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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10-22 18:43: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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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芥川龙之介

出版社:青岛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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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生门

罗生门试读:

版权信息书名:罗生门作者:芥川龙之介排版:汪淼出版社:青岛出版社出版时间:2016-10-01ISBN:9787555236085本书由青岛出版社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译序芥川龙之介和他的作品林少华

近现代日本作家中,非以寿终者颇不在少数,芥川龙之介乃其一。芥川一八九二年生于东京。一九一五年就读于东京大学英文专业时以短篇小说《罗生门》步入文学创作之途。而在一九二七年三十五岁时便因“恍惚的不安”自行中止了生命的流程。日本近现代文学天空于是陨落了一颗光芒正劲的奇星,不知使多少人为之扼腕唏嘘,平添哲人其萎之叹。

芥川确是一颗奇星,一颗放射奇光异彩的哈雷彗星。或许这种比较有些滑稽——他总是使我不期然地想起我国唐代以“鬼才”著称的短命诗人李贺。芥川天资聪颖,博学强记,多愁善感。创作讨厌平庸,讨厌直露浮泛,讨厌隔靴搔痒式的含蓄和自然主义式的写实。行文精雕细刻,立意独辟蹊径,构思缜密严整。虽有“强说滋味”之嫌,却也入木三分。借用颇不客气的流行语来说,可谓喜欢“玩弄深刻”的作家,但不能不承认他玩弄得相当高明。同时他又是高产作家。短短十几年创作生涯中,写了一百四十九篇小说、六十六篇随笔、五十五篇小品文及诸多评论、札记、游记、汉诗、和歌、俳句等作品。

以题材论,芥川文学可分历史与现实两大类,前期更以历史题材为主。

说来有趣,芥川大学时代专攻时髦的英文,但最为拿手的却是汉文。念小学时便读了《水浒传》《西厢记》。中学时代读了《聊斋志异》《金瓶梅》和《三国志》(《三国演义》),并喜欢汉诗。进入大学后仍在《琵琶行》等中国小说天地里留连忘返。有此汉文修养,对日本古典自然触类旁通,别有心会。书山稗海,文史苑囿,于中沉潜含玩,钩沉抉隐,一旦发而为文,自是信手拈来,随机生发,纵横捭阖,不可抑勒。由庙堂高官到市井小民,由紫宸之深到江湖之远,在其笔下无不呼之即来,腾跃纸上。这方面选了《罗生门》《鼻》《地狱变》《密林中》《芋粥》《开化的杀人》《奉教人之死》《枯野抄》《阿富的贞操》便是这方面的代表作。也有的取自中国古代文史作品,如《仙人》《酒虫》《黄粱梦》《英雄之器》《尾生的信》《杜子春》《秋山图》等。值得注意的是,芥川的历史题材小说并非为了演绎历史典故和翻拍历史人物,而是身披历史戏装的“现代小说”,目地在于借古喻今,针砭时弊,臧否人物,传达现代人的生命窘态和灵魂质地。如鲁迅在《罗生门》译者附记中所指出的,芥川的作品,“取古代的事实。注进新的生命,便与现代人生出干系来”。用日本当代学者的话来说,“归根结蒂,‘中国’之于芥川乃是仅仅提供了作品素材的异空间,在这个意义上,一如日本王朝的优雅世界”(伊东贵之语)。不妨认为,芥川的艺术成就主要表现在历史题材的作品中。原典出入自如,布局浑然天成,主题独出机杼,笔致摇曳生姿。

另一类便是现实题材。芥川生性敏感,近乎神经质地敏感。纵使一件司空见惯的小事,也往往使其脆弱的神经震颤良久。一般来说,他不重描绘而意在发掘,疏于叙述而工于点化。少的是轻灵与潇洒,多的是沉郁与悲凉。此类作品主要有《手帕》《橘》《矿车》《一块地》《将军》《玄鹤山房》《海市蜃楼》《河童》《齿轮》《某傻子的一生》等。或写村姑的淳朴,或写少年的孤独,或写乡下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或写军人的滑稽可笑,尤以描写知识分子苦闷和绝望的精神世界见长。其中《齿轮》和《某傻子的一声》叠印出作者本人一生的背影,具有明显的自传性质,从中不难窥见作者自杀前的精神状态及自杀的原因。而这些又大多以机警戏谑的语气,唯其如此,更让人痛切地感受到其灵魂的尴尬和迷惘。也正因为这样,《橘》中离家做工的小女孩炒年糕车窗抛给弟弟们的几个金黄色的橘子,才在芥川阴沉沉的文学天穹划出了格外美丽动人的抛物线。总的来说,现实题材的作品无论数量还是质量都较历史题材相形见绌,甚至不乏《保吉的手册》等“保吉”系列作品那样的较为平庸之作。

无论得于史料之作,还是拾于现实之篇,其一以贯之者,大约是以下两条主线。

一是对人性中“恶”(所谓“我执”)的暴露、揶揄和鞭挞。《罗生门》以令人窒息的紧凑布局将人推向生死抉择的极限,从而展示了“恶”的无可回避,展示了人之自私本质的丑陋,第一次传递出作者对人的理解,对人的无奈与绝望。《鼻》则把犀利的笔锋直接刺向人的深层心理,自卑与自尊,虚伪与丑恶,软弱与做作,同情之心与幸灾乐祸,种种微妙复杂的心理天衣无缝地聚敛于一部短片之内,委实令人惊叹,使人感慨,发人深省。此篇受到夏目漱石的极大赞赏,成为其进入文学殿堂的叩门之作。《密林中》以几个人对同一案件的不同证词或告白,于扑朔迷离之中凸现出人性的机微、人的无可信赖和无可救药。手法新颖,寓意深刻、虚实相生,玄机四伏,“乃出色的‘物语’产出装置”(高桥修语)。此篇早些年曾改编成脚本以《罗生门》为名由黑泽明搬上银幕,获奥斯卡金像奖。其他如《手帕》《阿富的贞操》和《一篇爱情小说》等亦属此线的延伸。芥川有时倒也善于渲染人物的心境涟漪,但极少折射晶莹璀璨的光点,而大多泛起无可疏浚的沉渣。唯见凄风苦雨,不闻鸟语花香。至于《侏儒警语》,虽广涉人生、道德、艺术、政治,林林总总,笔法或正语反说或冷嘲热讽或含沙射影或直捣辕门,但追根溯源,大都离不开对人性恶的赤裸裸的揭示和冰冷冷的剖析。至今读来灵魂亦不禁为之缩瑟。

第二条线便是对人对人生的幻灭感亦即厌世主义倾向所导致的对艺术的执著与痴迷,这或许也是出于对前者的一种补偿心理。这点在《戏作三昧》初露端倪,而在入选本集的《地狱变》中天崩地裂,一发不可遏止。“那被烟呛得白惨惨的面庞,那随火乱舞的长飘飘的黑发,那转瞬化为火焰的美艳艳的樱花盛装……尤其每当夜风向下盘旋而烟随风披靡之时,金星乱坠的红通通的火焰中便闪现出少女咬着嘟嘴物而几欲挣扎挣断铁链痛苦扭动的惨状……”而作为少女父亲的秀良面对这惨状竟浮现出“一种近乎恍惚状态的由衷喜悦之情”。也就是说,良秀为了成就艺术而放弃了亲情、放弃了道德、放弃了人性,宁愿看着自己最疼爱的女儿被活生生烧死,而他自己也在画完地狱变相图的第二天夜里自缢身亡——父女双亡的悲惨代价促成了一部艺术作品的诞生。这无疑是对作者本人信奉艺术至上主义惊心动魄的诠释。芥川也在写完这部作品不出十年自杀而死。“他的死因,一多半或可归于使其心力交瘁的神经衰弱,但剩下的大约一半似乎在于他对人生及艺术的过于真诚、过于神经过敏”(菊池宽语)。事实上芥川也对作品的艺术性采取了极其严肃和虔诚的态度,苦心孤诣,一丝不苟。无论所用语言的洗练典雅还是心理刻画的细腻入微或情节设计的无懈可击,都显示出这位作家高超的文学造诣和独特的艺术风格。尤为可贵的是,“他有意识地创造了文体——不是陈陈相因的文体,而是一扫庸俗气味的艺术文体”(中村真一郎语),堪称典型的艺术至上主义者。

