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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10-25 20:22: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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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周浩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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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罪之承诺

原罪之承诺试读:

(引子)

我爱上了你,双眼如新月般迷人的女子。

或许你并不爱我,那我会默默守护着你,不惜付出生命的代价只为换取你的幸福;

或许你也爱上了我,那我会永远陪在你的身边,生死不离。

这是我的承诺。

(一)失忆女子

民国二十四年,公历九月十六。

南京城外。

夏末初凉,早晨的阳光温暖柔和。漫步在江边,闻着那淡淡的雾气,眼望着浩渺烟波,不由得令人心胸开阔,大感世事之虚无沧桑。

江边的渔民们大多出港去了,码头上只孤零零停着一只乌篷船。船头站着一人,正昂首顾盼。我加快脚步向着那艘渔船而去,到了近前时,船头的渔娘已认出了我,她挥手大声招呼着:“来啦!”

我点点头,三两步抢到岸边。那渔娘想伸手拉我,我摇摇手表示“不用”,接着一个跨步便上了船,问道:“那姑娘在吧?”“早就等着你了。”渔娘话音刚落,一个女孩已从船舱里钻了出来。我转过头去,恰与那女孩四目相对。短短的一瞬间,我就像被施了魔法似的,怔怔地定在原地,情绪纷飞,难以自拔。

女孩的眼睛正是所有魔力的源泉。

那是一双如新月般美丽的眼睛,散发着比晨曦还要温柔的光芒。大大的双眼皮挑着骄傲的眉角,那漆黑的眸子则亮得像镜子一样,映出我的身形,也摄去了我迷离的魂魄。

这是我第一次与女孩相见,我的人生从此彻底改变。“你好。”女孩笑吟吟地看着我,并且主动向我伸出了右手。我恍然回过神来,连忙也探出手来和女孩握了握。

掌心传来柔软细腻的感觉,我的心跳陡然间快了三分。

女孩看到我局促的样子,她被逗乐了,咯咯笑出了声。随后她把手抽回去调皮地抱起了胳膊,同时微侧着脑袋问道:“你是个侦探?”“不像吗?”我低头打量着自己。在出门之前我可是特意拾掇过的,一身的西服皮鞋——这是现下最时髦的装饰。

女孩笑道:“你这么年轻——我还以为侦探都是老头子呢。”

我也“嘿嘿”傻笑了两声,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你们进船舱慢慢聊吧。”那渔娘在一旁插话道,“得出渔了。”

女孩点点头,冲我做了个邀请的手势,自己当先进了船舱。我也跟着走进去。船舱并不大,但收拾得整洁利落。透过撩起的舱帘,我看到船尾站着个黝黑的中年汉子,料想该是那渔娘的丈夫。那人正埋头解开粗粗的船绳。

女孩停下来提醒我:“快坐吧,大哥摇船可快了,一会晃起来你可吃不消的!”

船舱正中摆着方矮桌,我和那女孩面对面坐好。稳下心神之后,我开始仔细端详女孩的面容。她有着清秀的脸庞和精致的五官,鼻梁挺拔,眉眼如月;一头浓黑的长发挽在颈后,衬得肌肤恰似凝脂白雪。这幅美妙的画面深深地吸引住我,令我的心神荡漾无边。

女孩笑了笑,主动问我:“听大姐说,你愿意帮我?”“对。”我回过神来,“——我从报纸上看到了你的故事,所以就和大姐联系了一下,约好了今天过来。”

说完我掏出一张名片递给对方。女孩接在手里轻声念道:“东海私家侦探所:冯远驰。”然后她抿了抿嘴,抬头告诉我说:“其实之前我也找过几个私家侦探,可是他们都不愿意接手。”

我“哦”了一声,问:“为什么?”“我付不起调查费。”女孩直言不讳,“我自己身无分文。大哥大姐想帮我,但他们也没有那么多钱。”

我点点头表示理解,因为我对她境遇早有耳闻。

女孩与船上这对渔娘夫妇其实非亲非故。三个月前的一个清晨,这艘渔船在江边发现了溺水昏迷的女孩。夫妇俩将女孩救起。两天后女孩苏醒过来,身体状况逐渐恢复,只是她的记忆已全部丧失。她不知道自己的名字,也不知自己来自何处。好心的渔娘夫妇将女孩收留,并且四处打探讯息。后来这事还被记者盯上,登了一回南京城的报纸。不过关于女孩的身份却一直找不到任何线索。

我正是得知了此事之后,专程而来。现在女孩既然提起了调查费用,我便建议道:“我们可以签一个后付款的协议——就是说我先帮你找回身份,成功了再收取调查费。”

女孩有些意外似的,她看着我问道:“如果不成功呢?或者我以前的身份仍然是个穷光蛋,那怎么办?”“这两种情况都不可能。”我自信地一笑,用手指轻点着矮桌说道,“我对自己的侦探水平很有信心,我对你的家境也同样有信心。”

女孩听懂了我的意思,她那双漂亮的大眼睛弯成了眯眯的月牙儿:“你觉得我不是穷光蛋?”“当然不是。”“为什么?”

我卖弄玄虚般地压低声音:“因为你和我握手了。”“嗯?”女孩挑了挑眉头,不是很明白的样子。

我这才详细解释说:“握手是非常西式的礼节,普通人家的女孩子根本不会有这样的动作。而我们第一次见面,你便很自然地要和我握手。这说明你受过非常系统的西式教育。继续分析的话,我相信你不仅家境良好,而且你的父母思想解放,应该是生活在大都市里的进步开明人士。还有你说话时的口音……”“我的口音怎么了?”“你说的是官语,这在南方非常少见。这也在证明你出身自大户人家。而且你的官语并不是很标准,这就更让我坚信自己的判断。”

女孩有点纳闷:“怎么说的不标准也是好事?”

我说:“不标准说明你的官语是后来学的。如果你说得非常标准的话,我就要怀疑你是北方人。”

女孩明白了我的意思。官语源于北方语系,对北方人来说并不稀奇。而南方人即使学会,也会残留一些口音的。

听了我的这番分析之后,女孩的兴趣被点燃了,她向前凑着身体追问:“还有吗?”

我很西方地耸了耸肩膀说:“我需要线索。”“什么样的线索?”“你被救起的时候,身上有哪些东西?”“这得问大姐了。”女孩向船头招呼了一声。大姐热情地赶过来,我便向她重复了一遍先前的问题。“就是一身衣服,还有一块木板——我都好好地收着呢。”大姐一边说,一边打开船舱里的一只柜子,从里面取出几样东西摊在桌面上。

首先是女孩溺水时穿的衣服,上身是一件白色的短袖单衣,中式斜襟,绸质;下身则是一件蓝色的长裙,明显的西式风格。这样的装饰更让人坚信这女孩必然是出自都市中的大户人家。

如大姐所说,衣服下面还有一块木板。我把那木板举起来细细端详,却见它有一尺半的见方,三分厚,正面光溜溜的,反面则斜拉着两条布绳。“当时她是背着这块木板的。”大姐告诉我,“也幸亏了这块木板,要不然她怕是早就淹死了。”

我做出论断:“这是一块画板。”“画板?”女孩的眼睛亮闪闪的,显然她还想听到更多的东西。“你会画画,而且是西洋式的油画。”我沉吟了一会,又道,“看来你就是在外出画画的时候遭遇意外的。”“是吗?那会是什么样的意外呢?”女孩蹙起眉头,努力想回忆些什么。但她的脑海中却只有一片空白。

我转头看向站在一旁的大姐,又问:“你发现她的时候,她身上有没有什么伤痕?”

