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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11-01 06:01: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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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老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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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舍经典:樱海集(下)

老舍经典:樱海集(下)试读:

老年的浪

自慰的话是苦的,外面包了层糖皮。刘兴仁不再说这种话。失败有的是因为自己没用,有的是外方的压迫;刘兴仁不是没用的人,他自己知道,所以用不着那种示弱的自慰。他得努力,和一切的事与一切的人硬干,不必客气。他的失败是受了外方的欺侮,他得报仇。他已经六十了,还得活着,至少还得活上几十年,叫社会看看他到底是个人物。社会对不起他,他也犯不上对得起社会;他只要对得起自己,对得起这一生。六十岁看明白了这个还不算晚。没有自慰;他对人人事事宣战。

在他作过的事情上,哪一件不是他的经营与设计?他有才,有眼睛。可是事情办得有了眉目,因着他的计划大家看出甜头来;好,大家把他牺牲了。六十以前,对这种牺牲,他还为自己开路儿,附带着也原谅了朋友:“凡事是我打开道锣,我开的道,别人得了便宜,也好!”到了六十上,他不能再这么想。他不甘于躺在棺材里,抱着一团委屈与牺牲,他得为自己弄点油水。

哪件事他对不起人?惜了力?走在后头?手段不漂亮?没有!没有!对政治,哪一个有来头的政党,他不是首先加入?对社会事业,哪件有甜头的

事,不是他发起的?对人,哪个有出息的,他不先去拉拢?凭良心说,他永远没落在后头过;可是始终也没走到前边去。命!不,不是命;是自己太老实,太好说话,太容易欺侮了。到六十岁,他明白了,不辣到底,不狠到家,是不能成功的。

对家人,他也尽到了心。在四十岁上丧了妻,他不打算再娶;对得起死鬼,对得起活着的。他不能为自己的舒服而委屈了儿女。儿女!儿子是傻子;女儿——已经给她说好了人家,顶好的人家——会跟个穷画画的偷跑了!他不能再管她,叫她去受罪;他对得起她,她不要脸。儿子,无论怎么傻,得养着,也必定给娶个媳妇;凡是他该办的,他都得办。谁叫他有个傻儿子呢!

天非常的冷,一夜的北风把屋里的水缸都盖上层冰。刘兴仁得早早的起。一出被窝,一阵凉风把一身老骨头吹得揪成一团。他咳嗽了一阵。还得起!风是故意的欺侮他,他不怕。他一边咳嗽,一边咒骂,一边穿衣服。

下了地,火炉还没有升上;张妈大概还没有起来。他是太好说话了,连个老妈子都纵容得没有个样子,他得骂她一顿,和平是讲不通的。

他到院中走走溜儿①。风势已杀了点,尖溜溜的可是刺骨。太阳还没出来,东方有些冷淡的红色。天上的蓝色含着夜里吹来的黄沙,使他觉得无聊,惨淡。他喊张妈。她已经起来,在厨房里熬粥呢。他没骂出来,可是又乾又倔的要洗脸水。南屋里,他的傻儿子还睡呢,他在窗外听了听,更使他茫然。他不信什么天理报应,不信;设若老天有知,怎能叫他有个傻儿子?比他愚蠢的人多极了,他的儿子倒是个傻子;没理可讲!他只能依着自己的道儿办。儿子傻也得娶个媳妇;老天既跟他过不去,他也得跟别人过不去。他有个傻小子,反正得有个姑娘来位傻丈夫;这无法,而且并非不公道。

洗了脸,他对着镜子发楞。他确是不难看,虽然是上了岁数。他想起少年的事来。二十,三十,四十,五十,他总是体面的。现在六十了,还不难看。瘦瘦的长脸,长黑胡子,高鼻梁,眼睛有神。凭这样体面一张脸,断了弦都不想续,不用说走别的花道儿了。窑子是逛的,只为是陪朋友;对别的妇女是敬而远之,不能为娘们耽误了自己的事;可是自己的事在哪里呢?为别人说过媒,买过人儿,总是为别人,可是自己没占了便宜,连应得的好处也得不到。自己是干什么的呢?

张妈拿来早饭,他拚命的吃。往常他是只喝一碗粥,和一个烧饼的。今天他吃了双份,而且叫她去煮两个鸡子。他得吃,得充实自己;东西吃在自己肚里才不冤。吃过饭,用湿手巾擦顺了胡子,他预备出去。风又大起来,不怕;奔走了一辈子,还怕风么?他盘算这一天该办的事,不,该打的仗。他不能再把自己作好的饭叫别人端了去,拚着这一身老骨头跟他们干!

他得先到赈灾会去。他是发起人,为什么钱,米,衣服,都是费子春拿着,而且独用着会里的汽车?先和费子春干一通,不能再那么傻。赈了多少回灾了,自己可剩下了什么?这回他不能再让!他穿起水獭领子的大衣,长到脚面,戴上三块瓦的皮帽,提起手杖,他知道他自己体面;在世上六十年,不记得自己寒碜过一回。他不老,他的前途还远得很呢;只要他狠,辣,他总会有对得起自己的一天。

