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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10-28 12:52: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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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法)安德烈·纪德(André Gide)

出版社:上海译文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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伪币制造者

伪币制造者试读:

第一部 巴黎

一“这该是听到走廊上脚步声的时候了,”裴奈尔自语着。他抬起头,静听。但不,他父亲和他哥哥都还在法院办公,他母亲访客去了,他姊姊在听音乐会,至于那顶小的,小卡鲁,在学校寄宿,不能每天出来。裴奈尔·普罗费当第留在家里拚命准备他的会考,他眼前已只有三个礼拜。他家里人尊重他的孤独;可是魔鬼不答应。裴奈尔虽已解开上衣,但他依然透不过气。从那靠街的窗口直一阵阵地冒进热气来。他额上已成水流。一粒汗珠直沿着他的鼻子滚下来,快要掉在他手中的一封信上。“简直像在装哭,”他想,“但流汗总比流泪强。”

是的,那发信的日期是个明证,不容置疑,信中所指的必然是他自己——裴奈尔,信是写给他母亲的,一封十七年前的情书,而且是未经署名的。“这缩写究竟是什么意思?一个V,但也可认作是N……如果直接问我母亲是否妥当呢?……不如给她留个面子吧!我不妨任意想象就说这人是个王子。再,纵使我打听到我自己是个穷汉的儿子,那于我又有什么相干呢!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正足消除自己怕像父亲的顾虑。一切探究徒添麻烦,只要能求解脱,别的全可不管。别再问根究底。再者,我今天所知道的也已足够了。”

裴奈尔把信叠起。这信和一束中的其余十二封同样大小。他不必把那扎信的红丝带解开,他只把抽出的信重又插入原来的位置。他把这束信重新放回盒子中,把盒子收在柜子的抽屉中。抽屉未经打开,他刚才是把抽屉中的秘密从顶上取出的。裴奈尔重把柜面断了的铰链放正,轻轻地,小心地,把原有的那块沉重的白石台面盖上,又把台面上的两盏水晶烛台以及他方才拿来修理着玩的大摆钟放好。

摆钟正敲四下。他已把时间拨准。“六点钟以前咱们这位大法官和他的少爷大律师是不会回来的。我还可以有时间来安排。必须使咱们这位大法官到家就发现他写字台上这封漂亮的信,这封我通知他出走的信。但未动笔以前,我必须先把精神振作一番——同时必须找到我亲爱的俄理维,为的使我至少暂时能有栖身之所。俄理维,我的朋友,这正是时候让我来一试你的诚意,同时对你也正是向我表白的一个机会。已往在我们友情中可喜的是我们始终用不着彼此借助。当然!他人能愉快地为你效劳的事,求之自不难启齿。麻烦的是俄理维不会是单独在那里。不管,我总有方法把他引开。我要用自己的镇静使他吃惊,只在最奇特的境遇下我自己才感到最为自然。”

裴奈尔·普罗费当第住的那条T街贴近卢森堡公园。每星期三下午四时至六时他的几个同学惯在公园中那条临美第奇喷泉的小道上见面。他们谈论艺术,哲学,运动,政治与文学。裴奈尔走得很快,但当他经过公园的铁栅时,瞥见俄理维·莫里尼哀,他立刻就把脚步放慢了。

无疑由于天气太好的缘故,那天聚会的人数比平时更多,有些新参加的裴奈尔还不认识。这些年轻人当着别人面前,没有一个不显得像在做戏一样,几乎完全失去自然。

俄理维看见裴奈尔走近就脸红起来,赶紧离开和他谈天的一位少妇,独自躲远了。裴奈尔是他最亲密的朋友,因此他特别不愿显出自己专在找他,有时他竟装作没有瞧见他。

裴奈尔要接近俄理维必须遇到好些熟人,他也不愿显出专在找他,便滞呆起来。

他同学中有四位正围着戴夹鼻眼镜、留着一撮小胡子的杜尔美。后者显然比他们年长,他手上拿着一本书。“你说怎么办?”他像特别在对其中之一说话,但因为其余的人也都听着,自己显然觉得非常得意,“我已念到第三十页,但竟不曾发现一种颜色或是一个描写的字。作者在讲一个女人,但我连她穿的衣服是红色还是蓝色都不知道。在我,很简单,如果没有颜色,我就看不到什么。”为了夸张起见,同时更由于感到别人对他已不像刚才那样认真,他就坚持着说:“绝对看不到什么。”

裴奈尔已不再注意这位滔滔谈论的人,但觉得立时跑开也不相宜,便听着另一些在他身后的人争论,其中之一坐在长凳上看《法兰西行动报》。俄理维离开那个年轻的女人以后也已加入到这个集团来。

在这一群中间,俄理维·莫里尼哀是显得多么严肃!可是他却是他们中最年轻的一个。他那几乎还带孩子气的脸和他那目光,衬托出他早熟的思想。他容易脸红。他是温柔的。虽然他对任何人都很和气,可是总有某种内在的缄默与腼腆使他的同学们不易接近。这使他很感痛苦。没有裴奈尔,也许他会更感痛苦。

像裴奈尔一样,俄理维,出于礼貌起见,对同学中的每一群敷衍了一阵,实际一切他所听到的全引不起他的兴趣。

他靠在那个在看报的肩上。裴奈尔并未回头,但听他在跟那人说:“你不该看报,那会使你头涨。”

那人嘲讽地说:“在你,人一提到莫拉斯的名字你就头痛。”

于是第三个人嘲弄地问道:“你觉得莫拉斯的文章有趣吗?”

先说话的那一个就回答:“使人头痛!不过我认为他是对的。”

于是,是第四个人,那人的语声裴奈尔辨别不出来:“在你,只要一切不使你头痛的东西,你就认为不够高深。”

先说话的那一个反诘说:“如果你认为笨货就配跟人开玩笑的话!”“来吧!”裴奈尔突然拉住俄理维的手臂低声地说。他把他带开几步:“快回答我,我还急着有别的事呢。你不是对我说过你和你家里人不住在同一层楼吗?”“我曾告诉过你我的房门正对扶梯,在到我家的半楼上。”“你说你弟弟也睡在那儿?”“乔治,是的。”“就只你们两人吗?”“是的。”“那小东西能不做声吗?”“当然可以办到。但究竟是什么事?”“告诉你!我已脱离家庭,或者至少今晚我就离开家里,我还没有打算究竟上哪儿去。就只今天一个晚上,你能留我住宿吗?”

