣味,笑了。

朱蕴老抽得第三十九签下下:

天边消息应难问,切莫私心强望求。

若把石头磨作镜,精神枉费一时休。

这也很合时事,特别是“若把石头磨作镜”真是好句子。南京不就是石头城吗?想要使它明朗化,似乎是千难万难了。两条签文相反得有趣,大家也笑了。

茶喝到没有味道的时候,我们转回到蓝家庄。谒陵

中山门外通向紫金山下的中山陵的路,怕是南京所有的最好的一段公路吧。水门汀面得很平坦,打扫得也很干净。两旁的路树,树皮青色而有些白晕,不知道是阿嘉榎还是白桦。剪齐了的头迸发着青葱的枝叶,差不多一样高,一样大,正是恰到好处。

在我是九年不见了,一望的松木已经快要成为蓊郁的林子了。空气新鲜,含蕴有相当浓烈的臭氧的香味。

九年前,正当淞沪战事很紧张的时候,我曾经来过陵园两次。但两次都失掉了谒陵的机会。一次是在雨中,一次却遇到空袭。今天多谢八天的休战延期,更多谢费德林博士开了汽车来做伴,我们一道来谒陵。

中山陵的样式,听说是取象于自由钟。从地图上看来确实有那样的味道。陵场的规模宏大,假使在飞机上鸟瞰,钟形一定了如指掌,但从平地望上去却是很容易忽略的。钟口是向着上面的,我不知道,当时的设计者究竟是怎样的用意。这样岂不是倒置了吗?自由钟应该向着人间,为什么向着天上?中山先生是执掌自由钟的人,陵墓应该安置在钟柄上,为什么反而安置在钟口上去了?这用意我实在不明白。

陵场基地是用水门汀面就的,呈出白色。碑亭陵寝等一切的建筑都是白壁青瓦。毫无疑问是象征着“青天白日”。宏大的碑亭里面的一通宏大的石碑刻着:“中国国民党葬总理孙中山先生于此”。文字很简单而有力。这可表明中山先生所受的是党葬了。从“党权高于一切”的观念来着想的话,或许正是应该。但作为一个中国的公民的我,我感觉着中山先生是应该膺受国葬或人民葬才合式。假使碑文能改为“国父孙中山先生之墓”,那不会更简单而有力吗?我在脑子里画了一个图案,想把那倒置的自由钟再倒过来。基地不用白色的水门汀,而改为红色的大理石,象征着“青天白日满地红”。那样或许和中山先生的博大的精神,崇高的功业更相配称吧?

虔诚地在陵墓的坡道上走着,一面走,一面浮泛着一些印象式的,或许是不应该有的思索。

阳光相当强烈。到了郊外来,紫外线更加丰富,又是走的上坡路,虽然有不断的清风涤荡,总感受着热意的侵袭。谒陵的人差不多都把外衣脱下了,但我为保持我的虔敬,我连我中山装的领扣都没有解开。

日本鬼还算客气,对于陵庙还没有过分地摧残,听说仅在西北角上有了一些破坏,都已经修补好了。在陵庙下的一段平台上安置着一对大铜鼎,左右各一,显然是被日本人移动过的。左手的一只在腹部有一个炮弹的窟窿,这更表明日本人曾经移到什么地方去做过试炮弹的靶子的。

陵堂有兵守卫。右侧进门处有题名簿,让谒陵者题上自己的名字。中山先生穿着国服的大理石像正坐在中央,我们走到像前去行了最敬礼,并默念了三分钟。我感觉中山先生的周围孤单了一点,假使每天每天有不断的鲜花或禾穗奉献,陈列在四周,或许会更有生意的吧!守卫如能换成便服,或许也会更适当一些的吧!

陵堂的内部非常朴素,两侧和后壁的腰部嵌着黑色大理石,刻着国父手书的《建国大纲》和其他文字,都是填了金的。这些便是唯一的装饰了。可惜中国的雕刻界还不甚发达,在我想来,四壁如有浮雕,刻上中山先生的生平,主要的革命战役,应该是题内所应有的文章吧!这些是容易做到的事,在将来或许也会逐渐实现的。

步出陵堂,居高临下,眼前一望的晴明,大自然正在浓绿季中。但一接触到袒呈在右手前面的南京城市,却不免在自己的眼前罩上了一层无形的薄雾。由高处看都市,本来是最不美观的,没有十分建设就绪的南京市,愈加显见得是疮痍满目。但我又一回想,制止了我的感伤。中山先生无疑是更喜欢那急待拯救的人间的,他是人民革命家,他不会长久陶醉于自然风物里面,而忘记了人民。自然地又联想到了列宁墓所在地的莫斯科红场。墓是红色大理石砌成的,与人民生活打成了一片。或许中山先生是更喜欢那种作风的吧?……

衬衫已经湿透了,谒陵既毕,我想是可以解衣的时候了。在步下陵道的时候,我便脱下了我的中山装。费博士却忠告我:那样是会着凉的。我又只好穿上了。

顺便又参观了明陵。那些石人、石兽的行列很有古味。石兽中的一个被人打碎了。费博士说,他前次来时都还是完整的。这不知道又是什么人的恶作剧了。石兽中有麒麟、马、骆驼、象等,两两相对,或跪,或立,体态凝重,气韵浑厚,实在是值得加意保护的东西。所有的石像,身上都涂过青绿,已经斑驳了。像与像之间有嫩松栽植成行。这些大约是为避免成为轰炸的目标,在敌伪时代所造下的伪装吧?

廖仲恺先生的墓就在明陵的西边,我们也去参拜了。墓场的结构朴素而庄重,建筑时一定是费了苦心的。可惜保卫得不周密,颇呈荒芜的景象。有些地方颓败了,并未加以修理。墓场全体,在一切的石质和水门汀上也都是涂过青绿的。不知是谁呈献在墓前的花环,已经老早枯槁了。

——仲恺先生假如不遭暗杀,中国的情形或许又会两样吧?这样的感想不期然地又浮漾了起来。

可诅咒的卑劣万分的政治暗杀!

