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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10-28 18:31: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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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浦子

出版社:浙江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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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山

独山试读:

第一章

1

玲娣起劲地背着雪地上陌生的光身男人往回走,哭声就是这时刻响起的。稍一松劲,她身上的男人就泥鳅似的哧溜溜往下滑。

玲娣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了寡妇。

哭声来得突然,让玲娣猝不及防。哭声来得猛烈,像是蓄积已久的洪水,突然决堤而出。哭声又遍布王庄,王庄成了哭的海洋。

哭声是一种感觉吧。玲娣想起这句话时,身上不由得打了一个寒战。刚才,她离开自家道地,再到村街,再跨过九龙桥,直到背上光身男人,那一段时间的哭声呢?

哭声是耳朵的。那先前的耳朵呢?

这世界到底先有耳朵,还是先有哭声?

不想了,玲娣想,这么多年外出闯荡,没学会别的技艺,就学会了一样,那就是胡思乱想。庄稼人只要与地里的牛和驴一样,只要能犁地能驮物就好了,要这些思想干什么?

这是宣统三年的正月初一。

走吧。玲娣耸了耸身子,让那光身男人往上移了移。

莫非村里许多人要死了,才有那么多的哭声?救命要紧,玲娣又想。可是,她身上就有一个快死的人。你要救这个村庄,要救这个世界,先救你身上的一个吧。

不想了,不想了,玲娣头疼。她觉得背上的人快死了,自己不是什么救世主,可是,她要救这个人。

玲娣的手臂紧紧托拉着男人的大腿,感觉得出他腿部肌肉的强健。她这一辈子,只与阿侬这贼有过肌肤之亲。背上的与那贼的身子相比,不知要强过多少倍。如果身上那男人是龙,阿侬这贼就是一条泥鳅。阿侬这贼如果是只苍蝇,背上那男人就是一头雄鹰。

过九龙溪时,玲娣高叫了一声:“过桥了!”叫过,玲娣自己也觉得诧异。

走到村口,那棵老樟树下。玲娣弯曲的身子抬起头望了一眼,这是她回村后第二次看它。

那些昨晚下的雪,压在树叶上。从远处看,仿佛是众多的白幡和挽联。“让革命的风雪来得更猛烈一些,压垮这腐朽的旧世界!”玲娣心里跳出这个句子,或许,是那些秘密流传的小册子所说,或许,是她自己依据那些文章风格杜撰出来的。近了,从下往上看,依然看得见叶子另一面墨一样的绿。有几个枝丫被雪压得弯下去,就要断了,她都听出它们临死前的呻吟了。不知道为什么,总有一股魔力支撑着它,让它始终挺立在村口。玲娣心里喊着:“总有一天,我会砍了你!”玲娣远远没有想到,在她之后的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在村里剧团演小丑的那个村民,因为海边人造船需要,出高价求购樟木,他就砍倒了大樟树,却在半年后染上一种无名之疾而亡。

在仰头的刹那间,玲娣想象得到,背上男人的辫子会像旗帜那样飘扬起来。可是,玲娣刚才看到,男人头上的发辫早就剪掉了。

那,那要是按大清律,是死罪啊。玲娣自从刚才第一眼看到他,就在心里喊。不知道为什么,今天,玲娣就敢背了这一个要被判死罪的陌生男人回家来。

过了大樟树,就是小小的墙弄。玲娣不敢仰起来,她怕身上的男人滑下来。她就让脚底感受石子路,眼下,让雪厚厚地遮住了,童年时光着脚板让卵石硌着痒痒的感觉没了,尽管周围的鞭炮声悦耳,可仍然听得到脚踩在雪地上的索索声。

眼睛里的余光,看到的是一旁靠得再也不能更近的墙。两道墙夹成的弄,像是随时就要夹紧了,把人夹成肉饼的感觉。在她童年的记忆里,这可是一条路宽屋高的大墙弄啊。在她离开王庄之前,她依然认为,比起过别的村的墙弄,这是天下最大的墙弄。她那时还为这个感到骄傲呢。

她两只手臂用了用力气,托拉着男人往上移了移。男人的头触着她的后脑勺,她觉得痒痒的。不光是头发痒,头皮也痒,头皮里边的肉也痒。

那背呢?贴着他的胸呢。那臀呢?贴着他的小腹,对,还有那个伟岸的东西。玲娣的脸霎时红了。

红彤彤的,玲娣开始逼着自己的脑筋往别处转弯,那些小册子有时候是用红色封面印刷的,她在上海的义父,教堂里的烛火是红彤彤的,对,义父客厅里那厚厚的毛毡是红色的。

想过,脸上再不那么烫了。只是觉得背上烫,冷冷的天,像是背了一个火炉。阴阴的墙弄,在她的周围忽然有了一团光,在明亮的早晨也闪闪耀耀的。渐渐地,她发觉这光是从她的背上发出的。

有了那一团光后,她马上觉得墙弄变得宽大了。墙弄像是浓雾,他们就是太阳;墙弄像是水,他们就是船。这样的感觉推动着她背着他往前走。

背上变得轻了。玲娣想起义父生前说过的一句话:重就是轻,是因为除了重,剩下的就是轻。她马上又联想起家乡人也常说的一句话:虱多不觉痒。两句话说的是同一个意思吗?东西方文化有差异吗?

转过一个弯,她看见墙弄的不远处有人在阊门口放鞭炮。他们在竹竿上悬了鞭炮,高高地叉出来,点了火,人却躲在门缝里。玲娣背着男人,从鞭炮不断爆炸的缝隙里穿过去。鞭炮的残片不断地弹射到她身上。事后,她想,自己应该这时候停下来,待鞭炮放净了再过去。可是,家家的门前都在放炮,你躲得了这家,躲不了下家。这多像自己的前半生啊,玲娣又忍不住想,每一天,每一刻,都在生活的艰险中穿越着,伤了身体,伤了心,都不怕,就这样走过来了。

走了没有几步路,玲娣突然觉得脚下一滑,刚才的那些思啊想的全部无踪影了。下意识里,她极力稳住身子,使本来往后倒的身子,直直往前倾。这种颠倒位置的做法,让常人无法想象。从近代物理学上说,是力的方向转移,没有他力作用很难发生。在武术技法里,被称作乾坤大挪移,非一般功夫的人能使,居然让一个乡村弱女子办到了。玲娣就五体投地扑倒在地上。此刻,她仍然感觉到背上的重量,那一具男人的身体,压在她身上。

立起来,她命令自己。用手拍去脸上的雪,双手扶地,她艰难地立起上身,跪在地上。再把双手伸向背后,仍旧托拉着男人的腿。然后,嚯的一声立起来。她说:“对不起,是我不小心,让您跟着跌跤。”说过,自知那人听不到,只是自我安慰罢了。

前边有人走来,是个年轻人,玲娣不认识。玲娣想起,责任在于自己这么多年不在村里。可是,年轻人似乎认识她,走到面前时停住脚步,亲热地叫:“玲娣姑姑吗?回家来了?”“哎,哎,你是哪家孩子?”玲娣忽然高兴起来,“你年纪轻轻的,怎么晓得是我呢?”这是她到家后,村里的人第一次与她说话。“我阿爸说过,村里的女人,只有你才细皮嫩肉的招人喜欢。我姆妈说,村里的女人,只有你的眼睛会放光,别的女人不会。”

年轻人又惊讶地问:“您脸上的雪,身上的雪,玲娣姑姑,您摔跤了吗?”“没,没有关系。”“您都直不起腰了,还说没关系,来,我扶您。”“你?”玲娣说,“你没有看见我背了……背了……”“您背什么呀?”年轻人前后左右看了个遍,又问:“玲娣姑姑,您……您脸红什么啊?”