俄理维脸色变得非常苍白,他的情绪是那样紧张,竟使他不敢正视裴奈尔。“是的,”他说,“但不要在十一点以前来。妈每晚下楼来跟我们说晚安,以后就把我们的房门上锁。”“那怎么办呢?……”

俄理维微笑……“我另外有一把钥匙。要是乔治已经睡了,你就轻轻敲门,免得把他惊醒。”“门房肯让我通过吗?”“我先关照他。啊!我和他处得很好。我那房门的钥匙也是他给我的。回头见吧。”

他们也不拉手便各自跑开。裴奈尔一面走远,一面想着他那封待写的信,那封法官回家时就会发现的信。这方面俄理维就去寻找吕西安·贝加,因为他不愿别人只看到他和裴奈尔单独在一起。人们都和吕西安相当疏远,俄理维要不更爱裴奈尔的话,一定会很喜欢他。裴奈尔与吕西安两人的性格适恰相反,前者勇毅,后者畏缩。他看去很柔弱,他像只凭借情感与精神去生活。他很少敢自己先找别人,但一见俄理维走近,他的欣喜实难言喻。若说吕西安能诗,别人一定怀疑;我相信只有对俄理维,他才肯透露他自己的计划。两人并肩跑到公园的石阶边。“我想写的,是叙述一个故事,”吕西安说,“但并不是关于某一人物的故事,而是关于某一地点的故事——就以这公园中的一条小道作例吧,叙述这儿自清晨至黄昏所发生的一切。最先进来的是那些保姆,那些结着丝辫的奶妈……不,不……最先是那些不分性别不辨年龄的灰色的人们,他们在公园的铁门未开之前扫除道路,灌溉草地,更换盆景,最后准备场面与布景,你懂得我的意思吗?于是那些奶妈入场。那些小东西们用沙土做泥饼,相互争闹;那些保姆就飨以耳光。以后,小学生们散学出来——接着就是工人们散工出来。一些穷人就在公园的长凳上啃起面包来。稍迟,一些少男少女上公园来相互寻找;有一些相互躲避;另一些,梦幻者,独自跑在一边。再是,有音乐会的时候或是大公司上门的时候,成堆的人群。此刻是学生们;傍晚,相互拥抱的情人们,另一些,流着眼泪各自离去;最后,日暮时分,一对老夫妻……而突然,公园闭门的击鼓声响了,所有人一齐散去,这幕戏就此终场。我的意思是:给人一种万象皆空的印象,一种死灭的印象……自然,并不提到‘死’字。”“唔,我很懂你的意思。”俄理维顺口回答,实际他一心只惦念着裴奈尔,对吕西安所说的一字未听。“但还有呢,还有呢!”吕西安热心地继续说,“我还想取一种尾幕的方式写出这同一小径在黄昏的光景。当所有的人们已都离去,留下一片荒凉,但比白天显得更美。在庞大的岑寂中,开始大自然的欢声:喷泉的水声,树叶间的风声,以及一只夜鸟的歌声。我原想在这一切之间放入一些来回梭巡的黑影,或者利用公园中的那些雕像……但那样也许会显得更俗气。你的意思以为怎么样?”“不,不必用那些雕像,不必用那些雕像。”俄理维心不在焉地反对着说;但在对方忧郁的目光下,他又赶紧热烈地鼓励说:“真的,朋友,如果你能写成的话,那一定是惊人的。”二在普桑的书简中,绝无对他父母感恩的痕迹。此后在他生命中也从不曾因远离他们而自悔前非。自愿地移居罗马以后,他失去一切归思,或竟一切怀念。保罗·德雅尔丹《普桑》

普罗费当第先生急于回家,而在圣日耳曼大街同行的他那位同事莫里尼哀却走得太慢。阿尔培利克·普罗费当第今天在法院的工作特别繁重,右胁上的某种滞重使他焦心;由于肝脏柔弱,疲劳每积聚在那一部分。他惦念着回家入浴,没有再比一次痛快的沐浴更能使他安息日间的操劳。因此,他连午茶也不用,认为如果不是空着肚子,纵使用温水洗澡,也是不谨慎的事。归根说,这也许只是一种成见,但文化的基石就是由成见堆积成的。

俄斯卡·莫里尼哀已尽力加紧步子以免落后,但他的身躯比普罗费当第矮得多,而腿部尤其不发达,又因心脏的脂肪层太厚,所以最容易喘不过气。普罗费当第才五十五岁的中年,身轻步健,想把莫里尼哀撇开自非难事,但他很注重礼貌,他的同事年龄比他大,地位也比他高,他理应对他表示敬意。同时他更自惭经济地位的优越,因为自他岳父母过世以后,曾遗下一宗可观的财产;而莫里尼哀先生则除了他那笔菲薄的法院院长俸给以外,一无所有。这俸给实在和他的高位不成比例,虽然他态度的尊严倒足以掩藏他的低能而有余。普罗费当第不愿显露出自己的不耐烦。他回顾莫里尼哀,后者正满头大汗。莫里尼哀和他所谈的问题很吸引他的兴趣,但他们各人的观点不同,辩论也就开始了。“把那所房子监视起来,取得门房与那假冒女仆者的口供,这一切都很对。”莫里尼哀说,“但您得当心,如果您想再进一步去查究这件案子,事情就会弄糟了……我的意思是:您会被牵入到您事前所没有想到的境地去。”“但这些顾虑与正义毫不相干。”“当然啰!朋友,您跟我,我们都知道正义应该是什么,而实际上所谓正义又是什么。我们尽我们的力量做去,那是一定的;但不拘我们怎样尽力,我们所能做到的也就是一种‘差不多’的地步。今天在您门下的这桩案子特别应该审慎。十五个被告中,或是,只要您一句话,明天他们就可以成为被告,其中有九个是未成年的孩子。而您知道这些孩子们中有些都出自极有身份的家庭。因此我认为目前如果一出拘票,事情就弄得很棘手。一些有背景的报纸立刻会抓住这桩案子,而您反给他们大开敲诈与毁谤之门。这是没有办法的,不拘您如何谨慎,您总没有法子不使这些被告的名字宣布出去……自然我不配给您出主意,相反,您知道我更希望接受您的意见,您为人的正直,您的睿智卓见,是一向为我所钦佩的……但是,站在您的地位,我会这样做:我一定先设法把那四五个唆使者逮捕起来,使这可鄙的恶例告一段落……当然,我也知道这并非容易的事,但谁让我们吃这碗饭呢。我会把那幢房子,那纵乐的场所,封闭起来,而一面设法和缓地,秘密地,关照那些犯案的孩子们的家长,意在不使他们此后再犯。唉!譬如说,拘留那些女人,那我完全同意您;我觉得我们如今须做的只是替社会上肃清这一批祸深莫测的败类。但我再次声明,切勿把那些孩子们逮捕起来;威吓他们一下已很可以,然后就用‘无知误犯’等字了此公案,而这些孩子们受惊以后又被开释定会恍然神失。试想其中三个竟还不到十四岁,不必说,他们的父母还把他们看做是天真纯洁的小天使。话可说回来,朋友——自然这只能在您我间说的——我们在他们那样年龄难道也已经想女人了吗?”

他站住了,他的雄辩可又比行路更使他喘不过气来,他拉着普罗费当第的衣袖,迫使后者也不能不停止下来。“或是如果我们那时也想女人,”他又继续说,“那只是带着一种理想的意味,神秘的意味,或是我可以那样说的话,一种宗教的意味。而现在这些孩子们,您看,他们已再没有所谓理想……说回来,您的那几位怎么样?自然,刚才我说的话并不是对他们而发的。我相信在您的家教之下,加以您给他们所受的教育,自然不必顾虑到他们会误入类似的歧途。”

的确,直到如今普罗费当第对他自己的孩子们颇感自豪;但他不作妄想,天下最好的教育不足以战胜天然的劣根性。感谢上帝,他的孩子们身上并无劣根性,正和莫里尼哀的孩子们一样,所以他们都能自动远避可疑的场所,不良的书籍,因为无法阻拦的事纵使禁止又能有什么效果呢?禁止他阅读的书籍,孩子可以自己偷偷地暗中去念。普罗费当第,他的方法很简单:对于不良的书籍,他并不禁止孩子们阅读;但他设法使他们不想去阅读。至于眼前的这桩案子,他一定要再加考虑,并答应如有任何动作,一定事先通知莫里尼哀。既然这恶习已经三月之久,当然还会继续几天或是几个礼拜,暂时只能不断地暗中加以监视。而且暑假期间,这些罪人们也会自动地分散,好吧,再见。

