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唳华亭(同名电视剧,罗晋、金瀚、苗圃主演!)(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10-24 04:11: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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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雪满梁园

出版社:百花洲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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鹤唳华亭(同名电视剧,罗晋、金瀚、苗圃主演!)

鹤唳华亭(同名电视剧,罗晋、金瀚、苗圃主演!)试读:

版权信息书名:鹤唳华亭作者:雪满梁园设计:李洪达排版:郝禾出版社:百花洲文艺出版社出版时间:2014-09-01ISBN:9787550010208本书由北京白马时光文化发展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第靡一章不有初

跨入西苑宫门这一刻,内人顾氏回头,静静看了看朱门外的青天。靖宁元年季春的这一日,有畅畅惠风,容容流云。天色之温润可爱,一如粉青色的瓷釉。交织纷飞的柳絮和落樱,于白日下泛起莹莹的金粉色光华。在釉药薄处,微露出灰白色的香灰胎来。

那便是天际了。

她撤回目光,整理罢身上青衫,默默跟随同侪跻身进入了朱红色的深墙。

年长始入宫,注定已无任何前程可言。作为不入流的粗使宫人,顾氏最初负责的差事是浣洗西苑中低级内侍的衣物。未几,浣衣处的侍长李氏与共事的内人们便都知道了此人做事少偷奸耍滑,为人又谦忍温顺,少言寡语,心上难免都存了几分好感。或有完成了手中差使,浣衣所的内人聚在一处闲话之时,见她亦在一旁默默倾听,便也不加回避。

宫人们的谈资,无外乎这个小小宫苑内的种种琐事,某与某交好,某与某口角,某处叶萎,某处花荣,诸如此类。不过每每最终,不知为何她们却总会说起西苑的主君—亦是她们的主君,当朝的皇太子殿下。她们其中某人此时便满怀欢欣地叙述,自己某次至中廷交送浆洗好的衣物时,远远地瞥见了东朝一眼。余人于是艳羡不已,将几句毫无新意的话,翻来覆去诘问不休:“殿下生得黑还是白?”“殿下穿什么衣裳?”“殿下也瞧见你了吗?”在这样似乎永不知疲惫的传道授业中,顾氏也渐渐听出了东朝的玉容原来是何等的俊美。同僚们目光熠熠地直抒胸臆:生为女子,如能同东朝那样的男子同寝一夜,此生可算不枉。自然而然,顾氏也渐渐听出了东朝性情之乖戾,东朝御下之严苛,以及东朝并不为至尊所爱重,因此并非身居前星正位等—这则是朝野共知的传闻了。西苑主殿原名重华,因为赐予皇太子,故降殿为宫,易名报本。旧日的重华殿本是做离宫之用,几朝天子的春风雨露不度,所以多年未蒙修葺,宫室简陋狭小,虽与大内不过相隔三五里,此间供奉衰减、制度损削之诸般情态便与冷宫无异。而宫人们身处的浣衣所更是冷宫中的冷宫,因为平常连年轻俊雅一些的内侍也少得遇见。事务既算不得清闲,食俸亦谈不上丰厚,这实在与她们祗应天家的初衷大相径庭。

不过宫人们虽多不读书,却都能体会作文时起承转合的精妙意义。她们每每一论及此,总是会将话锋一转,安慰对方,亦是安慰自己,“可是地方不大总也有地方不大的好处,将来总是有机会看见殿下罢。”

宫人们自然大多不曾亲眼见过东朝,见过的也不过是未及回避时失礼的远远一瞥,可是她们此时又会很顺利地将身份从文豪转变成画者,偏偏要从这位殿下束发冠和巾子开始细细做工笔描摹,直描画到他袍摆的纹路、皂靴的云头为止。众口难调,东朝的玉容于是有了数个版本,除去“俊秀”两字的总评相类外,目击者所描述的绝非一人。其实宫人们也都清楚,自己的一生与那样一个坐在青云之端的人物不会有半分瓜葛,但是她们还是愿意按照各自的喜好和认知在心中勾勒出东朝的轮廓,让这个绮丽偶像在冷落宫苑中无处不在,陪伴和安慰每颗青春而寂寞的心。人生无论贵贱,大约只有这颗寂寞的心是相同的罢?和众人一样头绾双鬟、银索攀膊的顾氏,也就如此这般,在西苑的角落里洗了整整一夏的衣衫。

某日过午,顾氏正要将刚洗好的衣服晒起,侍长李氏从外走入,四下一顾,询问她道:“怎么只有你一人?余人呢?”顾氏放下衣物,抬头答道:“现在正是饭口,众位姊姊都吃饭去了。”李侍长思量片刻,随即吩咐道:“这里有趟急差,如此你随我来,到李奉仪及郭奉仪处送趟衣服去。”顾氏知道奉仪是东朝后宫中位最卑者,侍长祗应这一趟差事,并不愿费力再另去寻人,点中自己也在情理之中,遂连忙答应了一声,拭净双手,取下攀膊,跟随至李侍长居处,将两匣已收整好的衣物接应了过来。

自入西苑以来,顾氏一直局促在浣衣所中,未曾出门,更未曾到过中廷,一路上不由贪看苑内景致。见菡萏已销,木樨将绽,才想起节气已过立秋,不觉流光一速至此,粗粗算来自己到此间居然也已将近半年了。正胡乱思想着心事,忽又闻李侍长嘱咐道:“我先将李娘子的衣服送去,你不必跟过去,就守在此处等着我吧。”顾氏又答应了一声“是”,便抱着余下的一匣衣衫,驻足目送李侍长远去。

李侍长将衣物递交给了东宫侧妃李奉仪处的内人,又询问起为何本次催要得如此急切。内人眉飞色舞谈及奉仪是夜承宣,傍晚前无论如何要将新浣衣物熏香熨烫等语,二人就此话题,又站立说了半刻闲话。待李侍长回到与顾氏分别之处,看见衣匣仍在,顾氏却已不见了,正觉奇怪,四下里张望之际,忽见沿着宫墙跑出一个小内臣,见了她劈头盖脸发问道:“那个脸色白白身子瘦瘦的婢子可是你位下的人吗?”李侍长连忙点头道:“小哥哥可说的是顾氏吗?她到何处去了?”小黄门一口童稚之音尚未消退,语气却颇为倨傲,想了想扬眉撇嘴道:“她自家是说姓顾不错。”又抬头翻了李侍长几眼,才接着说道,“看来果然是你的人了。瞧你模样也像是宫中的老人了,怎生便放纵得治下毫无王法?我等数次奉令旨发问,她就是不肯说自己是何人,殿下这才差了我来寻访。如今正巧教我撞上,看你可脱得出干系去!”李侍长这才知道这个小内臣竟然是太子的近身内侍,见他发难恐吓之语已说出了若干来,急得抚掌乱转,半晌方改口叉手询问道:“贵人可否告知,究竟她是触犯了何等事体?”小内臣这才想起来竟未提到此关节,致使讨伐无名,遂敛容冷冷道:“她惊了殿下的鹤驾。”

李侍长闻言,急得只待发疯,忙又分解道:“这究竟是从何说来?我不过走开了片刻,她素来人又老实,却到何处去冲撞了殿下?”小内臣一跺脚,怒道:“你手下的人,你倒先问起我来!不是她冲撞的殿下,难道是殿下特意寻到她着她冲撞的不成?听你这等昏言悖语,料想手下也教不出什么循规蹈矩的知礼人。你还待张口?待到了殿下面前,还怕没你分说的时候?”说罢一扭头便走。李侍长心急如焚,一脚深一脚浅,如踩烂泥一般跟着他穿过角门,绕过池塘,一路上只盼见到的不是顾氏。直走到池畔一片瑞石之前,却果然看见顾氏正跪在道旁,四周环绕着数个内侍内人,当中石凳上坐着一个十七八岁少年,戴一顶莲花白玉冠,着玉带白色广袖襕袍,并未加巾束带,通身随作文士的居家打扮,却不是皇太子萧定权又是何人?便不由得眼前紧着黑了一黑。