太阳已经出来,一些薄软的阳光似乎在风中哆嗦。刘兴仁推开了门。他不觉得很冷,肚子里有食,身上衣厚,心中冒着热气。他无须感谢上天,他的饱暖是自己卖力气挣来的;假如他能把费子春打倒,登时他便能更舒服好多。他高兴,先和北风反抗,而后打倒费子春。他看见了他的儿子,在南屋门口立着呢,披着床被子。他的儿子不难看,有他的个儿,他的长脸,他的高鼻子,就是缺心眼。他疼爱这个傻小子。女儿虽然聪明,可是偷着跟个穷画画儿的跑了,还不如缺心眼的儿子。况且爸爸有本事,儿子傻一点也没多大关系,虽然不缺心眼自然更好。“进去,冻着!”他命令着,声音硬,可是一心的爱意。“爸,”傻小子的热脸红扑扑的;两眼挺亮,可是直着;委委屈屈的叫。“你几儿个①给我娶媳妇呀?说了不算哪?看我不揍你的!”“什么话!进去!”刘老头子用手杖叱画着,往屋里赶傻小子。他心中软了!只有这么一个儿子!虽然傻一点,安知不比油滑鬼儿更保险呢?他几乎忘了他是要出门,呆呆的看着傻小子的后影——背上披着红蓝条儿的被子。傻小子忘了关屋门,他赶过去,轻轻把门对上。

出了街门,又想起费子春来。不仅是去找费子春,今天还得到市参议会去呢。把他们捧上了台,没老刘的事,行!老刘给他们一手瞧瞧!还有商会的孙老西儿呢,饶不了他。老刘不再那么好说话。不过,给儿子张罗媳妇也得办着;找完孙老西儿就找冯二去。想着这些事,他已出了胡同口。街上的北风吹断了他的思路。马路旁的柳树几乎被吹得对头弯,空中飕飕的吹着哨子,电线颤动着扔扔的响。他得向北走,把头低下去,用力拄着手枚,往北曳。他的高鼻子插入风中,不大会儿流出清水,往胡子上滴。他上边缓不过气来,下边大衣裹着他的腿。他不肯回头喘口气,不能服软;喉中噎得直响。他往前走,头向左偏一会儿,又向左偏一会儿,好象是在游泳。他走。老背上出了汗。街上没有几辆车;问他,他也不雇;知道这样的天气会被车夫敲一下的。他不肯被敲。有能力把费子春的汽车弄过来,那是本事。在没弄过汽车来的时候,不能先受洋车夫的敲。他走。他的手已有些发颤,还走。他是有过包车的;车夫欺侮他,他不能花着钱找气受。下等人没一个懂得好歹,没有。他走。谁的气也不受。可是风野得厉害,他已喘上了。想找个地方避一避。路旁有小茶馆,但是他不能进去,他不能和下等人一块挤着去。他走。不远就该进胡同了,风当然可以小一些,风不会永远挡着他的去路的。他拿出最后的力量,手杖敲在冻地上,口邦口邦儿的响;可是风也顶得他更加了劲,他的腿在大衣里裹得找不着地方,步儿乱了,他不由的要打转。他的心中发热,眼中起了金花。他拄住了手杖,不敢再动;可是用力的镇定,渺渺茫茫的他把生命最后的勇气唤出来,好象母亲对受了惊的小儿那样说:“不怕!不怕!”他知道他的心力是足的;站住不动,一会儿就会好的。听着耳旁的风声,闭着眼,糊涂了一会儿;可是心里还知道事儿,任凭风从身上过去,他就是不撒手手杖。象风前的烛光,将要被吹灭而又亮起来,他心中一迷忽,浑身下了汗,紧跟着清醒了。他又确定的抓住了生命,可不敢马上就睁眼。脸上满是汗,被风一吹,他颤起来。他软了许多,无可奈何的睁开了眼,一切都随着风摇动呢。他本能的转过身来,倚住了墙;背着风,他长叹了口气。

还找费子春去吗?他没精神想,可又不能不打定了主意,不能老在墙根儿下站着——蹲一蹲才舒服。他得去,不能输给这点北风。后悔没坐个车来,但后悔是没用的。他相信他精力很足,从四十上就独身,修道的人也不过如是。腿可是没了力量。去不去呢?就这样饶了费子春么?又是一阵狂风,掀他的脚跟,推他的脖子,好象连他带那条街都要卷了走。他飘轻的没想走而走了几步,迷迷忽忽的,随着沙土向前去,仿佛他自己也不过是片鸡毛;风一点也不尊重他。走开了,不用他费力,胡子和他一齐随着风往南飘飘。找费子春是向北去。可是他收不住脚,往南就往南吧;不是他软弱,是费子春运气好,简直没法不信运气,多少多少事情是这么着,一阵风,一阵雨,都能使这个人登天,那个人入地。刘兴仁长叹了一口气,谁都欺侮他,连风算上。

又回到自己的胡同口,他没思索的进了胡同。胡同里的风好象只是大江的小支流,没有多大的浪。顺着墙走,简直觉不到什么,而且似乎暖和了许多。他的胡子不在面前引路了,大衣也宽松了,他可以自由的端端肩膀,自由的呼吸了。他又活了,到底风没治服了他。他放慢了步,想回家喝杯茶去。不,他还得走。假如风帮助费子春成功,他不能也饶了冯二。到了门口,不进去,傻儿子作什么呢?不进去。去找冯二。午后风小了——假如能小了——再找费子春;先解决冯二。

走过自己的门口。是有点累得慌,他把背弯下去一点,稍微弯下去一点,拄着手杖,慢慢的,不忙,征服冯二是不要费多大力气的。

想起冯二,立刻又放下冯二,而想起冯二的女儿。冯二不算什么东西。冯二只是铺子的一块匾,货物是在铺子里面呢。冯姑娘是货物。可是事情并不这样简单,他的背更低了些。每一想起冯姑娘,他就心里发软,就想起他年轻时候的事来,不由的。他不愿这么想,这么想使他为难,可是不由的就这么想了。他是为儿子说亲事,而想到了自己,怎好意思呢?这个丫头也不是东西,叫他这么别扭!谁都欺侮他,这个冯丫头也不是例外,她叫他别扭。