普罗费当第终算可以加紧步子了。

一到家,他就跑入盥洗室,把浴盆的自来水打开。安东尼早在伺探他主人的回来,但装作像在走廊上偶然遇到他。

这忠仆在这家庭中已有十五年的历史,他眼看这些孩子们长大起来。他曾见过很多事情,他更猜疑到好些别的,但别人不愿让他知道的他都装作不知道。裴奈尔对安东尼不能没有好感。他不愿对他不辞而别。也许由于对他家里人的反感,他宁愿把他出走的事告诉一个普通的仆人而他自己的亲属倒反不知道。但我们应替裴奈尔辩护的是当时他家中人无一在家。而且,如果裴奈尔向他们告别,他们也决不能放他走的。他怕解释。对安东尼情形就不一样,他很可直截地说:“我走了。”但其时他伸出手去,那神情的庄严竟使这老仆人惊讶起来。“少爷不回来吃晚饭吗?”“不,也不回来睡觉,安东尼。”由于对方犹疑着不知应把这话作何解释,更不知是否应该作进一步的追问,裴奈尔便故意重复着说:“我走了。”但又加上一句:“我有一封信留在……”但他又不想说“爸爸”的公事房里,于是又接下去说:“……在公事房的书桌上。再见。”

和安东尼握手的时候,他感动得像立时他已和他整个的过去永诀;他赶快重复说句再见,随即径自离去,以免哽在喉间的呜咽夺腔而出。

安东尼怀疑任他这样离去在自己是否应负一种严重的责任——但他又如何能阻拦他呢?

裴奈尔的出走对全家会是一件突兀而骇人的事变,这一点安东尼很明白,但他站在一个十全十美的仆人的地位理应不表惊奇。普罗费当第先生所不知道的事他就不该知道。当然他可以很简单地对他说:“老爷知道少爷已走了吗?”但这样他就失去自己有利的地位,而且也显得毫无意义。如果他那么焦心地等着他主人回来,原为从旁用一种平淡的、恭敬的语调,好像仅是裴奈尔嘱他转达似的,说这一句他花了长时间所准备的话:“少爷离开以前在老爷的公事房中留下一封信。”如此平淡的一句话也许有被忽视的危险;他枉然思索着一句更有力量而同时不失为自然的句子,可总想不出有合适的。但由于裴奈尔从没有不在家的时候,所以安东尼在眼角边已观察到普罗费当第先生不自禁地猝然起惊:“什么!在……”

但他立刻又恢复镇静。他知道不该在一个下人面前显露自己的惊讶,以致失去为主人者的尊严,他用很沉着的、几乎是倨傲的语调说:“知道了。”

但一面跑向公事房,又追问说:“你说的那封信,你说放在哪儿?”“在老爷的书桌上。”

一跑进室内,普罗费当第果然看到一个信封很明显地放在他平时写字坐的靠椅前;但安东尼怎能轻易放手。普罗费当第先生还未念上两行信,就听到有人敲门。“我忘了告诉老爷有两位客人在小客厅中等着呢!”“什么客人?”“我不知道。”“他们是同来的吗?”“不像是。”“他们要见我做什么?”“我不知道,他们要见老爷。”

普罗费当第觉得不能再忍耐。“我已经不知说过多少次我不愿别人到家里来打扰我——而尤其在这时候;我有我法院会客的时间和日期……你为什么让他们进来呢?”“他们两位都说是有要事和老爷商谈。”“他们来了很久了吗?”“快有一小时了。”

普罗费当第在室内踱了几步,一只手放在额上,另一手拿着裴奈尔的信。安东尼侍立门前庄严而不动声色。终于,他欣喜地看到这位法官失去镇静,在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听到他跺脚骂道:“请他们滚吧!请他们滚吧!告诉他们我忙得很,请他们改天再来。”

安东尼才回头,普罗费当第又赶到门口。“安东尼!安东尼!……把浴盆的自来水关上。”

原因还是洗澡问题!他跑近窗口,读信:先生:由于今天下午我偶然获得的某种发现,我知道此后我不应再把您认作我的父亲,而这在我是一种莫大的慰藉。自觉对您一无情感可言,很久我就猜想我不是您的亲子;而我更愿知道我根本不是您的儿子。也许您以为我受您的恩惠,因为您把我看做和您自己的孩子们一样;但一来我始终觉得在他们与我之间您的观点不同,二来我对您认识得很够清楚:您所做的一切只为不令家丑外扬,只为掩饰对您自己不很体面的一种境遇——最后也因为您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我宁愿对母亲不辞而别,因为我怕当我向她作最后的告别时,我会丧失自己的勇气,同时在我面前,她也会感到处身在一种难堪的境地——而这对我并不是愉快的事。我很怀疑她对我会有热切的爱念;因为平时我总在学校寄宿,她就很少能有认识我的机会,更因为我的存在会不断提醒她过去生命中的遭遇,而这正是她愿意遗忘的,所以我相信我的出走会使她感到快慰。如果您有勇气的话,不妨告诉她,说我并不怀恨她使我成为一个私生子;相反,我认为这比当您自己亲生的儿子更强。(原谅我的率直,我写这信并不想侮辱您,但这儿我所写的已尽够使您憎恨我,借此反能使您得到一点慰藉。)如果您愿意我把出走的原因保守秘密,就请千万别设法使我回来。我离开您的决心可说绝无挽回的余地。我不知道过去您为抚育我花了多少钱;但在我没有今天的发现以前,我自然有权利接受您的供给,不用说,在将来我是决不愿再受您的接济的。受您任何恩惠,这观念已足使我难堪,我相信如果将来再有这样一天的话,我宁愿饿死也决不跑上门来求食。幸而我似乎记得听人说过,我母亲嫁您的时候比您富有。所以我很可假设我过去仗她生活。我感谢她。旧事也不必重提,但愿她永远忘怀我。对那些因我的出走而引起惊讶的人们,您尽可找一个借口给以解释。我允许您尽管把一切过失推在我身上(但我很知道您不待我的允许也会那样做的)。我信末的署名带着您那滑稽而为我所不齿的姓,深愿从此一并奉还。裴奈尔·普罗费当第再启:我留下一切可供卡鲁用的物件,但愿他比我更有资格,这是我对阁下的希望。普罗费当第先生蹒跚地向一张靠椅走去。他想细加思索,但千头万绪萦绕他的脑际。尤其,他感到右胁上,正好在肋骨下,一种轻微的疼痛;这是他的肝病发作,不易立刻止住的。是否家里还留有维希矿泉水呢?啊!至少要是他太太已回来的话!但他将用什么方法告诉她裴奈尔的出奔呢?他应该把信拿给她看吗?这信太不合理,实在太不合理。他理应愤慨。他愿把自己的悲痛权作愤慨。他用力呼吸,而每吐一口气时发出一种简捷而微弱的叹息:“唉!天哪!”他胁上的痛楚和他的悲哀混杂在一起,使他的悲哀凝固而更显得真切。在他,这悲哀像已跑到肝上。他倒在靠椅上,重读裴奈尔的信。他无可奈何地耸一耸肩。不用说,这信对他实在是太残酷了;但同时他在信中察觉出怨恨、挑衅与傲气。他别的那些孩子们,他自己亲生的那些孩子们中,决找不出一个能写那样的信,他自己也决写不上来。这点他很明白,因为一切在他们身上所能找到的,他已在他自身中认识得很清楚。他常想到应该申斥裴奈尔那种独特的、雄劲的、倔强的脾气;但这种想法总是枉然。他自己很明白正由于这一切,他才爱裴奈尔远胜于爱他自己的孩子们。