大姐回忆着说道:“倒是有一些小伤口,都浅得很。”“那应该是在水里擦擦碰碰留下的——有没有比较严重的青肿或者是伤口?就像棒子刀子落下的那种?”

大姐断然摇头说:“那肯定没有。”“看来你并没有遭到歹人的袭击。”我对那女孩说,“溺水应该是你自己造成的。”“那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女孩歪着头问我,她已经完全被我的分析迷住了。“你背着画板,说明你当时正在户外行走。可以肯定的是你到了水边——你们画画的人都喜欢去这样的地方。也许你在渡桥的时候光顾着看风景,一脚踩了个空;又或者你在浅滩涉水,却没想到平静的水面下藏着危险的急流……总之你一不小心掉入了水中,在挣扎的过程中你呛了很多水,最终晕了过去。那块画板救了你的命,它托着你在水中漂流。嗯,大姐,你是在清晨发现她的,对吧?”

大姐点点头:“那时候天刚蒙蒙亮呢。”“这就对了。”我拍了拍手,继续看着女孩说道,“你不可能在夜里出来画画吧?所以你一定是在前一天的白天落的水,这意味着你至少在水里漂流了整整一夜!”“这得漂下来多远啊?”大姐惊叹道,“难怪我们在附近打听不到信息!”“现在只能肯定:你是从上游漂下来的。但具体是上游多远的地方?谁也说不好。”

女孩瞪大眼睛看着我。一下子听到这么多关于自己的信息,她又惊又喜。但惊喜过后,却又是深深的茫然。“我现在该怎么办呢?”她再问我的时候,已充满了求助的语气。

我没有正面回答,只说:“继续分析的话,我需要更多的线索。”

女孩失望地撇了撇嘴,看着桌上的衣服和木板说:“就只有这些东西吧……”

我一边沉默着,一边用目光盯着女孩上上下下地打量。最后我的视线停在了对方的胸口。女孩穿着一件平领的单衣,脖颈处露出一片细腻的肌肤。

女孩注意到我的目光,虽然她的性格开朗活泼,此刻也禁不住腾红了脸,忙抬手理了理胸口的衣襟。

我笑了笑,伸手一指问道:“那是什么?”

女孩一愣,自己低头看了看:原来我所指的是她脖颈中的一根细细的红线。她便用右手中指勾着那红线轻轻一挑,从衣领里拉出个坠子来,回答说:“是个玉坠。”“出事的时候就带着吗?”“是的——”女孩很配合地问道:“你想看看吗?”

我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女孩便把坠子解下来递给了我。那是一个椭圆形的玉坠,约莫有半块银元大小,坠子呈浅绿色,玉质混浊,算不上什么好料。

再细看时,发现坠子正反两面都有雕刻,正面是一只狗的图案,反面就只有一个“云”字。从雕工来说,线条粗陋,字体拙软,实属民间劣作。“云?”我轻轻地念了一声,“这是你的名字吗?”“我觉得是。”女孩瞥了眼身旁的大姐,“反正他们都管我叫‘云云’。”

云云。好听倒是好听,只是太大众了一些。要凭这个名字找出女孩的身份恐怕没什么希望。

我又把玉坠翻过来看着那只狗的图案,若有所思。“这会不会是我的生肖?”女孩提醒我。

我摇摇头说:“不太可能。如果你是属狗的,那你今年不是十四岁就是二十六岁——这实在不像,你的真实年龄应该在二十岁左右。”

女孩点点头,认可我的判断。同时她自嘲般地笑道:“那这是什么意思呢?我干嘛要在自己名字后面刻一条狗?”

我也笑了。真是个可爱的女孩,虽然遭遇这样的变故,却仍然保持着乐观的心态。“你快帮我想想吧。”女孩又鼓励我说,“你那么厉害,一定能想出点说法来!”

我点点头,继续看着那玉坠。但我的思维却开始飘散了。我似乎感觉到了玉坠上残留的芬芳体温,那体温正在渗入我的毛孔,侵略我的心田。

片刻之后,我抬起头试探着问道:“我能不能把它带走,我得仔细地研究研究。”

女孩很痛快地回复说:“行啊。”

我露出微笑,玉坠则被我紧紧地握在手中。女孩的慷慨让我相信:我已经获得了她的信任。在她生命中的这段特殊时刻,我必能继续深入她的内心,成为她唯一的依靠。

就在我遐思之时,船尾的汉子忽然招呼了一声:“来帮忙拉网。”我循声看去,发现在不知不觉中渔船竟已来到了江水中央。

大姐急匆匆赶往舱外。女孩则冲我眨着大眼睛,建议道:“要收鱼啦,我们一块去看看吧?”在起身的同时,她毫无顾忌地拉住了我的手,像是一个贪玩的孩子拉着自己的兄长。我们俩肩并肩来到船尾,正看见大姐两口子合力将渔网拖上了舷板。那网中粼粼闪闪,一条条的鱼儿雀跃欢腾。

大哥扯开网口,把鱼儿全都倒了出来。女孩蹲在那一堆鱼前面,她左手拿过一只竹篓,右手则在鱼堆里挑挑拣拣,神情无比专注。我很快发现,她挑选的都是一些尚未长大的小鱼,那些鱼被她细心地装进了竹篓里,却不知要干些什么。

等把整堆鱼都挑选了一遍后,女孩拎着那竹篓站了起来。她小心地来到船边,将那竹篓探到江面上,开口冲下轻轻抖动。小鱼一条条地从竹篓里滑出来,跳跃着蹿入了江水之中。“她每次都是这样。”大姐在我身旁宽容地笑着,“反正都是些小鱼,也卖不上价钱的。”

女孩回头看了我们一眼,似笑非笑。然后她又转望着浩渺烟波,轻声说道:“它们都是可怜的孩子,我希望它们都能回家。”

那时晨光灿烂,迎面照耀着那个女孩,让我看到了一张如同凝脂白玉一般的、世界上最美丽脸。而那句话则像刀弦一样,割在了我心中某个最柔弱的地方,让我痛得窒息。也许就是在这个瞬间,我已下定决心要和女孩共度此生。

两天之后我再次登上了江边的那艘渔船,我把玉坠还给了女孩,同时递上一张火车票。

女孩接过了玉坠,对那张火车票却是满脸困惑。“明天一早出发,目的地:峰安。”我掏出另一张票晃了一下,又说:“我陪你一块去。”“峰安?”女孩愈发不解,“这是什么地方?”“是安徽的一个小镇,我们需要去那里寻找线索。”“为什么?”“这两天我都是在图书馆里度过的——”我解释道,“我查阅了有关国内玉饰的所有文献,终于被我发现了端倪:这个玉饰正吻合峰安镇的民俗:在当地的传说中,狗曾经救过人类的性命,所以把狗的形象刻在玉饰背面,有保佑佩戴者一生吉祥的寓意。”“哦?”女孩接过火车票,认真地看着票面上的那个地名,“难道说我的家乡就在这个峰安镇?”