当然,有争议的艺术作品并非没有,特别是《支那游记》中流露的“中国认识”,里面不难找见国人读起来可能心生不快的词句。芥川于一九二一年三月中旬开始作为《大阪每日新闻》社特派员来华旅行,先后到了上海、杭州、苏州、扬州、南京、芜湖、庐山、汉口、北京和天津等地,历时四个月,足迹遍布大半个中国。在上海见了章太炎和李汉俊,在北京见了胡适等人,但他对中国的政治和社会中出现的积极动向,更多时候表现出心不在焉的态度,而对杭州和长沙青年学生的排日行为亦未深入思考其根本原因和加以反省,而仅仅为之反感,他所津津乐道的大多是“支那”和“支那人”落后、颓废、粗俗、脏污、贫穷等“丑陋”的一面——尽管亦是事实——以致在当时就引起了巴金等人的反感和批驳。可以说,对中国古典的向往和对中国现实的鄙视是芥川“中国认识”的一对矛盾。前者使之怀有文化上的自卑,后者催生其现实中的傲慢(“日本优越论”)。这其实也是日本近现代主流知识分子或精英阶层共同的基本倾向,纵令夏目溯石亦不例外。愈到后来,自卑愈见其轻而傲慢遇见其烈,在结果上成为日本对外扩张和侵华战争所以顺利进行的重要思想舆论资源和社会基础。不过相对来说,芥川在日本现代作家中对中国的态度还是比价好的,对日本的穷兵黩武政策也间接地有所批评,甚至在例如《将军》这部作品中表示过反战态度 ,可以说是较为清醒和有良知的作家。

芥川在他短促的文学生涯中,未留下堪称黄钟大吕的鸿篇巨制,但他无疑是睥睨东瀛近代文坛的少数几位大家之一。尤其短片小说几乎无人可出其右,日本每两年颁发一次的著名的“芥川文学奖”就是为纪念他而设立的。

最后想说几句或许是题外的话。我最初接触《地狱变》,是二十五年前在吉林大学读研究生的时候。恩师王长新教授曾在文选课上重点讲过芥川作品,执笔时间里,眼前每每浮现出先生授课时专注而和善的神情,耳畔传来其抑扬有致的声调,如果译文中尚有一二处传神之笔,实乃先生精僻的讲解和气氛的感化所使然。令人沉痛的是,恩师已于一九九四年四月前乘鹤西去,尔来十余年矣!胶东夜雨,灯火阑珊,四顾茫然,音容宛在。倘恩师得知生前钟爱的作品经弟子之手以日汉对译形式为无数学子研读和欣赏,一定露出欣慰的笑容。二〇一四年四月五日于窥海斋时青岛桃李含苞玉兰吐艳罗生门

薄暮时分。罗生门下。一个仆人正在等待雨的过去。

空旷的门楼下,除了他别无旁人。只有一只蟋蟀伏在红漆斑驳的粗圆的桂木门柱上。其实这罗生门位于朱雀大路,按理,除他以外,也该有两三个头戴高斗笠或三角软帽的避雨男女。然而唯他一人。

这是因为,近两三年来京都连连遭灾:地震、龙卷风、大火、饥荒,不一而足。整个京城因此衰败不堪。据旧书记载,佛像和祭祀用具也已被毁,涂着红漆或饰有金箔银箔的木料被人堆在路旁当柴出售。都城既是如此光景,罗生门维修之类自然更是无从提起。于是,乐得狐狸来栖,盗贼入住,最后竟将无人认领的死尸也搬了进来,且日久成俗。这么着,每到日落天黑,人们便觉心里发怵,再没人敢走到此门的附近。

取而代之的,便是乌鸦。很多乌鸦不知从何处飞来。白天看去,无数乌鸦一边叫着一边绕着两端的脊瓦往来盘旋。尤其门上方的天空回光返照之时,乌鸦浑如播撒的芝麻历历在目。无须说,它们是来啄食门楼上的死人肉的。不过,今天或许时间已晚,竟无一只飞临。目中所见,尽是已开始塌裂且从裂缝中长出长长杂草的石阶上点点泛白的乌鸦粪。仆人身穿洗得发白的青布褂,在七级石阶的最上一级弓身坐下,百无聊赖地望着雨丝。而右脸颊那颗大大的粉刺又给他增添了几分烦躁。

作者刚才写道“仆人正在等待雨的过去”。其实,雨过去仆人也并没有什么事可做。若是往日,他自可返回雇主家里。但四五天前便被主人打发出门。前面已经说了,京都城当时已衰败不堪。眼下这仆人被多年的雇主打发出门无非这衰败景象的一小片落叶而已。所以,与其说仆人在等待雨停,莫如说雨中的仆人无处可去无计可施更为合适。而且,今天的天气也加剧了不少这平安年间仆人的Sentimentalisme。从未时下起的雨,直至申时仍无止息迹象。这样,仆人当务之急便是设法筹措明日的生计。也就是说要为根本无法可想之事而想方设法。他一边沉浸在漫无边际的思绪里,一边似听非听地听着朱雀大路持续已久的雨声。

雨包拢着罗生门,雨声从远处飒然而至。暮色逐渐压低天空。抬头看去,门楼斜向翘起的脊瓦正支撑着重重压下的阴云。

既然为无法可想之事想方设法,就无暇选择手段。如要选择,便只有饿死墙下或抛尸路旁,进而被人像拖狗一样拖来扔在这门楼上。而若不选择——仆人的思路兜了几圈之后,终于到了这一关口。可是这“而若”终究是“而若”。仆人固然对不择手段这点给予了肯定,但要想使这“而若”有个结局,随之而来的必然是“除非当强盗”。问题是仆人又没有勇气对此给予积极的认同。

仆人打了个大大的喷嚏,很是艰难地站起身来。日暮生凉,京都城已冷得该生火炉子。门柱之间,风同暮色一起冷飕飕地穿过。那只伏在红漆柱上的蟋蟀,早已不知去向。

仆人缩下脖颈,高高耸起黄汗衫青布褂下的双肩打量门楼四周。他想找一处好歹可以过夜的地方,一个没有风雨之患又避人眼目的安然存身之处。也巧,一架同样涂着红漆的通往门楼顶端的宽木梯闪入眼帘。楼顶即使有人,也全都是死人。仆人于是小心不让腰间鲨鱼皮柄腰刀滑出刀鞘。将穿着草鞋的脚踏上木梯最下一级。

此后过了几分钟。通往罗生门顶端的宽梯中间,一个汉子像猫一样弓身屏息,窥看上面的动静。上面射下的火光,隐隐约约舔着他右侧的脸颊,映出短短的胡须和红肿的酒刺。仆人起始满以为上面清一色是死人。不料爬上两三级,上头竟似乎有人点火,且火光四处动来动去。那浑浊的黄色光亮在挂满蛛网的藻井上摇摇晃晃,一看便知上面有人。雨夜里居然敢在这罗生门上点火,笃定不是等闲之辈。