萧定权正垂目把玩着手中一柄高丽纸折扇②,待那小内臣跑近,懒散问道:“寻得人了?”小内臣柔声答道:“是,是浣衣所的宫人。”萧定权单薄的眼睑抬了抬,从泥金扇面上移目,回眸望向身侧一个宫装丽人,言语之中满腔委屈,“如今的西苑可真教人不敢再住了,你瞧瞧,连一个洗衣裳的奴子都学会犯上了。”丽人盈盈一笑,面目顿时如流光溢彩一般,对这抱怨并不回应。李侍长却素闻这位主君的脾气,吓得赶忙跪倒,连连叩首,“是这贱婢冒犯了殿下,其罪当万死。这也都是因为臣的管教不严,还望殿下念她初来乍到,更兼年幼无知,开天恩恕我二人罪愆。”一旁的顾氏已经许久不语,此刻却突然插话道:“这不干侍长的事,我一人做事,一人承当。”李侍长低头怒斥道:“打脊奴,你竟然是这王风教化外生长起来的吗?桌上摆个瓷瓶还有两只耳朵,你便不知道‘殿下’二字怎生书写,素日听也是听得见人言的罢?此处可有你安放口唇处?还满口你长我短,你安心不想要这一嘴牙了吗?”定权教她的骂词逗得一乐,又转眼看了看顾氏,见她竟然也是一脸的委屈,不知缘何,竟微觉有趣。他此日心情本不算坏,只笑了笑对李侍长道:“罢了,你带回去,该打该罚,好生管教。若有再犯,你便是同罪。”

李侍长万没想到一桩血淋淋的官司,居然如此轻飘飘地便判了下来,见顾氏不言语,又忙推她道:“还不快向殿下谢恩?”顾氏跪在一旁,任凭李侍长几次三番地催促,却始终不肯张口。定权本已起身欲走,见这情形便又驻足,微微笑道:“你定是在想,既要罚你,你又何必要谢我,是不是?”顾氏不肯作声,李侍长恨极怕极,忙在一旁帮衬描补道:“殿下,她从未见过贵人玉容,定是吓傻了。”定权笑问:“是吗?”见顾氏仍然沉默,又笑道:“你看她并不肯承你的情呢。”李侍长正讷讷不知当如何辩解,定权已经阴沉了面孔,怒道:“去把杖子取到此处来,好好教训一下这个目无尊卑的奴子。”适才的小内臣擦了一把冷汗,连忙答应着跑开,片刻便带了两人过来,手中皆捧着木梃。定权立起身来,慢慢踱到顾氏身边,用手中折扇托起了她的下颌,细细打量。顾氏不意他的举止忽然会如此轻浮,一张面孔涨得通红,蓦然转过了脸去。定权嘴角轻轻一牵,也不勉强,放手对李侍长道:“你说她是教化外人,我倒看她是一身肮脏骨气。便是放到垂拱殿天子的面前,御史台的官员怕都要输她几分气概。若是如此,只怕冒犯了她,她未必心下就服气。”又笑问顾氏道,“可是?”亦不待她回答,复又坐下,指着李侍长下令道,“杖她。”两旁侍者答应一声,便走上前来拉扯李侍长,吓得李侍长忙连天求告。顾氏刚刚复原的脸色又是一片血红,咬牙点了两下头,方在一旁低声求告道:“妾知道错了,祈天恩宽宥。”定权由少及长,从未遇见过这种事,眼见她连耳根脖颈都红透了,心中忽觉好笑,问道:“当真?”顾氏饮泣道:“是。妾以后再不会犯了。”此事原本并非大事,话既到此,定权也觉得索然寡趣,亦懒得再作深究,起身挥手道:“交去周总管发落罢。”

李侍长自家叩谢完毕,见顾氏一味垂首不语,生怕太子再怒,忙扯她衣袖道:“阿宝,还不快谢恩?”定权已经走出了两步,听到此语,忽然转过身,突兀问道:“你叫什么名字?”李侍长忙替她答道:“殿下,她叫作阿宝,珠玉之宝。”定权愣了片刻,又问道:“是姓什么来着?”李侍长又答道:“姓顾,回首之顾。”

两旁侍者见定权伫立原处,沉默不言,不知缘由,亦无人敢动作,良久才又闻他吩咐道:“交给周总管。”众臣连忙答应,便要上前拿人,却又见定权转身,吩咐那丽人道:“让周循查查她是哪次遴选入宫的,你也费心调教她一下,让她日后到报本宫去侍奉。”

丽人应了一声,跟随在定权身后,走出去几步,又回首顾盼,恰逢阿宝亦抬头,见她素丝单襦,罨画长裙,头戴假髻,上无珠饰,额上颊畔却皆装饰翡翠③花子,通身装扮异于贵嫔,亦异于内人。察觉到她的打量,丽人的唇角露出了一丝浅浅笑意,亦含温柔,亦含妩媚,如有怜悯,如有讽刺。第念二章吾一身

待太子一行走远,李侍长早已吓得瘫软在地,兀自喘息了半日,才勉强爬起身来,又扶起了阿宝,问道:“不妨事罢?”阿宝方一点头,李侍长劈头便是一掌,怒道:“究竟是怎么回事?”阿宝捂着面颊沉默了半日,方答道:“我只想无人时到苑内四处悄悄看看,不想就这样撞上了。”

她语焉不详,李侍长自然大是疑心,然而再四盘问,来来去去却也只是这三两句话,初时只难免觉得她性子执拗,不识好歹,不免开口骂了两句。又打量了她半晌,若有所悟,摇头道:“罢,罢,各人自有各人的缘法。今日我还一心想为你开脱,看来只是多事。好在你的事体再不归我管了,只是休要守一条道走到黑,今后去了前殿,你若依然如此,只好求神佛方能护你周全了。”说罢也不再理会她,叹了口气,仍旧找回了郭奉仪的衣物,一个人送去了。

待阿宝慢慢缘来路折回居处,浣衣所的一干内人不知从何处已得知了消息,早据守院门,见她一露面便一拥而上,七嘴八舌问起这事情的前后经历,阿宝仍是如前回答,两三语道尽。众人自然不甘心,退而求其次问道:“那么殿下的模样呢?你究竟看清了没有?”阿宝摇头道:“我未敢抬头,不曾看见。”众人见她神情漠然,已经摆出一副不是池中物的嘴脸,自觉气闷且无趣,众口哓哓了几句“高飞上枝头”“苟富贵,勿相忘”的讥刺言语,三三两两各自散去。却闻阿宝低声道:“我只看到了他的身边,有个美人,穿戴和旁人都不相同……”一个平日好议论的宫人闻言回头,向她笑道:“那想必便是我们素日里说的陈蔻珠了。”走出了几步,忽又高声笑道,“不就是拾了她的牙慧吗?还要在此间装什么幌子?”另一人随口接道:“只怕牙慧日后还要接着拾,她若肯开善心点化一二,能度出个正果也未可知。”前一人冷哼道:“她自己还是孤魂野鬼,连个人身都没修炼成,拿什么去度旁人?”