可悲痛的多灾多难的中国人民!游湖

一出玄武门,风的气味便不同了。阵阵浓烈的荷香扑鼻相迎。南京城里的炎热,丢在我们的背后去了。

我们一共是六个人:外庐、靖华、亚克、锡嘉、乃超、我。在湖边上选了一家茶馆来歇脚,我们还须得等候王冶秋,离开旅馆时是用电话约好了的。

一湖都是荷叶,还没有开花。湖边上有不少的垂柳,柳树下有不少的湖船。天气是晴明的,湖水是清洁的,似乎应该有游泳的设备,但可惜没有。

陈列着的一些茶酒馆,虽然并没有什么诗意,但都取着些诗的招牌。假如有喜欢用辞藻的诗人,耐心地把那些招牌记下来,分行地写出,一定可以不费气力地做成一首带点词调味的新诗,我保险。

时间才十点多钟,游湖的人已相当杂沓。但一个相熟的面孔也没有。大抵都是一些公务人员和他们的眷属,穿军服的人特别多,我们在这儿便形成了一座孤岛。

刚坐下不一会,忽然看见张申府一个人孤零零地从湖道上走来。他显得那么孤单,但也似乎潇洒。浅蓝色的绸衫,白哔叽的西装裤,白皮鞋,白草帽,手里一把折扇,有点旧式诗人的风度。

——一个人吗?

——是的,一个人。

我心里暗暗佩服,他毕竟是搞哲学的人,喜欢孤独。假使是我,我决不会一个人来;一个人来,我可能跳进湖里面去淹死。但淹死的不是我,而是那个孤独。忽然又憬悟到,屈原为什么要跳进汨罗江的原因。他不是把孤独淹死了,而一直活到现在的吗?

张申府却把他的孤独淹没在我们六个人的小岛上来了。我们的不期而遇也显然增加了他的兴趣。

接着王冶秋也来了。同来的还有一位在美军军部服务的人,是美国华侨的第二代。

冶秋是冯焕章将军的秘书,他一来便告诉我们,冯先生也要来,他正在会客,等客走了他就动身。

这在我倒是意料中的事,不仅冯先生喜欢这种民主作风,便是他自己的孤独恐怕也有暂时淹没的必要。我到南京来已经四天,还没有去拜望他,今天倒累得他来屈驾了。

十一时将近,游湖的人渐渐到了高潮。魁梧的冯将军,穿着他常穿的米色帆布中山服,巍然地在人群中走来了。他真是出类拔萃地为众目所仰望,他不仅高出我一头,事实上要高出我一头半。

我们成为了盛大的一群,足足有十一个人,一同跨上了一只游艇,游艇有平顶的篷,左右有栏杆,栏杆上相向地摆着藤杌藤椅,在平稳的湖面上平稳地驶着。只有行船的路线是开旷的,其余一望都是荷叶的解放区。湖水相当深,因而荷叶梗子似乎也很长。每一片荷叶都铺陈在湖面上,放怀地吸收着阳光。水有好深,荷叶便有好深,这个适应竟这样巧合!万一水突然再涨深些,荷叶不会像倒翻雨伞一样吸进水里去吗?要不然,便会连根拔起。

在湖上游船的人并不多,人们似乎都集中到茶酒馆里去了。也有些美国兵在游湖,有的裸着身子睡在船头上作阳光浴。

湖的本身是很迷人的,可惜周围缺少人工的布置。冯将军说,他打算建议由国库里面提出五千万元来,在湖边上多修些草亭子,更备些好的图书来给人们阅读。这建议是好的,但我担心那五千万元一出了国库,并不会变成湖畔的草亭子,而是会变成马路上的小汽车的。图书呢?当然会有,至少会有一本缮写得工整的报销簿。

冯将军要到美国去视察水利,听说一切准备都已停当了,只等马歇尔通知船期。冯将军极口称赞马歇尔,说他真是诚心诚意地为中国的和平劳心焦思,他希望他的调解不要失败。听说有一次马歇尔请冯吃饭,也谈到调解的问题,他竟希望冯帮忙。冯将军说,这话简直是颠倒了。我们中国人的事情由马帅来操心,而马帅却要我们中国人帮他的忙。事情不是完全弄颠倒了吗?

是的,马歇尔在诚心诚意图谋中国的和平,我能够相信一定是真的。就是他的请冯将军帮忙,我也能够相信是出于他的诚心诚意。但我自己敢于承认我是一位小人,在我看来,马歇尔倒始终是在替美国工作。中国的和平对于美国是有利益的事,故而他要我们中国人替他帮忙。要争取和平,中国人应该比美国人还要心切。事实上也是这样。不过争取和平有两种办法,有的是武力统一的和平,有的是放弃武力的和平;而不幸的是美国的世界政策和对华政策所采取的是第一种倾向。这就使和平特使的马歇尔左右为难了。消防队的水龙,打出来的是美孚洋油,这怎么能够救火呢?

但我这些话没有说出口来,不说我相信冯将军也是知道的,只是他比我更有涵养,更能够处之泰然罢了。

中国人的一厢情愿自然是希望美国人帮忙中国人的解放,帮忙中国的建设,然而马歇尔可惜并不是真正姓马。

船到两座草亭子边上的一株大树下停泊了。冯将军先叫副官上岸去替每一个人泡了一盅茶来,接着又叫他买馒头,买卤肉,买卤鸭,替每一个人买两只香蕉。茶过一巡之后,副官把食物也买来了,一共是荷叶三大包。真是好朋友,正是大家的食欲被万顷的荷风吹扇着的时候。于是大家动手,把藤茶几并拢来放在船当中,用手爪代替刀叉,正要开始大吃,冯将军说,不忙,还有好东西。他叫副官从一个提包里取出了一瓶葡萄酒来,是法国制的。冯将军是不喝酒的人,他说,这酒是替郭先生拿来的。这厚意实在可感。没有酒杯,把茶杯倾了两盅,大家来共饮。不喝酒的冯将军,他也破例喝了两口。

这情形令我回想到去年七月初的一个星期日,在莫斯科,舟游莫斯科运河,坐的是汽艇,同游者是英国主教和伊朗学者,但感情的融洽是别无二致的。天气一样的晴明,喝酒时也一样的没有酒杯。转瞬也就一年了,在那运河两岸游泳着的苏联儿童和青年男女们,一定还是照常活泼的吧!当时有一位苏联朋友曾经指着那些天真活泼的青少年告诉我,那是多么可爱的呀,不知怎的世间上总有好些人说苏联人是可怕的人种。但这理由很简单。不仅国际间有着这样的隔阂,就是在同一国度里面也有同样的隔阂。有的人实际上是情操高尚,和蔼可亲,而被某一集团的人看来,却成了三头六臂的恶鬼,甚至要加以暗杀。问题还是在对于人民的态度上,看你是要奴役人民还是服务人民。这两种不仅是两种思想,而且是两种制度。只有在奴役人民的制度完全废除了的一天,世界上才可以有真正的民主大家庭出现。