仆人如壁虎一般蹑手蹑脚爬着楼梯,终于爬上顶头。而后身体尽可能放平,脖颈尽可能伸长,战战兢兢地扫视楼内光景。

一看,里面果如传闻所言,几具死尸横躺竖卧地扔着。但火光照到的范围却意外狭小,看不清尸体的数量,仅可模模糊糊地辨出有的赤裸,有的着衣,当然男女混杂。而且全部泥塑木雕似的张着嘴巴伸着胳膊,狼藉地倒在楼板上,甚至很难相信他们曾是活人。肩、胸等隆起部位承受着昏黄的灯光,低凹部位则愈发阴影沉沉,无不哑巴一般永久地沉默了。

死尸腐烂的臭气使得仆人不由得捂起鼻子。但下一瞬间却令他忘了捂鼻:一股汹涌的情感几乎将他的嗅觉劫掠一空。

仆人的眼睛这时看清死尸中间蹲有一个人,一个身穿桧树皮色衣服的白发老太婆,又瘦又矮,浑如猴子。老太婆右手举着燃烧的松明,正在细细审视一具死尸的面孔。死尸头发很长,当是女尸。

在六分恐怖四分好奇之心的驱使下,仆人竟一时忘了呼吸。那感觉,若借用一句旧书上的话语,正可谓“周身毛发变粗”。这时间里,只见老太婆把松明插在楼板缝上,旋即双手掐住眼下死尸的脖子,恰如老猴子给小猴子抓虱,一根根拔起那长长的发丝。头发丝顺手而下。

随着头发丝的一根根拔落,恐怖从仆人心中一点点减却。与此同时,对老太婆强烈的憎恶则一点点增加。不,说对老太婆或许不够准确,应该是对所有恶的反感正在一分一秒地加剧。此时如果有人向这个仆人重新提起他刚才还在考虑的是饿死还是为盗的问题,想必他会毫不犹豫地选择饿死。也就是说,仆人对恶的憎恨之心已如老太婆插在地板上的松明势不可挡地燃烧起来。

自然,仆人并不明白老太婆何以要拔死人的头发。因而他也不知道应将她归为善恶的哪一类才算合理。只是在仆人眼里,在这雨夜罗生门上拔取死人头发一事本身即足以构成不可饶恕的恶。当然,刚才自己本身还宁肯为盗的念头早已忘到九霄云外。

于是,仆人往两腿运了运力,从梯子一跃而上。他手按鲨鱼皮刀柄腰刀,大踏步走到老太婆跟前。对方的惊恐自不必说。

老太婆看了一眼仆人,一如脱弦之箭跳起身来。“混帐,哪里去!”仆人骂着,挡住被死尸拌得踉踉跄跄企图仓皇逃命的老太婆的去路。老太婆推开仆人仍要前逃,仆人再次挡住推回。两人在死尸群中默默推搡了一会儿。但胜负一开始就已见分晓。仆人终于抓住老太婆的手腕,用力将她扳倒。那手腕瘦得皮包骨,同鸡爪无异。“你在干什么?说!不说,瞧这个!”仆人丢开老太婆,霍地抽出腰刀,将白亮亮的钢刀贴到老太婆眼前。老太婆仍不作声,固执得如哑了似的,唯见双手簌簌发抖,肩头连连起伏,两眼睁得险些将眼珠儿挤出眶外。见此光景,仆人这才实实在在意识到老太婆的生死完全取决于自己的意志。这使得那股剧烈燃烧的憎恶之情不觉冷却下来。剩下的,只有大功告成的心安理得的愉悦与满足。仆人稍微缓和一下语气,向下看着老太婆道:“我不是按察使的衙役,是打门下过路的人,不会把你捆上绳子送去发落的。只是想知道这种时候你在这门上干什么,你说出来就算了事。”

老太婆随即变本加厉地圆睁双眼,定定注视仆人的面孔。眼眶已经发红,目光如食肉鸟一样咄咄逼人。继而,像咀嚼什么东西似的动了动因皱纹而几乎同鼻子混在一起的嘴唇,尖尖细细的喉节也蠕动起来,鸟啼样的声音上气不接下气地传到仆人耳畔:“拔这头发、拔这头发,我是想用来做个发髻。”

仆人对老太婆意外平庸的回答很感失望。与此同时,刚才的憎恶和冷冷的轻蔑又一并涌上心头。或许是这情感波动传导给了对方,老太婆一只手仍攥着从死尸头上拔下的长发,用癞蛤蟆低鸣般的语声嗫嚅着道出这样一段话来:“不错,拔死人的头发的确算不得正经勾当。可话又说回来,这些死人个个都是罪有应得的。我现在拔头发的这个女人,就曾把蛇一段段切成四寸来长说是鱼干拿到禁军营地去卖。要不是得瘟疫死了,怕现在也还在干那种营生。听说禁军们都夸她卖的鱼干味道鲜美,竟顿顿买来做菜。我不觉得这女人做的是缺德事。她也是出于无奈,要不然就只有饿死。同样,我也不认为我正在干的有什么不妥,也是因为没有别的办法,不这样就只能坐着等死。所以,这个深知事出无奈的女人想必也会原谅我这种做法的。”

以上就是老太婆说的大致意思。

仆人把刀收回刀鞘,左手按着刀柄,冷静地把话听完。当然,听的过程仍为右手摸着的脸颊上那个红肿的大酒刺感到心烦。但听着听着,仆人心中生出了某种勇气,而这正是他刚才在门下所缺少的。但其趋向则同爬上门楼抓老太婆时的勇气截然相反。仆人已不再为饿死或为盗的选择而犹豫不决。不仅如此,作为他此时的心情,早已把什么饿死之念逐出意识之外——这点几乎连考虑的余地都无从谈起。“真是这样的?”老太婆话音刚落,仆人便以不无嘲讽的语调问道。问罢跨前一步,从酒刺上移开右手,出其不意地抓住老太婆的上衣襟,咬牙切齿地说:“那好,我剥掉你的衣服!你可不要恨我,要不然我就得饿死!”

仆人三下两下扯掉老太婆的衣衫,一脚把抱住自己腿不放的老太婆踢倒在死尸上。到梯口只有五步远。仆人把剥下的桧树皮色衣服夹在腋下,转眼跑下陡梯,消失在夜的深处。

过了好一会儿,死一样倒着的老太婆才从死尸中撑起裸体,发出不知是呓语还是呻吟的声响,借着仍在燃烧的火光爬到楼梯口,垂下短短的白发朝门下张望。外面,唯有黑洞洞的夜。

仆人的去向,自然无人知晓。鼻

提起禅智内供的鼻子,池尾无人不晓。鼻长五六寸,从上唇直搭至颔下。形状上下一般粗细。就是说,一段细细长长的灌肠样物件从面部正中晃晃地垂将下来。

内供已年过半百,从当小沙弥的昔日直到升任宫内道场御用高僧的今天,内心始终为鼻所苦。当然,表面看去,至今仍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这也不仅仅由于他身为一心向往西方净土的僧侣自知不该对鼻子耿耿于怀,而更是因为他不愿意被人看出自己苦于鼻子一事本身。日常闲谈,内供最怕遭遇鼻子一词。

他所以为鼻子苦恼,原因有二。一是鼻子长带来的实际不便。首先一条是吃饭时,一个人招架不住。独自用餐,鼻端必然掉入铁碗。故而吃饭时只好让一弟子坐于对面,用一块长二尺宽一寸的木板托起鼻子。但是这种就餐状态,不论对托鼻的弟子还是对被托的内供,都决非轻松之举。一次,一个替代那个弟子的童僧打了个喷嚏,结果手一抖,鼻子掉进了粥碗——当时在京都传得满城风雨。不过,对内供来说,这点决不是为鼻子折磨的最大原因。内供的苦恼其实是来自被鼻子刺伤的自尊心。