往南一拐就是冯二的住处,随着风一飘就到了,仿佛是。冯二在家呢。刘兴仁不由的挂了气。凭冯二这块料,会舒舒服服的在家里蹲着,而他自己倒差点被风刮碎了!冯二的小屋非常的暖和,使老刘的脸上刺闹的慌,心里暴躁。冯二安安静静的抱着炉子烤手,可恶的东西。“刘大哥,这么大风还出来?”冯二笑着问。“命苦吗,该受罪!”刘兴仁对冯二这种人是向来不留情的。“得了吧,大哥的命还苦;看我,连件整衣裳都没有!”冯二扯了扯了自己的衣襟,一件小棉袄,好几处露着棉花。刘兴仁没工夫去看那件破棉袄,更没工夫去同情冯二。冯二是他最看不起的人,该着他的钱,不要强,大风的天在屋里烤手,不想点事情作!他脱了大衣,坐在离火最远的一把破椅子上,他不冷;冯二是越活越抽抽①。

冯二,五十多岁,瘦,和善,穷,细长的白手被火烤得似乎透明。

刘老头子越看冯二越生气。为减少他的怒气,他问了声:“姑娘呢?”“上街了,去当点当;没有米了。”冯二的眼钉着自己的手。“这么冷的天,你自己不会去,单叫她去?”刘老头子简直没法子不和冯二拌嘴,虽然不屑于和他这样。“姑娘还有件长袍,她自己愿意去,她怕我出去受不了;老是这么孝顺,她。”冯二慢慢的说,每个字都带着怜爱女儿的意思。

这几句话的味儿使刘兴仁找不到合适的回答。驳这几句话的话是很多很多;可是这点味儿,这点味儿使他心里的硬劲忽然软了一些,好象忽然闻到一股花香,给心里的感情另开了一条道儿,要放下怒气而追那股香味去。

可是紧跟着他又硬起来。他想出来了:他自己对家中的傻小子便常有这种味儿,对。可是亲族朋友,连傻小子,对“他”可曾有过这种味儿没有呢?没有!谁都欺侮他!冯二倒有个姑娘替他去作事,孝顺,凭什么呢?凭哪点呢?

他也想到:冯二是个无能之辈。可是怎会有个孝顺女儿的呢?呕!冯二并不老实,冯二是有手段的,至少是有治服了女儿的手段!连冯二这无用的人也有相当的本事,会治服了女儿。刘兴仁想到这里,几乎坐不住了。他一辈子没把任何人治服。自己的女儿跟个穷画画的跑了,儿子是个傻子。费子春,孙老西儿……都欺侮他,而他没把任何人拿下去。冯二倒在家中烤着手,有姑娘给他去当当!连冯二都不如,怎么活来着?他得收拾冯二。拿冯二开刀,证明他也能治服了人。

冯二烤着手,连大气也不敢出,他一辈子没得罪过人,没说过错话。和善使他软弱,使他没有抵抗的力量。穿着飞棉花的短袄,他还怕得罪人。他爱他的女儿,也怕她。设若不是怕她,他决不肯叫她在这么冷的天出去。“怕”使“爱”有了边界,要不然他简直可以成佛成仙了。他可怜刘兴仁,可是不敢这么说,虽然他俩是老朋友,他怕。他不敢言语。两个人正在这么一声不出,门儿开了,进来一股冷风,他们都哆嗦了一下。冯姑娘进来。“快烤烤来!”冯二看着女儿的脸叫。

女儿没注意父亲说了什么,去招呼客人:“刘伯伯?这么冷还出来哪?身体可真是硬朗!”

刘兴仁没答出话来。不晓得为什么,他一见冯姑娘,心中就发乱。他看着她。她的脸冻得通红,鼻洼挂着些土,青棉袍的褶儿里也有些黄沙。她的个儿不高,圆脸,大眼睛,头发多得盖上了耳朵。全身都圆圆的,有力气,活泼。手指冻得鲜红,腋下夹着个小蓝布包。她不甚好看,不甚干净,可是有一种活力叫刘老头子心乱。她简单,灵便,说话好听。她把蓝布包放在爸的身旁,立在炉前烤手,烤一烤,往耳上鼻上捂一捂:“真冷!我不叫你出去,好不好?”她笑着问爸——不象是问爸,象问小孩呢。

冯二点了点头。“沏茶了没有?”姑娘问,看了客人一眼。“没有茶叶吧?”爸的手离火更近了些。“可说呢,忘了买。刘伯伯喝碗开水吧?”她脸对脸的问客人。

刘兴仁爱这对大眼睛,可又有点怕。他摇了摇头。他心中乱。父女这种说话法,屋里那种暖和劲儿,这种诚爽亲爱,使他木在那里。他羡慕,忌恨冯二。有这个女儿,他简直治服不了冯二,除非先把这个女儿擒住。怎么擒她呢?叫她作儿媳妇呢?还是作……他的傻儿子闹着要老婆,不是一天了。只有冯姑娘合适。她身体好,她的爸在姓刘的手心里攥着。娶了她,一定会生个孙子;儿子傻,孙子可未必傻,刘家有了根。可是,一见冯姑娘,他不知怎的多了一点生力,使他想起年轻的事儿来。他要对得起儿子,可是他相信还会得个——或者不止一个——小儿子,不傻的儿子。他自己不老,必能再得儿子。他自己要是娶了她,他自己的屋中也会有旺旺的火,也会这样暖和,也会这样彼此亲爱的谈话。他恨张妈,张妈生的火没有暖气。要她当儿媳妇,或是自己要了她,都没困难。只是,自己爱那个傻小子,肯……他心中发乱。可是,他受了一辈子欺侮,难道还得受傻儿子的气么?冯二可以治服了女儿,姓刘的就不能治服了个傻小子么?他想起许多心事,没有一件痛快的。他一辈子没抖起来过,虽然也弄个不缺吃不缺穿。衣食不就是享受,他六十了,应当赶紧打主意,叫生命多些油水;不,还不是油水,他得有个知心的,肉挨肉的,一切都服从他的,一点什么东西;也许就是个女人,象冯姑娘这样的。他还不老,打倒费子春们是必要的,可是也应当在家里,在床上,把生命充实起来。他还不老,他觉得出他的血脉流动得很快,能听到声儿似的,象雨后的高粱拔节儿,吱吱的响。傻小子可以等着。傻小子大不过去爸爸。爸应当先顾自己。一辈子没走在别人前面,虽然是费尽了心机;难道还叫傻小子再占去这点便宜么?他看着冯姑娘,红红的脸,大眼睛,黑亮的头发,是块肉!凭什么自己不可以吃一口呢?为冯姑娘打算也是有便宜的:自己有俩钱,虽然不多;一过门,她便是有吃有喝的太太,假如他先死,假如,她的后半辈子有了落儿①。是的,他办事不能只为自己想,他公道。冯姑娘的福气不小,胖胖大大的,有福气——刘兴仁给他的。