玲娣带着一些骂意说:“去,去,小孩子家家,净说胡话,去吧,你忙你的去吧,我不要你帮忙。”“哦,哦。”年轻人满脸疑问地走了,老远了,还回头看了一次。玲娣想,他,他一定看到了他的光屁股。

玲娣心里禁不住地想,现在的孩子怎么了,眼光怪怪的,对长辈怎么是这样的态度?“转弯了!”玲娣又禁不住叫起来。她在提醒自己小心,可背上的他听不到的啊。

玲娣颤巍巍地在冰雪上行走,也在自己的心尖尖上走。

别死掉,玲娣想,该死的不是你,死的是该死的人,死的是该死的事,死的是该死的天下。

千万得活着,冬天过去,马上就是春天了。这些路上的冰雪很快便会融去,一个个可爱的卵石会凸显起来,让你的光脚板痒溜溜的好受。这些刺骨的冷很快会消失,代之以暖暖的柔柔的,吸一下,哧溜舒畅全身的暖流。这些枯败的枝叶马上会被春风卷走,一骨碌一骨碌的花朵会绽满枝头,让你寻找美的眼珠悬着、溜着、粘着,却没有半点空闲可以安生。

活着你才能享受咱江南的春。满山遍野盛开的那是柴芭花,花上花下乱飞的那是蝴蝶和蜂儿。水牛“哞”地叫一声,田埂上立着的多少鸟儿泼剌剌飞起啊。长尾巴带彩的是喜鹊,短簇簇喜欢扎热闹的是麻雀,贴水跳起的是白鹭。牯牛犁下翻卷的不仅仅是泥土,还有潜伏在冬天的泥鳅小鱼儿,那些鸟儿就是冲着它们来的。我们这些人就是冲着春天来的,不是吗?

你不活着,谁能改造这个世界啊?玲娣想到这里时,心里顿时觉得像是堵了一团乱麻。只是隐隐觉得,背上那男人会化作一把利刃,能斩断这些乱纷纷的头绪。能的,不能,不能,能的……啊啊,玲娣的头又疼起来。

索索作响的踩雪声,很快便被鞭炮声和哀号声淹没。很快到了阊门前,玲娣抬起右脚,迈上一个石阶,不觉又叫了一声:“上阊门了!”

门是虚掩的。那是她上村街时特意没上锁,一推门就开了。“道地,我的。”玲娣说,右脚迈过门槛,左脚顺着,暗暗使了一点劲,那背上的人也进了道地。

玲娣欣喜地发现,昔日没有人的道地,却因为她和她背上的男人出现,倏地闹猛起来,像是点了汽油灯、敲起开场锣鼓的戏台。

仿佛鞭炮声和哀号声都被道地高高的围墙挡住了,道地里只剩下她和他,还有阳光——尽管还是初阳的光芒。

进房门,玲娣连想也没有想过,就推开房门。进房门时,她还觉得房门有些窄,费了好多力气,才进了门去。放上床去,玲娣想也没有想,陌生男人躺在雪地上,该有雪水污泥,救人要紧,哪能让她细细思忖呢?

床是浙东特有的千工眠床,床的前半部是踏床,与地面有几寸的高度。玲娣轻轻踏上前去,车转身,弯下腰,背朝床杠,这样,稍稍一松手,背上的人即可仰躺床上。

怪事就是这时候发生的。玲娣松手时,她都觉得背上的男人躺在床上了。接下去,她要按她的方式进行紧急抢救,直到濒死的男人苏醒过来。

当玲娣松了一口气,转过身来时,她发现,床上空空如也,那光身子的男人不见了。

不是水,却像是水归入了水中;不是空气,却像空气一样看不见了。被子叠在那里,玲娣伸手去掏,以为那人哧溜一下钻进被窝了。手自然是掏了个空。再低下头细细看,那褥子上连一丝人压的痕迹也没有。

玲娣下意识地去看床下,床下进不去,床杠与踏床踏板是木板围着的。只是踏床一边那个夜桶有空间,可人又不是老鼠会钻进夜桶中去——玲娣还是揭了夜桶盖。门背后,房桌下,春凳间,开门箱,有空间的地方,什么地方都找遍了,就是没有半点男人的影子。

玲娣奔出门去,奔出道地去,一路奔跑着。在她的跌跤处,在每一个墙弄角落,都找了个遍。

遇见路人,她逢人便问:“你,看到那个人了吗?”“谁啊?哪个人?”

玲娣走完墙弄,跨过九龙桥,直直地奔到那个男人曾经躺卧的地方。那个地方该有人形的痕迹的。可是,待她奔到那里,那里什么也没有,雪依然与别处一样厚厚地盖在那里,连玲娣刚才走出的脚印也没有。这可是雪晴的早晨,天上没有下一丝丁点儿雪花。

玲娣又急着往回奔。奔到自家道地,上气不接下气的,里里外外又找了个遍,依然没有。

玲娣猛地冲出道地,在阊门口,忽然对着空洞洞的墙弄惊叫起来:“来人哪,人没了!”“人没了,来人啊!”

2 3 4

“吱——呀——”推开一座阊门。玲娣就看到乌烟瘴气的族长公的道地。族长早就是世利了,一个玲娣最不愿意看到的人。

第一个感觉,就是里边的恶狗,冷不丁从一边隐蔽的地方斜刺冲出来,长长的犬牙散发着血腥。搏斗,当年的玲娣竟冲上前去,趁恶狗不防备,掏了一只狗眼,恶狗大叫一声避至一边。那惨叫声早就远去,却仿佛还在耳边回响。

一条黑影,低低地恐怖地呻吟着,从门的一角,蹿向道地的角落深处。这不是当年的那条狗,那条狗没有那么长命的。那么,这只能是狗子狗孙了。那些仇恨和恐惧也许是血液之中继承的了。

一地的碎屑。那是昨晚或今天早晨燃放鞭炮遗下的。遗下的还不止鞭炮。

从烟尘里第一个映入眼帘的是翠香嫂,她坐在太师椅上,身穿黑色斜襟镶边真丝缎袄,高高的发髻束住的是一头白发和深奥的岁月,手持佛珠,脸色慈祥平和。传达立在她的身后,高高壮壮的,只是脸上没有一股逼人的英气,否则就是当年的王世民了。她的旁边是位居正中的另一把太师椅,正襟危坐的是族长公世利。族长的长衫是旧的,却没有补丁,脸上看不出是什么脸色。没有脸色也是一种脸色。族长的身后是他的大儿子传本。以他们几个为中心,扇形围坐站立着许多人。年纪大的,她都认识,生疏的面孔却不陌生,或许就是那些人的后代。“玲娣啊玲娣!”翠香热热的声音先响了起来。大家的目光都转到玲娣身上来,纷纷与玲娣打招呼。

玲娣先屏住呼吸,然后突然说:“我的男人丢了,大家快帮我去寻哇!”

见大家脸色都阴阴的,玲娣又喊了一声:“快去啊,我的男人丢了!我求大家了!”“来,来。”翠香向玲娣招招手。玲娣情不自禁地走向前,走到翠香面前,被翠香拥入怀里。起初,玲娣觉得有些不习惯,她们之间曾经有过一些小小的尴尬,可是,很快便被翠香身上的热情征服了。

被翠香拥住后,大家的目光再不朝向她。她着急万分地向翠香说:“翠香嫂,我、我真的丢了男人,你们怎么都不替我着急啊?”

翠香像是发现了什么,说:“你与我说吧,是你的男人?”玲娣的脸霎时红了起来,说:“目前还不是,可是,快了,可以拜堂的。”“不是阿侬?”