池尾一带的人都说,生出如此鼻子的禅智内供幸好不是在俗之人,否则那副尊容断然找不到老婆。甚至有人议论他是因那鼻子才出家为僧的。但内供自己并不觉得因是僧人而多少减轻了鼻子带来的烦恼。他的自尊心委实太敏感了,忍受不住没有妻室这种结果与事实。于是,内供试图从积极和消极两方面恢复被摧毁的自尊心。

他首先想到的办法,是如何使长鼻显得短些。趁没人时,他脸对着镜子从各个角度照来照去,百照不厌,费尽心机。有时候,光是变换面部角度难以使他尽兴,便手拄脸颊或指按下巴,不屈不挠地对镜观摩不止。然而,鼻子看上去短得至少令自己满足却是一回也不曾有过。有时甚至觉得越是煞费苦心越是显得长了。每当此时,他就把镜子收进盒内,仿佛新发现似的喟叹一声,怏怏返回经房桌旁继续看《观音经》。

同时,内供还总是关注别人的鼻子。池尾寺院常有讲经说法等活动举行,且寺内僧房栉比鳞次,净身房里天天有人烧水。因此出入这里的僧俗十分频仍。内供坚持不懈地打量这些人的面孔,只为找出一个长有类似鼻子的人来,也好聊以自慰。故内供眼里自然进不来什么青衫、白幔。至于柑色帽子浅黑法衣之类,亦是由于司空见惯,更是有而若无。内供目中无人,唯有鼻子。问题是,鹰钩鼻倒是有的,而自己这样的鼻子却是绝无仅有。如此一来二去,内供心里渐渐又生不快。同人交谈时不由抓起摇摇欲坠的鼻头而羞红老脸也完全是这不快所致。

后来,他竟至心生一计,企图从佛家经典和其他古籍中觅出长有同样鼻子之人,以多少求得几分宽慰。然而,任何一部经书都未提及目连和舍利弗的鼻子如何之长。当然,龙树和马鸣也是鼻子与常人无异的菩萨。从震旦的故事中倒是听说过蜀汉刘玄德的耳朵大。当时他想,如若长的是鼻子,自己不知会感到何等心怀释然。

无须说,内供在苦心孤诣进行如此消极探索的同时,也曾通过积极的尝试促使鼻子变短。这方面他也堪称无所不用其极。熬过乌爪汤喝,往鼻头抹过老鼠屎。但无论怎样施展伎俩,鼻子都依然故我,依然以五六寸的长度从上唇赫然下垂!

不料,某年秋天,一个顺便进京为内供办事的弟子带回一个整治长鼻的秘方。秘方是一位知己医生所授。那医生来自震旦,在长乐寺为僧。

内供一如平日,做出一副对鼻子不屑一顾的神气,故意不提赶快试用那个秘方。但另一方面,吃饭时每每以若无其事的语气说起不忍总给弟子添麻烦云云。内心自然期待弟子劝说自己一试该法。弟子也并非不明白内供的用心。较之反感,弟子莫如对内供的如此煞费心机深为同情,于是迎合内供心理,百般劝说内供何妨一试。这对内供可谓正中下怀,终归言听计从。

秘方其实十分简单,只消将鼻子泡入热水,之后让人践踏即可。

净身房每天都烧热水。弟子当即用水桶提了热得几乎伸不进手指的沸水回来。但若直接将鼻子投入水桶,热气势必灼伤面孔。于是,便用方木盘开了个孔以为桶盖,从孔中将鼻子探入桶内——只将鼻子浸入沸水,却是一点也不热的。片刻,弟子道:“煮得可以了吧?”

内供沁出苦笑:光听这句话,任凭谁都觉察不出洗的是鼻子。那鼻子被热水泡得阵阵发痒,一如跳蚤叮咬。

一等内供将鼻子从孔内提出,弟子马上两脚使足力气践踏依然热气蒸腾的鼻柱。内供侧身躺着,把鼻子抛在地板上,看着弟子双脚在眼前上窜下跳。弟子时而露出不忍的神情,向下看着内供的秃脑袋说:“疼不疼?大夫叫狠命踩来着。可还是疼吧?”

内供想要摇头否定。无奈鼻子在人脚下,摇头不得,只好向上翻动眼珠,盯着弟子满带红裂纹的脚,俨然气呼呼地答道:“不疼!”

由于被踩的是发痒部位,心里反倒有些舒服,并无痛感。

踩了一会儿,谷粒样的颗粒开始从鼻体排出,形状活像整个烤焦的脱毛小鸟。弟子见了,停住脚,自言自语地说:“大夫说要用镊子夹出。”

内供意犹未尽地鼓着腮,默不作声,任由弟子处置。他当然不是不领会弟子的好意,只是不情愿自家鼻子被当成什么物件弄来弄去。那神态活像接受技术可疑的医生做手术的患者,老大不高兴地注视弟子用镊子从鼻体毛细孔中剔除脂粉颗粒。颗粒四分多长,状如鸟的羽根。

如此告一段落,弟子舒了口气:“再来一次就可以了。”

内供依然蹙起八字眉,满脸不悦地听从弟子的安排。

第二次拿出泡过的鼻子一看,果然短得今非昔比,竟同普通的鹰钩鼻大致无异。内供摸着变短的鼻子,对着弟子递过的镜子,难为情似的犹犹豫豫地往里看着。

鼻子——原来一直垂到颔下的鼻子,居然魔术般地收敛起来,勉强得以在上唇部位沮丧地苟延残喘。那斑斑点点的红痕,想必是践踏留下的遗迹。如此状态,定然无人再嘲笑了——镜中内供的脸看着镜外内供的脸,满意地眨着眼睛。

蓦地,他又担心鼻子某日故态复萌。因此,不论诵经还是吃饭的时候,一有时间就伸手轻触一下鼻尖。好在鼻子好端端地趴在上唇上,并无蠢蠢下垂之势。一夜睡过,翌日大早醒来,第一动作便是摸鼻。鼻依然短小无恙。内供于是大为畅快,有如抄罢《法华经》而功德圆满之时。如此心境可是多年来从未有过的。

岂料两三天后,内供发现了一件意外的事:一个来池尾寺办事的武士,说起话来语无伦次,却一味盯住内供的鼻子不放,神情比以前显得更加莫名其妙。不仅如此,一度把内供鼻子抖进粥碗的那个童僧在禅堂外走碰头时,起始还低头强忍不笑,随后终于忍俊不禁,噗哧笑出声来。那些前来请示的僧众,面对面时尚能乖乖倾听,而内供刚一转身,便马上吃吃窃笑,且不止一次。

一开始内供还以为是自己面部发生变化之故。但这种解释总好像不够充分。诚然,童僧和其他僧众发笑的原因无疑是在这里。问题是尽管同样发笑,笑法却与鼻长的往日多少有别。如果说尚未看惯的短鼻子比早已看惯的长鼻子显得滑稽,事情倒很简单。可其中原因似乎不仅如此。

以前的笑不曾如此怪模怪样呀!