值得佩服的是那位在美国军部服务的华侨青年,他对于饮食丝毫不进。听说美国军部有这样的规定,不准在外面乱用饮食。假使违背了这条规定,得了毛病是要受处分的。这怕是因为近来有霍乱的流行的缘故吧?平时在外间喝得烂醉的美国大兵是很常见的事,然而今天的这位华侨青年倒确确实实成为了一位严格的清教徒了。

把饮食用毕,大家到岸上去游散。不期然地分成了两群。冯将军的一群沿着湖边走,我们的一群加上张申府却走上坡去。一上坡,又是别有天地。原来那上面已经辟成了公园,布置得相当整饬。这儿的游人是更加多了。茶馆里面坐满的是人。有些露天茶室或餐厅,生意显得非常繁昌。也有不少的游客,自行在树荫下的草地上野食。

我们转了一会,又从原道折回湖滨,但冯将军们已经不见了。走到那大树下泊船的地方,虽然也泊着一只船,但不是我们的那一只。毫无疑问,冯将军们以为我们不会转来,他们先回去了。我心里有点歉然,喝了那么好的酒,吃了那么多的东西,竟连谢也没有道一声。但我们也可以尽情地再玩了,索性又折回公园里去,到一家露天茶室里,在大树荫下喝茶。秦淮河畔

在夫子庙的一家老式的菜馆里,座场在店后,有栏杆一道俯临秦淮河畔。

黄任老、梁漱溟、罗隆基、张申府都先到了,还有几位民盟的朋友。他们对于我这位不速之客开始都有些轻微的诧异,但经我要求也参加做东之后,却都欢迎我做一个陪客。我自己觉得有点难乎为情,又怕人多,坐不下,告退了几次,但都被挽留着。自己也就半分地泰然下去。

我是第一次看见了秦淮河。河面并不宽,对岸也有人家,想来威尼斯的河也不过如此吧!河水呈着黝黑的颜色,似乎有些腥味。但我也并没有起什么幻灭的感觉。因为我早就知道,秦淮河是淤塞了。对于它没有幻想,当然也就没有幻灭。河上也有一些游艇,和玄武湖的艇子差不多,但有些很明显的是所谓画舫,飘浮着李香君、葛嫩娘们的瘦影。

任老在纸条上写出了一首诗,他拿给我看。那是一首七律,题名叫着《吾心》。

老叩吾心矩或违?十年只共忆无衣。

立身哪许人推挽,铄口宁愁众是非?

渊静被殴鱼忍逝?巢空犹恋燕知归。

谁仁谁暴诚堪问,何地西山许采薇?

任老没有加上什么说明,我也没有提出什么探询,但我感觉着我对于这诗好像是很能够了解。

任老将近七十了,是优入圣域的“从心所欲不逾矩”的年龄,因而他唯恐有间或逾矩的危险。

十年抗战,共赋无衣,敌忾同仇,卒致胜利,而今却成为追忆了。团结生出裂痕,敌忾是对着自己,抚今思昔,能不怅惘?十年本不算短,然因此却嫌太不长了。

世间竟有这样的流言散布:当局将以教育部长一席倚重任老,用以分化民盟。因而,众口铄金,一班爱戴任老的人也每窃窃私议,认为任老或许可能动摇。这诗的颈联似乎是对于这种流言和私议的答复。我记起了当年的袁世凯似乎也曾以教育部长之职网罗任老,任老却没有入奸雄的彀中。

心境无疑是寂寞的,但也在彷徨。在政治协商会议开会的期中,任老的住宅曾被军警无理搜查过。这样被殴入渊的鱼,虽欲逝而实犹不忍。回到自己的岗位上去吧,职业教育运动是抛荒了。这芜旷了的岗位值得留恋,就跟春来的紫燕一样回到自己的空巢去吧!

义利之辨不能容你有丝毫的挟杂。孰仁孰暴,对立分明,而两者之中不能有中立的余地。像伯夷、叔齐那样,既不赞成殷纣王,又不赞成周武王,那种洁身自好的态度似乎是无法维持的。“何地西山许采薇?”是想去采薇呢,还是不想去呢?还是想而不能去呢?耐人寻味。

凭着栏杆,吟味着诗中的含意,在我自己的心中逐句替它作着注解,但我没有说出口来。诗是见仁见智的东西,尤其是旧诗。这些解释或许不一定就是诗人的原意,正确的解释要看诗人自己的行动了。

起初很想和韵一首,在心里略略酝酿了一下,结果作了罢。

无端地想起了熙宁罢相后,隐居钟山的王荆公,不知道他的遗址还可有些什么存在?

在中国历史上,尽管受着时代的限制,却能够替老百姓作想的执政者,恐怕就只有一位王荆公吧?王荆公的政策也不过想控制一下豪强兼并者的土地财富,使贫苦的老百姓少受些剥削,多吃两碗白米饭而已。然而天下的士大夫骚然了。这一骚然竟骚然了一千年,不仅使王荆公的事业功败垂成,连他的心事也整整受了一千年的冤屈。做人固不容易,知人也一样困难。这是农民与地主之间的类似宿命的斗争。地主生活和地主意识不化除,王安石是得不到真正了解的。在今天差不多人人都可以喊出“耕者有其田”的口号了,有的已在主张“战士授田”,然而假使你是地主,要你把自己的田拿出几亩来交给耕者或战士,看你怎么样?王安石已经寂寞了一千年,孙中山也快要寂寞到一世纪,遍地都是司马光、程明道,真正替老百姓设想而且做事的人,恐怕还须得寂寞一个时候的。

客人陆续地来了,蒉延芳、盛丕华、包达三、胡子婴、罗淑章,还有两位我不知道姓名的。人太多,已经超过了十二位。梁漱溟先行告退了。我自己又开始感觉着未免冒昧,泰然的二分之一又减去了二分之一。

蒉延老比任老要小几岁,但他们似乎是竹马之交。他爱用家庭的韵事来和任老开玩笑,有时竟把任老的脸都说红了。他也相当兴奋,为了下关事件说过好些慷慨激昂的话,又说任老是他所最佩服的人,任老的话就是他的“上谕”。

——郭先生、罗先生,蒉老念念不忘的是昨晚上我们到医院的访问:你们要交朋友吗,罗?任老是顶够朋友的,我老蒉也是顶够朋友的。

任老把蒉延老和我的手拉拢来,说:好的,你们做朋友。

我只客气地说:我把你们两位当成老师。

——周恩来是值得佩服的啦,我感谢他,他昨晚上送的牛奶,我吃了两杯啦!

