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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10-24 12:25: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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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王芫

出版社:太白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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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线图

路线图试读:

版权信息书名:路线图作者:王芫排版:昷一出版社:太白文艺出版社出版时间:2017-01-01ISBN:9787551310321本书由北京千华驻科技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序言“她们”的风景 何向阳

海外华文女作家,一直是海外华文文学创作中的一支劲旅。她们的文学实绩有目共睹,并已然完成了代际的承递,对于这一点,文学史自会忠实记载,无须我在此一一列举。而收入这套丛书的作者,只是无数有成就的“她们”中的五位。五位作家虽分布于北美或欧洲不同的国家和地区,领略与生身的中国有差异的文化背景,并在文化的差异中以智慧感悟着文化的融合与进步,且以文学的形式记录之,表达之。她们一方面在国外营造和寻找事业与生活的新的基点,一方面一直在语言的深层创造上保留着对于华语文学传统的深度认同。当然这认同已然不是封闭僵硬的,而是融汇了不同文化之后创造出的新质地的华文文学。

有一种说法,海外华文女作家的成熟作品大都写于中年之后,原因在于生存的问题一一解决之后,对于精神的思索开始提上日程,并随着经历的丰富而渐入佳境。而回望个体生命的过程,同时更是用写作这种方式建立与祖国家园的精神联系的过程。所以这套“文丛”所收的海外女作家虽在文学上的起步有的并不算早,而大多在年龄上也不再年轻,其中有的是早年在国内发表作品很多,时隔多年才又重拾创作。看似应可纳入文学新力量的行列,其实这是符合写作金律的。这里的“新”,不过是对一种力量的确认。实际上,海外女作家近年的文学表现岂止不俗,她们对于人、人生与人性的沉思不仅深入,而且也为我们提供了不同于国内女作家观察与写作的独异的角度,这种不同经验与艺术的补充,对于文学的整体创造而言,弥足珍贵。

五位女作家虽居地各不同,但收入“文丛”的这些中短篇小说有一个共同点,也是她们的写作所呈现出的特点,就是大多写中国人,尤其是中国女性在海外的生活、工作、心理、情感(周洁茹除外)。她们的作品具有女性特有的细腻温婉,而在女性视角之上的眼界之开阔,使得作品在中西方文化的对比与碰撞中,在对于不同文化的观察与体悟上,显出一定的优势。

比如,陈谦近年的作品之所以引人瞩目,不仅在她的叙事呈现出的细致温婉的风貌,更在其作品中深蕴的生命体验与人性思考。而《繁枝》《莲露》等对于女性内心的开掘与探索,极其深入,而且创造了我称之为“繁枝体”的叙事方式,艺术上的层层脱剥,使得被岁月层层包裹的内心一点点地袒露明亮起来。她的两部作品均进入我的年度中篇作品综述,打动我的不仅是其对故国家园往事细致耐心的打捞和梳理,对人性中最幽微最真实的反映与讲述,更是她对于女性命运洞若观火且又悲悯有加的关注与体恤。

方丽娜对于女性的关切,多集中在对于跨国婚恋中的女性的情感成长与人格历练的探索上,其《处女的冬季》探讨置身于两种不同文化中女性的疑惑与迷茫。讲述生机勃勃又嗓门亮丽,其语风泼辣,每每切中要害。在旖旎迷人的风景、引人入胜的故事里传达出富有意味的人生主旨,在看似悲伤的结局中见出人间的温暖和坚定的希望。作品传达出的令人欣喜的强劲力量不仅使之在短时间完成了从非虚构文学到虚构文学的华丽转身,而且也一直是这位一手散文一手小说的作家追求的艺术之境。

王芫的作品看似中规中矩,略显坚硬与冷静。比如《路线图》,于平稳的叙述中呈现出的是不同文化背景下三代女性的成长,母亲的迁就与无奈,做女儿的坚忍与脆弱,自己女儿的单纯与刚强,都于不动声色的叙述中一一呈现。作品在描写女性或可于不同人生阶段所具有的核心性格与品格的同时,也流露出作家身为女性的温情和仁慈。其作品中对于“来路”的人生瞭望引人深思,在真诚中显现出的宽厚而稳定的底色,或来源于她在国内早就开始的文学历练。与王芫近年的一再“出走”不同,周洁茹走的是一条“回归”之路,她的这些小说没有将笔力放在书写海外生活上面,而是将触角探向小城人物的内心哀伤。《到香港去》,在她倾心于一个个“点”的“地理”叙述中,过往故乡的细碎与迷惘,都市格子楼的拥挤与窘迫,生活的无情挤压与撕裂,生存的伤痛、无奈与不甘,在她日常琐碎的书写与才情出众的文笔下,营造出特异的语境,散发出别样的魅力。两位女作家的写作“路线”虽有不同,但使这些似乎无法言说的平凡之事跳动着的疼痛感觉,都显现出她们不凡的文字之功。

最后我们说说曾晓文,这是一个作品中更多一些母性的温厚与女性的耐心,并无强化女性对于情感过多依赖的作家。她的眼光更为开阔的部分,使得她的叙述节奏获得了难得的速度,而在小说结构上的用心也见出某种艺术追求的成熟。比如《重瓣女人花》,写不孕女性的婚恋、心理与命运,开端则从案件入手,颇有个性。而这部小说娓娓道来式的“重瓣”结构也颇可圈可点,她甚至将海外男性的心理变化也放在这次第开放的“重瓣”结构中加以剖析解读,叙述人的冷峻让人注目。这是一位关注点从女性出发而更致力于社会文化与心理层面的作家,由此她探索的更广阔的界面,往往盛得下更悲悯的情怀,其延展到女性领域之外的诸多思考,也同时表达了海外当代女作家对于人与自我探索的同时对于人与社会、人与自然关系的关注,而这一点或可视为女性作家越过自身性别关心之外创作的一种进步。

祝贺她们,同时也祝贺那些不断加入进来的新人。正是她们,跨越不同文化背景、解说不同文化内涵的写作,在这个文化不断融合而写作又需保持独特性的时代,成就了文学的新的力量,同时也带来了文学的新的风景。

我相信,这风景才刚刚展开,而由“她们”带来的更美的景色还深藏在她们未来持续的强有力的写作之中。

为此,我们充满期待。2016年10月6日北京

(何向阳,女,诗人,学者。出版诗集《青衿》《刹那》,散文集《思远道》,长篇散文《自巴颜喀拉》《镜中水未逝》,理论集《夏娃备案》《立虹为记》《彼黍》,专著《人格论》等。获鲁迅文学奖,冯牧文学奖,庄重文文学奖。现为中国作家协会创研部主任。)为了维克托

1987年,邱振锋从山东农村考进北京一所大学。他个子高挑,身材瘦削,眉目俊朗,与当时走红的演员周里京颇有几分形似,尤其是从侧面看过去。周里京最出名的角色是《人生》里的高加林。很多人记不住演员的名字,就直接说:“嗨,你挺像高加林的。”

邱振锋在大学三年级的时候有了第一个女朋友。女孩子是北京人,相貌一般,但是打扮不俗,敢爱敢恨的泼辣劲也有几分《人生》中黄亚萍的影子。邱振锋则是个谨言慎行的人。他八岁的时候父亲病故,母亲改嫁,是亲戚们轮流把他带大的。身世的艰难造就了他极强的自我克制,就算有人把好吃的东西端到他跟前,他也要环视左右,确认再也没人可以谦让了,才会拿起筷子。两人之间的亲密关系一直是女方在推动。第一次上床的时候,女友拿出了避孕套。邱振锋不动声色,老手一般淡漠地撕开包装,脑海里却浮现出巧珍学习刷牙的一幕。