我点点头:“有这个可能。”“可你说过我应该是来自于大都市的嘛?”女孩嘟着嘴,有点失落似的。“这个——确实是有些不对劲。”我又把女孩细细打量了一番,同时说道:“从你的气质和谈吐来说,真的不像是从小镇里走出来的啊。嗯,或许还有另外一种可能——”“什么?”女孩眨着大眼睛,迫不及待地追问。“也许你只是到过峰安镇,而这个玉饰就是当地友人送给你的纪念品。”“是吗?”女孩低声嘀咕着,“我去那里干什么呢?”“走亲访友?或者就是去游玩,画画的人不都喜欢到处乱跑吗?”我胡乱猜测了两句,话锋一转道:“不管是哪种可能性吧,要想继续调查下去,我们都得往峰安镇走一趟。”

我一边说一边观察着对方的表情。对一个妙龄美女来说,和一个陌生男子进行长途旅行显然会有诸多不便,我担心女孩会拒绝我的建议。所以我提前把车票买好,也是带着点“先斩后奏”的用意。

可我似乎多虑了。女孩听我说完之后,立刻便抬头问道:“你真的要陪我去呀?”“当然是真的。”

女孩很严肃地提醒我:“我可不一定有钱,我也许就是小镇上的一个穷光蛋呢。”

对方首先想到的原来是这个问题……我不禁在心中暗自莞尔,且索性把话说到底:“那我也要陪你去,哪怕是白跑一趟都无所谓,全当是游山玩水了。”“好啊,你可不许反悔。”女孩开心地笑道,“如果我的家不在那里,你就得带我好好地玩一圈,作为给我的安慰。”“一言为定。”我一边说一边伸出了手掌。女孩立马挥起小手和我脆生生地拍了一下。她的眉眼弯弯,笑靥灿烂如花。

(二)峰安镇

公历九月十九。

我租了一辆黄包车,一早去江边接上了女孩。女孩穿着大姐送给她的衣服,虽然朴素,却掩不住她那窈窕的身形和脱俗的容颜。

三个月的朝夕相处,女孩与这对渔家夫妇已建立起极深的感情,分别时刻难免依依不舍。我数次催促之后,女孩方含泪而别。我们同乘黄包车往南京城火车站而去。

峰安镇距离南京城约有六七百里的路程,一早上火车,需傍晚时分才能抵达。火车上的客人并不多,我和女孩选了个靠窗的位置,相对而坐。火车开动之后,我们一边观赏着窗外的景色,一边泛泛而聊。女孩渐渐摆脱了离别的愁伤,笑容重新爬上了她那灿烂的脸庞。

车轮滚滚而前,女孩的目光紧紧相随,在窗外自由地跳动。不管是一块田野、一片树林,还是一条蜿蜒的溪流,都能映射在她那双漆黑的双瞳里,并且变奏成一段段美妙的音符。她一边品味着这些风景,一边愉快地和我分享,那纯洁无瑕的笑容如阳光般轻轻地沐浴着我,让我无比舒畅。

时光因快乐而短暂,当我的肚子开始咕咕抗议的时候,我才意识到时间已近晌午。恰好有个卖烧饼的少年从车厢里走过,我便叫住了他,想买些干粮充饥。

女孩却将我拦住,她挤了挤眼睛,调皮而神秘:“你猜我带了什么?”“什么?”我向着女孩的行李探头查看。却见女孩捧出了一个蓝布包裹,解开之后便露出个食盒子。打开盒盖,里面除了一尾清蒸的鲜鱼,还备了三四样水乡小菜。女孩将这些菜肴一一取出,码放在我俩之间的案台上,立时有缕缕香味飘逸而出,勾得我腹中馋虫大动。“吃吧。看看我的手艺怎么样。”说话间,女孩又把一双筷子塞到了我的手里。

我有些不太相信:“这些都是你做的?”“是啊。忙了好久,天不亮就起床了呢。”女孩的话语中略带着些撒娇的口吻。“搞得这么麻烦……”我嘴上这么说,筷子却已忍不住伸向了鱼盘。那鱼儿蒸得极嫩,一筷子戳下去,汁水淋漓。我夹了块鱼肉送到口中,唇齿轻轻一抿,细腻的鱼肉便化开了,只留得一股鲜香绕颊不绝。

我衷心大赞:“好手艺!”

女孩喜笑颜开,又招呼我去尝另几样小菜。却是一个糖拌藕片,一个炒水芹,还有一盘子新鲜的煮菱角。这些食材对江南渔家来说再寻常不过,但经女孩妙手打理,不仅味道上佳,而且菜样也清爽利落,令人一上口便难得停下来。

我一通大吃大嚼,把所有的菜都扫了个遍。正要歇上一口气的时候,忽然意识到女孩一直在旁边看着,忙道:“你别光看我,你也吃呀。”

女孩拿起另一双筷子,微微夹了些水芹送入口中,吃得娴静文雅。我想起自己刚才那副饕餮模样,顿时有些惭愧,便又讪讪笑着说:“你可多吃点,要不都被我吃完了。”“我哪有你那么大的肚量?”女孩微笑道:“你都吃完了才好,一点不剩我最开心。”

女孩坦诚的善意表露无疑,而这表达又毫无矫揉造作之感。我把筷子夹在手中,不再继续品尝那些美味,只目不转睛地盯着女孩看个不停。

女孩不解地问:“你怎么不吃啦?”“我在想:到底是什么样的环境才能孕育出你这么……”我斟酌了一下,最终选定了形容词,“这么完美的女子。”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夸赞,女孩的脸颊微微一红:“完美吗?怎么完美?”“你漂亮、天真、善良、可爱,而且像阳光一样开朗、乐观。”我抛出一连串的溢美之词,然后又顺势展开分析,“我想你肯定是在一个非常优越的环境中长大,你的亲人不仅给了你良好的教育,而且非常地宠爱你。你身边没有一个坏人,所有的人都把你当成宝贝。所以你的内心也充满了友善。你如此地喜爱这个世界,对陌生人毫无戒备之心。在你眼里,一切事物都是美好的,因为你本身就是一个纯洁无瑕的天使。”

女孩却摇摇头,略带苦涩地叹道:“你形容得太美了。可事实上,我只是一个失去了记忆的,无家可归的可怜的女人。”“我会帮你找回身份的。”我很认真地看着对方的眼睛,“请相信我,这是我的承诺。”

女孩露出感激的笑容。她略转过头,目光看向窗外远远的前方。良久之后,我听见她喃喃如自语般吐出三个字来:“峰安镇……”

峰安镇——那正是我们此行的终点。而女孩的现实和过去真的会在那里交织吗?

我默默地看着女孩的侧脸,看着那张世间最美的面庞。我觉得这实在是我一生中最宁静、最幸福的时刻。

我多么希望这一刻成为永恒,我多么希望那火车永远不要停下来。

可是——

我的承诺呢?我能放弃那个承诺吗?

午饭过后,火车驶出了江苏平原,进入安徽境内。铁路两侧的山峰渐渐多了起来,有时甚至会遮住太阳,好像突然阴天了一样。到了傍晚时分,火车转过一个山道后慢慢停靠下来,我看到窗外显示的站牌,正是峰安小镇到了。

这个站非常小,下车的旅客不多,在我们这节车厢里就只有我和那女孩俩人。

我曾详细查阅过峰安镇的史地资料,并且旅途中给女孩做了讲解。小镇位于长江南岸,西南面都是连绵的山脉,东部则连着江淮平原。从行政上来说,小镇隶属于安徽省东山县;因为临着长江,民国后又通了火车,交通状况在安徽那片山区里算是不错的,民风相对来说便也还算开化。

追溯小镇的历史则颇有渊源。据考在三国时期此地便有吴人居住,不过到了唐朝年间,小镇却遭到灭顶之灾。

据载那是一次江洪爆发,将整个小镇全部吞没。镇上的居民亦几乎死尽,唯有一男婴侥幸生还。而救出男婴性命的居然是一只怀孕的母狗。那母狗在江水泛滥的时刻,叼起小主人的襁褓冲到了山头。此后母狗又以自己的乳汁哺育男婴,使后者不致饥渴而死。洪水退却之后,朝廷派人查点灾情,男婴和母狗得以重归人间。小镇因此保留了唯一的火种,历经千年,又渐渐生息起来。也正是因为这段历史,小镇至今仍保留着以狗为尊的独特文化,在镇民们眼中,狗的形象已成为一种孕育生命的图腾。

不过再详尽的资料也比不上亲临现场的一瞥。当我走上简陋的站台举头四顾时,只是短短的一瞬,便已感受到那穿越千年的历史沧桑。

最惹人注目的无疑便是西南方向上雄伟的山峰。任时光荏苒,这些山峰仍保持着千万年来的挺拔姿态,它们用身体遮挡住斜去的阳光,居高临下地压迫过来,令我呼吸都不免凝滞。那感觉就像是身陷于一个巨大的漩涡,随时都有可能滑向未知的可怕深渊。

我身旁的女孩也看到了那些山峰,她的身体晕乎乎地晃了晃,好像快站不住的样子。我连忙把她扶住,关切地问道:“怎么了?”