赛西尔从音乐会回来,已在邻室弹奏了好一会她的钢琴,尤其固执地重复那意大利舟子曲中的某一乐句。最后,阿尔培利克·普罗费当第实在忍不住了。他半开客厅的门,用着凄恻的,几乎是哀求的语调,因为他肝部的痛觉已开始剧烈起来(加以他在他女儿面前总显得有点胆怯):“我的小赛西尔,请你去看一下家里还留下维希矿泉水没有;没有的话,让他们去买一点来。而最好你能停一会再弹琴。”“你难受吗?”“不,不。我只是想在开饭以前略作思索,而你的音乐打扰了我。”

由于想委婉一点,因为在痛苦中他变得更为体贴,他就加上一句:“你刚才弹奏得可真好听。这是什么曲子?”

但他未待回答就退出客厅了。其实他女儿很知道他根本不懂音乐,而把《小亲亲,来吧!》和《汤豪舍》中的进行曲混作一谈(至少这是他女儿所说的),所以原也无意去回答他的问题。但他又把门推开了:“你母亲还没有回来吗?”“不,还没有。”

真是荒谬。她会回来得那么晚,在开饭前恐怕他已来不及和她有密谈的机会。他能造一些什么话来暂时解释裴奈尔的失踪?至少他不能提到事实的真相,以致孩子们知道他们母亲一时失足的秘密。唉!一切已被原宥,遗忘,补偿。小儿子的出世已使他们重修旧好。而突然从过去中跃出这个冤鬼,这由浪花带回的尸体……

真怪!又是什么事?他公事房的门无声息地开了;赶快,他把手上的信塞入上衣贴身的口袋里。门帘轻轻地撩起。是卡鲁。“爸爸,告诉我……这句拉丁文是说什么呢?我真一点不懂……”“我已屡次告诉过你,进来时须先敲门。而且我也不愿意你这样不断地来打扰我。你已养成让别人帮忙的习惯,自己不用心,而尽依赖别人。昨天是你的几何题目,今天又是……你那句拉丁文是谁的呢?”

卡鲁把练习本递过去:“他并没有告诉我们;但,你瞧,你一定知道是谁的。他让我们默写下来的,也许我默得不对。至少我想知道我默得对不对……”

普罗费当第先生接过练习本,但他肝痛得难受。他轻轻地把孩子推开:“慢慢我告诉你吧。我们快吃晚饭了。查理回来了没有?”“他跑回他的办事室去了。”(这位律师的事务所设在楼下。)“你去告诉他让他到我这儿来。快去!”

有人按铃。普罗费当第太太终于回来了;她道歉回来已晚,因为她不得不有很多的拜访。她担忧她丈夫又病了。能给他想点什么办法呢?真的面色太坏。——他恐怕不能用饭了。好吧,那就不必等他。但饭后她会带孩子们去看他。——裴奈尔?——唉!对啦,他那朋友……你一定知道,那位替他温习数学的朋友带他出去吃饭了。

普罗费当第略觉轻松。最初他怕痛楚太剧而不能说话。但他必须把裴奈尔的失踪加以解释。如今他知道他应说些什么话,虽然这对他是万分痛苦的事。他自己感到非常坚决。他唯一的恐惧是怕他太太会用眼泪或是惊号打断他,也许她会昏晕过去……

一小时以后,她和三个孩子一同进来,她走近他身边。他让她面对他的靠椅坐下。“勉力抑制你自己,”他用威压的语调低声对她说,“别说话,你懂我的意思吗?以后我再和你细谈。”

而当他说话时,他把她的一只手握在他自己的手掌中。“孩子们,坐下吧。你们在我面前那么站着,像是应考似的,反使我感到拘束。我有一件很伤心的事要告诉你们。裴奈尔已离开我们,而最近……恐怕我们不能再见到他。今天我必须说明一向我隐瞒着你们的,原因是我希望你们爱护裴奈尔像是自己弟兄一样;因为你们的母亲和我,我们爱护他也像爱护自己的孩子一样。但他并不是我们的孩子……他母亲临终时把他托付给我们,但今天他的一位舅舅……来把他领走了。”

一片沉痛的岑寂紧接着他的语声,人们听到卡鲁的啜泣。每人等待着,以为他还有话说。但他做了一个手势:“如今,回去吧,我的孩子们!我需要和你们母亲谈话。”

他们走后,普罗费当第先生很久不发一言。他手中是他太太那只冰冷得像是死人的手。她用另一只手把手绢蒙着眼睛。她靠在大书桌上,背面饮泣。从那断续的呜咽声中,普罗费当第听到她低声怨语:“啊!你真残酷……啊!你把他赶走了……”

刚才他已决意不把裴奈尔的信拿给她看;但在这种冤屈之下,他只好递过去:“好,你自己念吧。”“我不能。”“你非念不成。”

他已忘了他自己的痛楚。他瞪着眼看她逐行地念。适才和孩子们说话时他自己也几乎忍不住掉下眼泪。这时,他连情感也已消失;他正视着他的妻子。她想着什么呢?用着同一凄恻的语声,她依然且泣且诉:“啊!为什么你告诉他呢……你不应该告诉他的。”“但你很可以看出我并没有告诉他……你再仔细念念他的信吧。”“我已仔细念了……但他怎么会发觉的呢?谁对他说的呢……”

什么!原来她所想的尽是这些!她所伤心的就是为这!这哀讯原应使他俩融成一体。可悲的是普罗费当第惶惑地感觉到他俩的思想竟各趋一端。当她一面哭诉,一面争理的时候,他设法想把这一种执拗的意气引向更虔敬的情感去。“这算是赎罪,”他说。

他站起身来,本能地需要表示出自己的威势;这时他屹然挺着腰,忘却自己身体上的痛楚,严肃地,体贴地,威武地,把手按放在玛格丽特的肩上。他很知道她从不曾真正忏悔过她自己的过失——这在他始终愿意看做是一时的过失。这时他想对她解释:今日的悲剧正是赎回她昔日的罪恶;但他徒然思索着一种能使他自己满意而同时也能使对方接受的语气。玛格丽特的肩膀忍受着他手掌温和的压力。玛格丽特很知道她生活中的任何细故都会引起他那一套挂在口边令人难耐的道德教训来。他用他自己的定理来阐明一切,解释一切。他靠在她身上。下面是他所想对她说的:“我可怜的朋友,你看,从罪恶中决不会产生出好结果来。仅仗隐藏你的过失终归是无用的。唉!我对这孩子已算尽了最大的可能;我待他像我自己的孩子一样。如今上帝指示我们过去想借……总是一种错误……”

但一言未竟他已顿住。

无疑,她一定理会这几个字中深重的含意;无疑,它们已透入她的心头,因为刚才她已止泪,这时却更伤心地呜咽起来。她屈身像是预备跪在他的跟前,他弯腰把她搀住。和着眼泪她在说些什么呢?他一直俯身到她唇边。他听到:“你自己明白……你自己明白……唉!你为什么原谅我……唉!我根本就不应该再回到你的家来!”