邱振锋1991年大学毕业。此时,经过十年的积累,大学生在社会上已经不再稀缺,邱振锋正式分配留在北京的可能性十分渺茫。如果一定要留北京,只能做北京人不愿意做的工作。邱振锋和女友商量,女友不置可否。邱振锋也想有更好的发展,于是就读了研究生。读研究生有工资,按照规定也可以结婚,但邱振锋却不敢向女友求婚。他忌讳的是这个“求”字。他感觉这个字放大了自己尚未拥有北京户口的现实,即便“求”到了,日后也会一辈子活在“高加林”的阴影之下。

可只要没领证,避孕套就必不可少。研究生工资不高,邱振锋只能省吃俭用。

三年文学史很快就读完了,能解决户口的工作仍然没有特别理想的,但邱振锋坚决不再读书了。他没有跟女友商量,自作主张与一家报社签了合同,做五年夜班编辑。

尘埃落定。邱振锋将捷报告知女友,没想到却挨了当头一棒。原来女友一直打算带着邱振锋去深圳闯天下,听说他签了五年卖身契,立刻火冒三丈:已经是90年代了呀,你怎么还是一颗80年代的脑袋呢?你知道现在社会变化多快吗?北京有什么好留恋的?北京户口最多再过三年就没用了!

气急败坏的女友临走时说了一句刻薄话:原来你就是个神形兼备的高加林,当个宣传干事就心满意足,吃上商品粮就算革命成功!

长达五年的恋情顷刻间灰飞烟灭。

失恋的痛苦,让邱振锋刹那间理解了普希金的诗句“假如生活欺骗了你”。这首诗他在中学时代就背得滚瓜烂熟,但却一直不理解什么叫作“被生活欺骗”。没错,生活中有骗子。他的姑姑去年被一个亲戚骗走了三千块钱,那个一脸忠厚的亲戚就是个骗子。可什么叫作“被生活欺骗”呢?生活,不就是自己过的日子吗?它怎么能反过来欺骗自己呢?被女友劈头盖脸痛骂了一顿之后,邱振锋突然醍醐灌顶:原来这就叫作被生活欺骗。

十年前你为了一个目标潜心修炼;十年后出山一看,你那个目标已经不值分文。生活变了心,你被生活欺骗了。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邱振锋从此变得更加谨言慎行。20世纪90年代是社会发生巨变的年代,邱振锋却决心住在象牙塔里,让生活无法找到他。他在夜班编辑的岗位上一干就是五年,等到恢复了自由身,可以调动了,他也懒得积极奔走。他走出校园那年已经二十五岁了,同龄人大多在接下来的两年内结了婚。邱振锋却既不急着结婚,也不羡慕那些成了家的人。为什么要结婚呢,就为了过两年再离?

在生活的轮盘上,邱振锋绝不再轻易下注。但越是这样,他越是对自己已经投下的赌注倍加珍惜。就算人人都觉得北京户口不值钱,邱振锋也不愿意娶北漂女孩子。他的北京户口可是用七年宝贵的青春换来的,绝不能轻易与人分享。

基于同样的心理,邱振锋一直在坚持写作。他在大学和研究生阶段学的都是文学,出于一种执拗,出于对自己青春岁月的忠诚,他要将已经开始的事业延续下去。邱振锋的问题不在于写,他的问题在于完成。他的手稿可以按斤称,但成篇的东西连个短篇都没有。他自己缺乏目的,自然也就无法赋予主人公目的。他的主人公只有情绪、感觉,而没有选择、行动。这样的人物往往走出第一章,就不知道接下来该往哪里去了。

日复一日,邱振锋试图解决自己从未提出过的问题。假如人的生命可以无限延长,邱振锋倒也可以一直这样人畜无害地过下去,可惜,人的身体是有保质期的。违反自然的作息时间、抽烟、长期伏案,这些都在实打实地磨损着邱振锋的皮囊。从三十岁开始,邱振锋正式和医院发生了关系。不过,命运把他带到海伦面前,又过了两年。

邱振锋住在一幢老式筒子楼里。这幢楼建于20世纪50年代,眼下仍然使用着计划经济时代的集中供暖系统——每年冬天11月15日开始供暖,至次年3月15日停暖。但寒流并不遵循人的计划,每年都会打几天时间差。2002年11月初的一天,离供暖还有一个星期左右,凌晨2点邱振锋下夜班回宿舍的路上,北风开始由弱变强。等到他洗漱完毕,钻进被窝里,已经可以听到窗外北风的呼号。按说他这时应该爬起来,把电暖器找出来插上,可是他正在读一本书,看着看着就困得睁不开眼了,于是就在狂风拍打窗棂的节奏中,心怀侥幸地关上了台灯。

第二天上午10点左右醒来的时候,邱振锋感觉自己的头是放在冰箱里的。他鼓起勇气,从尚有一丝热气的被窝里爬出来,手刚够到搭在椅子上的毛衣,就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这个喷嚏来势很凶,像是一团冷空气在他的鼻腔里爆炸开来,瞬间炸得他晕头转向。等他从震惊中恢复过来之后,竟发现自己的脖子卡住了——只能往左转,不能往右转。

一开始,邱振锋认为这属于落枕,根本不需要去医院。他拿了个热水袋垫在右肩上,每隔半个小时倒掉里面的温水,重新注入滚水。中午过后,非但脖子的僵硬程度没有好转,反而头昏眼花、哈欠连天。到下午2点,邱振锋实在挺不住了,只好穿戴齐整,顶着呼啸的北风,走到了离家八百米左右的社区诊所。邱振锋一直都不喜欢去医院,大医院总是那么盛气凌人。人一病,精神就脆弱,不想再被医院欺负;小医院倒是平易近人,但又透着一种人微言轻的不可靠。在邱振锋的心目中,家门口的社区诊所本来已经位于歧视链的最低端了,偏偏今天挂号的小护士竟表现出了大医院的说一不二。邱振锋说挂骨科,小护士看他精神委顿,脸色蜡黄,非要他先挂一个内科不可,理由是“骨科不接受传染病”。

社区诊所麻雀虽小,五脏俱全,邱振锋在这座小型迷宫里又折腾了两个小时,才终于被护士领到一位骨科医生的面前。关于这位女医生,他第一眼看到的,是她满头的小细卷,湿得仿佛能滴出水来。邱振锋对女性化妆品全无知识,他不知道那是抹了很多定型剂造成的效果,只以为她洗了头没吹干就来上班了。他自己长期受颈椎病折磨,脖子一受风就会针扎一样地疼。此时外面狂风大作,邱振锋一看到湿头发,就像在冬天的广场上看到喷泉一样,全身冷得发抖。