内人们嘴上虽然说得不堪,依旧当这是件极重大事件,聚在一处讨论不住:“不想她平日一声不响,临事却果真有些手段。”“那陈氏好歹是内人出身,听说相貌也极美,更何况自殿下元服迁居便在身边服侍,也就不说了。只是殿下却又看上了她什么?”“所以我方才说人不可貌相……”

众人研究半日,终无成论,便有胆大者引领众人前去咨询李侍长。李侍长一腹愤恨,此刻得以尽数宣泄,“正是我竟日惯得你们个个皮轻骨贱,尊卑不明,如今正得现世果报。你们个个只管自求死,只是不要连累我一世为人不得下场。”见众人哑口无言,面面相觑,又勒令道,“日后年未满二十者,一律不许再当外差。”

隔日,果然有便人携西苑内侍总管周循之命前来浣衣所提调,一干同僚内人未受半点泽被,反遭池鱼之殃,愤愤然并无一人前往送行。

蔻珠本日已经换作了团领袍,腰上黄外加束革带,一副寻常宫人的装束,见到阿宝,拉着她的手笑问:“新衣服可还合身?”左右看了看,又道,“你来得太急了些,只好先领了现成最小的一身,不想穿着还是大了。袍子向上折折,带子束紧些,且耐烦穿几日吧,我就知会有司替你量身新做。”阿宝推辞道:“不必烦劳贵人,这样子便很好了。”蔻珠笑辞:“你这么叫我,可不是替我惹祸?看年纪我必虚长你几岁,如你不嫌弃,叫我声姊姊也可,直呼我的大名也可,我的名字他们早说给你了罢?”见阿宝柔顺点头应承,又笑道,“衣服的事情,却由不得你。你愿意替殿下俭省,只怕殿下未必应允。不瞒你说,殿下平素在这些事上有些留心,你这几日且还休到他面前去走动,免得惹他骂你,彼此不痛快。”又促膝向她细细传授了许多太子行止的好恶习惯,又询问了她来历家人等语。阿宝一一回答,亦一一记下。

蔻珠所言不虚,报本宫的规矩果然琐碎繁冗,头一桩难办事便是太子爱洁成癖,不但以身作则,一日三栉三沐,更要推己及人,凡举案上几上,乃至内臣内人身上脚下,目所能及之处,皆要不染纤尘。平素众人只能见缝插针不停揩抹替换,阿宝亦领悟到当时在浣衣所时差事繁重的原因。

众人所言亦不虚,太子的脾气确实不能以“和善”来形容,众人镇日战战兢兢,在殿内时连大气都不敢多透一口,生怕一事不慎,便招惹到了这尊碾玉魔罗。阿宝一次将煎好的茶汤进奉,不慎溅了一点在几案上,太子正在写字,忽将手中笔狠狠一掷,一幅将成的字纸登时一塌糊涂。满殿人皆跪下请罪,虽定权提脚出殿半晌,亦无人敢率先起身,直到蔻珠亲来传唤,此事方解。日日皆有人因小过遭黜罚,日日皆有新面孔接替进入,此处不似浣衣所,根本无人好奇太子殿下何以一时心血来潮拣拔了这样一名低阶内人。人事的更替,看来众人早已经习以为常。只是阿宝不久后便察觉到这似乎并非单单源自于太子的焦躁易怒。

秋去冬临,时迫冬至,定权正在暖阁的书房内撰写文移,忽有内臣入内报道:“殿下,詹事张大人求见。”定权急忙搁笔,吩咐道:“快请进来。”一面加衫整冠,又吩咐左右退出。阿宝行至书房门前,见一个衣紫横金,面目却颇具文士气象的中年官员被周循亲自引了进去,随即阁门紧闭,再无一人近前。不由心生好奇,悄悄问蔻珠道:“贵人姊姊,这人是谁?殿下待他怎么这么客气?”蔻珠摆手示意她先勿多语,直到出了殿门,方低声回答:“这是当今的吏部尚书张陆正大人,兼领詹事府正詹职,殿下平素最看重的就是他。”阿宝点了点头,便不再多语。

周循将张陆正引进了书房,君臣见礼,定权让座后,随口问道:“张冢宰是从部中来还是从府中来?”张陆正答道:“臣自府中来。”又道,“为部中事。”定权颔首问道:“如何?”张陆正答道:“齐藩向户部荐了一人,枢部二人。臣同右侍力谏,终压掉了枢部两个,一人转工,一人外放,想来过两日便会有黄纸①。”定权又问道:“朱缘呢,于此事又是什么态度?”张陆正道:“朱左侍告病,这几日未至部中。”定权点点头,唤他字道:“孟直费心。”又叹气道,“齐藩仗着一向圣眷隆厚,这些年愈发不将本宫②放在眼内了。先皇后在日还好,如今怕是陛下早存了易储之念,我的处境也是愈发艰难了。”张陆正劝慰道:“殿下不必怀忧自扰,殿下毕竟是先帝最爱重的嫡长孙,陛下就是不作他想,这一层面总是还要顾及的。”定权冷笑道:“我当这储君,无非是凭着先帝余荫—且我自忖一向并无大罪过。至于说什么嫡长,如今齐藩的生母才是中宫,他才是陛下心里头的嫡长,我这孤臣孽子,竟不知当将这副业身躯向何处安插了。”张陆正已经许久不闻他做这等牢骚私语,一时无言,半晌才应对道:“陛下与殿下终是同体,舐犊之情总是会存放几分的。”说罢自己也觉这官话无聊无味,实难动人,又道,“臣等总也是誓死拥戴殿下的。”定权闻语,倒似颇有几分动容,道:“孟直,我总是依靠你们的。”顿了顿又道,“只是父子的话,日后就不要再提了。”张陆正不知道他是否这几日入宫又受了气,无法可想,只得应道:“臣遵旨。”定权又问道:“李柏舟空出来的位置,齐藩有什么举动没有?”张陆正思量了片刻答道:“陛下一直说没有合适的人选,臣听朱左侍说,齐藩那边倒是荐过两个,陛下并未应允。”定权沉思片刻,道:“我总还是要想办法推你入省的。”张陆正摇头道:“此事需从长计议,以静观圣意为上。如今省中风波恶,臣一时倒是真不敢蹈足。”定权点头道:“你放心,我省得。”默然片刻又道,“只是枉担了如此恶名,平白给了他人如此口实,若最终又为人做嫁,我实不甘心。”张陆正无言以对,只得偏转话题,谈及新寻到的几枚晋人手帖,果然引起定权兴致,向他细细询问究竟是真迹还是前朝摹本。张陆正笑答来日奉上请他亲自辨别,又说起冬至当日群臣至延祚宫谒东宫的朝贺仪,这便无非老生常谈,说了片刻,才告辞出去。

冬至次日,卯时未到,定权便起身预备入宫去向皇帝请安。蔻珠和阿宝服侍他穿戴公服,见他满脸忧郁之色。阿宝至此间三月有余,已经明白他平素最为难之事就是面圣,每逢此时无名火最盛,也着意比往日更加了几分小心,免累及众人受无妄之灾。一行人直到目送他出了殿门,为他人簇拥而去,方松了口气,有了祸水东引的畅快。

定权乘轺车③直到禁城东门东华门外,入门后北向,转入了前廷交中廷的永安门,便见从一旁走过两个着单窠紫袍,戴乌纱折上巾的人来。年长者二十三四岁模样,眉宇之间颇有英武气象,本已腰黑鞓方团玉带,鞓上还加一枚玉鱼④,显是加恩越级的御赐之物,便正是定权的异母兄长齐王萧定棠。一旁同行的皇五子定楷,按亲王服制佩金带,眼角眉梢,稚气尚未消尽,却是与齐王同为当今中宫所出,年内新封赵王。兄弟三人见过礼,定棠遂笑问道:“殿下这是去给陛下请安?”定权笑答:“正是,既遇到哥哥五弟,不妨同行。”定棠点头道:“如此最好不过,免得各自为政,陛下也不必分三次说教。”定权笑道:“就是此话。”一路上二人低声说笑,定楷依随在后,倒是一派兄友弟恭的和睦景象。