——任老,你这样穷的时候,还拿钱来请客,我心里难过。将来回到上海的时候啦,我要还席,就在我家里啦!任老,就请你约同郭先生、罗先生、章先生、诸位先生……

上了席后,差不多还是蒉延老一个人在说话,喝酒也很豪爽,连我戒了酒的人都和他对了几杯。

任老对我说,他不是单纯的商人,他对于教育很有贡献。假使谁有子弟的话,他所创办的位育中学是值得推荐的。我可以安心把子弟寄托在那儿,断不会教育成为坏人。

这话令我回想到我自己的孩子。在上海的,还小。在日本的,一时还不能回国。我问有没有小学部,据说没有。要把自己的子弟教育成为一个不坏的人,实在是今天每一个人的切身问题。伪善者滔滔皆是,尽力在把别人的子弟豢养成鹰犬或者奴才。实在是伤心惨目!

秦淮河里面忽然有歌吹声沸腾起来。我的耳朵听不清楚是什么内容。想来大约也不外是小调或平剧之类吧!

有一位朋友嫌其嘈杂,加了一句厌恶的批评。但蒉老却满不在乎地说:这满有意思嘛!

是的,我也感觉着应该满有意思。在我脑子里忽然又闪出了一个想念:在十年二十年之后,这秦淮河的水必然是清洁的,歌声可能要更加激越,但已经不是人肉市场了。

这是我对秦淮河的另一种幻想,但我不相信它会幻灭。人民得到翻身的一天,人民的力量是可以随处创造奇迹的。

——这满有意思嘛!

我渴望着:在十年或二十年之后再游那样的秦淮河,而任老、蒉老和列位诸老,也都还健在。

南京哟,再见!

清早起来检点行李,乃超和我各个流了一身大汗。

我们空起身子到南京来,哪里会钻出来行李呢?那是翦伯赞和杜守素的书籍,托人从重庆运到了南京,现在我们又受委托,要由南京运往上海。杜老两件,翦老一件。

杜老的两件实在把我们难为着了。一件是竹篾包,用极细的棕绳,单线地捆成原稿用纸形式。另一件是破旧的洋铁皮公文箱,也只将就着箱上的细棕绊绳随便拴扎了一下。这怎样能够上火车呢?经不得两提两掷便要完全垮掉。时间也来不及了,另行包装固然不可能,就要再买绳子来加上也没有那样的余裕。怎么办呢?留下,等下一次的机会吗?

但是,我们要代替杜老,多谢翦老。

翦老的一件,那老实的程度可以说是处在另一端的地极。本来是皮箱,外面还有布套。布套外面,两头又都捆扎着极老实的麻绳。对不住,翦老,我们只好把你的麻绳偷用了。

把两条麻绳解下来,绑在杜老的身上,于是问题便得到解决。

汗水流了,心里正感觉着愉快。就在这感觉着愉快的时候,周公突然走进我们的房间里来了。接着又是李维汉、范长江。他们是来送行的,这样浓厚的情谊使我吃了一惊。

——哦,这么早?吃惊发出了声来。

——我们昨晚一夜都没有睡。

我明白了,今天不是说“苏北难民”要示威游行吗?为了预防万一,有些重要的东西当然不能不检点。今天的梅园新村必然是演的“空城计”吧?

要说话都感觉着是多余的,然而也没有多谈话的机会了。参政会的汽车夫也来了。我们便立即动身。

周公们把我们送到旅馆门口,用力地握了手,大家都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声“保重”。我们上了车,车子也就开动了。

南京城依然和七天前初来时那样,白眼地看着我们来,又白眼地看着我们去。

到了下关车站,人是相当嘈杂的。乃超把几件大行李带去打行李票,我站在车站的当中守着几件小行李。

不期然地碰着李仲公和他的夫人,他们是要往苏州去的,也在守着小行李等行李票。

这位北伐时代的老朋友,当时的国民革命军总司令部的秘书长,年来只充当着一位立法委员,处在赋闲的境遇。他的身体不大好,把南京城里的一座公馆卖掉了,要移家到苏州去养病。

这突然的邂逅,打破了我的孤独感,就好像在黑夜的海洋里望见了一只同样在海上行船的桅灯。但没有好一会,仲公的行李票打好了,他们便先进月台里去了。

行李票打好了的人都匆匆忙忙地赶进月台,嘈杂的车站上疏疏落落地没有剩下多少人了。乃超进了票房之后,老是不见转来。行李的检查显然是很严格的,我老远望见有好几名宪兵在那儿监视着,有的便亲手翻箱倒箧地检查,就好像通过国境时税关上的人怕人漏税的那样。

等得焦躁来做伴了,它向我说:怕会赶脱火车吧。焦躁也等得不耐烦,又各自走了,接着来的是无可奈何的镇定。第一趟赶脱就赶第二趟吧,走不成,索性留在南京,倒也可以再看热闹。

心境一镇定,思虑苏活了起来,有了些回旋的余地了。

首先想到的,是企图发现几位“苏北难民”。无疑,在车站上一定是有好些“难民”英雄的,但却辨别不出谁就是谁。英雄们或许已经集中到别的地方,准备游行去了吧。

这儿在三天前正是大打出手的地方。而今天却是太平无事了。三天前的血迹什么也看不出。究竟代表和记者们是在什么地方挨的打呢?人可以怀疑根本不曾有过那件事。

忽然觉悟到一个真理。大家都在渴望和平。就好像和平已经飞到天外去了。人民代表来为的是找回它,美国的五星元帅来帮忙找了半年,我这一次来也糊里糊涂地摸索了七天,然而和平不就在眼前吗?没有大打出手的人就是和平了!这是多么简单的一个真理!