内供放下刚刚念的经文,歪着秃脑袋不时自言自语。每当此时,可爱的内供必然望着旁边挂着的普贤画像发怔,回想四五天前鼻子长时的光景,心情十分沉重,“恰如今朝破落户,回首往昔荣华时”。遗憾的是,内供不具有解答这一疑问的天赋之明。

人的内心存在两种相互矛盾的情感。无疑,没有人不同情他人的不幸。可是,一旦对方好歹从不幸中挣脱出来,却又因而产生若有所失的怅惘。说得夸张一点,甚至出现一种想使之重新陷入不幸的心理。于是,不觉之间开始对其怀有某种敌意,尽管是消极的敌意。不知个中缘由的内供之所以怏怏不快,无非是因为他从池尾僧俗的态度中,隐隐觉察出了这些旁观者的利己主义。

因此,内供的情绪每况愈下。亦不管对谁,开口说不上两句便恶狠狠地横加训斥。以致后来就连为他治过鼻子的弟子也开始暗地里讲他的坏话:“内供那么恶语伤人,可是要遭报应的哟!”尤其使内供气愤的,是那个淘气鬼童僧。一天,听得狗叫得厉害,不由出门察看。只见那童僧挥舞二尺多长的木片,正追赶一只长毛狗。光是追赶倒也罢了,还边追边喊什么“看我打你的鼻子,喏,看我打你的鼻子!”内供从童僧手中一把夺过木片,狠狠朝他脸上打去。原来竟是原先用来托鼻子的木片。

一来二去,内供反倒对鼻子的变短有些悔恨起来。

事情发生在一天夜里。日暮时分,晚风骤起,塔上铃声令人心烦地传来枕畔,加之寒气袭身,年老的内供实难入睡。辗转反侧之间,忽觉鼻子有奇异的痒感。伸手一摸,湿乎乎地膨胀起来,似乎正在发烧。

毕竟是强行弄短的,很可能出了毛病——内供用给佛烧香般谦恭的手势按住鼻头喃喃低语。

翌日,内供一如往常早早醒来。寺内银杏树七叶树一夜落叶飘零,院落一片金黄,灿烂生辉。塔顶大约挂了层银霜,九轮在迷蒙的晨光中闪闪耀眼。禅智内供站在挂起吊窗的檐廊,深深吸了口气。

正当此刻,某种几乎忘却了的感觉重新回到身上。

内供慌忙摸鼻。摸到的并非昨晚的短鼻,而是以前的长鼻:长达五六寸,从上唇一直垂至颔下。他明白,鼻子一夜之间恢复如初。与此同时,一种如释重负的心绪也仿佛失而复得,就像鼻子变短时那样。

这样一来,肯定再无人发笑了——内供在心中自语。

长长的鼻子,摇晃在秋日的晨风中。手帕

东京帝国法科大学教授长谷川谨造先生坐在阳台藤椅上看斯特林堡的《编剧法》。

先生的专业是植民政策研究。所以看戏剧创作法这点可能多少会给读者以唐突之感。但先生不仅仅是学者,还是个有声望的教育家,每有时间,大凡在某种意义上对现代学生的思想感情有关的书——即使无助于专业研究——也必然流览一番。这不,近来只因其兼任校长的某高等专门学校的学生爱不释手这一条理由,甚至对王尔德的《惨痛呼声》和《意想集》之类都不辞一读之劳。既是如此先生,因而纵然现在所读之书谈论的是欧洲当代戏曲及演员,也没什么匪夷所思。这是因为,接受先生熏陶的学生之中,不仅有人写斯特林堡、易卜生乃至梅特林克的评论,甚至有人兴致倍增,决心追随这些当代剧作家的足迹,将戏剧创作为毕生事业。

先生每读毕惊世骇俗的一章,便把黄色布皮书置于膝头,往阳台上悬挂的歧阜灯笼漫不经心瞥上一眼。奇怪的是,每当这时先生的思绪便倏然离开斯特林堡,而一起去买这歧阜灯笼的太太随即浮上心头。先生是留学期间在美国结婚的,太太当然是美国人,但对日本和日本人的爱丝毫不在先生之下。日本精致的工艺美术品尤其深合太太的心意。把歧阜灯笼挂在阳台上也是如此——与其说是先生的喜好所使然,莫如视之为太太的日本情趣些许体现更为合适。

先生每次放下书时,都要想到太太和歧阜灯笼,以及由这灯笼代表的日本文明。依先生之见,日本文明近五十年间在物质方面展示了相当显著的进步,而在精神上则几乎看不出有什么进展。在某种意义上毋宁说是在堕落。那么,作为现代思想家的当务之急,应该怎样做才能挽回这种堕落呢?先生断定:除却日本固有的武士道别无他法。武士道这东西,绝不应以岛国之民偏执的道德而视之。相反,其中甚至有同欧美各国基督教精神相一致的东西。倘若能够通过武士道为现代日本思潮找出依归,那么不仅对日本精神文明有所贡献,而且有助于欧美各国民众同日本国民的相互理解。国际间的和平也因此得到促进亦未可知。在这个意义上,先生早就想充当架在东西方之间的桥梁。对这样的先生来说,太太和歧阜灯笼以及由灯笼代表的日本文明以某种谐调性涌上脑海绝非不快之事。

然而几次回味这种惬意时间里,先生渐渐察觉即使阅读当中思绪也同斯特林堡远离开来。于是他不无厌恶地摇了下头,又开始把眼睛盯在小小的铅字上。也巧,所看的地方这样写道:

——当演员发现了对于最为普通感情的恰如其分的表现方法并因此获得成功时,无论是否合于时宜,他都会为之欣喜;同时又因其成功而往往驾轻就熟。而这便是所谓manière(表现手法)……

先生一向同艺术、尤其戏剧风马牛不相及。即便日本的戏剧迄今为止所看次数也屈指可数。一个学生写的小说中曾出现梅幸这一名字。而以博学强记自负的先生唯独对这个名字到底莫名其妙。于是一次趁机把那个学生叫来询问:

——喂,梅幸指的什么?

——梅幸么?梅幸是当时丸之内帝国剧场专职演员,时下正扮演《太阁记》第十幕里的操。

穿小仓裙裤的学生如此毕恭毕敬地回答。所以,对于斯特林堡以简洁有力的笔触加以评论的各种演出法,先生也全然没有自己的见解。只是在能联想起留洋期间所看戏剧某幕场景的范围内产生几分兴致。不妨说,同中学英语老师为找习惯用语而读肖伯纳的剧本没多大区别。兴趣终究只是兴趣。

阳台天花板悬着尚未点亮的歧阜灯笼。下面的藤椅上,长谷川谨造先生仍在阅读斯特林堡的戏剧创作法。我只写到这里,想必读者就不难想象这是个何等悠长的初夏午后。不过,这绝不意味先生百无聊赖。如果有人想这样解释,无非对作者写作的心情故意冷嘲热讽罢了。而现在,就连斯特林堡,先生也不得不中断下来。这是因为,禀报有客人来访的女仆妨碍了先生的雅兴。看来,就算夏日再长,世人也非要忙煞先生不可。

先生放下书,瞥了一眼女仆刚刚递上来的小名片。象牙色纸片上小小写道西山笃子。不像是以前见过的人。出于慎重,交游广的先生还是离开藤椅,将脑海中的人名簿大致翻阅一遍。记忆中还是浮现不出类似的脸庞。于是,他把名片代替书签夹在书里放在藤椅上,以心神不定的样子理好绢丝单衣的前襟,目光再次不经意地落在鼻端前的歧阜灯笼上。在这种情况下,较之等待主人的来客,等待来客的主人往往更为焦急,这恐怕也是人之常情。当然,先生一向严谨,即使来人不是今天这样的女客,他也是这个样子,这点就无须特意交待了。

一会儿,先生算好时刻打开客厅的门。他走进门内,手刚刚离开门拉手,椅子上坐着的四十岁模样的妇人当即起身——二者几乎同时。来客超出先生的估计,身穿高雅的铁灰色单层和服,披一件黑色罗纱外套,唯有胸口细细留出的部位鼓出翡翠衣带扣。衣带扣呈清秀的菱形。头发挽成椭圆形发髻。这点即使对这类细节漠不关心的先生也一目了然。一张日本人特有的圆脸,琥珀色皮肤,俨然贤妻良母。一瞥之下,先生觉得来客长相似乎在哪里见过。

——我是长谷川。

先生热情点头。他想,若是见过,自己这么一说,对方自然提起。

——我是西山宪一郎的母亲。

妇人以清晰的语声说罢,客气地回了一礼。

说起西山宪一郎,先生倒也记得。亦是写易卜生和斯特林堡评论的学生之一,专业好像是德国法律。上大学以后也经常提出思想问题出入先生家门。今年春天患了腹膜炎,由于住在大学附属医院,他也前去看望一两次。依稀记得见过这妇人也并非偶然。那个精力充沛的浓眉小伙子和这个妇人长相惊人地相似,正如那句日本谚语所说:一个瓜分两半。

——啊,是西山君的……?