女孩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可能是坐车坐太久了吧。”

伴随着尖锐的汽笛声,火车慢慢启动,重新踏上未尽的旅程。女孩转身看着那火车,像是依依不舍似的。然而后者却丝毫没有留恋女孩的情感,它只管一路向前,很快便转过又一个山道,消失在视线之外了。

女孩转过头扫视站台。同车的旅客已经离去,我们周围空荡荡的,连一个值班员都看不见。只有山风阴沉沉地掠过身边,带来初秋的阵阵寒意。

我忽然有种奇怪的感觉,好像我们俩已经被全世界抛弃了似的。

片刻之后,还是女孩提醒我说:“我们走吧。”

我“嗯”了一声,迈动脚步。女孩则紧紧跟随。我们俩亦步亦趋,一同向着出站口而去。到了站外,却见眼前是一片相对开阔的山坳,千年小镇就坐落在其中。因为地处山间,镇上的街道普遍狭窄,街道两侧的房屋也以低矮的平房为主。不过街面上人来客往的,倒也不算冷清。

与当地人朴素的穿着相比,我那一身西服无疑过于“摩登”了。所以当我们一踏上小镇的街道,立刻便吸引了众多关注的目光。那些人先是上下打量着我,不过当他们的目光偶然间扫过女孩之后,我便被忽略了。所有人的视线焦点最终都集中在女孩身上,还有不少人一边看一边聚起来窃窃私语。

女孩也注意到了那些目光,她不安地向我的身边靠了靠,意图寻求保护。我便主动去拉她的手,两只手刚刚有点接触,女孩的小手立刻翻上来抓住了我,那手心攥得紧紧的,而且竟似有些颤抖。

我诧异地看着女孩,女孩也抬起头来,眼睛汪汪地悄声说道:“我害怕那些人,他们的眼神好吓人。”

她这么一说我也注意到了,那些镇民投过来的目光很不友善,明显带着警惕、甚至是敌意的感觉。这让天真善良的女孩无所适从,在她的世界里,似乎不该有这些可怕的东西。“别怕,他们只是很少见到陌生人。”我劝慰女孩,同时想办法分散她的注意力,“嗯——我们先去吃点东西吧,然后找个地方住下来。”

女孩立刻点头回应:“好。”我看不远处就有一家饭馆,门口挂着红色的招牌,看起来还不错,于是便带着女孩向那边走去。

快到饭馆门口的时候,从斜刺里忽然扎出来一个黑影,拦在了我们面前。我停下脚步一看,来人是个四十岁左右的男子,黑瘦黑瘦的,衣着邋遢,头发蓬乱。他倚着条扁担,只用一只脚站立,另外一只脚悬空晃荡着,显出一身的痞气。

我皱起眉头问他:“你干什么?”

男子眯着眼睛,目光放肆地扫荡着女孩的脸蛋,神态轻佻之极。然后他嬉皮笑脸地问道:“两位,搭个担子吗?”原来他是个帮着运东西的担担仔。

女孩大概从没见过这样的阵势,她不知该怎么回答,只是茫然地看着我。我便冲那担担仔一挥手说:“不用,我们就在这里吃饭。”

担担仔却不离去。他又狠狠地盯着女孩的脸,恨不能将她吃掉似的。女孩下意识地挪动脚步,向我身后躲去。我也顺势挺身而出,跨步挡在了她和那担担仔之间。

担担仔只好把目光转到我身上。他上下扫了两圈,当他看到我和女孩手拉手的时候,脸上便露出了一种奇怪的笑容,然后他拖着长音说了句:“那你们慢慢吃啊。”说完便一转身,自顾自地离去了。

我看着那家伙的背影,愤然啐了一口道:“神经病!”“别理他。”女孩扯了扯我的手,反倒来劝慰我。她好像生怕我要追过去惹事。

我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和女孩一块走进了饭馆。这会正是将上客的点,馆子里稀稀拉拉已有了些客人。我四下里寻摸了一圈,最终选定了一处靠窗的座位。我们俩走过去,面对面坐好。

隔壁桌坐了两个短衣打扮的中年汉子,袖子高高卷在肘上,脸颊上挂着汗水。一看便知是卖苦力的短工,辛劳一天正要饱餐一顿。因为饭菜还没上桌,他们每人捧着个大碗茶,边喝边聊。我们俩从他们桌边经过时,其中一个汉子不经意地抬头一瞥,立马便怔住了。他手中的茶碗悬在半空,眼睛则盯在了女孩身上,那脑袋像木偶似的,茫然而又机械地跟着女孩转动,直到后者落座。片刻后他像是回过了神,也顾不上再喝水了,只用脚踢着身旁的同伴,挤眉弄眼的,神色极为怪异。

那同伴顺着他眉眼所示方向看了一眼,脸色大变。然后两人又换了个眼神,竟双双起身,端着茶碗往厅堂另一端去了。他们远远地找了另外一张桌面坐下,低头私语,也不知在说些什么。

这一幕被我看在眼里,但我不想惊扰那女孩,只不动声色地问了句:“你想吃点什么?”“随便吃点吧,能填饱肚子就行。”女孩一边说一边皱着眉头往四周看了看,似乎已感受到了某些异样的气氛。

我挥挥手,冲跑堂的伙计招呼一声:“伙计,给来两碗面条,快点上!”伙计脆生生地答应了,转身去了后厨。不多时,他便托着个木盘向我们走来。到得桌前,从木盘里取下两碗热腾腾的汤面,依次放在我和那女孩面前,吆喝道:“您二位要的面条!”“谢谢!”女孩很有礼貌抬起头,冲着那伙计盈盈一笑。她的笑容是如此温柔妙曼,简直能融化寒冬里的冰雪。可那伙计却像被尖刀扎了一下似的,身体猛地往后一缩,直愣愣看着女孩的笑颜,惊愕道:“你,你是……”“怎么了?”女孩一怔,随即又敏感地问道,“你是不是认识我?”