他几乎不能不猜透她的语意。随即她又默然无言。她已不能再作更进一步的表明。她怎么能对他说他所苛求于她的这种德行,使她像幽囚在牢狱之中,使她感到窒息;她怎么能对他说如今她后悔的并不是她当日的过失,而是后悔她当日所作的忏悔。普罗费当第重又挺起腰。“可怜的朋友,”他用一种庄重而严正的口气说,“我怕今晚你有点闹着脾气。时间也不早了。我们还是去睡吧。”

他搀她起来,陪她到她的卧室,在她的额上吻了吻,才又回到他的公事房,倒在一张靠椅上。说也奇怪,他的肝痛竟和缓了,但他已觉心碎。他用双手托着头,悲痛得已流不出眼泪。他没有听到有人在敲门,但门开的声音使他抬起头来。进来的是他的长子查理:“我来向爸爸请晚安。”

查理走近。他想让他父亲知道一切他都明白。他想对他父亲表示他的同情,他的真诚,他的忠恳,但谁能相信一个律师会像他那么不善辞令;也许正因为他情感的真挚,才更使他讷讷难言。他拥抱他的父亲,他依恋地把头倚靠在他父亲的肩上,使后者相信他很了解。过分的了解使他禁不住抬起头来,笨拙地,像他所做的一切事情一样,问道,——他的内心是那样痛楚,他不能不问道:“那么卡鲁呢?”

这问题显然是荒谬的,因为,正像裴奈尔和别的孩子们大有差别,在卡鲁身上亲族间的类似是很显著的。普罗费当第拍拍查理的肩头:“不,不,你放心好了。只是裴奈尔一人。”

于是查理俨然地:“上帝驱逐出捣乱者为的……”“闭口!”普罗费当第阻止他,试问他何须别人对他说这些话呢?

父子间已再无话可说。我们不如离开他们吧。时间已快十一点。让我们把普罗费当第太太留下在她的卧室内。她坐在一张不很舒服的小椅上,不哭,也不想。她也希望跑掉,但她是不会的。当她从前和她情人——也就是裴奈尔的父亲——在一起的时候,她常对自己说:“回去吧,一切都是枉费,你永远只能做一个贤妻良母。”她怕自由,怕罪恶,怕安逸;这使她在十天之后竟又忏悔地回到她丈夫家里。从前她父母跟她说的很对:“你永不知道自己所要的是什么。”让我们离开她吧。赛西尔已睡觉。卡鲁绝望地看着他那快灭的蜡烛,它已支持不到让他看完那本冒险小说,这书使他把裴奈尔出走的事也忘了。我很好奇地想知道安东尼又会对他的朋友女厨子谈些什么,但人不能事事都听到,如今已是裴奈尔去找俄理维的时候了。我不很知道他今晚是在哪儿吃的饭,也许根本他就没有吃饭。他顺利地通过门房;他轻轻地跑上扶梯……三富有与升平产生懦夫;忧患乃坚韧之母。莎士比亚

俄理维已上床等着他母亲,因为她每晚总下楼来跟她两个就寝的小儿子亲吻,道晚安。他很可以再把衣服穿上等待裴奈尔,但他怀疑他是否会来,而一面也怕把他的小兄弟闹醒。乔治平时很快就睡熟,早上醒得很迟,也许他根本不会注意到有什么变故。

听到有人在轻轻抓门的声音,俄理维跳下床来,匆忙地套上他的拖鞋跑去开门了。一无点灯的必要,室内有着月光。俄理维把裴奈尔紧紧抱在怀中。“啊!我真等得心焦,我不能相信你竟会来。你父母知道你今晚不在家睡吗?”

在黑暗中,裴奈尔的目光凝视着。他耸一耸肩膀。“你以为我得先请求他们的同意吗,嗯?”

他的语调是那样冷酷地带着讽意,俄理维立刻感到自己发问的荒谬。他还不懂裴奈尔的出走是为“上进”,他以为他只打算一晚不回家,而想不出他出奔的动机是什么。他问:——裴奈尔打算什么时候再回家呢?——永不!这时俄理维心中才明白过来。他尽力想显出自己的严肃,不因任何意外而愕然起惊,但一句“你在做的事简直是了不起的!”不自主地从他口中吐出。

他朋友的惊愕并不使裴奈尔不悦。他尤其暗喜这惊叹中所含的敬慕之意;但他重又耸耸肩膀。俄理维握着他的手;他非常严肃;他殷切地问道:“但……为什么你要走呢?……”“唉!老朋友,那,那是家庭间的事。我不能对你说。”不想使自己的态度太显严重,他用鞋头戏弄着俄理维脚尖摇晃着的那只拖鞋,使它落到地上,因为他们两人并肩坐在床边。“那么你上哪儿去生活呢?”“我不知道。”“靠什么生活呢?”“走着瞧吧。”“你有钱吗?”“够明天吃中饭的。”“以后呢?”“以后就得想法去找,不管它!我总可以有办法。你瞧着吧;以后我再告诉你。”

俄理维非常佩服他的朋友。他知道他性格的刚强;可是,他还怀疑,万一他经济断绝,为环境所迫,那时他是否会寻回家去呢?裴奈尔向他保证:他什么都干,但决不再回家去。因为他反复地说,而且愈来愈残酷:什么都干——俄理维心头感到一种无限的惨痛。他想说话,但又不敢。最后,低着头,带着一种犹豫的语调,他开始说:“裴奈尔……至少你不会……”他停住了。他的朋友抬起眼睛,朦胧地看出俄理维惶惑的神情。“不会什么呢?”他问,“你想说的究竟是什么呢?说吧。当小偷吗?”

俄理维略一摇头。不,他指的并不是那个。突然他呜咽起来;他痉挛地抱住裴奈尔。“允诺我至少你不……”

裴奈尔抱住他,随又笑着把他推开。他已懂了。“那,那我一定可以答应你的。不,我不会那样冒失,”但他又接着说,“不过也得承认那倒是最简便的办法。”俄理维安心了;他很知道最后这句话只是一种有意的讥嘲。“你的考试呢?”“对了,就是这事使我心烦。至少我不愿意把它牺牲。我自信已有准备,问题只要那天不太疲累就成。我必须很快想个办法。这当然是相当冒险的;但……我想不成问题。你瞧着吧。”

他们间有刹那的沉寂。第二只拖鞋又已落地。裴奈尔说:“你会受凉的。睡吧。”“不,该睡的是你。”“别开玩笑了,快,睡吧!”他把俄理维推入散乱的床上。“但你,你在哪儿睡呢?”“不拘哪儿,地上也成,屋角也成。我必须使自己习惯。”“别那样,听我说吧。我还有点儿事情想告诉你,但你如果不在我身边,我就不能说。到我床上来吧。”当裴奈尔解衣上床以后,他说,“你记得那次我对你说的……成了,我已干过了。”

裴奈尔会意。他把他朋友更拉近一点,后者继续说:“老裴,说来那真令人作呕。那简直是骇人的……事后,我真想呕吐,撕去我的皮囊,自杀。”“那你也过甚其辞了。”“或是把她杀掉……”“女的是谁呢?至少你不至于太不谨慎吧?”“那倒没有,杜尔美跟那女的很熟;是他给我介绍的。但尤其是她的谈吐使我恶心。她不断地饶舌,你说多蠢!我真不懂在那种时刻何以还不闭口。我真想堵住她的口,把她缢死……”“我可怜的朋友!可是你早该想到杜尔美最多只能替你找个笨家伙……但至少,她长得怎么样呢?”“你以为我会抬起头来看她吗?”“你真是个小傻瓜。你真是个小爱神。我们睡吧……那么至少你总已……”“可不是吗!就是那事最使我作呕,就是说我仍一样的……干得正好像我对她很有热情似的。”“老俄,那可了不起。”“别胡扯!如果所谓爱情就是那么回事,我可早受够了。”“你真可谓初出茅庐!”“我倒想看看你在那情景中。”“啊!我,你知道,我不追女人。我已告诉过你:我等着奇遇。那样,冷冰冰的,那对我一点没有意思。自然,如果我……”“如果你?……”“如果她……不说了。睡吧。”突然他转过背去,和俄理维的身子远离一点,因为热气使他难受。但俄理维过了片刻又说:“你说……你相信巴雷斯会当选吗?”“天晓得!……那使你脑涨?”“我才不睬呢!喂……告诉你……”他攀在裴奈尔的肩上,后者回过身来,“我兄弟有一个情妇。”“乔治吗?”