女医生正低着头在笔记本上奋笔疾书。邱振锋一坐下,她就把自己的本子合上,推到一边,然后接过邱振锋的病历本。“哪里不舒服?”女医生例行公事地问。

邱振锋的病历本是今天刚买的,上面只有姓名、年龄和半小时前内科医生写下的诊疗记录。女医生读内科记录时微微皱起眉头,嘴角上挂着一抹似有若无的笑。这表情刺激到了邱振锋,让他突然产生了说话的冲动。他很想跟她解释一下自己为什么会被发配到内科去,他想告诉对方自己对这所社区诊所的看法。不要怪我有偏见,人的意识都不是空穴来风,越偏颇的见解背后越有着非同寻常的故事。我的故事实在是匪夷所思,连我自己都不大相信。然而,滔滔江水般澎湃的思绪涌到邱振锋的嘴边,却只浓缩成一句话:“打喷嚏,把脖子扭了。”

话一出口,他被自己的笨嘴拙舌羞得无地自容。女医生的表情依然很中性,既没有轻视,也没有重视。她一边听邱振锋自述病情,一边在病历本上奋笔疾书。邱振锋讲完,女医生叫他转过身去,自己伸出右手,四根手指搭在邱振锋肩膀上,拇指轻轻地在邱振锋的脖子右侧按压。这本是很标准的医生对病人身体的探查,但邱振锋却好像被电击了一下似的,身体突然本能地往反方向闪开。“别动!”女医生说,同时左手搭在他的左肩上。邱振锋乖乖地坐正,女医生的拇指继续在邱振锋脖子侧面按压,似乎是在试探、比较。终于,她的拇指停留在一处,用力一捻。这一捻便将邱振锋脖子上的一根筋单独挑了出来。邱振锋的全部痛苦就在那一刹那间被女医生的拇指圈定了。“啊!”他情不自禁地大叫了一声。这声音把他自己都吓了一跳。自早上起,邱振锋就有一种脖子以上不属于自己的感觉,女医生只用力一捻,就仿佛捻碎了一道堤坝,让邱振锋的热血重新在全身奔涌。他情不自禁地伸出两只手,双臂交叉在胸前,用自己的右手抓住女医生的左手,自己的左手抓住女医生的右手。

这一年,邱振锋三十二岁,海伦二十八岁。两个人金风玉露,干柴烈火,如胶似漆。交往到第二个月,海伦怀孕了。她问邱振锋:“要不要这个孩子?”邱振锋回答说“要”。

虽然跟第一任女友分手已经八年多,邱振锋却并不缺乏性生活。他跟文艺女发生过艳遇,也跟已婚女搞过地下情。有的女孩子会主动要求他戴套,有的女孩子则不。如果女方要求,邱振锋就会顺从;如果女方不要求,邱振锋就会自觉。邱振锋和海伦第一次上床的时候,海伦完全没有提起避孕套的事,邱振锋也把这件事彻底置之度外了。第一次不戴套做爱也许是偶然,但一而再,再而三,这就绝不是偶然了。遇到海伦之前,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邱振锋觉得自己精神涣散,无法集中精力,活得像个孤魂野鬼。就算强迫自己坐到书桌前面,过程中已经将意志力消耗掉了一多半,剩不下多少能用到写作上了。但海伦有一种奇妙的魔力,他只要进入她的身体,只要沾染到她身上的催化剂,他的身体就会爆炸,爆炸之后他会感到神清气爽,就好像他把自己体内的垃圾都变成了能量。

和酣畅淋漓的没有保护的性生活相比,从前那些戴套的艳遇都只是苟且而已。

既然从一开始就没打算避孕,那么等海伦怀了孕,邱振锋怎么能说“不要”呢?

道理明摆着,但海伦还是反复征求邱振锋的意见:“你不想要就告诉我,剩下的什么都不用管。”

别看我们只是街道诊所,妇产科也是有的。手术床,吸宫器,窥阴镜,一样不缺。

邱振锋经受住了考验。一次又一次,他坚定地说:“要。”

决定要孩子之后,两人迅速登记结婚。海伦没有北京户口,但邱振锋并不在意,事实上他们的登记注册也没有受到任何影响。唯一的小曲折是海伦必须提供户口所在地派出所出具的单身证明。一等到海伦父母从老家把这一纸证明寄来,他们就去领了证,顺利得让邱振锋略有些扫兴。

成了合法夫妻,海伦就催着邱振锋去报社申请准生证。邱振锋有些犹豫。他一直上夜班,很少跟作息时间正常的管理部门打交道。“不能让你爸妈再托人开一个吗?”邱振锋问。

海伦说:“从北京要到的准生证,将来能给孩子上北京户口。”“现在谁还稀罕北京户口?”邱振锋漫不经心地问。“别傻了,等孩子上了学,你就知道北京户口多值钱了。”

这倒是一个意外惊喜。邱振锋于是牺牲了某个上午的睡眠,找到了单位里管计划生育的崔大姐。崔大姐只是从育龄青年的花名册上见到过邱振锋的名字,从来没跟真人对上过号。她一脸狐疑地端详着眼前这个陌生人,生怕自己一不留神,就让一个假冒伪劣者占了单位的便宜。“你这种情况不能给准生证。”大姐把能翻的笔记、表格、规定都翻了一遍,最后慢条斯理地得出结论:“你虽然是北京户口,可你是北京集体户口。你看,这儿写着呢。就这儿——”

原来北京户口也分三六九等。曾经有一段时间,报社的年轻人都在想办法投亲靠友把集体户口转出去,只有邱振锋按兵不动,因为他觉得这很可能又是生活设下的一个骗局。

邱振锋傻傻地问:“现在还能不能转成独立户口?”

大姐说:“能啊,你买套房子,不再住集体宿舍就可以。”

会不会是另一个骗局呢?邱振锋满腹狐疑地回到家,将交涉经过汇报给海伦。海伦眼睛一瞪:“骗谁呢?咱们这儿集体宿舍里好几对生儿育女的,孩子都在楼道里跑呢。他们的准生证是怎么来的?”

邱振锋顿时哑口无言,任凭海伦再怎么催他,一律以沉默应对。海伦无奈,只好绕过邱振锋直接去找崔大姐。崔大姐和海伦亲切地交谈了半个来小时,然后推心置腹地说:“其实也不是不能通融,只是我们单位女同志多,指标分不过来。小邱三十多了,可以算晚婚模范。这样吧,你们现在提出申请,明年我破例给你们发个指标。”

海伦思想斗争了两个星期,最后决定放弃北京出生证。她已经二十八了,如果把这个孩子打掉,她可不能保证以后还能生出来。决定之后,海伦的父母就开始在甘肃张罗,反馈回来的结果却是:这种事必须由本人亲自到场办理。于是,就为了这张准生证,海伦往老家跑了三趟。第三趟虽然办成了,但海伦已经怀孕七个月了,父母提出让她留在娘家待产。

当海伦为准生证着急上火的时候,邱振锋既有心无力,又备受煎熬。听说海伦决定暂时不回北京,邱振锋顿感释然。失而复得的单身生活令他感觉自己在做梦。他现在最害怕的就是被人吵醒。每当听到电话响,他就会全身一激灵。要是能变成隐身人该多好啊,谁也看不见他,谁也不要给他打电话。

海伦怀孕八个月的时候,有一天突然在电话里哭着说:“我想移民加拿大。”“嗯?”

海伦说,她不能容忍孩子生下来还要落户县城。她从十八岁离家到北京上大学,就已经下定决心远走高飞了,没想到在外飞了这么多年,竟然又回到老家趴窝孵蛋,这让她觉得很丢脸很丢脸。“其实,”邱振锋尽量用轻松调侃的语调说:“给孩子留一些奋斗的目标也是挺好的。像他爸一样,长大靠自己的努力挣个北京户口,不也很好吗?”“然后呢?”海伦问:“就算他挣到了北京户口又怎么样?他能保证他儿子还有北京户口吗?一代一代地跟户口死磕,还有完没完?”