中国的轨道,摆在眼面前的就只有这么两条:一条是消灭大打出手的人,另一条是实现民主政治。不照着这样做,一切的一切都是轨外行动,那必然要闹出乱子。

火车出了轨,唯一的步骤自然就是把它搬上轨道来。这一工作或许也并不是那么简单的,但我敢于相信,顶多让“英雄”们再扰攘几年吧,迂回曲折或甚至头破血流的结果,终归于走上消灭大打出手和实现民主政治的两条轨道……

乃超到头也把行李票打来了,他连连地说:好不麻烦!好不麻烦!

我们也就只好埋着头,喘着气,提着小行李,匆匆忙忙地赶进月台,幸好火车还没有跑掉。

头等车里面已经坐满了人,而且还有站着的。我发现车厢的右前隅有两列座位空在那儿。

那儿为什么不好去坐?——那是宪兵座位呢!乃超告诉了我。我才看见窗棂上果然有“宪兵座”几个红字。这对于我倒是一个新鲜的东西。这在战前没有看见过,在国外也没有看见过,无疑是可以称为新国粹了。

只好站着。但不一会开车的哨子响了,车上又下去了好些送客的人。于是我们两个人才又隔离着找到了两个座位。李仲公夫妇却不在这个车厢里。

火车毕竟在轨道上跑起来了,轨外的一切无情地被留在我们的后面。

中国的前途,我相信就是这样。

——南京哟,再见!

秦淮暮雨

倪贻德途中

无论在故乡或在异乡,只要是住上几个月之后,对于那个地方,多少总有些依恋的感情,一旦不幸而别离他去,也就不免要生起一种无限的惆怅呢!

无论是道近或是道远,只要是一个人孤零零走上了旅路的时候,多少总要觉得寂寞无聊,而感到一种生世漂泊的悲哀呢!

但在这两种情形之下,要是正值风和日丽,山川明媚的时候,使一个怨离惜别的征人,看看大自然光明灿烂的表现,听听候鸟时虫嘹亮的清歌,也可以减去几分黯然销魂之感,而使各种无谓的愁思忘怀了呢!反之,倘若在细雨潇潇之下,在残年暮冬之季,天宇暗淡,草木凋零,所有接触到我们眼中来的,都是催人泪下的资料;况又是西风频来的吹打,远郊的哀声时起,你想一个飘零多感的旅客,遭到这样凄惨的情景,他脑里的愁思,他心中的悲怀,是怎样难以形容得出来的哟!

然而以我个人而论,那苍天好像故意要和我的生活调和似的,每逢在旅途之中,所遇到的天气,总是后者多于前者,不是刮着风雪,就是洒着雨丝,这正像我灰色生活的一幅写照,这也是我一生命运偃蹇的象征吧!

啊!今朝!正北国严风,吹过江南的时候,正潇潇暮雨,打在秦淮河上的时候,可怜一乘车儿,一肩行李,又送到孤寂的旅路上来了。想金陵一去,他年难再重来!从此白鹭洲前,乌衣巷口,又不能容我低回踯躅了!车过桃叶渡头,我看见两岸的楼台水榭,酒旗垂杨,以及秦淮河中停泊的游艇画舫,笼罩在烟雨之中的那种情调,又想起半年来在外作客,被人嘲笑,被人辱骂,甚至被人视为洪水猛兽而遭驱逐的那种委屈,我的眼泪竟禁不住一颗一颗地流了出来。自秦淮以至于下关,约有十多里车行的长途,所以尽够我在那里把往事苦苦地来思量,也尽够我自己制造出许多悲乐的空气来自己享受呢。乡愁

想我初到这秦淮河畔来的时候,正当秋蝉声苦,月桂香清。这秋色的故都,自不免有一番萧条落寞的景象;何况是生世漂泊,抑郁多愁的我,逢到这样的时节,处在这样的异乡,这客中的苦况,更要比别人加倍难受呢!所以我整日地伏处在斗室之中,只是想到故乡,想到久居的黄浦江滨,想到我朝夕相处的几个朋友,觉得今昔相较,哀乐殊异,而自悔不该谬然远走他方。

那是一天的午后,同事的万君,看我寂寞得可怜,他就过来邀我说:

——这样闷坐着岂不苦恼,我们还是出去跑跑罢。

——好,好,我们一同去跑跑罢——我当然是欣喜地对他表我的同情。

弯弯曲曲地行过了几条狭长的街道,行过了古罗马城堡似的城门洞,城市一步步地远离,山乡一步步地展开,奇形古怪的驴背客可以看见了,兜卖石子的江北小囝也可以看见了,哦,我们已经到了方孝孺葬身埋骨之地,自古兵家必争的雨花台畔了。

雨花台上,还剩有前朝战血的痕迹,深深的壕沟,高高的堡垒,令人犹想见当年横刀跃马,金鼓喧天时豪壮的气概;而今衰黄的枯草,和颓败的瓦砾,默然躺在午后秋光之下的那种情景,则又令人想到沙场白骨,战士头颅的惨状。我更放眼四望,只见一座雄厚崔巍的石头城,包住了几万人家;卧龙似的连山,绵亘不断地在四处起伏着,现出了许多远近高低的岗陵丘壑;一线的长江,隐然粘在天地交界处,而这日又值黄沙天气,澹薄的阳光,从昏蒙蒙的天幕中射下来,更觉得这荒凉的古战场上,有一种浩荡荡的,莽苍苍的气概,直逼人来,好像有百万雄师,潜伏在那里,正要预备作战的样子。

我正在这样呆呆地四望的时候,旁边站着的万君,忽而指着一处山上白色的小点对我说:

——哦哦,那就是天保城!