伙计没有回答,他看看那女孩,又看看我,脸色僵硬之极。然后他从牙缝里硬挤出句:“您……您请慢用。”说完转身就走,根本不愿在我们身旁停留半刻。

女孩看着我委屈地说:“这里的人怎么都这样怪里怪气?”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只好敷衍般说道:“快吃饭吧。这些乱七八糟的人不用搭理。等明天我带你去警所,让警察帮着查查,看你到底和这个小镇有没有关系。”

女孩觉得这个方案倒也稳妥,便不再说什么,只和我一块埋头吃面。可惜树欲静而风不止,周围的情势却在我们吃面的过程中变得愈发蹊跷。

越来越多的人走进饭馆,但他们却不是来吃饭的。这些人或坐或立,围聚在饭馆大堂里,目光一个劲地往我们这桌招呼。那感觉就像是在围观动物园里的两只猴子。这样状况实在令人难以忍受,女孩一碗面只吃了一半就无法下咽了,她放下筷子冲我使了个眼色说:“我们走吧。”

我还没来得及搭腔,忽听得屋外街面上传来“叮叮”的铃铛声,由远及近,快速而匆忙。我便从窗口向外探望,却见一辆黄包车正急急地向着饭馆门口而来,车上坐着的一人被车夫挡在身后,一时看不真切。但车旁一溜小跑还跟随着一名男子,这人我倒认得,正是先前骚扰女孩的那个担担仔。

黄包车很快就停在了饭馆门口,车上坐着的那人迈步而下。饭馆内的看客们这时也纷纷回头,当他们看清来人之后,人群便自动分向两边,为那人让出了一条通道。

粗粗看去,车上下来的那人是个中等个头的男子,他穿着一袭长衫,身形虽然清瘦,但腰背挺拔,显出一股昂然的精气神。他向店里走了几步,进得门之后却又停下,站在原地扫视着周围的镇民。他的目光所及之处,镇民们纷纷躬身颔首,忙不及地行礼,神态谦卑之极。

男子把这一圈扫遍了,所有的礼节都坦然承受。然后他才略略点了点头,算是给大家还了礼。在这个过程中,那个担担仔一直跟在男子身后,摆着狐假虎威般的流氓作势。

店里的伙计这会也凑过来,躬着腰谄媚一笑,招呼道:“凌先生,您来啦。”

被称作凌先生的男子微微一笑,态度倒亲切随和。随后他转过头,目光向着我们这边投射过来。那些围观的看客们全都跟随着他的动作,我和那女孩便再一次成为了全场的焦点。

女孩不敢与那么多人对视,只好怯怯地看着我。作为男人的我当然要在此刻撑住场面。于是我在女孩手背上轻轻拍了拍,柔声道:“别怕。”同时我抬起头和那男子对视着,表现出不卑不亢的气概。

男子注意到我和女孩之间的小动作,他的眉角轻轻地挑了一下。这个极细微的表情仅是一闪而过,随即那男子便带着一种温文尔雅的笑容,稳步向我们走来。他的步伐不徐不疾,很快便来到我们桌边,然后他首先冲我点了点头,用标准的官语道了声:“你好。”

我也回了句:“你好。”同时起身想与那男子握手。可当我把右手伸出去的时候,男子却双手抱拳,按国人旧礼行了个揖,谦然道:“在下凌沐风。”

凌沐风,真是个好名字。我近距离打量着对方,却见此人大约三十岁左右的年纪,面向清瞿,一双眼睛虽然透亮,但温和不显锐气。而他穿着一身长衫布鞋,举手投足,一言一貌,全都充满了古朴的儒雅韵味,确实令人有如沐春风之感。“我姓冯,叫冯远驰。”我一边自报家门,一边向凌沐风还了个揖。可我这一身西式装扮,打起揖来难免不伦不类。就这一个照面,我已悄然落了下风。

凌沐风又一指我旁边的座位,问:“我可以坐吗?”我点头说:“请便。”凌沐风便坐在了我和女孩的侧面中间。然后他转过头去,把全部的目光都停留在那女孩身上。他的神态温柔似水,目光中情意绵绵,几乎要将对方融化一般。

女孩不知该如何面对这个突然出现的男子,她茫然看着对方,眉眼中写满了困惑。而这时凌沐风已主动开口,柔声唤了句:“云云,你终于回来了。”

云云?这不正是那玉坠上所刻的名字?女孩顿时眼睛一亮,忙问道:“你认识我吗?”

男子一怔,反问道:“你说什么呢?”他的表情极为诧异,似乎那女孩的提问荒诞无比。

凌沐风对女孩的态度如此亲密,我心中早酸溜溜泛起醋意。而他们俩这番对话更似要将我抛在一边,为了显示我的存在,我插话问那男子:“你是她什么人?”

男子转过头来,似笑非笑地看着我:“这话该我先问吧?请问兄台是何人?缘何来此?”他对我的态度一直彬彬有礼,但言语间却又保持着主动的姿态,始终不让下风。

我把腰板一挺,壮起气势答道:“我是个侦探——这个女孩失去了记忆,我带她过来寻找线索。”“失去了记忆?”凌沐风愕然看着那女孩,“你真的不认识我了?”

女孩认真地盯着凌沐风的脸,试图从记忆找到对方的影子。但从她茫然的神态来看,这番搜索毫无效果,最终她只能无奈摇头道:“对不起……以前的事情,我一点都不记得了。”

凌沐风一脸不可思议的神色,他的目光在我和女孩之间转了两个来回后,停下来问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便长话短说,把女孩怎么被渔民救起、失忆三个月来的生活以及我们此行的目的简单介绍了一遍。凌沐风越听越惊讶,不等我说完就追问道:“南京?她怎么会跑到那么远的地方?”“这我就不知道了。”我耸着肩膀说,“既然你以前认识她,我还想从你这里找找答案呢。”

凌沐风沉默不言。而这时围观的人群倒有所反应,略起了些窃窃的私语声。凌沐风回过头去,目光在人群中轻轻一扫,众人立刻噤若寒蝉。整个饭馆一时间鸦雀无声

片刻后,凌沐风似乎想到什么,伸手入怀摸出个荷包。打开荷包,却见里面除了散碎钱物,还夹着一张照片。男子把照片抽出来推到女孩眼前,满怀期待地问道:“就算你不记得我,总该记得我们的孩子吧?”

孩子?这个转折实在太过突然,女孩彻底怔住了。她先是盯着照片看了半晌,然后又呆呆地看着那男子,神色惘然,犹若梦中。

我往前探着身体,也看到了那张照片。照片上是一个漂亮的娃儿,看来刚满周岁,那一双眉眼弯弯,如新月般惹人怜爱。

我明白了女孩如此惘然的原因。谁都看得出来:照片上的娃儿虽小,却已活生生映出了女孩的影子!

却听凌沐风又说道:“你的名字叫做楚云,你是我的夫人,我们成亲已有两年。三个月前你跟我吵了一架,然后就失踪了。我心中充满愧疚,我日日夜夜地思念你,每天都在盼着你回来……”

凌沐风最后那句话说得诚挚而又动容,只可惜女孩仍然一片恍惚,全然不知该回应些什么。“你真的失忆了?”凌沐风微微皱起眉头,试探着问道,“——还是到现在也不肯原谅我?”

女孩咬着嘴唇,一脸的无辜表情:“原谅什么?我根本都不记得……你说我们是夫妻,而且还有了孩子,这……这实在是……”她说不下去了,只是默然摇头。

我明白女孩的感觉。她希望寻找的生活绝不是这样的!她是如此的纯洁美丽,充满了现代女性的自由气息,怎么突然就变成了一个山区小镇的已婚母亲?这叫谁也无法接受啊!“你不相信我的话吗?”凌沐风沉吟了一会,转头看着那些围观的镇民,他抬手一指女孩,问道:“你们说,她是不是我凌沐风的夫人?”

镇民们纷纷点头,一片附和之声,不由人不信。

女孩没了主意,她用求助的目光看着我,很显然是想听听我的建议。

而此刻我的心中就像打翻了五味瓶,各种复杂的情绪纠缠其中,交织成一股无人能够理解的酸楚。在我的潜意识里,那女孩已经是属于我的,我又怎能忍心把她亲手交给别的男人?“嗯……”我努力想着对策,片刻后方才顽强说道,“这个事现在也不能说绝对了。天底下长得像的人也不少见,既然她什么都不记得了,你怎么能确定她就是你老婆?”

凌沐风“呵”地摇了摇头,似乎觉得我的质疑很可笑。“我和她青梅竹马,成亲后又一块生活了两年,朝夕相处。怎么可能认错?”对我说完这番话之后,他又盯着女孩看了一会,忽然压低声音问道,“你屁股上有一块巴掌大的胎记,对不对?”