因为孩子没有北京户口就要移民加拿大,这是一条彻底超出了邱振锋经验频道的,让他完全不知道应该如何处理的信息。

一天早晨,岳母给邱振锋打电话,说海伦羊水破了,看来要早产。邱振锋赶紧跟单位请了假,直奔首都机场。他在机场买到了当天下午的机票,下了飞机再换乘三个小时的汽车,一路颠簸终于在午夜时分赶到海伦的病床前。“母子平安。”岳母告诉他。

岳母补充说:因为羊水破了,但又没有宫缩,医生决定给海伦做剖腹产。正是这个决定救了海伦一命。胎儿取出来以后,医生才发现海伦患了胎盘植入,就是说胎盘像植物一样长出了根,深深地扎进了子宫壁。如果是自然分娩,胎盘无法娩出,有可能导致大出血。即使手术也不能百分之百成功,因为需要用刀一点一点地把植入的胎盘挖掉。这种手术难度很大,弄不好还是要子宫大出血。

邱振锋听得头皮发紧,恍然间又有了脖子转不动的感觉。岳母见他呆若木鸡,便反复强调:“是个儿子”,但邱振锋就是振作不起来。儿子也好,女儿也罢,在他的幻想中反正都是个怪物。一个全身长满了触角的怪物,死死地吸附在海伦的身上。

裹在小被子里的儿子被护士抱过来了。邱振锋本能地不想碰那个包袱。他察言观色,感觉海伦对儿子也不是很走心。他不知从哪里看到一种观点,说剖腹产的女人都不如自然生产的女人爱孩子,因为前者没有经历过撕裂的阵痛。用手术从子宫里把孩子取走,就跟拿掉一个子宫肌瘤没什么区别。好像为了验证他的观点,海伦醒过来后说的第一句话,不是要看孩子,而是:“加拿大……”

维克托出生后两个星期,邱振锋就返回了北京。岳父母把母子俩照顾得很好,邱振锋既无须担心,也帮不上忙。海伦在娘家一住就是一年,邱振锋只在春节期间去甘肃探过一次亲。海伦隔一段时间就给邱振锋下一道指示:你把自己的出生证找出来,你去公证处公证一下自己的学历,你去律师事务所签个字,你去做个体检。邱振锋知道这一切都与移民有关,但他从来不多打听。他乐得不求甚解,因为他有一种很强的预感:只要移民一办好,海伦就会让他在离婚协议上签字。

维克托一岁的时候,海伦拿到了移民纸。邱振锋暗自发愁,他有些害怕海伦会把维克托扔给他。没想到,海伦胸有成竹地说:“维克托可以留给姥爷姥姥带两年,咱俩先去加拿大打天下。”“咱俩?”邱振锋很吃惊,“我以为你要把我休掉呢!”

海伦又好气又好笑:“从一开始我就告诉你我办的是家庭移民。要不然我干吗让你签字,让你体检?”

邱振锋虽然有些感动,但还是拒绝了海伦的提议。当然,他也没有把话说死。根据他一贯的方式和性格,他表示再等等看。

海伦也没有勉强他。2004年的深秋,她自己一个人去了加拿大一个叫卡尔加里的城市。海伦是从北京国际机场走的,走之前在北京停留了三天,对邱振锋简单慰安了一下。

很多夫妻分居两国,第一个障碍就是时差。有时,一方情绪波动,特别想找人倾诉,偏偏另一方正在睡觉。世界是平的,地球是个村,但是二十四个时区仍然存在。恰恰海伦与邱振锋之间不存在这个问题,因为邱振锋要值夜班,而上班的时候往往没什么工作。海伦经常在北京时间的夜半三更给邱振锋打电话,一聊就是一两个小时,两个人之间的关系似乎反倒因为时差而密切起来。

再说,海伦刚到加拿大,看到什么都是新鲜的,她的聊天就显得很有内容。从前,邱振锋每次接听海伦的电话心里都犯怵,因为她总是车轱辘话来回说,说着说着还要哭一鼻子;现在,听海伦讲电话成了一件轻松有趣的事。见多识广就是好啊,邱振锋想: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巧珍也能变成黄亚萍呀!

看来加拿大是个好地方。邱振锋有时会略带自嘲地想:也许外国的月亮竟真的比中国的圆呢。好奇心,再加上海伦的怂恿,2005年夏天,邱振锋请了两个星期的假去看望海伦。海伦自从到了加拿大就开始工作,几乎没有游山玩水,便也趁着这个机会请了假。两人在温哥华国际机场一见面,就租了一辆车,开始了加西自驾游。当年邱振锋和海伦刚认识的时候,两个人只是在狭小的单身公寓里偷偷摸摸地上了几次床,还没把对方的身体完全摸熟,海伦就宣布怀孕了,从此过上了奶粉尿布的生活。如今,在一个没有熟人的陌生国度,在似乎永远不会完全黑下去的高纬度夏夜里,他们终于又找回了失去的伊甸园。

有一天,他们来到路易斯湖畔。路易斯湖水来自冰川,而冰川在融化时携带了大量的矿物质,所以路易斯湖水呈现出一种饱满的翠绿色,既深沉又艳丽,美不胜收。两人在湖边散步的时候对望了一眼,彼此都猜到对方心里在想什么。他们在湖边找了一家旅馆住下,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再摸回湖边,脱衣下水。在水中做爱其实不如想象得容易,也谈不上有多么强烈的快感,但对于生活的这种欺骗,邱振锋可以欣然承受。

此次短聚还令他发现了男欢女爱的秘诀,那就是:在对方已经满足的时候,再多给一点。就那么一点点,一个人会感到惊喜,另一个人会感觉快乐。当然,这并不容易做到,因为需要想象力。邱振锋为自己的想象力尚未完全被生活吞噬而感觉庆幸。两个星期的探亲结束之后,邱振锋竟有些依依不舍。飞机徐徐升空,邱振锋若有所失。那些他从前如此珍视的东西:北京户口、正式工作,如今竟显得轻如鸿毛。加拿大的月亮并不比中国的圆,但躺在加拿大夏天的草原上,他会突然记起头顶上的太阳是一颗恒星。这个就事论事的“恒”字给他带来了莫名的喜悦,就像那个约定俗成的“求”字让他莫名郁闷一样。邱振锋骨子里就是个不可救药的文青。

他重新审视自己的生存。在恒星的光辉之下,点点滴滴的龌龊和屈辱都浮上了水面。为单位卖命这么多年,竟然连一张准生证都求不来。为什么呢?还不是因为中国的人太多了。地广人稀的地方就是好啊!他和海伦在天大地大的荒原上开车,半天见不到一个人。那才真是天地之间一个大写的我呢!