玲娣点点头,脸更红了。“今天早晨,我在屙缸间,”玲娣说,“看到那路上有一个人躺在雪地上。”

翠香接着问:“远看像是一条狗?走近了才知是一个人?抹开身上的雪,才知是个男人?男人临死了,尚有一口气?你拼了命将他背回家里?想全力救活他?”“嗯,嗯。”玲娣感觉得到翠香身上的神奇。

翠香凑着玲娣耳朵旁悄悄问:“男人身上那东西,大得过你世民哥?你外出这么多年了,没忘?”玲娣看见翠香嫂眼中放出光来。“翠香嫂,你是鬼啊?你是精啊?”玲娣十分惊诧。“世民再世了啊!”翠香苦笑着说。“这,世民哥让你谋害了啊?”玲娣勃然大怒,腾地离开翠香的怀抱,反转身用手指着翠香的鼻子骂,“你挑断了他脚筋,再挑断了他手筋,你又谋杀了他,天下哪有像你这样歹毒的女人啊?”

翠香又苦笑了一下,说:“玲娣,我的好妹子,你,一定是伤心糊涂了吧,为阿侬。”

玲娣觉得自己像是一柄剑,却是刺在一朵棉花上,就先自软了口气:“才不是呢,是我捡的一个男人。”

可是,玲娣这句话像是一滴水,很快被别人说话的海洋淹没了。

那个小后生出现了,对着玲娣笑笑。小后生指着玲娣想说什么,玲娣忙用眼光制止,免得他再说出什么让她尴尬的话来。

传达的声音凸显了出来:“您是族长,我当然听您的。”“嘿嘿”声是传本发出的,有些沙哑,这孩子可怜,从小他娘没有奶水,喂别的东西不吃,就哭,哭哑了嗓子。

世利说:“好好说话,嘿嘿,你得向你师兄传达学习,看人家多懂礼貌,多有派头。”“派头”是新名词,玲娣在上海刚听说过,想不到现在出自山角落的一个行将就木的族长嘴里。玲娣就觉得世利已经不是当年那个浅薄的世利了。

传本有些不服气地说:“阿爸,我不是您亲生的?”转而对传达抱起拳头说:“师兄,小弟在此多有冒犯,可我还是懂得你心里想些什么。你罩着一层笋壳脸,我还是能识得你真面目,你口是心非,你阳奉阴违,你故弄高雅!”

族长公用手拍起太师椅的扶手,咔咔直响。翠香说:“传本贤侄,快别说了,族长公的手都敲疼了,你让你阿爸生气了。”“叫娘就是为了吃奶,有奶就是娘,”传本没有停嘴,说,“谁也不是憨豆。”

传达对族长公抱起拳头说:“族长公明鉴,慈父生前系族里子民,为族里公产龙窑不幸殉职,当由族里发丧,小侄在此再一次重申,这只是要一个名义而已,却不要族里出资,请族长公秉公裁定,让慈父在天之灵早日安息。”“我们儿子也是因族里死的,族里发丧,族里出钱!”一边围着的人都叫起苦来。在场的只有玲娣不清楚,死了的那些儿子,全是那家的女人当年与王世民孽缘结下的苦果,而在官兵暂时扣押山厂(山上的茅屋)时,不慎被一场大火烧死。“嘿嘿,”传本抢过族长公的话头说,“狐狸的尾巴露出来了吧。”“住口,到底是读书人啊,斯文扫地,你懂不懂?”族长公世利立起来,向翠香欠了欠身子,说:“翠香嫂,犬子无礼,请您多多包涵。我说,我信翠香嫂,您说,这事,您说一句公道话。”

翠香先用手拭眼睛,可是,眼睛里没有拭出一点泪水,仿佛泪水早流完了。看见族长公征询的目光,终于以手合十说:“阿弥陀佛,族长公,都说龟老壳厚,人老话稠,你都不像以前的你了。”

有人说:“掩着放屁,也是屁,也臭。”

传本凶凶地问:“谁?说谁放屁?说的是你们的族长公吗?”

玲娣想笑,可是,看着满道地的人霜冻似的脸,终于没有笑出来。

翠香说:“我可没有说族长公的坏话,阿弥陀佛,我是说我是克夫命,一辈子克死了两个男人。”

族长公似乎终于找到了话题,说:“‘翠香嫂’,这句称呼叫着亲,就像一家人,按理得尊称你为‘夫人’啊,你是堂堂大清山海县九龙制陶社社长夫人哪。你刚才这句话,莫不是在说,你的第一个男人世忠是因公,为了上王庄的利益流血的啊,第二个男人也是因公,公的首要是大清,大清的资产,其次是族里村里的资产,那族里村里的资产嘛……”

传本看着父亲吞吞吐吐的样子,马上抢过话头说:“族里村里在窑里的股份资产,也得结算哪!”“放肆!”世利嘴角透出一股温情来,“族里村里的股份资产,以前有社长管着,现在由贤侄传达理着,哪有不放心之理?”“亲兄弟,明算账!”传本说。“再乱说乱话,看我不拧碎你的臭嘴!”世利仿佛真的生气了。“哈哈。”翠香笑起来。“你,真的气糊涂了吧?翠香嫂,”族长公世利说,“你刚又死了一个男人啊。”

传达眼里有怒火,却对母亲说:“姆妈不要哭,要哭的不是我们,我们可以流血,可是我们不哭。”“哼,死了亲爸,不哭?”传本说,“让你拿出族里的股钱,你就要哭了。”“你,你!”族长公手指儿子斥责着,眼角却抑不住一阵兴奋。

传达说:“族长公,传本是我同宗师弟,从小就读孔夫子的书,从小聪慧过人,孔子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想,一定是师弟最近手头有些紧,是吧,师弟?”“有人讨赌债,避都来不及呢。”不知谁在哪个角落扔了这一句话。

族长公忽然怒上脸来,对传本说:“赌博乃投机取巧,不劳而获,小人所为也,虽是同出一宗师门,你师兄传达谋的是大利,你谋的是小利,蝇头小利,你,到底是哪家哪门为你的脑袋做主?”“族长公,族长公,”一大批人跪倒在地,口里齐齐地喊着,“要为我们做主啊。”

族长公世利的眼睛似乎一直闭在那里,这时候,睁开一条缝,扫视了一遍,像是一把锋利的刀,把跪在地上的男人女人都剔了个遍。那些人不待族长公开口,身上就禁不住像是患了疟疾打起摆子来。族长公说:“做主?自古以来,君为臣主,夫为妻纲,哼哈,蝶恋花,蜂蝶舞,何等的风光,何等的自在啊!那时,你们一个个是自由的灵魂了,哪要族里为尔等做主了,是吧?玲娣恰好在吧,你是前族长千金哪。哼,待做下这伤风败俗遗臭万年的事了,你们才想起请族里做主了,哧,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翠香迅速转动起手中的佛珠来,轻轻念道:“孽缘,孽果,孽债,阿弥陀佛。”

玲娣说:“父老乡亲们,叔叔婶婶们,不要跪了,起来,膝盖下面有黄金。”“嚯嚯嚯!”传本笑起来,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不是跪族长公,这是跪银子哪,玲娣姑说得极是。”“你放的屁比你阿爸的还要臭!”玲娣说。

传本笑着说:“玲娣姑闯荡上海,听说得了大财,又得了民主博爱新思想,哈哈,这一下得做救世主了。来,来,给我钱,给大家钱。”

传达接过话头说:“师弟,你如果确实手头紧,寻师兄我来啊,玲娣姑外出刚回来呢。”