那小的,假装入睡,原在黑暗中耸耳细听,这时听到人提到他的名字,就赶紧屏住呼吸。“你真傻!我说的当然是文桑。”(比俄理维年长,文桑正念完医科前期。)“他自己告诉你的吗?”“不,他并不知道我知道这件事。我的父母也一点不知道。”“如果他们知道了,他们会说什么呢?”“我不知道。也许妈会非常失望。爸爸一定会叫他和那女的断绝关系或是正式结婚。”“天晓得!这些正人君子们不懂得别人可以不和他们一样,而仍不失其为君子。但你怎么知道这事的呢?”“事情是这样的:近来文桑每在我父母上床以后,夜间出去。他下楼时尽量小声,但我辨得出他走在街上的脚步。上礼拜,我想是礼拜二吧,夜间天气热得使我不能睡在床上。我就跑到窗口透透气。我听到楼下开门与关门的声音。我就伏在窗口,而当他在路灯旁经过时,我认出果然是文桑。那时已是十二点以后。这是第一次。我的意思是,这是第一次我注意到他。但自从我有过这发现以后,我就监视他——啊!自然并不一定是有意的……而几乎每天晚上我听他出门去。他自己有钥匙,而我父母又把以前我和乔治住的那间房间给他改作了诊察室,为的预备将来他开业以后用。他的卧室正在进门的左手,而其余的房间则都靠右手。因此他可以随意进出不为别人知道。平时我没有听到过他回来的声音,但前天晚上,那是礼拜一晚上,我不知道什么缘故;我想着杜尔美出版杂志的计划……就一直睡不熟,我听到扶梯上有说话的声音;我当时就猜想一定是文桑。”“那是几点钟?”裴奈尔问。其实他并不真想知道时候,不过要表示出他对这事极感兴趣而已。“早晨三点钟,我想。我就起来,我把耳朵贴在门上细听。文桑在和一个女人说话。或者不如说那女的一个人在那儿说话。”“那你怎么知道那男的一定是文桑?别的房客也都从你门口经过。”“有时的确非常麻烦:这些房客回来愈晚,上楼时声音愈大;他们才不顾别人正睡觉呢!……但那次决不是旁人,我听到那女的一再叫他的名字。她叫他……啊!我都不便说,说起来会令人作呕……”“说吧。”“她说:‘文桑,我的亲亲,我的情人,唉!您别走!’”“她称他用‘您’吗?”“对呀!你说怪不怪?”“说下去吧!”“‘您现在已没有权利把我抛弃了。您要我怎么办呢?您让我上哪儿去呢?告诉我!啊!告诉我。’于是她又重复地叫他,‘我的亲亲,我的亲亲’,而那声音愈来愈凄惨,愈来愈微弱。以后我就听到一种声音(他俩应该是在扶梯上)——一种像是什么东西落下去的声音。我想一定是她跪下了。”“但他呢,他一句话也不回答吗?”“他一定已跑上扶梯;我听到房门关上的声音。以后她就一直在我门口,而几乎是靠在我门上。我听到她呜咽的声音。”“那你应当给她开门。”“我不敢。文桑如果知道我知道他的事情一定会大发雷霆。而且,我怕她在哭时被人发觉反显得挺不好意思,何况我也不知道应该对她说什么话好。”

裴奈尔向俄理维转过身来:“我要是你,我一定给她开门。”“啊!天晓得,你总是什么都不怕,只要闪过你脑筋的事,你没有一件干不出来。”“你是责备我吗?”“不,我羡慕你。”“那你看那女的究竟是谁呢?”“那我怎么知道?晚安。”“说……你敢担保乔治一定不会听到我们所说的吗?”裴奈尔在俄理维的耳边低声说,两人细听了一阵。“不会的,他已睡了,”俄理维很放心地说,“况且他也听不懂。你说那天他问爸爸什么来着……他说‘为什么……’”

这次乔治可真忍不住了。他在床上抬起头来,打断他哥哥的话:“笨伯,”他叫着说,“我那天故意问爸爸,这你也看不出来?……我敢打赌,你们刚才所说的我全听到了;我犯不上和你们作对。至于文桑的事我老早就知道了。只是,伙计们,现在你们说话可该小声点了,因为我真困了。或是,闭口吧。”

俄理维翻过身去。裴奈尔还不睡,他默然注视着这间房子。月光使它显得比平时更大。实际上,他对这间房间并不熟悉。白天俄理维一向不在室内。裴奈尔难得到他家去看他,偶有的几次,俄理维都在楼上的房子内招待他。如今月光已照在乔治的床脚上,这孩子终于睡熟了。刚才他哥哥所谈的,他几乎全都听到;他已不乏入梦的资料。在乔治的床边墙上,可以看到一个双格的小书架,上面放着一些教科书。在俄理维床边的一张桌上,裴奈尔瞥见一本版本很大的书;他伸出手去,抓住那本书,想看看是什么书名:《托克维尔》;但当他想再把它放回时,书掉在地上,那声音把俄理维惊醒了。“近来你念托克维尔吗?”“这是仲巴借给我的。”“你喜欢吗?”“相当乏味。但有些地方写得很好。”“听我说,明天你预备做什么呢?”