邱振锋终于得出了一个结论:这世界上如果真有值得追求的东西,那就是自由。

心里有了松动,邱振锋的工作表现就开始下滑。说不清到底是鸡生蛋还是蛋生鸡,总之半年之内,邱振锋就在单位里待不下去了。他在北京也没什么牵挂,辞了职,把家私半卖半送,买了张机票,就去了加拿大。

邱振锋到加拿大定居之后,才发现海伦不是在中医诊所工作,而是在按摩店工作。邱振锋顿时有一种受骗的感觉。好在,这一次不是被生活所骗。冤有头债有主,骗他的人是他的老婆。

海伦则理直气壮地说:“按摩店怎么了?又不是色情场所。这是加拿大,你不要老拿中国的有色眼镜看人。”那口气让邱振锋想起了第一任女友:这都90年代了,你怎么还是80年代的思维?“那上次我来的时候,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实话呢?”“我也没有骗你啊!”海伦瞪大了眼睛,一脸无辜,“上次我在休假,咱俩玩得那么开心,你一句都没问过我在做什么工作啊!”“可是我现在知道了,而且我很不高兴!你能不能听我的,换个工作?”“能啊!但是你得讲出道理啊!如果我不做这个工作我能做什么?什么工作能让我一年挣五万加元?五万加元!我说的是纯收入,不是税前收入。做按摩有小费,小费是现金交易,可以逃税。”“体面的工作能有小费吗?你去看病会给医生小费吗?”“我这都是为了维克托呀!”海伦辩解说,“有了钱就可以买房子,有很多很多的钱就可以买很好很好的房子。房子一定要买在大城市——多伦多或者温哥华,还要买在好学区,这样维克托就可以上好学校。”“一派胡言!”邱振锋说。“怎么是一派胡言?”海伦反问,“难道你不愿意让维克托受最好的教育,实现我们自己实现不了的理想?”

我的理想呢?说好的自由呢?凭什么一切都要为了维克托?邱振锋心里一万个不服气。他憋得脸都紫了,但就是不敢把这几句话说出去。他曾经有过惨痛的教训:只要质疑“为了维克托”的合理性,就必然会引发海伦新的一轮痛斥,这一轮的主题是“你还像个父亲吗?”

海伦的老板也是中国人,名叫莎莉。莎莉请邱振锋吃饭,饭桌上温言软语地给他解释海伦工作的性质。莎莉还带邱振锋参观海伦工作的场所:一个宽敞的大厅,十几张按摩床,中间有布帘子遮着。布帘子是从天花板的导轨上垂下来的,离地五十厘米,既可以遮挡客人的隐私,又可以通风透气。你虽然看不到按摩师的手,但可以看到他们的小腿绕着床边走来走去。虽然做不到完全透明,但的确也很难藏污纳垢。

莎莉得过本地商会的优秀企业家奖,休息室的墙上挂着莎莉的奖状和她与市长的合影。海伦是领班,因为她是全店唯一一个考到了政府执照的按摩师。作为一个中国新移民,能考下这么一张证也是很不容易的,最起码英语得过关。海伦的证书和莎莉的奖状并排挂在墙上,充分显示出海伦的地位。“来我们店里的老外都是由海伦接待,”莎莉说,“老外都很nice和善,都很规矩。”

莎莉还说:按摩分两种——治疗按摩和保健按摩。我们虽然做的是保健按摩,但手法上和治疗按摩没区别,区别就在于客人其实没有病。

听着很有道理,只是夜深人静的时候,回想起当初自己跟海伦天雷勾动地火的瞬即,邱振锋不禁扪心自问:难道我不nice,不规矩?

但如果允许无限联想,则任何职业都会引出邪念和不轨,即使在诊所工作也不能幸免,就算当耳鼻喉医生也不保险。难道你想回到封建社会,让海伦用一根红绳系在病人手腕上号脉?

邱振锋知道自己不占理,但他心里就是别扭。可他初来乍到,自己也没工作,还得靠海伦的收入维持生活,于是也只好把委屈、不解憋在心里。心情不舒畅,身体上就和海伦疏远起来。邱振锋在卧室里从来不主动。海伦心里也有愧,觉得邱振锋可能嫌弃她,于是每天晚上都要大张旗鼓地洗澡,恨不得把自己洗掉一层皮。香喷喷的海伦依偎在邱振锋身边,用洗得起了皱纹的手抓住邱振锋。这样的触摸有一种奇异的调情作用,让邱振锋想到堕落与禁忌,想到屈辱和变态中可能存在的诗意。

邱振锋有时就会屈服。他闭着眼睛把海伦搂过来,然后粗暴地翻身而上。闭眼能使他短暂地忘掉自己是谁,为什么到了这里。只是每当高潮袭来,快感沿着脊椎向上攀缘,即将淹没他的天灵盖时,他从来不会忘记按下暂停键,光着身子去抽屉里拿安全套。海伦默默地看着,有时候会露出受伤害的表情,有时候则会露出冷笑。有一天,邱振锋被海伦笑恼了,戴了一半又摘下来,这下轮到海伦不自在了,把身子扭成了一条蛇,推三阻四地不想让进入。邱振锋死死地抓住她的双肩,将无数愤怒的问号射进她的身体。事毕,海伦讪讪地从床上爬起来,在浴室里洗了很长时间,然后又穿戴齐整,一言不发地拿了车钥匙出去了。

留下邱振锋一个人躺在床上,连着骂了自己一百个“混蛋”。海伦很早就跟他说过:她再也不能怀孕了,因为第一次得了胎盘植入,第二次怀孕再得的概率是百分之八十。毕竟是自己妻子,应该爱惜一些。

邱振锋本质上并不是个混蛋,让他恼火的是海伦背后的逻辑:因为再也不能怀孕了,所以维克托就是她这辈子的唯一。她必须珍视维克托,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维克托。

好吧,就算这也说得通,但为什么我做的一切也必须都是为了维克托呢?我又没得胎盘植入。“因为是你想要这个孩子!”他能想象海伦瞪着无辜的大眼睛义正词严地说。

一派胡言。女人真是不可理喻。一开始是小心翼翼地征求自己的意见:“你想不想要这个孩子?”后来不知怎么就变成“都是因为你想要这个孩子”,也许再过两年就会变成“当初是你逼着我要这个孩子”。

邱振锋感觉自己一步一步地陷入了一个圈套。可这是谁给他下的套呢?海伦能计划自己的胎盘植入?就算她能,崔大姐难道也能够配合演出?

也许,这就叫作“被生活欺骗”,而且是再一次。听着窗外呼啸的寒风,想象着海伦孤独地走进24小时药店,他不禁想起自己离开中国时的豪情万丈,以及自由指日可待的幻觉。

有一件事,他一直没有告诉海伦。他前脚刚走,后脚单位里就开始了住房改革。只要他晚走一个月,他就可以用极低的价格买下住了八年的那幢集体宿舍里的一居室。那幢楼虽然已经四面漏风,但地理位置毕竟在四环以内。要是海伦当初能打掉维克托,推迟一年再怀孕,也许故事就是另外一个走向了……

如果他把这件事告诉海伦,她脸上会不会有懊悔的表情呢?他不禁有些恶毒地想。

时间又过去了一两个月。有一天,他们又为一件小事争执起来。海伦再次祭起了“为了维克托”的大旗,邱振锋的恶意再也压抑不住了,他冷冷地问:“你的意思是,只要是为了维克托,做什么都可以?”“当然。”海伦完全没有意识到,邱振锋正在把她推向逻辑的陷阱。“噢,做什么都可以,”邱振锋板着脸,声音低沉,“那就不底线啦?”“底线”这个词让海伦迟疑起来,她的嘴唇紧抿着,目光流露出警觉。邱振锋继续着一本正经的表情,内心的得意却洋溢到了嘴角:“比如说……”他顿了一下,默默地从文艺作品里钩沉出几位著名女子:茶花女、玛丝洛娃、阿琦婆、阮玲玉主演的《神女》、朱丽叶·罗伯茨演的《风月俏佳人》……但他不知道提哪个名字才会对海伦构成打击,因为他不确定哪部作品是海伦看过的。他的双手在胸前一张一合,似乎这样就能帮助自己做出判断。