族长公世利说:“这,这,你得向传达学习,君子求财,取之有道。”“哈——”传本又说,“用着族里村里的钱,有滋有味的,多有道。”

这时候,听得一声声锣响,锣声越来越紧,就有人自阊门外叫:“知县来了,知县大人来了。”

话音刚落,一大队人马挤进阊门来。从轿上下来知县,分开众人,直奔堂前。保长也来了,族长公连忙将主位让出,翠香也想让位,但知县一定要让翠香坐在主宾的位子上。族长公只是坐在另一边主陪的位子上。知县看了看立在母亲身后的传达,招了招手,族长只得立起来,请传达坐。传达坚持立在那里。于是,族长旁边另放了一把椅子让保长坐了。大家一切安定。

知县扫视一周,跪在地上的那伙人高叫起来:“青天大老爷在上,请受草民一拜,请知县大人为我们做主!”“我看看你们,都没长脊梁骨的,一个个软骨头啊?”是玲娣的声音。

族长公开口想说话,被知县止住。知县清了清嗓门,待道地里鸦雀无声了,说:“今天是大年正月初一,本知县特来王庄给大家拜岁,今年是宣统三年,辛亥年,正值猪年,金猪开泰!”知县的话音刚落,马上有两个公差,抬着一头纸扎的憨态肥猪,涂着金粉,让全场的人看过,在道地的空地里,点燃起猪尾巴。忽然,那金色纸猪爆裂开来,原来是猪身上安装了鞭炮。一时间,鞭炮声中,那碎纸四溅,飘向空中,又四处飘荡,金黄灿烂,喜庆吉祥。“金猪开泰!”知县带头喊了一声,众人纷纷捉住头上身上粘着的金黄色的纸屑,像是捉住了一年的好运,叫着:“金猪开泰了!金猪开泰了!”

知县十分虔诚地说:“金猪开泰!保我大清江山万万年,保我黎民百姓益寿延年,事事如意。”

一片附和声中,冷不丁又有声音爆出来:“哈,大清怎么碎裂了呢?怎么四处飘荡呢?”像是玲娣的声音,又看不见她的嘴动过。

包括族长公、翠香等在内的人们,潜意识中都在等待知县的呵斥声。这句咒骂影射大清的话还得了,在他们过去的经验里,重者杀头,轻者坐牢,最轻也是当庭杖责。

知县说:“尊敬的社长夫人、王兄传达、族长公、保长,各位乡亲,昨晚,在我们的大清国山海县九龙制陶社、王庄,诞生了一位大清国的英烈,就是王世民王社长,他把毕生心血献与龙缸制作,是大清国忠实的臣民,因此,本县特来王庄,一来凭吊英烈忠魂,二来与庄上共商追悼事宜。”

一片赞扬声。先是稀稀拉拉的,知县将目光逼视过去,那声音才渐渐浓厚起来,像是扫帚所到之处激起的尘土。玲娣惊奇地看到,族长公和其儿子的脸色,先是阴,再渐渐转阳。

知县像是发现了什么,对一直跪着的人说:“你们都是英烈的仰慕者吧,请起请起。”“先是仰慕英烈的卵泡(阳具), ”传本的声音如利刃般响起,“后是仰慕英烈的钱袋。”“啊啊。”知县盯了族长公一眼。族长公立即说:“犬子口无遮拦,斯文扫地,却是实情。”

知县立即双眉紧锁,大喝一声:“叛逆,叛逆,据可靠情报,王庄近有叛逆者组成‘清算帮’,歃血为盟,结党营私,欲武力强抢大清国贡品龙缸为私有,幸被官兵发现,未果。按大清律,罪当诛之,且保甲连坐。虽死于意外火灾,其父母也脱不了管教不严的干系。本县以民为本,姑且念这些孩子系初犯,我与王庄的保长、族长一起作为担保,暂且免予责任追究。”“只是,只是……”知县说到这里停了下来。

跪在地上的那些人仿佛空气全被抽完了似的,呼吸困难,心像是被悬在了空中。有大胆的人说:“知县大人,我们是大清的忠实子民,您得为我们百姓做主啊。”“只是,”知县待大家平静后,接下去说,“只是,这事如果透露到我的上司府台大人那里,责怪下来,恐怕祸不单行,你们家里、甲里、保里,众乡亲,还有甲长、保长、族长,大家都有连坐之责。”“消除祸害的唯一的办法,就是速速处理,速速发丧,以免走漏风声。”知县十分心疼的样子,说,“出于怜悯,本知县带头发起捐献,这是我的,十两银子,也希望今天同本知县一起来庄里点卯吃公粮的官差们也发发慈善之心,为这些死去的孩子伸出援助之手吧。啊,谁让你们是大清的忠实子民呢。”说着,知县从怀里取出一封银元,当众交给保长。

知县的话音刚落,官差们迅速排起队来,纷纷从怀里取出钱来,一律是银元,银光闪闪的,簇新的像是刚开封。很快地,堆起一堆钱来。

这明摆着是官家玩的一种伎俩,传本与在场的人一样心知肚明,却被族长公的眼珠死死地瞪着,才没有叫出来。

县里的捕头嚷嚷着:“排队,排队,一家来一个。”都准备让这些失去孩子的父母分得这些捐献了。“慢,慢,”一直很少说话的翠香忽然说,“冤有头,债有主,阿弥陀佛,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父债子还,天经地义,我儿传达,你快拿出银票来,给大家分了吧,这些孩子的后事,不必用县里的公款,让知县大人取回了吧。”

连不信佛的玲娣,也轻轻念了一句:“阿弥陀佛。”“谁?谁能帮我找男人呢?”玲娣又说了一句。

七天以后,传达披着麻衣,戴着三阳冠,旁边放着孝竹杖,跪在父亲的灵前,一旁坐或立着母亲、知县、保长、族长一干人,儿子德青也跪在离他不远的草把上。祭堂设在村口老樟树下。因为是凶死村外,按族规死者不能入道地堂前出殡。昨天又下了一场雪,到中午了雪还没有化。天,地,人,白茫茫一片。

结束了,一个时代结束了,传达想,是在村口发现阿爸的,又在村口将阿爸送走,这是一个圆。传达望了一眼一旁的母亲,母亲恰巧这时也在看着他。有一种东西,在眼光中悄悄传递。母亲的眼中没有泪水。

棺材与参加祭奠的人被一道巨大的幕帐隔开。生者与死者相隔的却不是这一道幕帐。

祭幢、祭帐、祭轴挂在幕帐上,人的思念也挂在那里,让冷风吹乱了。

帐前高高摆放了一张空椅,椅背上披了父亲生前穿过的麻袋似的衣裳。靠近那件衣裳,传达就闻到父亲的气息。

父亲的气息活着。

椅子的正中摆放着父亲的灵位。眼下,灵位牌上的“灵主”的“主”字缺了一点。灵位前是由两张八仙桌拼成的灵案。灵案上放了各种祭荤祭素和茶果,这些都是传达请县城的名厨烹饪的,其中的“五牲”可谓精心制作。琵琶琴是火腿雕刻的,姜太公是猪心、猪肺、猪肝制成的,白象是熬熟的猪肚定形的,凤凰竟是熟鸡装扮的,白鲞装饰成姜太公垂钓的场景。这一切,均是随了母亲的意愿。

母亲说:“我知道你像你阿爸,新脑筋,新法子,这一次,得随我,待我闭了眼,就全由你做主,好否?”