及至今上正寝晏安宫外,三人整肃仪容后,恭立于檐下。少顷,便有内臣出殿通传说天子召见,将三人引入暖阁。冬至方过,按制旬休,七日内并不设早朝,皇帝起得也比平素稍晚,此时方准备用早膳。见定权等人入内,笑道:“想来你们也还没用过早膳,过来陪朕一起吃罢。”忙有宫人前行移案布箸,通传膳所,为三人在皇帝座下设席。三人谢恩后分坐,尚未及举箸,便闻帘栊摆动,衣香袭人,阁内含笑转进一个靓妆贵妇,着大红短上襦,碧色销金长裙,双裙带长垂至地⑤,高髻未冠,髻上一转插着十数支花头金钗,额上两颊皆贴珍珠妆饰的花钿,身后簇拥着五六个锦衣丽服的妙龄内人。贵妇进了暖阁,左右一顾盼,顿觉脂粉荣艳,颜色骄人。皇太子三人忙又站立见礼,诵道:“皇后殿下万福。”皇帝却并无举动,只是看着她笑道:“你总算是插戴好了,我们可都不等你了。”

皇后赵氏睨了皇帝一眼,一双妙目仍不失清明灵动,犹可想见当时风华。赵氏直走到皇帝案前,方向他虚虚一拜,笑道:“妾齿长矣,忝居小君之位,不事严妆,恐污陛下圣察⑥。”皇帝笑道:“却又来,既是朕的子童,又怎么会老?”皇后微微红了红脸,半含嗔道:“陛下,几个哥儿可都在跟前呢。”皇帝笑道:“子童⑦对小君,这话引子可是你挑起的头。”三人待帝后同席入座后,方又重新坐下。定权见此情景,心知昨夜皇后是同宿在晏安宫中,不知缘何,心下漫生出一阵淡淡的厌恶来。

皇后落座后悄悄看了他一眼,笑问道:“太子一早便从西府过来,可是辛苦了。”定权微一躬身,答道:“臣不敢当。”皇后又转向齐赵二王笑道:“你们也是,大冷天气,难为一大早就起来,多用些吧。哥哥儿喜欢鲥鱼,恰恰你爹爹这里今日有,算是你的口福,只是当心多刺。”又转问定楷道,“五哥儿喜欢什么,叫你爹爹赏你。”定楷笑道:“我随哥哥。”

皇帝看着定楷屏退宫人,自己边挑刺边慢慢食鱼,随口笑道:“今日无朝,私服即可,何必穿得如此繁琐?”定楷投箸答道:“臣等不知陛下赐食,所以未及更衣。”定棠看了看上首定权,笑道:“我们知道殿下必着公服,是以不敢造次。”皇帝闻言,目光一转,从定权身上掠过,便不再提起此节。转口复问定棠前日去京郊犒军的事情,又问定楷近日出阁读书之事。

定权见他们夫妻父子,一派雍雍穆穆,独衬得自己如同外姓旁人般,只觉骨鲠在喉,随意吃了几口,也如同嚼蜡,难辨滋味。皇后含笑看了看席间,吩咐宫人道:“太子平素爱吃甜食,将梅子姜、雕花蜜煎送去给他,请他尝尝。”定权起身道:“臣谢皇后殿下。”皇帝面色不由一沉,讥刺道:“你既然具服前来,为着这些许小事又向你母亲用官称,何不将全套戏做足,也显得更庄重些?”

定权沉默了片刻,离席跪拜,重新谢道:“臣谢陛下恩,谢皇后殿下恩。”皇后见皇帝面色愈趋难看,连忙笑劝道:“这是节下,陛下便疼疼哥儿们,又来吓唬他们做什么?”又对定权道,“三哥儿快起来,你爹爹是嫌你太过多礼,一家人私底下要如此,反倒觉得生分拘束了。你这孩子也是老实过分了些,竟听不明白。”皇帝置若罔闻,冷眼看了定权片刻,将手中金箸啪一声撂在食案上,道:“不必摆出这副向隅的态度,你不想留在这里,也无人强你所难。”定权微微一愣,躬身恭谨答道:“是,臣告退。”

余下几人见他转身出了殿门,不由面面相觑。半晌皇后方唤宫人新取了双筷子,重新放入皇帝手中,低声劝道:“陛下又是何必,太子又不是存心。”皇帝怒道:“你大可不必替他说话,他就是有意做给朕看的。你看他那张脸孔,一副天下人都亏欠了他的样子,他眼里可还有朕?”皇后叹了口气,亦不敢再多说。四人仍旧接着用膳,一时默默无言,气氛尴尬。定棠、定楷又偷偷互看了一眼,各自将一枚鲥鱼放入了嘴中。第岁三章暮阴阳

定权退至外殿,却不知本日内皇帝是否还会宣召。留在晏安宫中只怕既惹皇帝气恼,自己也会大不痛快,两厢无益。进退为难,权衡下遂暂时回避到了本是东宫所在的延祚宫。延祚宫居晏安宫东南,临接宫墙,正处内廷和外廷之间。他自七岁始正式出阁读书,直到十六岁元服婚礼之前俱住在此处,其后因宫室毁损故,兴土木大肆修葺,他便移居西苑,起初只说是从权暂居,工程却拖延了些时日,他在西苑已经住惯,两年前工程完成,皇帝既无旨意叫他移回,他自然也乐得不提此节。虽如此,东宫也并没有再改作他用,除筵讲时于前殿见见佐官,寝宫便就此空了出来。众人为便利计,平素便称西苑为西府,此处为东府。

未料太子节下突然驾临,宫中只余不多几个年老内侍看守。几人临时拢火烹茶,四下奔跑寻找屏风截间,一时忙乱得手脚皆无可安放处。定权一为今日确是起得过早,一为适才并没有吃好,此刻也不待更衣,随意用了几口他们不知何处取来的酥蜜食,便和衣倚在榻上歇息,迷迷糊糊也便睡了过去。迷蒙中似又见到一张熟悉面庞,螓首蛾眉,凤目朱唇,两颊贴着金箔剪成的花钿,怀中抱着一个小小婴儿。她展颐一笑,靥上的花钿随她的笑容幽幽一明,旋即熄灭,二人也于同时消失得无影无踪。四顾茫茫,空留一片死灰般的褪色梦境,虽梦中亦明知自己是在做梦,仍忍不住想放声大哭,却又无论如何哭不出声音来。直待惊悸万分睁开眼时,方发觉侧身而卧,浑身上下已经冰凉,四肢也早已麻木,起身走到窗前望了望殿外,竟已飘起了星星小雪,不知究竟睡了多久,亦看不出是什么时辰。初睡起时,不免心惊肉跳,头脑也昏昏沉沉,想起适才梦境,心内复又惆怅无限。呆呆独立半晌,方回过神来,欲开口吩咐内侍入阁煎茶,忽闻殿外一人问道:“殿下可是在里头?”

话音甫落,橐橐①脚步声已入阁门,此人此时来必无喜庆事,定权只觉头痛,又不得不向他勉强一笑,叫道:“王翁。”皇帝身边的旧臣常侍王慎见到他,忙上前道:“殿下叫臣好找—陛下口敕,命殿下速去晏安宫。”定权问道:“可知道是为了什么事?”王慎看了他一眼,低声作难道:“详细情事臣并不清楚,只是适才看着公文,便问起殿下来,说有话要殿下回。”定权无奈,只得跟随着王慎同出。外间气候尚未寒透,细雪如雨,触地便融,墀上阶上一片阴湿。一路望天,已成铁青之色,霭霭重云直压到了大殿正脊的鸱吻上,压抑得喘不过气来。定权忽然问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王慎答道:“已经快交巳时了。”定权强忍着头疼,又问道:“齐王也在陛下那里?”王慎一愣,答道:“两位亲王当是在皇后殿中。”向前又走了两步,终于又忍不住叮嘱他道:“殿下见陛下,不论有何事,节下千万不要任性才是。”他这话也是定权从小听到大的,此刻点点头,不复多问,只是默默前行。