姑娘进了里屋。他得说了,就是这么办了。他的血流到脸上来,自己觉出腮上有点发烧,他倒退了二三十年。怎么想怎么对,怎么使自己年轻。血是年轻的,而计划是老人的,他知道自己厉害。只要说出来,事情就算行了,冯二还有什么蹦儿么?这件小事还办不动,还成个人么?

可是他没说出来。楞着是没关系的:反正他不发言,冯二可以一辈子不出声的。那个傻儿子甩不开,他恨那个傻小子了。怎么安置这块痴累呢?傻小子要媳妇,自己娶,叫傻哥儿瞧着?大概不行。跟他讲理是没用的,他傻。嘿,刘兴仁咬住几根胡子。上天,假如有这么个上天,会欺侮人到底!给刘兴仁预备下一群精明的对头也还罢了;他的对头并不比他聪明;临完还来个无法处置的傻小子!嘿!聪明的会欺侮人,傻蛋也会欺侮人,都叫刘兴仁遇见了!他谁也不怕;谁也得怕,连傻儿子在内!“刘伯伯,”姑娘觉得爸招待客人方法太僵得慌,在屋里叫:“吃点什么呀?我会作,说吧。”“我还得找费子春去呢,跟他没完!”刘兴仁立起来。“这么大的风?”“我不怕!不怕!”刘老头子拿起大衣。

冯二没主意,手还在火上,立起来。送客出去会叫他着凉,不送又不好意思。“爸,别动,我送刘伯伯!”姑娘已在屋里把脸上的土擦去,更光润了些。“不用送!”看了她一眼,刘老头子喊了这么一句。冯姑娘赶出来。刘兴仁几乎是跑着往外奔。姑娘的腿快,赶上了他:“刘伯伯慢着点,风大!回家问傻兄弟好!”

一阵冷风把刘老头子——一片鸡毛似的——裹了走。善

汪太太最不喜欢人叫她汪太太;她自称穆凤贞女士,也愿意别人这样叫她。她的丈夫很有钱,她老实不客气的花着;花完他的钱,而被人称穆女士,她就觉得自己是个独立的女子,并不专指着丈夫吃饭。

穆女士一天到晚不用提多么忙了,又搭着长的富泰,简直忙得喘不过气来。不用提别的,就光拿上下汽车说,穆女士——也就是穆女士!——一天得上下多少次。哪个集会没有她,哪件公益事情没有她?换个人,那么两条胖腿就够累个半死的。穆女士不怕,她的生命是献给社会的;那两条腿再胖上一圈,也得设法带到汽车里去。她永远心疼着自己,可是更爱别人,她是为救世而来的。

穆女士还没起床,丫环自由就进来回话。她嘱咐过自由们不止一次了:她没起来,不准进来回话。丫环就是丫环,叫她“自由”也没用,天生来的不知好歹。她真想抄起床旁的小桌灯向自由扔了去,可是觉得自由还不如桌灯值钱,所以没扔。“自由,我嘱咐你多少回了!”穆女士看了看钟,已经快九点了,她消了点气,不为别的,是喜欢自己能一气睡到九点,身体定然是不错;她得为社会而心疼自己,她需要长时间的睡眠。“不是,太太,女士!”自由想解释一下。“说,有什么事!别磨磨蹭蹭的!”“方先生要见女士。”“哪个方先生?方先生可多了,你还会说话呀!”“老师方先生。”“他又怎样了?”“他说他的太太死了!”自由似乎很替方先生难过。“不用说,又是要钱!”穆女士从枕头底下摸出小皮夹来:“去,给他这二十,叫他快走;告诉明白,我在吃早饭以前不见人。”

自由拿着钱要走,又被主人叫住:“叫博爱放好了洗澡水;回来你开这屋子的窗户。什么都得我现告诉,真劳人得慌!大少爷呢?”“上学了,女士。”“连个kiss都没给我,就走,好的,”穆女士连连的点头,腮上的胖肉直动。“大少爷说了,下学吃午饭再给您一个kiss。”自由都懂得什么叫kiss,pie和bath。“快去,别废话;这个劳人劲儿!”