女孩的脸庞一下子红了。她虽然没有回答,但这番表情显然是默认了对方的说法。

凌沐风一语得势,便又对那女孩趁热打铁:“云云,跟我回家吧,我一定会好好待你——就算你不肯原谅我,你也得为孩子考虑考虑。我们的女儿已经三个月没见到妈妈了……”到了末了,他说得动情,声音竟有些哽咽了。

女孩看着那娃儿的照片,善良的天性让她的心头那层戒备的坚壳慢慢融化。她调整着自己的情绪,开始尝试接受这现实。当她再次抬头的时候,女孩凝目环视四周,喃喃自语道:“这里真的就是我的家吗?”“是的。你终于回家了。”凌沐风一边说一边握住了女孩的手。我看到这一幕,心胸中再次酸水泛滥。就在不久前,那只美丽的小手还被我握在手中——当时的感觉有多甜蜜,现在便有多苦涩!

令我略感欣慰的是,女孩很快就把手从对方掌心抽了回来,她带着歉意解释道:“对不起,我得慢慢习惯这一切。现在我看你……还是和陌生人没什么区别。”

凌沐风淡淡一笑,宽慰那女孩道:“这样也好。我们可以彻底抛弃过去,重新开始。”

见对方如此大度,女孩倒有些不好意思了。她也向那男子嫣然一笑,以示回应。我可受不了这样的场面,便故意把头歪向一边,看往窗外。

女孩注意到我的反应,她叫了我一声:“冯侦探。”等我转过头来,她又赞道:“你说得可真准,我果然就是这小镇上的人。”

我知道女孩是怕我失落,才故意这么夸我。而对方眼中也分明闪烁不舍的情绪。我心中愈发不是滋味,勉强挤出丝笑容说:“是啊,没想到这一趟竟会这么顺利……”

凌沐风抬手冲我一揖,诚挚说道:“我得谢谢你,谢谢你把我夫人送回来。不如现在就移步敝府,我要备下好酒好宴,和兄台共谋一醉。”

我摇摇手,黯然拒绝:“不用了。”凌沐风也不多劝,我们三人一时陷入短暂的沉寂。我忽然意识到:自己此刻已是一个多余的角色,忙苦笑着对那女孩说道:“你快和凌先生回家去吧,我的任务也算圆满完成啦……”

凌沐风点点头:“是啊,早点回家吧。看到家里的场景,或许能帮你尽快恢复记忆呢。”

我对这一点表示赞同:“没错,早点回家对你恢复记忆有好处。”

女孩看着我,沉默不语。我猜她不忍心这么快离开我,所以正在寻摸留下来的理由。果然,片刻后女孩便想起了什么,用提醒的口吻对我说:“我们之间还有一个协议……”

我立刻大方地把手一挥:“算了吧。留下那个协议,这样你就不会忘记我这个朋友了。”“我不会忘记你的。”女孩认真地看着我,然后又加上一个限定词,“永远。”

永远,嘿嘿,她真的知道永远有多远吗?我心中喟然长叹,嘴上却在催促:“好啦好啦,快回家去吧。”

凌沐风站起身,摆出等待的姿势。女孩却仍不动身,只问我:“那你怎么办?”

我明白女孩的意思,微笑道:“我会在这里呆上一阵的,如果需要的话,你随时都可以找到我。”

女孩这才释然点头。随后她站起身来,目光转到自己的丈夫身上。“我们走吧。”她轻轻地说了句。

凌沐风对我拱手长揖,辞别道:“兄台,后会有期。”我这次没有回礼,只是默默地挥了挥手。

凌沐风伴在女孩身边,两人一同往店外走去。我的目光一直追随着他们,当两人走到店门拐角处的时候,女孩蓦地转过头来,视线正与我相对。发现我还在关注着她,她发自内心地莞尔一笑。

凌沐风也转头看了看我,然后他轻扯了下女孩的衣袖。后者加快步伐,跟上了男人的脚步,但她的目光仍在依依不舍地看着我,直到两人走出店门,彻底从我的视线中消失。

我控制住自己,没有再把头探出窗外。聚集在店内的看客们交头议论一阵之后,也陆续散去了。我独坐在窗边,唏嘘自叹。忽然间我有种压抑不住的冲动,冲着伙计大喊一声:“拿酒来,越烈越好!”

伙计端上了自酿的高度白酒。我也不点菜,自斟自饮。但不管我怎么麻醉自己,脑海中女孩的音容笑貌始终挥之不去。又饮了几杯之后,我略感朦胧。无意中一抬头,却见先前那个流里流气的担担仔正靠在饭馆门口等生意。我便招手喊了一声:“哎!”

担担仔循声看到了我,我又喊道:“进来,我请你喝酒!”

担担仔倒也不客气,当即把扁担往地上一扔,摇摇晃晃地走到桌前。我招呼伙计:“来,给加两个下酒的小菜!”

伙计端来一盘子炸花生米和一碟子酱牛肉。担担仔拿起女孩先前用过的筷子,夹起颗花生就往嘴里送。

我皱了皱眉说:“换副碗筷吧?”“我舍不得换。”担担仔流里流气地嬉笑着,把那颗花生嚼了又嚼,然后语带双关地赞道:“真香啊。”

我强压着心头的厌恶,挤出点笑容问:“兄弟怎么称呼?”“阿锤。”担担仔报了个诨名。“阿锤……”我点点头,又问,“是你把那个姓凌的叫来的吧?”

阿锤满不在乎地咧着嘴:“是啊。咋了?”

我说:“没啥。我就想问问——那人是什么来头?”“那可是我们镇上头一号的人物。”阿锤美美滋了口酒,侃侃而聊,“你在东山县随处打听,谁不知道峰安凌家?这凌沐风不但是峰安最大的财主,也是全镇最有才学的先生。就是县长来了,也得敬他三分!”末了,阿锤又艳慕地叹了一声道:“看遍整个峰安镇,也只有他才能配得上楚云的美貌啊。”

对方主动把话题扯到那女孩,我便顺水推舟地试探:“可他们俩的关系好像不太好吧?据说就是因为吵架,楚云才会失踪的。”“两口子关系好不好,外人怎么说得清楚?”阿锤一边说一边斜着眼睛眯我,“要说你小子也算赚大了,这三个月艳福不浅吧?”“你这是什么话?”我正色反驳,“我前两天才和那女孩认识的,我们之间没你想的龌龊事!”“得了吧。”阿锤不屑地撇着嘴,“敢吃不敢认?楚云一个人能跑出那么远?还不是有人把她带走的?”

我不想和这个无赖继续纠缠,自顾自冷笑了一声。清者自清吧,上天可鉴,我和那女孩的确是刚刚认识。

阿锤感觉受到了我的轻视,禁不住有些恼火。他瞪了我一眼,忽然又用讥讽的口吻说道:“有福就有祸。哼,你也别得意!”

我感觉到对方话里有话,便皱眉追问道:“你什么意思?”“楚云可不是一般人能招惹的。”阿锤忽然压低了声音,他的眼睛斜愣愣地翻起,透出一股阴森劲儿。停顿片刻之后,他从牙缝里扔出一句话:“她可是个灾星!搞不好就克了你的小命!”

我毫不犹豫地回敬他四个字:“胡说八道。”

阿锤发出“嘿嘿”的怪笑声:“这可不是我胡编的,这是孟婆子说的!”“孟婆子是谁?”“孟婆子是镇上的大仙,她的话谁敢不信?”