——哦哦,那就是明孝陵——他又指着一处山脚下的几块红墙。

——那就是钟鼓楼——他又指着一处庞然雄镇的大建筑物。

他又指着许多远近的名胜古迹,一一地告诉我,面上露出很得意的神色,大概他是故意想在我面前夸示他们本乡风土的佳胜罢!但是,他何曾晓得我——我是曾经沧海难为水的!这些干燥无味的景色,哪里及得来我故乡的百一呢?故乡有杜鹃花开遍的春山,故乡有黄莺鸣彻的柳堤,故乡有六桥三竺中缥缈的云烟,故乡有绿水中柔波清丽的人影,故乡有……啊啊!我可爱的故乡哟!你终竟是我儿时青梅竹马的伴侣,你那明媚的容颜,你那纤纤的清影,你那婉曼的歌声,是早已深深地印在我的心目之中了,虽有异乡的花草,时来引诱我,但是我无论如何不会把你忘记了的哟!可不知何日里,我能够飘然归来,投在你的怀中,把我的相思苦痛来和你从头细数呢?月下

不久中秋也就到了。这一天的晚上,天气虽然不好,然而也没有雨,朦胧的淡月,时时从薄薄的浮云里钻出来窥人。八九点钟的光景,我刚从一家酒楼里微醉出来的时候,遇到了几个新交的朋友,他们一定要拖我到秀山公园里去赏月,我也因着客中多闲,岂忍负此良宵,所以也就乐得跟了他们走去。

对月怀人,乃是人之常情,我又何能免此?所以当我缓缓地步在复成桥畔,看见那岸边轻围住晚烟的垂柳中间漏出来的淡白的圆月的时候,竟使我不知不觉地想起了我故乡湖畔的那人儿了。

那人儿是蒲柳一般的芳姿,兰蕙一般的丽质,我爱她那温软轻松的华发,我爱她那乌黑多情的大眼,我爱她那柔嫩苍白的颊儿,我尤其爱她说话时那种细腻怯弱的表情,和见人时嫣然一笑的媚态。

她曾经告诉我说过,她是一个世界的零余者,人群的失败者,她受了种种不幸的刺激,所以对于什么也心灰意懒了。她又同我说,她只愿和我以友谊相始,亦以友谊相终,永远做一个纯洁的朋友。她又同我说,她是曾经在半规的凉月下,立在湖边上,一个人暗暗私泣过的……

可怜我因着她这几句话,也无端地下过许多眼泪,可我在一首诗里,也曾经为她这样地哀吟过。

银河淡淡的凉夜,

秋水盈盈的湖面,

湖底里倒映着一个

纤纤的身影,

湖边上有一个少女

在低低诉她的幽怨。

湖边的少女,

你泣着,你呜咽着,

你泣着为的是什么?

可是受了他人的欺凌?

或是有如许故来的哀怨,

故来的饮恨,

——那说不出来的哀情。

啊,说不出来的哀情哟!

你终于是说不出吗?

你为甚深深隐瞒了?

你为甚不肯告你远方的恋人?

啊,你将永远永远地,

葬她在灵魂的深处,

与永劫而同存……

啊!今夕月光如此清幽,不知道她对了这多情的凉月,又将如何的回肠千转,幽思百结呢?不知道她可曾想到千余里外还有这样一个可怜的人在对月怀念她呢?啊,我心目中所翘盼的人,我欲爱而不得爱的少女,你也知道那漂泊的孤独者的烦恼吗?

这一天的晚上,我看见月色下淡泊素静的秀山公园,园中的许多赏月的少年男女,和在草地上跳舞的几个年轻的女学生,我的心里感到了分外的愉快和温热。白鹭洲

此后我对于这秦淮河畔的感情就一天一天地浓厚起来了。这其中有两层原因在着:其一,是不多几日之后,我在所住的学校后面,发现了一个可爱的地方——是足以使我无聊时闲游的地方。那儿是一片优秀的水乡,有清可鉴人的溪流,也有纡回曲折的堤岸,有风来潇潇的芦荻,也有朦朦含烟的白杨,有临水的小阁精椽,也有隔岸的农家草屋……然而我起初也不过淡然置之而已。

后来我和人家谈起,他们告诉我说:

——这就是白鹭洲哟!

——噢噢!那就是二水中分的白鹭洲吗?

——那正是一处前朝诗歌中的遗留物呢!

这样一来,我更觉得这地方的亲密可爱了。真的,我每到下午四五点钟的光景,总要邀住一二个朋友,慢慢地踱到那边去闲逛的,而恰恰在那时候,四方的景色,最是变化得复杂。在落日这一边呢,好的是深暗昏蒙的林木和晚烟蒙住的远景,衬在橙红的天空上的那种黄昏情调,但是倘若再回过头去一看,则又是别一种样的风光,那正是因为受着对面落日返照的原故,所以一切的景物,都在灼灼地闪烁,都在耀耀地发光,那背景的天空,更觉得昏暗下来了。这两者所呈的色调既如此不同,然而他所给我们的诗意,却是一样地能使我们低徊咏叹,徘徊而不忍遽去的。当那个时候,我快乐得把一切都忘怀了,一个人不知不觉地哼起郑板桥的几首道情来,自己也好像变了一个樵夫渔父,在山林烟水之间逍遥的一般。

其二,是在我学校前面,也发现了一个足以使我无聊时闲逛的地方,不过这地方的情调、趣味,和前者恰恰绝对相反。原来这就是娼妓游民行乐之地,三教九流聚会之场,所谓夫子庙者是也!那儿的规模、格局、观瞻,虽然没有上海那么繁华绮丽,虽然没有北京那么伟大雄壮,但是一到了晚间,那些六街灯火的辉煌,楼头的清歌曼舞,妖艳的肉体的倾轧,以及隔江一声声的檀板丝弦,街心夜游者欢狂的嘈音,都足以使人心荡目迷,而陶醉在醇酒一般的境地里的。

在灯火黄昏之时,在一弯凉月之下,我是常常牵拉着三五年少,漫步地踱到一家茶社的楼上,踞坐在一张板桌的旁边,烟雾迷漫的中间,惨绿的瓦丝灯底下,看看那同透加所绘的跳舞里面一样的病弱的可怜虫,听听她们从竹棍藤鞭之下逼迫出来的哀音,和四周浸淫着的那种靡靡的空气,我又好像变了一个群集在咖啡馆里度浪漫生活的青年艺术家了。

——哦哦,你们看!这不是一种极好的画材吗?我们倘若把这惨白窈窕的歌女当作了画面上的主体,那么这灰黄憔悴的乌师不是一个极好的背景?这缭绕的烟丝又不是一种极美妙的衬托吗?……

——你们看!这瓦丝灯光下的色彩是多么闪烁而活跃!这歌妓的红唇是多么硗薄而可爱!她颊上的肌肉……她胸部的曲线……红叶

重阳节前后的那几天,可说是秋天的精神发挥得最充分的时候。倘若不相信这句话,你不妨到野外去走一趟看看,最好是到那丘陵起伏的高旷之地,又还须骑一匹蹄声嘚嘚的驴子,那末你就可以在驴背上看见缓缓地从你两旁经过的秋山野景。知道大自然是如何地在那里表现着庄严灿烂的精神,又如何地在那里发挥着崇高悠远的诗意了。

如今佳节又近了重阳,寥廓的天空,只是那般蔚蓝一碧;灿烂的骄阳,想已把青青的郊原,晒成一片锦绣的华毯;葱郁的林木,染为几丛灼嫩的红叶了罢。紫金山麓,灵谷寺前,正是秋色方酣的时候。当这样的佳景,这样的令节,我们应当怎样地去遨游寻乐,才不致辜负这大自然赐给我们的幸福呢!