传达的余光看见玲娣走过身边,走到母亲旁边,说了几句话,又马上走开,走到他的视线外。在他的记忆里,玲娣姑的一生就是不停地走,一刻也没有安生过。前些天,他找过她,让她为她的名义上的夫君阿侬行一个夫妻之礼。

玲娣决绝不移地说:“不,这个畜生,不是人,不值得我行此大礼。”

说了几次,玲娣都是这样的态度。传达早就从母亲嘴里知道了他们夫妻之间的恩恩怨怨。于是,心有所思,不再多嘴。

此时,幕帐那边忽然钻出一个头来,那是传本的脸,传达没觉得异样。帐幕晃动间,映出了另一只眼来,那眼珠大如牛眼,眼珠周围的眼白布满了红色的血丝,那上面仿佛凝聚了过多的邪恶,只是瞬间的一瞥,传达身上就打了一个寒战。

此刻,吉时已到。

知县被引向神主牌位前,提起早已蘸好墨的毛笔,给尚未加点的“王”字头上,加上一点。霎时,在场的人都为之一振,仿佛王世民的真魂凝聚到了那块神牌上。

知县给神主牌加点时,传达扫了一眼雇用来的立在灵案两旁的四个乞丐。两人捧“肃静”“回避”,两人手执水火棍,头戴红黑两色帽,如戏台演戏,如县衙升堂。跪在一旁的德青突然说:“阿爸,知县大人既管生,又管死啊?”声音很轻,传达还是听到了。没有回答,他瞪了儿子一眼,心里仍然惊讶稚儿身上透出的刚勇之气。

待知县加点毕,身着素色长袍的礼生高唱起来。顿时,炮仗声,锣鼓声,唢呐箫笛声,此起彼伏,忏拜声,哭哝声,整箸、递筷、奠酒、四叩首四上香,抚盘过顶三献礼品。

三礼毕,传达领着家人席地而坐,乐队奏起悠悠扬扬的曲子,礼生与执事吃起了点心。德青忍不住,伸手向果盘里取了一个小糕饼,见父母阻止的目光,十分地不解,说:“他们唱歌唱累了,我拜啊拜啊也累啊。”

礼生示意让吃,德青坚决地扔进嘴里大嚼起来,被奶奶翠香看见,悄悄和传达说:“年纪轻轻,言行举止,却是他爷爷的翻版,这王家今后没有消停的日子了,前世冤孽啊。”传达也从儿子身上看到了父亲的魔力,隔代相传,虽死犹生。

礼生和执事吃完点心。礼生再唱:乐止!孝子复位忏拜!

传达重复前边的忏拜、上香。

礼生又唱:孝子出位!秉烛临丧!号啕大哭!

隔开生死的帐幕被人撩开一个口子,传达遵命携着家眷来到父亲的灵棺前,棺是空棺,是早就知道的,父亲的遗体早在融融燃烧的龙窑里化为灰烬。揭开覆巾时,里边只是放了些父亲生前喜爱的物件,仍觉异样,空中不空,嘴中难掩一股哭声,滚滚而出。

俯伏灵前宣读完《祭父文》,再待亲友祭拜毕,传达就觉得身体内彻底地空了,又被难以名状的东西填充。

这东西是悲情吗?这东西仅仅是悲情吗?

这东西是人伦之情吗?这东西仅仅是人伦之情吗?

翠香上了年纪,更遭受丧夫之痛,脚步有些踉跄,却坚决不要别的人扶持。“我要自己走,”翠香说,“直到我走不动了,我就不走了,随世民去了。”

礼毕,翠香重又回到一侧的椅子。目光空洞,那里边却有了更多的东西。

族长、保长祭拜的时候,礼生高声地吟唱。

今天的主祭是知县。知县按礼生的指示,用水洗面,整冠束带,撩衣起步,鞠躬忏拜,口中念念有词,竟是《主祭词》:“王公世民,本县王庄人氏,乃大清山海县九龙制陶社社长是也。观其一生,仁义一世,立德立言,精制龙缸,舍身报国,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忠心荡荡,昭然若揭,人生苦短,短乃求精,精心报国,国之粹也。夫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虽是村野草木,却重若泰山;虽是陶匠末流,却不输圣贤。呜呼,天妒英才;哀哉,地伤豪杰。呜呼哀哉!”

传达与德青跪在一侧。德青早想开溜玩去了,却被传达牢牢看住。“爷爷好,爷爷活着让我好好玩,”德青嘟着嘴又说,“这知县大人做官前像是做先生的,转行了,还念书念得像先生,难听死了。”

礼生高呼:“礼毕!出殡!”

重重的榔头敲击钉子声,钉棺了。

长长的出殡队伍迅速排成。大锣响了。九下匀锣,四下紧锣,十三记锣。敲锣的被称为“开路神”,走在队伍的最前边。紧接的是放爆竹的和撒纸钱的。放的爆竹是引路炮,撒的纸钱是买路钱。德青看到排在队伍前列的童子手执引路幡,风吹纸幡哗哗地飘,就跑上前去要与童子一起玩幡,却被母亲拎着耳朵皮扯回来,乖乖地与父亲一起扶着爷爷的棺材。

引路幡的后边是一长列纸扎的奴仆婢女状的童男童女。关于这些冥器,传达同样表示了异议,父亲生前是残剩奴隶制的解放者。可是,母亲的坚持,让他同样很无奈。

童男童女后边是一顶青布小轿,奉的是神主牌位,本来应由死者的女婿手捧,母亲请了同房阿叔的女婿代劳。

紧随的是两个人抬着的像亭。亭内悬挂了父亲生前的画像,果品供着,香烛燃着。

挽轴队走在灵柩之前。

王世民的灵柩由八个壮汉抬着。扶棺躬身而行的只有两个,一身重孝披戴的王传达和王德青。知县等人祭拜完毕就回城里去了,跟在后边的是王家同房同族的亲属们。男的戴了白帽,女的戴了孝兜。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排了一长排。

灵柩马上要过九龙桥。灵柩在桥头停住,孝子传达从棺材的底下俯身过去。那一瞬间,传达像是穿越了阴与阳,感觉了生与死。德青看着阿爸这样,马上学样钻了过去,看见阿爸跪在桥的另一头,就觉得不好玩,无奈中也只得跪在那里,迎接爷爷的棺材过桥来。

传达跪桥头的时候,那只眼珠又出现了,牛眼般大,眼珠旁满是血丝。寒光是从桥边的篱笆射出来的。开始时,传达以为那是一道反光,是镜子什么的反射阳光。很快地,他否定了。因为是中午,阳光直射着,从这个角度是看不到反射物的。最后,他发现了那只眼珠。

篱笆上布满了人高的枯草,一般人轻易看不到篱笆内。这时候,一个声音响了起来:“呔!哪方来的游神,你躲在那里干什么?别人家大出丧,你东张西望的想干什么?你不怕鬼神冲撞了你,让你折寿吗?”“太、太婆管卵,多、多管闲事!”

问话的是女声,是玲娣的。答话的是陌生的声音,可传达坚信那是那只牛眼发出来的。压抑至极的男声,如果在正常情况下,这声音可能十分地粗野,如虎狼之吼。

灵柩走过,一路有不少亲友在路上摆上供品香烛,这时,出殡队伍就停下来,接受亲友的路祭。孝子传达叩首道谢。

过了九龙桥,一条道通向九龙山,一条通向独山。九龙山是祖宗的墓地,凡族长、房长、保长、甲长之类的人过世后下葬此山。而一般的族人都在独山建造墓穴。

那天在族长道地商量丧事时,经知县的力荐,连族长公世利和保长都允以族里中家身份发丧了。以他的身份,选墓址在九龙山不成问题。可是,翠香却说:“知夫莫如妻,世民一辈子散淡惯了,在祖宗墓地里不习惯。”传达点了点头,他想说的话,母亲代他说了。知父莫如子,传达想,父亲生前最爱的是“自由”二字,哪禁得住祖宗们的诸多约束啊?