先生一边独自点头,一边手指小茶几的对面。

——请,请那边坐。

妇人在大体对突然来访道歉之后,再次鞠了一躬,在那把椅子上落座。坐下时从袖口掏出的,想必是手帕。先生见了,马上递过茶几上的朝鲜圆扇,在对面椅子坐下。

——好气派的房子!

妇人不无造作地环视房间。

——哪里,光是宽敞,没什么气派的。

早已习惯这种寒暄的先生把女仆刚端来的冷茶摆在客人面前。随即把话题转向对方。

——西山君如何?病情没什么变化吧?

——啊。

妇人把双手恭谨地叠放在膝部,稍稍停顿一下,然后静静继续下文。语调仍那么镇定和顺畅。

——其实,今天也是为儿子事来的。他到底不行了。生前给先生添了不少麻烦……

以为妇人出于客气而不拿茶杯的先生这时正要把红茶杯端去嘴边。他想,与其一再勉强相劝,莫如自己喝给对方看。不料,茶杯尚未接触柔软的八字胡,妇人的话突然惊动先生的耳朵。喝茶还是不喝茶这一念头完全从青年的死独立开来,刹那间扰乱先生的心。然而毕竟不能把端起的茶杯原样放回。于是先生咕嘟一声断然喝了一口,略略蹙起眉头以仿佛呛住的声音说道“那可真是”。

——住院期间也常有那样的议论。知道您忙,但还是想通知一声,同时表示感谢。

——啊,没什么的。

先生放下茶杯,拿起蓝色蜡染团扇,凄然说道:

——到底没挺过来?正是大有发展的年龄……我也好久没去医院了,本以为差不多康复了。那么,去世多少天了?

——昨天正是头七。

——还是在医院里……

——是的。

——实在没想到啊!

——不管怎么说,能想的办法都已想了,只能顺其自然。毕竟做到那个程度,怨天尤人也是使不得的。

如此交谈时间里,先生注意到一个意外的事实:这位妇人无论态度还是举止,根本不像讲述自己儿子的死。眼睛里没有泪花,声音也平静如常,嘴角甚至漾出微笑。任何人听来都只能认为妇人谈的是家常话。先生对此感到不可思议。

那还是往日先生留学柏林的事。当今德皇的父亲威廉一世驾崩。先生是在常去的咖啡馆里听到这则讣告的,但只有一般性感慨。因此他仍像平时那样喜气洋洋夹着手杖返回寄宿的地方。岂料刚一开门,寄宿处的两个小孩当即从两边搂住他的脖子“哇”一声大哭起来。一个是穿褐色夹克的十二岁女孩儿,一个是穿深蓝色短裤的九岁男孩。喜欢小孩的先生因为不明所以,所以抚摸着两个小孩光亮的头发不断安慰道“怎么了怎么了?”但小孩儿仍哭个不停,一边抹鼻涕一边说出这样的话来:

——陛下爷爷去世了!

先生感到费解:一国元首之死,连小孩都这般悲痛!这不仅仅让他考虑皇室和人民的关系这个问题。自到西方以来屡屡打动先生视听的西方人冲动性感情表露再次使得身为日本人和武士道信徒的先生感到惊诧。当时那惊诧与同情相织一起的心情至今也无法忘记,想忘也忘不掉。现在恰恰相反,他为这位妇人的不哭而觉得不可思议。

有了第一个发现之后,第二个发现也接踵而来。

正当主客的话题由追思去世的青年转到日常生活琐事上来、继而再次回到原来的追思上面的时候,朝鲜团扇因为什么从先生手中滑下,“啪”一声落在马赛克地板上。交谈当然没有紧迫到间不容发的地步,于是先生从椅上往前探出上半身,手伸向地板。团扇落在小茶几下面——套在拖鞋里面的妇人白袜的旁边。

这时,先生的眼睛偶然看见妇人的膝部。膝部有一双拿手帕的手。当然,单单这点谈不上什么发现。但他同时觉察到妇人的手正剧烈颤抖。也许极力克制激动情绪的关系,颤抖的手紧紧攥住膝上的手帕,几乎把手帕撕裂。最后他又察觉,变得皱皱巴巴的丝绸手帕在柔嫩的手指间宛如被微风吹拂一般抖动着刺绣花边——妇人脸上固然带着笑容,但实际上一直用全身哭泣。

拾起团扇抬脸的时候,先生的脸上有了刚才没有的表情。那是一种极其复杂的表情,既有目睹不该目睹场景的敬畏,又有敬畏带来的满足,二者以多少有些做作和夸张的表情呈现出来。

——啊,您的悲痛,即使我这样没有孩子的人也完全感受得到。

先生仿佛看见耀眼物体,一边约略夸张地向后仰头,一边以饱含感情的低沉语声说道。

——谢谢。不管怎么说,事情已无法挽回了……

妇人微微低下头去。晴朗的脸上依然满是微笑。

两小时后。先生洗过澡,吃罢晚饭,捏了一个饭后樱桃,又悠闲地坐在阳台藤椅上。

夏日的傍晚过得很慢。玻璃窗大敞四开的宽大阳台上总是笼罩在若明若暗的夕晖下,夜幕很难降临。在这隐约的天光中,先生一直把左腿架在右腿上,头靠在椅背,怅然注视着歧阜灯笼。那本斯特林堡的书拿倒是拿在手里,但似乎一页也没看。这也难怪,毕竟先生的脑袋仍然满满装着西山笃子夫人那令人敬佩的表现。

吃饭时,先生对太太一五一十讲了一遍,称赞说这就是日本女武士道。热爱日本和日本人的太太听了不可能不同情。先生为发现太太这个热心的听者感到满足。太太、刚才那位妇人以及歧阜灯笼,三者以某种伦理性背景浮现在先生的脑海。

先生不知道自己在这幸福的回想沉溺了多长时间。后来忽然想起一家杂志约稿的事。那家杂志以“致现代青年书”为题,向四方名流征求一般道德上的意见。就以今天发生的事为题材马上写一篇感想寄过去好了——先生这么想着,搔了搔头。

搔头的手就是拿书的手。随即先生意识到被冷落的书,翻开刚才把名片当书签夹的那页。正在这时,女仆走来点亮头上的歧阜灯笼,细小的铅字看起来也不那么吃力了。先生也没什么心思看,只把视线随便落在书页上。斯特林堡说道:

——我年轻的时候,有人讲起海伯格夫人——大概出自巴黎——的手帕的故事。说她虽然面带笑容,但是手把手帕撕成两半。即所谓双重演技。我们现在称之为“做派”……

先生把书放在膝上。书就那样打开着,西山笃子的名片仍在书的正中。但先生心中出现的已不再是那个妇人。却又不是太太,也不是日本文明,而是企图打破这种平稳和谐的某种莫名其妙的东西。它当然不同于斯特林堡指责的演出法以及实践道德上的问题。可是从现在所看之处得到的暗示中,仍有什么扰乱了先生浴后悠然自得的心绪。武士道、及其 manière ……

先生不悦地摇了两三下头,又抬起眼睛,开始定定注视绘有秋草图案的歧阜灯笼的光亮……地狱变一

堀川老殿下那样的人,往昔自不必说,日后恐也没有第二人。据传,老殿下出世前夕,其母梦见大威德明王大驾光临。总之,一降生便似乎与常人不同。故而,老殿下所作所为,无一不出乎我辈意料。远的不提,就说堀川府第的规模吧,说壮观也罢,说雄伟也罢,反正独具一格,远非我等庸人之见所及。有人甚至列举老殿下诸多行状,而比之为秦始皇和隋炀帝。这恐怕出于谚语所说的盲人摸象之见。老殿下所思所想,绝非如此只图自己一人富贵荣华,而是以黎民百姓为念。也就是说,乃是与万民同乐的宽宏大度之人。