于是我们又踏过断碣残垣的明故宫,走出了午朝门,在城脚下一个驴夫那里雇了几匹驴子,踽踽地直向前面山道中进行。山道是迂回曲折,高低起伏,驴儿也跟了它一蹬一颠地缓步,或左或右地前进。

在驴背上一路地贪看着荒山野景,饱尝了许多以前所未曾接触过的清新的美点来,这美点倘若要精细地描写出来,抽象的文字恐怕还嫌不足,最好是用具象的绘画,或者可以更直接更真确些。哦哦,这秋阳中倾斜的山坡,山坡上铺满着的不知名的野花——那五色斑斓的野花,远远的一角城墙,城墙上的天空,天空中流荡着的白云,这不是一幅极好的风景画的题材吗?哦哦,这几间古旧的茅舍,茅舍旁有垂着苍黄头颅的向日葵,茅舍前有半开半掩的年久的柴扉,柴扉前立着一个孩子,他抱了一束薪,在那里对我们呆看的神情,那又好像在什么地方的一张名画里看见过的样子。哦哦,这一带疏林枫叶,枫叶经了秋阳的熏染,经了秋风的吹拂,也有红的了,红得如玛瑙般的鲜明;也有黄的了,黄得如油菜花般的娇艳;也还有绿的,那仿佛还在长夏时一般的滴翠;后面有红墙古屋的衬托,上面有蓝天的掩映!……这又好像是我的一个好友曾经在那里表现过的一幅画境……

我这样地在驴背上默默地看着想着,其余的几个朋友也都默默。这空山之中,除开嘚嘚的蹄声,也没有鸟唱,也没有虫鸣,也没有人语,大概这时候,大家受了大自然的引诱,都不知不觉地为它伟大的力量所慑服了。总之,我们好像已经不是现世的人,而变成了中古世纪浪漫时代的人了;我们已经不是现实的人,而变成了山水画中点缀的人物了。

游兴还是很浓的,太阳却缓缓地打斜了,影子也渐渐地修长起来,一切的景物自然更增长了她们的华丽灿烂。然而这无限好的黄昏,偏又在催游人归去。归途,随处拾着红叶,摘着野花,笑看那斜阳中的樵牧,那种快乐的遭遇,真使我有终老是乡,不愿再返尘世的感想了。

南京

陈西滢

要是有一天我可以自由地到一个地方去读我想读而没有工夫读的书,做我想做而没有工夫做的事,我也许选择南京作长住的地方,虽然北京和杭州我也舍不得抛弃。物质文明的毒实在受得太深了,穷乡僻壤里的小乡村一定住不来的,无论那里的风景怎样的幽雅。只要想生了病找不到一个你能够相信的医生,要用什么图书没有购买的地方!何况现在到处是土匪,到处是比土匪更可怕的军人!像上海天津那样的城市又是住不来的,在那里一个爱闲散自由的人简直喘不过气来。

也许有人觉得乡村与城市应当划分得清楚:乡村得像乡村,城市得像城市。可是我爱南京就在它的城野不分明。你转过一个热闹的市集就看得见青青的田亩,走尽一条街就到了一座小小的山丘,坐在你的小园里就望得见龙蟠的钟山,虎踞的石头。你发愤的时候,尽管闭门下帷,不见得会有什么外来的骚扰;你如高兴出门游行,那么夏天有莫愁湖的荷花,秋天有玄武湖的芦荻,鸡鸣寺看山巅的日出,清凉山观江上的落日,还有……许许多多名胜的地方,我实在不好意思说了,因为我已经十四五年没有到过南京,这次又匆匆地只住了一天!

自然城市和人一样,不会完全无缺的。南京的缺点,我一天的勾留发现出来,在少一个电影院和一个戏馆。这个缺点,在梁漱溟先生看来,也许正是南京的好处,因为这样可以免去他代人害羞的机会。可是我在那里一定会时时感觉一种缺憾,虽然我在北京也往往半年不看一次电影,三四月不踏进戏园的门槛。

平常人是常常要求娱乐的。他们的企求不是山水风物所能够满足,所以南京人有他们的秦淮河。不怕说杀风景的话,我实在不爱秦淮河。什么六朝金粉,我只看见一沟腌臜的臭水!我也在夕阳斜照的时光,雇了一个七板子遨游了一回,可是我并没有载回来满船诗情与画意。我只见两岸的河房,没有一家没有劈劈拍拍的麻雀;我只见数百只花船,也没有一船没有劈劈拍拍的麻雀;我只见一船船营养不足的女子,搽了浓脂厚粉,用那败瓦破竹的声音,唱那不成腔调的戏曲,助那些竹林游客们的清兴。我实在不爱秦淮河。我知道叉麻雀和狎妓是中国最普通的娱乐,并且我平常看到的时候已经可以连眉头都不皱一皱,可是同时同地看到几百桌麻雀和几百名妓女,我实在有些咽不下肚去。我很向往着一个电影院和一个戏园。南京朱自清

南京是值得留连的地方,虽然我只是来来去去,而且又都在夏天。也想夸说夸说,可惜知道的太少;现在所写的,只是一个旅行人的印象罢了。

逛南京像逛古董铺子,到处都有些时代侵蚀的遗痕。你可以摩挲,可以凭吊,可以悠然遐想;想到六朝的兴废,王谢的风流,秦淮的艳迹。这些也许只是老调子,不过经过自家一番体贴,便不同了。所以我劝你上鸡鸣寺去,最好选一个微雨天或月夜。在朦胧里,才酝酿着那一缕幽幽的古味。你坐在一排明窗的豁蒙楼上,吃一碗茶,看面前苍然蜿蜒着的台城。台城外明净荒寒的玄武湖就像大涤子的画。豁蒙楼一排窗子安排得最有心思,让你看得一点不多,一点不少。寺后有一口灌园的井,可不是那陈后主和张丽华躲在一堆儿的“胭脂井”。那口胭脂井不在路边,得破费点工夫寻觅。井栏也不在井上;要看,得老远地上明故宫遗址的古物保存所去。