第二天是礼拜四,中学校向例是无课的。裴奈尔在想或许还可以看到他的朋友。他计划以后不再到学校去;最后的几课也不上了,打算单独预备他的考试。“明天,”俄理维说,“十一点半我到圣拉扎尔车站去接我的舅父爱德华,他从英国回来,乘迪耶普开来的车子。下午三点钟杜尔美在卢浮美术馆等我。其余的时间我必须预备功课。”“你舅父爱德华?”“是的,他是我母亲的异母兄弟。他离开这儿已有半年,虽然我只见过他几面,我却很喜欢他。他不知道我会去接他,我怕在车站上不一定认识他。他和我家里其余的人完全不一样;他是一个很杰出的人。”“他是做什么的?”“他写作。他的书我几乎都看过;但近来他很久没有发表什么东西了。”“是小说吗?”“是的,也可说是小说。”“为什么以前你从没有向我提起过呢?”“因为提了你就会去念;而如果你念了不喜欢……”“说吧!”“那就,那就会使我难受。所以我不提。”“为什么你说他是个杰出的人?”“我也回答不出来。我已对你说过,我几乎不认识他,所以这也许只是一种预感。我觉得他对很多事情都感兴趣,而这些事情都不是我父母所感兴趣的,对他你可以什么都谈。有一天,那是在他动身之前不久,他在我家吃饭。他一面在和我父亲谈天,但我感到他目光却始终注视着我,那使我局促起来。我正想跑出那间房子——那是餐室,进咖啡后大家总在那儿闲谈——但他却向我父亲问起我来,这使我显得更局促。而爸爸突然站起来去找那时我才写成的诗,这些诗我以前很傻地竟拿给他看过。”“你写的诗?”“是呀,你知道,正是那一首,你说很像波德莱尔的《眺台》。我自己知道那些诗全无价值或是不值什么,所以爸爸去把那些东西拿出来使我非常生气。但当爸爸在找那些诗的时候,好一会,就只爱德华舅父和我两人单独在室内,而我知道自己满脸涨得通红,我想不出什么话可以对他说。我只好把头别转——而且,他也和我一样,他开始卷他的烟卷,无疑是为使我安心起见,因为他一定看到我通红着脸,以后他就站起来看着窗外。他低声地吹着口哨。突然他对我说:‘我比你还局促呢。’但我相信这完全是出于好意。最后爸爸进来了;他把我的诗拿给爱德华舅父,他就开始读起来了。那时我已忍无可忍,如果他再恭维我一阵的话,我相信我一定会对他做出非礼的举动来。自然爸爸正等着他的恭维,而看到我舅父什么话也不说,他就问:‘你看怎么样?’但我舅父笑着对他说:‘在你面前我不便说话。’于是爸爸也笑着跑掉了。而当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时候,他就对我说,他认为我的诗很要不得;但听他这样说,反使我心中很痛快;更使我高兴的是,当他突然用手指点着两行诗,而那正是全诗中我自己唯一认为得意的两行时,他微笑地看着我说:‘这是好的。’你说这可不是了不起的?而如果你知道他说那话时的语调!我真想拥抱他。以后他又对我说,我的错处在于从一种观念出发,而不够让字句作我的前导。最初我不很理解他的意思,但我相信现在我已懂得他指的是什么——而我相信他是对的。这一点我以后再和你解释。”“现在我懂得何以你要上车站去接他。”“啊!我刚才对你谈的都没有什么。我也不懂为什么我要对你谈这些。我们还说了很多别的。”“你说是十一点半?你怎么知道他乘这班车到站呢?”“因为他给我母亲写了一张明信片;而以后我又查了时间表。”“你打算和他一同吃中饭吗?”“啊!不,我必须在十二点回家。我只有和他握一握手的时间,但那对我已很满足……唉!在我还没有睡熟以前,告诉我:什么时候我再和你见面呢?”“至少不在这几天。至少到我有了办法。”“但无论如何……如果我能帮你点忙。”“你帮我点忙!——不,那就没有意思了。我会觉得我在舞弊。安睡吧!”四我父亲是个笨伯,但我母亲是有头脑的人;这温柔的小妇人是个静寂主义者,她常对我说:孩子,你会入地狱的。但这并不使她悲伤。丰特奈尔

不,文桑·莫里尼哀每晚出门并不是上他情妇家去。虽然他走得很快,让我们紧随着吧。从他所住的圣母院路顶头,文桑一直走尽连接着的圣普拉西德路,以后转到巴克路,那儿还有一些迟归的行人来往。他在巴比伦路一家大门前停住,门开了。这儿是巴萨房伯爵的住宅。如果他不常在这儿出入,他不会那么昂然地跑进这富丽堂皇的爵府。给他开门的侍役很知道在类似的假装镇静中所隐藏的胆怯。文桑故意不把帽子交给他,而随手扔在一张靠椅上。可是文桑在此出入还是不久以来的事。如今自称是他朋友的罗培耳·得·巴萨房原是逢人成朋友的那种人,我不很知道他们两人间究竟是怎么认识的。无疑是在中学的时候,虽然巴萨房显然比文桑年长得多。他们几年不见,最近,有一天晚上,很难得,俄理维陪他哥哥去看戏,偶然在戏院中遇见。在休息的时候巴萨房请他们两位吃冰淇淋。那天晚上他才知道文桑正念完医科前期,而尚在犹疑是否再进后期;实在说,自然科学比医学更使他感兴趣,但为谋生起见……总之,文桑欣然接受了罗培耳·得·巴萨房不久后向他提出的有利的建议,即是每晚去诊视他那位手术后尚未复原的年老的父亲:无非是洗涤、检验、注射之类,反正是需要一个专手才能担任的。但,除此之外,这位伯爵想接近文桑还别有内幕,而后者接受他的建议其中也另有原因。罗培耳的内幕,我们以后再来探究;至于文桑的即是:需钱孔亟。当你是一个心地正直的人,而自幼受教育的灌输,知道什么叫做责任,你不会使一个女人有了孩子——尤其这女人是为你抛弃了她的丈夫——而你自己则丝毫不感到你对她所应尽的义务。直到那时,文桑所过的是一种纯洁的生活。他和萝拉的关系,有时在他觉得很平常,有时却觉得是骇人的。很多琐细的事情,如果一一分列,往往显得很简单很平常,但加在一起却凑成一个骇人的总数。他方才一面走一面就那样想,但这对他无济于事。自然他从不曾打算把这女人完全由他来负担或是在她离异以后娶她,或是和她同居。他不得不自认对她并无强烈的爱,但他知道她在巴黎一无接济,而是他自己使她落入这种困境:他想对她至少应负起初步援助之责,可是他很知道这援助是朝不保夕的——今天比昨天不如,比最近几天更不如。因为在上星期他还有他母亲克勤克俭为他开业而积贮下来的五千法郎,这五千法郎应该足够他情妇分娩,住院,以及婴儿出世后最初的费用。但他竟受了什么魔鬼的唆使?——这一笔早为这女人打算好的款子,这一笔奉献给她而他自己再无权动用的款子,有一天晚上,也不知由于什么魔鬼的耳语,他认为这数目也许是不够的。不,这并不是罗培耳·得·巴萨房。罗培耳从不曾说过类似的话,但他建议文桑上俱乐部去恰正落在那一天晚上,而文桑接受了他的建议。

这种赌场中最危险的是只要赌友就是朋友。罗培耳把他的朋友文桑介绍给所有的人。文桑因为事前没有准备,所以那一天晚上不能尽兴下注。他身边几乎什么也没有,伯爵想借给他的一点筹码他又不肯接受。但,因为他赢了钱,他就后悔不曾多冒险一下,便答应第二天再去。“现在这儿的人都认识您了,以后我就用不到陪您同来。”罗培耳对他说。

这一切发生在彼尔·得·勃鲁维家,人通称他为彼特罗。自从这第一晚以后,罗培耳·得·巴萨房就把自己的汽车供给他的新交使用。每晚十一时文桑到罗培耳家,和他闲谈一阵,随即上楼,看老伯爵当时的心境与病状决定他逗留的久暂,以后汽车就送他到圣弗洛朗坦路彼特罗家,一小时后又接他回来,但车子并不直接送他到家而是停在最近的十字路口,因为他怕引人注意。