清远殿的侧殿是皇帝日常处理政务处,定权由王慎侍奉整肃仪容,进入殿内,朝皇帝行礼道:“臣恭请陛下圣安。”皇帝手中正抓着一份奏呈,暂未理会他。定权半日不闻皇帝声音,便抬首又叫了一声:“陛下?”皇帝手一扬,奏呈滴溜溜地横飞了下来,撞在他膝下,接着又是几份,逐一掷到了御案下。见他只是长跪,面上略无表情,指着王慎向他冷笑一声道:“你自己不动手,还要你的阿公替你效力不成?”他莫名发难,定权心中已微有不满,想了想答道:“这是省部直递陛下的奏表,陛下没有旨意,臣岂敢逾权?既有陛下敕,臣冒死僭越便是。”将脚下几封奏呈拾起展开,按惯例先看所署府衙官号,次看题为某某事,却突然惊觉奏事者竟是几个不熟识的御史,参劾的都是现任刑部尚书杜蘅,且皆以数日前决狱时推恩赦免了无干紧要的两名轻罪官吏为事由。方忖度着辩解应对之辞,赫然又见一奏章内一句写道:“蘅托仰庇于重华②,素少自检,去岁即以严刑律为由,罪李氏三族,言路纷纷,以为滥刑。谓某弄三尺当于掌股,视国法则如无物。如是种种情由,唯愿陛下明察慎审云云。”“重华”二字双关,用得着实恶毒,定权凛然惊出一身冷汗,方察觉醉翁之意并非在酒,推赦之事不过是做破题之用,不由暗暗冷笑,略作思忖打定主意,便合上了本子,缓缓整理整齐,示意王慎取回奉还。

皇帝森严发问道:“此事缘何未见三法司的上报?朕欲清查此事,今年冬审③你也参与了,你怎么说?”定权答道:“陛下无须劳神去查—今年热审前此二人便曾向臣请托,刑书办理此事,这是臣的授意。”他回答得如此干脆,皇帝反而愣了片刻,方点了点头,道:“你将手伸出来。”定权不解他此意为何,略略移袖,将双手展于膝头。皇帝并不观看,待半晌后方笑道:“难怪你的胆子这么大,原来是拳也有这么大。”

此语一出,满殿皆惊,王慎尤甚。正找不出什么言语来化解,只好下死命盯着定权,却见他肩头一抖,似乎并不甚感慌张,就势慢慢将双手从膝头移下,掌心触地,俯身叩首道:“臣知罪。”行动恭谨到十分,语气却颇为漠然。皇帝平素最厌恶他这副模样,怒道:“怎么?你越权逾矩,染指大政,还觉得委屈不成?”定权淡淡一笑道:“臣不敢,臣请陛下处分。”王慎深知他愈是如此,皇帝怒气便愈炽,偷眼瞧向皇帝,果见他嘴角牵动,两道深深腾蛇纹登时升起,显然已经怒到了极处。一时间父子僵持,殿内诸人皆噤若寒蝉,只闻檐下铁马叮咚作响,却是风起得愈发大了。

如是对峙良久,忽闻皇帝下令道:“去取廷杖来。”王慎不想他半日竟思忖出这么一个主意来,不由大惊,连忙求乞道:“陛下欲如何?”皇帝冷冷道:“他自己都认了罪,你还有什么要替他辩白的?”王慎扑通一声跪倒谏道:“宗室有过,不涉谋叛,援国朝成例,不过夺俸申斥而已。刑不上大夫,何况王公?储副万金之躯,牵系国祚,不可轻损,请陛下千万慎之。”皇帝冷笑道:“朕知道皇太子朕已经得罪不起,朕的儿子朕也得罪不起吗?”他既出此语,定权接话道:“‘得罪’一语,臣万不敢承受,陛下定要使用,臣有死而已,还请陛下体恤收回。”又对王慎道,“这是陛下天恩,王翁缘何不察?陛下之意,此非君罪臣,乃父教子,非是国法,而行家法。请王翁千万体恤我,速去传旨。”又抬头道,“起居注可也听明白了,此我天家家事,你等可速速回避。”侍奉一旁的两个起居注面面相觑,手中疾书的笔也停了下来,又见定权叩首道:“臣谢过陛下回护保全之恩。”

皇帝冷眼旁观,此时笑了一声,居然未再发作,挥手吩咐起居注道:“你们退下,适才是朕怒语,望勿录入。”眼见众人退出,才又对王慎道,“你还愣着做什么?他等你的成全,你反倒不肯了吗?”王慎于一边细细思索前事,此刻方稍稍体悟出,今日事体远不如自己想得简单。年底决狱时未经申报推恩赦免个把无大罪的低级官员,虽然于律不符,深究起来也可以扣上以庶政侵大政的罪名,但此举自前朝起便早已变成朝中私下的成例,上行下效也是不争实情。今日皇帝借题发挥,所为缘由,想必父子二人心中皆如明镜台一般,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倒是自己一个外人,反倒在一旁帮衬了若干两头皆不讨好的腔。只是想是想明白了,终究还是觉得心寒齿冷,又不忍心眼看太子吃亏,悄悄看他,见他眸子低垂,一副神游物外的淡漠神情,仿似此事便根本没有自己的干系一般。也心知他素来的脾气,此刻要他求饶真是难上青天,只好跺脚退了出去。

待王慎回归,将一应事务拖拖拉拉铺排完毕,已过了小半时辰,事态仍无转机,知道今日已经无力回天,只好示意内侍上前服侍定权除冠。定权侧首避开,亲自动手将头上折脚皂纱巾摘了下来,递到从人手中,又解除腰间玉带,站起身走到刑台前,带着满目嫌恶伸手一抹黑色刑凳,低头瞧了一眼自己的指腹,这才俯下身去。

皇帝无视他种种做作,冷笑着对王慎道:“你看着他从小到大,只有这些小聪明,这些年来一点也不曾长进。”王慎答也不敢,笑亦不忍,尴尬点了点头。一时听得殿内沉沉杖击声起,越发咬牙攒眉,不忍察看,心中默默计数,待数到三十有奇,仍不闻太子呻吟求告,亦不闻皇帝松口恩赦,不由得着了慌。睁眼只见定权一张秀异面孔,此刻早成青白之色,五官亦皆已扭曲。王慎吓得不轻,扑通一声跪倒,央告皇帝道:“陛下开恩。”又转头对定权道,“殿下说句话呀,老臣求你了。”见父子二人皆不为所动,终于咬了咬牙,俯首在太子身边耳语道,“殿下,你就想想娘娘罢。”定权影影绰绰听到这话,已近昏迷的神志凛然一惊,忽然从嘴角牵出了一个难看苦笑,咬牙低声道:“陛下—”皇帝问道:“他有什么话?”