送殡队伍到了独山,先祭拜山神、土地,孝子传达率领着送葬者绕墓穴左三圈、右三圈,然后开启墓门。墓是几年前就修好的,是个夫妻合葬墓。

当棺材推入墓穴之时,爆竹声、锣鼓声大作。王传达突然联想起,他的儿子德青出生时大声的啼哭。王传达情不自禁地号哭起来。德青却嘿嘿笑起来。

墓口很快被封上。待墓口的蛎灰干燥后,一半被刷成黑色,一半被刷成红色。黑色代表了阴,红色代表了阳。生和死,就被乡间这样艺术地表达着。

墓碑和墓志铭都空着,得待墓的两个主人都圆满了才竖上。墓志铭其实早在写了。人一出生,就在那里开写了。

最后,传达带领送葬的人一起脱了丧服,将用过的草冠、草带和冥钱、冥器一把火烧了。德青看见那些漂亮的纸扎的童男童女被烧掉,哭了,一边哭,一边说:“爷爷很喜欢小孩的,烧了,爷爷会不高兴的。”任别的人怎样解释,他都不听。

出殡队伍回程时,传达回了一次头。父亲的墓下方,同时葬了他的徒弟们,还有那些在茅厂火灾时丧身的“清算帮”的年轻人。这些墓全由他一家出钱修建。

晚上的丧宴,当地人称为羹饭酒,在传达的道地里举行。

那些“清算帮”的亲属全来了。道地里排满了八仙桌,一次坐满,不够总人数的两成,那就分先后次序,从太阳横在西山上开始,直到半夜敲了三更。对于普通的村民来说,真正的丧事,还在于好好地喝一碗羹饭酒,爽爽地吃几块羹饭肉。据说,还益寿延年。

传达的师兄弟坐了几桌。传本的酒量不行,却显得异常兴奋。到处敬酒,别人没喝他先喝,然后逼着别人喝下去,别人敬他,则来者不拒。“师兄呢?师兄呢?”传本拿着酒碗,醉得眼睛也睁不开了,还四处找。一位同学说:“传本兄,别找了,他家办丧事,别找了啊。”“啊啊,你喝!”传本将酒端给那位说话的同学,同学酒量更差,传本就说:“你喝啊,同学叫你,是给你……你面子,是马尿,也得喝。”

同学说:“传本兄,拜堂结婚兴闹,羹饭酒不兴闹,死了人,你还高兴啊?”

传本说:“死人了,死人了就让别人让他一步啊,你不要管,就是传达……师兄来了,我也照样说他。”“我来了,传本师弟。”传达说,传达其实一直在一旁,听到了他们说的话。

传本的眼睛闭着,仿佛不愿意睁开,嘴里却说:“死了人,也不能霸占族里公产,死了人与族里有卵关系啊?”“醉了,醉了。”大家异口同声地说。可是,没见传本倒下来。

玲娣现在每走一步,自己都不清楚要走向哪里。

半个月亮挂在寒冷的西边天空。那一半干什么去了呢?

那一半是阿爸姆妈吗?还是上海的那个牧师义父?玲娣甚至想了王世民,就是没有想起那个名义上的丈夫——前族里的堕民、世民的大徒弟、大清山海县九龙制陶社的副社长阿侬。

玲娣独自一人坐在独山,屁股下墓穴的黄土还没有干呢。怎么越来越湿了呢?是露水,还是她的泪水?

从独山往下看,王庄吵吵的像是醉汉。没心没肺的人才痛痛快快地喝羹饭酒呢。

玲娣本来也在传达的道地里,却不知怎么的,一个人跑了出来。昨天又下了雪,晴了一天,脚下尚有积雪。踩在地上,那索索的响声,酷如一把锯子锯她的心,心尖尖流血了,直喷向夜空。来到九龙桥头,已经暮霭四合,在桥头稍稍坐了坐,夜色就加深了。虽有半月和几个稀稀的星星,像是就要熄灭的最后几粒火炭。茫茫夜色,哪处才是落脚的地方?

鬼使神差的,她的脚竟把她带到了独山。到了独山,她自己也觉得诧异,怎么到了这里呢?

这独山在九龙山和大中山之间,却与它们没有关联。它没有九龙山那样高大巍峨,也不像大中山那样逶迤多姿,抽一斗烟的工夫可以登上山头,撒一泡尿可绕山脚走一圈。

在山海县的境内,像这样的山,普通得不能再普通,像鱼中的鱼,水中的水,土中的土,人中的人。

她外出这么多年,那满道地旧时故友,那些思念的话,那些乡音,也抵不过独山此刻的冷落吗?如果说,冷落也成为一种诱惑的话。

那只牛眼跳了出来。她想起,她在道地入席的时候,那只牛眼就跳了出来。

她首先是从九龙桥的篱笆里发现的。她本来也与送殡的队伍一起,当行至九龙桥时,她觉得脑后有冷飕飕的感觉。那时候,没有风,却是觉得透心凉。她以为是衣裳领子没遮住颈项,一摸,衣裳领子紧紧系着,还有一条厚厚的围巾包着。

她一回头,就看见那只眼睛,放着冷光。那冷光是从篱笆内透出来的。那冷光却不是对着她,只是对着那具棺材,还有棺材边的传达。她就悄悄离开队伍,从另一个角落进了篱笆内。

那人五短身材,人是普通的一个人,只是脸上有络腮胡子,还有,眼睛只有一个,眼珠出奇地大。另一只眼睛只是一条线,在证明这里曾经有另一只眼睛。“呔!”玲娣大喝一声。

不知道为什么,她的喝问让对方吃了一惊,就如当年,她在世利的道地,让那条恶狗惧怕一般。“太、太婆管卵,多、多管闲事!”那人低低地吼了一声,语气凶凶的,却明显底气不足。说完拔腿便走,兔子似的跑得一溜烟便不见了。

回转身来,看见那个小后生立在一边,手上持着一块大石头。看见玲娣,脸上立时挂上了笑——这笑像是源自玲娣,笑着将手中的石块扔了,后生说:“谁都不能欺负我玲娣姑姑,看我不跟他拼了。”

玲娣立起来,就看到自己坐在王世民的坟地上。这里是独山的正南面。如果是白天,这里阳光灿烂,与同样光明的王庄连成一体。王世民活着的时候,脸上很少有笑脸。死了,却与阳光联系在一起。他企图以阳光温暖世人,以掩盖他曾经的阴冷。人总是这样的吗,玲娣想,总是想着圆满吗?不管活着,还是死了。

立在那里,她便看到坐着看不到的情景。许多黑暗和阴影闯进眼帘来。黑暗是人的脚踩在那里的印痕。阴影是那些陷落的部分。

昨天的雪比起除夕那场雪,有过之而无不及,像是专门用来装点独山的葬礼一般。整座山的肃穆是雪披上的。玲娣心里也在下雪。

王世民的墓,不,是王世民与翠香的合葬墓。想到这里,玲娣心里突然一沉,像是有个秤砣荡在心房里一般。她打了一个激灵,就如奔跑的骏马,被突然束住了缰绳。她命令自己,不再往深处想去。这世上,任何的深刻,都是伤人的事。

王世民的墓在雪夜里隆起着。墓里的棺材却是空的,连一根能显示他生命存在的骨头都没有,却在这里拱起黄土,就如刮风天,风吹着竹竿上的被单高高地扬起。

空棺材里有什么?玲娣便想,是那些过去的岁月吗?还是那些令当时的玲娣匪夷所思的想法?甚至是他伟岸的男子汉身材?