自由轻快的走出去,穆女士想起来:方先生家里落了丧事,二少爷怎么办呢?无缘无故的死哪门子人,又叫少爷得荒废好几天的学!穆女士是极注意子女们的教育的。博爱敲门,“水好了,女士。”

穆女士穿着睡衣到浴室去。雪白的澡盆,放了多半盆不冷不热的清水。凸花的玻璃,白磁砖的墙,圈着一些热气与香水味。一面大镜子,几块大白毛巾;胰子盒,浴盐瓶,都擦得放着光。她觉得痛快了点。把白胖腿放在水里,她楞了一会儿;水给皮肤的那点刺激使她在舒适之中有点茫然。她想起点久已忘了的事。坐在盆中,她看着自己的白胖腿;腿在水中显着更胖,她心中也更渺茫。用一点水,她轻轻的洗脖子;洗了两把,又想起那久已忘了的事——自己的青春:二十年前,自己的身体是多么苗条,好看!她仿佛不认识了自己。想到丈夫,儿女,都显着不大清楚,他们似乎是些生人。她撩起许多水来,用力的洗,眼看着皮肤红起来。她痛快了些,不茫然了。她不只是太太,母亲;她是大家的母亲,一切女同胞的导师。她在外国读过书,知道世界大势,她的天职是在救世。

可是救世不容易!二年前,她想起来,她提倡沐浴,到处宣传:“没有澡盆,不算家庭!”有什么结果?人类的愚蠢,把舌头说掉了,他们也不了解!摸着她的脖腿,她想应当灰心,任凭世界变成个狗窝,没澡盆,没卫生!可是她灰心不得,要牺牲就得牺牲到底。她喊自由:“窗户开五分钟就得!”“已经都关好了,女士!”自由回答。

穆女士回到卧室。五分钟的工夫屋内已然完全换了新鲜空气。她每天早上得作深呼吸。院内的空气太凉,屋里开了五分钟的窗子就满够她呼吸用的了。先弯下腰,她得意她的手还够得着脚尖,腿虽然弯着许多,可是到底手尖是碰了脚尖。俯仰了三次,她然后直立着喂了她的肺五六次。她马上觉出全身的血换了颜色,鲜红,和朝阳一样的热、艳。“自由,开饭!”

穆女士最恨一般人吃的太多,所以她的早饭很简单:一大盘火腿蛋两块黄油面包,草果果酱,一杯加乳咖啡。她曾提倡过俭食:不要吃五六个窝头,或四大碗黑面条,而多吃牛乳与黄油。没人响应;好事是得不到响应的。她只好自己实行这个主张,自己单雇了个会作西餐的厨子。吃着火腿蛋,她想起方先生来。方先生教二少爷读书,一月拿二十块钱,不算少。她就怕寒苦的人有多挣钱的机会;钱在她手里是钱,到了穷人手里是祸。她不是不能多给方先生几块,而是不肯,一来为怕自己落个冤大头的名儿,二来怕给方先生惹祸。连这么着,刚教了几个月的书,还把太太死了呢。不过,方先生到底是可怜的。她得设法安慰方先生:“自由,叫厨子把‘我’的鸡蛋给方先生送十个去;嘱咐方先生不要煮老了,嫩着吃!”

穆女士咂摸着咖啡的回味,想象着方先生吃过嫩鸡蛋必能健康起来,足以抵抗得住丧妻的悲苦。继而一想呢,方先生既丧了妻,没人给他作饭吃,以后顶好是由她供给他两顿饭。她总是给别人想得这样周到;不由她,惯了。供给他两顿饭呢,可就得少给他几块钱。他少得几块钱,可是吃得舒服呢。方先生应当感谢她这份体谅与怜爱。她永远体谅人怜爱人,可是谁体谅她怜爱她呢?想到这儿,她觉得生命无非是个空虚的东西;她不能再和谁恋爱,不能再把青春唤回来;她只能去为别人服务,可是谁感激她,同情她呢?

她不敢再想这可怕的事,这足以使她发狂。她到书房去看这一天的工作;工作,只有工作使她充实,使她疲乏,使她睡得香甜,使她觉到快活与自己的价值。

她的秘书冯女士已经在书房里等了一点多钟了。冯女士才二十三岁,长得不算难看,一月挣十二块钱。穆女士给她的名义是秘书,按说有这么个名字,不给钱也满下得去。穆女士的交际是多么广,做她的秘书当然能有机会遇上个阔人;假如嫁个阔人,一辈子有吃有喝,岂不比现在挣五六十块钱强?穆女士为别人打算老是这么周到,而且眼光很远。见了冯女士,穆女士叹了口气:“哎!今儿个有什么事?说吧!”她倒在个大椅子上。

冯女士把记事簿早已预备好了:“今儿个早上是,穆女士,盲哑学校展览会,十时二十分开会:十一点十分,妇女协会,您主席;十二点,张家婚礼;下午,”“先等等,”穆女士又叹了口气,“张家的贺礼送过去没有?”“已经送过去了,一对鲜花篮,二十八块钱,很体面。”“啊,二十八块的礼物不太薄——”“上次汪先生作寿,张家送的是一端寿幛,并不——”“现在不同了,张先生的地位比原先高了;算了吧,以后再找补吧。下午一共有几件事?”“五个会呢!”“哼!甭告诉我,我记不住。等我由张家回来再说吧。”穆女士点了根烟吸着,还想着张家的贺礼似乎太薄了些。“冯女士,你记下来,下星期五或星期六请张家新夫妇吃饭,到星期三你再提醒我一声。”

冯女士很快的记下来。“别忘了问我张家摆的什么酒席,别忘了。”“是,穆女士。”

穆女士不想上盲哑学校去,可是又怕展览会照像,像片上没有自己,怪不合适。她决定晚去一会儿,顶好是正赶上照像才好。这么决定了,她很想和冯女士再说几句,倒不是因为冯女士有什么可爱的地方,而是她自己觉得空虚,愿意说点什么……解解闷儿。她想起方先生来:“冯,方先生的妻子过去了,我给他送了二十块钱去,和十个鸡子,怪可怜的方先生!”穆女士的眼圈真的有点发湿了。

冯女士早知道方先生是自己来见汪太太,她不见,而给了二十块钱,可是她晓得主人的脾气:“方先生真可怜!可也是遇见女士这样的人,赶着给他送了钱去!”