王慎忙替他描补道:“殿下乞陛下宽恕。”

皇帝看了王慎一眼,又冷目定权半晌,终于抬了抬手,见内侍随即停了行杖,顿了片刻道:“罢了,你且回你的西府去,这两月也先不必出席经筵朝会,好好闭门思过吧。谢罪的文书,叫春坊④上奏。”说罢拂袖而去,见王慎愁眉苦脸跟随在身后,问道:“你既如此担心他,都不惧当面欺君了。不去送他,又跟过来做什么?”王慎尴尬笑笑,道:“老臣不敢。”却还是留步原地,待皇帝走远后连忙折回,去查看定权。

一个低阶内臣此刻却横生好奇,趁人皆不注意扯住一年小侍者问道:“陛下说王常侍的话是什么意思?”小侍答道:“是为了先前替殿下遮掩说的那话吧。”内臣道:“你离得近,可听见了?”小侍道:“我听见了,殿下说的是—陛下,这不公平。”内臣问道:“什么不平?”小侍冷笑道:“这是贵人的事情,我又怎么知道?想是天下本无公平事,譬如你向我打听了,扭头便报给你家陈大人,获奖获赏,我尚觉得不平呢。”内臣笑斥道:“你休要浑说。”转头看看左右无人,搂着他肩一并离开。

王慎亲自带人护送太子回到西苑,又着急去嘱咐太医。因为太子元妃去岁殁,此时只能倩人⑤唤来几位品阶较高的侧妃,一时间,暖阁内不免一片混乱哭嚷乃至念佛之声。

定权终于被她们的嘤嘤哭声闹醒,越发觉得烦躁不堪。几位侧妃见他醒转,纷纷围到床前查看,她们朱口乱启,定权也分辨不出到底在说些什么,鼓了半晌气力,哆嗦着咬牙道:“出去,待我真死了再烦诸位来哭不迟!”几位侧妃愕然,互看两眼,只得哭哭啼啼一一离去。太医院的院判随后便抵达,一进阁门便吩咐内臣取热汤,察看太子伤势,见中单上血渍已成赭色,早与伤口凝结在一处,叹气道:“殿下权且忍耐。”给定他喂了几口参汤,这才用剪刀慢慢将中单剪开,替他将伤处整理干净,直折腾到夜深才罢休。

蔻珠替他虚虚搭上了一床被子,定权此刻亦察觉到乏得脱了力,虽然一身上下都疼痛得如火灼刀割,终于也慢慢合眼睡了过去。蔻珠与阿宝一同在阁内守夜,一夜里不断听到他睡梦中的喃喃呻吟之声。移灯查看时,见他满额皆是点点冷汗,二人无奈,只得重新取来汤水替他拭汗。忽闻他低低喊了一声“娘”,语气中委屈无限,随即一行泪便顺着眼角,滑到了腮边。阿宝诧异不已,抬头去看蔻珠,却见她呆呆凝视着太子苍白的脸庞,半日方叹了口气,大概是记起还有人在身旁,神情似乎颇不自在,侧过脸去接过已经拧好的巾帕,轻轻帮太子拭去了脸上的那道泪痕。

定权受杖时,本是一身大汗,天气又冷,不免受了寒,次日一早再看时便已经低低发起热来。延医用药,又是一番折腾。好在他病中昏睡时居多,众人虽然忙碌些,每日倒是少惹了不少是非,便也有人暗暗希望他这病能够养得更长些。

一日上灯时分,定权醒来,见阿宝侍立在侧,开口问道:“那是什么声音?”阿宝答道:“是爆竹声。殿下,已经是除夕了。”定权静静听了片刻,忽而问道:“这几日似乎你日日都在?”阿宝答道:“他们都预备应节的物事去了,妾没有什么可以预备的。”定权道:“我知道,这是积弊了,年节时都要往家中夹带些私物,苦禁不住的—你为何不也随波去濯濯足?”阿宝道:“妾家人不在京中。”定权今夜似乎温和了许多,又问道:“那你家是在哪里?”阿宝道:“妾家清河郡。”定权笑道:“我听你说话,只当你是南方人。”阿宝道:“妾的母亲是南方人。”定权又问:“你家是做什么营生的?”见阿宝迟疑了半晌,不由笑道:“左右无事,我来猜猜看。你家直到父兄代都应当是书生班辈,家道即非大富,亦属小康,对不对?”

阿宝脸色一白,道:“殿下?! ”定权笑了一声,道:“你虽是洗了几个月衣服,可是手指头又细又白。你替我研墨的时候,用的力道恰到好处。你帮我擦汗的时候满面通红,根本就不敢瞧我的身体,还有……”他忽而拉过阿宝右手,放在面前细看。阿宝不知他用意,只是觉得他的手指冰冷异常,触之如触霜雪,忍不住瑟瑟发抖,未及多想便奋力挣脱了他的掌握。

定权不以为忤,停顿片刻,笑道:“你的中指有薄茧,是拿笔磨出来的罢?”见她脸色煞白,又冷冷问道:“我让人查过,你并非罪没入宫。说吧,你究竟是什么人?”见她嚅嗫无语,复又冷笑道:“不说无妨,斋戒已过,本宫不惧杀生,现下就可以着人杖毙了你,你信不信?”阿宝见他满面阴鸷颜色,一双眼眸冷冷盯着自己,其间略无感情,心知他并非恐吓,只觉不寒而栗,思忖半晌才咬牙道:“殿下,妾死罪。”定权点头道:“说。”阿宝道:“妾本不敢欺瞒殿下,可是妾虽然身处卑贱,也妄想能存一二分体面。”咬牙良久,方低声道:“妾父是齐泰八年举人,因为祖上素有产业,便也捐得了一个知州。先父媵妾无数,妾母本是嫡母侍婢,其后虽有了妾,仍是半婢半姬,在家中忍死度日。妾幼时不懂事,见兄弟姊妹皆读书,也央求过母亲,后来虽然识得了几个字,却不知让母亲多受了多少嫡母庶母们的欺辱。数年前先父病故,几个兄弟分了家业,用一点薄产将我母女逐出。先父本不疼爱我,他过世时我又年幼,并未为我定下亲事。我母女二人无计可想,母亲只得带着我进京来寻姨丈姨母。谁知姨母早已不知去向,母亲亦染了时疫,辞世时对我说:‘你也是诗礼人家的女儿,千万不可自轻自贱,还是回去吧,总是一父同体的兄弟,应该还是会有你一碗饭吃。’我想此事已断难回头,便于京中寻到一远亲,冒他养女之名入宫,乞终身衣食而已。”

她诉说到此处,已经哽咽不能成声,却仍然兀自狠狠咬着嘴唇,隐忍得双目通红,不肯垂泪。定权默默望着她,冷冷问道:“且不论此语真伪—你母亲说得不错,本有一父同体的兄弟,你为何不回去投靠他们?”阿宝摇头道:“虽言手足,不及陌路。妾愚钝,所以心存这点傻念头,虽说皆是为臧为获,却不想做了自家人的。”定权轻轻一笑道:“是吗?”

阿宝偏过脸去,半晌方点点头。定权无语,向上拽了拽寝衣,见她仍在垂首忍泪,并没有起身相帮的意思,遂哼一声道:“想哭便哭罢。”阿宝低声道:“妾不敢驾前放肆。”定权道:“主君问话,你只知道点头摇头,便不算放肆?”见她无言以对,又问道,“你这名字是谁给你取的?”阿宝一愣,答道:“是我的母亲。”定权点了点头,便也不再多问,转而吩咐道:“你去看看周循可在外头。”

阿宝依言索人,周循旋即入阁,见定权精神尚好,自然大喜,忙吩咐宫人去预备清淡饮食。定权摇摇头道:“我想吃酪。”不知为何,语音中居然略带恳求的意味。他嗜凉嗜甜,众所周知,周循听到这话,却愣了片刻,眼中忽然流露出难禁的爱怜之意,半晌方低声答道:“殿下,这里是西苑,没有预备……”又似不忍断然拒绝,又道,“殿下想用,臣节后着人去置办便是。”定权微微显出些失望的神情,却也并不强求,只道:“没有便罢了,我不吃了。”说罢翻身向内,半日没有动静,想来已是又睡着了。