那空真的是空吗?

没有王世民当年的支持,就没有今天的她。那时,她只是一个稍有闯劲,却没有半点见识的浙东山角落的女子,是世民哥让她走出这个泥淖,走出几千年尘封的山村。

她的义父是英格兰人,在上海传教。当她用尽所有的银两,险些被卖入妓院时,是身为牧师的他救了她。开始是帮佣,后来变成养女。义父有一次兴高采烈地说:“王世民是主派来的,是救世主。”

玲娣跪在王世民的墓前,用家乡传统的忏拜仪式,拜了三拜。

王世民真是救世主吗?玲娣觉得自己是世民哥救的,可这是她最初的想法。这么多年来,她始终没有怀疑过这句话。只是,随着她阅历的增加,却有越来越多的烦恼出现。

心里时常有一种骚动出现。这不仅仅是生理上的,更有情感和精神上的。玲娣觉得自己像一个酗酒者,那一种兴奋的感觉是酒提供的,醉酒醒后,就渴望更大的醉意。更如一个光明的追求者,在茫茫长夜,盼来黎明和阳光,可是,黑夜又卷土重来。世上果真有不落的太阳吗?

世民哥把她拉出泥淖,托举到空中,看到更多的光明,也看到更多的黑暗。

把他从坟墓中挖出来?向他讨教答案?可她明明知道棺材里是空的啊。哪怕有一根骨头也好啊,她也可以敲打着它,让它发出咯咯的声音来。玲娣全身又打了一个激灵。她不明白自己身上还有这样的邪恶和毒辣,她不知道它们存在于心里还是在脑壳里。

只有一样东西,玲娣是从心底感激王世民的。那就是王世民让她觉得不满足,让她的思想插上翅膀。直到她死,玲娣都是抱着这样的感激。

那只牛眼跳了出来。这一次,不仅仅是幻觉了。玲娣发现在淡淡的月光下,在地面积雪的映射下,有一股寒光闪了一下。

玲娣就是没有想出这牛眼与这里的关系。

玲娣的心思全在坟地上。她又坐在地上,看着世民的墓地,接着又横转身来。这一转身,转出了另一个世界。

原来紧挨着王世民的墓,筑了三个新坟,是他的三个徒弟的:阿侬、阿环、赖巴。旁边有一个老坟,依稀之中,她发现墓碑上写的是王世杰的名字。她不知道王世杰是何时死的,实际上,是她离开王庄的当天。那天,她前脚刚走,王世杰就悔恨地在家喝卤水自尽了。现在,她才记起,世杰也是王世民的徒弟。她却不明白,世杰死在前,世民和他另几个徒弟死在后,莫非,王世民很早之前就决定了在这里建墓?或者,是受了世杰墓地的影响,生前将他的坟墓预建在这里,为了与徒弟世杰在阴间团聚?

目光掠过这四个墓,紧挨着的是几十座墓。它们以王世民的墓为起点,呈放射状,或者,像一个扇面。

玲娣的头都快要炸了。为什么?这里边有太多的谜团,让她理不清头绪。

这时候,危险悄悄地降临,越来越近。

危险就是那牛眼。可是,玲娣就是不知道。迫在眉睫的危险,许多人就是不知道。

忽然地,玲娣冲上前去。身上的这一股冲劲,仿佛蓄谋已久的。待她立住脚,自己也觉得诧异。她立在了一座新坟前,墓的主人是王庄最后一代奴隶,后来成了她尚未解除婚约的丈夫的阿侬——她鄙夷了几十年的男人。

包括拒绝在白天出殡时以妻子的身份为阿侬送葬,她现在也想说上几句——做惯了奴才的奴才,没有骨气的奴才,不做奴才不甘心的奴才。在修建墓穴的时候,传达曾经向她提过建议,将阿侬的墓修成双墓。玲娣却断然否定,说:“不,不,我死后,坚决不会与一个……哼,一个奴隶葬在一起,不!”

嘴唇都在发抖,话到嘴边却始终说不出来。那些话在喉咙与口腔里兜圈子的时候,眼前却跳出她意想不到的情景:阿侬背着她满山跑,她在他背上嘎嘎地傻笑;阿侬学着戏子叫“娘子,小生这厢有礼了”,她回应说“官人,请用茶”;他们在床上甜蜜地缠绵……

嘴唇在继续颤抖,她努力想把那些在口腔中兜圈的话说出去。嘴唇抖动的速度加快了,破口而出的却是她想也没有想过的骂人话:“你这贼!你这强盗!”“你偷!你偷!你偷了天,偷了地,偷了我的……”“你抢!你抢啊!你抢我的……你还想怎样?”“你躲,你躲了,你躲在这里,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烧成灰我也认识你,你把灰撒了我也认识你,你逃,你逃啊。”

玲娣在骂的时候,有一个黑影跳起来。然后,兔子似的蹿入旁边的竹林里,逃得无踪无影。另一个黑影只是欠了欠身子,像是要打扰别人似的,继续伏在那个土坎里。

兔子似的溜掉的黑影就是长着牛眼的男人,身份——强盗,当地人称为绿壳,大名牛丁旺,大号牛魔王。这以后,在他不太长的人生中,他会时时刻刻回想起此时的恐怖经历:这位在九龙桥就领略过厉害的女人,此刻的魔力更胜一筹,她的骂人声不是人能发出的,他一辈子也没有听到过如此尖锐高昂的声音,如长空裂帛,石破天惊,像尖刀利刃,在空中呼呼飞来,寒光闪闪。他自以为悄悄地隐蔽地接近墓地,却不料躲不过她的眼睛。他是个远近闻名的凶残无比的绿壳,他的身子却莫名地颤抖起来,就如恶狼遇见了猛虎。他是个急性子的绿壳,在这里已经埋伏了好长时间,却不承想这个女人老是坚守着不走,他就悄悄地接近她,想一刀解决了她,然后再干他的好事。

他到这里来,是想盗墓,王世民的墓,据知情人说,王世民的身体早在龙窑里被烧成灰,有钱的王家用黄金为他铸造了一个金身。

另一个黑影就是那看见玲娣说自己背光身男人的那个小后生,大名王传奎,是传达的另一个师弟。

第二章

5

族长公世利临闭眼的时候,突然看见一道黑影一闪而过。“儿啊,儿啊。”他叫起来。

传本与他内客立在床边,忙说:“阿爸,您说,我们都在呢。”

病了多日的世利脸上有了红晕,那是临死之人的回光返照。

世利睁开眼睛,看着床顶,仿佛那里连着天空,连着另一个世界,说:“儿啊,我就要去了,就要到你姆妈那里会合去了。”“爷爷,你不会死,”孙子德行说,“奶奶说是走亲戚去,马上会回来的。”

世利嚯嚯笑起来,终于把头颅转过来,先看了一眼还稚嫩的孙子,再扫了一眼儿媳妇,最后把眼光停在传本身上。传本从父亲的目光中感到了一股力量,不可抑止的力量。

这是生命和血缘的秘密,是一种精神的通道。传本觉得父亲不开口他也知道内容了。

世利说:“儿啊,要将族里公产夺回来,要为族里主持公道。”

传本的嘴角露出一丝笑,那是鄙视的笑。知父莫如儿,他知道父亲的为人之道,从他有记忆起,就知道族里的公产就是父亲的私产,却要在人面前装出一副道貌岸然来。既要做婊子,又要立牌坊,啊啊,做就做了,那么累干什么?同时,知儿莫如父,传本知道父亲已经猜中他心里的想法。