唯其如此,在二条大宫遭遇百鬼夜行之时才得以平安无事。甚至因摹写陆奥盐釜景致而闻名的东三条河原院内据说夜夜出现的融左大臣的幽灵,也肯定是在受到老殿下斥责之后才销声匿迹的。其威光若此,京城内所有男女老少才在提起老殿下时无不肃然起敬,以为菩萨转世。一次进宫参加梅花宴回府路上御车之牛一时脱缰,撞伤一过路老者。老者竟双手合十,感谢幸为殿下之牛所伤。

由此之故,老殿下一代留下了许许多多足以传之后世的奇闻逸事。诸如宫廷大宴上曾蒙皇上赏赐白马三十匹;曾将最宠爱的书童为长良桥舍身奠基;又曾让震旦一位得华佗真传的医僧割疮。凡此种种,不止一端。不过,诸多逸事之中,最可恐怖的,莫过于至今仍视为传家之宝的地狱变屏风的由来。就连平素一向处变不惊的老殿下当时也不禁为之愕然。何况一旁侍候的我辈,自然更是魂飞魄散。就我来说,虽已侍候老殿下长达20年之久,而碰上如此凄绝场面亦是头一遭。

此话须先从创作这幅地狱屏风的那个叫良秀的画师说起。二

提起良秀,或许如今仍有人记述其人其事。此人是当时著名画师,拿起画笔,几乎无人可出其右。事情发生时,大约年届50——记不确切了。看上去不过是个瘦得皮包骨的不无狡黠的小老头。去殿下府时,总是穿一件深黄色长袍戴一顶三角软帽。至于为人更是猥琐不堪。不知何故,偌大年纪了,嘴唇却红得醒目,红得悚然,足以使人觉得如睹怪兽。也有人说是舔画笔所致,实情不得而知。自不待言,从那以后一些嘴上无德之人便说良秀举止活像猴子,竟给他取了个猴秀的诨名。

说起猴秀,还有一段插曲。其时良秀有一年方15的独生女进府当了小侍女。女儿生得不似其父,甚是惹人喜爱。而且,也许因为过早失去母亲,小小年纪却有大人做派。懂得体贴别人,加之天生聪颖,敏捷乖巧,因而受到老夫人和其他所有侍女的怜爱。

这时间,丹波国有人献来一只不怕人的小猴。正当淘气年龄的小殿下为它取名良秀。小猴的样子本来就滑稽可笑,又加上这么一个名字,致使府中上下无人不笑。光笑倒也罢了,还每每一口一个良秀,或叫它爬院里的松树,或骂它弄脏了房间的草席,总之变着法子捉弄。

一天,刚才说过的良秀女儿手拿系有诗简的红梅枝通过长廊时,那只良秀小猴正从远处拉门那边一瘸一拐地跑来。它已没了平日爬柱的力气,只顾拖着瘸腿拼命逃窜。后头,举着一根树条的小殿下一路追来,边追边喊:“好个偷桔贼!还不站住,还不站住!”良秀女儿见此情景,略微踌躇之间,小猴已跑到身边,贴着裙角发出哀鸣。大概再也按捺不住恻隐之心吧,少女一只手仍拿着梅枝,另一只手飘然撩开淡紫色长袖,轻轻抱起小猴,对着小殿下弓下身去,脆生生地说:“恕我冒犯。到底是个畜生,请您饶了它吧!”

无奈小殿下正追得性起,沉下脸,跺了两三下脚道:“为什么护着它?那猴子是偷桔子的贼!”“终究是个畜生……”少女又重复一遍。稍顷,凄然一笑,“再说叫起良秀来,总觉得是父亲挨打受骂,不忍心看着不管。”

听少女说得如此不比寻常,身为小殿下的也只好让步:“也罢,既然为父求情,就饶了它这回吧!”小殿下老大不高兴地说罢,扔下树枝,回身向拉门那边去了。三

自此以后,良秀女儿便同小猴要好起来。她把小姐赐给的金铃用漂亮的红绳拴在小猴脑门上。小猴也乖,无论何时何地都极少离开少女。一次少女感冒卧床,小猴似通人性地坐在枕旁,显得忧心忡忡,神经质地不断咬着爪子。

这样一来,事情也真是奇妙,再也没人像以前那样欺负小猴了。不仅如此,反而怜爱有加。后来就连小殿下也不时投以柿子栗子,有侍从踢猴时他还大发脾气。据说一次老殿下特意叫良秀女儿抱猴参见。大概也是因为顺便听到少女喜爱小猴的缘由了吧。“有孝心,该赏该赏!”

于是少女作为赏赐得到了一件红衫。加之猴又像模像样地把红衫恭恭敬敬顶在头上,老殿下更是满心欢喜。因此,老殿下中意良秀的女儿,完全出于对她怜爱小猴的孝行的欣赏,绝不是世人风传的什么好色云云。固然,这类风言风语也并非纯属无中生有。此话且容稍后细表。这里只想交待一句:老殿下断不至于对一画师之女想入非非,哪怕对方天姿国色。

这么着,少女从老殿下那里体面地退了下来。原本就是乖巧女子,并未因此招致其他无聊侍女的嫉妒。反而从此同小猴一起受到多方疼爱,尤其为小姐所宠,几乎从不离小姐左右,乘车外出游览时也屡屡陪侍。

少女暂且说到这里,再回过头来说她的父亲良秀。猴子良秀诚然受到众人喜欢,而真正的良秀依然落得人见人厌,背地里同样口口声声叫他猴秀。并且已不限于府内,甚至横川的和尚们每逢提起良秀也都像撞见什么魔障一般,脸色为之一变(当然,据说这是因为良秀把和尚们的行状画得滑稽可笑之故。但终属街谈巷议,未必确实)。总而言之,此人的名声不佳,不论去哪里都大同小异。如果还有不说他坏话的人,也无非是两三个画家同行,或只知其画不识其人的人。

其实良秀不仅外形猥琐,还有更令人讨厌的古怪脾性,终归只能说是自作自受。四

那古怪脾性便是:吝啬、贪婪、无耻、懒惰、自私,而特别无可救药的,恐怕还是骄傲自大和刚愎自用,无时无刻不以本朝第一画师自吹自擂。如果仅限于绘画倒也罢了,但他的狂妄远远不止于此——大凡世间习俗惯例,他务必贬得一文不值而后快。此话是从多年跟随良秀的一个弟子口里听来的:一日,某朝官府上一个有名的巫婆在木篱下神灵附体,正现身说法,场面十分了得。良秀则全然置若罔闻,拿起随身携带的笔墨,把巫婆的狰狞嘴脸毫厘不爽地涂画下来。在他眼里,神灵报应之说也不外乎吓唬小孩的玩意而已。

因是如此人物,画起吉祥天来,笔下自是令人作呕的傀儡面孔;画不动明王时,出现的竟是混迹江湖的捕快形象,举止全都不堪入目。而若责问其本人,则若无其事地答曰:“我良秀画出的神佛难道会降罪于我?天大的笑话!”如此一来二去,弟子们也禁不住惶恐起来,好几人因之匆匆告假。一言以蔽之:唯以亵渎神明为能事。总之,此人认定当时天下舍己其谁也!