宫墙外爆竹喧天之声,更衬得苑内一片冷清,除夕之夜也就这样悄然滑了过去。第孽四章子坠心

因为太子卧病,西苑内的新年过得颇为惨淡。定权直到上元节前后才渐渐能够下地行走,又终日闷在书房中,众人除了万不得已,并不愿近他身边,生怕新年伊始便讨得满身晦气。某日午后,太子于书房内伏案假寐,阿宝在隔间内,将热汤注入银盘,搬动竹薰笼,盘中水暖,炉香乍爇。蔻珠从外回转,见了这副情景,挽袖笑道:“我来帮你。”阿宝微笑道:“谢娘子回去了?—贵人姊姊歇歇罢,我一个人做得来。”蔻珠仍旧上前助她展衣,覆于薰笼上,这才回答道:“才送走了,有的没的也嘱咐了半日。她难得来看看殿下,殿下偏又正睡着。”阿宝点头道:“这位娘子确是少见到些。”蔻珠道:“是,自打太子妃殿下殁了,她便算主西苑内宫—其实殿下统共只有那几位娘子,扳着一手指头就能数过来,又有什么事要她管的?人确是好人,只可惜和殿下缘分忒薄了些。”二人等待熏衣,也算守着薰笼闲话。阿宝随口问道:“这又怎么说?”蔻珠娓娓叙道:“殿下元服婚礼,除了元妃,陛下同指了三四个人,她拜良娣,只下妃一等。虽说殿下平素便少在后宫用心,只是这位谢娘子也属异数,听说她前后承宣,不过三四次。”顿了片刻,忽然伸出手去拧阿宝脸颊,笑道:“想来还是相貌不入殿下法眼,虽说是大家娇养,不知怎么就养出那样一张黑黄面皮来,她若生就了你这么一副皮色,与殿下也不至于夫妻缘浅至此。”阿宝从她手下避开,轻轻啐了一口,恼羞道:“姊姊和我略熟些,话便越说越不成样了。”蔻珠袖手,向她嘻嘻一笑道:“你且自己往后看,便知道我说的是不是了。”阿宝微微红了红脸,避开她目光,岔开话头问道:“听说太子妃殿下是去岁殁的?”蔻珠点头道:“是四月间,生小郡王的时候,母子两个都没保住。”顿了片刻又道,“总是没有母仪天下的福泽罢。”阿宝望了阁内一眼,轻轻去扯她衣袖。蔻珠笑道:“不是说睡着了的吗?”又指点她翻动薰笼上的衣物,接着道,“不过你言语少,人也谨慎,这都是好的,比我初来乍到的时候强多了。”阿宝问道:“贵人姊姊侍奉殿下多久了?”蔻珠叹气道:“我九岁就入宫,当过几年杂役,殿下冠前一年才划入的东府,后来跟着到了这边。”又问阿宝道,“你之前可还侍奉过何处?”阿宝摇头道:“没有。”蔻珠又问:“那你爷娘兄弟呢,都在京里?”阿宝淡漠摇头道:“爷娘都离世了,我也没有兄弟。”蔻珠见她如此,也不再多言,只是轻轻摸了摸她的手。忽见太子的近侍入内,询问道:“周总管来说,张大人来了—殿下还睡着?”蔻珠点头道:“知道了,你请张大人少待,我这就去请殿下起身。”又指着那件衣服嘱咐阿宝道:“勤转移些,省得着了炭气,殿下是不喜欢的。”这是正大事,她嘴角却带出一个多余的清浅笑意。于是那本应当是奴婢对主君苛政的诽谤,陡然便变成了纵容和怜爱的抱怨。

因处燕居,定权只穿着一件褙子,此刻蔻珠帮他在外又加了道袍,服侍他掠鬓整冠,定权这才吩咐将人引入。张陆正依旧如前具服前来,见面后施礼道:“殿下像是大清减了,臣等死罪—只求殿下明示,究竟所为何事?”定权让他就座,摇头道:“孟直不必忧心,罪由可笑,倒无须计较。其实为的不过还是李柏舟的那桩公案。”将经过大略说了说,又笑道,“陛下就算为了摆个样子给众人看,驳驳我的脸面,也算不得什么大事。”

他虽然避重就轻,张陆正听了事由,个中原委却也想明白了,他既不肯明说,也便不再点透。如此沉默了片刻,方将随身带来的一只锦函奉上。定权疑惑打开,见是薄薄两卷麻纸,展开略看了一眼,惊喜道:“孟直果然有神通,此等珍奇都能网罗。”细细看了片刻,爱不释手,叹道:“只怕某夺人所爱,又觉于心不安。”到底觉得这言语实在不够诚恳,自己便先笑了。张陆正道:“臣于此道,爱好不过平平,殿下不见弃,乃臣之荣幸。”定权笑道:“孟直谦逊。只是我如今还算是待罪,也不敢多留孟直,待日后再亲自为孟直点茶做谢如何?”张陆正见他的目光始终未从那字帖上移开,满面皆是一派天真的欢喜神情,稍觉难过,终于又静静等待他赏玩了片刻,方道:“臣今日辞去,日后再想蒙殿下赐茶,只怕不及从前便利。”

定权抬目惊问:“孟直此言何意?”张陆正苦笑道:“臣今日朝后听闻,陛下已径发敕旨,以臣等佐导殿下失职为名,欲更换詹府属官。如今敕书已经返回门下,中书省又空虚,只怕早则今日午后,迟则明日午前,便有黄纸到詹事府了。”

定权呆坐半晌,方问道:“可知道这次替去的都还有谁?”张陆正叹气道:“凡举正官和首领官,皆卸除詹事府职事,仍各领本职,倒还未听说有别的处分。”定权颔首,良久方冷笑道:“我当日忖度着也会有这一手后续,看来还不算愚昧到底。只是行动如此之快,牵涉如此之广,却出乎我的意料。”

张陆正无奈劝慰道:“殿下亦不必思虑过度,事已至此,想必陛下……不至再穷究前情。臣等仍领部务,省部中事,仍可为殿下效力如前。”

定权站起身来,上前握住他手道:“非我疑孟直用情,只是今后,孟直再来见我,便属私谒之罪,只恐诸事亦将大不易。”想了想,又咬牙叹道,“何况使人寒心,一诏中旨,断狱亦可,废立亦可,生杀亦可,何至于算计至此?”

张陆正亦起身,劝道:“殿下切勿做此泄气语。漫说大司马现仍在前线苦战,与殿下有唇齿之依,便是想想孝敬皇后,殿下也万不可心存此念。”定权微觉心中隐痛,打断他道:“孟直不必多说,我何尝不知道这些?君君方臣臣,父父方子子,至此方觉圣人之言,本来非虚。不为这虚位,不为着你们,单是为自家一线生机,我也断然不会往后退让半步。”又道,“前方的仗还在打,我料这一时半刻还不至再将我如何。你我各自珍重,暂观其态。詹府新任何人,如有消息,也请遣人速速报我知道。”张陆正一一答应,又恳切嘱托了两句休养加餐的话,至临行前,究竟还是忍不住躬身施礼道:“臣及杜尚书,谢过殿下呵护深恩。”定权愣了片刻,忽然转身摆手道:“不必多说了。”

是夜,暖阁内蔻珠当值,替定权打散了头发,又细细为他梳理,轻声道:“妾今日又问过她了,她仍旧是那几句话。”见定权面色悻悻,似无关注之态,便垂头附耳,问道:“殿下?”定权“嗯”了一声,心中无赖,抬眼漫视镜中,伊人雪白藕臂之上缠绕了自己的乌发,黑者愈黑而白者愈白,说不出的妩媚妖娆,不由伸手去抚摸她臂膊。蔻珠咯咯笑了一声,展臂环抱住了他的头颈,将侧脸贴在他发上,只觉心爱到极处,反而无话可说,仍是低低叫了一声:“殿下。”

定权再入宫时,上巳节已过,轺车窗外,已是御柳拂道,桃色灼灼,又逢一年春光。而任礼部尚书何道然领詹事府詹事事的敕文也早已下达,同敕文同发者尚有皇帝谕令,言储副以养德为最重大事,务本清源,始自今后,以礼书兼詹事,家国两利,当成国朝定例云云。于清远殿中谒见皇帝,皇帝瞧了一眼垂首跪在下首的定权,道:“你的上奏朕看过了,只盼你心里想的也像纸上写的。”定权低声答了一句:“是。”便不再说话。他半日没有动静,皇帝心又生怒,问道:“怎么?”却见他侧过脸去,悄悄牵衣袖拭了一把眼角。