族长公欠起头来,对着刚才黑影消失的地方瞪了一眼,叹了一口气说:“远离邪恶,儿啊,要像你师兄传达一样,温文儒雅,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切记切记。”

族长公说完,一命呜呼,驾鹤西去。

世利去世的第二天晚上,翠香也去世了。

翠香临死时,传达和他内客都看到她举起手来。母亲觉得自己没有生病,只是不能走了,不能举手了,母亲犹如一棵老了不能站的树躺在床上。

母亲叫儿子的名字,很轻。轻得让人觉得只是嘴唇在颤动,传达还是听到了,传达从母亲嘴唇的颤动中,感觉声音的存在。

翠香把手举起来。传达问:“您要什么,姆妈?”“您要吃红枣?”儿媳妇问。翠香摇摇头。

德青说:“奶奶要吃麦糕。”翠香笑起来。

翠香伸出一个指头来。德青说:“奶奶要一个麦糕。”

翠香摇摇头,将手指弯过去,动了动。

德青叫起来:“独山,那边是独山,奶奶说的是独山。”“独山,独山。”传达和内客两人都异口同声地说。

翠香笑起来,像一片灿烂的阳光。尽管没有笑声,仍然让人觉得它存在。它们像快乐的小精灵,在屋里到处跳动。这时候,那只曾经从雪地上救了父亲的性命,后来却挑断父亲脚筋手筋的手,那只涂抹了一段辉煌历史的手,终于无力地垂下来,垂下来。

笑是翠香最后的能力。直到进入另一个世界,她的脸上还堆满了笑。

两家的丧事居然选在了同一天。族长公世利的坟墓在九龙山,前制陶社社长夫人翠香的墓在独山。两人都葬进了各自的双墓。

在翠香的棺材入葬时,发现了一件奇事。本该修墓的泥水匠拆封的墓穴被人拆开了。拆开的不是涂着红色的翠香这边,而是王世民下葬的一边。

莫不是有人拆错了位置?不是。

现场观察表明,是有人动过王世民的棺材。凑近了看,棺材底下带着新鲜的泥土,说明棺材被移出墓穴,重又推了回去。棺材盖上有撬动的痕迹,缝隙上还漏挂着陪葬的衣裳一角,说明棺材里的一切让盗墓人洗劫了,却被草率地推回原处。

传达和家人知道里边是空的,可能有人不认为是空的。

送别参加丧事的亲友们,传达在夜色中又来到独山。母亲临死前竖起的那只手,那只手指,那只手指的方向。

独山是他从小玩耍的地方。九龙山是祖墓地,神圣的地方,小孩子一般都不会撒野。传达却在独山捉迷藏、摘野花,内急了,拔出小卵泡就撒尿,尿湿的泥巴正好用来玩“泥炮仗”——捏成碗状的“泥炮仗”在地上“叭”地炸开后,还散发着童尿香。渐渐大了以后,他跟在母亲屁股后面时常来这里。这里有他家一块地,一年四季都有收获。地里的番薯特别大,芋艿特别粉糯,黄豆炒着吃喷骨香。独山让他欢乐,独山让他长大。

传达抚摸着墓碑,像是抚摸着父母的手。父亲的手坚硬,母亲的手绵软。墓碑是新竖的,那上面的油漆还没有干,亲人的眼泪也是湿的。

母亲的手预示了什么?

希望死后下葬独山?这不是问题。父亲的墓修成了双墓,另一个墓腔空位以待。

父亲的墓将会被盗?临死之人有着惊人的预兆,这确实是令人费解的事。不管怎么说,对死者的袭扰,都是对逝者和生者的一个侮辱。对盗墓者来说,棺材里是空的,传达却认为是实的,里边藏着一辈子也享用不完的财富。

今晚,独山上漆黑一片。传达眼前却有光明一般,伸脚走路,如白天一般。

就在传达离开父母的墓地往回走时,耳边呼的一阵风响,待他省悟之时,他的头和身子,已经被麻袋整个套住。他在袋里黑黑的,比袋外的黑夜更黑。

直到这时,传达恍然间醒觉,母亲临死前的预示,莫非应了此刻?

传达本能地呼救,却觉得头上挨了重重一棍。剧烈的疼痛中他昏死过去。

在传达家里,玲娣把最后一只碗洗净了,擦了擦手,想从椅子上立起来。传达的内客方氏站着从她手里接碗,却一下子瘫软了身子,哗啦啦塌倒在地上,发出响声的是手里那一大摞碗。

吃羹饭酒的亲友们走了,帮忙做菜洗碗的也走了。玲娣是最后一个走的人,玲娣原想留下来与传达说几句话。她从城市返回山村,有着自己的一番理想。而第一步,她想在村里办一个国民学堂。她想与传达商量这件事,她觉得村庄里,能一起商量大事的人,只有传达一个。“嫂,方嫂,你怎么了?”玲娣弯腰去扶地上的方氏。

方氏慌慌地说:“王先生,我老官,他……”“先生,老官?”玲娣想笑,这村子里,只有这位前知县、后知府的侄女,嘴里满是北方的口音,却也学会了本地方言。两地的方言于是夹杂着,听着让人有些乐呵。

方氏被玲娣拉起身来,头额上冒出了晶晶亮的汗丝,说:“他姑,我老官他,不好了,他出事了。”

玲娣说:“不是出事,是出丧,是不好,别乱想,都过去了。”“不是出丧,是我家先生出事了,他姑。”“呸!呸!”玲娣说,“哪有像你这样做人内客的?传达兄弟好手好脚的,能出什么事啊?”

方氏说:“鞋大小,只有脚知。真的出事啦。”

玲娣也觉得刚才的话有些重,就说:“要不,我去找找?”

小德青原来在灶前凳上打瞌睡,方氏摔倒时,他就苏醒过来,叫着:“玲娣姑,我跟您一起找我阿爸去。”“娘俩在家,啊,”玲娣说,“我去找,万一有人找家来呢。”

玲娣说完走出传达道地,自觉空气中有血腥之气,“呸!呸!”她不住地吐口水。她记起传达是送走亲戚后不见的,她想,这么晚了,能上哪呢?独山,肯定是独山。

她加快脚步,双脚在又窄又黑的墙弄里踩出一串响来。步履匆匆的,不觉来到一座高高的阊门前,驻足细看时,才晓得是前族长公世利的道地。

是一串压抑了的笑声牵住了她的脚步。“哈,畜生!”玲娣在心里骂,白天刚给族长公世利送完丧,晚上道地里居然还有笑声?玲娣再听,这声音像极了世利生前的声音,却更加野气。玲娣就断定是族长公儿子传本的。

不知怎么的,玲娣转身上前敲了阊门上的铜环。铜环在寂静的夜空里十分刺耳。“谁啊?谁啊?半夜敲门,死人啦?”门里传出传本的问话声。

玲娣不答,继续敲打铜环。阊门里传出落闩声,门却没有开。玲娣也不推门进去,问:“传达呢?传达哪去了?”“你谁啊?你是传达的谁啊?”传本在门里粗声粗气的,门缝里喷过来一阵浓浓的酒气。马上有一个女人的声音出现:“是玲娣姑吧,没见过传达阿叔,一直没出阊门。喝醉了他,您别往心里去啊。”“我,没问他,问一条狗,谁让他也嗥啊!”玲娣说完便走。

来到村口的老樟树下,玲娣想停住脚步,身上却有一股力量让她一直往前走。来到九龙桥,那个篱笆里外一片黑,只是九龙溪的水,在桥下嘘嘘地流动,宛如一村的人都在哭泣。

篱笆也没留住她的脚步,她径直摸索着来到独山。眼前漆黑一片,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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