由此,良秀画技如何超乎其类已不待言。当然,纵使其他画作,用笔设色也与一般画师截然不同。同他关系不好的画师,骂他是骗子者亦不在少数。按那些人的说法,川成、金冈等古之名家,笔下或是疏影横窗暗香浮动,或是屏风宫女笛声可闻,俱是优雅题材。及至良秀之作,无一不令人毛骨悚然,莫名其妙。就以他为龙盖寺画的五趣生死图为例,据说夜半更深从门下通过,每每听得天人叹息啜泣之声。甚至有人说嗅到了死人腐烂的气味。至于老殿下吩咐画的侍女肖像,大凡给他画过的,听说不出两三年,便失魂落魄,一般罹病而死。按那些讲良秀坏话的人的说法,这乃是其创作堕入邪门歪道的有力证据。然而,正如前面所说,由于良秀原本就是个天马行空之人,如此说法反倒使他更加目空一切。一次老殿下跟他开玩笑说:“总之你是喜欢丑陋的啰!”他居然咧开老来红的嘴唇怪里怪气地笑着,大言不惭地回答:“诚哉斯言。平庸画师安知丑陋之美乎!”纵使真个本朝首屈一指,也是不该在老殿下面前如此口出狂言的。上边提及的那个弟子,背后给师父取了个诨名“智罗永寿”,以讥讽他的不可一世。这也是情理中的事。诸位想必知道,“智罗永寿”乃昔日来自震旦的天狗之名。

不过,良秀——这个狂妄得无以复加的良秀也有一处富有人情味的地方。五

那就是对女儿的疼爱。他发疯似的疼爱当小侍女的独生女。上面也已说过,女儿非常懂得体贴人,极有孝心。而良秀对女儿的关怀绝不相形见绌。女儿身上穿的头上戴的,从未向寺院施舍分文的良秀对此可谓不惜血本,无微不至,委实难以置信。

不过,良秀对女儿的疼爱也仅限于疼爱而已,至于来日为其择一良婿的打算却是做梦都没出现的。不仅如此,看那架势,要是有谁胆敢向女儿花言巧语,说不定会纠集一群地痞无赖偷偷将其打个半死。故而,女儿遵从老殿下旨意进府当侍女时,老头子也大为不满,一段时间里进府谒见也是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其所以有人议论老殿下因贪图少女美色而不顾老头子的不满招女进府,恐怕也是看到这般光景推测出来的。

此类传闻固然可能子虚乌有,但良秀思女心切而始终祈望女儿能放归却是千真万确的。一次奉老殿下之命画稚子文殊,由于受宠女童的面庞画得惟妙惟肖,老殿下甚感满意,传话说准备加赏,随便他要什么都可以。岂料良秀竟斗胆请求将女儿放回。若在别的府第倒也罢了,而今侍奉于老殿下左右,纵使再思女心切也是断断不能贸然乞归的。这么着,宽宏大度的老殿下也到底微露不悦之色,默默注视良秀。良久,冷冷道出“不行”二字,拂袖而去。估计这等事前后不下四五次之多。如今想来,老殿下看良秀的眼神便是因此而一次比一次冷淡下来。与此同时,女儿对父亲的担忧也日甚一日,回到房间往往衔着衣袖嘤嘤啜泣。于是,老殿下对良秀女儿心存异想的说法愈发满城风雨。有人竟说地狱变屏风的由来,即是在于少女未让老殿下随心所欲。事情当然不至如此。

依我辈之见,老殿下所以未将良秀女儿放归,完全出于对少女的怜悯,认为将她放在府中自由自在地生活远比守在那冥顽不化的老子身边要好,实属难能可贵的想法。对心地善良的少女有所偏爱自是毋庸置疑,但好色云云恐是牵强附会。不,应该说是无中生有。

这个姑且不提。现在要说的事情发生在老殿下因少女之事而对良秀大为不快之时。不知何故,老殿下突然召良秀进府,命他画一幅地狱变屏风。六

一提起地狱变屏风,那惨绝人寰的图景便历历浮现在我的眼前。

虽说同是地狱变,但首先从构图来看良秀就与其他画师不同。他在一帖屏风的一角小小地画出十大魔王及手下小鬼,此外便是足可烧毁刀山铁树的烈火漩涡,铺天盖地,势不可挡。判官们中国样式的衣服除斑斑点点的黄蓝之外,便清一色是熊熊燃烧的火焰之色,在火海中拼命厮打,狂扭乱舞,浓烟溅墨,火粉扬金。

仅如此笔势,便足以令人怵目惊心,而良秀又加上了火海中痛苦翻滚的罪人,那罪人又几乎从未在一般地狱画中出现过。这是因为,良秀笔下的众多罪人,上至三公九卿下至乞丐贱民,网罗了各色人等。有峨冠博带的庙堂高官,有花枝招展的年轻宫女,有颈挂念珠的诵经僧,有高底木屐的书童,有长裙飘飘的豆蔻侍女,有手持供钱的阴阳先生,无暇一一列举。总之,如此形形色色的诸多男女,无不惨遭牛头马面的摧残,在上下翻腾的浓烟烈火中如风吹败叶般四下狼狈逃窜。那被钢叉挑发、四肢比蜘蛛还蜷缩得紧的女人大概属巫婆一类;那被长矛穿胸、如蝙蝠大头朝下的汉子必是贪官污吏之流。此外众人,或被钢鞭抽打,或受盘石挤压,或遭怪鸟啄食,或入毒龙之口——惩罚方式亦因罪人数量而各各不同。

其中最惨不忍睹的,是掠过恰如巨兽獠牙的剑树(剑树梢头已经尸体累累,俱被穿透五腑六脏)从半空中落下的一辆牛车。车帘被地狱风吹起,里面一个浑似偏宫或贵妃样的盛装侍女在火海中长发飘拂、玉颈反转,痛苦不堪。侍女的形象也罢,即将烧尽的牛车也罢,无不使人痛感炼狱的大苦大难。不妨说画面的所有惨厉尽聚于此人一身。笔法出神入化,见之耳畔如闻凄绝的呼喊。

哦,对了,正是为了画此图景才发生那桩悲惨的故事。否则,良秀纵使再身怀绝技也无法把地狱苦难画得如此活灵活现。他为完成这幅屏风付出了丧身殒命的凄惨代价。可以说,画幅上的地狱即是本朝第一画师良秀自行坠入的阴曹地府。

或许我因急于述说这奇特的地狱变屏风而颠倒了故事的顺序。下面就回过头来,接着说这位受老殿下之命而画地狱图的良秀。七

自此五六个月时间里,良秀从未进府,一头扎进屏风画的创作之中。说来也真是不可思议,那般视子如命之人一旦拿起画笔,竟也断了儿女心肠。据上面提及的弟子的说法,此人每当挥笔作画,便仿佛有狐仙附身。实际上时人也风传良秀所以成为丹青高手,乃是由于曾向福德大神发誓许愿之故。甚至有人作证,说一次从隐蔽处偷看正在作画的良秀,但见数只灵狐影影绰绰,围前围后。故其一旦提笔作画,心中便只有画幅,其他一概置之度外。并且日以继夜蜷居一室,极少出门露面。而创作地狱变屏风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里所说的闭门创作,并非指他白天也落下木板套窗,在高脚油灯下摆好秘制画具,令弟子穿上朝服或皂衣等各式服装,逐一细细摹画——如此的别出心裁,即使在没画地狱屏风的平时他也随便做得出来。就以他为龙盖寺画五趣生死图那次为例,他悠然自得地坐在常人避而不视的路旁死尸跟前,毫发毕现地将几近腐烂的面孔手足临摹一番。那股走火入魔的劲头,一般人怕是很难想象是怎样一种光景。这里无暇一一细说,仅把主要情节说与诸位知道。

一日,良秀的一个弟子(仍是前面提及的那位)正在清洗画具,师父突然来找:“我想睡会儿午觉,可近来总做噩梦。”

这亦无足为奇,弟子并未停手,随口应了一句: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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