穆女士脸上有点笑意,“我永远这样待人;连这么着还讨不出好儿来,人世是无情的!”“谁不知道女士的慈善与热心呢!”“哎!也许!”穆女士脸上的笑意扩展得更宽心了些。“二少爷的书又得荒废几天!”冯女士很关心似的。“可不是,老不叫我心静一会儿!”“要不我先好歹的教着他?我可是不很行呀!”“你怎么不行!我还真忘了这个办法呢!你先教着他得了,我白不了你!”“您别又给我报酬,反正就是几天的事,方先生事完了还叫方先生教。”

穆女士想了会儿,“冯,简直这么办好不好?你就教下去,我每月一共给你二十五块钱,岂不整重?”“就是有点对不起方先生!”“那没什么,反正他丧了妻,家中的嚼谷小了;遇机会我再给他弄个十头八块的事;那没什么!我可该走了,哎!一天一天的,真累死人!”

邻居

明太太的心眼很多。她给明先生已生了儿养了女,她也烫着头发,虽然已经快四十岁;可是她究竟得一天到晚悬着心。她知道自己有个大缺点,不认识字。为补救这个缺欠,她得使碎了心;对于儿女,对于丈夫,她无微不至的看护着。对于儿女,她放纵着,不敢责罚管教他们。她知道自己的地位还不如儿女高,在她的丈夫眼前,他不敢对他们发威。她是他们的妈妈,只因为他们有那个爸爸。她不能不多留个心眼,她的丈夫是一切,她不能打骂丈夫的儿女。她晓得丈夫要是恼了,满可以用最难堪的手段待她;明先生可以随便再娶一个,她一点办法也没有。

她爱疑心,对于凡是有字的东西,她都不放心。字里藏着一些她猜不透的秘密。因此,她恨那些识字的太太们,小姐们。可是,回过头来一想,她的丈夫,她的儿女,并不比那些读书识字的太太们更坏,她又不能不承认自己的聪明,自己的造化,与自己的身分。她不许别人说她的儿女不好,或爱淘气。儿女不好便是间接的说妈妈不好,她不能受这个。她一切听从丈夫,其次就是听从儿女;此外,她比一切人都高明。对邻居,对仆人,她时时刻刻想表示出她的尊严。孩子们和别家的儿女打架,她是可以破出命的加入战争;叫别人知道她的厉害,她是明太太,她的霸道是反射出丈夫的威严,象月亮那样的使人想起太阳的光荣。

她恨仆人们,因为他们看不起她。他们并非不口口声声的叫她明太太,而是他们有时候露出那么点神气来,使她觉得他们心里是说:“脱了你那件袍子,咱们都是一样;也许你更胡涂。”越是在明太太详密的计画好了事情的时候,他们越爱露这种神气。这使她恨不能吃了他们。她常辞退仆人,她只能这么吐一口恶气。

明先生对太太是专制的,可是对她放纵儿女,和邻居吵闹,辞退仆人这些事,他给她一些自由。他以为在这些方面,太太是为明家露脸。他是个勤恳而自傲的人。在心里,他真看不起太太,可是不许别人轻看她;她无论怎样,到底是他的夫人。他不能再娶,因为他是在个笃信宗教而很发财的外国人手下作事;离婚或再娶都足以打破他的饭碗。既得将就着这位夫人,他就不许有人轻看她。他可以打她,别人可不许斜看她一眼。他既不能真爱她,所以不能不溺爱他的儿女。

他的什么都得高过别人,自己的儿女就更无须乎说了。

明先生的头抬得很高。他对得起夫人,疼爱儿女,有赚钱的职业,没一点嗜好,他看自己好象看一位圣人那样可钦仰。他求不着别人,所以用不着客气。白天他去工作,晚上回家和儿女们玩耍;他永远不看书,因为书籍不能供给他什么,他已经知道了一切。看见邻居要向他点头,他转过脸去。他没有国家,没有社会。可是他有个理想,就是他怎样多积蓄一些钱,使自己安稳独立象座小山似的。

可是,他究竟还有点不满意。他嘱告自己应当满意,但在生命里好象有些不受自己支配管辖的东西。这点东西不能被别的物件代替了。他清清楚楚的看见自己身里有个黑点,象水晶里包着的一个小物件。除了这个黑点,他自信,并且自傲,他是遍体透明,无可指摘的。可是他没法去掉它,它长在他的心里。

他知道太太晓得这个黑点。明太太所以爱多心,也正因为这个黑点。她设尽方法,想把它除掉,可是她知道它越长越大。她会从丈夫的笑容与眼神里看出这黑点的大小,她可不敢动手去摸,那是太阳的黑点,不定多么热呢。那些热力终久会叫别人承受,她怕,她得想方法。

明先生的小孩偷了邻居的葡萄。界墙很矮,孩子们不断的过去偷花草。邻居是对姓杨的小夫妇,向来也没说过什么,虽然他们很爱花草。明先生和明太太都不奖励孩子去偷东西,可是既然偷了来,也不便再说他们不对。况且花草又不同别的东西,摘下几朵并没什么了不得。在他们夫妇想,假如孩子们偷几朵花,而邻居找上门来不答应,那简直是不知好歹。杨氏夫妇没有找来,明太太更进一步的想,这必是杨家怕姓明的,所以不敢找来。明先生是早就知道杨家怕他。并非杨家小两口怎样明白的表示了惧意,而是明先生以为人人应当怕他,他是永远抬着头走路的人。还有呢,杨家夫妇都是教书的,明先生看不起这路人。他总以为教书的人是穷酸,没出息的。尤其叫他恨恶杨先生的是杨太太很好看。他看不起教书的,可是女教书的——设若长得够样儿——多少得另眼看待一点。杨穷酸居然有这够样的太太,比起他自己的要好上十几倍,他不能不恨。反过来一想,挺俊俏的女人而嫁个教书的,或者是缺个心眼,所以他本不打算恨杨太太,可是不能不恨。明太太也看出这么一点来——丈夫的眼睛时常往矮墙那边溜。因此,孩子们偷杨家老婆的花与葡萄是对的,是对杨老婆的一种惩罚。她早算计好了,自要那个老婆敢出一声,她预备着厉害的呢。