皇帝这才发觉他面上泪痕阑干,却是前所未见,心中微感讶异,又问了一句:“朕说错了你了?”定权掩袖而泣,不肯回答。皇帝也只任由他哭泣,待半日才听他哽咽道:“儿德薄福浅,母亲早殇,如今又忧遗君父,失爱于父亲。当时在阁内的昏悖言语,实在是羞与愧兼有,情急下不得已而为之,爹爹千万体谅宽容。”他的声音本清澈明媚,此刻边哭边诉,戛玉敲冰般,更显情真意切。皇帝也似颇为所动,亲上前去欲扶他。定权膝行两步,已经环抱了皇帝两腿,埋头饮泣不止。他突做此态,皇帝倒也无法可想,遂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此事朕也有过错,所以思前想后,还是新给你检定了班贰。何道然是大儒,有他来扶持你,应当比旁人强些。”又道,“现在小耻小痛,总好过将来大耻大痛—你心里不要埋怨爹爹。”定权哭道:“儿谢爹爹厚恩。”皇帝拉他起身,又出言抚慰了他两句。定权才慢慢收了眼泪,谢罪道:“臣失态了。”跟随王慎下殿重新洗脸理容,方又向皇帝行礼,请旨道:“出宫前,臣还想去中宫殿内请安。”皇帝依允,目送着他离去。

定权于中宫用过午膳才辞出,出了宫门,踏上轺车,望了道路两旁金吾一眼,放下帘幕,随手正了正头上冠缨,冷冷一哂,吩咐道:“回西府去。”

是夜皇帝宿于中宫,皇后亲自替他解除外袍,一面寻闲话说笑道:“太子今日来过妾这里,倒比平日多说了好些话,还求妾再同陛下进谏,说让陛下休再烦恼。”皇帝冷笑,道:“他今日在朕那里也哭了半晌。”皇后思量了片刻,小心劝解道:“太子年纪还轻,陛下教训过也就是了。他一个没娘的孩子,心事本来就比别人分外重些,陛下这般待他,他心里难过,岂不更加多心?”皇帝哼了一声道:“他心里难过?他是朕生养的,朕不知道他在想什么?”皇后奇道:“陛下说什么?”忽见皇帝甩手进了内殿,遥遥只闻见了一句:“其心可诛!”

殿外月至中天,月色如银如练,东风临夜,宫中府中,却仍皆一凉如初秋。第已五章向季春

齐王萧定棠从宫中回府,进了暖阁,脱下外头衣裳,一面接过宫人奉过的澡豆,在金盆中洗了手,一面笑对早已在阁内翻看书帖的定楷道:“你也听说了罢?昨日三郎在陛下那里做的一出好戏。我听康宁殿的人说,哭成那副模样,端的如雨打梨花、露欺海棠一般。他不做这储君,便到瓦子中去,未必不能成些事业。”定楷不由也扑哧一笑,问道:“康宁殿何人说话如此中的?也只有他那副皮相哭起来,当得起这八字考语—只是他为人一向有些孤僻执拗,何以这次要一反常态?”定棠瞥了他一眼,冷笑道:“这便是他的精明处,他也是把陛下的心思都猜透了。”定楷放下手中字帖,偏头问道:“陛下的心思?”定棠点头道:“李柏舟之狱虽是由杜蘅和大理寺出的头,谁都知道背后是东朝和张陆正的指使。当年张陆正在刑部任左侍时便和杜蘅交好,杜蘅从清吏司郎中中脱颖而出,得以径迁刑侍乃至刑书,也是张陆正出的大力。冬审事小,太子却怕牵查出大事。他护杜蘅,其实是护张陆正,也是自保。两害相权,若你是他,你选哪个?”定楷笑笑道:“是我自然也选一顿棍子销账—这事就到此作罢了不成?”定棠皱眉道:“陛下有陛下的打算,你以为他闲来无事想起来扑作教刑①,非要三郎挨这顿打才后快?—不是为张陆正才打的三郎,而是打三郎为的张陆正。如今名正言顺把他从詹事府调开,也算疏离了他们。新任的詹事是何道然,少詹是傅光时,一个是肩上四两担子都扛不动的角色,一个干脆就是墙头芦苇。陛下和三郎都清楚,如今还未到时候,不过是各退一步罢了。”

他站起身向前走了两步,按住定楷肩膀道:“这件事情是急不得的。朝廷如今还对外用兵,不过三年五载,待得顾思林马放南山的时候,也就是他储君的位子坐到头的时候,你我权且耐心等待便是。”定楷点头道:“话是这么说,只是自前年以来圣躬一向违和,若是一直这么拖延下去,到时真教他接了位,你我又该当如何自处?”定棠咬牙笑道:“你想到的,太子早已想到过,圣上也早已想过,各怀着一副心思。陛下这几年圣体欠和,精力也大不如前。京里京外,六部上下,尽是顾党。李柏舟的事情,一时未审,竟遭他们摆弄于股掌之上。事后亡羊补牢,查了几番,竟然滴水不漏,也只能借着这种事朝他开开刀。太子这几年的性子是愈发地乖戾了,对你我兄弟也一向是衔恨在心。陛下虽是早就看不惯了他,但真正触了他大忌讳的,还是李柏舟那档子事情。看如今这情势,就说是有朝一日太子想学了杨英,只怕陛下也是信的。”

见定楷闻言面露怯色,又笑着宽慰他道:“我也只是将难听的话说在前面,你不必过于忧心。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东朝再怎样,也不过是陛下的一个臣子,陛下心里既存了这念头,你还怕他能回天不成?—何况还有我在。”定楷默然片刻,才又开口问道:“他阁中可有什么消息传递出来没有?”定棠摇头道:“皆是琐事。你也知道他,比狐狸还多长了几颗心,性子多疑得紧,想叫他认真相信哪个人,比登天还难。罢了,慢慢等罢,休存大指望,但也不可无安排。”接过宫人的奉茶,喝了两口,又补充一句道,“和他的亲娘一模一样。”定楷似有了些兴致,问道:“哥哥是说孝敬皇后吗?听说太子的长相就是随她。”定棠笑道:“不错,所以陛下从前私下里跟母亲说过,一个男子生成那副模样,便属妖孽,偏偏是先帝喜爱到不行。”定楷道:“我记得孝敬皇后是定新六年薨的罢?所以第二年才改了元。那时我年纪还小,记不清楚。”看看定棠面色,又迟疑问道,“哥哥,我为何听宫里面有人说她不是病故的,是教母亲……”定棠登时沉了脸,厉声呵斥道:“住口!宫里旁的没有,多的只有蜚短流长,说这话的人当场就当打死。你误听到也就罢了,居然还存放在心里,还敢拿出来胡言乱语诋诟尊长!”见他被骂得面色煞白,复又好言劝慰道,“你还小,有些事尚且不懂。只是你要记住的是,你和我才是嫡亲的兄弟,若不同进共退,真让他得了天下,他待陛下和皇后尚且如此,你我在他手上可还会有生路?”定楷慢慢点了点头,道:“哥哥,我知错了。你说的话我都明白,其实因为是你,我才说这话的。”定棠笑道:“这才是了。”又问道,“你如今在临谁的帖?我倒是得了前朝几幅好字帖,你来看看可喜欢?”

春日迟迟,午后的日影携着花影,渐渐游转到了廊下。有和风澹澹,扑入书窗,夹着啾啾鸟鸣,融融花香,也翻起了一股翰墨书香。定权移开镇尺,满心得意地看着自己所临字帖,又四下一环顾,招手道:“你过来。”阿宝不知所为何事,缓步上前,便闻定权笑道:“你过来瞧瞧本宫这手字,比之庾稚恭如何?”阿宝看了一眼,是一篇临摹的五行字帖,行书近楷,圆转流动,俊秀飘逸,与原帖相较,几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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