海伦一巴掌扇过来。骨科医生的手,又有力道又有质感。海伦才使了三分劲儿,邱振锋就已经被抽得晕头转向了。

邱振锋也火了。他想象自己抡起拳头,砰的一声砸在海伦脸上。但不知为什么,他的手臂就像假肢一样,冰凉麻木,行动不便。他既沮丧又震惊:看来自己这辈子甭想实施家庭暴力了。想到“家庭暴力”这个词,他心中忽然一亮,一个金蝉脱壳的计划立刻形成。

邱振锋抄起电话就报了警。警察半小时后才赶到。在等待警察的时候,邱振锋一次又一次推开海伦递给他的热毛巾,一直坚持到警察来敲门,脸上挂着已经结痂的鼻血给警察开了门。

海伦是被她的老板莎莉保释出来的。回到家一看,邱振锋已经不见了。

邱振锋独自来到温哥华。他在中餐馆当过服务生,在机场当过搬运工,也给修屋顶的专业工人打过下手。那是他最落魄的一段时间,冥冥中他真有一种高加林附体的感觉。然而加拿大毕竟是市场经济,人才很难被埋没,只要有心交易,供给与需求总能达到平衡。邱振锋的短板是英语,过了半年多,他的英语——尤其是口语——有了进步之后,他就在本地的一家华文报社找到了一份编辑的工作。

这份工作薪资不高,每月两千加元,但却是稳定的全职工作。邱振锋属于“特刊部”,工作内容就是不定期出些主题专刊,夹在报纸中附送。说得再通俗一些,就是把同类广告客户凑在一起,集中替他们发表一批软文。邱振锋是11月入职的,上班后编的第一期就是《圣诞特刊》;《圣诞特刊》之后就是《春节特刊》;春节之后就轮到《结婚专刊》,然后依次是房地产、汽车、夏令营……邱振锋是凭着自己“出色的中英文写作能力”被聘用的,但上班不久,他发现这份工作其实根本不需要写作能力。总有客户嫌他写得太长。“特刊部”的主管艾瑞是从香港来的老移民,本人也是广告销售员出身。不管客户的意见如何尖锐,艾瑞总能将其软化之后再传达给邱振锋。“本森呀,”艾瑞会半开玩笑地叫着邱振锋的工作用名,“咱们加籍华人都是不识字的啦!拜托,拜托,再写得短一些,多给上几张图片好不啦?”

一来二去,邱振锋就有了怀才不遇之感,但朋友们听说他被加西最大的华人报社录用,都恭喜他说:“你才来不到一年,就能找到专业工作,太了不起了!”

如果这也叫专业工作,那海伦以骨科医生的身份去给人家按摩,你又怎么能说那不是专业工作呢?

邱振锋心中的恼恨在一点点平息,对海伦的思念相应地一点点增加。圣诞节越来越近,他身上那个“拯救者”慢慢苏醒。12月24日一大早,他突发奇想,打算开车去卡尔加里看望海伦。从温哥华到卡尔加里需要翻山越岭,路上时不时会遇到积雪,对于不谙雪地开车的人来说,这趟旅行颇考验诚意。邱振锋一路上开得小心翼翼,路过气象巍峨的高山大川时,心里更涌起阵阵宏大的善意。他打算给海伦一个意外惊喜,外加一个半和解的拥抱。至于全面的和解,还要取决于海伦的反应。

他进入卡尔加里市区的时候是下午4点,但天已经全黑了。街上行人寥寥,路两旁的火树银花寂寞地绽放着。他把车停在海伦所住公寓大楼的路边,然后迈上台阶,走到公寓大门前面。他身上还带着海伦所住单元的钥匙,但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早已经忘记了大门的密码。他在寒天冻地里站了一刻钟,希望运气好能赶上有人出入。可惜,一个人影都没有。该回家的都已经回了家,没回家的一时半会还回不来。海伦就属于回不来的,华人开的按摩店即使在圣诞夜也会营业到晚上7点。

纯粹出于侥幸,他按了一下对讲器上显示的海伦的门牌号。令他意外的是,对讲器里竟然传出了一个女人的声音:“找谁?”

邱振锋愣了一秒,然后用力张开已经冻得几乎没有知觉的嘴巴:“有个叫海伦的,还,还住这儿吗?”“你是谁?”“我,我是她丈夫。”“小邱?”“对,是我。”“快进来!”

门锁咔嗒一响。

邱振锋不假思索地推开门,一步跌进温暖的大厅。正对着大门的假壁炉仍然在熊熊“燃烧”,和记忆中一模一样。等电梯的时候,他的身体开始暖和起来,大脑也开始预热,这时他才想起那一声“小邱”似曾相识。是谁住在海伦家里呢?莫不是岳父岳母来了?他知道海伦的计划:只要挣够了钱就把维克托和父母接过来。难道说,在自己缺席的情况下,海伦已经实施了计划的第一步?

电梯缓缓上升,邱振锋心里已经有了隐隐的挫败感。

来开门的果然是岳母。邱振锋略有些尴尬,不知道该向他们如何解释自己和海伦的分居,又如何解释自己的突然到访。他相信海伦一定没少向父母控诉自己的丈夫,他是应该拿出男人的气度轻描淡写地道歉呢?还是应该据理力争,指出事情还有另一个版本?但两位老人没有给他犹豫的时间,一见到他就连声呼喊:“太好了!你来得太是时候了!”

原来维克托下午突然发起了高烧,吃了婴儿泰诺之后体温虽略有下降,但也仍有三十八度。他们刚给海伦打了电话,可她正在上钟,估计还得再等半小时才能回电话。

上钟,邱振锋暗想,这个词他们竟然也说得出口,看来他们无论如何都会站在自己女儿一边。

岳母把邱振锋领进卧室,维克托正躺在小床上睡觉。

邱振锋最后一次见到维克托的时候,他还不到半岁。时光飞逝,这个小生物已经三岁了。邱振锋轻轻地掀起维克托身上盖的小被子,一股热烘烘的臊气扑面而来。他把维克托从头到脚好好打量了一番,然后轻轻地把他抱了起来。自从维克托出生以来,邱振锋抱他从没超过两分钟。每次他一抱起维克托,心里就有一种击鼓传花的紧迫感,总想赶紧脱手。有时候是出于毫无来由的对吸盘怪物的恐惧,有时候纯粹是因为维克托乱蹬乱踢,让他找不到着力点。这一次,病中的维克托像一块秤砣,静静地重重地压在他的臂弯里。他的小手软软的,烫烫的,无力地搁在自己的小肚子上。邱振锋情不自禁地把他搂紧了,维克托则毫无抵抗,任由邱振锋挤压,只是不由自主地张大了嘴巴,吐出滚烫而污浊的气息。他那大口呼吸的样子让邱振锋想起海滩上搁浅的鱼。