杨先生是最新式的中国人,处处要用礼貌表示出自己所受过的教育。对于明家孩子偷花草,他始终不愿说什么,他似乎想到明家夫妇要是受过教育的,自然会自动的过来道歉。强迫人家来道歉未免太使人难堪。可是明家始终没自动的过来道歉。杨先生还不敢动气,明家可以无礼,杨先生是要保持住自己的尊严的。及至孩子们偷去葡萄,杨先生却有点受不住了,倒不为那点东西,而是可惜自己花费的那些工夫;种了三年,这是第一次结果;只结了三四小团儿,都被孩子们摘了走。杨太太决定找明太太去报告。可是杨先生,虽然很愿意太太去,却拦住了她。他的讲礼貌与教师的身分胜过了怒气。杨太太不以为然,这是该当去的,而且是抱着客客气气的态度去,并且不想吵嘴打架。杨先生怕太太想他太软弱了,不便于坚决的拦阻。于是明太太与杨太太见了面。杨太太很客气:“明太太吧?我姓杨。”

明太太准知道杨太太是干什么来的,而且从心里头厌恶她:“啊,我早知道。”

杨太太所受的教育使她红了脸,而想不出再说什么。可是她必须说点什么。“没什么,小孩们,没多大关系,拿了点葡萄。”“是吗?”明太太的音调是音乐的:“小孩们都爱葡萄,好玩。我并不许他们吃,拿着玩。”“我们的葡萄,”杨太太的脸渐渐白起来,“不容易,三年才结果!”“我说的也是你们的葡萄呀,酸的;我只许他们拿着玩。你们的葡萄泄气,才结那么一点!”“小孩呀,”杨太太想起教育的理论,“都淘气。不过,杨先生和我都爱花草。”“明先生和我也爱花草。”“假如你们的花草被别人家的孩子偷去呢?”“谁敢呢?”“你们的孩子偷了别人家的呢?”“偷了你们的,是不是?你们顶好搬家呀,别在这儿住哇。我们的孩子就是爱拿葡萄玩。”

杨太太没法再说什么了,嘴唇哆嗦着回了家。见了丈夫,她几乎要哭。

杨先生劝了她半天。虽然他觉得明太太不对,可是他不想有什么动作,他觉得明太太野蛮;跟个野蛮人打吵子是有失身分的。但是杨太太不答应,他必得给她去报仇。他想了半天,想起来明先生是不能也这样野蛮的,跟明先生交涉好了。可是还不便于当面交涉,写封信吧,客客气气的写封信,并不提明太太与妻子那一场,也不提明家孩子的淘气,只求明先生嘱咐孩子们不要再来糟蹋花草。这象个受过教育的人,他觉得。他也想到什么,近邻之谊……无任感激……至为欣幸……等等好听的词句。还想象到明先生见了信,受了感动,亲自来道歉……他很满意的写成了一封并不十分短的信,叫老妈子送过去。

明太太把邻居窝回去,非常的得意。她久想窝个象杨太太那样的女人,而杨太太给了她这机会。她想象着杨太太回家去应当怎样对丈夫讲说,而后杨氏夫妇怎样一齐的醒悟过来他们的错误——即使孩子偷葡萄是不对的,可是也得看谁家的孩子呀。明家孩子偷葡萄是不应当抱怨的。这样,杨家夫妇便完全怕了明家;明太太不能不高兴。

杨家的女仆送来了信。明太太的心眼是多的。不用说,这是杨老婆写给明先生的,把她“刷”了下来。她恨杨老婆,恨字,更恨会写字的杨老婆。她决定不收那封信。

杨家的女仆把信拿了走,明太太还不放心,万一等先生回来而他们再把这信送回来呢!虽然她明知道丈夫是爱孩子的,可是那封信是杨老婆写来的;丈夫也许看在杨老婆的面上而跟自己闹一场,甚至于挨顿揍也是可能的。丈夫设若揍她一顿给杨老婆听,那可不好消化!为别的事挨揍还可以,为杨老婆……她得预备好了,等丈夫回来,先垫下底儿——说杨家为点酸葡萄而来闹了一大阵,还说要给他写信要求道歉。丈夫听了这个,必定也可以不收杨老婆的信,而胜利完全是她自己的。

她等着明先生,编好了所要说的话语,设法把丈夫常爱用的字眼都加进去。明先生回来了。明太太的话很有力量的打动了他爱子女的热情。他是可以原谅杨太太的,假若她没说孩子们不好。他既然是看不起他的孩子,便没有可原谅的了,而且勾上他的厌恶来——她嫁给那么个穷教书的,一定不是什么好东西。赶到明太太报告杨家要来信要求道歉,他更从心里觉得讨厌了;他讨厌这种没事儿就动笔的穷酸们。在洋人手下作事,他晓得签字与用打字机打的契约是有用的;他想不到穷教书的人们写信有什么用。是的,杨家再把信送来,他决定不收。他心中那个黑点使他希望看看杨太太的字迹;字是讨厌的,可是看谁写的。明太太早防备到这里,她说那封信是杨先生写的。明先生没那么大工夫去看杨先生的臭信。他相信中国顶大的官儿写的信,也不如洋人签个字有用。