我知道所谓“大仙”就是巫婆一类的角色。都已经是民国时代了,这里的人却还信这种乱七八糟的东西。不过既然这话和女孩有关,我便多问了一句:“孟婆子怎么说的?”“她说楚云出生前就受过诅咒,命特别冲,和她亲近的人都会被她所克。”阿锤见我有些不以为然,又加重语气道,“你还别不信,你刚才也见到镇上那些人了,谁敢和那女人接近?整个峰安镇都知道,这女人一生下来就是个怪物,她的父母全都被她克死了!”

怪物?究竟要多么夸张的想象力才能把这个词和那个美丽绝伦的女人联系在一起?我简直无法容忍了。“愚昧之极。什么诅咒相克的?她丈夫不是活得好好的?比你们谁都风光!”我举出事实驳斥对方。

阿锤冲我翻了个白眼:“你敢跟凌先生比?姓凌的可是个硬命,当年也是九死一生活下来的。这种人注定要大富大贵,谁能克得住他?切,你敢跟他比?就他刚才那个气势,你比得了吗?”

对方最后那句话桌实把我噎得不轻。我郁闷地瘪着嘴,无言可对。半晌之后,我端起面前的酒杯,狠狠地一饮而尽。

(三)落难

从饭馆喝完闷酒出来,天色已然全黑。我在街上随便找了家旅馆住下。在屋里小歇了一会,只觉得酒劲翻涌,索性走到院子里透透气。院子里恰有几个伙计也在纳凉闲聊,我便加入进去,并有意识地牵引着话题。于是从这几个伙计嘴里,我对峰安镇有了更深的了解。

小镇的面积不到二十平方公里,常住人口有两三万。民国之后,镇上新建了学堂、医院以及一个警局分驻所。除此之外,两年前全县的第一家精神病院也落户于小镇。很多有钱人家的“疯子”都会被送到这个山水交界的地方进行治疗和调养。

南边山里的七八个矿场是目前全镇最来钱的行业,而这些矿基本上都被凌家垄断了,这也正是凌家在峰安镇得势的经济基础。

凌沐风的爷爷在旧朝当过县太爷,凌家正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积累起现今的财势和人脉。凌沐风的父辈兄弟三人,其中凌沐风的父亲排行老大,凌沐风亦是凌家之长孙。二十多年前,凌家遭遇变故,凌沐风的父亲意外身亡。当时凌沐风不满十岁,外人都以为他从此沦落于家族边缘。但没想到凌沐风少年老成,不仅没有沉沦,反而饱读诗书、圆润事故,很快就成了家族后辈中的栋梁。现今的年代恰逢朝野更替,凌沐风更是抓住机遇,与县里的政权新贵多有交游,建立起良好的关系。这样一来,便是两个叔叔也不得不服他。凌沐风俨然已成为凌家之主。

聊到最后,我又装出不经意地口吻说道:“凌家这么有钱,宅院一定也很气派吧?哪天我也得去开开眼啊。”

一个伙计道:“凌家的老宅那是气派,占着镇上最好的风水,三进三出。不过凌先生已经好久不在老宅居住了。”“哦?”我又追问,“为什么?”“凌先生是个文雅人,喜欢清静。所以他在外面盖了个小洋楼,只带着老婆孩子单独居住。”

我假意感慨:“以他的品味,那小楼必定也是好去处吧?”“那可不,就像是画里呢。”伙计兴致勃勃地说道,“你要想看那楼也好找:出了门往东半里有条小河,沿着那河一直往南,走个两三里路,河边有一大片竹林,林子里立着座小洋楼——那就是了。”

我暗暗记在心中。等那几个伙计散了,我便出了旅店往东而去。走不多远,果然看到一条小河。那河流不宽,但河水湍急,想必是由山溪汇集而成。而河水奔腾向北,最终当汇入长江之中。

我转向南方,继续沿着小河逆流而上。此时夜色已深,小镇内寂静一片。抬眼四顾,也不见有几家灯火,唯有淡淡的月光洒在河岸上,让我朦胧看清脚下的道路。

走了约十来分钟,忽见不远处有一座拱桥,那桥身以青石而砌,古色古香,自有一番风韵。我信步来到桥上,借着月光远眺,却见河流往上游稍有改道,在西侧形成了一处内弯口,弯口内黑压压的,竹影婆娑,而一幢白墙小楼恰从竹林中矗立而出,在夜色中显得分外醒目。

我心中一动:就是这里了!远远看去,小楼下半部掩盖在竹林中,楼上则隐隐透出了暗红色的灯光,似乎主人尚未休憩。我想到女孩此刻多半与凌沐风共处一室,胸口便如压着块重石,抑郁难当。

看到这小楼之后就不想再往前走了。我站在桥上,向那白楼伫立凝视。我的思维好像也被冻住了,任凭初秋的晚风一阵阵地掠过,我竟不觉凉意。

也不知过了多久,寂静的夜色中忽然响起了异样的声音,随风断断续续地飘来,竟像是女子压抑的哭泣!我陡然打了个激灵,全身肌肉也紧绷起来,待要详加分辨时,那哭声又忽地消失了。

夜色重归沉寂,而我的心却慌乱不定。如此又过了十多秒钟,又一声嘶喊划破了夜空。这次呼喊者变成了男子,音量也大了很多,同时那喊声又非常急促,只短短一瞬便戛然而止。

这次我听得分明,喊声正是从小白楼远远传来!我情知有变,立刻飞奔下桥,直往那片黑压压的竹林冲去。这一路没有丝毫停留,不多时便到了竹林外,只见迎面黑影一闪,一个柔弱的身形恰从竹林内踉跄而出。

来人衣衫不整,状态极为狼狈。一头长发乱蓬蓬地垂下来,遮住了整个面庞。不过我还是一眼认出,那正是令我牵挂不已的女孩!

我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又急忙向女孩迎过去。女孩看起来有些慌不择路,她跌跌撞撞的,竟没有看到我的存在。当我快接近她身边的时候,她忽地脚下一绊,眼看便要摔倒在路边。我连忙抢上一步,正把那女孩接在怀中。

女孩发出“啊”地一声惨叫,声音极端惊恐。我抱着她的肩膀,在她耳边呼唤道:“云云,是我!”

女孩听出了我的声音,她忙不迭地抬起头,长发向两侧分开。当她的脸庞暴露在我眼前的时候,我禁不住倒抽了一口冷气,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动人的美貌不复存在,我看到的是一张如鬼魅般恐怖的脸庞!那脸颊肿胀变形,眼眶泛着乌青,嘴角则渗着一缕缕暗红色的血丝,叫人怎堪卒睹?

当最初的惊骇掠过之后,我急忙问道:“你……你这是怎么了?”

女孩反过双手,紧紧抓住了我的臂膀,像是溺水中的人抓住了救命的稻草。然后她开始痛哭,但她又不敢完全放开嗓门,只发出一阵“呜呜呜”的声音,在这寂静的深夜令人闻之悚然。在哭声中,女孩含糊不清地反复吐着三个字:“他打我……他打我……”

心痛和愤怒占据了我全部的情感,我把女孩搂在胸口,瞪圆了眼睛问道:“谁?”

女孩抬起青肿的泪眼,哽咽道:“就是……就是那个人……”

我立刻猜到:“那个姓凌的?”我狠狠地咬着牙,“那家伙在哪儿?我找他算账去!”“你别去!”女孩紧抱住我的双臂哀求道,“快带我走吧,我好害怕……”

不错!我稍稍冷静下来,现在最重要的是把女孩送到安全的地方去!想到这里,我便把双臂伸到女孩腋下,支撑住她虚弱的身体说:“我送你去医院吧。”

女孩却再次摇头:“不,别去医院……他会找来的……带我去你那里……”

女孩的声音激烈地颤抖着,渗透出她心中如潮水般的恐惧。毫无疑问,这恐惧正是来源于伤害她的那个男人。那家伙到底是一个怎样的恶魔?