邱振锋当下决定带着维克托去看急诊,岳父母脸上瞬间流露出轻松的表情。邱振锋可轻松不起来,他知道加拿大的平均急诊等候时间为三小时。从发动汽车到药到病除,这中间必定还有漫长的煎熬。果然,在急诊室等了三个半小时,一直等到海伦下班后赶了过来,维克托才见到了医生。

维克托退烧之后,有两天患了大便干燥。他的小肚子鼓鼓的,小眉头紧皱着,又难受又不知道怎么表达。岳父母在厨房里争论是该给他吃香蕉还是吃山楂,听得邱振锋耳朵都起茧子了。他不由分说,拿了一支开塞露,把维克托的裤子脱了,给他翻了个身,然后把开塞露捅进了他的屁股里。维克托挣扎着,邱振锋死死按住他的小肥屁股。开塞露挤进去半分钟,一股黄褐色的半流体突然喷薄而出,溅了邱振锋一脸。岳父母赶紧过来察看,见到现场一片狼藉,又赶紧打水拿毛巾。邱振锋冷眼旁观,觉得他们的忙乱显得有些夸张。他不禁联想起两天前,当他决定带儿子去看急诊时,岳父母一下子如释重负的表情。他并不怀疑姥姥姥爷待维克托很好,但他也意识到:危急时刻,只有他——维克托的亲生父亲——才是敢于当机立断的人。

想到自己果然对维克托负有无法推卸的责任,邱振锋禁不住全身发冷,瞬间又有了脖子转不动的幻觉。他借口洗脸,赶紧冲进了卫生间,把自己反锁在里面,半天没敢出来。

元旦过完了,邱振锋要回去上班了。几天相处下来,他跟海伦一点私人空间都没有,自然也没能就两人的关系进行深入的交谈。但两位老人不由分说地介入进来,坚决要求海伦辞职。海伦其实也不是多么热爱按摩这一行,既然邱振锋找到了理想的工作,又有回心转意的表示,她当然也愿意一家人在温哥华团聚。

莎莉虽然舍不得海伦,但也明白这是海伦挽回婚姻的一个好机会。

事情就这样定了下来。邱振锋一个人先回了温哥华,留下海伦在卡尔加里处理搬家事宜。他前脚刚走,后脚莎莉就有了新主意:她要在温哥华开分店,让海伦去当店长。这下海伦又动了心。一个月后,海伦带着大部队赶到温哥华。把家安顿好后,她就开始满大街跑,替莎莉找房子开店。邱振锋白天要上班,根本不知道海伦在做什么。晚上回到家,两居室公寓里五口人同时说话,谁也听不到一个完整的故事。邱振锋偶尔听海伦说她想考中医执照,过两天似乎她又想考放射师执照。邱振锋心里颇有些不以为然,正想找个机会,以一家之主的口气跟海伦好好谈谈:要脚踏实地,不要心浮气躁,新移民都要有个逐步的适应过程……海伦却在一天阳光明媚的早晨突然告诉他:莎莉在温哥华开了分店,请自己去做店长。

邱振锋张口结舌,过了几秒才反应过来:“你不用亲自按摩?”“不用。”海伦一口否定。

邱振锋才不信。那么小小的一个门脸,怎么能负担一个全职脱产店长?骗鬼呢。但是一家人已经好不容易团聚了,他就是不信又能怎么着?邱振锋心里像吃了一个苍蝇似的。可这一切能怪谁呢?想来想去,他把这件事怪到了岳父母头上。他不相信岳父母和他一样一直被蒙在鼓里。

再看维克托,这孩子身上的毛病越来越多。都是姥姥姥爷惯出来的。

2007年圣诞节前夜,维克托进卧室睡觉之后,邱振锋拿出准备送给维克托的圣诞礼物。岳母一把抢过来,嗔怪地说:“怎么不早点拿出来?孩子都睡了。”说完急忙推开了卧室的门。维克托正在装睡,一心要跟圣诞老人开一个玩笑。睁眼一看,却见一个身穿家常碎花睡衣的老太太举着礼物站在自己床头。“怎么是你?我不要你!我不要你!”维克托整夜不睡,又哭又闹。

岳母很气恼,没想到一手带大的外孙子竟为这么一件小事莫名其妙地翻脸。“好,你不要我,我现在就走!”

两位老人刚一表达要走的意愿,邱振锋立即递上机票,确保他们心想事成。看到老人脸上哭笑不得的表情,他心里有一种强烈报复的快感:呵呵,这就叫被生活欺骗。

转眼一年又过去了。一进入12月,圣诞的信号就从厚厚的云层漏下来,伴着温哥华的霏霏淫雨,剪不断理还乱地洒向人间。邱振锋接收到圣诞的信号,本能地有一种欲哭无泪的感觉。他的人生在前两个圣诞节都发生了戏剧性的转折,不知道今年又将有什么降临到他的头上?他已经成了一个悲观的人,未知的境遇总是让他产生“引颈待割”的感觉;海伦却和他完全相反,一接收到圣诞的信号,她就像打了一剂强心针,仿佛只要一过了年,眼前立马就是一个海阔天空的新天地。两个人感受如此不同,其实已经深深惹恼了对方,只是下班后都累得半死,连吵架的力气都没有了。

再说,他们现在虽然同住在一个屋檐下,却基本见不到对方。

生活的骗局一个接一个,防不胜防。邱振锋虽然略施小计,把岳父母赶走了,但两位老人一走,他才发现照顾维克托的工作只能落在自己头上。海伦根本指望不上,她每天中午上班,晚上10点下班,周末也不休息,与维克托的作息时间满拧。他跟海伦郑重其事地商量过几次:我在报社上班,你在家照顾维克托,像个正常的家庭一样运作,难道不好吗?但海伦反问他:你真喜欢报社的工作?真想在那儿干一辈子?

按摩虽然不是高尚职业,但海伦挣的钱是邱振锋的三倍。钱,真是让人又爱又恨的东西。邱振锋没想到,他在中国都不曾为五斗米折腰,到了加拿大,反而淡泊不起来了。其实仔细想想:这在理论上是完全说得通的。一个社会里的交换越自由,金钱在这个社会里便越是有力量。

所以,他必须照顾维克托。一旦亲力亲为,邱振锋才发现照顾孩子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每次他感觉自己的爱最深沉、最有力量的时候,都是维克托生病的时候。可惜维克托并不经常得病,当他身心健康活泼好动的时候,邱振锋觉得自己根本无法跟他相处。

每天早晨,从维克托起床开始一直到他走进学校大门为止,就是邱振锋面临的第一个考验。他并不怕做琐碎小事:照顾维克托穿衣服,把早饭摆出来,看着他吃掉,把午饭给他装进书包里……这些都不在话下,只要邱振锋能按照自己的程序有条不紊地去做。但是和孩子有关的事永远有出人意料之处,一旦意外发生,就需要调动额外的精力来对付。而那一点点额外的精力,恰恰就是邱振锋不愿意给的。

这天早晨出门的时候,维克托磨蹭了半天也没系好鞋带,邱振锋就蹲下来帮他系。维克托还不肯,把身子扭得像条蛇;邱振锋一把拽过他的左脚。维克托失去平衡,一个屁股蹲儿坐在了地上,然后哇哇地哭了起来。邱振锋抓着维克托的外套把他拖到走廊里,反手把门关上,压低声音吼道:“哭什么?看把你妈吵醒了!”