明太太派孩子到门口去等着,杨家送信来不收。她自己也没闲着,时时向杨家那边望一望。她得意自己的成功,没话找话,甚至于向丈夫建议,把杨家住的房买过来。明先生虽然知道手中没有买房的富余,可是答应着,因为这个建议听着有劲,过瘾,无论那所房是杨家的,还是杨家租住的,明家要买,它就得出卖,没有问题。明先生爱听孩子们说“赶明儿咱们买那个”。“买”是最大胜利。他想买房,买地,买汽车,买金物件……每一想到买,他便觉到自己的伟大。

杨先生不主张再把那封信送回去,虽然他以为明家不收他的信是故意污辱他。他甚至于想到和明先生在街上打一通儿架,可是只能这么想想,他的身分不允许他动野蛮的。他只能告诉太太,明家都是混蛋,不便和混蛋们开仗;这给他一些安慰。杨太太虽然不出气,可也想不起好方法;她开始觉得作个文明人是吃亏的事,而对丈夫发了许多悲观的议论,这些议论使他消了不少的气。

夫妇们正这样碎叨唠着出气,老妈子拿进一封信来。杨先生接过一看,门牌写对了,可是给明先生的。他忽然想到扣下这封信,可是马上觉得那不是好人应干的事。他告诉老妈子把信送到邻家去。

明太太早在那儿埋伏着呢。看见老妈子往这边来了,唯恐孩子们还不可靠,她自己出了马。“拿回去吧,我们不看这个!”“给明先生的!”老妈子说。“是呀,我们先生没那么大工夫看你们的信!”明太太非常的坚决。“是送错了的,不是我们的!”老妈子把信递过去。“送错了的?”明太太翻了翻眼,马上有了主意:“叫你们先生给收着吧。当是我看不出来呢,不用打算诈我!”拍的一声,门关上了。

老妈子把信拿回来,杨先生倒为了难:他不愿亲自再去送一趟,也不肯打开看看;同时,他觉得明先生也是个混蛋——他知道明先生已经回来了,而是与明太太站在一条战线上。怎么处置这封信呢?私藏别人的信件是不光明的。想来想去,他决定给外加一个信封,改上门牌号数,第二天早上扔在邮筒里;他还得赔上二分邮票,他倒笑了。

第二天早晨,夫妇忙着去上学,忘了那封信。已经到了学校,杨先生才想起来,可是不能再回家去取。好在呢,他想,那只是一封平信,大概没有什么重要的事,迟发一天也没多大关系。

下学回来,懒得出去,把那封信可是放在书籍一块,预备第二天早上必能发出去。这样安排好,刚要吃饭,他听见明家闹起来了。明先生是高傲的人,不愿意高声的打太太,可是被打的明太太并不这样讲体面,她一劲儿的哭喊,孩子们也没敢闲着。杨先生听着,听不出怎回事来,可是忽然想起那封信,也许那是封重要的信。因为没得到这封信,而明先生误了事,所以回家打太太。这么一想,他非常的不安。他想打开信看看,又没那个勇气。不看,又怪憋闷得慌,他连晚饭也没吃好。

饭后,杨家的老妈子遇见了明家的老妈子。主人们结仇并不碍于仆人们交往。明家的老妈子走漏了消息:明先生打太太是为一封信,要紧的信。杨家的老妈回家来报告,杨先生连觉也睡不安了。所谓一封信者,他想必定就是他所存着的那一封信了。可是,既是要紧的信,为什么不挂号,而且马马虎虎写错了门牌呢?他想了半天,只能想到商人们对于文字的事是粗心的。这大概可以说明他为什么写错了门牌。又搭上明先生平日没有什么来往的信,所以邮差按着门牌送,而没注意姓名,甚至或者不记得有个明家。这样一想,使他觉出自己的优越,明先生只是个会抓几个钱的混蛋。明先生既是混蛋,杨先生很可以打开那封信看看了。私看别人的信是有罪的,可是明先生还会懂得这个?不过,万一明先生来索要呢?不妥。他把那封信拿起好几次,到底不敢拆开。同时;他也不想再寄给明先生了。既是要紧的信,在自己手中拿着是有用的。这不光明正大,但是谁叫明先生是混蛋呢,谁教他故意和杨家捣乱呢?混蛋应受惩罚。他想起那些葡萄来。他想着想着可就又变了主意,他第二天早晨还是把那封送错的信发出去。而且把自己寄的那封劝告明家管束孩子的信也发了;到底叫明混蛋看看读书的人是怎样的客气与和蔼;他不希望明先生悔过,只教他明白过来教书的人是君子就够了。

明先生命令着太太去索要那封信。他已经知道了信的内容,因为已经见着了写信的人。事情已经有了预备,可是那封信不应当存在杨小子手里。事情是这样:他和一个朋友借着外国人的光儿私运了一些货物,被那个笃信宗教而很发财的洋人晓得了;那封信是朋友的警告,叫他设法别招翻了洋人。明先生不怕杨家发表了那封信,他心中没有中国政府,也没看起中国的法律;私运货物即使被中国人知道了也没多大关系。他怕杨家把那封信寄给洋人,证明他私运货物。他想杨先生必是这种鬼鬼祟祟的人,必定偷看了他的信,而去弄坏他的事。他不能自己去讨要,假若和杨小子见着面,那必定得打起来,他从心里讨厌杨先生这种人。他老觉得姓杨的该挨顿揍。他派太太去要,因为太太不收那封信才惹起这一套,他得惩罚她。

明太太不肯去,这太难堪了。她楞愿意再挨丈夫一顿打也不肯到杨家去丢脸。她耗着,把丈夫耗走,又偷偷的看看杨家夫妇也上了学,她才打发老妈子向杨家的老妈子去说。

杨先生很得意的把两封信一齐发了。他想象着明先生看看那封客气的信必定悔悟过来,而佩服杨先生的人格与手笔。

明先生被洋人传了去,受了一顿审问。幸而他已经见着写错了门牌的那位朋友,心中有个底儿,没被洋人问秃露①了。可是他还不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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