我简单的查看了女孩的伤势,她虽然伤肿很厉害,但周身上下并没有骨折和严重的出血,倒不一定要去医院。再说真去了医院,姓凌的找过来怎么办?于是我决定采纳女孩的建议,先把她带回我的住处再说。

我搀扶着女孩,远离竹林而去。一路上女孩不住回头,神色惊惶难定。我知道她是害怕凌沐风追赶。好在这情况并没有出现,我们俩一路蹒跚,总算是顺利回到了旅店。旅店早已打烊,伙计们也都睡下了。我带着女孩悄悄回到屋内,没有惊动他人。

我先把女孩扶上床歇息,然后点亮了屋内的油灯。借着灯光我才发现,女孩不光脸上青肿不堪,四肢也留下了不少淤血伤痕。而且她衣衫凌乱,竟不足以蔽体。

我心痛如绞,默默地拉过一床薄被帮女孩盖上。然后我又去院子里打来一盆凉水,为女孩擦洗冷敷。

女孩深深地喘息着。她的情绪略有平复,但身体上的痛楚仍让她不时战栗。我看着她那凋落的容颜,就像是一朵被踩碎在泥泞中的玫瑰。这样的场景折磨着我,让我在自责的炼狱中备受煎熬。最终我没能控制住鼻腔的酸涩感觉,几颗泪珠从我的脸颊滚落下来。“你哭了?”女孩注意到这一幕,嘶哑着嗓子问道。同时她勉力抬起手腕,想要帮我擦拭似的。

我把那只手紧紧地抓在掌心,动容道:“你恨我吗?我不该把你带来,更不该把你交给那个男人……”“我怎么会恨你?”女孩大度地挤出笑容,宽慰着我,“谁会想到他……他会是那样的人?”

是的,谁能想到?我看到的凌沐风分明是一个温文尔雅的翩翩君子,他对女孩是那么的痴情,可他做了些什么?他施加给女孩的暴行和他的外表形成了多么荒诞的反差!“这到底是为什么?”我痛声追问。

女孩沉默了一会,方才说道:“他非说我和你之间有……有奸情。我不承认,他就打我……”

我张大了嘴,觉得荒唐无比:“这……这怎么可能?”

女孩苦笑了一下,慢慢讲述了分别之后的遭遇。

那凌沐风把女孩带回家中之后,开始还温情脉脉。他甚至亲自下厨,带着女孩和小女儿一同吃了顿团圆饭。晚饭过后,家里的仆人带着小姑娘睡觉去了,凌沐风便开始暴露出他真实的面目。

姓凌的并不相信我们的话,他断定女孩这三个月来就一直和我在一起。女孩当然不会承认,凌沐风就撕掉了虚伪的柔情,开始对女孩进行打骂。“混蛋!”我感觉受到了不白之辱,愤愤难平。“他是个魔鬼!他下手特别狠,我以为……我以为自己会被他打死了。”回想起不久前的恐怖经历,女孩禁不住又是一阵颤抖。

不用女孩多说,光看看她一身伤痕,我便能想象出那暴行的惨烈。在心酸之余,我也有一点困惑:“那你最后是怎么逃出来的?”

女孩闭上眼睛,脸上写满了痛苦和屈辱的表情。良久之后,她才艰难说道:“他打了我之后,还想侮辱我……他脱了我的衣服,还把他的……他的脏东西塞进我嘴里……我狠狠地咬了他一口。趁他痛得晕倒,我才逃了出来。”

作为一个男人,我当然知道那“脏东西”指的是什么。一股怒气堵在我的心口,我深深地喘息几下才勉强平息。“你们俩是夫妻啊!他……他怎么能做这种禽兽不如的事情!”“不!”女孩忽然提高了声调,神态激动,“我不是他的妻子!”“啊?”我怔住了。下午在饭馆里,这事已铁板钉钉了吧,为何女孩此刻又突然否认?“吃过晚饭之后,他拿出妻子的日记给我看,说要帮我回忆以前的事情。我看了,那根本就不是我的字迹!”这段话女孩说得很快,好像要急于证明什么似的。

我心中一动,明白了女孩的意思:她虽然失去了记忆,但笔迹应该不会变的。如果日记里的笔迹和她通常的笔迹不一样,岂不说明她并不是凌沐风失踪的妻子?想到这里我又问道:“你没把这事告诉那个姓凌的?”“我说了。我还现场写字给他看。可他根本不信……”女孩委屈地含着眼泪,“他说我是装的,说急了就开始打我。”

我斟酌了一下,觉得现在有一个问题必须问清楚。“那你的……你的屁股上,到底有没有一大块胎记?”

女孩不好意思回答,只是微微地点了一下头。

我便又露出沮丧的表情:“如果你不是他的妻子,他怎么会对你这么了解?”

女孩愣了一下,看来是回答不出。忽然她用尽全身力气嘶喊起来:“反正我不是他的妻子!我不可能嫁给这个恶魔!”

对方的爆发把我吓了一跳,我连忙拉住她的手抚慰说:“你别激动,我相信你……”

女孩含泪看着我,表情是如此的无助。因为眼眶青肿,她那原本明亮的大眼睛现在已眯成了一条细细的小缝。

我伸出一只手去,轻抚着女孩的脸颊。我的手心只敢虚虚地掠过,一点都不忍发力。但女孩却有意侧过脸庞,主动去贴靠我的手心。

我感觉到女孩对我的信赖和依恋,心中愈发疼痛,只能哽着声音说道:“好了,别想太多了,好好休息吧。”

女孩还不肯谁去,她看着我说:“明天就带我走,我要离开这里。”她的声音微弱无力,但态度却是如此地决然。

直到看着我点头了,女孩才放心地阖上了眼睛。

我轻轻拉着对方的小手,不敢松开。这样即使她睡着了也能感觉到我的存在。

在这个陌生的小镇上,我已成为她唯一的依靠和期待。

在伤痛和疲倦的双重折磨下,女孩这一觉睡得深沉。我则一直守在她的身边,因为长时间保持着相同的坐姿,我的半边身体都麻木了。我也想松松筋骨,但又生怕惊扰了女孩,只能作罢。到天色发亮的时候,我实在困得厉害,便倚在床边,用手肘半支着脑袋小睡了一会。

迷迷糊糊地也不知睡去了多久,耳旁忽地响起一阵敲门声。我和那女孩几乎是同时被惊醒了,女孩反手将我紧紧抓住,惶然问道:“是谁?”“咚咚咚。”敲门声再次响起,同时伴着一个声音说道,“开门,我是警察!”

说话的虽是个男子,但那声音听起来苍老嘶哑,和凌沐风决然不同。而来人自报出来的身份也足以令人信赖。女孩松开了我的手,情绪稍稍稳定了一些。

我轻轻在女孩肩膀拍了拍,说声:“有我在呢,别怕。”然后我起身走到门口,打开了门闩。

我把房门拉开一条小缝,用身体挡在门口,同时向外打量着。只见门口站着个年近半百的男子,这人不仅个子矮,人也干瘦干瘦的,虽然穿着警服,但那套衣服松垮垮地搭在他身上,给人感觉像是偷来的一样。

我看着那人,那人也撩起眼皮扫了我一眼,然后他直愣愣地问道:“楚云在你这儿吗?”

知道来人是要找屋中的女孩,我便皱起眉头反问:“你有什么事?”

那人并不回答,他猫着腰,从我的腋下往屋内瞄去。我连忙移动身体遮挡,同时加重语气追问:“你干什么?!”

可那人已经看到了屋内的情形。他对我的问话充耳不闻,却转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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