从寺后的园地,拣着路上台城;没有垛子,真像平台一样。踏在茸茸的草上,说不出的静。夏天白昼有成群的黑蝴蝶,在微风里飞;这些黑蝴蝶上下旋转地飞,远看像一根粗的圆柱子。城上可以望南京的每一角。这时候若有个熟悉历代形势的人,给你指点,隋兵是从这角进来的,湘军是从那角进来的,你可以想象异样装束的队伍,打着异样的旗帜,拿着异样的武器,汹汹涌涌地进来,远远仿佛还有哭喊之声。假如你记得一些金陵怀古的诗词,趁这时候暗诵几回,也可印证印证,许更能领略作者当日的情思。

从前可以从台城爬出去,在玄武湖边;若是月夜,两三个人,两三个零落的影子,歪歪斜斜地挪移下去,够多好。现在可不成了,得出寺、下山,绕着大弯儿出城。七八年前,湖里几乎长满了苇子,一味地荒寒,虽有好月光,也不大能照到水上;船又窄,又小,又漏,教人逛着愁着。这几年大不同了,一出城,看见湖,就有烟水苍茫之意;船也大多了,有藤椅子可以躺着。水中岸上都光光的,亏得湖里有五个洲子点缀着,不然便一览无余了。这里的水是白的,又有波澜,俨然长江大河的气势,与西湖的静绿不同,最宜于看月,一片空蒙,无边无界。若在微醺之后,迎着小风,似睡非睡地躺在藤椅上,听着船底汩汩的波响与不知何方来的箫声,真会教你忘却身在哪里。五个洲子似乎都局促无可看,但长堤宛转相通,却值得走走。湖上的樱桃最出名。据说樱桃熟时,游人在树下现买,现摘,现吃,谈着笑着,多热闹的。

清凉山在一个角落里,似乎人迹不多。扫叶楼的安排与豁蒙楼相仿佛,但窗外的景象不同。这里是滴绿的山环抱着,山下一片滴绿的树;那绿色真是扑到人眉宇上来。若许我再用画来比,这怕像王石谷的手笔了。在豁蒙楼上不容易坐得久,你至少要上台城去看看。在扫叶楼上却不想走;窗外的光景好像满为这座楼而设,一上楼便什么都有了。夏天去确有一股“清凉”味。这里与豁蒙楼全有素面吃,又可口,又贱。

莫愁湖在华严庵里。湖不大,又不能泛舟,夏天却有荷花荷叶。临湖一带屋子,凭栏眺望,也颇有远情。莫愁小像,在胜棋楼下,不知谁画的,大约不很古吧;但脸子开得秀逸之至,衣褶也柔活之至,大有“挥袖凌虚翔”的意思。若让我题,我将毫不踌躇地写上“仙乎仙乎”四字。另有石刻的画像,也在这里,想来许是那一幅画所从出;但生气反而差得多。这里虽也临湖,因为屋子深,显得阴暗些。可是古色古香,阴暗得好。诗文联语当然多,只记得王湘绮的半联云:“莫轻他北地胭脂,看艇子初来,江南儿女无颜色。”气概很不错。所谓胜棋楼,相传是明太祖与徐达下棋,徐达胜了,太祖便赐给他这一所屋子。太祖那样人,居然也会做出这种雅事来了。左手临湖的小阁却敞亮得多,也敞亮得好。有曾国藩画像,忘记是谁横题着“江天小阁坐人豪”一句。我喜欢这个题句,“江天”与“坐人豪”,景象阔大,使得这屋子更加开朗起来。

秦淮河我已另有记。但那文里所说的情形,现在已大变了。从前读《桃花扇》《板桥杂记》一类书,颇有沧桑之感;现在想到自己十多年前身历的情形,怕也会有沧桑之感了。前年看见夫子庙前旧日的画舫,那样狼狈的样子,又在老万全酒栈看秦淮河水,差不多全黑了。加上巴掌大,透不出气的所谓秦淮小公园,简直有些厌恶,再别提做什么梦了。贡院原也在秦淮河上,现在早拆得只剩一点儿了。民国五年父亲带我去看过,已经荒凉不堪,号舍里草都长满了。父亲曾经办过江南闱差,熟悉考场的情形,说来头头是道。他说考生入场时,都有送场的,人很多,门口闹嚷嚷的。天不亮就点名,搜夹带。大家都归号。似乎直到晚上,头场题才出来,写在灯牌上,由号军扛着在各号里走。所谓“号”,就是一条狭长的胡同,两旁排列着号舍,口儿上写着什么天字号、地字号等等的。每一号舍之大,恰好容一个人坐着;从前人说是像轿子,真不错。几天里吃饭、睡觉、做文章,都在这轿子里;坐的伏的各有一块硬板,如是而已。官号稍好一些,是给达官贵人的子弟预备的,但得补褂朝珠地入场。那时是夏秋之交,天还热,也够受的。父亲又说,乡试时场外有兵巡逻,防备通关节。场内也竖起黑幡,叫鬼魂们有冤报冤,有仇报仇。我听到这里,有点毛骨悚然。现在贡院已变成碎石路;在路上走的人,怕很少想起这些事情的了吧?

明故宫只是一片瓦砾场,在斜阳里看,只感到李太白《忆秦娥》的“西风残照,汉家陵阙”二语的妙。午门还残存着,遥遥直对洪武门的城楼,有万千气象。古物保存所便在这里,可惜规模太小,陈列得也无甚次序。明孝陵道上的石人石马,虽然残缺零乱,还可见泱泱大风;享殿并不巍峨,只陵下的隧道阴森袭人,夏天在里面待着,凉风沁人肌骨。这陵大概是开国时草创的规模,所以简朴得很,比起长陵,差得真太远了。然而简朴得好。

雨花台的石子,人人皆知;但现在怕也捡不着什么了。那地方毫无可看。记得刘后村的诗云:“昔年讲师何处在,高台犹以‘雨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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