维克托哭着说:“姥姥比你系得好。姥姥什么时候回来?”

邱振锋狠狠地给维克托系上鞋带,像是要勒死那只鞋。

他拖着维克托穿过公寓长长的走廊,走进地下车库,再把他塞进车里。一直到车子发动起来,维克托还在哭哭啼啼。邱振锋心里有点后悔,其实,再多一点点耐心又有什么不可以呢?

邱振锋还记得自己当年对爱情的定义:在对方已经满足的时候,再多给一点点,这就是爱情。就那么一点点,几千分之一也行,几百万分之一也行,只要比应该付出的再多付出一纤一毫,那就是爱。

如果拿这个定义来衡量,他觉得自己对维克托就没有爱。

没有爱也就罢了,只要别给自己惹上麻烦就行。邱振锋怕维克托到了学校还不停地哭,让他当着老师、同学不好解释。也许只要多花一分钟而已。一分钟。他瞥了一眼车上的表,8点33分。

两分钟后,邱振锋的奥德赛开到枫树小学门口。把车停稳,邱振锋经车头绕到右后侧车门。维克托已经把脸贴在窗户上,鼻子都快被挤没了。他的脸上已经看不出哭过的痕迹,两只明亮的眼睛一眨一眨好像刚从童话森林里飞出来的小天使。邱振锋的一颗心放了下来。刚一打开车门,维克托的脑袋就撞上了邱振锋的胸口。邱振锋赶紧闪开,维克托团着的身子舒展开来,两臂抡圆了,呼啦呼啦就跑没影了。

目送着儿子进了学校大门,邱振锋的心情这才轻松起来。他把车驶出学校,上了阿尔伯塔路,连续两个右转弯之后上了交通干道西敏街。沿西敏街向东开了三分钟左右,道路两侧的房子明显变得稀疏,邱振锋的心情也愈加开朗。又往东开了十分钟,汽车就驶上了一个长长的缓坡,坡道下面是与西敏街垂直的99号公路,这条公路向北经温哥华前往惠斯勒,向南通往美国。邱振锋心情好的时候,走在这条坡道上能让他产生一种飘飘欲仙的飞升感;心情不好的时候,眼前就会出现幻觉,比如坡道突然断裂,自己连人带车掉进下面的滚滚红尘里。

坡道的最高点有个红绿灯。如果不是维克托系鞋带时耽误的一分钟,今天邱振锋就能赶在这个红灯之前通过这里。就差这么一点点。邱振锋等了一会儿,左拐上了库克街。库克街右侧是个汽车大卖场。这是整个大温地区规模最大的汽车销售广场——环形道路两侧分布着几十栋二层小楼,每栋楼都被几百辆汽车包围着。邱振锋把车开到汽车大卖场靠西的一个死角。这里也有一栋二层小楼,因为地理位置差,没有汽车公司愿意租,于是就低价租给了《华星报》。

8点45分,邱振锋用门卡在门禁上一刷,办公楼的铁门咔嗒一响。邱振锋推门而入,迎接他的照例是空无一人的接待台。经过茶水间的时候,看到两个女人正在热火朝天地聊天。她们说的是广东话,邱振锋听不懂。这个报社的官方文字是繁体中文,官方语言是广东话。两个女人向他礼貌地打招呼:“早森!”邱振锋也照猫画虎地回了一句。他不认识她们,也无意套近乎。公司会为上夜班的人提供夜宵,基本上每天都有剩的,白天来上班的人就可以先到先得。邱振锋猜她俩是来公司蹭早点的。

上了二楼,进了自己部门的办公室。他放下包,打开电脑开关。这是一台很老的电脑,电源灯亮了半分钟,屏幕才开始闪烁。邱振锋并不着急,他已经来到了自己王国的门口,并不在乎在门前的脚垫上多蹭两下。屏幕上开始闪出一行一行的字母,仿佛电脑在向邱振锋汇报自己的心路历程。终于,一个白色小窗口弹了出来。邱振锋郑重其事地敲进密码,一幅令人心旷神怡的画面开始淡入:蓝天上飘着白云,绿草上卧着几本淡黄色的文件夹。

邱振锋看了一眼电脑屏幕右上角的时间:11月29日,早上8:51。从现在开始到10点正式上班,一共六十九分钟,每分每秒都是自己的时间。

邱振锋在给国内一家出版社翻译一本关于电影的书。翻译,是邱振锋最近一年的意外发现。他在北京的一个大学同学介绍他为出版社译书。据同学的说法,国内很难找到好的翻译,因为翻译费太低了。邱振锋抱着试试看的心情接下了这个活儿,结果发现自己竟是一个好翻译。别看他的创作没有成果,这么多年的文字功夫不是白练的。

邱振锋的翻译方法是先粗译,再精译。所谓粗译,就是把原稿中的句子拆成意群,以意群为单位译成中文。精译则是在粗译的基础上重新调整意群的顺序。每天上午10点以前,邱振锋把原稿摊在桌子上,对着原稿进行粗译;10点钟以后同事们来了,他就把原稿收起来,对着电脑屏幕进行精译。报社分派给邱振锋的工作并不繁重,只要他对着屏幕打字,没有人会管他到底是在写什么。单就这一点来说,邱振锋觉得这些加籍华人的文明程度还是相当高的,当然,也许是因为他们不认识汉字?

也可能是因为邱振锋不会说广东话,经常有其他部门的同事过来聊天,语音铿锵,表情生动,也不知道谈的究竟是工作还是八卦。邱振锋从来不参与同事们的聊天,连“试图”都不曾。他并不在意被别人当作空气,恰恰相反,他十分珍惜这种疏离感。对广东话的无知仿佛是他的金钟罩,为他屏蔽掉了一切干扰。记得有一次,一架小飞机撞上了机场附近的一幢居民楼。一时间报社人心浮动,特刊部的人——除了邱振锋之外——轮流往新闻部跑,只有邱振锋盯着电脑屏幕,我自岿然不动。终于,一个同事忍不住了,用磕磕绊绊的普通话向邱振锋通报了消息。邱振锋十分配合地做出大惊失色的表情:“啊?真的?是恐怖袭击吗?”“我母鸡啊!”

话说回来,尽管这帮同事是非不多,邱振锋也不能公然在上班时间拿出一本与工作无关的英文书来翻译。他每天能够进行粗译的机会,只有早晨上班前的这一个来小时。这就是他为什么连一分钟都不愿意多给维克托的原因。这是他最后的堡垒。

邱振锋今天遇到了一个超级长的有三层复合结构的句子,这一句话就占了三分之一页纸。他刚把全句按意群大致翻成中文,就听到有人在门上轻轻地敲。他一开始没理会,反正没到上班时间,谁都没理由在这时来找他。但敲门的人很执着,邱振锋只好喊:“请进。”门一开,进来一个清清秀秀的女子。邱振锋不知道她的姓名,但认得这张脸。这是公司的前台小姐。

前台小姐手里拿着一捆报纸,对邱振锋直呼其名:“早晨好,本森。”

报纸是公司赠送给员工的,算是在报社工作的福利。当天的报纸都摆在前台,按照部门分成几堆,每堆单独捆扎,十字交叉的绳结下面附着一张字条,字条上写着各部门的名称。邱振锋每天都是“特刊部”第一位到办公室的,每天都会顺手把本部门的报纸带上来,今天大概是被维克托耽误了一分钟,一着急就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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