前天晚上,萝拉·杜维哀坐在通莫里尼哀家的扶梯上,守候文桑一直到早晨三点钟;那时他才回家。而且,那天晚上文桑并没有上彼特罗家去。他已无钱可输。两天以来,他那五千法郎已分文不剩。他把经过写信通知了萝拉,告诉她他再不能替她想办法,并劝她回到她丈夫,或是她父亲那儿去,直认一切。但这在萝拉已绝不可能,她对这事根本无法加以冷静的考虑。她情人的恳求只引起她的愤怒,而这愤怒徒使她沉入绝望的境地,文桑遇到她就在这种情况之下。她想把文桑拖住,但他撒手就跑。无疑,那一刻他只能忍心,因为他并非无情的人;但在他,欲胜于情,因此他很容易把这种冷酷也看做是他的一种义务。他完全不理会她的祈求,她的哀诉,正和俄理维对裴奈尔所说的一样,文桑把他房门关上以后,她倒在扶梯上,独自在黑暗中呜咽不止。

自从那晚以后又已过了四十多小时。前夜文桑并没有上罗培耳·得·巴萨房家去,他父亲的病状似乎已转好。但这天晚上一道电信把他找去。罗培耳想见他。当文桑踏进罗培耳常在的那间房子——这房子他自己特意布置作书室,而同时也是他的吸烟室——罗培耳并不起立,随便从肩头向他伸出手去。

罗培耳正在写作。他坐在一张堆满着书的写字台前。正面,一扇大玻璃窗正对花园中的月色敞开着。他伏在案上对文桑说话:“您知道我在写的是什么?……但您不会告诉别人吧!……您答应我……这是给杜尔美所办的杂志的卷头语。反正以后别人一定会发现这杂志的后台是我,不过至少我不愿立刻让人知道我自己也在其中执笔。所以,千万别声张!但我正在想:您不是对我说过您的二弟也能写点东西?他叫什么名字?”“俄理维,”文桑说。“对了,俄理维,我倒忘了,别那么站着。坐在这张靠椅上吧。您不冷吗?您愿意我把窗关上吗?……他能写诗,对不对?他很应该拿到我这儿来。自然,我不能答应一定会用他……不过我相信总不至于太令人失望。他看来长得很聪明,您的二弟。而且,他对文坛的情形似乎很熟悉。我很想和他谈谈。您告诉他什么时候来看我,好不好?这事我拜托您。来根烟吧?”他把他那银质的烟盒递过去。“好。”“文桑,现在您听我说,我有几句很恳切的话要告诉您。那天晚上,您的举动真像是个孩子……而且我也一样。我并不是说我不该带您上彼特罗那儿去,但我觉得您输的钱我多少应该负一部分责任。我总想要是没有我,您是不会输这笔钱的。我不知道这是否就是人所谓的‘内疚’,但相信我,我为这事开始失眠并且患起消化不良症来,而我又想起您对我说过的那个可怜的女人……但那,那是另一回事;而且这种神圣的事,不如回避为妙。我想对您说的是,我很希望,我很愿意,是的,绝对愿意交给您一笔相等于您所输的款子,是五千法郎,对不对?而您再去冒一次险。我再说一遍,这款子,我自认是我让您输的,所以我应该偿还给您;您用不到感激我。如果这次您赢了的话,您就还我。如果又再输了,顶好!我们间算是清了账。过去一笔勾销,今晚您再上彼特罗那儿去。汽车把您送到以后,就来接我上格里菲斯夫人家去,而您回头就上她那儿去找我。说定了,对不对?汽车会上彼特罗家去接您的。”

他打开抽屉,取出五张票子交给文桑:“快去吧。”“但您父亲……”“唉!我忘记告诉您了:他故世已有……”他取出表,喊道,“不得了,那么晚啦!都快十二点了……快走吧。——是的,他故世已差不多四小时了。”

这一切他说得丝毫不带慌张,反倒是泰然不以为意。“而您不在家里守……”“守灵吗?”罗培耳打断他,“不,我的小兄弟在那儿照料;他和那老女仆都在楼上,他和死者比较契合,而我……”

他看文桑总是不动,就接下去说:“听我说吧,朋友,我不愿使您以为我冷酷不近人情,但我痛恶现成的情感。我曾在心中对我父亲假设了一种亲子之爱,但不久我发现我假设的尺度还嫌太宽,因此我不得不把它收紧一点。我一生中受惠于老人的唯有烦扰,敌对,与拘谨。如果在他心中也有一点温存的话,至少他决没有用在我身上。我早年对他的怀慕,那时还是一片赤子之心,结果只受到他的厉声呵斥,从此我就得了教训,您自己总已亲眼见到,当人看护他的时候……他几曾对您说过一声谢谢?他几曾对您有过最低度的敬意,或是瞬间的微笑?他始终以为他对一切受之无愧。啊!这就是人所谓一个有气概的人。我相信他曾使我母亲很受痛苦,而这也算是他所爱的人,要是他真爱过什么人的话。我相信他使他周围的一切人痛苦,他的佣人,他的狗,他的马,他的情妇;只有他的朋友是例外,因为他根本没有一个朋友。他的故世让每个人舒一口气。他正是,我相信,人所谓在‘某一方面’有特长的人;但我从不曾发现是哪一方面。他很有才智,那是真的。说回来,我曾对他相当钦佩,即在今日仍然一样。但至于说猫哭老鼠,至于要我流点眼泪……不,我已早不在这种年龄。好吧!还是赶快走,一点钟后上莉莉安家来找我。——什么?您没有穿晚礼服不好意思吗?傻小子!什么?没有别人。好吧,我也穿便服就是。知道了。出门以前点上一根雪茄吧。赶紧让汽车开回来,回头再去接您。”

他看文桑出门后,耸一耸肩,跑入卧室去换衣服。他的晚礼服已平直地在沙发上等着他了。

在楼上的一间房子内,老伯爵躺在那张临终的床上。人在他胸前放上一个十字架,但忘了把他的双手按在上面。几天不剃的胡子使他下颌峻峭的角度变得柔和一点。横在额上的皱纹在他耸立的灰发下已不显太深,而且好像松弛了。眼珠深陷在满覆浓眉的眼眶中。正因为以后我们不会再见到他,所以我特别向他端详一番。那年老的女仆赛拉菲坐在床头的一张靠椅上。但她站起身来,跑近一张桌子去。桌上一盏旧式的油灯发着黯淡的光,灯芯已不够了。灯上的灯帽使光正照在年轻的龚德朗在念的一本书上……“您累了,龚德朗少爷。您不如先去睡吧。”

龚德朗抬起头来,用极温柔的目光看着赛拉菲。他撩开散在他两鬓的金栗色的头发。他才十五岁;他那几乎还带女性特征的脸上只充满着爱与柔情。“你呢!可怜的菲,”他说,“该去睡的还是你,昨夜你已一夜没有休息。”“啊!我已习惯,在我算不得什么;而且我白天睡了,而您……”“不,你去睡吧。我并不觉得累,而且我留在这儿看书,或是默想对我很有好处。我对爸爸认识太浅,我相信如果我不乘这机会细细瞻仰一番,我会完全把他忘了的,我要看守他直到天亮。菲,你在我家已有多久了?”“我是在您出世前一年来的;如今您快十六岁了。”“你还记得我妈吗?”“记得您妈?您问得真有意思!这正好像您问我我叫什么名字。自然,我怎么不记得您妈呢?”“我也记得一点,但不很清楚……她去世那年我才五岁……告诉我……是不是爸爸常和她说话?”“那就得看什么日子,您爸爸向来是很少说话的;而他也不喜欢别人先和他说话。但无论如何,那时比近来总还更多说一点,——而且,往事最好不提,让仁慈的上帝去审判这一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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